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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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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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CAVA » 2014-04-12 4:51

非常想看陈丹青首本游记《无知的游历》,可恨没有Kindle版。网上找到一篇写土耳其的《航向拜占庭》,且不说内容,文字还是那么好看。

航向拜占庭
陈丹青

伊斯坦布尔。破晓时分。从机场驰入市区途中,曙色初动,晨光曦微。旅馆登记毕,出外抽烟,古城的小街,鹅卵石路面,店户人家停在清早的静谧中,天色转为青白:蓝色清真寺巍然在望,照耀全寺的夜灯犹未熄灭。

这著名的寺,先在旅游图册中认识,此刻亲眼看见了。亲眼看见,指的是你与观看之物的距离,步行大约十分钟吧。旅馆职员说,稍远处,被清真寺遮没的那边,就是圣索菲亚大教堂。

年前,《华夏地理》叶南兄动议给我各国走走看看,归来写游记。远游的诱惑,很难拒绝。去哪一国?忽而决定是土耳其——欧陆熟悉了,虽未造访斯拉夫列国,法、意、德、荷、西班牙、比利时、奥地利,却已到过不止一次,不止两次:我的知识与向往总在西方。因为是亚洲人?亚洲。除了日本,斯里兰卡、柬埔寨、越南、印度、波斯国……都没去过,也不知自己想不想去。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以色列,烽火不熄,天天出现报章与视频,倒是很想去的,只为两河流域的雕刻,阿富汗的佛头,好看透顶,可我时常忘记这些国家也属亚洲:在中国,那里古称西亚,欧洲人则古称近东:我,一个中国人,很少认真想起过西亚,倘若愿意说实话,我对连绵广袤的亚洲,其实冷漠而无知。

中土航班夜十二点起航,正好通宵昏迷,翌晨飞到,等于醒来。此刻我果然站在连接欧亚的国土么?晴,毫无倦意——今次同行有叶南先生并《大学生》杂志的小王,王肇辉,十几小时前我们还在北京机场,现在三个中国人站在黎明的伊斯坦布尔街角,呆看蓝色清真寺。天色大亮了,海鸥在寺庙上空高低回旋,鸣声喑哑而清远。初到异国头一天、头半天,最是新鲜,各自房中收拾稍歇,大约八点九点,上五楼顶层早餐室,餐室连着阳台,一眼看见阳台下居民连绵,万瓦鳞次,拥着两座三座小型清真寺,由近及远,伸向海。海,展开,展开,停满大货轮,有如军舰,朝阳隔雾照临,海面浅淡,看不清海际线——这是我陌生的海。尼斯、纽约、旧金山、拿坡里、威海、普陀山、香港、厦门,海岸各异,我指的不是洋面的颜色,而是眼前弥漫海空之间的耀目的银灰:这就是连接黑海的那片海湾吗?忽然想起《赛瓦斯托波尔保卫战》,想起托尔斯泰怎样描述俄军战败,撤离炮台,从海上回望陷落的要塞,那就是中亚的海啊:将近四十年前的阅读,早经忘记,倏然记起了,仿佛很久很久前去过的地方,其实只是小说。如今看着土耳其海空的银雾,我竟想起俄罗斯文学。

现在我离俄国与希腊多么近啊,一在正北,一在正西,好像就能跨上自行车一路骑去——我喜欢留着熟知的国度,迟迟不去;我也喜欢忽然来到陌生的国度,满怀无知。这是我第一次造访伊斯兰教国家。土耳其的现代化,自不如西欧,比之伊拉克阿富汗,却是富足和平之邦。极目四望,伊斯坦布尔市容以西亚民族与发展中国家的全部形态,密集展开,错杂的民居大致三五层高,或精或陋,五色斑斓,到处晾出洗过的衣服,街头巷尾是嬉戏的孩子或呆坐的闲人,半数妇女包着伊斯兰世界的花头巾,那掩饰性别的扮相,格外性感而良善。部分男子的面容与地中海沿岸种性相若,白皙精致,部分则接近我们看熟的新疆人。当年霍去病一路击溃的突厥人就是他们的祖先吗?我随时在人丛中撞见李公麟与赵子昂笔下的“胡人”,满腮虬髯,长长的勾鼻,目眶深陷,暴凸的眼——我无法描述中东西亚的群体面相,在东亚人看来,他们的骨相和毛发与欧洲人多有相似,但比之西欧诸国的现代群相,我又想起彼得鲁齐的准确描述:“那种前消费时代的淳朴的表情。”

我迷恋所有古寺的表情,不知如何解读,也不想解读。不必是任一宗教的信徒,我遍访艺术,惟宗教艺术最是耐看,包括教堂。远来土耳其,我差不多是为瞻仰教堂:蓝色清真寺的起建,时在明代,圣索菲亚大教堂的资格实在太老了,起建之初正当华夏的北魏末期,如今中国哪有半座北魏时期的寺庙而完整如昔啊——初到四五日,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两座老教堂附近镇日游荡,画速写。由旅社所在走数百步,即是蓝色清真寺的围墙,墙外老树排列,高及寺腰,枝条纠结,春芽将绽。我们到得早,全寺正在清晓的爽净中醒来,回廊与高柱间空无人迹,仰面眺望,旭辉隔雾映照大圆顶,巍然灿然,真有今古之感。

伊斯兰庙堂的处处空寂,神态清竣而严厉。天王或金刚的凶神恶煞,不是严厉;十字架上的耶稣忘之惨痛,尤非严厉。东正教镶嵌画中的圣经人物,面相身姿十二分严厉,但那是艺术效果,用意倒是刚正而悲悯——伊斯兰教堂神情严厉,即不设偶像,这一招是厉害的:没有神主,没有祭坛,没有圣人,没有音乐,没有魔鬼和天使,没有经义的描绘与叙述。进入殿堂,一律脱鞋:天光射下,四壁瓷蓝,纯净的阿拉伯蓝,以无数花枝绘作装饰,凝结为晶亮的瓷。我从未见过如此空旷无物的殿堂,不给你看见人世,不使动念,没有一张桌椅或条凳,猩红大地毯供人成排跪拜,一位员工正在来回吸尘——每一座基督教教堂布满重重偶像,那偶像,于我即是人脸人身,是种种艺术的手法与表情,在那里,偶像环绕的中心,是祭坛,众目视线的归结,是十字架,管风琴的每根钢条指向上天:这一切设置都是语言,感召劝说,滔滔不绝,而清真寺殿堂的清旷,坚持无言。除了图解经书的细密画,伊斯兰文明没有西方意义的所谓艺术,没有艺术,即卸除了你的感官。我四处走动,仰看,唯数百年磨损擦洗的石柱与瓷面闪着圆润的微光,美极了,美极了,但是不恐惧,不震撼,不被吸引,不分神——这就是我所谓严厉,严厉的意思,就是进到殿下不容思想,唯圃伏跪拜。

圣索菲亚大教堂与蓝色清真寺相对而望,其间隔一座小公园,奇树繁花。几天后从海湾另一端的古塔顶端远远俯瞰全城,两座古老的教堂沐在夕照中,形同姊妹,貌合而神离——向上,向中心,分布庙身的重重寺房纠结涌动,拱起巨大的寺顶,方圆交叠,如堡垒,稳重而厚实。不知起于中东西亚的几大宗教,孰先孰后,是哪一教的教堂设计施行影响或受了影响。相比犹太教基督教东正教教堂,清真寺迥然独异的大手笔,是紧贴主庙的四边忽起四柱或六柱高高的塔,环伺内外,森然标举,兼具轻盈与严厉之美,表彰出尘与镇压之象。这高塔的设计是出于教义么?我无知,但寺身周围的空间毅然决然给出几根笔直的竖线,古意之余,竟是摩登之极。

圣索菲亚原是拜占庭大教堂,堡垒型庙身,通体赭红,雄居海岸,环列庙身的四柱高塔实在多少世纪之后才为清真教徒所增建,世世代代,浑然相契,今已难于呈示圣索菲亚原初风神了。二教而合于一寺的体格,在世界范围大教堂可有先例么?座于四根塔柱之间,远远看去,索菲亚已被清真寺造型俨然包围,凝固为永久的劫持,而竟成全一种伟大的不伦不类——进得寺园,一眼看见老树丛中堆满大大小小废弃千年的石柱,倍感亲切:亲切起于熟悉。在西欧列国看到太多希腊罗马石柱,顶端的花叶雕饰百般变化,柱身或分长短粗细,有的布满石槽条纹,有的浑圆无迹,经岁月磨损,裂缝也如结痂已久的伤痕,与千古石面的质地相凝结。拜占庭时期的石柱造型凝练收蓄:柱头雕饰的繁杂与锐度被简化、磨圆,古拙而浑厚,但与希腊罗马的风格似乎很难截然区分,基调是早经希腊定妥,此后的化变,犹如汉与魏晋的种种造型,含混相沿,也可判然识辨。是的,这里的石柱群只消一瞥,罗马就是罗马,拜占庭是拜占庭。

起于何时,为了什么缘故,这些柱头、门楣、檐饰、碑石,被弃置庙沿?是从教堂清出抑或由别处集来这里?现在它们或者被排列着,或没入年年春草,伴着老树,有如墓园,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展开其间,有风吹来,一派静谧,不是无声的静,而是静的神情——留到土耳其的最后几天,我在东南部以弗所地区看到了远为壮观的古希腊遗址废墟群。

我是唯知观看不问究竟的人。欧洲与西亚的历史,这一族打来,那一族败走,战乱交叠,忽然城市被焚,忽然起建大教堂……土耳其历史、圣索菲亚的来历,厚厚的旅游册明写着。“Lonely Planet”中文本,字迹小而密,戴上花镜,试着读,倾刻忘记……我的感应总在步入教堂的一瞬。多么宏大昏暗啊!有如罗马万神殿,天光从高高的高高的穹顶透下微明,很久我才看清圣索菲亚殿堂暗沉沉金碧辉煌的种种结构与壁饰。人变小了,稍有言动,即是闷住的回声,旋即消音。相比之下,威尼斯圣马可广场那座正宗的拜占庭教堂在记忆中变得洞窟般狭小,然而这里不再是一座纯正的拜占庭教堂,也不是一座清真寺。她的外观被添加的高塔而改篡,内部则是一种文明覆盖另一种文明的工艺景观,或者,我愿意说,那是政治景观——穆斯林进入索菲亚即施行消除偶像的改造工程,每一天顶、每一墙面及无数转角,伊斯兰图案逐一覆盖了东正教镶嵌画,正厅将近二十米高处,在原来的廊柱和转角的东南西北角,悬挂着巨大黑色圆型板块,数米高宽的伊斯兰经文文句挥写其上,犹如大标语,望之尤其触目而严厉。骨架无法拆除,皮相可以更换,同样的故事在敦煌发生。隋唐与辽金的工匠也曾直接在北魏洞窟的墙面描绘新的壁画——啊古人做事何其强暴而坦然,而当初哪想到这是强暴,这是坦然——当斯坦因们剥取佛画,张大千面壁临摹时,墙面内层的千年旧作出现了。不过敦煌壁画的覆盖与被覆盖,都是佛教故事,虽然中国有些佛寺的墙面也曾被绘以道教画面,但再大的佛堂与圣索菲亚正殿相比,亦如小厅——时在中国的元明之际,拜占庭没落,穆斯林涌入。景象谅必壮观:教堂墙面支架累累,每一寸镶嵌画被工匠们以抹泥板涂没。

如今在二楼回廊的两三处墙面,在危然高耸的穹顶斜角,保留着,或者说,厚厚的伊斯兰墙饰被剥除了,耶稣、圣母、圣彼得,灿然出现,凝在千万片七彩晶莹的镶嵌石片中,幽光斑斓,端详后世的来者,也被今人仰望。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原因,这些镶嵌画得以面世?后来我们被告知,覆盖形同保护,存封泥墙内里的镶嵌画完好如昔,然而只要这是一座清真寺,它们永难见光。

镶嵌画。容我多说几句。在旅行的末一日我们被领到老城深处的Kariye Muzesi,一座小小的未经改造的拜占庭教堂——今之意大利小镇保留许多东正教小教堂——建于11世纪,纯正如昔,千年的砖墙,周围是寻常民居,风日妍静。初期东正教小教堂的那种狭小,多么古朴,我遭遇了我所见过的最精美的镶嵌画与湿壁画:天顶画不过在三四米高处,看得近切。耶稣从两具棺木中奋然拽出复活的死者,那决绝之状,当下照面,有一瞬,不由得心惊。后来文艺复兴的圣经画实在太过温柔,13、14世纪意大利人的优美绘画已然预告了所谓“现代性”:在描摹圣主的同时,他们渐渐爱上人间。我久已就范文艺复兴令人目迷而软化的美,每见刚正的中世纪壁画,其实心生惧怕:那才是真的信仰,真的信仰于是又艺术的力。越是古早的宗教画越是风神凛然,拜占庭画中的耶稣与徒众个个是一副拯救世界的狠劲,眉目胡须莫不表出断然革命的神情。镶嵌的石质强化了这刚硬:石片拼图不可能出现流利的曲线与婉转多变的形。艺术与材质,材质与信仰,似乎是早经约定的关系,性能丰富的材料有效减损艺术的力度,反之亦然,久看,多看,无所不能的油画不及此前的湿壁画,因湿壁画必须趁墙面当天的湿度勾勒刻画,难于修改,而湿壁画又不如镶嵌画,因必须在密实拼贴的石片中找到最为简骸的形。近世油画的惟妙惟肖是在期待人间的目光,那目光因科学知识——也即人类那点可敬可怜的小聪明——而兑现了绘画的所谓真实感,导向文艺的理性。而早古信众在密密实实的镶嵌石缝中认出耶稣的脸庞与目光,我猜,他们确信那是神迹。

镶嵌画确如神迹,殷红、翠绿、铬黄、湛蓝,间中闪烁着金色,拼凑成形。油画的真实感非仅手艺长进,也是物理与化学的长进:是的,科学与进步意谓信仰开始分心。在拜占庭时代,艺术全心伺奉宗教,文艺复兴的伟大——或谓劫数——是宗教开始委身艺术。我忽然明白何以日渐看破的油画的软弱,每见早古的镶嵌画,总有艺术之外的省思。回到门外阳光下,我们进入时有位老人独坐偏廊小院,朗读经书,现在仍竟安坐着,浑身夕阳:那是可兰经还是东正教圣经?这位老人与我们并不活在同一时间的维度。土耳其早经实现了器物的现代化,实行民主制七十多年,然而这里的人民似乎并不像中国这样急于勾搭似是而非的“现代性”。伊斯坦布尔遍布一千七百多所大小寺庙,囊括各种宗教,当然,十之八九属于伊斯兰教——中国人虽然从未当真敬鬼信神,然而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譬如北京城也有一千多所寺庙,日日香火,今存数十庙,淹没在丑陋的新厦高楼间,连摆设也谈不上了——穆斯林的祈祷每天五次:晨、近午、午后、黄昏、夜晚,风雨无阻,千年不断。蓝色清真寺东墙角排列着清爽的水龙头专供祈祷者礼拜前净手,高塔的大喇叭有如文革初年发布“最高指示”般,传出大声颂唱的经文,引导全城圃伏跪拜,起身后,信众照常办公或做生意。同一天我们被领到建于16世纪的圣乔治教堂,中等规模,却是全世界东正教的“麦加”,各国信众每年四五月间蜂拥而来,好几国的皇亲国戚在这儿行礼受封,包括英皇室戴安娜王妃及其二子。中国人关于传统与现代的种种喋喋不休与夸大其词,也是土耳其人热衷的话题么?在穆斯林国家,历经千年的生活方式照常在阳光下行进如仪,我注意到,每块镶嵌画的七彩石子洁净无尘,显然常在擦洗。

我不喜欢被领着参观,宁可兀自游荡,呆看。教堂的每一角度,每一结构,每一时辰,都是好看的,好看得叫人暗暗吃惊,恍然失神。正午的大日头格外肃静,蓝色清真寺犹如白骨,背衬晴空;傍午斜阳将圣索菲亚上下每一凹凸起伏切割为美丽的局部,阴阳向背,均匀而倾斜。黄昏正对落日,寺庙凝成雄奇的剪影,横卧的晚霞被笔直的尖塔笔直切断,由落日的一面东望,圣索菲亚遍沐夕阳,浓郁的酒红色缓缓转为浅绛,灰紫,逐渐变蓝。忽然,八方潜伏的射灯点亮了,一时间,寺庙周身狰狞而妩媚,有选择地没入昏暗,有选择地迎对照明——谁建造了这些大教堂?古人多么懂得尺度与比例。现代摩天楼的体量与高度远远超过古教堂,惊人,险齐,但无涉崇高伟大;伟大崇高,事关建筑的比例,比例导引观看:经由寺房的种种结构,人的视线向寺顶汇合聚焦的观看过程,便起崇高之感,教堂的尖顶或圆顶不是句号,不是终结,而是引视线指向天际,为无形的上升感与消失感,赋予有形。

初访一国,第二站自有新的兴奋。譬如到得米兰,几天后去佛罗伦萨,巴黎南下则造访亚威农或普罗旺斯……今夜我在塞尔柱。土耳其全境可游之处太多,中南西部散着无数古老西亚的景点。“景点”,旅游词语,太功利,功利即是无趣,现今我们都是旅游者,自当随俗:来回班机、全称的旅馆、走访地点,一律早早预订。真的旅行时漫长的辛苦,古人与马徒步跋涉,一路迎向未知的经历。此行计划惟在伊斯坦布尔之外访塞尔柱,不及别处:古希腊著名城邦以弗所遗址就在镇外不远的山麓。

初到一地,周围走走也属心旷神怡。这里不穷不富,清爽,清爽到无可驻足,使镇子好看的是远远环绕的群山。大道旁棕榈树,路边小清真寺新砌的瓷壁。当地博物馆又一组希腊罗马雕刻,其中几具仰面击倒的战士雕刻从未见过,躯干残断,其状生猛——古代艺术家多擅于斗殴,看熟了伤亡之相——可惜馆小而量少,如所有古老国家,次要的残柱碑檐统统堆在庭园或馆外,杂草丛生。回程路经一处荒坡,乱石中豁然耸立罗马石柱,这儿两尊,那儿一排,越看越多。它们日日夜夜站在这里么,我被告知这是昔年的公共浴场,池壁残砖长满绿生生的细草,衬着黄菊和蒲公英。被坡面遮没的那一头据说是古希腊阿尔忒弥斯神庙,只剩碎石基了。我又性急画速写,笔尖跟着柱饰匆忙旋转。明天将看到大片的城邦遗址了,眼前石柱已如希腊戏剧的开场白,叫人按捺不住。

此后两天我在以弗所废墟堆丧魂落魄,速写薄将近用完。请看照片与我的画——画、照片只能是粗鲁的稀释与框限——忽然,庞大遗址沿着山谷漫坡的两端展开了,白石累累,那一瞬无法描述;移步踯躅,每一石柱群角度的每一变换参差,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比前一秒的注视更其好看,好看得心烦意乱;即便站定一处放眼巡视,也处处构图。我的目光永在搜索构图:山势倾伏,石柱竖直,杂树与碎石穿插其间,姿态复姿态,眼睛哪里忙得过来。喘息着,攀援古剧场石阶一级级达于顶端,四看远近,景致纷陈简直狼藉遍野。山中乍晴乍阴,废墟群骤而沉下脸来,转瞬被烈日照射,那灿烂之象,无情而可怖;广大坡面延伸向上及于峰峦,众花怒放,群树繁荣,以春日的猖狂和野蛮,争相展示苍绿与翠紫,大规模回应千年废墟:一切是在今天;我试着详察这里那里的遗址局部;残缺块垒断续拼凑当年的正殿、耳房、拱门、回廊,还有厕所……却忍不住时时移目眺望远山怎样起伏远引,怎样在视线终点美丽地倾斜。那伟大而茫然的倾斜令人心醉,少年时代山中岁月,我终生患了目接群峰的痴呆症——这是我头一回置身野外的希腊遗址,却仍旧频频看顾无古无今的山,沛然神伤。

下雨了。雨中寻去遗址南端,更庞大的城廓废墟迎面而来:总督府,城邦图书馆,另一座大剧场,间杂过于密集的石柱与残殿。为了常年修复,当地文物考古所已建巨大的间架笼罩包围总督府。驱入避雨,巡看数十间殿房的镶嵌地面,高贵的图案设计两千多年前已被希腊人的美感搜索殆尽。傍午雨止,辽阔空山,虫鸣鸟叫,喧腾而寂静,天际云雾疾走,形势浩荡,状如战事的尾声,神似田园交响乐三四乐章的交接:鼓声渐遥,长笛萧然。昔年山中雨歇野田怅望,鱼气蒸蒸,山气清清,正是这身心舒阔的时刻啊,一时回到插队时光的赣南,而分明目前是古希腊,我身在土耳其。

以弗所,公元前十世纪建城,属艾奥尼亚地区,据说除了雅典,希腊全境也不见这般完整的城邦旧址。前547年,时在中国春秋年间,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此地,百年后人民起义,归复独立。秦汉之交,划入古埃及托勒密二世版图,迄至西汉中叶,成为罗马帝国一部分。公园263年,哥特人攻入,洗劫焚烧,城邦渐趋没落。魏晋年间被亚历山大收入帝国版图。拜占庭初期仍属重要港口,6世纪,爱琴海泥沙注入,海滨淤塞,城市被放弃。当塞尔柱突厥人兵马到来,1071年,这里已是一座小村。

由小村而上溯城邦。以弗所履历近两千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是唐人的目光。神州如今尚能迎对夕照的古楼宇,多属明清两代,仅有的几处唐宋古建筑是明人清人的补修或重建——我不知世界各国可有其它古遗址如希腊和罗马,城廓历然,柱石遍野,迄今裸裎前生的骨骸,成全来世的凭吊与赏看:古埃及更古,遗迹多为神庙,玛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气太重,都不及希腊城邦的废墟堆,处处留情,给你怀想当初的盛世与人烟。那些年走在曼哈顿,举目仰看,忽儿想:这超级城邦总有溃亡的一天吧,数千年后,谁愿万里迢迢飞过来,只为瞻仰形销骨立的钢筋水泥群?

他们弄来多少石头啊,以弗所亡,留下的还是石头,准确地说,圆柱、雕刻:永世长存,万寿无疆,恐怕比人类命长。想想看,城邦落草少说也已逾千载,今人说起古希腊,其实说的是古废墟。电影厂搭造的希腊景观,博物馆复原的城邦图画,我都不当真。那一切不可能再现了,眼前是石缝中绿生生的细草,浓密簇拥,叫不出名目。我想不出以弗所的万民生息怎样在这些石头里朝朝暮暮,异族的军马怎样一次次兵临城下,市民奔散——在眼前这山谷中奔散——或者,集体投降。夜里游人散尽,月下虫鸣,这里是巨大的坟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赫拉克利特(前540—480)说。他被认作是辩证法的奠基者,爱菲斯学派的掌门人,他正是当地人啊,生于以弗所贵族之家。他本应继承王位,让与兄弟了,独自隐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波斯王大流士邀他去宫廷当太师,他说:“我对显赫感到恐惧。”他整天和孩子玩骰子,冲着围观者叫道:“你们这班无赖,何必大惊小怪,难道这不比你们参加的政治活动更好么?”晚岁的赫拉克利特简直与叔齐伯夷通生气,据说吃的是植物与草根——遗迹只是遗迹,是死城的物化,可是记载与传说穿越韶光,活下来。我在纷乱石砾中确认有过这样一位老人,他生前被称为“哭泣的哲学家”。

另一位名声太大的大人物,耶稣的妈妈,圣玛利亚,晚年移居以弗所,死在这里了。废墟不远处即是她朴素的旧居,松柏环绕,小极了,旅游图册有照片,我没决定去:在无数文艺复兴的绘画雕刻中,我无数次见过无数的她。她的旧居竟在这里吗,我终于相信世间真的有过一位女子名叫玛利亚,迁来这里前,她在利伯恒眼看自己的儿子钉上十字架。

眼前的群山,圣玛丽亚,赫拉克利特,天天望见。如今这里是遗址公园了,近出口处,傍晚,景象如幻似真:天暗下来。忽然,透过被山风驱驰的雨云,夕阳光漫天闪烁,金紫交加,如阴霾,又如辉映,照亮遗址尽头的大路,大路两端的石柱均匀齐整远过去,朝向一道孤伶伶的远峰,消失了——那远峰的姿态与黛蓝,那么西方,那么董其昌——我被告知这条大街昔日通向海港,由海边登岸,则渔夫或君王就沿着这大街进入城邦。石柱悬挂灯盏,当然,那灯盏其实是火炬,而石柱两侧是货品盈盈的店家,人生鼎沸,熙熙攘攘:这是以弗所城城的第五大道啊,现在除了两排石柱在,道中是蓬勃的荒凉,两侧美树翩翩,三五截店家的大拱门掩埋泥草,细看,依稀可辨凹凸的砖墙。

翌日,全天,我在废墟堆画了又画,至少有九件速写勾勒那座远峰:从大剧场顶端俯瞰,这妙峰与港口之间曾经是海啊,现在,千年积淤的湿地蒙着难以辨识的植被,与城邦的遗迹连成一片。希腊人当年选择大道尽头迎向海中孤峰,真是意味深长。我的目光寻索峰顶与山腰的美丽褶皱,取悦铅笔线,我也画了十数具移至山坡的石棺,空空如也,雕饰斑斑,主人想必是显贵吧,骨骸在魏晋或北宋时即已散失,棺室为风日销噬,已如光洁的石槽,周围碧草如茵。它们停在那里给我画,一动不动,好像说,那就是文明与时间,不必感伤。

最快意的时光,那天,是一去一回,徒步穿过庄稼地,泥土潮湿,时而有清风。塞尔柱城堡,每一回望,更远了,背后山势展开,分配晴云的阴影。在泥路中倾听自己的脚步与心跳,因为野旷大静,空中鸟叫很远很远。贴近山岗的小径深入林木,橄榄树林顺坡势直铺眼前,细叶拂面而来,辛辣而芬芳。如今置身野田已是稀有的时刻,我竟不愿这半小时路径倏然走完——伊斯坦布尔,旅程最后两天,宁静的以弗所使我忘了这座大城。汇入环城公路的车流,我们又回到了伊斯兰世界,大小清真寺从车窗外掠过,我已熟识它们的方位。

一位来自新疆而入籍土耳其的女士快乐地陪同我们,听她唱歌般介绍种种古迹,才知太多景点还没去过,选了几处,匆匆一到——希腊东正教主教堂的金碧辉煌,卡利亚小教堂的镶嵌画,上篇描述过了。一座庞大的罗马地下水宫就在圣索菲亚北侧,为抵御外敌储蓄水源,由查士尼丁大帝修建,石柱森然,如整座雅典神庙被移入地下,幽暗的水池肥鱼游弋,如在阴间。奥斯曼帝国新皇宫适逢闭馆,不去也罢。使我懊悔的是初到几天懵然错过的古城墙,延绵二十余公里:城南部分建于罗马时期,残破断续,包围城廓西北段是拜占庭城墙,墙体与箭垛大致完好,墙外车流浩荡,墙内民居累累,每一城门巍然高踞,夕阳逼射:论年资,那才是“汉家陵阙”啊,远胜于北京的明城墙。

据说丝绸之路的逶迤西去,十字军的浩荡东征,遥遥终点即是君士坦丁堡:其中尚有多少历史的消息有待窥知而修习?短短不到两周,我的无知在这里汇合了。

现在我要将心神摇动的一瞬,写在结尾。无关寺庙与希腊,而是四位男子的默默旋转:那是一场安排在中世纪古堡的演出,观众团团坐满,舞台在中央。五条汉子通身古袍坐在墙侧起奏了,琴,笛,鼓,萧,无乐章,不分段,是古老西亚的曲调,喃喃颂唱,不抑不扬。四位身披黑麾的青年入场,悄然而英俊,莹白的脸,黑须沿着两鬓汇聚下腭,高耸的毡帽据说象征墓碑。他们并排站定,在颂唱中褪下厚麾,露出白衬衫、白长裙,左臂拢抱右肩,右臂拢抱左肩,垂头默立。良久,一个接一个移入圆心,兀自旋转,旋转,旋转,白裙渐渐鼓起,飞舞,呈波浪状,越转越快: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双臂舒展了,在旋转中缓缓平摊,随即扬起,高过头顶,脸颊轻靠左膀或右膀,闭着眼,鼻梁更其端直,好似倾听自己,昏过去了,同时轻盈、规律、无比专心、逐渐猛烈地旋转、旋转、旋转。诵唱继续,一圈接一圈的旋转沿着舞台边缘依次闪过去,转回来,约三四分钟,渐如停歇的风扇,缓缓放慢,停住,裙裾垂落,又复一排站定,左右臂抱,默然垂头——接着,重新开始,旋转,旋转,越来越快,犹如被看不见的手解除捆绑,他们的双臂再次舒展摊举,昏过去似的,旋转,旋转,直到放缓,回复静默,左臂右抱,如是再三:颂唱停止了,青年一声不响,没入后台。

这不是舞蹈,而是古老神秘主义梅夫拉维苏菲教派的托钵僧入会仪式,始于中世纪。每夜,全城有几个场所售票表演:之所以被称为旋转舞(Dervish Swirling Dance),是因专事收纳男丁,被不同政权禁止,禁止不止,二十世纪中叶遂允许作为舞蹈,公开表演——所有舞蹈,尤其是现代舞蹈,变得只是舞蹈了。这自我旋转的“表演”只有单一的语言,仿佛念经。相传苏菲教义的灵感来自印度瑜珈派和古希腊新柏拉图主义——我从未见过这般飞旋的入定,一切归结为旋转,在旋转中不顾一切。这是身体的哲学语言么,何其专心致志,怎么说呢:全副身心的High,始终闭着眼,旁若无人。当臂膊在旋转中解开而升举的一瞬,那舍弃而狂喜之状,我心惊动。音乐不为这旋转伴奏,径自进行,一如他们自己旋转,复由四人的旋转,构成旋转的圆周与圆心。

不可能,也不应描述这旋转。回旅舍关起门,我立刻转了两转,迅即不支。哪位男童没在空地上猛然发疯似地兀自旋转么?我们永远遗失了一心一意的专注与狂喜。信从并不单是跪拜与祈祷,最高的虔敬,尤当身心献给虔敬的最初一瞬,那夜,我知道可以是不停不停的旋转——就像每次结束异国的旅程,回到北京,我再次确认自己远远不了解人类,不了解世界。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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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Jun » 2014-04-12 8:13

太长了还没看文。题目很眼熟,家属有本科幻小说也叫 Sailing to Byzantium 。去查了一下原来出处是 Yeats 的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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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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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CAVA » 2014-04-12 10:10

我一开始还眼花看成了驶向拜占庭,原来是有典故的。这类长文适合以纸书作载体,我虽然读了全文而且觉得好看,但不知为什么说不出感想来 。

simon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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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simonsun » 2014-04-12 14:56

No country for old man……这首好美的
Sailing To Byzantium

I
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 The young
In one another's arms, birds in the trees
---Those dying generations---at their song,
The salmon-falls, the mackerel-crowded seas,
Fish, flesh, or fowl commend all summer long
Whatever is begotten, born, and dies.
Caught in that sensual music all neglect
Monuments of unaging intellect.

II
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 unless
Soul clap its hands and sing, and louder sing
For every tatter in its mortal dress,
Nor is there singing school but studying
Monuments of its own magnificence;
And therefore I have sailed the seas and come
To the holy city of Byzantium.

III
O sages standing in God's holy fire
As in the gold mosaic of a wall,
Come from the holy fire, perne in a gyre,
And be the singing-masters of my soul.
Consume my heart away; sick with desire
And fastened to a dying animal
It knows not what it is; and gather me
Into the artifice of eternity.

IV
Once out of nature I shall never take
My bodily form from any natural thing,
But such a form as Grecian goldsmiths make
Of hammered gold and gold enamelling
To keep a drowsy Emperor awake;
Or set upon a golden bough to sing
To lords and ladies of Byzantium
Of what is past, or passing, or to come.

William Butler Yeats
Violent delights.

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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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putaopi » 2014-04-12 19:01

陈丹青难得的是一直有颗赤子之心,以孩童的眼光和热情去发现去讚赏世界,完全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和读者分享。这种态度在中文作者里不多。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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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Jun » 2014-04-12 21:35

以弗所,公元前十世纪建城,属艾奥尼亚地区,据说除了雅典,希腊全境也不见这般完整的城邦旧址。前547年,时在中国春秋年间,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此地,百年后人民起义,归复独立。秦汉之交,划入古埃及托勒密二世版图,迄至西汉中叶,成为罗马帝国一部分。公园263年,哥特人攻入,洗劫焚烧,城邦渐趋没落。魏晋年间被亚历山大收入帝国版图。
这么对照东西方年代挺有趣的。能保存一两千年的古迹真的颇为罕见。最近看一个朋友去年在罗马拍的照片,赫然发现 The Forum 比起十年前我去看的时候又修复了很多,不象十年前那样遍地瓦砾废墟,倒越来越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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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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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CAVA » 2014-04-13 2:33

Yeats这首的确写得美。
putaopi wrote:陈丹青难得的是一直有颗赤子之心,以孩童的眼光和热情去发现去讚赏世界,完全没有居高临下,而是和读者分享。这种态度在中文作者里不多。
而且阅历和学识都丰富,能纵深与横向比较历史与文化,气度宽广。有点象我最喜欢的Alexander McCall Smith,后者还另有一副慈悲心肠与幽默笔法,更平易近人。我最近正在读AMS的What W H Auden Can Do For You,对AMS本人和Auden都有了更多的了解,小小一本精装书适合旅行时带着。

凤凰网上有更多转载,记文学的俄罗斯,还有记李斯特诞辰二百周年:http://v.book.ifeng.com/book/ts/54610.htm。文学的俄罗斯这篇基本是在向托尔斯泰致敬。

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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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putaopi » 2014-04-13 11:21

谢谢CAVA, 俄罗斯和李斯特也都拜读了,最好看的还是你转贴的这篇拜占庭。文字中自然流露的惊奇和欣喜,让读者跟随他的脚步和情绪,深得游记的精髓。陈丹青不愧是经过长期训练的艺术家,在视觉上对建筑的色彩和风格都极端敏感,语言直接而准确,看他走一圈都觉得心满意足。 我蛮好奇的是他什么时候去印度,我的小理论是一旦离开了欧洲中心论,走向中东,最后大家都如河流一般地汇集在印度 :mrgreen: 不过中国当代艺术家还有个中国古代要回顾,看陈丹青的《归国十年》画册里临了些古画,他的心路历程的下一站是哪里,还真不好说。

陈丹青显然是根本不喜欢莫斯科,也不喜欢李斯特,所以后两篇与其是游记,不如说是抒怀。好在前段时间跟着你讨论托尔斯泰,又复习了一遍《战争与和平》,见陈丹青魂游托尔斯泰的世界,才更有共鸣。他在美术馆看画的一大段太感性啦,看着自己过去偶像们的作品,各种情绪翻江倒海,居然被他理得清楚一一表达出来,不容易。

CAVA推荐的AMS, 我每次在书店和图书馆看到了都觉得很亲切,隐隐地觉得还有这些好看的书可以看,心里多一分幸福感。 :mrgreen: 要是读他的书,从哪本开始好呢?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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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陈丹青 航向拜占庭

Post by CAVA » 2014-04-14 8:08

陈丹青要找的是托尔斯泰和列宾的俄罗斯,当然免不了要失望。

AMS的书,Corduroy Mansions和44 Scotland Street都很不错。苏格兰街系列的第三本Love Over Scotland是系列中比较最出色的,但还是从第一本44 Scotland Street看起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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