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阿姨来了之后不久就开始自己在我的书架上找书看。第一次，她拿了本张爱玲的《海上花开》。我心中一喜：文艺女中年嘛，那住我家岂不是老鼠掉进米缸里。我们又有共同语言，又有一架子书可看。虽说我现在致力于书本纸张电子化，但是书架上还有不少中文书。开始小孩还都处在睡眠状态，两个孩子都睡下的时候，她就戴上老花镜，坐在小孩卧室门外的沙发上看海上花。这本海上花开她看了许久，许久，直到今天仍然没有看完。海上花落也就仍然落在我的书架上。直到有天阿姨跟我说：“张爱玲不怎么好看啊。”我从未想到张爱玲会得到这样的评论，当即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海上花的确不是那么易读，也并非张爱玲的著作，是张爱玲把文言与苏白译成白话。也许开始了解张爱玲，看半生缘会比较好一点。但这一番话不仅比较冗长，需要怎样巧加打理才能嵌进日常生活对话中，而无需自做好为人师状，还真是挺难的。尤其是我们阿姨是广东人，也许她并不太欣赏吴语文化呢。而且我家并没有其他的张爱玲的小说，要为张翻案也无从翻起。我心中虽然这一番翻腾，嘴上一结巴就把这茬儿放下了。
既然张爱玲不好看，我心中的文艺女青年奋力地跳出来力挽狂澜，从自己的书架上拣了几本我喜欢的书。阿姨戴上眼镜，开始一页一页看《被遗忘的王国》。这本书她看快就看完了。我心中的文艺女青年又拉都拉不住地跳出来追着问道：“好看吗？”阿姨客气地笑笑，“还好啦。”原先我们家的装修师傅也是广东人，他不喜欢直接谈钱，讲钱都及其含蓄，让我这个格子脑袋非常不适应。我们阿姨讲话也非常婉约，她的“还好啦”可能代表：我做没问题，你不要管了；我可以加班，这个问题很好说话的；加班费看着给吧；不客气，我的手艺的确不错啦；不客气，我代孩子不怕辛苦。。。种种深层次的复杂意思。我疑心是我自己在格子空间里生存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对灵活的语言里的袖里乾坤失去了感知能力。我只会写文档，让没有背景知识的读者也能看懂，务求不产生歧义。我估计阿姨这里这句“还好啦”是说不怎么好看的意思。既然我还自封为文艺女青年，当然不能承认我没听懂人家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有天问她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她迟疑着说：小说。。爱情小说，琼瑶的，武侠（犹豫地加上：金庸？仿佛怕说错了），然后又加上“巴金”。我从琼瑶、金庸后面听到了巴金，吓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家春秋”？她舒口气：“对。”然后她神往地回忆，从前她在一家台湾人家做，女主人好～多～书，她就去拿书看。我一想我的书架上的中文书基本都是散文类，没有什么小说。但每本书都是我喜欢的，精心挑选的呀。本来我想琼瑶金庸还不容易嘛，网上有的是，过节的时候不如给阿姨买个电子书做礼物，给她灌进去全套琼瑶金庸，更拉近我们文艺女之间的感情。后来有天我在说给我妈买礼物，阿姨很有参与感地说道：要我，我就要钱，想买啥自己买。我女儿一直想给我买什么什么。我听完只好把已经买好的电子书又揣回去了，幸好还没灌满琼瑶金庸。过节只照例给阿姨派红包。
然后我想起我书架上还真有“爱情小说”。有次某人出差去香港，走前我照例拉长一张脸。上上次搬家的时候，某人一边装箱一边惊叹我有那么多亦舒的小说“这都是她写的？！这么多？她比金庸还能写！”我叮嘱他在香港买些介绍香港的吃喝玩乐的书回来，图文并茂最好。（我心中想的是类似《香港味道》之类的书，画册的话更好玩。）他回来后很高兴地跟我汇报给我买了书，都在背包里。我在他背包里一通找，果然翻出三本白色封皮的竖版书。是三本亦舒今年来的新出版物，第一本赫然是《蜜糖只有你》！我眼前一黑，他显然不知道我们近年来对亦舒的观感以变，早已喜新厌旧了。三本书连外面的玻璃纸都没拆就放在书架的角上了。此时我把蜜糖只有你摸了出来，说我也有爱情小说。她看完一本并没有去拿下一本。我暗想：继张爱之后，亦舒也上黑名单了。。。其实亦舒早年间写的还是很好看的，只是不应该从蜜糖只有你看起。
自两次越洋搬家后，我不乐意买书了。一力追求书本电子化。再怎么走，都能带着。放在云里更妥当。书架上是慢慢积存起来的一些闲书，一时找不到电子版，图片又多的，随时拿起来看着玩的书，基本都是杂文类。然后我又想起，我家还有几本小说，在楼下茶几里。那是后来某人又出差，我耳提面命，我不喜欢亦舒了，不要再给我买亦舒了。我要吃喝玩乐的书。他又如完成任务般背回了几本书。我一看，又眼前一黑，原来是几本茅盾文学奖的小说，包括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刘醒龙的《天行者》，毕飞宇的「推拿」。这样厚重的期待，我接过来一时无语凝噎。我原来是这样认真的文艺女青年啊！公平地说，其实这几本小说挺好看的，只是我本来心里想的是妹尾河童的歧里拐弯的书。只能怪我平时科普工作做的不够，而书显然是不能别人替买的。我把这几本书从茶几肚子里掏出来，给阿姨看。她几天之内飞快地就看完了。我再问，她点头赞道：好看。好看的书我很快就能看完。最后总结陈词：“所以说啊，有些书是不好看的。”我只能心里想：只不过咱俩看不到一起去，你连银元时代生活史我的川菜生活都嫌不好看。现在我说话也喜欢用“所以说啊”打头。我们俩就所以说啊来，所以说啊去。
这个阿姨还真是文青，她不像不少阿姨一样看电视剧，煲电话粥，她只看书。我书架上的书，被定性为基本都不好看，但她还是不断自己拿书看。一本一本，都不好看，不好看的书一时看不完，就不急着放回去，再找下一本看。看了开头的书就改堆在她自己的屋子里，包括《人间词话》《美的历程》等等。后来我们还是送了她个ipad。我第一个先在里面装了琼瑶全集。心中叹道：张爱、妹尾河童，你们都不如琼瑶好看。琼瑶阿姨若是在台湾有知也该满心欢喜了吧。“所以说啊，”一个写作者只能为着自己心中的块垒写，读者自有他们自己的一套。
我家阿姨体力好，喜欢出门玩。她不通英文，但是去过很多地方。大峡谷温哥华之类是跟着中国人的旅游团，买二送一。更远的夏威夷、北京都是跟着雇主带着孩子去。所以她很鼓励我们出门。但，我们家有两个孩子。一到周末我们都出门遛娃，或者其实只是娃遛我们。9个月以前都是我背一个，某人背一个。孩子9个月以后，再要爬山，非得阿姨与某人同时出现不可，我是再也背不动了。登山时，通常是这个次序。阿姨背着一个一马当先，远远领先于我们，某人背着一个其次，我背着一个真的很轻的婴儿用品包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不停地叫：等等我啊，等等我。大家不要以为是我不济。我几年间几乎每个周末都爬山，包括怀孕期间，生完小孩待她们能坐背带了，继续背着孩子登。在普通人群里，我还是相当矫健了。但是我家阿姨显然不属于普通人群！我们北京人管这种在某一方面过于领先的人叫“牲口”，一半占点口舌便宜，一半以示崇拜。带孩子出去玩时给她拍的照片，我们就用iMessage发给她，她马上QQ给全球亲属。
再后来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我书架上不好看的书，聊胜于无，鉴于我也没出门给她去借书看。我们就把前面给她买的电子书掏了出来，这一向还一直是个白板儿呢。找了天晚上孩子睡了，我们就在网上找了一堆中文书给灌了进去。反正我喜欢的书她都看不上，也就没啥可挑的。也不对，我还是给挑了琼瑶全集和阿加莎全集。阿加莎总还是好看的吧？！阿姨收到电子书的喜悦程度几乎超越了ipad。她先花了一个晚上把里面的书都浏览了一遍，第二天告诉我一共300多本。问我看完了可不可以删。我答曰：删它干嘛，不会满的。她又发现了有些书图有封面，没有内容，那些就删掉好了。她第一本看的是排在第一的阿加莎的《ABC谋杀案》。看了好几天，最后说不好看。我再次倒地不起。以后我再也不给她选书了！
现在她在看乔布斯传。乔布斯传好看得不得了。我俩终于就乔布斯传交换了不少心得意见。现在她哄小孩睡的时候，等车的时候，手里也拿本电子书，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读。我看着都没她有范儿，我就读手机上的kindle。
完
普通读者
Re: 普通读者
俺们家属也在抱怨，最早谈恋爱的时候推了两本 Arthur Clarke 的给我，我都不喜欢。后来推了两本 Jack Vance 的给我，我看了表示特讨厌。只好放弃了跟我做心灵伴侣的期望。火星狗 wrote:不过说到阅读兴趣的重合，我发现一个挺有趣的现象（因为是个人视角也不是那么确定），从看小白文的到看高眉毛作品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抱怨找不到萌点重合的心灵“伴侣”/要么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例外的是刚搭上的短短的蜜月期，很快就求同存异的老夫老妻的继续活了下去，或者换伴侣。或许人类的阅读兴趣真的很diverse吧。
此喵已死，有事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