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去学校, 导师要去印度出差,向师姐打听可以去哪里观光, 没在意,直到一个词刮进耳里 “lotus temple”. 几天不解的谜仿佛厌倦了般呼拉一下给我看了答案, 是的是的, 那是德里的月夜.
印象中的德里只有夜晚, 再搭上黄昏的只鳞半爪. 澳热的白天仿佛躲之不及的怪兽, 我逃的很远很远终于能高兴自己想不起来. 那是四年前, 从桑宜转的机, 要从下午一直等到半夜, 问机场的旅行社能不能让我出去玩耍一会儿再回转, 答曰因公护照可以, 因私护照没有签证不能出关. 只能等. 绕着每个小吃铺走了数圈, 终于抱着我那叫阿蒙的赖皮拖沉沉睡去. 那时我并不晓得六个月后,在阿姆斯特丹, 两个贼子会抢走我的阿蒙, 而这次是他陪我最后一次长途旅行. 虽然后来我又有过三个阿蒙的同宗兄弟, 但他们都不叫阿蒙.
半夜到德里,和中国有两个半小时的时差, 是国内的凌晨. 出关的队伍漫长得看不到边, 记得是不管印度子民还是入境游客都是一条长队, 困倦的我一点一点往前移, 梦游一样. 机场小且乱. 我盯着玻璃墙那边的免税店看, 一排排的CD香水, 黄瓶子的, 绿瓶子的, 紫瓶子的. 嗅嗅一落地就有的那特别的味道, 觉得有趣.
因为只住一夜就要转机去孟买, 没先订下酒店, 指望随便找个地方住下就好. 在柜台问讯的时候, 问是要新德里的还是老德里的酒店, 随口说了句老德里, 干净就好. 又问要国营的(public)的还是私营的, 顿了顿说找个私营的吧. 终于拿到行李, 出关, 手里紧紧攥着写着酒店地址电话的小纸条.
推着行李在到达大厅的门口,没有指示牌, 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耸肩摆手热烈地对闷热的空气说着, 确定没有一个人是在对我说什么. 有点不知去哪里的茫然. 有人上来问, 出租车吗, 这边走. 是个带着眼镜仿佛受过教育的人. 他上来帮我推行李, 有点不放心, 但看他也没出真力, 便随他搭个手在车上. 问要去哪家旅店, 装做没听见. 七拐八弯地到了出租车站, 松了口气, 心里想他真不是坏人, 要不他帮忙又得耽搁一会儿. 正为自己惭愧, 也刚待感谢. 他摊出手来, 小姐, 推车钱? 被惊到, 又想息事, 愤愤的掏出一张二十卢比来. 他比我更愤愤的拂开去, 要有良心, 小姐, 你们是从有钱国家来的人. 手掌摊着, 深色的掌缘, 白色的掌心, 直戳到我鼻子下面来. 另一个手紧紧抓着行李车. 有点害怕, 放了五十卢比, 他还拂开去, 出租车有些不耐烦, 开始摁喇叭. 他一错神, 我使劲把钱塞给他, 逃也似的上了车.
出租车是三轮摩托改装的. 后面是个拖斗. 人和行李都堆在那里. 刚出机场时路还好. 走着走着柏油路变成了土路. 非常紧张, 怕走错, 怕碰上劫道的, 试图和司机交流, 把小纸条伸给他, 反复的说hotel的名字. 司机是个特殊沉默的人, 不说话, 只是嗯嗯得表示他听见. 可我连他是不是会说英语都分辨不出来.
渐渐看小土路上车来车往, 我们还是随着车流在往前, 也就横下心坐着. 烦躁的夏夜在午夜时分倦了, 褪下了一些. 月色才刚有些发凉. 车以我不能忍受的颠簸和明显超出摩托能力的高速在路上走着, 两边掠过稀疏的行道树和低矮的村落. 景色仿佛是见过的一般, 象这画, 而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又走了一会儿,仿佛是城市了, 深夜的德里好象有什么刚刚散了场, 没有街灯的道上空无一人. 路边的窗口依然透出暗黄的灯光, 喧嚣们仿佛刚刚被关进了每一个小小的门洞, 等待明天和躁热一起扑将出来. 月亮好象也应景一样多了一抹暗黄.
我惧怕这种未知, 周围的一切那么陌生, 我没了无知无畏的劲头, 只盼着车将我送到一个可以关起门来自己待着的地方. 又行了很远. 车吱呀一声在一幢旧旧的楼前停下. 看外表有点想很早以前上海旧石库门房子, 用的是真才实料的石头, 但因年代久了,有点残破.
看到hotel 的名字, 松了口气, 付了记价器上的车费, 正待进去, 那个一路没有出声的司机突然大声嚷嚷起来, 声音大得把我的困顿赶走一半, 原来是嫌没给小费. 我掏的慢些, 他的愤怒宣言已经说到他多么辛苦地养活一家老小一个老婆五个孩子, 明天还要领最小的那个去看病, 而我, 我是外国人, 我怎么可以不给他小费.
大厅没有空调, 只有寂寞的木头吊扇慢悠悠地转那三片叶子. 有几把藤躺椅, 用旧了, 磨的有点发亮, 配着同样是藤做的茶几. 柜台里的人也是困了, 我抱歉得紧, 这么晚去打扰, 领了钥匙就匆匆上楼, 想了想, 又回来叮嘱一声帮我设个叫醒, 在找辆出租早上去机场. 他态度特别好, 一一应下, 又告诉我早晨有免费早餐, 五点半钟开始.
饶着大厅有一圈栏杆, 所有的房间都在二楼, 开了门俯看就是大厅. 我摸到我的房间, 开了门, 里头一张大床, 床罩用着让人咋舌的红色, 配着金丝线, 窗边是个空调, 书桌上一盏台灯, 有个明晃晃黄铜的罩子.屋子里还点着檀香. 别的, 别的, 我就真想不起来了. 后来在窗式空调的轰鸣声中醒来, 看见台灯亮着, 太困了睡过去竟然忘了关灯.
早上, 仿佛心里有事, 睡了四个小时就醒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 就去洗漱, 等到了叫醒的时间, 并没有人, 也没有电话叫我起床. 我去吃早餐. 准备吃完早餐就走, 就拖着行李一路出去. 咖啡厅在二楼的紧那头, 木制的楼板已经有点松动, 小小的一件行李居然拖出巨大的声响, 怕吵醒还在沉睡的别人, 我提着行李, 蹑着足尖.
藤做的椅子, 木头桌子. 咖啡出乎意料的香醇, 早餐非常简单, 不是自助. 有果汁, 吐司, 四分之一只菠萝和一根香蕉.原来不只我一个人早起, 那个 扎着传统印度白衣的人已经吃完在抽一袋水烟, 他对面的那个西装革履的西人在读一份英文报纸.
外面天还没有全亮, 到前台问, 果然我的出租车也没有人帮我订过, 好在还早, 门口正巧又有车, 就这么着, 在灰蓝薄紫的晨光里, 我离开了德里.
(下)
再回来是一周以后的事, 难以置信旅程就要结束. 过去一周, 我疲惫得无以复加. 返程路上, 有点犹疑不去泰姬陵的决定是否正确. 我知道我在寻找,一个再回到这里的理由. 无奈又带点期盼地想, 也许, 若干年甚至十数年后,不变的只是月色下我刻意不曾谋面泰姬陵的洁白剪影.
回到德里是黄昏, 出口的大篷下有人举着大张黄色的纸牌子来接. 一路上支着沉重的头, 进市区后一个一个等交通灯. 每个灯都有衣衫褴缕的孩子不顾危险扑上来, 扒在窗上, 用手指着嘴, 说一个卢比, 一个卢比.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饿, 一个卢比可以买一个馕, 填饱一顿肚子. 每次扑上来都有五六个孩子, 有的时候还有妇女, 抱着两个,牵着一个, 背着一个. 看着四扇扒满孩子们的窗口, 我觉得惶恐. 心里象电影一样闪回在班加洛尔的午夜婚宴, , 五百个客人, 每人每晚8000卢比的奢华酒店, 那个嫁女儿的软件企业主, , 那个被黄金衣坠得站不起身, 要两个伴娘扶起的娇小新娘, 那几匹跨着彩礼游街的白象. 这真的是一个世界吗, 肯定有一个是梦境,到底是哪一个.
兜里的零钱没三个路口就用完. 红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停. 只好摇上窗, 在没有空调, 三十七八度的潮热里.
订好的酒店. 是一个锃明刷亮摩登地方, 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的台阶一点点往上走, 两排穿着黑衣戴着红帽的人齐齐冲你问好. 金碧辉煌的西式大堂, 凉沁舒适, 依然有那浓浓抹不去的味道, 还是点着檀香.
住得挺高, 大约是十六七层, 进屋看见飘窗, 上去坐了坐, 底下有蓝色的泳池, 没有人在游.
暮色已经上来, 司机说时间并不算太晚, 要不要观光. 推荐有个莲花庙很值得看看. 反正也是无可无不可, 明天夜半就要踏上归程, 所以就去了. 开出不久, 原本有点粉红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夜一点点地浮上来. 现在想来有点象德蒙特, 一点点压迫地漾上来, 漾上来.
没多久就到了. 并没有一个正规的停车场, 斜斜得把车支在土路边. 走进去要挺久. 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坪.
象每一次突兀的相见, 我没有想到会在夕阳下见到如此的美丽, 一朵巨大的莲花出现在我眼前.. 在我正专心和司机商量明天早上几点接我, 几点送我回酒店, 几点去机场的时候. 我一抬头, 忘了我说的是什么.
在那儿坐着发楞，廟宇四周是水, 没有空调也不觉得郁热. 平静了一会儿. 思绪用慢镜头在脑中回放, 不可解的问题好象暂时失去了意义. 不是那么令人抓狂难以忍受.在这么一个灰黑潮热的城市, 所有人象我一样渴望这种白色的纯净. 而当渴望遥不可及的时候, 也许它真的美若白色莲花. 你只能看一眼, 走得再近也只是看一眼, 你带不走这份纯净. 夜真的深了，司机也不耐烦了． 我还是走吧.
第二天, 临走前的一晚. 象每次旅行一样, 到最后, 总觉得想要买点什么. 推卸责任般希望不是我, 而是个什么物件帮我记得这里的一切, 象装进去一个灯魔. 等哪一天, 我擦擦铜做的壳子, 它就跳出来问我, 主人, 你想记得什么?
呵, 是啊, 我想记得什么. 我想记得那件试穿的蓝色纱丽, 她让镜中的影子妩媚了许多, 层层叠叠的繁杂让我矜持, 有低头羞涩含笑的愿望. 最后并没带回她. 我想是怕她跟我回来后失去魔力,怕跋山涉水后的记忆也会水土不服.
我还想记得月光下的印度门, 那奇怪的又神秘又世俗的地方. 那兜售欢喜佛的少年, 那袖手入定,仿佛在月下坐了一辈子的僧人, 那穿着印度理工恤衫, 踢踏着拖鞋, 叼着烟卷, 趁着月夜放风筝的学生, 那钮扣扣到下巴, 给印度门献花的军士......
午夜时分, 港龙航空的飞机慢慢在跑道上滑行, 离上次降落德里整整八天. 起飞后, 小姐匆忙分发一个个小盒子, 是月饼, 原来是中秋夜, 我推上舷窗, 看见我们向满月飞去.
啊, 亲爱的你们, 听过这首歌吗? 第二天晚上, 在天星码头的渡轮上, 我轻轻地唱:
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
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
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
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
强要留住一抹红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
无力留住些什么
只在恍惚醉意中
还有些旧梦
自己觉得有点 "做" 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