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语的确喜欢跟陈恳玩儿。七年前他也带她到处跑，虽然还是清贫的学生，去游客不常知道的摩根博物馆，日式地下摇滚酒吧尝米酒，皇后区小印度吃特辣的加哩炖羊骨，给她买了条漂亮的丝巾，到现在偶而带时还受称赞。几年不见，陈恳仿佛专精了吃喝玩乐。她说想买衣服，他就带她去SOHO 逛许多设计特别小店，耐心陪她试鞋子衣服，逛到七点商店都关门才罢休；累的不成了，他建议去边上Angelika 影院看<不良教育>；刚抱怨有点饿，那边已经狡猾的从口袋里掏出旺旺雪饼；看玩电影出来，再去Sidewalk 吃东西，看未成名的小乐队表演，一直玩到午夜，她简直恋恋不舍，陈恳央求：“小姐，你不上班我还上班呢”才肯回去。分别时他叮嘱她明天别穿的太随便，晚饭要去个“假模假事儿的时髦餐馆”。她应声答应，没想到这就已经又定下了明晚的约会。他一笑，拍拍她肩就转身走了。
那餐馆果然时髦，人山人海，事前订了座的才有资格等上三十分钟轮位置。他们坐下，陈恳诱她喝这里特色的西瓜马添尼，她一边玩弄餐馆发的小呼叫器，一边好奇张望，猜测身边那两个看上去年龄悬殊的男人是普通朋友还是对糖爸爸和糖男孩。对面的胖男人起身结账，掏出张有布什切尼头像的信用卡。边上的糖男孩也瞄见，用压低却不很低的声音说：“甜心你看你看，居然有布什切尼的信用卡！”糖爸爸模样的中年男人惊呼：“不可能！”不幸胖男人听到了，立马拧过身来，愤怒的爆发：“没错！我就是个共和党！我是德州来的！我就是个共和党怎么著了！我他妈的才不在乎你们这批牛皮烘烘的纽约客说甚么！”昂首阔步的冲了出去。留下大家目瞪口呆，半晌那糖男孩才出了口气，拍拍胸口压惊：“哇，他....他戴的假发是我看见过最丑的。”陈语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对陈恳说：“他大约这几天在纽约受了不少气，象我一样。”陈恳假作惊讶：“有哥哥我呢谁敢给你气受？！”酒意上涌，陈语比平时少了许多拘束，飘飘然推了陈恳一下：“我受气的时候你哪看的见！”他却趁势握住她手，严肃的说：“只要你告诉我，我就替你出头。”神情突然这么认真，她有点尴尬，他却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逗你呢，我知道你自己能照顾自己。”她也只好一笑。这时呼叫器响，他顺势牵着她手挤到前台，又跟着带位小姐穿过算盘门，夹道的印度佛像和宫灯，来到桌边坐下才放开手。整晚他都没再握过她的手，陈语却一直觉得那只手有点异样，好像存在的特别分明，又好像甚么事不能确认，飘飘的悬着，却是喜悦的悬念。看单子叫了瓶偏甜的清酒，陈语心里嘀咕：“甚么古怪地方？菜单是广东菜，酒是日本酒，放的是佛像，天花板上挂的是兰亭集序的草书，那边玻璃桌子下是玫瑰花瓣池子，简直象廉价猎艳小说里的布景。”虽然如此，他们都愉快的毫不介意酒菜的平庸，一直吃了三个多钟头。
陈恳送她到旅馆门口，没象往常一样说明天给她打电话，却说：“明天周末，我平时没空自己下厨，周末是一定要亲自弄一两个家常菜的。不如你加完班过来我家吃，这几天净去馆子也有点腻了。”陈语还陶醉著，整个人在夜风里飘飘欲仙，他说的随便，她也不加思索高兴的答道：“好啊！你的手艺我还没尝过呢。”两人分了手，上了楼，渐渐回味过来。成年男女，对方亲自下厨的晚饭，哪里是那么容易吃的。更何况在这个奇怪的城市里，规则简直另有一套，她起了林妹妹初进贾府的怯意，别走错了路，说错了话，叫人家笑。
她突然想念起常夏来。来了这些天，常夏只在公事电邮里附带问一句好，从没来过电话。是不是该主动打个电话过去呢？常夏的不解风情这时倒让人觉得安全，不比跟陈恳在一起，老是悬著心。可是怎么开口？想来想去，还是拨了安平的号码。照例的支支吾吾一番，安平不耐烦在草丛里打来打去，直接问到：“怎么了啊小姐？你那点心事！是陈哥儿不称你意了啊，还是常六儿又不够主动了啊？”两样都说到了点上，陈语哼了一声。安平继续大胆推测小心求证：“常六儿也没跟你联系？你出差他就不挂念？”
陈语嘀咕道：“这人简直就是块老木头。”
安平反问：“你不是说跟同事谈恋爱不好嘛？怎么，年纪大了，着急了吧？”
陈语被冒犯了，顾不的娇嗔，愤怒的反击：“你现在整个儿就像我妈！我还没那么嫁不出去呐！”
安平嘿嘿的笑：“象你妈有甚么不好。你妈好歹也是高级主治医生。”
陈语余怒未平，为自己找面子：“陈恳天天都约我出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安平冷静的分析：“你不是说距离太远，没可能发展么？谁知道他想甚么呢，没准人也就是高兴高兴，别瞎天真。”
陈语气的开始诉说陈恳如何每天精心安排约会节目，如何重视自己。安平打断她：“你呀，就是在常六儿那里自尊心受挫，跟这边找补偿。明知不可能的事儿么。”
陈语刚要驳斥，突然反应过来，住了嘴。安平最擅长撩拨她，别又中了计。可是说话已经太多，泄漏的心事已经太多了！
安平开始正面攻击，喋碟不休的追问每一个细节：“他今天带你去了哪儿？说了什么？你们拉手了么？什么叫不算拉的拉？”终于问到关键性的细节，尖叫起来：“什么？去他家吃晚饭？单独的？”
陈语哀求的回答：“不是像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真的不是，我们连一垒都没过呐，不会的！”
安平严肃的说：“陈语同学，我警告你，你是个很保守的姑娘，不要高估自己游戏人生的能力。”
陈语又生气了：“我什么时候说要游戏人生了。”
安平自顾自说下去：“你啊，身边的男孩子都是老实人，根本没见过狡猾的。”
陈语按捺住反驳安平和为陈恳辩解的欲望，闷闷的挂了电话。
按礼数该带瓶酒上门，陈语犹豫一番还是带了时鲜的水果和奶油小杯蛋糕。陈恳家在东村吵杂热闹的小街上，地方窄的很，进门就一览无余。墙上挂了拳击手套，攀岩靴，溜冰鞋，军舰模型，琳琅满目。一面的书架上放了电视音响,不见CD ，只有IPOD，大概早把占地方的CD 全收了起来。书架兼作间隔，后面隐约看见是张单人床，床侧还挤了辆自行车。另一面是和屋子不成比例宽大的窗户和宽大皮沙发，挤得客厅只剩窄窄的一条。陈语正奇怪在餐桌在那里，陈恳托开窗户，招呼她出来，原来外面的防火楼梯是他的露台，早铺了色彩鲜艳的苏格兰毛毯和垫子，中间一幅圆形草席充桌面，放了盏老式防风灯，还没点燃。边上放了一大玻璃罐sangria, 陈恳为她倒了一杯，笑着说：“知道你不能喝酒，我只放了半瓶红酒，尽是果汁汽水，放心吧。”两人盘腿坐在地上，背靠了墙喝鸡尾酒，陈恳从烤箱里端出bruschetta 片，烤的正香脆，蒜蓉橄榄油发出诱人的香味，白口吃都可以；桌上已经摆著几碟浇头，蒜蓉番茄罗勒，番茄水牛奶酪，烤椒蘑菇泥，意式火腿卷蜜瓜，陈恳做好一片，自自然然的递到她嘴边，入口咸甜交错，清淡美味，陈语吃个不停，赞个不停，陈恳告诫她别吃饱了，待会儿还有清蒸鱼。陈语回答：“怎么也得每样吃两块！最多我歇一歇再吃。”陈恳好笑的回答：“随便，反正清蒸鱼五分钟就好。早知面包干抹点菜泥就能打发你，我也不用费事去买活鱼。”清蒸鱼撒了姜丝黄酒，用微波炉一蒸就好，上面再厚厚盖了带黑点绿色酱状调料，陈恳让她猜是什么。陈语尝了一口，主要芝麻和香菜的味道，带丝酸涩辣，非常提味，让人先觉得一醒，然后有趣，最后觉得好吃特别。陈恳赞她聪明，主料果然是香菜，姜和烤黑白芝麻打碎，还有少量蒜和柠檬汁，当然少不了芝麻油和橄榄油。陈语笑着说“没想到你做菜那么复杂。”陈恳满不在乎：“其实很简单，都是不动烟火的菜。其实我做的红烧肉，辣子鸡丁都是一流的，越家常的越见功夫。不过你们小姑娘就爱这些花哨的，而且事儿多，一会儿又该嫌满屋子油烟味熏衣服了。”陈语分辨她可不是小姑娘，陈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逗你玩呢，那种娇滴滴的娘们我才不爱答理。”陈语好奇问他怎么会弄这么多菜，他说去年生日，唐月和居今朝给他的礼物是烹调学校的“爱上简单优雅健康厨房的艺术”课程，学著唐月的口气：“陈恳！别老吃红烧肉！去学几手给我们享受享受！” 看见她将头靠在栏杆上望下望，又问：“是不是太吵了？”虽然在六楼，底下餐馆酒馆的喧闹还是直传上来。陈语这几天来还是第一次觉得噪音并不讨厌，反正能听的清对方，背景的嘈杂反而别有风味。陈恳还是调高了音响，Tom Waits 苍老的声音从屋里飘过来：“You say to-mei-to, I say to-ma-to," 天空渐渐暗了。
初春的傍晚还是有些寒意，她打了个喷嚏，陈恳给她拿了条毛毯来披上，她道谢后又连打了一串喷嚏，陈恳无奈道：“咱们还是进去吧。你出差在外，生病了不是闹着玩的。” 俩人只好把鱼又端回屋里。陈语觉得自己娇气破坏了他苦心经营的浪漫气氛，颇为抱歉。他们挤在沙发上端着盘子吃鱼吐刺，情调大受损失。陈恳懊恼地觉得前两天的进展又倒退了，不由在心里抱怨妹妹出馊主意坏事，还是应该做红烧肉的。
俩人各自尴尬，埋头苦吃，洗过手端出小杯蛋糕时气氛才略有恢复。sangria 喝完了，他翻出瓶波特红酒，努力调节气氛说：“这酒是八年旧的，跟我们认识的时间一样长。”陈语感慨的说：“一晃就七八年，真快。”他说：“是啊，感觉都没干什么，一转眼，换了两份工作，三个女朋友，四次公寓，就七八年了。你呢？”陈语笑起来：“我只换了两份工作，两个男朋友，两次房子，凡事凑个双份，双喜。”陈恳趁势问：“你还没换过城市呢，有没有兴趣？”陈语紧张起来。对这试探该怎么回答呢？她犹豫下回答：“我不喜欢曼哈顿。太挤，太吵，人人都太.... 太纽约了。”用力咽回了“太欲望都市”的评语，怕被他取笑。
陈恳笑道：“你还是象以前一样，一点没变，嫌这里又挤又吵。我也渐渐觉得城市太挤。也许明年联邦升了利息，房价跌下来，就该置业了。我在想，局家那个区不错，跟朋友们又近，也许在那边买。”他看着她不说话，眼睛里含笑征询意见。
陈语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的谈起安家问题，本能反应就是不接著：“我买房子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耷拉丝跟这边情况有不一样，可提不出建设性意见。你要问种树我还有点心得--尤其是怎么把树种了死，死了种的折腾。”
陈恳似玩笑的说：“那是你说的。不过我不放心，得先检查一下你的院子才能放心拜你做师傅。不如下个长假我去耷拉丝看看。”
陈语爽快的答应。订下这个约，俩人间仿佛产生了默契，心上石头齐齐落地。又坐了一会儿，陈恳说他订了座在附近一个爵士吧听个小有名气的巴西女歌手表演，虽然表演是九点开始，还是八点半去，位置比较好。陈语看他早就安排了晚饭后的节目，心里不知怎地一松，暗骂安平瞎操心。
跟安平说起的时候，安平问：“唉，你说他会不会是同志？”
陈语大惊：“别胡说！他怎么会是同志！“
安平说：“柜子里的呗。你知道，不愿意对自己承认的。你不觉得你们的恋爱太纯洁了？你不觉得他太会体贴人了？”
陈语啐她：“你是没见过他人。直的不能再直了。动不动'你们小姑娘如何如何'，你知道，大学男生那劲头一直没改掉。”
安平嘻嘻笑：“被他叫小姑娘心里高兴啦？中年妇女都这样。”
小丽追着哥哥问约会细节可没那么顺利。陈恳象牙膏一样难挤，逼的紧了说一句“你别管”。小丽数落他：“你呀，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都三十多了连媳妇都没混上一个，我怎么能不操心？”
陈恳觉得自从小丽当了母亲，对他说话口气越来越横，象姐姐超过象妹妹。尤其是她跟唐月一串口供，妇联的力量大的很。唐月大约把那天的事添油加醋的告诉小丽，把她兴奋的，立即打电话来喋喋不休的指点。陈恳心想，我还用你指点？可在陈语那里碰了两次钉子，多少气馁。小丽却满不介意，三言两语分析清楚，头头是道，不免令他刮目相看。尤其是她指点何处买东西，看什么电影，还仿佛真中陈语心思。看来小姑娘们的喜好想法都是差不多的。
陈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迁就讨好陈语。自从珍为了事业发展搬到西岸去，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正式的女朋友了。不知道为什么，约会的女孩子不是不漂亮不能干，总隔着一层，大家衣冠楚楚的相处，老带面具--不对，隔膜--摘不下来，有时即使是衣服都脱了，心还隔着。他想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没法太投入。女孩子们也不是吃素的，这个不投入，自然有其他男人等着，一见三五个礼拜下来势头不对就斩仓出货，一句我们还是朋友，各自撒手。
陈语跟她们不一样 -- 她让他觉得亲切；她奇怪的同时具有倔强和随和两种特质；逛街时大大咧咧，试衣服时偶而娇媚；他很久没这样温柔的动心。
很久以后陈恳才知道当时妹妹教他要以猛虎搏兔的姿态出击实在是对的。当时陈语身边其实还颇有几位追求者。比如陈语第一次带他去公司的BBQ ，常夏走过来，话不多，看陈语的眼神深湛湛的。陈恳心里暗骂，这种男生最讨厌，装的人五人六，让女生觉得特深沉，其实就是乏味的小老头。不过陈语带他亮相，显然自己已经是赢了，不妨大方一点。他只加紧了游说工作，把陈语的简历四处发送，终於在半年以后说服陈语接受了新工作，巩固了战果。
这天两人出去庆祝。陈恳特地挑了号称“市立求婚点”浪漫餐馆，烛光幽暗，初秋已经生了壁炉，火苗微微跳跃，陈语舒适地窝着左顾右盼，突然面前香风大作，一个熟悉的身影掠过 -- 她再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庄-- 简直也不像是同一个人, 暗红的V 字露背丝绒小晚服，搭条同色缀水钻流苏披肩，影影绰绰的露出大片雪白的背。她好奇向角落张望，想看她的男朋友是什么样人物。陈恳沿她眼光看过去，说：“你记性真好。我们当年实习的时候他就来讲过一次话吧？现在已经是...” 后面的话陈语根本没听进去，她想起来了，虽然头发更少了，那不就是谭么！他怎么会是庄的男朋友？庄不是和男朋友在一起都有十多年了？谭也有老婆孩子啊？也许是公事晚餐？她还在莫名惊诧，事情已经很明显。谭转著身满眼缠绵的看著她走过来，庄还没坐下，手已经迫不急待的按在谭的肩上。谭顺手捉住，深深一吻，两人手揉作一团藏在桌下，一直就没再放开。眼光紧紧交缠，那股如胶似漆的样子，任谁一看都知道他们是情侣。
陈语咧大了嘴，陈恳奇怪的问：“你在看什么？”她说：“你看见那个和谭在一起的女人了么？”陈恳看了眼，只见到背，心不在焉的说：“怎么？他的女伴太年轻？常有的事。”耸耸肩表示司空惯见。陈语告诉他庄的身份。陈恳还是没怎么表示惊讶：“那么说他们是情人？”陈语改为对他的不惊讶表示惊讶：“怎么？你不觉得奇怪？”陈恳对她的奇怪表示奇怪：“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陈语不由叽咕：“我真不习惯纽约这一套。”
陈恳右手暗暗捏紧了口袋里的小盒子，左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笑嘻嘻：“想德州啦？冬天回去玩。不过我今年想带你去南非。海兰她们两年前去了两个礼拜，说很好玩。做吉普看safari 的野生动物，去葡萄园品酒，在海滩晒太阳。”
陈语好奇的问：“她们家那张在沙漠里穿婚纱拍的照片是在南非拍的么？我还以为是摄影棚。”
陈恳说：“没错，那算是她们的蜜月。”
陈语吐吐舌头：“真浪漫。”
陈恳紧张的一头汗，把盒子掏了出来：“陈语，我一直在找个人，出门天涯海角，回家男耕女织 -- 我看就是你了。怎么着，你说？”
(完)
后半段写的不太好，大家随便看着玩儿吧。
陈恳终于完成了与生俱来的和文学女青年谈恋爱的艰巨任务。 
knowing真厉害，什么老大难青年男女到你手上，都给安排得花好月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