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巴尔的摩本地人，犹太裔，五十几岁，花白的大胡子，秃头，戴眼镜，个子甚高而有点驼背。走路有一点点瘸，但是我从来没问过这件事的来历。本来无甚深交，某次吃饭时聊天讲到，二十世纪上半叶，他的爷爷是小业主，在巴尔的摩开了一个小工厂，你猜制造啥？冰淇淋筒！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厂里好奇地看机器怎样把热腾腾的奶蛋面糊贴在铁板上，又怎样用锥形的铁具模子卷起来，然后烘干，整个厂房弥漫着烤蛋饼的香气。
爷爷的两个儿子却没有兴趣接手工厂（他没说时代，我屈指算算应该是二战结束前后），一个上了法学院，一个上了药学院。当上药剂师的那个，就是他爸爸，跟当年其他的药剂师一样，先在大药房里干了几年，攒够钱后自己盘下一间小药铺做老板，如此二三十年，起早贪黑，最后把药店卖了，自己还去连锁药店打了几年的工，才退休。
这一家三代的男人，没有一个人继承父业。这位中年男上大学学的是历史，暑假以及毕业后跑到希腊和意大利去给考古学家工作，干了好几年。（我怎么净遇到这种人？另外还认识两个人也是在希腊挖过碎陶罐儿。）后来发展出对摄影的兴趣，干脆专门给古文物拍照片，有艺术照也有资料照，还出过不少本画册，至今说起来语气中还充满自豪，“我留下一堆颇象样的 body of work.” 后来他转移阵地到新闻界打游击，虽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零工很不保靠，但是象他这样又能摄影又能写稿的人总不会饿死。慢慢地东牵西扯就流落到了科学新闻领域，仍然打零工。在这期间，不知什么时候，他结婚了。
我问他，怎么找到现在的full-time工作。他说过去自由撰稿的时候就搭线打零工。后来他们夫妻有了个女儿，“不能再闲云野鹤了呦，有人要我养么。” 他半开玩笑地说。他给我看过几张照片，自豪地说，“我女儿。” 一个五六岁的亚裔女孩儿（现在已经快十岁了），看上去是纯亚洲血统。不记得是我委婉地问了，还是他主动提供的答案，是从越南领养来的女娃娃。有两三次我听见他跟女儿讲手机，平时粗声粗气的他变得温柔耐心，完全不是偶尔会摔电话的那个 grumpy 中年男人。
最近才偶尔问起他太太的职业。原来，他太太是学机械工程的。有趣的是，反而是她继承了父业，从父亲手里接下来一个制造建筑器材的工厂当老板。也是巴尔的摩本地人，土生土长好几代。他们夫妻现在住在巴尔的摩的中产阶级住宅区 (yes, they still exist)，他每天坐火车大老远到 DC 附近上班。给我感觉很奇妙，这个 prodigal son，走遍千山万水，最后结婚建立家庭 settle down，仍然回到祖辈的家乡。
这世界当真饿死人、让人纯粹因为物质上的原因觉得活不下去也是蛮难的，大多数心里头向往过上阵子那样子生活的人，大多是不敢迈出那头一步，大约就是因为安全感作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