红楼金瓶风月宝鉴:自古穷通皆有定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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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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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金瓶风月宝鉴:自古穷通皆有定

Post by 森林的火焰 » 2006-10-09 21:58

写个算命的玩玩。


中国旧长篇小说作者特喜算命套路:主人公不是梦游仙境,便是遇着铁口仙人,一定在书的开头或中间就把各人一生的命运透露了才罢。余下的情节,便是曲折地交代命运的预言是如何一点点阴差阳错地实现的。结尾当然免不了叹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是非成败尽成空。中国人喜欢稳当的人生哲学。一生好坏只要得知注定了,便轻叹一声,一天天地过下去。即使局中人懵然不知,看官们看着故事中的人物在小说家手笔的人鬼神三界轮回,也替他们放了心。
既是算命,便应知前因,明后果。前因是前世现世,后果是今生来生。命运洪流中的人们又有着不同的命运。有那一等上应天象的,是应运或应劫而生,下凡经历悲欢离合,刀光血影,圆满修炼,终于要回到瑶池仙洞。尘世的经历只是一瞬间,长久的是仙界非生非死的永恒时光。有那一等寂寂无名的,因了善恶因缘,生生世世在轮回中循环。地府的簿子上一笔笔记着曾经做过的好事和坏事,因为好事得到长寿,多子,多财的善报;因为恶事受到夭折,绝后,恶疾,穷困潦倒的恶报,分毫不爽。恒河沙数一般的人们,再怎么努力,也免不了奈何桥上走一遭,无法脱离轮回进入仙界。

一、轮回
宝玉的前生是神瑛侍者,黛玉是受他浇灌之恩的绛珠仙草。这样失衡的前生地位,本来应该更象是黛玉落花有意,宝玉流水无情的故事。可是在尘世的故事里,宝黛为双方劳神牵挂;虽然黛玉珠泪多弹,宝玉的心思也没少费。的更何况在离恨天的这一桩公案里,并无“金锁“的角色。石头记的故事本是为宝黛之尘缘安排,其他的角色都是应缘而生,为此二人的一生作铺垫。虽然在故事中钗黛并举,宝钗去世后,似乎不能与木石同归离恨天;也许“太虚幻境“是红楼梦中所有清洁女儿的返魂之所?
贾宝玉初游太虚幻境,看见“薄命司“有十数个大橱,分别贴着名省地名。在“金陵“一部中看了十二钗又副册,副册和正册。红楼梦的作者,为他心爱的女儿们安排了这样一个仙境,可以不堕轮回,在琪花瑶草间作为一缕芳魂永生。警幻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庸常之辈,无册可录。红楼梦作者不可能让钗黛三春排着队出来让个远方来的算命先生一一端详,仙境托梦是古典小说的绝妙安排。托了“十二钗“的福,并不那么聪秀灵敏的迎春,惜春,巧姐;撒泼使刁放高利贷的凤姐,都是册子上的人,死后将归入册子而非地府。观太虚幻境的司名,“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姻缘如意,富贵双全,福寿绵长,儿孙满堂的“全福太太“们,无缘得入仙境。十全十美的女人在生活中是众人欣羡的对象,为新娘梳头必是她们动手才好。只是生活不够曲折离奇伤筋动骨,入不得小说。而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之辈,生活剌激则剌激矣,与才子佳人的传奇,大相违背,不登大雅之堂。贪财好色,嗔痴怨毒是修行者要摆脱的最基本欲念。因此小说的作者自动地将这般人等从“仙班“剔除,只容他们存在于三言二拍或金瓶梅的轮回里。金瓶梅中的人物是深陷轮回的。金瓶梅写的是轮回百景,绝非仙人心魔一起那么偶然。金瓶梅里的大事小事,人间日日在发生。不是西门庆,也可能是严东楼。所以无论仙境还是阴间,都没有专门的柜子锁着他们的命运,也没有机缘让主角得窥天机。于是小说作者安排主人公们光顾算命先生,一生休咎尽在面相掌纹八字中。
亲人们要知道逝者的前生来世,须请阴阳生来看“黑书“,运气好的才可询之高僧大德。转世投胎,还看前生的造业。阴阳相隔,即使是生前最亲的人,也要相询死者煞高多少,向何方而去,家中何人当避忌。似乎死了就翻脸不认人,随时有可能化为厉鬼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虽然向无根据,古时的人民却固执地相信着轮回转世之说,认为善恶到头终有报。于是问了前生来世,嗟叹几句,也就丢开手,各自过活去了。

二、算命
有无富贵儿女,甚至克夫刑妻,遇上神算,皆可得知。潘金莲口口声声说不算命,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她的命运却是全书中最先被算命瞎子揭示的,因为西门庆有了新人,变了心,对她连打带骂。算命的刘瞎子说: “娘子这八字虽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济“。也许金莲听过便灰了心,得风流处且风流。金莲貌美,尽自有人神魂颠倒,被底鸳鸯,都是水月镜花,并无实在好处给贫苦出身的金莲。枉自风流美貌,一生无财无子,更盛年惨遭横死。孟玉楼“口如四字神清澈,温厚如同掌上珠“,却终不免“刑夫两有余“的命运。这一点不仅是吴神仙来家算命时预言过,更经走街串巷“卜龟儿“的婆子再次证实。奇在西门庆与吴月娘都未曾介意玉楼的克夫命――在某些穷家小户已经可以置女人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地。那时的人认为,凡厄运都可以禳解。这曾经被鲁迅深深地讽剌过。吴神仙送李瓶儿的判词是“朱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通篇只说李瓶儿出身富贵,先侍梁中书后媳花太监,见过大世面,与月娘玉楼等生意人妻不同,更不论金莲雪娥等贫贱之门。可偏是这些“凡禽“,令李瓶儿伏低作小尚不能如意,连气带闷,先丢了孩子,后更殒身。吴神仙已经算定了李瓶儿“三九前后,当见哭声“,富贵虽好难到头。孙雪娥和李娇儿在书中是纯粹的“乏人“,不是“额尖露背“,便是“冷笑无情“。李娇儿的判词,说的更多是过去而非未来。“早年必定落风尘“,是说她免不了有“堂子腔“。就命运来说,李娇儿的命不可谓不好。凭“肉肥身重 “的姿色嫁与西门庆当家享福数年,西门庆一死旋带着窃得的钱财回到妓院院,未几又嫁与张二官做偏房。比她美貌得多的潘金莲反而卖身无着,张二官嫌弃,陈经济无钱,竟落于武松之手。
卜龟儿是近于游戏的算命。吴月娘等送走尼姑,在大门首见到乡里靠此为生的婆子,叫住算一算。不外算的是人品如何,寿数几何。月娘报过生辰八字,玉楼就替月娘问有无子息。吴月娘作为恪守妇道的正房,最操心儿女。不拘何人生养,都算是她的。人心隔肚皮,当然自己的最靠得住。孟玉楼是偏房,又于西门庆并不关心,所以子息是月娘替她问的。卜龟儿的婆子明明算出玉楼要嫁三个丈夫,一家大小并无微辞。玉楼做人,不可谓不成功。玉楼是温柔和气的人,喜欢哪个人也不知,恼着哪个人也不知。前半部书看来都道玉楼独与金莲相契厚,到“因抱恙玉姐含酸“一回,看玉楼向西门庆大发娇嗔,才知道原来相契也不是十分厚,还是汉子第一,倒旁证了卜龟婆子说的,玉楼喜怒不形于色。当时李瓶儿的“比肩不和,恩将仇报“已经十分明显。潘金莲难耐空房独守,又妒嫉瓶儿有孩子,天天指桑骂槐,瓶儿听了只和泪吞在肚里。婆子说得凄凉:“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更道是:“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疋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算命之人能把话挑明到这地步,不是一味美言,可谓十分难得。也许因为她们都是书中人物的缘故。

三、祈禳

红楼梦里没正面写算命,人人的命运都已经在太虚幻境里决定了。可是字里行间均贾府上下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学人家。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一派荒诞之言,便哄了老太太一日五斤香油钱去。马道婆和金瓶梅里的王姑子,薛姑子一样,都是串百家门的女出家人,说是宗教信仰,不如说是一种职业。深奥佛经,她们不甚了了,主要是“宣卷“,讲些奇奇怪怪轮回果报的故事。听者修心礼佛尚在其次,更多是破闷。大家女眷等闲不得出门,又有下人服侍不消亲操井臼,长日无聊,自己不大识字,自然盼望在外面走动的人讲讲奇事怪谈。马道婆薛姑子等人上门走动,代为跑腿,是贪图大户人家的银钱东西,象刘姥姥说的:“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吃食尺头,甚至零碎鞋面,都是好的。上层贵妇容易迷信她们向善礼佛的言语,丫头出身的赵姨娘却更了解她们善恶通吃的生意,因此才向马道婆买宝玉凤姐两条命,许以五百两银子酬谢。其事未成,赵姨娘想来也没给钱。
宝玉和凤姐被魇,家中大小混忙出主意:不外是端公送崇,巫

婆跳神,求僧问道,一概不灵验。如果宝玉不是个“有来历的“,恐怕难逃此劫。 彼时的民间都极相信巫毒魇镇之术,受教育的士大夫阶级也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 孩子吃金莲的猫惊吓,病转风搐,请刘婆子来看脉,炙艾。还不见好。西门庆一向主张请小儿科太医,吴月娘和李瓶儿一干妇人,更相信求神打卦,又瞒着西门庆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古代卫生条件差,医疗不发达,儿童捱不了花麻痘疹的关口,夭折是常事。由于宽慰亲人的缘故,儿童夭折常被宗教性地解释为“他非你我的儿女“,是讨债/报仇/完愿来的。因此儿童生病,往往求医问卜请神数管齐下。小儿常见的天花, 民间早已衍生出相应的神仙和一套固定的仪式风俗。凤姐之女出痘,马上全家着忙:供奉痘疹娘娘,忌煎炒,夫妻斋戒分房十二日,大红尺头与奶子亲近人等裁衣。大姐儿果然好了,又要送娘娘,祭天祀祖,还愿焚香。虽是凤姐之女得病,祭奠痘疹娘娘却是王夫人率领凤姐平儿跟随,乃是家中大事。据说贾赦一家是曹雪芹后来添出来的,原来本无这一枝。细推详也近情理:巧姐是贾赦邢夫人的孙女,两人活生生的无病无痛,生病祭神如何请叔祖母主祭?宝玉出痘时,恐怕是贾母主祭的。如果是含糊症候,受惊风搐发寒发热,就请女巫跳神送祟。除跳神外,看“祟书“也是一种主张。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临走之前大姐儿又病了。因刘姥姥提醒,凤姐叫彩明翻翻 “玉匣记“。如果孩子大病不多,小病不断,家里人便会想办法骗过地府官吏,值日功曹,让他寄名在和尚或道士的寺庙中,假充出家人。官哥儿在吴道士庙里讨了外名,假装已经出家。吴道士给起个名字叫“吴应元“,又送来道髻道衣。“小道士“是官哥儿在天地鬼神前的另一重身份。据说这样的多重身分,可以让勾魂的无常鬼迷惘,不能带走孩子。凤姐一见张道士,就嗔着他不想着换大姐儿的寄名符。再是买“替身“,买个穷人家的孩子送在庙里出家,就如自己的孩子出了家一般。张道士便是荣国公的替身,威势名望非同小可。妙玉本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只因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自己出家方自好了。自己出家还是没好的,一定也有。总之,孩子能养大是仙佛慈悲,养不大是前生宿孽。在人还不知道很多“为什么“的年代,宗教和迷信提供最后的精神安慰。
宝玉挨了打,贾母怕贾政管束太严,特为嘱咐说他今年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祭星之事,从两部小说中来看,是具体测算一时气运或一事吉凶,并可祈求转危为安,逢凶化吉,而非算命似的问“整体运程“。李瓶儿病重请潘道士作法祭星,有详细描述。潘道士叮嘱西门庆:“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晚间布坛,“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不许一人在左右。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祭星一次,大张旗鼓,不为一干读书君子所喜。只是贾政再方正道学,老母有命,也不得不从。
人有心愿不能达成,往往求神许愿。十分正当的,只祈祷便是了。象吴月娘因为与西门庆合气,每夜祝赞三光,祈求生子。还是为了生子,月娘通过薛姑子买了胞衣符药烧成灰水,先念一卷“白衣观音经“,祈祷一索得男,再就着酒吃了符水。彼时人亦相信孩子的胎胞为人所食对婴儿自身不利,所以月娘不答应薛姑子把李瓶儿之子的胎胞掘出使用,是月娘的厚道之处。
求神还愿,除了升官发财以外,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孩子。官哥儿自小体弱多病,受不得惊吓。西门庆在庙里为他打醮,舍银钱修寺庙,印经送人。总的来说,就是“把钱花在神身上“。给了神佛经济的好处,神佛才会关注一个普通凡人的命运,在流年账、生死簿上多磨改为平顺,由短命改为长寿。马道婆唆使为宝玉点的“长明灯“便是了。助修庙宇,西门庆一次便捐金五百。印陀罗经,西门在出资三十两,李瓶儿又与了一对银狮子,一个银香球,五十多两银子。前文三十回,西门庆三百两银子买家坟隔壁一所庄子连地,可见五百两银子是极大的数目。这五百两,还只是修整寺庙的部分资财,西门庆还凭自己面子把老和尚介绍给别的太监富户家。寺庙若经营得法,是个极有利润的行当。香客们见和尚衣履鲜明,肥头大耳,佛前香烟不绝,反认为是兴旺寺庙;清静修行四字,“槛外人““槛内人“们心中是没有的。
当然也有人对求神拜佛表示了本能的不信任,尤其是强者。人强口快的凤姐就对铁槛寺的姑子说:“我是不信阴司地狱报应的“。张李两家拿三千两银子,凤姐儿便破了说成的婚事。孟玉楼看不上李瓶儿为孩子四方舍财,对潘金莲说:“李大姐象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说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么茧儿干不出来!”玉楼嫁西门庆以前是布铺大商人的掌家大娘子,处事自然有主见决断。李瓶儿虽在富贵男人手里传递,却一生不经世事,是人家玩物。耳软心活,容易轻信。强人到老,到了王夫人,贾母的年纪,开始切实感到死与病的威胁,又会求神信佛,并相信罪孽可赎。
中国人对鬼神,总觉得可以做做交易。李瓶儿临死,不忘叫王姑子替她念血盆经,为她不洁的病赎罪;西门庆一边为非作歹,一边广为布施,自认为功罪相抵,一身 逍遥。到头来,潘道士的五雷法救不得地府勾批李瓶儿,普静和尚指给月娘看披枷戴锁的西门庆阴魂。金瓶梅作者写轮回果报,别有妙笔。永福寺中老和尚超渡众亡魂,点化吴月娘,度脱孝哥儿,才是世间百态的真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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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了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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