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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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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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09 20:24

黄永玉在《收获》杂志上连载的长篇小说,收集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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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蛮、黑妮、张梅溪、黄永玉(196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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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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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插图(版画),作者: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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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插图,作者:黄永玉


编者按
十几年前,黄永玉先生开始创作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并发表部分章节。歇笔多年后,他再次提笔,对已完成部分进行修订并开始续写。今交由本刊独家全文发表,本刊从这一期开始连载。

一 (《收获》杂志2009年第一期)

  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

  爷爷在他两个月大的时候从北京回来,见到这个长孙,当着全家人说,这孩子“近乎丑”!

  不是随便谁敢说这句话的。妈妈是本县最高学府,女子小学校长,爸爸是男子小学校长。

  晚上,妈妈把爷爷的话告诉爸爸。“嗳!无所谓。”爸爸说。

  孩子肿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脑门,扇风耳,幸好长得胖,一胖遮百丑。

  他坐在窗台上。

  前房九十五岁的瞎眼太婆(爸爸的祖母)坐在火炉膛边的矮靠椅上:

  “狗狗!”

  没有回答。

  “狗狗!狗狗你在吗?”

  “在。”

  “在,为哪样不答应我?”

  “我怕跌,我下不来。”

  “下不来,也好答应嘛。”

  “喔!”

  “那你在做哪样?”

  “我没做哪样,我坐着。”

  “嗳!你乖,等响午炮爸妈就放学了——你想屙尿吗?想就叫婆,婆在灶房。”

  “我没想屙尿。”

  “那好!想讲话吗?想,就和我讲……”

  “讲过了。”

  太婆笑了。

  一个太婆,一个婆,和狗狗。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太婆自己跟自己说:

  “都讲过,喜喜和沅沅要来……”(喜喜是她大孙子的儿子,十二岁;沅沅是她嫁到南门上倪家药铺的孙女的第六个孩子,七岁。)“讲来又不来,……唔,也该快了……”

  狗狗有很多表姐表哥、堂姐堂哥,还有年轻的表叔堂叔,都轮着陪他玩。

  他们不来,狗狗不能乱动。

  窗台木头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滑溜了。一道雕花栏杆围着,像个阳台。三四个孩子在上头也不挤。窗台后面是张大写字台,两头各放着一张靠背椅。孩子玩腻了,便一层一层沿着下到地上。

  写字台上有口放桃源石的玻璃缸子,一个小自鸣钟,一个插鸡毛掸子的瓷筒,婆的铜水烟袋。孩子顽得尽兴,却是从不碰倒摆设。

  楼上楼下八间房带前后堂屋,只有楼下四间房装有栏杆供观赏的大窗子。万字、寿字格窗门内开,糊着素净的白“夹帘纸”。夏天冬天都显得宁馨。

  四扇窗子,以太婆的后房、婆房间的窗子最招孩子喜欢。大清早就有太阳。长到鼻子跟前的树丛直漫到城墙那头。过了城墙,绿草坡一层又一层,由绿渐渐变成的灰蓝,跟云和天混在一起。

  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爱上这里来坐,像候鸟一样。

  狗狗坐在窗台上。眼前的那些红、绿、香味、声音、雨点、太阳,只是母体内子宫生活的延续。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他吃饱了,他安全……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醒悟”,他没想过要从窗台上下来自己各处走走。即使想也不可能。要爬越后堂屋的门坎,绕过上楼大梯的梯脚,再翻更高的门槛才进入堂屋。堂屋两边各有四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当中还有一个大方桌,底下藏着一张吃家常饭的小方桌。靠墙一口大神柜。处处埋伏的尖角很容易在脑门碰肿一个包。他小,他真的没有想过。像出壳小鸟根本不晓得蛋壳对他曾经有过什么贡献和限制。

  两只鸡娘在厨房后头吵起来。鸡娘特别像不高明的作家,稍微出两本书就大喊大叫,弄得左邻右舍心烦。不过鸡蛋比那些大作要实际得多。

  婆进房了。她和太婆都是小脚,地方熟,“定!定!定”走得一点也不困难。

  “狗狗!快!婆抱你,捡蛋去!捡蛋给太看!”

  “噢!”狗狗让婆抱下地,再抱过两重门坎,来到厨房。

  鸡窝是用几个旧箩筐抹上黄泥谷糠做的,土砖砌的平台,各挖一个洞,里头垫上厚厚的稻草,夜间顶上一块板子防黄鼠狼,样子十分之大方,“岂止大方!简直是庄严嘛!像个北京的天安门!”客人见了不免夸谈。

  这是孩子们的手笔。他们还计划修一座长城咧!

  “狗狗摸这里,啊!一个,是一个吧!狗狗别拿,热!婆给你拿,热蛋伢崽拿多了会脸红——再摸这边,进一点,啊!呸!呸!小手手一手鸡屎,啊!不怕不怕!婆给狗狗洗——来来,过来这边,哪!看看狗狗手手没有鸡屎了罢!还不行,还有臭臭,看婆给狗狗抹点皂角荚水,搓!搓!搓!搓!搓!搓!好,狗狗不动,等婆舀水来冲手手,狗狗搓手手啦!好,抹干净手手,闻闻!不臭了!不是臭狗狗了!——歪尾巴鸡娘不乖,屙屎不屙蛋,骗狗狗,等哪天婆宰了它,让狗狗吃霸腿。”

  婆婆捏着蛋,抱狗狗跨过两道门坎进了堂屋。右手边就是太婆的房门,还没进房,太婆就说话了:

  “狗狗告诉太,捡了几个蛋?”

  “蛋!太!太!蛋!”狗狗让太婆拉近身边。

  婆把蛋递给太婆:

  “就一个,那只歪尾巴陪着吵,没有蛋!”

  “奥,臭,太,臭,臭!”狗狗叫着。

  “晤!太哪里臭臭?太婆不臭臭!哦!妹崽,你把窗子关上算了,外头花熏得我头昏,你看,房里进来十只蜂子也不止,嗡里嗡咙在耳边闹,莫叮着我狗狗。”

  “等伢崽们来,你躲进帐子里,让他们给扑了。”婆说。

  “扑也莫扑,赶出去就是,做个蜂子也不容易,让它们回窝吧!”

  婆是太婆娘家的侄女,所以都姓邓。婆没念过书,太婆书读得多,记性又好,后来嫁到张家,太公是个“拔贡”,县志的主编,出版过诗集,所以濡染了一些冷隽的气质,至老年守寡瞎了眼睛,性情脾气就更是十分之通达。

  婆不爱讲话,爷爷回来也没有几句话好说。有了狗狗这个孙子,有了伴;孙子没生的时候,鸡公、鸡娘、鸡崽,泡菜坛、酸菜坛、霉豆腐坛,就是她的伴。有时跟人去“赶场”,上山摘做粑粑的蒿菜、做“社饭”的社菜、煮蛋的“地地菜”、凉拌的“荠菜”、炒来吃的蕨菜,腌腊八豆豉,晒菜干;过年的时候指挥杀猪,招呼帮忙打粑粑的苗族汉子喝米酒。留辫子做妹崽家的时候,正是“长毛”作乱,杀人放火抢东西。热天的晚上,坐在院坝里,兴致来了,给孩子们讲“长毛”故事;她不喜欢民国。她说她小时,一个“通眼钱”可以下一碗牛肉面。她也不喜欢孩子们买书,买玩意儿,让她见了,就会嗫嚅地表示不满:

  “一点用也没有,买个东西吃在肚里实在!”

  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太婆还叫她“妹崽”,做了婆,还伸不起腰。

  关窗时她伸头看了一下院子:

  “姑!今年花开得也实在放肆,连墙都贴上了。”

  太婆没笑,“都是镜民做的好事,你看你那个镜民!”镜民是爷爷的名字,婆的丈夫。

  爷爷年轻时候外出多年,偶然回家逢到春天兴致好,便约了一帮朋友城外踏青。一路出东门,过大桥,下沙湾,左边是“诸葛亮”,右边是“回龙阁”,正对的“万寿宫”,沿河吊脚楼前后左右、高低上下伸出许多花树,忍不住见一棵爱一棵;加上大桥二十八间玲珑剔透小屋子窗格里伸出的竹竿晾着五彩衣物,一齐影在太阳下,映在水面上,荡漾出条条彩色亮光。

  岩鹰在天上打团团嘤嘤叫,铁匠弄得周围同声叮哨,卖“叶子粑粑”老太太的女中音,“霉——豆腐”和“盐——豆腐——干咧!”的男低音,以及呼狗吃伢崽屎的高亢女高音,都引出远游还乡人的特殊情绪。便认为那样好看。便学着人家一棵棵树苗买回来栽在院子里。院子说大也大,七分地容得下三四十棵树苗,桃、李、梨、杏、橘、抽一应俱全,年年次第开花。爷爷开初按着李笠翁的经验这边一剪刀,那边一斧子,享受了三两回田园之乐,后来人在北京做事,儿子们也北京、奉天、上海、杭州、武汉、长沙四处跑,剩下两位老太婆媳俩,何况其中一个还是瞎子,李笠翁兴趣变成龚定庵的“病梅馆”,只好放手那些花木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了。院子已经不成其为院子,树混在一起也分不出树名,当中一条碎石板铺成二尺多宽通向大门的路之外,不见一尺空地。

  满院子十来种果子杂花交垒一起,加上千千万万蜜蜂轰成一团。亲戚晚辈时不时来看太婆,太婆就会说:“男人不在家,看这些花好欺侮人。”

  “妹崽!有人敲门!”太婆说。

  “门!”狗狗也说。

  婆接着出去不久,院子登时“噔!噔!”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冲过两个小强人和一个女孩。

  “保大,你怎么也来了?”太婆听出三个中有一个是倪家十岁的老三。她熟悉他吸气的鼻子。

  “喜喜讲……”保大跑得接不上气。

  “等我自己讲!”喜喜抹开保大,“登赢街那条陈麻子、陈麻子团长的勤务兵刚才在正街上碰到我,有骑兵报信,讲爷爷的轿子从辰溪往高村走,赶紧告诉屋里……定更炮以前到家…···”

  “不是定更炮,是二炮。”

  “定更炮!”

  “你妈个屁,二炮!”

  “保大!又骂粗话!你看你,一脸都是鼻泥——哪!哪!又是用袖子擦!——快!先到南门上你们店里,叫你柏茂大哥马上去蛮寨喊你四舅转来,再上北门考棚学堂报你三舅,叫转来的时候顺便带两个人打扫院坝……”

  “不要了!我们自家扫。外头人会打落花瓣……”喜喜想得远。

  “嗯!也是,那就不带人转来了。你呢!喜喜去文庙女学堂报你三婶娘。都赶紧转来收拾廊场。听清楚了快走!”

  保大边跑边喊:“也报送我妈,舅公转来了!”

  “那我也去看看房里头!”婆走了,“狗狗!你跟沅姐在院坝走玩,我房里灰尘大,别来!”

  “晓得!”沅沅说,“狗狗,表姐背。”

  太婆吁了一口长气,慢慢靠上椅背,心情舒展至极:

  “……也不先报个信,讲到就到,七十来岁的人……唔!也怕是秉三有什么急事要他同来吧!……狗狗呀!狗狗,厉辣王来了,你怕不怕?”

  堂屋门口宽阔敞亮,左边展延到通往坡下的小傍门,右边接住隔壁的风火墙根,三四丈长,五六尺宽,都用青光岩和红砂岩石板铺成。这场合要荫有荫,要太阳有太阳。再过去才是那块非凡的花树院坝。

  白天,大人晒菜干,晾衣服;过年杀猪,打粑粑;孩子在这儿“办家家娘”,下“打三棋”。晚上数星星,看月亮,捉萤火虫。有时长板凳上睡着了,染一身露水才被拖进屋里上床睡觉。孩子们在这里享受一生中最甜蜜最心痛的回忆。

  回忆的甜蜜与深重痛苦都是无可弥补的……

  沅沅兄弟姐妹多,又小,家里照顾不来,满脑壳又黑又多的头发,嫌麻烦,给她梳成一个短粗的“刷把”辫子,其余的地方蓬蓬松松,一堆云。

  脾气好,耐烦,总是笑。笑的时候,长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红嘴唇露出两排白牙齿。

  她也时不时流两条鼻泥,流得快也擦得快;她是妹崽家,左胸扣麻线绑着条小手巾。上衣窄窄地长到膝盖,有两三块手工精致的补丁。

  她是狗狗的小妈妈。没有她,狗狗这两三年不知怎么才长得大。

  “狗狗!你看蚂蚁仔回洞了,等我抓个‘金蚊子’(苍蝇)来引它!你蹲着莫动!听到吗?”

  狗狗点头。

  两姐弟把一只又肥又大的红头苍蝇放在离洞口起码五百里远的地方。蚂蚁排成一大队人马,有兵、排长、连长和营长,还有团长和师长,抬着猎物浩浩荡荡地收兵回朝。

  “蚂蚁仔,快报信,报你家公家婆抬板凳。家公有来家婆来,吹吹打打一路来。走到半路上!碰到‘嘉嘉’(肉)香,又着胡椒又着姜!……”

  狗狗听了几十回这个歌子。听惯了,到老都是一定有会忘记。

  狗狗的爸爸回来的时候一阵风,碰落院坝好多花瓣。孩子见了一声不敢出。跨进太婆房门,婆也坐在里头。

  婆看见儿子就说:

  “幼麟!一点消息没有就来了。你听到怎么讲的?几时动的身?天没亮还是清早晨?辰溪到高村四十多里,哪个地方碰到你爹的?真糟蹋人等。”

  “来,总是这半天前后罢!急不到哪里去的。”太婆说。

  “幼麟跟紫和你两兄弟到‘接官亭’那边去等等吧!,'婆心里着急。

  …接官亭’冷风秋烟,‘凉水洞’河边那一排饭铺找张板凳坐坐就可以了。还可以泡壶茶喝。——咦?柏茂你转来了怎么不出声?你四舅呢?不是要你去蛮寨蚕业学堂报他转来吗?”

  “报了。”

  “报了?报了怎样呢?”

  “报了没怎样,他们几个先生在喝酒。”

  “喝酒?那他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们唱歌。走廊栏杆外头开哪样花,他们唱哪样花。——开了好多‘吊金钟’。”

  婆怕了,有点埋怨,“你该搀他回来嗲……”

  “我搀莫动!”柏茂也怕了。

  “一路上小孩搀个醉人也不好看!醒了自然有人告诉他的。我看幼麟就自己去吧!”太婆说。

  出大门的时候,碰见狗狗的妈:

  “你想想老人家走远路回来吃什么?”

  “先问了妈再说——咦?紫和不跟你去?”

  “醉在蛮寨学堂回不来,听说在唱歌。”

  “那爹回来晓得了怎么办?”

  “‘天意怜幽草,君当恕醉人’!喝酒的事,紫和是老人家的真传,没有哪样好责备的罢!”

  凉水洞是个地名,靠河的路边山旁。真有一个洞穴,夏天一股股凉风从里头往外冒;若进洞口站一站,身上冷得不自在,可能回去还会害病。一口井挨在旁边,有块碑,刻着赞美的字。泡茶好,不起衣,隔夜不馊。

  岩板铺的路,小是小,比羊肠小道略宽一点,却是本乡子弟到世界哪个地方去迈出门坎的第一步。

  这一边疏疏落落几间临河吊脚楼,门面上摆着三两张小饭桌,桌上筷子筒、盐辣罐和另一张庄重的桌子上陈列的辣子炒酸菜干、干辣子豆豉油烹小鱼干、辣子炒酸萝卜丝、青辣子炒牛肉丝、腌萝卜、腌辣子,这些大盘子盛着的东西都盖着纱布,跟两口青花瓷酒坛,路过的人都要瞥上两眼。

  饭铺后面隔扇和栏杆外头河水嫩绿,流动安详。对岸开着几株杏花、山桃花,两个女人洗完青菜正起身上坡回家,后面跟着一只小黄狗。

  紫和喝醉了,幼麟也不会是一个人来。他拉了学校的好朋友,教算术的高素儒、马欣安,教美术的胡藉春,教常识的段一罕、韩山,教国语的黎松琴,楠木坪方麻子方吉的弟弟方若,顺手还带来喜喜。

  “廖老板!下午你这个生意我包了……”幼麟说。

  “请都请不来。难得你们学堂先生赏脸,我这个生意爱不爱做都是它了,无所谓的事情;山水好,图个清静。我把茶桌子摆到后头栏杆边上,你看好不好?

  “辰溪到这里,轿子再快也要放二炮过后要是高村歇久点,怕还要晚。要不要给准备晚饭,讲一声就行,东西都是现成的……”

  韩山马上搭腔,“要,要,怎么不要?不要,来这么多人做哪样?来来!我们先商量商量,怎么个吃法?”

  廖老板屋顶上原来挂着好多竹躺椅,取下八张,擦刷干净围矮方桌摆定。一边回答问题:

  “各位晓得,乡里端不出好东西的。我不晓得学堂先生的口味,我这里养的有鸭子、鸡……”

  忽然厨房里冒出内老板的声音:

  “城外是城外,哪算乡里?鸡不行!鸡娘屙蛋孵鸡崽,鸡公报天亮!——有两斤多烟熏斋猪肉。要鱼,我到秦家船上问,鸡不行!”

  廖老板不好意思,手指头戳一戳厨房,“妈个屁!鸡是这狗日婆娘的!——好!我看,子姜爆炒鸭片算一个,斋猪肉算一个,有鱼没鱼等下看,先算一个干烧鱼吧!现成的腊肉要不要,要,就来个腊肉炒蒜苗,哪!这是四个,鸭鱼氽个酸辣汤,总共就这样,够不够?”

  “数目我看足够了,就不晓得你们手艺——”方若话刚出头,厨房里内老板出来了:

  “我们城外没有手艺的事!斋猪肉就是斋猪肉——”伸出两只手板屈着指头算,“哪!辣子、花椒、大蒜、姜、橘子叶、红糖、绍酒、酱油、盐,殷勤点再放两块霉豆腐,几大勺油,一齐丢下去一炒一焖,天下都一样,跟你们城里不一样的就是我们灶好!火足,锅子大,翻铲起来痛快!'’说完进厨房了。

  茶泡上。茶壶跟茶叶都粗,冲上开水一碗绿。高素儒已经靠进躺椅忙又坐起来端详,神乎其神地指指凉水井那边的山,“新家伙!”

  大家安顿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感动。

  胡藉春跟廖老板开始对付一盘象棋。

  厨房里鸭子叫了。

  方若问廖老板,摆在铺板上那些盘菜,卖不完,第二天还卖,馊不馊?

  专神下棋的廖老板回答:“不馊!”

  “那么,这就是一个问题了;是过路人吃完不晓得馊,还是顾到赶路馊也不要紧呢?根据常识,在一定的温度下,三两天的炒菜是不可能不馊的……”方若是个近视眼,他没有发现内老板已经闪到面前。

  “不会馊的。”廖老板低着头耐心地回答。

  “你这个先生!你想赌什么?”内老板对方若说,“我们讲不馊,你看呢是一定馊,我们不赌命,不赌钱,你点哪盘我端哪盘,众先生一人一筷子吃吃看,馊了,我从栏杆上跳下河去;不馊呢!你从栏杆上跳下河去。大家都会泅水,死不了人,你来不来?”

  方若傻了。

  内老板“嗳!”轻笑了一声转回厨房。

  大家都屏气注视那个背影。婆娘原来这么好腰身!细眉毛,大眼睛。早先一点也没想到。

  廖老板轻声骂着婆娘,一边认真地吃胡藉春棋子。

  “这狗日婆娘,人来疯!男人来多了,她妈就不晓得哪里找这么多话讲?也不管你是挑谷子的,抬轿、算命的,还是你们这些学堂先生!”

  “嗓子小一点,让她听到打包袱跑了……”韩山打趣地说。

  “跑?跑了我就过年了。我们这一带地方不晓得是风水还是水土?凶虽凶,嫁来的婆娘死咬住男人一辈子不跑,这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聊得很——来!吃象!”

  “酒哩?”高素儒在躺椅上翻着白眼讲朝天话。

  廖老板一手护住棋子:

  “要好酒让人去城里打。我这里只有包谷烧、高粱烧、绿豆烧……”

  “城内有哪样好酒?城里有包谷烧?高粱烧?绿豆烧?我看高粱烧就好!”高素儒讲话冷。

  “晓得了!等下罢。我以为你们城里先生都爱吃绍酒、五加皮……”廖老板没抬头。

  “嘿!”高素儒总算笑了一下,“五加皮像药,绍酒像尿!”

  韩山跳起来,“素儒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店里就卖五加皮、绍酒……”

  “卖给别人吃的!老弟!你见我自己吃过啦?”

  “讲莫定你店里的绍酒就真掺尿!,'

  “酒厂里掺哪样没有?死老鼠、鼻泥痂痂、脚豆豉,你吃得出?世界上的事,一认真,日子就不好过……我就佩服幼麟这人,不认真得恰到好处,认真的地方也恰到好处。”幼麟正和段一罕对着河面,听到他名字回过头:

  “讲我哪样?”

  “讲你今夜间请大家吃酒!”韩山说。

  “我一辈子不会喝酒,倒是喜欢打酒请各位喝,看人热闹自己高兴。”

  “自己喝不喝不要紧,紫和跟着镜民先生两崽爷代你喝够!咦?紫和仁弟呢?”

  “柏茂到蛮寨叫过,跟一帮人在那里喝醉了!一时怕醒不过来。”幼麟说,“到时候看看,来不及的时候再想别的办法……一罕你看,河对面野鸭子里是不是有对鸳鸯?杏花那边……”

  “看不清,没戴眼镜。那不怪,南北这两年仗打得多,洞庭湖也忙起来了,飞禽走兽都往我们这里躲。万寿宫柏树上来那么多灰鹤,连西门上李家屋背后、常平仓前头那一小块池塘,居然挤了十几只丹顶鹤,引来教育局那帮趣人去摇头摆尾吟诗填词……老师长还贴了告示,是祥瑞,不准人碰!”段一罕接着说,“……至于南华山有人遇见麒麟,那就未免太渲染了……”

  “科学家说,麒麟就是现在非洲的长颈鹿……”

  “不会的!张华博物志上说麒麟身有斑纹,颈长九尺,就附会到长颈鹿身上,可以想象嘛!九尺长的颈项,还有麒麟样子没有?古人知识见闻有限,牵强附会在所难免……”

  “那是!”

  “摆碗!”厨房内掌柜一声炸雷,廖老板猛地从棋桌边蹦起来,“这狗日婆娘!”起身把门口的铺板上了只留一扇店门开着匆匆进了厨房。

  两张矮方桌合并,一伙人顿时集拢找妥位置,杯盘碗筷乱了一阵,清嗓咳嗽就绪。

  高素儒明知廖掌柜坐不住,却要客套一下:

  “怎么?不一起来?”

  廖掌柜连忙摇手:

  “我还忙,我还忙,你们请!”

  还真是忙,出出进进。灶房里的热闹看得出内掌柜的高昂兴致。

  第一筷子菜进口,几乎大家同时瞪亮眼睛。

  方若原想狠狠对灶房叫几声好,却是转过身来向着廖掌柜,手指头戳了戳那个方向:

  “这婆娘算你捡到了!”

  幼麟不会喝酒,装碗饭陪着吃。他一边吃一边想,几样菜都弄得潇洒,利索,不拖泥带水。细听厨房锣鼓点意思的锅铲声,这婆娘一定来头不小。腊肉薄得像片片明瓦,金黄脆嫩,厚薄得宜,跟油绿绿的蒜苗拌在一起卷进口里,稍加嚼动,简直是一嘴的融洽。

  不对,理会得简单了,怎么能光是腊肉和蒜苗的作用呢?

  名分上是腊肉炒蒜苗,实际文章做在一大把干辣子和刚下树的、嫩嫣嫣的花椒珠子上。

  干辣子下锅,最忌大火,猛不留神辣椒变成焦黑,与炭为伍,全局玩完。要的是那股扑鼻酥香,而这点颜色火候却来之不易。

  刚摘下的花椒,油锅里汆过,齿缝里一扣,“啵”的一声纷纷流出小滴小滴喷香的花椒油来。

  一匙糯米甜酒能提高腌类的醇馥神秘感,且中和腊肉中偶尔出现的“哈”味。

  若要炒菜疏落有致可用酱油;增加凝聚力就非黄酱不可。回锅肉、炒腊肉片宜用黄酱。

  要诀在于懂得分而治之的方法。小火温油,进蒜茸,进辣椒干、鲜花椒。蒜茸见黄,起锅。

  另小火温油,进腊肉片,进蒜苗同炒;加大火,翻炒一分钟,进干辣椒、鲜花椒、黄酱、糯米甜酒,倒在一起翻三两下起锅。

  细细揣摸,婆娘一定明白这个路数,三十来岁,锅铲火候玩得算可以了。

  幼麟不很留神周围一帮酒人的混语,他一个菜一个菜地轮着研究其中节奏变化,他觉得很像自己本行的音乐关系。

  黎松琴是个胖子近视眼,几杯下肚之后,鼻子、喉咙都响动起来:

  “定更炮放了没有?”

  “定更炮?二炮也快了,不看看,月亮过八角楼了。——嗯,幼麟哪!我看叫人到东门城楼子上打个招呼,老先生要回来,慢点关城门……”

  “那是。喜喜,喜喜!你饭吃饱了吗?”

  “早饱了,你看,我还帮老板娘在灶房里烧火。”

  “不是叫你到门口放哨把风吗?怎么进灶房烧火?”

  “你没有喊我到门口放哨!”喜喜说。

  方若、韩山都帮着说没有!没有!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东门城楼子上跟满家爷爷报个信,讲我们都在接官亭等爷爷,请他慢点关城门。快去快来,不要跑,免得绊跤子!”

  “晓得!”喜喜高高兴兴地走进黑咕隆咚的夜路里头去了。

  廖掌柜加了几次酒,内掌柜也在斋猪肉炖锅子火炉里添了几回炭,看看大伙兴致正浓,觉得这是很难得的,心里高兴:

  “还有点鲜笋子和椿木芽,给你们凉拌了要不要?”

  “要,要,要,怎么不要?还有你们卖给过路客人,说是打赌不馊的红辣子炒牛肉丝,也可以端过来嘛!”

  “你们真不怕馊?”

  “馊了你还卖?”

  廖掌柜把一大盘用纱布盖好的红辣子炒牛肉丝端端正正地摆在正当中:

  “要不要热一热?”

  韩山顺手一摸,吓了一大跳:

  “那么凉快,像冰凌子一样!怎么搞的?”

  这么一说,大家都伸手过来试一试。

  “喔!怪不得内掌柜口气那么大,几天的老菜还敢卖给客人,我看廖掌柜怕是讨了个七仙女罢?”

  幼麟这才想起一个道理:

  “北京城的人家家有冰箱,周围是冰,中间放吃货,整月不臭不坏,怪不得你们两口子这么好的手艺不肯进城,原来是这口洞!……”

  酒饭之后又泡了茶,点了洋油灯,茶味仍然照旧,可惜荫绿看不见了,真夜了。

  “二炮该响了吧!”段一罕话没说完,“咚咚!”果然响了两下,“你看,我的话叫得应了!咦,照道理高村莱这里,轿子早该过了……”

  “怕不是熟人在哪里留住了?老人家也是爱这么三两盅……”胡藉春说。

  “家父行旅上从来不沾杯。二十多年前在黑龙江办事,幸好半路上禁酒才没中了‘胡子’的埋伏,他是一直在说话里提到的……”

  廖掌柜插了句嘴,“听人家讲,镜民先生在北京跟谭嗣同他们是知交,很侠义的人格。经营过他们的埋葬……”

  “只尽了点绵薄的力气,出头的是另外几位义士。”幼麟说。

  “镜民先生酒是好的!自律很严,一旦喝起来可是江河奔腾!潇洒风流之至。秉三先生很信得过他。香山慈幼院就是他按照秉三先生的意思一手经办起来的,很费了精神。”胡藉春说,“现在他老人家还住在那里吧,幼麟?”

  “是的。年纪大了,秉三先生一直要他休息,还剩点花木手尾,办完了,我看真也该回家了。”幼麟说。

  “听说他老人家年轻时在沅陵当过警察局长?”韩山自问自答,“有一年一个人过河抓赌,十几亩大枫树底下,秋林灿烂,一字排开几十张赌桌,给人捆住在肚子上来了一刀,扔进河里还能泅水过河调兵遣将,把那帮人擒了……”

  幼麟笑起来,“我也是听说的,纵然有这事未必真这么神。洗澡时我看过,右边肚子上真横着半尺长的刀口。问,我们是不敢的……”

  黎松琴说:“听说老先生从来没见笑容,幼麟,你见过吗?一个人呱呱坠地直到老来从来不笑,这也是难能可贵……”

  韩山觉得这话有点无聊,不高兴了,“嗳!嗳!松琴哪!喝多了罢?你见过老先生几次?眼睛又近,老先生纵然笑,你也看不见哪!”

  “家父倒是很少笑的,怕是与他过去的严峻境遇有点关系,不过回到家里跟家祖母聊起外头的事,总是拣有趣的事讲,那是笑的。”

  这时,胡藉春叫起来:“看,半夜三更大黑鸬鹚还呷鱼。”

  吊脚楼底下正游弋三只鸬鹚船,丈二长船头上悬伸出个铁丝笼罔成的松明火把,火光荡漾在水面,摇着一道道光闪。

  “喂!有吗?——”黎松琴问,“……喔!没听见。”

  “鸬鹚船上不喜欢和人搭腔。半夜三更约两个朋友出来,要的就是这点安静;这点有活动,有颜色,有距离的相聚。你掉进去干什么?和你有哪样关系呢?他们认得你吗?他们根本就不喜欢人偷看,你公然告诉他,‘我们看你!’已经不耐烦了……”胡藉春说。

  鸬鹚不得开交地忙,好不容易伸出脖子在水面喘一口气,忽地又钻进水里。这一点也不像工作;是一种责任感和自尊心很强的游戏。

  时不时“鸬鹚客”的竹篙轻轻在水面上拍一拍,作出种种轻微的讯号:停,行,团圆;于是,水面上出现更加灿烂和热闹的无声光彩。

  三只鸬鹚船,人和他们的鸬鹚逐渐远去,直到在黢黑的山影夹缝中剩下三粒暗暗小光点……

  门忽然打开,喜喜满头冒汗进屋来!

  “看到城楼子上满家爷爷了吧!你告诉他留城门的话了没有?”

  “报了!”

  “他怎么讲?”

  “他讲呀!不要留了,叫你们快回家,轿子定更炮放过没好久就进去了!”喜喜说。

  “嗬!了不得!”酒筵登时完蛋。

  幼麟赶到家,屋门口摆满轿杠和行李,透过花树那头还是一片灯光,轿夫和脚夫们刚吃完饭,有的正在冲脚,孩子正围着他们看热闹,顺便也盯住轿夫莫碰到花。

  进了堂屋,众人见到他,轻轻指了指左后屋。幼麟的心直往下沉。

  爷爷坐在床沿抽金堂雪茄。一房特别的烟味。看样子饭是吃过了。美孚灯今晚特别之亮。婆坐在靠窗椅子上。妈抱着狗狗站着。大家都一声不响。是说了一阵话之后才一声不响的呢?还是从开始这么一直不响到现在?

  “爹回来了!”幼麟进门侧身站着。

  爷爷从眼镜框上头瞥了他一眼:

  “唔!……你们两兄弟真有意思啊!”

  幼麟出房门见到矮子老二跟紫会。他们刚送走脚夫和轿夫。

  矮子老二是嫁到南门上倪家药铺的姐姐紫湘的二儿子。紫会是远房的弟弟。都是跟爷爷从北京回来的。

  在北京,紫会帮爷爷招呼外面走动的事;矮子老二照顾爷爷饮食。往年爷爷回家总是一个人;这回连他们也带来了。

  矮子老二叫爸爸做三舅,紫会叫三哥。

  “我和学堂的先生在接官亭的凉水洞饭铺等了你们整半天,怎么没见你们就过山了?”幼麟问。

  矮子老二说:“轿子过山,在凉水井的时候我认得三舅跟学堂的先生的嗓子,报送大舅公,要不要喊一声?大舅公讲‘不要扫兴!’我们就进城了。”

  “到家之后,我讲我去凉水井报你们一声,大伯说我‘你这人仍然没趣’!”紫会说。

  爸爸听完进了太婆房。

  “是幼麟罢!”

  “嗯!”

  “你爹进来时我问他在接官亭可遇到你?他笑了。他说你跟朋友饮宴正欢,我说,‘讲这活也是苛刻了,是好朋友陪他去接你的。’他不再说什么了吧?”

“没有。”

  “那好,你回屋去吧!放好蚊帐,免得蜂子叮了狗狗。”

  第二天天麻麻亮,醒炮还没放,爷爷一个人起床了。他原想悄悄打开堂屋大门,这明知是办不到的,可以试试,把门闩使劲往上提住慢悠悠朝里拉,他笑了,这偷偷摸摸声音比公然的声音难听十倍。

  天黑得还很可以,周围都是毫无想象力的暗影,开眼闭眼完全一样。他摸出装金堂雪茄皮盒和洋火盒,顿了一顿,手又收回来。这时候一切都那么单纯,蒸腾的花香,哄咙的蜜蜂,周围城内城外的鸡叫,预知的黎明逐渐出现……他不想金堂烟味打扰这点气氛,二十多年回了几趟家呢?六趟?不,五趟或是四趟。这么平安的家其实是最合适过日子了,不用操心,哪里都是青石板上一坐,凉水一喝……当然不行,我一回来就不平安了,谯来维持这个合适日子呢?幼麟、紫和不行,别看他们热热闹闹,出出进进,事情一来全瘫;年轻,少锻炼……这世界还要我,没我,这个家会慌——

  醒炮“咚”的一声,天真的亮了。嗬,这么乱的花!好家伙!

  “镜民,一个人在院坝?”太婆问。

  “是呀妈!把你吵醒了!——我在想这些树——”
  “你出门了,没人管它们!”

  “不管更好,长得撑抖舒展!”

  “原先你想过龚瑟人的意思?”

  “我看龚原来也不一定有这个意思。写出文章,自己顺着文章走起来。人格,有时候是自己的文章培养出来的。——喔!妈,我要离开北京了——秉三要我去沅州,讲北方可能要大乱,他也拿不准局势,万一回家,也有个落脚地方。”

  “——也只是讲讲吧!他舍得北京?牵扯多,包袱重,留条后路也是应该的。要你回沅州管那个老摊子,我看怜惜你居多。儿子呀儿子,你七十四了晓得吗?他不想再要你那么辛苦。过两天你看三妹的时候跟简堂谈谈——”

  “妈!这花真开得闹热,我看,约一些人来吃顿饭吧!”

  “那是有意思的!约哪些人呢?你记得几个老朋友、老熟人——”

  “记得记得,意思不大。俗的俗了,猛的猛了,阔的阔了!相见也无颜色。要是真请了来,他们各位会把简单的意思弄复杂,想入非非。我喜欢跟不相干的人喝喝酒,看看花……”

  “你这花有什么好看,乱七八糟的……”太婆在笑。

  “不喜欢的莫来嘛!”

  屋前后开始有人的响动。幼麟照习惯为老爸用打气煤油炉弄早餐,火焰呼呼响。狗狗跟着妈妈梳头洗脸,洗完脸要到对门房见太和婆。

  “嗯!——那个——紫和怎么啦!”

  这“嗯”的意思是一个对晚辈讲话的“预令”。

  “在蛮寨蚕业学堂的回家路上罢?”幼麟在堂屋回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罢’!”

  “噢!晓得了!”幼麟答应着。

  “那田氏妹呢?”

  “到蛮寨去了,想跟四叔一齐回来见爹。她胆小。”狗狗的妈柳氏妹隔着房说。她胆子大,知道爹喜欢她。

  “唔!见我还要胆子?有什么好怕?好学不学,学乡里妹崽——紫和转来,叫他到我房里来……”

  “噢!晓得了!”幼麟答应着,“爹,早点弄好了,摆在房里。”

  早餐是爷爷的老规矩。在北京由矮子老二做,回家由幼麟做。白肉煮熟切片,铺在一小碗碱水面上。加酱油、葱花。汤底子也只是五六粒虾仁。

  清早晨,一般不吃浓东西。

  面下两碗,一碗给太。面到了太婆房里,狗狗就过去了。把太婆汤面上的白肉片一片一片吃光。有时候面上还有一两片白肉太婆夹不着时,狗狗就会抓着太婆捏筷子的手到有肉的地方说:“还有!还有!”

  爷爷不光吃面,还有酒和下酒菜。

  酒,从北京到家乡,人在哪里酒在哪里。白酒、黄酒、药酒,甚至难得遇到的洋酒,只要精彩,成见是说不上的。独酌定量约莫四两。早、午、晚三顿。在北京,外孙矮子老二站立旁边侍候;在家乡幼麟、紫和两个儿子站立旁边侍候。所谓侍候就是挨骂。自己挨骂或听骂别人都要随时应答唯诺。

  菜,小碟子上好酱油干辣子粉调理的曹津山卤肉、鹅掌、鸭脚板、牛肉巴子、猪拱棰、猪耳朵,或者自己家里的腊肉、腊鱼,新鲜凉拌小笋子。其中有三两样就行。婆做的霉豆腐和水豆豉。

  这些东西当然比汤面上那几片白肉高明得多,狗狗倒是想也没想过凑到他跟前弄块什么吃吃。

  爷爷不喝酒说话少时,谁都应该提神小心,那是一句算一句的。喝酒后的话不特别亲,再凶再狠,一点实际威吓也没有。特别肿大的泪囊,不正视人的小眼睛,浓浓的鼻音,神风虽不如何宜人,滔滔不绝的掌敞却是动听。

  “……请人来吃饭的事你听说到了吗?”他偏着脑壳问幼麟。

  “是的。您老人家看,是哪些客人,我好安排单子……”

  “不叫做‘客’!找些有意思的人。——你那些朋友同事就合适。”

  “他们?”幼麟慌了,他没想到——“您,他们,我……”

  “都请来。还有方吉、黄玺堂你那些同学……”

  “黄玺堂病了;方吉我知道他还在长沙……”

  “回来了,我在高村碰到他的轿子,四个人抬着往这里窜……”

  “喔!那是回来了……”

  “你们办去就是。顺便通知蓝师傅,本地菜,实实在在的东西,土就土一点,不要打算鱼翅燕窝……席后要有甜点心,你婆喜欢……”

  “晓得了。”

  “还站着做哪样?”

  四叔和四婶赶回家蹑手蹑脚进了堂屋。狗狗妈说爷爷刚吃早点,喝了酒,现在床上靠着,不用惊动老人家了。

  四叔喘口大气拍了拍胸脯。

  太婆把两人叫进房去:

  “你两父子都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啊!爹要请客,快去帮你三哥计划计划去吧!”

  名单上,在接官亭凉水洞陪着接爷爷的那帮学堂先生全都写了,还加上个真回来了的大肥砣子方麻子方吉,黄玺堂听说老人家请客,也说“病早就好了”。西门倪家三姑婆的儿子爸爸的表弟、倪胖子倪端,其实一点也不胖,大概是小时候胖过,也写在单子上。

  南门内大街上倪仁堂,爸爸的姐夫没有请,请,他也不敢来。前两年爸爸从外头跟妈回来时,就听说倪仁堂对姐姐(狗狗的姑姑)不好,酒后使疯罚姑姑跪,吃剩的饺子捏了香灰要姑姑趴在地上吃。外头回来的年轻先生跟日本士官生一样,左腰上都挂了把铁壳指挥刀。大清早爸爸由同学黄玺堂保镖到南门上,店门都没有开,叫出倪仁堂,劈头给了他一刀,砍在左膀子上:

  “禽你妈!再有这种事,我就不这么文明了!”

  倪仁堂一声不响,人家问起,便说:“关店门让铺板撞的。”黄玺堂在回来的路上埋怨说:“砍人就砍人,自己的姐夫,怎么兴骂娘?”

  幸好那种刀一向不“开口”。从此倪仁堂左膀再也抬不起来。想想,他还敢来喝酒?

  姑姑给他生了好多孩子,柏茂老大,矮子老二,凤凤三姐,保大老四,毛大老五,沅姐老六,倪龙老七。这帮虾兵蟹将没有一天不来。在这里吃,在这里玩,也有好多事情做。

  还请了北门上的印瞎子印沅兄。听说不久前他陪一个名叫毛润之的人走遍大半个湖南省,做了个什么调查报告回来。印瞎子只是个大近视眼,诨名叫“瞎子”,其实非常雄辩精明,长得一表人才。

  最不能忘记请的是嫁到道门口孙家的姑婆的大儿子孙云路,三天两头无事也上这儿打几回转,要是听说他的大舅请表哥同辈人,平时人就“机架”(难缠加敏感),忘了他,起码记恨五百年!

  狗狗有四个舅舅,两个住四十五里外得胜营,跟家婆(外婆)一一起。二舅从不出门只看家,跟二舅娘服侍家婆。幺舅是个军人,行动奇特,有时穿军装挂刀带在外头做事,一下又回来养马养狗带乡里人上山打猎。不爱进城,不恶言恶语,可见谁也冷风秋烟没给好脸看。右边太阳穴上半寸左右跟左肩膀锁骨各挨过一枪,不破相也不残废。左鼻子眼底下牙床中了迫击炮弹片,有个曲曲扭扭印子,讲话时候绷着点嘴,特别显得精神。

  只有四舅在当盐局局长住在城里。这里人都吃川盐。一坨坨灰白岩头似的东西,有大有小,随便扔在商号高柜台底下,排成乱乱的一
列。买回去放进擂钵里擂,是边城人的家常动作;擂细了还在干锅子里炒一阵。海离这里远,没有海盐吃的。所以油盐杂货铺顺便还卖海带。很多很多的海带,用草席包捆住,扔在盐的旁边。伢崽跟大人进店买东西,故意在海带包上踩来踩去,得到一种值钱东西踩在脚底下的快乐。

  川盐吃久了,有人会长个大颈泡,经常吃点海带,就少犯这种毛病。

  盐局挨着东门内城门洞拐角街上,有铁栅栏维持进出,批发供应城里、乡下所有店铺里的食盐。银钱进出很大,是个阔气的廊场。强盗土匪有时要在这里打主意下手,动不动响几枪。四舅所以是个很值价的人。腰里别着勃郎宁,以便随时动手。

  要是听见他三姐夫家不请他吃酒,他不会在乎;请,也好。他的世界大得很,有许多去处。

  “可不可以叫倪胖子把照相机带来,这多有意思!”紫和说。

  “做不得,大凡照相人脾气都乖张,都自命不凡,味道足得很。你越请他越不干。不请他,说不定就带了来了。倪胖子这人喜欢天下主
意应由他一个想出来,别人先想,变成跟随,意思就淡了……”

  放定更炮不久,包席的蓝师傅抱了个小儿子来了。

  蓝师傅不是苗族人,脑壳上偏爱绑条绉纱黑头巾,穿黑大襟直贡短袄,腰上捆条腰带。

  小儿子走到哪里抱到哪里。这孩子浓黑头发大眼睛,一对长眉毛,秀气之极的幽褐色皮肤,乖极了,谁见了都要称赞几句。蓝师傅个子大,小儿子特别之小,亲之痛之之余,给人一种提来捏去像口肩膀上挂着的褡裢。

  见过爷爷,问候了寒暖,接过一支金堂雪茄,捏在手上,想了想,掩护着揣进袋包里。

  幼麟一见心想:“雪茄这下子完蛋了!你……”

  “哪!你先摆摆看,是哪类客?田三胡子陈玉公这一派,苏儒臣染匠铺老板、王屠夫这一派,孙生发、裴山多店老板这一派,还是北京、武汉、长沙、沅陵来了参观团、考察队?讲明了,我好量体裁衣……”

  “都不是。很普通而又有点意思的客。是家父指明的,请我学堂同事和好朋友跟一帮亲戚。”

  “哎哟!这可就难哕!你那帮朋友同事我简直惹不起,个个像判官,单一位都不好对付,算得是全城精华……嘴巴子那种刁法!这让我很、很有点子困难……”

  “不会的,你放心做罢!你想,家父在场,大家要客气的。——我看先来摆摆菜单子吧!”

  四桌。筵席内外打点全堂满包不留手脚,每桌“袁大头”二块五;共十块,先付采购定洋四块。明天下午进屋,所有杯盘碗盏诸般行头家伙由后门城墙出入灶房,铺盖被窝后堂屋安顿。

  下手二人,标营刘卷子跟兵房衙子的滕咬咬,老实,脚前手后干净,算是信过了。

  柏茂负责打点联络跑动。

  菜单:
  六小拼盘:腌萝卜、云南大头菜片、五香油炸花生、皮蛋、脆薄云腿片、咸蛋。
  烧腊大拼盘
  鱿鱼海参烩干丝
  凉拌腰花肚尖双脆
  八宝鸭
  四喜丸子
  干烧鲤鱼
  软炸椒盐鸭四宝
  小米粉蒸肉
  鸭血酸辣汤
  冰糖富油包、鸡油蛋糕、莲子羹、八宝饭。

  “就这样,你看怎样?”蓝师傅问。

  “我看行,通俗易懂,老少咸宜,我去请老人家看看……”

  一会儿就出来了。

  “老蓝,老人家才瞟了一眼就说:‘扣肉呢?蓝师傅的扣肉大江南北数第一!把小米粉蒸肉圈了!’你看!”

  “啊嗬!他老人家还记得!改!改!改扣肉!”蓝师傅兴奋地圈掉了小米粉蒸肉——“那就这样了。”小心包好定洋,提起小孩就走。

  孙瞎子孙云路自从接到通知之后,第二天早、中、晚一共来过三次。下午那次就想直去灶房,刚走进堂屋,被太婆叫住了:

  “是云路罢?不要踮起脚走,我知道是你。进来!明天才摆席,你一天进进出出三次做哪样?”

  “我看看蓝师傅。”

  太婆早晓得有这一手:

  “你个搅架精蓝师傅不要你看,记得叫你妈明天早点来和我讲话。你和得豫两个人要把扶好了,她们姐妹脚小,这时候就不方便了……”

  “家婆!你看,我们早是早到,来吃早饭还是来吃中饭?”

  太婆和婆跟四婶娘都笑了。太婆说:

  “讲你懵懂,脑壳用到这高头偏生聪明。那就告诉你妈,爱哪时来就哪时来,要早不要迟……”

  云路就这样下山了。

  为什么说是下山呢?

  朱雀城从汉朝就有的。那时候人主意怪,好端端一座城安排在四百多尺的斜坡上,不管有山没山,一古脑儿都圈进城里。让大街小巷顺着山势上上下下,虽说是都铺青石板、红石板;这下好了,城里人每天上坡下坡,两千多年累得只尽出瘦子。

  云路家婆的院坝就在老西门城墙内一个僻静的小山顶上。出门下几百级石坎子,转来转去,穿过高树和矮树跟一些杂花乱草,抄近路回家,必定要经过偶尔憩歇着几只白鹤、灰鹤的常平仓门口的野池塘,从李家后墙出衙子口右走,到有四眼狗的尤五合杂货铺转左,直下西门大街,过关押犯人的班房门口,过县衙门,快到道门口时不过广场,只沿着右手边葫芦眼矮花墙,左手是周蛮婆小木屋,右手是高卷子京广杂货店,顺着右手进了中营街,金匾上写着“万家生佛”的田家公馆对门,才算是到了自己家门。算算单程要两里多。

  孙云路孙瞎子跟印瞎子一样也只是因为戴眼镜被人叫做瞎子的。

  孙瞎子看起来像个病人,其实一点病也没有。大近视,鼻子呼哩呼噜喷气,一年到头热气腾腾满身汗水。样子长得怪,大脑门当中一道深深的沟直抵眉梁;大悬胆鼻子,下嘴唇长过上嘴唇;腮帮到下巴长满修剪得十分蹩脚的连鬓胡髭根。矮而瘦,上半身单薄,下半身萧条,一对大脚板,走在石板路上啪啦啪啦响。

  街上的生人见他都怕,不知他的来头;熟人也怕,知道他来头不小。

  二十岁以前,去过北京、上海、吉林、奉天。父亲跟朋友结伙谋刺袁世凯未遂,只身逃亡东北匿藏一十二年,他十几岁单身万里寻父,远赴边荒,终于认回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孝子。

  大舅父张镜民在北京米市大街灯市口拐角为他找到一位炭像高手叩头拜师,学了两年,把一手绝技带回老家。家乡亲戚熟人没有几个,自己又不善于说话交际,加上脾气与常人不同,显得处处对人生分。日子疏落,便三天两头往 家婆舅娘家跑。

  家里有五姐弟:大姐嫁了,他,二弟在外头混,三弟和妹。

  妈年轻时跟大舅去过长沙、汉口、北京、奉天、上海、杭州。回朱雀城之后,大舅开过一家照相馆,由她负责照相。那时候的人胆子小,怕原神一旦让机器照进去回不转来,一年没有几趟生意,药水都旧沉了,照相底片也过期了,那十几件给人照相穿的花衣花裙也都罩了灰,天篷顶上的玻璃落满树叶残枝,风景背景片子屙了许多鸡屎,这很出乎大舅的意外,便把生意歇了。她出嫁之后,不再提起这件事,只剩老屋书房大床底下一叠叠有人影的玻璃片。

  那些一块块玻璃底片上的人脸都涂了浅浅的红颜色。

  哥哥带妹妹出门打天下的事,那时候也够新鲜,所以妈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姐妹中自然显得出众,谈吐也都很不一样。

  通宵热闹,四更时蓝师傅跟两个伙计靠在椅背上稍微眯了眯眼鸡就叫了,起来看了看几样东西的火候,扣肉皮宜皱忌厚,颜色要接近推光生漆不见出焦黑。垫底材料他最是讲究,用的是小棵黄芽白嫩心。润着扣肉的油底子,让鲜味只在肉上浮动,扣肉吃完,碗底一片嫩黄,稍一搅和,鲜味糅入白菜。这东西和别人的菜干底子不同,特别令人难忘。蓝师傅得意就在这个上头。菜牌子说起来大致跟流行菜式没有两样,安排穿插也没见出特别动作。他有时蹲在碗柜边一张椅子上,眯着眼,手上托着支细竹马鞭做成的、油润之极的旱烟杆,挂在嘴边爱抽不抽。他在迷神,在构思,在盘算时间、火候、味道、刀法、配料之间的平仄关系。从容的脸庞上有时现出些微的风云变幻,反映出某件作品的收放得失。他细细品味几个火炉上炖锅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调过耳朵再听听蒸笼运行。偶尔“嗡”的一声,二手滕咬咬和刘卷子其中一个便会猛地蹦起来,看着他手上做出个茶壶倒水样子再指指蒸笼,就连忙提壶凉水,一眼看着蓝师傅一边向蒸笼边细倒,老蓝手指朝下一点,助手马上抽手放回水壶回到原位灶门口蹲着看火,或是继续想别的事情。

  隔着房子,你时不时听见,“嗡!那个,加五筷子火!”“嗡!慢,还慢,还要慢,嗯!”

  好,天亮了!总算天亮了。

  幼麟走进厨房:

  “蓝师傅,爹请你们过去吃早点,要你陪他喝几杯!看看我的手艺。”

  蓝师傅一听急得跳起来,“不行!不行!这哪能行?我,我,我……讲直话,张先生,我心里,我心里,我不惯和老先生谈话,啊!还有,我要守菜,走不开,你看,我怎么走得开?是不是?”

  “菜只剩下炒和焖的了,差不多了,你走得的。我告诉你,老人家脾气你晓得。他喜欢,你就去。我想请,也不敢是不是?走罢!东西让两位看严点就行。”

  “嘿,嘿!那好!你们守好!有事喊我。”

  早餐摆在堂屋小方桌上,爷爷坐好了,没有动手。他指了指另一方的位子:

  “坐!”

  蓝师傅客气地弯了弯腰坐下。

  “你也坐下!”

  幼麟也坐下,给两位倒上酒。爷爷抿了一口顺手指了指蓝师傅,蓝师傅连忙双手捧杯也抿了一口。

  “请用菜!”爷爷夹了块北京带回来的油浸罐头带鱼。

  蓝师傅也夹了块带鱼送进嘴里。幼麟陪着。

  “……做菜这个东西,像一堂丝弦锣鼓。齐整,灵活,轻重得宜……”

  “……是呀!……得宜……”

  “吃面吧!这面清淡!”爷爷说。

  “嗯!汤醇,瑶柱底子……”蓝师傅说。

  “做菜办席的,熏腻了,只想吃点清淡的……在家,未必讲究口味吧?”

  “酸菜、萝卜丝、豆腐渣这些名堂,将就着吃!难得用心思。”蓝师傅胆子大了一些。

  “对的!要用心思并不是所有做席的都懂。我有时也炒三两个菜,都不行,咸了、淡了,手上没有轻重。”

  “惯了就行!”

  “听说前几年蓝师傅替南门坨刘家办席,天气把东西热坏了,大家都说过得去,算了!蓝师傅硬是第二天补了一桌席……”幼麟说。

  爷爷横了一眼,放下酒杯。

  “不补我会病!”蓝师傅说。

  早点吃完,爷爷又敬了蓝师傅一根金堂雪茄。这回,他夹在耳后,“你老人家慢慢用,我回灶房看看。”

  蓝师傅一走,爷爷说了幼麟:

  “莫拿人的闪失笑谈……”

  幼麟说:“晓得了,爹!”

  刚撒了碗盘,云路和得豫跟狗狗的九娘已经挽着他妈进了堂屋,见了爷爷,各叫声“大哥”和“大舅”。

  “嗯!你来了,雾大,石坎子滑。等会二妹、三妹都要来吧!沙湾、大桥头、老西门怕都不好走!”

  “徐家修吊脚楼,请了木匠换柱子,破子做不了主,三妹要招呼,怕来不得!”

  “妈在等你!”爷说。

  “是的。”孙家姑婆进太婆房叫了一声,“妈,我来了!”

  “好笑不好笑,你那个云路三天上九次坡,等的就是今天这顿席。”太婆说。

  “怪不得几天不在家,还以为他哪里去了!”

  婆和四婶娘田氏也在房里,孙姑婆没见到狗狗妈:

  “柳妹呢?”

  “她呀!”太婆说,“要不是在学堂就是在党部,原先国民党,后来又共产党,没想到共产党比国民党还忙,讲的是,也从来没听说妹崽家
忙得比男伢崽厉害的。”

  便一起这么说起闲话来。

  灶房这边,滕咬咬在打蛋,刘卷子切葱,蓝师傅和面。锅炉齐鸣之际,来了个孙瞎子。背着手在他们背后左看右看,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偏着头,钵子、盘子、盖碗边四处嗅嗅,狞笑着:

  “嗳,错了吧!鸡蛋糕怎么这门做法呢?光是蛋白,没见过,怎么能光用蛋白呢?又没有加灰面,咬咬,听我讲,没有灰面,蛋糕发不起来!……你这个打法也不对,打鸡蛋要在中间搅,哪能歪着钵子在旁边打,哎!人家用筷子,你用竹刷把,简直笑话……蓝师傅你看你这个下手!”

  蓝师傅早就一字一字地听进耳朵,他认识孙瞎子的。仍然一声不响地和面。

  “嗳!蓝师傅。”孙瞎子低头闻一闻面团,“是罢,碱下快了罢!时候不到,你自己闻闻……”

  蓝师傅昂起头,越揉越起劲。

  孙瞎子转过身刚想去揭蒸笼——

  “孙瞎子!”蓝师傅大吼一声,“你来!我不干了!”

  孙瞎子住了手,“耶?耶?耶?才讲两三句嘛!”

  “你要好多句?我不干了!”双手搓完面渣就解围裙。滕咬咬和刘卷子也吓得放下手上的活。

  这一哄,引来了抱狗狗的沅沅、矮子老二、保大、毛大、喜喜和得豫,蓝师傅发了大火,孙瞎子目瞪口呆都是大家亲眼见到。矮子老二首先往回便跑,来到爷爷房里:

  “大舅公!蓝师傅发大火,不做了!是孙大表叔气的!”又讲了孙瞎子和蓝师傅这样那样。

  “啊!有这个事?叫他来!”

  孩子们簇拥着孙瞎子送进爷爷房门之后只躲在门外偷听。

  “听说你在教蓝师傅做菜是吗?他忙,你教我算了!摆摆你的功夫让我听听!”

  只有孙瞎子鼻子出气的声音。

  “不摆吧?好!现在听清楚,这里是两吊钱,放进荷包不要打落。这是四封信,给我到邮政局发了;再到东门内稻香村给我买半斤‘寸金糖’、半斤‘酥糖’、半斤‘猫儿屎’、半斤‘兰花根’、半斤‘云片糕’,一、二、三、四、五,总共五种,记好!先拿回来。再到沙湾请柳表姐;到了之后,再去老西门挽倪姑妈和请胖子表哥,来了之后,再到道门口曹津山给我买五斤橘子。再到天王庙给我打一壶凉水泡茶。所有事情做完,赶得上吃饭就赶,赶不上算抵一顿板子!重说一遍!”爷爷讲完,孙瞎子讲得一字不漏。

  “好!开步!”爷爷喊了一声口令。

  云路世界上最骇怕他大舅,说一句算一句,不讲价钱。

  爷爷来到厨房对蓝师傅说:

  “做下去罢!解决了!”

  午时炮放过一句钟上下,客人陆续来了。个个一进院子,都会叫一两声“好花!好花!”或是“吓!开成这副样子”!

  孩子们比客人紧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来三十多人,亲戚长辈之外更多不懂事的莽子,哈哈喝喝地挺着身子往前走,尤其是那个刚由长沙回来的大肥砣子方吉方麻子,跨一步起码碰掉二十朵花。一意奔向那顿吃喝,碰落什么根本不管。要晓得,一朵花就是一颗桃子、杏子、李子和梨子,你吃完喝完拍拍“信而号”(屁股)走了,到夏天秋天我们吃卵!

  从大门口到堂屋前石院坝,花树底下一路都蹲着孩子,见亲戚长辈老娘子这些人,便轻言细语关照。

  “走好走好,小心脑壳眼睛碰着树杈权啊!弯腰好走,弯腰好走!”

  老太太、伯娘听到就称赞孩子,“你看这伢崽,大几个月就不一样,难得这么懂事!乖得很咧!”

  要是是些不认识的大人,也不管来头:

  “禽你妈!弯起腰杆走,不要碰老子的花!听见没有?叫蜂子叮你个狗日的!”

  大家看在这顿酒饭面子上,一个个真的弯腰走起来,老实得像个苟且偷生的汉奸。有人也会稍微作些反抗。

  “耶?耶?怎样骂起客人来啦?”装成很欣赏这种屈辱的趣味。

  席桌是这么摆法,堂屋一桌,院坝一到三桌。眼前众人都在寒暄。见过了太婆和婆又去见爷爷,男的就跟爷爷聚在一起了。还没开席,顺席坐下来喝茶。

  爷爷瞥了一眼坐在另张桌子的云路,晓得这个人若是没有把事办完一定没胆子坐在那里的。他也瞥爷爷一眼。爷爷点了点头,让他觉得中间的纠葛算了结了。云路理会得到。

  堂屋那桌多是女眷,太婆主席。院坝东边的是孩子,中间是爷爷跟学堂先生、方麻子、印瞎子与黄玺堂、幼麟、紫和与四舅,末头那桌倪胖子、得豫、云路、柏茂这些亲表舅表。算是都坐齐了。

  印瞎子和段一罕说起一个长沙姓费的人,留日的,玉公请他来协理枪工厂的事,“来是来了,却硬是跟一个姓吴的湘潭外号叫‘棒槌’的工程师不对劲,查一查,原来还是姑表。你死我活,都六十几了还到我这里搬是非,饭也没吃;一起吃饭,吃完又搬,彼此都指摘是省里派来的暗探,置对方于死地。要我去报告玉公,何必呢?何必呢?”

  倪胖子插嘴说:“听人讲那吴棒槌是个‘来复线’专家?”

  “什么叫‘来复线’?”黎松琴问。

  黄玺堂白了他一眼,“讲,你也不懂!”

  “不惜才问。”黎松琴说。

  “懂了也没用!”韩山说,“当不得酒喝。”

  段一罕接着问印瞎子:“那么后来怎样?”

  “有什么怎么样?我对他两个都讲同样一句话。‘你们两个都互相指是上头派到我们湘西的探子,要都信了,一齐都剁掉!’老实了。还是吵,找一些小皮绊吵!”

  “年纪大了,恩怨还留在心里头,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有趣的人!”方麻子方吉说到这里,看到胡藉春正眯起眼睛看花;一只手抵着下巴寻思,“藉春,花这样子长法,没见过罢?”

  “是这样的,这种情趣看得见,画不出;中国画的画法有个限底。诗,前人倒写过,比如:‘花怒如潮’、‘香雪海’、‘春意闹’之类的描写。画呢?西洋画也不多。至少我没见过……”胡藉春说。

  段一罕说:“日本画倒是有。樱花开的时候,画家们画过不少,有绢底子的有油的。”

  “也弱!”爷爷捕了话,“少了点中土气派。比如我们乡里的粗碗,他们喜欢得很,学着做出来精致有余,洒脱不足。日本人比我们用功。勤奋,也讲究步骤套数,就是气质跟我们两样——讲究过头。过犹不及,成另外面目……去年秉三转送我一套酒具,漆盒子着一把酒壶和两个酒杯影子一样的樱花瓣,不耐细看,我仍然用我的老粗酒杯舒服!”

  “都带回来了吧?”韩山问。

  “这么远路,怕不打烂?”黎松琴忙着填锤。

  “我送人了!”爷爷说。

  几个人听了都不说话,只有黎松琴摇头,大概觉得送人可惜。

  这时咬咬端来六小碟下酒小盘子,跟着酒也来了。今天是绍酒,大家起身向爷爷敬酒道谢时,都叫起好来,说朱雀城哪家有这好酒卖?只有方吉说:

  “我不信是本城买的!”

  幼麟看爹一眼,爷爷没有动静。紫和也微微笑着,一口一口细抿,像个刚学喝酒的人。

  接着菜一盘一盘上来。

  前后三张桌子的响动都比爷爷这张桌子大。孩子那边还有轻轻拿筷子打脑壳和骂娘的,只是让热烈气氛中和了。先生们开始谈论起蓝师傅做的这些菜来,说老蓝这人到底还是留了几手今天才露!

  “原先还以为是伯伯从北京带回的厨子。”黄竞青说,“老蓝你可不应该啊!你想你去年在我家里打扮了些什么给我们吃?”

  老蓝晓得这是换一种方式称赞,便笑着接应:

  “先生们忍两句吧!我的本事各位又不是不晓得,就那两下子讲老实话给各位听,菜里头手指娘大的虾米酒杯大的瑶柱;鱿鱼、海参,都是老伯伯从北京带回来的,各位家里要是存得有这些东西,这样的席回回我都做得出……”

  这番话扯上了爷爷,别人接不下去了。

  嘭!嘭!嘭!有人敲门。

  “咦?这场合有人敲门!”紫和说着便站起身,不想喜喜先跑了一步。

  听到大门口跟人嗡里嗡咙了几句,关上门,手里提了只大金华火腿走到爷爷跟前:

  “送你的!”

  “人呢?”爷爷问。

  “走了!”

  幼麟着急地站起来,“也不问问是哪个送来的?有信吗?”

  “我问过——”喜喜说,“他只讲‘老先生晓得’。”

  大家都回过身来看爷爷,爷爷酒上了头,也在品味这句话,“‘老先生晓得’?‘老先生’晓得哪样?喔!喔!是他——”往椅背一靠,“——那就多谢了。”顺手朝堂屋一指,“交送婆!”

  喜喜退下。

  大家都在纳闷,这个“他”是谁呢?

  方若坐在幼麟旁边想这个“他”,扬起眉毛。

  幼麟歪起头,却装着不在乎的神气。

  黎松琴开怀起来,“我说呵!老伯!世界上也真有这样的人呵!名字都不留。”

  “人情中间,不留痕迹最好!”爷爷举杯一饮而尽,“这酒是我北京带回来的。本想多带儿坛,北方打仗,路上不清吉,只带了两坛。这一坛,先说好!不见底是不让大家回家的。”

  “啊!”原来如此。

  “你看!”方若说,“是不是?”

  喝到莲子羹,看看也差不多了。黎松琴、方吉和紫和三个的脑壳已搭到胸脯上。茶上来之后,幼麟跟方若把爷爷搀扶进房。大家好像松了绑,其实爷爷也不是那么局促的人……

  “你看,月亮都出来了!——老伯伯在的时候我不好意思讲,你摸摸,这边,还有这边,这边,这边,妈个屁!蜂子叮了我一脑壳包!”黄玺堂说。

  “看我脸上,耳后根……”胡藉春说。

  “我这里,哪!哪!哪!手背哪里都是!”高素儒说。

  韩山指指不能动弹的黎松琴和方吉,“看他们颈根周围叮得像个癞头鼋!”

  “什么蜂呵?那么凶火!”韩山感叹着。

  幼麟一个包也没有,“什么蜂都有,蜜蜂、王腊渣(马蜂)、‘鸳鸯’、熊蜂、牛蜂……”

  “怪不得包有大小!”胡藉春说,“好像你们喂的,就不叮你……”

  他们不晓得蜂子们也是趁着酒兴来的。

  说着说着大家要起身告辞,堂屋里听到了。太婆叫沅沅出来说,不让走!等月亮高点,要出来跟大家喝茶摆龙门阵。

  撤了席,蓝师傅出来亮相,大家又称赞一番,弄得蓝师傅今夜间面子简直足极了。

  院坝重新安排,摆了三四张小方桌,二三十张小板凳和小靠椅,茶杯茶壶也都来齐,重新泡上爷爷带回来的香片茶。朱雀城的人很少喝这种带香味的茶,爷爷自己只喝普洱,带回来为了助兴添新鲜。

  高素儒是个冷隽的人,样子长得像个判官,心地却是十分之诗人气,他说:“这顿酒饭,连花香一齐进肚里,味道硬是不同!有月亮,又有蜜蜂嗡嗡之声,这景致,一辈子怕也难碰到几回……”

  胡藉春是个二胡高手,大家原想请他来一段什么、什么曲子,可惜没有把二胡带来。有人想叫谁到家里去拿一拿。胡藉春说:“这情形拉二胡并不合适,有琵琶、月琴才配。”

  “那么洞箫和笛子呢?”方若问。

  “嗳!倒是可以,不过我不敢,听说这家的太婆年轻时吹得一口好洞箫,音乐上最忌班门弄斧,有内行在,手指头僵。”

  “是在说我吧!”柳娘和倪家娘娘扶着太婆出堂屋了,“幼麟哪!今天请了哪些客人?”说着说着,被扶到一张预备好的矮太师椅上。

  “啊!婆,是熟人,学堂的先生,我小时的同学和好朋友马欣安,这是楠木坪的方吉和弟弟方若,黄玺堂和弟弟黄竞青,正街上的胡藉春,岩脑坡的黎松琴和高素儒,东门井的韩山,洪公井的段一罕……”幼麟回答。

  “啊!啊!方吉也来了,令尊的词赋可真是了得,也算是个有棱角的人,从来不热衷功名——你小时候跟令尊一样,胖得了不得,都说你长大会像他。”

  “婆呀!你可猜对了。方吉城里人给他起了个诨名‘方大坨’,你想这雅号对不对得起他的身份?”韩山说。

  方吉这时酒已醒了三分,知道韩山在削他,似乎是无可奈何,摊在椅子上傻笑。

  “‘三十年无改于父之道’!”黎松琴说。

  “哪个说话?”太婆笑着问。

  “黎松琴!是我!婆。”他酒醒了。

  “啊!你小时个也是个胖子!”太婆说。

  胡藉春赶忙补充,“现在也还是。婆,我们朱雀有‘三坨’,岩脑坡的黎松琴,北门街开染坊的苏儒臣,还有方吉。说他们三个人有回一齐坐船到沙湾赏月,人家第二天给起了个名字,‘三坨印月’,朱雀城八景添了一景。”

  “没有这回事,婆别信他,我根本不认识苏儒臣,怎么会跟他一齐赏月……”黎松琴急了。

  “哎呀你这个人!看我,瘦成一把骨头,哪一辈子才修到你这种福分?朱雀城两万多人,才出三个胖子,你轮到一个,还冤?”黄玺堂说。

  黎松琴眼睛看不见人,觉得不陪着大家笑也可以。

  “婆的记性还真要得!几十年的事那么清楚。”胡藉春说。

  “要得哪样啊!瞎眼婆一个,不像你们。想到哪里走走玩,看看都行,一个人坐在房里东想想,西想想,年复一年地三更半夜的日子。”太婆说。

  孙姑婆笑着说:“要是你们各位天天来陪妈摆摆龙门阵,妈就快活了!”

  倪胖子好久不见说话,这时忽然冒出一句,“你看!你看!这样好的机会,我竟然没有把照相机带来!真是!”

  紫和扫了幼麟一眼,这人脑子没有醉。

  “嗬呀!你看月亮出来了!停在花树顶上!”有人叫。

  “是呀!是呀!这景致想起来都美。”太婆说。

  高素儒问:“婆呀!你以前填的词,诵两阕让大家昕听好不好?”

  太婆笑了,“哪的话?快百年的事了,忘光了!”

  “婆客气,婆记性好,一个字也不会忘!”狗狗妈也在帮腔。

  “柳妹不对啊!帮起客人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是不是,狗狗?我狗狗乖,帮太!”

  “哎呀!婆,你想,大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千载难逢,盛会于兹,皓月当空,星斗满天,花事芳菲,良夜何其?你随便吟诵一两阕吧!”黎松琴一口气抖出好多东西来。

  太婆收住笑,“孩子们!真是不行的,年纪大了,经不起诗兴了。你们体会不到,诗词这东西,老年人激越不得的——这样吧!我考考你们
一个问题算了!……”

  “考我们?”黎松琴问。

  “嗯!你们都是书生,问你们一个题,答对了,我念一首外子的诗好罢!答不出,不念,如何?”

  大家照了一下面,无可奈何地说:“试试看吧!”

  太婆说:“我们这块院坝很宽,长了好多花树,来的客人都从花树底下经过,请问从门口到堂前的这条花树下石板小路古时候叫做什么?”

  “有特别名字吗?不就是石板路吗?要不叫作‘花径’?‘小径’……哎呀!这会是什么呢?”

  “往诗里头去想吧!”太婆提点了一下。

  大伙慢慢认真起来,脑子把魏晋唐宋翻腾了一遍,傻了!

  “想出来了吗?”太婆从容之极。只听见移挪板凳椅子的声音。

  “婆,不行了,请讲讲是个什么名词?”

  “陈!”

  “什么?长城的‘城’?成功的‘成’?沉冤的‘沉’?程咬金的‘程’?耳东‘陈’?”

  “对了!耳东陈的‘陈’。”太婆说。

  “不会罢!这是个姓嘛!”

  “《小雅·何人斯》里,‘胡逝我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尔雅》也说,‘堂途谓之陈’,‘堂下至门径也’,陈列、陈列,就是从门口至堂前这条路上的欢迎仪式。——唉!好啦,诗念不成啦!你们各位赏月吧!我进去洗把脸休息了。各位少陪……”众女儿扶着太婆笑着走了。

  大家又继续惭愧地坐着喝茶,抽水烟袋和旱烟,看看意兴阑珊,该走了。喜喜和保大、毛大各人点燃马灯送客人回家。

  黎松琴近视眼特别造孽,高一脚低一脚下坡总算是辛苦之极。酒醒了抢着说话,说到太婆九十五岁年纪脑壳这么清楚,要是当年让女的考试,怕不也是个进士、翰林。

  方麻子方吉说:“翰林?烂便宜!三女婿倪简堂就是个不买光绪账的翰林!”

  花季过了。

  光是落在树底下的花瓣,孩子们就扫了好几天。

  大门口左右两边墙根丛丛平时不起眼的杂根子,一下子冒出千百支丈多长的嫩绿枝条来,过不几天长满成簇的金黄花映着好太阳的蓝天朝墙外直喷。

  坡底下赶场过路人抬头一望,远远地指着说:“看那么多荼蘼,都漫出来了!”

  爷爷一直等着骂紫和,总是机会难得。要不是紫和醉了,就是自己醉了;骂人的与挨骂的总有一个醉,轮着来,令人有参商之隔的感觉。

  爷爷大清早兴致好,说是要炒个长沙李合盛的干炒牛肚丝吃早饭。爷爷卷起袖子动手,周围儿个人侍候,好像清明节陈玉公老师长植树的架势。

  果然是热腾腾一大盘油亮之极的高级炒货。

  “来!来!快趁热吃!”爷爷亲自端到方桌上,摆在众菜中间。

  爷爷在太婆旁边,殷勤地夹了两筷子在太婆碗里,“妈!哪!这边!你夹好吃吃看。李合盛这家菜馆在长沙歪棚斜瓦,破桌烂凳,做出的牛东西,全长沙闻名。这我只是捡得一点皮毛功夫……”

  “啊!皮毛……”太婆快快地嚼着牛肚下饭。

  周围的人也赶忙夹干炒牛肚丝让爷爷高兴。

  “爷爷!”狗狗吃着沅沅姐喂来的饭,“爷爷!”

  “晤!狗狗好好吃饭,叫我做什么?”爷爷品着酒懒洋洋地说。

  “爷爷你炒菜咸妥、咸妥了!(‘妥’是极的意思!)”

  全场一怔。

  “咸妥了,不要吃!”爷爷很扫兴。

  太婆难得这么大笑:

  “我原想忍住,狗狗帮我讲了,镜民呀,对你说老实话,你这个菜味道么,不错!可惜你半路上杀了盐客!”

  太婆说完,只有狗狗糊里糊涂陪着笑。其余的人都闷吃饭。

  过一会,爷爷脸上也显出点笑的影子。

  爷爷在家住了二十多天,找了几个亲戚熟人,办妥几件紧要的事,带着紫会和矮子老二上沅州去了。那边有人来说,秉三先生已经派人把爷爷留在北京的那批酒运到沅州。“没有多少,叠搭起来,只够一面墙壁。”

  两门坡家里生活恢复旧颜。狗狗妈爸大清早各上各的学堂,四叔跟四婶娘去蛮寨蚕业学堂,屋里仍然是太婆、婆,和沅沅姐带着狗狗打发日子。

  爷爷离家前几天说到狗狗。

  “这孩子才两岁多颇能自恃,可以!——儿童教育这东西,讲穿了也简单。孩子跌倒,只要不流血受伤,都要让他自己爬起来。有些人家孩子一绊跤,回头看看父母才决定哭不哭,这是上天给他的狡猾;做父母的千万不要上当,拖累了自己,也害了子女终身。妈也讲过,‘若要小儿安,须带三分饥和寒。’这都是教育子弟留有余地的道理。”

  什么叫做“颇能自恃”?做孩子的明知现状如此,撒赖有什么用?

(未完待续)
Last edited by 阿堪 on 2013-03-11 18:22, edited 3 times in total.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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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09 20:39

二 (《收获》2009年第二期)

沅沅姐这个好人,有时夜间睡在太婆脚跟头,有时回南门;总是大清早就带着狗狗。她是小女儿,哥哥们大,不是欺侮她就是懒理她;倒过来说有个狗狗陪她,这比在自己家里舒展得多。
  她口袋里揣着许多好东西。大人不要的纸头纸尾或是一小团棉绒残线。在院坝青石板上教狗狗折叠兔子、猴、燕子、雁鹅和能装“亮火把把”(萤火虫)有两对小耳朵的盒子。又让狗狗看着她拿小钩针挑出许多花眼眼的小棉线荷包。
  有时学新娘出嫁舍不得爹妈哭着唱的歌。缠绵哀伤,手背一下一下在青石板上轻轻拂着拍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引得狗狗莫名其妙地也想跟着哭。这时沅沅姐赶忙笑着抱他在怀里,哄着他说:“沅沅姐不嫁了,不嫁了!沅沅姐舍不得狗狗啊……”
  “你讲!你舍不舍得沅沅姐?”
  “舍不得!”
  “你讲,疼不疼沅沅姐!”
  “疼!”
  “那好!沅沅姐长长久久带狗狗,等狗狗长大养沅沅姐。你讲!长大养不养沅沅姐?”
  “养!”
  “哪里养?”
  狗狗使用手搔搔脸,搔搔手。
  “这里痒!这里痒!”
  两人笑成一团。
  厨房有个后门,大约二十来步便到城墙根。有些石坎子通到城墙上。搬运大件东西便顺着城墙从那里上来。挑水的“水客”,也是走的这条路径。不过老西门这样偏僻的地方是没有几家人走动的。
  后门屋檐边有棵一年只结几十粒樱桃的老樱桃树,屋檐底下放着两口半过年打“粑粑”(糯米糕)用的大石臼。破了的那半口,到秋天孩子用来斗蛐蛐。
  厨房到城根是个斜坡,好多树。棕、乌桕、皂荚、“狗屎柑”(酸极了的又大又好看的柑子),还有棵一到春天就被孩子摧残得不像样子的香椿和几棵吃不得的臭椿。有孩子说左边远处还有几棵让人长漆疮的漆树,未必真,可能是板栗树。说得怕人,免得别个秋天抢先捡了。
  树底下一律青草。
  幺舅曾经叫马夫来放马。他的马凶,不单踢人,急了还咬,婆不让来了。幺舅一直称赞这种草好,马吃了爱长膘。没有马吃之后,草越长越长,细嫣嫣地跟头发一样软,厚厚的一层又一层,上头一躺,比被窝还舒服。太阳透过树阴照得油绿,亮光晃来晃去。
  沅沅有时候带狗狗上这里来:
  “家婆!出去玩玩可不可以?”
  婆婆正厨房做事: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看看早晨的露水收了没有?”
  有时也不可以。昨天下午打了一条蛇——乌桕树上有一大朵“王腊渣”窠(马蜂窝)——刚下过阵头雨……平常是可以的。不过要小心,免得滑到坡底下去。其实滑下去也不关事,草软不伤人,只让人好笑。
  沅沅在草上做个窝,把狗狗安顿在里头。
  “这么好的窝,哪个‘吉’(故事)里头都没有讲过,我扯谎不是人!”沅沅姐对狗狗说。
  树底下长满了地堇。细细的小茎一根根贴着地面从带柄的鸽蛋形叶子中间长出来,顶上开着朵鲜紫小花。沅沅采了一把编成个花环,自己戴着给狗狗看,又小心脱下来套在狗狗脖子上,说狗狗是新嫁娘。
  草真香。沅沅叫狗狗听城外山上“阳雀”(杜鹃)叫。
  狗狗不懂。狗狗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有。
  “你耐烦听嘛!听见没有!‘鬼贵阳!鬼贵阳!’有钱莫讨后来娘;前娘杀鸡留鸡腿,后娘杀鸡留鸡肠……你看你都不懂!”
  “我不要懂!我要转屋里去!”狗狗说。
  “你乖,你不要转去,过几天我上山帮你采‘毛毛针’(可吃的一种白绒毛的嫩草),采茶苞(油茶树上结的薄肉果实),挖又香又甜的‘地枇杷’(地里蔓生的浆果),摘‘洋桃子’(弥猴桃)和‘羊奶子’(一种肉红色的蔓藤酸果),还有甜蜜的‘大桐苞’和‘三月苞’(野草莓),都送狗狗吃好不好?”
  “好!”
  “那还转不转屋里?”
  “我要转屋里!”
  “你都讲好了,还要转屋里?你个‘搅架精’!好!转就转!那狗狗告诉沅沅姐,是不是‘搅架精’?”
  “是!”
  沅沅好容易背起狗狗。
  “狗狗呀!你长大了,重了,像个秤砣!狗狗是秤砣!讲!”
  “狗狗是秤砣!”
  “狗狗是‘搅架精’,讲!”
  “狗狗是‘搅架精’!”
  院坝左手旁门出去下两三级石坎子有块小土坪,绕过土墙便一直通到坡下。
  小坪有棵枣子树,木里木哒!不甜,孩子们懒理它。
  坡底下住着些当兵的。伙夫、号兵、喂马的,有的有家眷,有的单身。还有些砍柴、挑水卖的闲人。
  一间澡堂子,三两家门口挂小方纸灯笼的鸦片烟馆,自然还有些半开门的婊子婆娘。
  天没亮,五六个号兵在城墙上“校音”。你“嘟”一声,他“嘟”一声,直到把全城人吵醒为止。全城人都骂他们祖宗八代,可惜听不见。
  一个星期天上午,爸爸、妈妈、四叔、四婶都在家。孩子们也都上了坡,院子一片绿。
  来了幺舅娘、柳家娘娘、倪家姑姑。她们带来新鲜“洋火”(大概是一种地面以下植物嫩苗,火焰的样子,炒来吃辛香醇酸,极有味道),海青白和新鲜毛豆荚来。
  爸爸很兴奋,要炒个子姜鸭子,说完就要动身下坡去市场。
  “那好!”太婆想起爷爷炒牛肚子那件事来,“三毛其实炒得比你爷强十倍,那天一声不敢出,还是你儿子大胆有出息!”
  “我们不在,要在,听狗狗一讲,怕不也吓掉魂?”柳娘说。
  婆说:“那天吃完饭回房里,他还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笑,不晓得是醉了还是想到狗狗的话……”
  “狗狗!你讲讲,你怕不怕爷爷?”幺舅娘问。
  “唔!爷爷炒菜咸妥了!”狗狗说。
  “嗳!问你怕不怕爷爷?讲啦!”柳娘说。
  “爷爷乖!”狗狗说。
  太婆笑了,“狗狗‘王顾左右’啊!等我报送爷爷,说你讲他‘乖’,好不好?”
  “爷爷炒菜咸妥了!”狗狗说。
  “嗳!不要总是讲老话!没意思!”婆说,“狗狗让妈抱,沅沅跟我到厨房摘豆荚!”
  姑姑跟幺舅娘、柳娘都说要去,让太婆留住了,“一点豆荚,用得着那么多人弄?”
  讲着讲着,喜喜、毛大、保大闯进来说:“我们带狗狗走玩去!”说完抢了狗狗就走。
  “小心点,不要跌了!”妈说。
  “不会!不会!”孩子们回答。
  出了房门,来到小坪。
  “狗狗,我们让你看一样东西!”喜喜讲完,自己先扒到土墙洞眼里看了一下;保大把狗狗交给毛大,也扒到洞口看了一下。毛大问保大:“完了没有?”保大一动不动地回答:“早得很咧!——喂!让狗狗看,合不合适?”
  “这算什么呢?”毛大说完轮到狗狗看。
  “狗狗,狗狗,你看到哪样?”喜喜高兴地问。
  “屋屋,鸡,鸡!”
  “不看鸡,不看屋,你还看到哪样?”保大抱住狗狗问。
  “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打波’(接吻)!”狗狗说。
  毛大问喜喜,什么叫“嗒嗒嘀”?
  “‘打波’对!狗狗,你讲哪样‘嗒嗒嘀’?”
  狗狗回过头,很认真地又说了一遍。
  “啊!对了!跟那个婆娘‘打波’的是个号兵!屁股后头挂了把号,不信你看。”喜喜说完接过狗狗。毛大又抢着看:
  “日他妈,屁股后头真有把号。那婆娘不像婊子,年纪大些。我看是那个洗衣大奶奶婆娘吧?”毛大说,“好!他们‘打’完了!收兵回朝!”
  回到堂屋,婶娘、娘娘、姑母和妈都在摆龙门阵,见狗狗回来便问:
  “上哪儿走玩了,看你一头汗水。”
  “我们带狗狗看岩鹰打团团抓人家鸡崽。”喜喜说。
  “抓走了没有?狗狗看到岩鹰抓鸡崽了罢!狗狗,讲来听听!”四婶娘说。
  狗狗狮子大摇头,“嗒嗒嘀!嗒嗒嘀‘打波’。”
  孩子一听狗狗泄露天机,撒腿往院子就跑。
  “什么‘嗒嗒嘀打波’?你们鬼崽崽带狗狗看哪样去了?狗狗慢慢讲清楚……”
  狗狗认真地摇着头说:“嗒嗒嘀打波,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打波……”看着大人们不懂,狗狗十分着急。
  “准有事,要不然不会跑!你们都给我回来!”太婆叫。
  孩子们影子都不见了。
  中秋节前几天,爸爸和城隍庙照相馆讲定了日期来屋里照相。秋高气爽,是个适宜照相的天气。
  讲是这么讲,就有好多人不肯来。讲自己样子长得不好看,不上相;又说做身新衣服怕来不及;又说有孕的是“四眼人”,最忌做这类的“险事”;又说没出嫁的女儿家让生人照相会乱了“八字”。
  太婆这个家族,总是难召得齐人。儿女子孙多,像螃蟹眼睛一样,这个闭那个起,没有过齐整的时候。
  愿意来的,其实心里也怕。听到“照个相大家作纪念”就毛骨悚然。有什么好“纪念”的呢?若是某人“不在”了,坟前打块碑,“家先”(祖先供奉所在)上加块灵牌子就是,一旦照出相来,天天看到死人睁着眼睛跟活人一起,甚至有的还咧开嘴巴笑眯眯的,挂在墙上白天都怕,夜间那还了得?
  有个远房二爷爷,听到风声,以为一定也会通知他两口子;要是去了,照出相来,以后怎么活?
  他们家在北门街上,面对城墙。开了门算是店,里头顺着一张双人板床。无儿无女,赶场(墟)弄了点时新水果门口摆个摊子,本钱少,人局面也小,做些竹圈圈,圈着七八粒李子、荸荠什么的,没人买,每天擦了又擦,弄得东西油亮油亮,像上了层光漆。
  “我是这么想啊!照相这事情,跟留声机一样,都是洋人勾魂摄魄的手段。眼前一些人,去了趟长沙汉口,就以为自己像个洋人了,动不动抽洋烟,喝洋水。听到讲,一根洋烟几块‘大脑壳’(袁世凯像的银元叫‘大脑壳’,孙中山像的银元叫‘小脑壳’)。眼看一亩地几个时辰抽完。”二爷说。
  “听人讲,留声机里头唱戏的人,都是‘拍花’人拐了人家伢崽用药水泡小了,装在里头弄的?”二婆问。
  “那信不得!我亲眼见过里头的发条机器。声音都是北京城名角汪笑侬、谭鑫培、杨小楼、孙菊仙……这些人的原腔原调。麻烦就在这里,这些人拿到钱,怎样就舍得让洋人把嗓子吸去了呢?人的元神包括声音笑貌,用一次少一次,看看好不上算!”
  “光听,要不要紧?”
  “这我还不清楚,总是以少为宜!”
  “那照相呢?”
  “你自家想吧!照相的人躲在机器后头瞄准,叫你莫动。人做哪样事才莫动呢?挨砍脑壳嘛!挨枪毙嘛!然后忽然一下打开前头的盖子,猛地又关上,这就把所有人的元神都摄进去了。听到讲,以后的事情一定要躲在暗无天日、一点光亮也见不到的地方才做得出相片来,怕是在吟点什么咒语,你想!要是光明正大,何必这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不讲你不信,有人亲眼见到同一人照出两个人影;也还有个个清楚只有一人模糊的,这都是魂魄要出不出、阴阳难舍难分的意思……”二爷说着说着,自己也骇怕起来。
  二婆坐在矮板凳,吓得背脊紧紧顶着板壁:
  “你看啊!有没有解药解得了?”
  “事情来了,吃药有什么用?”
  两口子正愁到这份上,恰巧孙瞎子从门口经过。
  “云路你慢点走!问你打听一件事。听人讲坡上正拉人照相?”
  “有这个事呀!怎么啦?”
  “嗯!像这种还不太清楚利害的举动,其实是可以等等看的……”
  “你想讲什么呀?”
  “我是说,照相这事情,搞多了怕对人体质不好,伤元神。”
  “这跟身体元神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抽血‘拔火罐’!喔!你们愁这件事……”
  “不是愁,是小心。可不可以我托你顺口到坡上讲一声,照相的事我两口子可免就免了?……”二爷说。
  孙云路好久才明白原来如此:
  “二舅!你放心!坡上搞绝不会拉你们下手,这种危险事。”忍住笑走了。
  周围亲戚六眷对照相怎么想法,坡上知道得不算太多,倒是认真地准备起来。以前原是自己也开过照相馆的。
  婆悄悄对太婆说:“你看,这两天,是不是叫老三、老四他们两口子分分床?”
  “吓!你管得这么多?传宗接代的事菩萨都不管,你管?”太婆说。
  “那也是!”婆咚咚蹬着小脚洗头发去了。她让她南门上妹崽来帮忙,皂荚水、洋碱胰子油、梧桐刨花,足足弄了半天。“刮不刮脸?”妹崽问。“嗬!六十几七十老娘子还刮脸,怕不让人笑死?”
  太婆就隆重了。前一天下午弄起,擦身,洗脚洗头,准备好明早用的新裹脚布,里外新裤新衣,绉纱新头巾,新鞋,玉手镯,玉耳环,玉簪子。由嫁到倪家和孙家的两个亲女儿和儿媳妇全盘料理。
  夜间睡不着,两个女儿陪她摆龙门阵直到四更,又一齐起来梳头、洗脸、漱口。
  天亮之后,狗狗走过来叫太,看太一身新,就说:
  “太,太是新嫁娘!太是新嫁娘!”
  太打趣地问:
  “狗狗!太好不好看?”
  “太好看,婆不好看!”狗狗说。
  “呸!不准说婆不好看!”妈连忙解劝。
  “太有牙齿,婆没有牙齿!”狗狗说。大家笑了一个早上。
  九十五岁的太一颗牙齿都没掉,怪不得她胃口这么好;婆呢!不到七十,门牙和几颗座牙都没有了。
  “照相馆的先生几时来呀?中午要不要招呼点心?”太婆信口问着。
  “大概不用。没见城里头别家这么做过。”爸爸回答。
  “唔!”太婆又问,“约了哪些人来?”
  “倪家不来,徐家不来,南门上除了姐夫和大妹崽也都来。人不少,怕要挤一点!”爸爸说。
  “不要挤!多照几张嘛!”
  “是了!这样好!”
  太婆对她的二女儿说:“想起你大哥跟你开照相馆的时候,来照相的人那种蠢法你是见多了。有回记得吗,南门上姓哪样的秀才,吓得一下子昏死过去,传出去是照相勾魂,害我们十几天没有生意。”
  孙姑婆笑出来,“那是轻的了,有个人照完相回家病了,告到衙门上要我们赔人……”
  “哎!人啊!”太婆颇有感慨地说。
  不久孩子们在门口叫喊着:“到了!到了!狗日的来了三坨!”
  “吓!嘴巴干净点!哪里学的脏话?快拿黄草纸擦擦嘴巴!”倪姑婆骂起来!
  “请坐,请坐!坡太高,背了重东西不好走路!”爸爸忙着倒茶。
  照相师傅姓米,在城隍庙门口还兼做精裱字画生意,跟爸爸是个熟人,“不算,不算,我们还上腊耳山赶场咧!”放下箱子,端了杯茶在院坝斟酌场面。
  “够罢!”爸爸问。
  “有多,有多!”米先生说。
  接着就是安排椅子凳子。
  中间摆张茶几,放架自鸣座钟。底下摆个高筒痰盂。两边各放四张太师椅。太婆一张,婆坐一张,倪家和孙家两姊妹一边坐一张。大孩子站后头,小孩子盘腿坐老人家脚底下地上。
  “好!现在开始站位置!”米先生说。
  姑婆扶着太婆出来坐定。
  爸爸扶婆坐到茶几左手边,还给她理撑抖头上的帕子和衣角。
  孙家姑婆和倪家姑婆是个里手,自自然然找定了自己的位置坐好。
  柳娘、爸爸、四叔、四婶娘、孙云路和得豫、伯茂、保大,都站在后头。
  喜喜、毛大、沅沅,坐在地上。妈妈站在左手尽头位置,弄了张茶几,把换了条荷叶裙的狗狗放在上头顺手扶着。
  “柳妹崽!可惜你妈早我先走;徐妹大桥头屋里人乱七八糟,要不然,我们娘儿们就齐整了……”这是对柳娘说的。太婆每逢大日子,总要见景生情。
  “请不要讲话了。我等下打开这个盖子的时候大家不要动。我叫一、二、三、四、五、六!关上这个盖子之后,就算是照完了,那时候才好动!”
  “我讲的‘不要动’,是连眼睛、嘴巴在内,一动,照出来的相就模糊。”
  “现在来一盘假的试试。”
  ……
  “好!做得对!等会来真的时候,就照这办法办!”
  相一共照了三次,三种款式。除了孙瞎子不停地闪动眼睛显得眼睛模糊之外,其余都十分精彩。
  得豫骂他哥:“你看就你一个人不清楚,想想!紧要关头闪眼睛做什么?要闪,不会照完相闪?你看你个蠢卵!遗臭万年!”
  枇杷完了吃李子,李子完了吃桃子,桃子完了吃枣子,枣子完了吃萼梨。孩子一树一树地啃,看看还剩下橘子和柚子没熟透,一院子的果子,连树尖尖最顶上的一颗也没漏下。在孩子眼中,没什么好吃的应该留到明天。
  要是有人问,都有没有摘几斤送给亲戚朋友的?当然有。一大箩、一小箩完全按大人交待:
  “他们人少,儿子才一岁多,男人又胃气痛,少送点!”
  “这家人多,嘴粗,箩筐大点,拣小的多装些,香的臭的不会挑口。”
  “星庐六爷爷家,有学问的人,选十个大的,盖上红纸,图个欢喜!”
  “满福庆他爹妈都在辰溪教书,只有他和四个弟弟,等下你到门口叫出来,一人送四五个吃吃行了。”
  “男女学堂,一边送一大筐。底下放小的,上头放大的,满点,进门朝办公室冲,拉大嗓子喊,搞闹热点!”
  ……
  ……
  这帮鬼孩子能干,不消半天工夫事情完全办妥。
  眼看中秋节快到了。
  保大舒舒服服躺在草窝里。
  “哪个到家婆(外婆)房里打开抽屉给我取根家公的雪茄烟来?”
  “有数目的,偷爷爷雪茄烟,看他回来不剥你的皮!”喜喜说。
  “那味道,你一点燃全城人都闻到了!”毛大说。
  “唉!好!没办法,只好戒烟了。嗯!中秋节将临也!不喜欢吃月饼的人举手。”保大故意坐起身来点算人数,“喔!都喜欢?——既然人人喜欢,那就应该弄几块来尝尝!”
  “弄我个卵!你就会吹牛皮!”喜喜其实是信得过保大的。知道他像个奸臣,阴着肚子打好算盘,喜欢弄几句话难一难人家,“问我,我卵办法都没有!”
  “你这种人天生没出息,一天到夜卵!卵!卵!眼前是个小卵人!长大是个大卵人——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累我,辛苦我,连吃月饼这种小事都要我费神!也不想想,我这是为哪个……”说到这里,保大忽然跳起来,“坏了!有东西钻进我裤裆里了!蚂蚁子!蜈蚣!蜂子!土扑狗崽(蝼蛄)!快快!快来帮忙……”
  毛大和喜喜赶紧从草地蹦起帮他解裤带。
  裤带打死结,凑着嘴巴好不容易咬开,脱光裤子一看!
  “妈个卖麻皮!蛐蛐,狗日的!还是只三尾子(雌蛐蛐)!你钻我裤裆做哪样?呀!你讲!”捉着三尾子远远一丢,“饶你一条狗命!”一边绑裤带,“哎呀!刚才我讲到哪段啦?你们——”
  “不要再拖了,快吃中午点心了,太家婆马上就要叫人,要讲快讲!”毛大十分不耐烦。
  保大坐在草坡上,拉开两腿,像个旅长,不——起码像个连长派头:
  “刚才我到正街上南门、东门、大桥头视察了一下,今年的月饼特别‘歹毒’(狠、厉害),看着心都融了。簸箕大的,饭碗大的,贴的画一辈子也没见过,孙猴子大闹天宫、吕布戏貂婵、三战吕布、赵子龙长坂坡救主……后头粘的芝麻,手指娘那么厚!”保大说完,耷拉着眼皮。
  “真的呀!”毛大惊喜万分。
  “未必!”喜喜说。
  “未必?你怎么说未必,未必是人随便说得的吗?不信我就是不信月饼!不信月饼也就是不信月饼上的芝麻!芝麻那么小的东西你都不信,你还信我吗?老子开除你!搞来月饼没份吃!一口都没有!”
  “你搞得来?”喜喜看不起他。
  “不搞十个八个都不算本事——你讲讲!我搞来了,你赌咒一辈子当我马弁!”
  “妈个屁!吃块月饼当人家一辈子马弁?”
  “那好,当一年,行吗?——那一个月——好!一星期!你妈的!这么便宜都不干?算了……”
  “一天!”喜喜说。
  保大歪着脑壳端详着喜喜,“我都怪咧!一夜不见,长进得那么厉害!好!算便宜你,两天!”
  “一天!”喜喜狠得很。
  “唉!人心软真没办法,一天就一天!马弁!起来,办正经事!”
  三个人站起来。
  “咦?你起来做什么?”保大问毛大。
  “我起不起来关你什么事?”
  “你又不是我马弁!”
  “哪个要做你马弁?”
  “那我不给你吃月饼!”
  “月饼在哪里?”
  “是呀!你妈个屁月饼在哪里?要老子做你马弁?”喜喜也清醒了。
  “是呀!”保大说。
  保大三个人来到左边旁门向沅沅招手。
  沅沅带狗狗正忙着用绳子捆一只“篷篷王”(金龟子)的脚。
  保大打着手势叫沅沅过去。沅沅过去了。
  “把狗狗借我用一用!”保大轻轻对沅沅说。
  “你讲什么?”沅沅不相信耳朵。
  “我们带他大桥头看月饼去!”
  沅沅害怕起来,话都说不出,只摇头。
  “死丫头!你怕哪样?我们一起去,把你放在南门上;大桥头看完月饼,我们到南门上接你,再一起回来。等回来,让你看我们有好多月饼!中秋节也分送你吃!懂吗?”
  沅沅还是怕,“三舅娘要是晓得了……”
  “就是要让她晓得,也要先报送婆和太婆,大摇大摆地去嘛!”
  “那为什么也不带我去大桥头看看?”沅沅问。
  “做不得!做不得!妹崽家不让看,卖月饼的老板都有这脾气,怪得很!”保大说。
  “那,妹崽家买月饼他不卖?他专卖男的?”沅沅弄不清楚为什么月饼店老板重男轻女,“我远远地站着看闹热都不行?”
  喜喜连忙帮腔,“我们原是想带你去,大桥头今天人特别多,怕踩了你。还不如等我们回来吃月饼。”
  “嗯!”沅沅想想也对。
  “太呀太。我们带狗狗去大桥头看闹热好不好?”
  “大桥头有哪样闹热好看?”
  “中秋节卖的东西全摆出来了,人山人海!我们看一下就回来!”
  “小心点人挤,看了赶紧转来!”
  “晓得!”
  大桥头还真不是扯谎,闹热得很。讲的是回龙阁这头;那头仍然是摆些杂碎摊子,打豆腐卖腌萝卜的。
  这头开店的江西佬会做生意,逢年过节,都弄些引人货出来,水果洋糖,七巧板,走马灯,纸烟,上海机器洋娃娃,香喷喷的洋碱,蚌壳油,花露水,牙粉,皮球洋鼓洋号,远远就听见伢崽家哭着要买。价钱吓人,不买不要紧,光看也行。店老板高高个子,站在柜台里头笑脸迎人。铺子里喷出汉口、上海才有的一股股引人的味道。
  三个小家伙背出狗狗往里挤,好不容易来到柜台前,踩在一包一包海带上:
  “喂!喂!徐老板!徐老板!”
  “啊!倪伢崽,你们来了,看闹热还是买东西?这小伢崽是哪家的呀,这么肥!”
  “我三舅的!”
  “啊!张校长、柳校长的少爷!吃糖,吃糖!”玻璃罐取出一粒亮炸亮炸的红色颗颗送给狗狗,“吃呀!吃呀!甜东西!”
  狗狗怕,喜喜帮着接过来,一下就丢进嘴里。
  “是这样,徐老板,我三舅要我来问问,你们这种月饼,有没有人帮着送到西门坡屋里去?要得急,有外头客来,想让他们中秋节看看我们朱雀城月饼,尝尝……”
  “有!怎么没有?”
  “那好!大大小小送十个,选好看的画,价钱报送我,明天送来,行不行?当着客人面。不要说买,图个欢喜,要讲是你过节送的,大家体面!”
  “这怎么好意思?帮我告诉张校长、柳校长,多谢他照顾生意了!我马上送!”徐老板匆忙地写上账单塞给保大。
  “马上送,要得!我们就转去等着!”
  走到人少的地方,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从边街转到南门接了沅沅,沿城墙进老西门上坡回到家里。
  院坝里真的闹哄哄,爸爸妈妈真请了些党部的同志吃夜饭过节。见到他们回来,大家接过狗狗,这个亲那个抱,快活得了不得。
  前脚一到,后脚马上有人拍门,说是大桥头瑞兴福洋广杂货铺送月饼来了!
  “我们徐老板向张校长、柳校长拜节,小意思,请笑纳!”
  爸爸正在厨房炒菜走出来听到这客气话,望着那一大篮子月饼莫名其妙看着妈妈,妈妈也睁大眼睛,面子上赶紧多谢,送了两百铜元茶水钱给伙计。多谢走了。爸爸说:
  “我从来不认识卖月饼的徐老板,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认识!或者他有儿女在学堂读书?”妈说。
  “那不合适吧!不应该随便送节礼的,素无往来!等我明天叫人问问,成了风气那还得了!是不是,明天叫人送回去,道一声谢罢!”
  保大看了一眼喜喜。毛大吓得蹲在树底下一声不出。
  “菜齐了,菜齐了,倒酒倒酒!”客人在院坝一桌。太婆、婆、妈、四婶娘,带着虾兵蟹将在堂屋一桌。
  炖猪脚,曹津山烧腊全套来齐,爸爸的拿手炒鹌鹑,猪肚子汤,冲菜,红烧牛肉丸子,干辣子炒酸萝卜丝。这几味东西让客人不停地叫好。
  汾酒是临时叫柏茂到沙湾跟熟人商量来的,醇馥得很。四叔一喝指了指酒杯,“怕有些年头!”扬起了嗓子,“柏茂,你打酒那家人姓什么?”
  柏茂在堂屋吃得热火没有听见。
  熊先生是个酒人,嘴巴留了一撮黑胡子,三杯之后豪兴来了,不停要跟四叔干杯;省里头的杨先生不喝酒,微微地笑着吃菜,讲的几句株洲官话,让人听得半懂半不懂;韩先生因为是本地人,见萝卜丝里头的干辣子炒得好,一撮一撮往嘴里送……
  孩子们这顿饭吃得比谁都快,放下筷子就奔到厨房后头扛出一根带叶子的丈多长新鲜竹子,神柜里拿出一把拜菩萨用的香,几对蜡烛和香炉、烛台和一叠“纸钱”,搬来两张茶几,将竹子绑在茶几右边脚上,把香尾一寸地方折了一段弄成个钩分别挂在竹子上下四处。安顿之后,大声地喊“婆”和“家婆”,“贡品你等下摆一摆!柚子在神龛底下,叫柏茂大(哥)剥一剥,我们道门口去了!马上回来!”
  喝酒的伯伯叔叔看了奇怪,孩子饭没吃饱往外跑是什么意思,明白就里的人笑着回答:
  “道门口‘摸狮子’去了!我们小时候都玩过,应节气的风俗行动。”
  “啊?啊?”客人哪里能一下明白。
  “这事情一下说不清楚,等明年中秋我们早点吃饭,到那里去看看。也不知哪一代传下来的,就独朱雀城有。放定更炮后人山人海四处苗乡山里都来了人,男女老少,又虔诚又热闹,为了道门口那一对红砂岩打成的狮子,香纸蜡烛旺盛至极!”幼麟好不容易说出一点头尾。
  “啊!啊!”外头客人恐怕仍然不会清楚。
  孩子从西门下来刚到田家门前榨子口,老远就听到沸腾人声,闻到一股热热的人气。爆竹响声跟着火光映得一街看热闹人的脸孔一闪一闪。
  这三个孩子很快就让人群挤散了,没想挤到左边公狮子面前又碰了头。眼见到另一些男孩子已经爬到狮子身上,带着一种表演的性质,摸摸自己脑壳,又摸摸狮子脑壳,又故意地摸摸自己的“鸡公”,又爬下来摸摸狮子“鸡公”,引起一阵阵哄笑。一个人做完了另一个又接着来,香纸蜡烛的烟雾和爆竹轰响,令这个场面更加腾越凶火。
  狂欢的事情继续发生。母狮子在衙门的右边,原是女性膜拜的场所,没想到一帮淘气撒泼的男孩子又窜到那边,重复刚才公狮子那边的动作之外,又加上摸摸自己的“奶奶”,再摸摸母狮子“奶奶”的动作。妇女们哇哇叫着表示抗议,也引起看热闹的人更大的哄笑,叫好!连妇女们自己也笑弯了腰。惊讶而无可奈何的是苗族妇女,她们从几十里外赶来母狮子面前的虔诚让这种胡闹搅混了。不过她们默认某种灵验力量是包括城里佻皮孩子的淘气行为在内的。
  没有人怀疑狮子抵抗疾病能力比人类强大,尤其是天神豢养的狮子。谁发现朱雀城道门这一对石狮子甘心情愿承受市民一切疾病的过继能力的呢?但你必须承认历来生活中严峻礼数总是跟笑谑混合一起,在不断营养着一个有希望的民族的。
  试问一个没有快乐节日的国家和一个不懂玩笑的民族,她能长大吗?
  孩子们乐陶之后想找口凉水喝都没有。你看,北门、东门、南门,城里城外街上路边到处都是井,就是西门没有。
  街头巷尾有一种大石头板粘焊的太平井,救火用的,里头的水乌黢巴黑、黏黏稠稠,蚊子出出进进,想起它忍不住都要吐把口水。
  回西门城的路上他们一路骂娘;保大忽然想起狗狗的四舅住在堂平仓,他屋里掀开岩板底下就是凉水,想叫喜喜带进去喝两口。
  “这哪行?这人怪脾气,说不定给我两耳巴子铲出来!”
  “过节不会打人吧?”
  “中秋节?年初一都打。我不去,要去你走头先。”
  毛大觉得无聊,“都快到了,哎呀!回坡上再喝吧!”
  进了院坝,客人都走了。
  “来来来,正好帮忙摆供品!”柏茂说。
  太婆、婆,四叔、四婶娘,狗狗、沅沅,狗狗妈、爸,孙瞎子、得豫都坐在院坝等月亮出来。
  保大看到月饼齐齐整整摆在方桌子当中,心里好笑。
  爸爸忽然想到:
  “喔!对了!保大,大桥头那个老板你原来认得的?”
  “哪里啊?我怎么认得他?怕是他见了狗狗点醒了他的……”
  “那好!明天把这些月饼退送给他,多说两句好话,听清了没有?”
  孙瞎子抢着说:“我去!”
  太婆笑起来了,“老三你也算是个大人了!想都不想,过了中秋节,退给人家月饼,叫人家卖给哪个?人家一番好意,不要扫人家兴致!”
  大家一听,老的少的全笑起来了。
  爸爸自己也觉得鲁莽:
  “哈哈!我这人……那么这样吧!保大,明天上午你拿这块花边(银元)去,务必要那位什么老板把月饼钱算清,讲两句好话多谢,懂不懂?记得把剩钱拿回来,不要打落!”
  “哎!这还算圆圆满满,懂事的做法!”太婆说。
  毛大和沅沅嚷起来:“太家婆,太家婆!你看,月亮从八角楼(山名)上来了!好大好大的月亮!”
  “姑!”婆附在太婆耳边轻轻地说,“今年月亮好大,金黄金黄,像口大簸箕。”
  竹子树上挂满点燃的香,点燃了蜡烛,烧过了纸钱。
  太婆说:“拿蒲团了没有?各人都向月亮拜一拜,狗狗,好好地跟月亮公公拜拜,保佑你快快长大!”
  于是沅沅和妈妈搀着狗狗磕了三个头。有人合什,有人鞠躬。
  大家吃起瓜子、葵花子,剥起花生来,一边看着月亮。
  爸爸对妈妈也说,今年的月亮和前几年中秋在桃源、桃源洞山上看的月亮一样的感人,那么亮,那么雍容华贵……
  “姜白石还是林逋有个‘听月’的说法,对我倒是合适了,瞎子婆只能‘听’了,是不是,狗狗?——狗狗到我这边来,让太婆抱抱你,唉!要是太婆能多和你过几次中秋就好了……”
  爸爸发觉伤感的苗头,便说:“来来,我来吹段箫好不好?”
  大家说好。
  爸爸从房里取出箫来,解开锦套子,吹完一首《春江花月夜》。
  太婆说:“老三吹得太脂粉气,太香!箫这个东西要从容,平实舒缓,最忌花巧;指头上要添点‘揉’的功夫。看起来你没有心思在上头下苦功了;凡俗太多,心不静,箫和七弦琴一样,旁边多一个人,味道都是不一样的……我还是爱听你按风琴,好听,我也不懂,对不懂的事情容易爱惜……”
  “好呀!好呀!三舅按风琴!”
  于是得豫、柏茂、保大、喜喜从屋里搬出风琴来。
  大家肃静起来。月亮渐渐升到东岭上。
  爸爸先来一段前奏,和弦温暖得像蜜在流荡——妈妈站在琴边,轻轻地唱起来——
  “眉月一弯夜三更,画屏深处宝鸭篆烟青,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秋虫绕砌鸣,小簟凉多睡味清。”
  曲子完了,月光底下,大家没有出声,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
  “嗯!歌词清雅,可惜有的字眼混在歌里不容易听清,知道是哪个做的吗?”太婆问。
  “听说是李叔同先生的。”
  “哦!怪不得,他是个雅人啊!听星庐说在日本见过他,一表人材的咧!”太婆说。
  “好啦!到哪个哪?狗狗来一段怎样?”婆高兴地说。
  沅沅凑到狗狗跟前,“狗狗来一段,狗狗会好多歌,狗狗乖,狗狗来!”
  狗狗躲在太婆怀里,笑着猛摇头。
  “锣鼓还不够,狗狗的劲头还没足,哪个先来?搞热火点狗狗才出台。”得豫说。
  “那沅沅!”四婶娘爱惜沅沅。
  沅沅坐在小板凳上吓得把脑壳埋在膝盖里。
  “起来!”保大猛地一声。
  “嗨!保大,叫妹妹怎么这种叫法?高高兴兴的事嘛!沅沅乖,沅沅一天到黑照拂狗狗,狗狗叫沅沅姐唱一段哩!狗狗叫哩!”四叔说。
  “沅姐唱!”狗狗走去拉沅沅。
  沅沅笑眯眯站起来,不好意思,又不敢不唱,低着脑壳匆匆看起草里头的“亮火把把”(萤火虫)一闪一闪,就说:
  “我和狗狗一起唱‘亮火把把’!”
  “好呀!好呀!”孙瞎子擂边鼓。
  沅沅唱,狗狗跟着:
  亮火、亮火把把,
  来我门口吃腊渣。
  你上天,
  雷打你,
  下地来,
  我救你;
  救你牛,
  犁大丘;
  救你马,
  过沅州;
  沅州路上有朵花,
  摇摇摆摆到谢家;
  谢家门口有堰塘,
  两支鲤鱼扁担长;
  大哥大哥莫打死,
  留到二哥讨老娘(老婆);
  讨得老娘大又大,
  一把椅子坐不下;
  讨得老娘小又小,
  一个灯盏洗个澡。
  唱完,沅沅赶紧抱狗狗,坐回到小板凳上。
  “这回轮到狗狗了!狗狗,狗狗,你敢不敢出来?”喜喜、毛大嚷起来。
  “敢!”狗狗的胆子吓了大家一跳。
  狗狗站在沅沅身边: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好呀!好呀!狗狗你这么乖呀!真值价!真值价!”保大一伙人大叫起来!
  “好啦!到你们啦!”四叔指的就是叫好的这一帮人。
  这帮人马上哑了!
  “你看你们!死没用!平时杀仗打通街,这一盘‘溜头’(打败了的公鸡的称呼)了吧!”柏茂骂起来。
  “我来一盘!”毛大让人真没料到:
  “……叫呀!叫四宝哎哎!莫呀莫想她耶咳!若呀若想她呀唉!就呀就是几扇把呀咳……”
  “天高皇帝远,屋矮王八多!”
  “清明时节雨纷纷,八月中秋月光明!”
  “天亮放醒炮,屙痢打标枪!”
  “狗扯把,鸡踩雄(交配),猪公猪娘闹王龙(胡来)。”
  毛大还要唱下去,扪着肚子哭笑不得的爸爸嚷起来:
  “吓!吓!哪里学来的野话!岂有此理!”大家都说太不成话,毛大简直是个痞子!
  毛大像喝醉了酒,一动不动站在月亮底下。
  没想到高高兴兴的中秋节,落得这个收场……
  爸爸难得到南门上倪同仁药店里。这是彼此都清楚的事。
  坐下来的时候,倪同仁出来了,见到爸爸,打了声招呼,“喔!来了,刚泡的茶。”
  “好嘛!”爸爸坐下来,“我来找姐!”
  “是呀!她就出来。”倪同仁说。这两年,他对姑姑好多了。心里明白,亏得爸爸给他那一指挥刀。这种事已经过去,大家没什么好说的。
  “你刚到呀!要不叫碗米豆腐来?”姑姑出来对爸爸说。
  “刚吃过点心,下午我没课,顺便来跟他们说说,保大是大了,毛大和沅沅是不是让他们上上学堂?”
  “上学,嗯……”倪同仁刚要开口反对,爸爸眼睛一横,“那也好嘛!横顺你们两个都在学堂……”
  “姐,你看呢?”爸问。
  “你看好就好嘛!”姑姑说。
  “那我走了!”爸爸到倪家,从来都是这副样子,冷冷的神气,他只可怜贤惠的姐姐。
  晚上又跟妈说通了,明天各自带毛大和沅沅到学堂去。
  毛大跟在他三舅背后到北门考棚学堂去,脸吓得死白。进了办公室,办好手续,带去二年级跟级任先生吴庆如见面,第二天早晨,该上学的时候人不见了。
  沅沅呢!坐在一年级课桌旁一直低着脑壳,下课也不走,换个先生还是低着脑壳。放学了,到夜里家里不见人,以为在西门坡,西门坡也说没有。提了马灯找到学校,见她一个人坐在黑课堂里,像中了蛊。牵回来还是不说话。第二天清早晨带上西门坡,见到狗狗,抱起狗狗就走:
  “狗狗,我们玩去!”
  又好了!
  “十月十日武昌城,满城一片枪炮声……”
  这五六天女学堂全体师生忙的就是课本上讲的这两句话。五色旗红、黄、蓝、白、黑是按照汉、满、蒙、回、藏设计的。后来晓得不够周到,添了苗、瑶、黎三个进去,也不晓得插在哪个颜色里头,含含糊糊。其实这五个颜色得罪了好多人,全国几十个民族都不满意。
  把“五族共和”的意思变成“青天白日”时间不短了,传到朱雀城还是最近的事。考棚小学堂教体操的蔡先生就一直没转过弯来;这几天麻阳乡里婆娘搭信屋里老猪娘生了十二只猪崽,跟“青天白日”上的十二个尖尖吻合,虽然中间的道理一时还想不通,算一家人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也就缓和过来了。
  万先生这几天做了祝双十国庆节搭牌坊布置礼堂的总管,亲身带人上对门河喜鹊坡搞了很多松柏枝杉木杆来,棕绳、铁丝忙了一阵,节牌、标语、大小灯笼一挂,俨然得很咧!
  女子小学堂听到信很不以为是。狗狗妈柳惠校长就问她外甥总务柏茂:“看人家‘男小’布置的!”
  “看过了!”柏茂懒洋洋地说,“教育局、商会、县政府我都看了啊!等大家搞得差不多我才搞!诸葛亮草船借箭,三天为限,立下军令状!”
  “柏茂!时间不多了!这一回我可是只信你的!”柳惠说。
  “三舅妈!做,要做多少时间我有把握。现在我是在想,想好才做,比做到一半再改要好。这一回,比人好多少我不敢说,总不能比人坏,坏,是不可能的。”柏茂怕他三舅妈不了解他。
  柳惠说:“什么事一做,‘可能’都有两个!”
  柳惠又去找来教务主任吴晓晴。她是个让人初看平平,越想越漂亮的那一类人,“你代我维持着他,要人帮忙给他调人。”
  “可以!”吴晓晴说。
  柏茂运来几部分材料。做大小绣球早经裁好的颜色纸。国旗、党旗,红、蓝、白三叠薄布……交给吴晓晴:
  “吴二姐,你召集六七个高年级同学打糨子粘一粘这些绣球,今天要!”
  “人?到底是几个。六个?七个?‘今天要’是上午?下午?晚上?”
  “那么,十个人!放学以前吧!”
  “可以!”
  柏茂带了两个木匠师傅在校门口钉了一边一个扁扁的木架子,上头搭了两条木条。没几下工夫就弄完走了。
  这里吴晓晴二姐领着十个五年级的能干学生,连教算术的田桂珍、教常识的李岳、教国语的陈芳玲都来帮忙,围着临时卸下两张门板搭成的桌子,难得有空大家这么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这时候来了柳臣盐局局长找柳惠他三姐。
  柳臣吴二姐是熟的,都是得胜营人。
  “你找她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能讲给你听?”
  “不讲,我就不帮你找!”
  “不帮,我自己找!”
  “好!你打锣喊吧!”
  “是不是出去了?”
  做手工的先生学生都偷偷地笑,吴二姐也装着没听见。
  “吴晓晴!你哑了!”
  “啊!叫我呀!你找不到回来哪?”吴二姐刚说到这里,放午时炮了!“你看,放午时炮了,该吃点心了,局长今天请吃面还是米豆腐?”
  “你看你莫要惹我生气!我有急事找三姐!”
  “有急事更值得请了……”
  “好,好!你莫闹!以后我一定请,好不好!”
  “做什么以后请?你听,外头‘竹梆梆’响,不是‘沙嗓子’就是‘老肥’的米豆腐担子,来早不如来巧——周瑞莫你快跑!叫担子挑进来!”
  担子挑进来了,是老肥。
  老肥的面和米豆腐进过北京,是熊希龄总理邀去的,住了大半年,十分之有地位的名人。
  这时,柳惠校长大概是从文庙那边走出来了。
  “哈!局长的三姐来啦!”吴二姐说。
  “咦?你怎么来啦?”
  “你自己看看,你学堂的这帮人!我来找你,这吴晓晴大丫头硬是不帮我找,还把老肥叫进来要我请客!”
  “哎呀正好,刚放午炮,肥大!肥大!帮我也来一碗!”柳惠笑得要死。十个女学生不好意思站起来想走,也让命令留下了。
  柳臣自己居然狠狠吃了一碗米豆腐又加一碗面:
  “老肥老肥!这笔账你到楠木坪找吴晓晴她屋里老人家吴敬川先生算,说他妹崽欠你这笔烂账,要他老人家还钱!没有见钱的话,朝她嫁妆钱里头扣!”
  “去呀!去呀!肥大!你挑担子上沅陵找他吧!他在那头等你咧!”晓晴端着空碗扬着筷子说。
  柳臣转身对几个女学生说:
  “你们各位的这位教务主任是个山大王变的,有朝一日会把各位带到对门河喜鹊坡堡子上,画个花脸,插了野鸡毛,骑着马,见过路的行商旅客,来一个捆一个,叫他们屋里人拿几百几吉‘花边’来赎‘肥羊’,那比在学堂读书、教书好!——老肥!我告诉你,你不要笑,要不然吴晓晴连你都绑上去,他们一天到夜吃米豆腐,吃面,吃饺儿,连伙夫都省了!”一边笑,一边掏荷包算钱。
  闹了一阵,跟他三姐走出校门,远远听到吴二姐她们恋恋不舍的声音,“局长,欢迎常来啊!慢走啊!”
  “三姐,我刚从上海带回来一部简易电影机,点洋油灯的,夜间到坡上放给大家看!”柳臣说。
  “就为了讲这句话,让人绑了‘肥羊’?”
  “这死苗丫头,报她将来的男人狠狠克她!狗日的仗她人多!”
  外公在宁波当知府时,外婆带着妈妈姐弟们一直住在宁波城。柳臣算是在那里长大的。后来外公死在任上,外婆好不容易把灵柩老远从宁波盘回来。妈妈行三,桃源省二师范毕业后在常德一位开通的蒋姓老太太办的女子学校做教务主任,得到薪水帮助她第四的妹妹念北京大学农科,考试用的都是妈妈的毕业文凭。
  四舅柳臣和幺舅柳鉴那时都小。人家都说四舅相貌好,脑壳圆圆的像个袁世凯,一定有后福。当盐局局长本也不错只是哪够袁世凯的水平?长大至今剩下身段和脑壳像袁世凯之外,已没有别的指望了。
  这个人一直很自得其乐,有点钱但绝不扰人。佩服中国一切文化传统。诗词歌赋之外,麻衣神相、风水打卦、神农本草、苗药偏方……无不兴趣盎然,用也用得上,谈也谈得拢。偶有心得,便要运用;如果恰好这时有人上门求医,病人算是十分运气,贴上药钱还会奉送盘缠晚饭。
  好人不常做,做起来彻底。
  一生只有一个见笑的毛病,喜欢讨小老婆。
  他的“讨小”不论相貌,也不管身份,只要是合符麻衣神相里的规格,都能忍住抬进屋来。
  原来舅娘姓陈,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贤惠,温顺,生了几个男女孩子,算是四舅的老营盘。其他都各有自己的住处,生活虽然过得去,有不同的情调趣味,比起来究竟还差好几段。尤其是正经熟人亲戚办事,都到常平仓老营盘找四舅,避免往明知的别处图方便。
  最近这盘找的是个瘦高、蓬松着黄黄头发的女子,说:“这女子相好。眼前平常人,平常人摸不到出息,多少多少年后大家就会明白怎么一回事。”
  给这女人王家同买了块带上下层楼的橘子园,百十来棵绿油油的橘树,到冬天有二三十担橘子好收。生了个六斤多重的头胎男孩,三个多月后死了。一查相书,清清楚楚是橘子害的。招来几个工人,两天工夫铲平了橘子园,片甲不留。
  要卖没有橘子树的橘子园,谁要?自己也不住,让它荒在那里。就在橘子园隔一条小路的岩坎上看中了一座也是两层木楼。窄多了,风水好;上次就是看错半厘不到的方位。现在好了。
  他弟弟幺舅是个找猎专家,喜欢马和狗,花了好多精力时间在上头。四舅觉得养狗也许有点味道!也牵了一只没甚讲究的黄狗兴高采烈地去街上散步。
  街上熟人见了都觉得意思不大,甚至在背后估计,“‘一黄、二黑、三花、四白’,这狗不错,够六个人的!”
  他朋友少,有时梦里做首诗,记紧了,大清早走来找他三姐,站在院坝当中,隔着窗子朗诵给她听,没等回答,静悄悄开门走了。
  说的是今晚上四舅要来放电影。妈回家一讲,大人们一阵恐慌,不又是上回照相那种怕人的事?孩子们当然喜欢得了不得。“放雷公炮竹都不怕,还怕看电影?这妈个皮的大人!”他们想。
  人越来越多,又说怕,又想看,院坝都坐满了。
  “太也来吧!”柳娘说。
  “来哪样啊?看都看不见……”太婆说着说着,也让人搀出来坐在当中最好的位置上。
  定更炮早打过,还不见人到,“要不,黄了(一场空)!”
  “四舅这人不会!他不是为你,是为自己!他要抖新鲜东西让人看。算是自己亲手发明那么兴奋威风!”喜喜悄悄讲给自己听——
  “好像亮手电筒。你两节,老子偏偏四节,你四节老子找根六节来降你!大白天互相对着照眼睛;夜间照城楼子顶上的葫芦。看哪个照得远?这都是他妈的‘祖坟通气’,出了报应。白白花了电油(电池)钱!”
  讲到这里,四舅来了。前头走着打马灯的柏茂。
  四舅手里提个绳子捆着的洋油桶大小的纸盒子。就这点东西?
  四舅说天黑得不够,要漆黑才看得“分时”。搬出两张茶几,各绑一根竹竿,左右两边牵绳固定,中间挂块新斜纹白被单。大家将信将疑把事做妥。
  婆随时附在太耳朵边讲这些情形。
  四舅揭开盒子,提出打气灯差不多的机器,前头伸出一根炮筒,里头有玻璃镜子。旁边一扇活页门,一个摇把。连在一起的真有一盏灯。尺多长的烟囱,背后点着一面浅锅子似的亮闪闪的镜子。又打开另一个扁圆的铁盒,取出一饼东西塞进活叶门里头,上紧螺丝。点燃了后头的灯。
  这灯移动好一会才瞄准那块床单,射出一道四方形的白光在床单上。好!四舅熄了灯跟爸爸说起话来。
  “怎么?这就算演完了?”保大问喜喜。
  “不会吧!我眼睛都没眨!”喜喜说。
  “好啦!人来齐了,现在开始!等下大家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我先给大家打个招呼,不要怕,不要动——”四舅点燃里头的灯。
  “哦!还不准动?万一跑出来怎么办?老人家这么多……”倪家姑姑着起急来。
  保大嚷起来:“莫吵莫吵!有什么好怕?出事有我嘛!”
  这时,白被单亮得晃眼睛。四舅抓住摇把不停地摇,接着一格一格的黑白杠杠,眼都花了,忽然出现一副大脸,可没有想到,哪来这么大的脸?眼睛、鼻子和上头长着小胡子的嘴巴。眼睛一眨一眨,还对你笑。没有天灵盖,没有颈根,没有肩膀,手脚,身体,光一张脸。比鬼还骇人!幸好越来越小,小得像真人一般大,全身什么都有了,手啦!脚啦!戴帽子的脑顶啦!
  这人像个叫化子讨饭的,衣服裤子小的小、大的大,都不合身。一对完全不合脚又大又破的皮鞋,捏着根“自由棍”(手杖),左边走几步,右边走几步,一下背过去,瘸着拐着,越走越远,不见了。
  “这人有点‘朝’(精神病),起码不是个正经人!”四婶娘说,“要是真人站在面前,怕不给吓死!”
  “哎!你天天见老祥和羝穴子(本城有名的精神病者),也不见你死?”四叔紫和说。
  接着远远一颗黑点,近处几个戴高帽的男洋人和屁股又大又翘的穿裙女洋人等在旁边。那黑点越来越近,冒着黑烟,喘着白气,直向看电影的院坝冲过来。
  全院的男女老少同时“哇”的一声,像是挨了炮弹。
  “哎哟!哎哟!你熄了吧!熄了罢!我魂都掉了!”
  四舅左手捏着右膀子,吹熄了火,瘫在椅子上,累得满身大汗。
  “哎呀!观音菩萨保佑!柳臣你也不想想,这种东西也有胆子弄了来!”
  狗狗妈抱起狗狗,“都讲过了,这都跟照的相片一样,其实就是会动的相片!又不是真东西,有什么好怕?”
  “要在上海、北京,电影里头还有开枪砍脑壳的!”爸爸说,“就像看戏杀仗一样!你忍不住笑,忍不住哭,是那场戏演得好唦!电影也一样,都是人扮的戏。这东西能留下来,十年几十年后的人也看得到,不像唱戏,唱完了就没有了……”
  “还看不看?”四舅站起来问。
  “看!看!”孩子们大声地叫。
  “哎呀!哎呀!底下还有哪样呢?怕是怕,要是讲明白了,都还是看一下好!”妇女们说。
  接着是翘胡子洋人骑车子。一个小轮子,一个大轮子,翘胡子一跳就上了大轮高头的板凳坐着,抽着洋烟袋在街上走。街两边都是洋房子……
  再下来是洋人请客。好多好多穿大裙子翘屁股的女人,上身只穿薄薄的花衣,奶奶差点露出来了。男人穿的衣服一层又一层。看起来女的不怕冷,男的特别怕冷。
  围着一张两三丈的桌子,上面铺了通眼花布。金子银子架子上满是亮堂亮堂的蜡烛。摆满高脚矮脚玻璃杯和盘子碟子。要喝酒就一齐喝酒,喝汤就一齐喝汤。一人一块肉,造孽得连一双筷子都没有,要用刀子现切现弄,拿一把叉叉送进嘴里去。
  搞了好久好久,像是吃不到哪样东西,连饭都没有。男男女女不停地喝酒,喝完浅颜色又喝深颜色的。吃完东西散了席还舍不得放下酒杯,也不好好端坐一个地方,走来走去,和这个笑笑跟那个笑笑。
  大厅有两排整整齐齐的人坐在旁边,衣服、袖口上镶着好几排扣子和花边,身边手上都靠着、捏着洋鼓洋号,大琴小琴,唉!洋人就是洋人,打鼓吹号的小事情,都还要一个人拿着根棍子吓着,狠狠地指来指去才肯动手。
  这边呢!喝酒的那帮男女,也有放下酒杯的。洋鼓洋号一响,一男抱一女,大庭广众之下身子贴身子团团转动起来。一圈又一圈,像上了发条。尤其把自己的婆娘让别个男的搂着转,自己又去搂别的婆娘,彼此都不脸红生气。
  简直是鸦雀无声,院坝的人都看僵了。演完了……
  大家默默地收拾桌椅板凳,该走的已悄悄出门。十月了,夜间的坡上雾蒙蒙的,个个身上都冷。
  婆有天见到柳臣,“以后有什么外头东西不要拿到坡上来了,免得我几个月没脸见人!”
  柳臣告诉他三姐柳惠,柳惠告诉幼麟,幼麟说:“啊!啊!啊……”
  国庆节清早,柳惠赶到校门口一看,全城没见过这么好的门面。红、白、蓝三色竹布从牌坊中间分左右两边直垂到地,象征青天、白日、满地红三种颜色。门额上四个大立体金字“双十国庆”,底下一个带大灯笼,左右各两个小灯笼,都是红绸子绷的,大灯笼底下一个五彩大绣球,两边小灯笼上也各有一个小五彩绣球。
  牌坊两边除了三色布条之外原是空空如也,不晓得哪里弄来两大缸盛开着鲜红花的高藤凌霄;中段两缸喷香的金桂花、银桂花衬托着;再低一点的部分各绕着三盆长满果实的红石榴。
  进到校门,两边一路挂着小五彩灯笼,绕着绉纸彩带。上坎子葫芦花墙中间拱门上挂着四盏灯笼上贴着四个大字“万众腾欢”。左拐一
路也都是小灯笼。进入校本部,楼额上大红纸隶书四字“天下为公”,周围也粘满小彩纸绣球,就这么一路上热闹进去。
  派人把柏茂喊来了。睡眼惺忪。
  “你哪里弄来这些凌霄、桂花、石榴和纸灯笼?”
  “凌霄是白羊岭陈家借的,桂花是李子园借的,石榴沙湾柳娘、大桥头徐姑婆家借的,不花一个钱。”
  “大小那么多灯笼呢?”
  “叫毛毛、保大、喜喜和得豫兄弟柳家布店的(身小)川、大川在南门铺子糊的。”
  “喔!怪不得这两天不见人到坡上来,等下,我到县衙门开会,大家一定会讲到你。快回家好好休息去!把你吵醒了……”
  柳惠一进县里,会议厅坐满人,萧县长和县里的每人正论到双十节县城这次的彩牌坊门楼的布置,果然都数“女小”的别致,设计独到。等下开大会县长还要当众表示一番。
  到了夜间,全城人都到各处参观。“女小”所有灯里都点亮了蜡烛,也一致称赞“女小”门口的布置夺目,像元宵节一样。好笑的是拐弯过去头一家门面教育局门口牌坊点蜡烛不小心烧了架子,也有人说是里头庆祝国庆喝醉酒自己弄的,不管怎样,反正是荒烟残迹让人很看不起。
  倪胖子特别叫柏茂站在牌坊底下给他照了个相。可惜没有退后的地方,景子照不全。洗出来的相片只见柏茂站在桂花和石榴旁边。这是哪个时候都照得到的。每次让人看相片,都费很大力气才说得清楚周围和上头还有什么什么……
  国庆节过了不久,狗狗的孙家三表叔得豫又要出门找事去了。做哪样也没有把握,家乡人总是出去闯了再说。到坡上来辞行。天天上坡的人一旦出门说声舍不得都来不及。
  他仪表非凡。大表叔从小病,发过几次大烧,翻白眼搁在地上装“匣子”(简陋小孩棺材)了,看到扯出几口气又重新捡回桌子上来。他的命怪,以后虽然少犯病痛,器官上倒是留下时刻引人谅解的麻烦。
  二哥二表叔到了北京。狗狗两岁生日那天,姑婆来坡上讲到他在卖文,已经受到老辈人的看重。太太听了高兴,说像他“家公”(外公)。
  三表叔进了太婆的房,跪在太婆身边,太婆摸摸他的头发和肩膀:
  “你是长得好的。小时你妈缺奶,吃的苗娘的奶,现在成人离窝,家婆(外婆)舍不得也不能留你一辈子。男人家嘛,是不是?你从小自重,老成,少跟人油皮涎脸;不过这好的上头也是个毛病,这世界要人家理你,你也要理人才过得日子。要是你出去一时回不来,下次回来到我坟上告诉一声就是。懂吗?……”
  得豫点点头,站起来,又跟太婆和婆磕了个头,叫声:“家婆,舅娘,我走了!我妈会常到坡上来!”
  太婆和婆跟孙姑婆和九娘都哭起来,他没哭,背起包袱一声不响昂头下坡而去。
  “这孩子,一颗眼泪水都不滴,自小就没见哭过。跟人打架,脑壳、眼眶子肿了几个包,满嘴巴血,没喊着一声痛。从来也没挨过打,不像老大老二,打的算是不少。他,不用人烦心,什么事都自己来。衣服自己洗,走玩回来没饭剩,不声不响就饿一顿。最省心就是他。”孙姑婆说,“前几天在杨明臣那边当勤务兵,人都爱惜他,叫他不要走,涨他的钱,一声不响背了把胡琴就回来了。杨明臣还一直抱歉,怕哪里亏了他;哪里都没亏,就是他讲走就走。其实我明白他心思,他爹还没下落,二哥在外头无头绪,大哥、九妹又是这番情形,他是想拼命养我们三娘仔……”说着又流下眼泪。
  婆跟着说:“鬼崽崽们天天坡上来,追前赶后吵得要死,就他没见声音……”
  “这孩子会成器。就是一样,不随和怕难招人喜欢。要说光凭上进,以后几个老表最有看头的该算是他了!”太婆说。
  “妈,看你这话说得……”姑婆说,“有出息还看我们张家。其实幼麟最是聪明绝顶,摆着十几二十个表亲兄妹,哪个比得上他?”
  太婆说:“原是这样。可惜太恋窝,翅膀难硬。紫和呢?糯。鸩在酒里,一半日子在醉中。又是个好好先生。人脾气是天生的,不是爹妈给的。一妈生几个孩子,个个不同。——讲到哭不哭我心里就好笑。我们张家怕就有这脉种;柳妹讲她生狗狗,落地打他屁股也不哭,一双眼睛东瞧西望,都怕是个哑巴儿,便使劲拧他屁股,你想怎样?他哈哈笑了两声,吓得接生婆差点子失手把他摔在地上。”
  婆笑着说:“算是少有!你看他两岁多了,几时哭过?”
  “狗狗呀!狗狗!你怎么不哭?”太婆问。
  “狗狗跟三舅和舅妈到正街上党部去了。”沅沅说。
  “我还想咧!狗狗好久没出声……”太婆说。
  狗狗跟他爸妈任正街上县党部开会。
  会开完了,大家把狗狗放到讲台上让他讲演。
  “狗狗!狗狗!来一盘!来一盘!”
  “我们要打倒土豪劣绅,贪官污吏!”讲完一鞠躬再一抬头,脑壳碰到黑板底边,后脑撞了个大包。
  “嗬!核桃那么大!”熊伯伯抱起他,“崽崽!痛不痛?”
  “痛!”狗狗说。
  “我狗狗乖,狗狗不哭!”妈妈接过来抱着。
  “屙尿!”狗狗说。
  这时候,柏茂说文仲来了。
  “三舅妈,刚收到,这捆信,吴二还要去送孙三满,他怕是已经出东门了。”
  幼麟问他:“是得豫吗?他哪里去?怎么不报我一声?呀!他走了!他怎么能走?哪里来的盘缠?这、这……”连忙掏口袋,有两块光洋,不够,转过身来问柳惠,“你那里……”
  “都是些零钱……”柳惠说。
  “我这里有两块。”熊先生说。
  “我这里也有一块。”田叔叔说。
  “那好!”幼麟说,“五块,看能不能混到汉口。我去追他一追……”出门顺正街往东门便跑。
  出东门,横过大桥头沿回龙阁直下,凉水洞饭铺廖老板眼见一阵风地过去,连问一声“又是接哪个”都来不及。
  幼麟赶到接官亭老远看到石牌坊边有颗人影子在晃——
  “得豫!得豫!”照理,幼麟是学音乐的,嗓子不能说比别人差,这一喊才明白了高低。喉咙呛得厉害。
  再追了十几步,动不得了。
  站在坎子上远望,喘气,秋风萧瑟,长袍子、头发、眼皮上粘了不少刮来的树枝子,看着那颗黑点越走越远。他茫然至极。
  “好罢!你到石羊哨不喝水,我追你到高村,高村不见辰溪见。走也不打招呼,我跷得!我晓得!你不要你这个三表哥了……”
  刚要开步——
  “表哥,你一个人上哪里去?”回头一看,正是背着包袱的得豫。
  “怎么你往后头来了?我追你呀!我以为前头那个影子是你。你自己看看我这一身汗水!——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哪里扯了皮绊?你跟那个滕家妹崽有事?一定要忍一点,她都许了人,这年月犟不过她爹的,怕不是为这件事……”
  得豫顿了一下,“怎么扯皮绊?不会,不会的。三哥,你看我都二十了,再不走哪年走?田三大刚才送我出东门时还讲到你,可惜你这份才情,要是在北京上海……”
  “几时你认得三杆子的?”
  “我天天大清早在箭道坪跟他学打靶!”
  “好久的事?”
  “怕不有半年多了!”
  “哪来的子弹?”
  “一天二十发驳壳,他送的。”
  “他怎么那样看得起你?你给他点蜡烛磕头了?”
  “哪里啊!他爱唱戏,要我天天吃完夜饭到标营他屋里帮他吊嗓子。”
  “啊!是这个事……那么,是他劝你走的?其实,你该把滕家妹崽的事报送他,有他讲话,还不行?”
  “我不讲他也知道,他敲过边鼓说,‘男儿志在四方,莫为小儿女事断肠’,我心里就明白了。这种事,不能仗势力的……”
  “晤!”
  “给了我五块光洋,一封信带到汉口姓刘的先生那里,要他帮我报考黄埔军校。”
  “倒是做了件积德的事——这里也有五块光洋,我这身汗水就是为了这五块光洋跑出来的,仓促间还怕不够,三杆子添了五块,那就好了!到了那边,经常写信回来,让你妈安心,晓得吗?”
  “是这样的。三哥,那我就走了。我也不懂你眼前的日子是好是坏,讲不出有益的话劝你。不过田三大说,朱雀城里的任何大爷,包括他自己,都是‘阉鸡’,这是逃不了的‘命’。朱雀城就是个阉鸡坊。再有,再漂亮也完。不走就挨阉!”
  两人抓了抓手,得豫头也不回地走了。
  幼麟看着他逐渐远去,想起老杜的两句诗: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心里荒凉得很。
  快到腊月还差些日子的有一天,太婆房里挤满了人,说是叫狗狗去,沅姐抱他进了人丛,太婆在帐子里没有声音。妈说:“太呀太!你看你狗狗来了——狗狗喊太哪!喊哪!”
  “太!太!我叫你!太——太没答应我!”狗狗仰头望着他妈。
  “太睡觉了,狗狗让太睡觉觉吧!”妈说完又让沅沅姐抱出狗狗到院子。
  等一会,滕娘来了,妈和婆跟她说好久的话,又来了个叫做吴老满的男人挑来一对箩筐,前头放满狗狗睡觉的被窝枕头之类的东西,后头垫了棉絮毯子,把狗狗放箩筐里。
  “狗狗跟滕娘、吴老满看家婆去好不好?玩几天就回来。家婆家有二舅,二舅娘,幺舅,还有真狗狗,好多真狗狗喜欢狗狗,跟狗狗玩,家婆家还有板栗、核桃、橘子、柚子,家婆喜欢狗狗……”
  “沅沅姐去不去看家婆?”
  “沅沅姐自己有家婆,沅沅的家婆就是狗狗的婆;沅沅姐不去看狗狗的家婆。——这包东西里头有绒帽,有头绳(毛线)围巾,是狗狗送家婆的,要记得讲啊!”
  “我要沅沅姐,不要家婆!”狗狗说。
  沅沅姐跟狗狗说:“沅沅姐最想吃板栗核桃了,还想吃橘子柚子,狗狗不去,沅沅姐哪样都吃不到。狗狗呀狗狗,你去不去?你要记得带好多好多板栗、核桃、柚子、橘子转来给沅沅姐啊。”
  “喔!”
  狗狗装进箩筐里让吴老满挑走了。滕娘夹了把桐油伞跟在后面。
  外婆家叫得胜营,离朱雀城四十五里路。
  狗狗坐在箩筐里头有点怕,尤其是出北门城过“跳岩”(用许多大石条竖在河里,顺延两排直到对岸,人从露在水面的石头上踏着过河),人简直悬在天上。
  大清早,一河的雾。
  河岸热闹得很。洗衣妇女嗓间噪聒。榔槌(槌衣用的扁木棒)起伏地响着过去又响着回来,像是在放排炮。人都说妇女害羞,不骂粗话;你到这儿听听,骂起来比男人还男人。
  狗狗脑壳都昏了。两岁多的人,社会、地理、天气,一切他都奈何不了,悉随别人决定。
  担子“惹杠、惹杠”地响,草鞋踏着路上的岩板也响。挑担子的熟人擦身而过:
  “去哪浪?”
  “得胜营送伢崽!”
  “哪家的?”
  “柳校长屋的!”
  这类邂逅的对话嗓子很大,越远越大,像喊口令:
  “今天赶哪浪(赶墟)?”
  “廖家桥!”
  “你婆娘又生了?男的女的?”
  “女的!”
  “伙家!你匀到点来嘛!”
  擦身而过的对话既须扼要,又要简短,半点马虎不得。
  又比如:
  “听到讲你又打了一场?”
  “所里姓雷的。”
  “输赢怎样?”
  “咬了他半边脑壳,一条腿!”
  讲的是打蛐蛐。
  ……
  担子上坡下坡,尽是竹林子和穷树(马尾松),一年到头绿阴阴子;走时冒出燃火似的大枫林、乌柏林,映眼的红光朝天上直冲,走进这种场合,脚底下一片亮,十分之爽脆提神。
  过了齐良桥离长坪不远的一块坳上,忽然吴老满放下担子往矮灌木里直滚,吓得滕娘赶紧掌住了箩筐,还没定神,吴老满全身是泥尘又滚回来了。
  “让它跑了,一只‘帕(犭面)’(果子狸)。”
  “你看你,这哪像做事人的样子?”滕娘骂起来,“让柳校长晓得了,以后还放不放得你这种人的心?人家把独子交给你!”
  狗狗蜷在箩筐里原就说不出的不自在,经这么一闹,振奋起来了,便说要“起起”,一定要“起起”。
  “怎么放不得心?你问狗狗,你问柳校长,他们灶房后头的金不换、土鹦哥是哪个抓的?我也是为了狗狗才扑这只帕(犭面)的,你懂什么?你攀柳校长哪样亲?”
  “我呀!哼!你倒是真要问下狗狗,狗狗常德回来,没有奶吃,吃哪个的?”
  “啊!原来如此!所以吵!我没有奶喂狗狗,才扑帕(犭面)嘛!”
  “吴老满!我告诉你,你不要讲伤话,回去,我们原原本本讲送柳校长听……”
  “讲就讲,到时候我还让你先讲!”
  滕娘差点哭出来,从箩筐里抱出狗狗背起就走。吴老满傻在路上。
  担子一头重一头空,他怎么挑呀?里头的东西按规矩又不能随便移动。
  “滕大姐!滕大姐!你一个人同孩子往前走,万一路上碰到什么怕不清吉罢!等我们一起好不好?”
  滕娘只剩个影子了。
  吴老满捡了砣石头压在后挑晃悠悠地唱起山歌沿路跟了上来:
  天上庚子排对排,
  地上蜡烛配灯台,
  红漆板凳配桌子,
  官家小姐配秀才。
  好不容易来到“油菜田”,看到滕娘去饭铺门口长板凳上喂狗狗饭。滕娘早就看见他,故意别过脸去。
  吴老满一步一步挑到滕娘面前,把压着二十多斤石头的箩筐那头亮在滕娘面前。
  滕娘原先一肚子气,见到那砣石头,笑了。
  “哪!你就会笑,狠心人见人倒霉才笑!”
  “是狗狗不想坐箩筐!”
  “我晓得!我晓得!狗狗不想,你也不想,是石头想!”
  “吃饭吧!要哪样菜自家拣,吃完一起算!”
  “嗬!一起算。不一起算,你想想看,我有福气来吗?”
  “唉!少讲两句罢!大家都是好心好意。其实,你的脾气也要改一改,时时刻刻抓野物,都会碰到误事的时候……”
  “唏!你这人吓!我婆娘不劝的言语从你口里蹦出来!我平白无故挑了三十几里岩头,我脾气改了,有人不改怎么办?”
  “哎呀你这人!我背的孩子本是你那头担子上的,我帮你忙,怎么你忘记了!”
  “吓!你看你这人好不好笑?担子上的岩头不是你送给我的吗?”
  听到这里,滕娘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讲句公道话,人家都说你们苗族人老实。我看你除外;你不是老实,是狡猾……”
  “是,是,是!是狡猾,要不然,五千年前怎么会让轩辕黄帝把我们从黄河赶到这里来呢?”
  “看起来,你还是个读书人……”
  “我们苗族人,读不读书一个样都还是要帮人挑脚!”
  路上这么吵吵闹闹,反而赚了好多路程。下一泡(一十为一泡)把里路,两个人倒是客气起来。滕娘继续背着狗狗,还帮着吴老满把行李杂物平分两挑。石头偷偷留给饭铺老板做了纪念。
  吴老满一路都觉得滕娘这人其实也都过得去,纵使再不向她献殷勤讲好话,她也不会将追帕(犭面)的事讲给人听。
  快到去都良田那条叉叉路时,狗狗要下来。下来做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走法!”狗狗说。
  “那还是坐在箩筐里让我挑你吧!看你滕娘背你也背累了!”
  “我要转去!”狗狗说。
  “狗狗呀!听滕娘讲,我们走了半天,今天转不去了。午炮放了好久,等下城里放定更炮了,走到半路天就黑,老满也看不见,滕娘也看不见,豺狗来怎么办?还是往前走,一下子就到家婆屋,家婆、二舅、二舅娘、幺舅、幺舅娘都在等你咧!”滕娘晓得狗狗犟脾气,麻烦来了。
  “我要转去屙屎!”狗狗说。
  “啊!你早讲要屙屎嘛!”老满说,“屙就屙嘛!这还不容易?”
  滕娘给狗狗解开裤子,端起他走进刺莓丛里。
  老远听到马蹄声,近了,三个人骑马来到跟前,带头的是幺舅。见到吴老满,兜住了马:
  “人呢?”
  “伢崽在里头解手……”吴老满说。
  “妈个卖麻皮!都哪个时候了,你们还在路上摆!摆!摆!一个伢崽,两个大人都招呼不了!让老人家坐在屋里急死!”幺舅骑在马上说。马打着呼哧,转来转去。
  吴老满认得后头的苗崽二龙。正想招呼,二龙背后向他摇头眨眼。
  滕娘抱着狗狗出来,见到幺舅,是认得的,叫了声:“幺少爷!”
  “给我!”幺舅打着手势要狗狗。
  幺舅把狗狗放在他的前跨,唿哨一声对他们两个人说:
  “快点赶上来!”
  三匹马一下子飞了。
  狗狗在马背上一声不出。他不是怕幺舅,也不懂怕骑马。他傻了。幺舅一只大手掳在他胸前,感觉到权威的安全。
  “狗狗!太死了,是吗?”
  “太。”狗狗说。
  “问你,太是不是死了?”
  “我要沅沅姐。”
  “你叫太了没有?”
  “她不应!她总总不应!嗯!太!”狗狗说。
  “你想幺舅,想家婆吗?”
  “嗯!我叫太,她总总不应!叫几句,她总总不应!……噢!太!”
  “你这叫废话!”幺舅看到城门洞了,“狗狗到家婆屋了!家婆等你咧!”
  进城门洞就上石坎子,然后右首又上好多石坎子,三匹马都系在大门对面的照壁拴马桩上。
  狗狗被幺舅夹进大门。一群狗跃了上来,大大小小七八只。
  “不要怕!不要怕!”幺舅一边用脚把狗扒开,“让!让!让!”
  二舅娘走出来,二舅跟在后头,“来了哇!狗狗来了哇!狗儿舍得妈呀!家婆在等你咧!快进屋!”二舅娘从幺舅手上接过狗狗,抱着进房门:
  “娘!你看哪个来了,狗狗真来看家婆了!”
  家婆说:“让我看看!狗狗长大了,晤!狗狗呀!你怎么越长越好笑!叫我哩!会不会叫我?”
  “我晓得你是家婆,你是妈的妈!”狗狗站在家婆面前。
  听到狗狗讲的话,周围都笑起来。
  “你看你好肮脏,二舅娘快给他洗把脸。”二舅娘赶紧端了一盆热水回来。
  “咦!那两个人呢?”外婆问。
  “他们吵场合!”狗狗说。
  大家听了又笑,问狗狗他们吵什么场合?
  “吴老满挑岩头,跟滕娘吵场合……”
  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幺舅补充说:“这两个人慢太讨嫌!把狗狗放在我的马上先带回来的!他两个还在路上。”
  “吴小小,以前住二龙隔壁那个。和滕家那个叫什么英的……”
  “喔!我晓得,做过一段狗狗奶娘那个徐三砣的婆娘吧!好笑也算好笑!五十多岁的人还有奶!”家婆说。
  “哼!足得很咧!要不然管两个伢崽吃足喝饱?一天几餐猪脚、鸡娘汤,喂得她那满儿比狗狗还肥……”二舅娘接到说,“古时候就有人讲,老娘奶比嫩娘奶养人;我看也是,要不然怎么老鸡娘炖起汤来一定要比嫩鸡娘浓……来!狗狗,跟二舅娘洗澡去!看你看你一身泥粉粉……”
  “火炉膛多加点炭,莫冷了他!”家婆关照着。
  “晓得,旺得很!”从家婆房厅出来下了几级石坎子,穿过天井,正厅左厢房便是二舅娘的卧室。
  澡盆老早摆好,房里头暖和极了。二舅娘叫出那一群看热闹的小狗和两个小丫头,自己调匀了水,把狗狗抱在红板凳上站好,罩衣、夹衣和汗衣一件件脱下来,脱到裤子便说:
  “狗狗,狗狗!你自己闻闻,一股尿骚!”还真的让狗狗闻了一下,“你屋里都没人管你,老的老,忙的忙,小的小……”
  “我不喜欢你总总讲话!”狗狗说。
  二舅娘笑得好厉害,“你不喜欢二舅娘也要讲。狗狗不来,二舅娘没有人讲话。狗狗来了,二舅娘要讲好多好多话……”
  二舅是个读书人,自小害过一种什么病,把脑筋烧坏了,四十多岁的人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人的心态。温和,简单,人云亦云,出不了主意。诗词歌赋朗朗上口,滚瓜烂熟,却是难见趣味。家公在世的时候给他讨来这位不识字的贤淑的二舅娘,打发一天又一天的二十多年平常日子。
  生活停止不动,曾经有过悲哀,有过寂寞,有过牵挂……都过去了。屋子深而大,地下是石板,周围是高墙,房里塞满柜、台、桌、椅和箱子笼屉,厚厚的木地板……隔绝了她从来不懂的外界的消息和文化。二舅一早起来魏晋唐宋地吟哦,较之公鸡报晓对她更失意义。生活一切中规中矩成为习惯,无欲求,无企盼,无认命意义。她相貌平常,谁人见过都容易忘记。她跟家婆简直是天渊之别。
  家公在宁波当知府的时候,家婆已是全城闻名的美人。现在七十多岁还见出极微的痕迹。白皮肤白牙,高展的眉毛,明亮的眼神,舒挺的鼻梁,薄嘴角上翘显得时时在向人微笑。
  丫头打碎她往年从宁波带回来的玻璃金鱼缸,她定了定神:
  “——以后搬这类东西,膀子莫撑得太宽,稍微欠起点腰,路中间慢慢走,看准几步走几步,东西就少打得碎了——像我,不搬东西,不做事,就不打烂东西;要做,还不是常常打烂;难过没有用,以后用心点就是……”
  丫头走了,她才对二舅娘说:“真可惜,几十年了,是我做新娘时人家送的……”
  她常把以后的方案代替谴责。
  狗狗洗完澡,换上衣服,二舅和二舅娘抱他回家婆房里,看到滕娘、吴老满正跟幺舅和家婆说话。
  “要不要我在这里照拂狗狗?要,我就留下来跟狗狗一齐回城里。你老人家看……”滕娘说。
  “这里有人料理的。你跟老满明早晨就转走,教狗狗妈放心,十天半月我这里派人送狗狗回城。老满挑一担核桃、板栗回去。这里十吊钱,各人拿五吊——灶房里饭预备好了,吃完饭早点洗脚休息。被窝现成的,到时候问秋菊琼枝就是。”看了看老满,“你呢?谷仓旁边有现成的床……”
  “免了!免了!我街上有熟人,还要和他们摆摆龙门阵,吃完饭我就走……”吴老满说。
  “那你明天大清早就得过来。”
  “那是,那是,误不了的。”
  屋里大大小小八只狗,名字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叫谁谁到。要是叫声“都来!”便都一齐拥上。眼前够格上山的一半也不到。数目越少,年纪越大。打野猪,打熊娘,狗只耗损得厉害,所以要常常补充。狗这种东西,在家嫌吵,上山嫌少,是没有办法的事。它们都挤在家婆房里屋角睡,不放过一丝响动;夜间老鼠、飞蛾,见什么都抓。前几年,一只已不在人世的狗娘在房里咬过条响尾蛇。所以家婆从不嫌它们,只是谁放屁谁自己出去。门是不关的。人说狗屁不臭,绝对不是!臭极了!一点点都闻得出来。

“狗狗!”家婆叫他,“你过来,我问你,在你屋里自己会吃饭?”
  “唔!”狗狗猛摇头,意思是不要人喂,自己会吃;家婆看到狗狗摇头,以为不同意她的说法,还是要人喂,便说:
  “那,开饭的时候让二舅娘喂!”
  狗狗摇头。
  “那么我喂?”
  狗狗又摇头。
  “这个崽崽!又不会自己吃饭,又不让人喂,看你怎么吃?”家婆说。
  狗狗猛点头,意思是“我会吃!我会!”家婆更糊涂了。
  要是沅姐在,她会明白的,被摆布到得胜营来,狗狗常用的肯定和否定的简单信号不通用了。双方还缺乏沟通基础。生,只是由于不熟。
  “三姐在学校忙,顾不到自己的孩子。蠢不蠢。怕是有点怪!”幺舅说。
  “哪里怪?是认生!不清楚我们是什么人。情亲这东西教不出的,要慢慢浸润。”家婆说。
  摆饭了,帮厨的姓许,叫做巧珍,是个胖婆娘。煮饭炒菜之外还管挑水、破柴、种菜、喂猪狗鸡鸭。大脸、大嘴、大手、大脚、大奶奶。外婆和她商量过,要笑就在厨房笑,别一路笑进来,响得耳朵聋。所以她端饭菜进屋时,只咧开大嘴,眯着眼像一段无声电影。
  问她有没有男人和孩子,她说:
  “妈个屁!都死绝了!哈哈哈!”
  才四十来岁,跟家婆娘家那边好像有点远亲。
  狗狗其实饭吃得很好,用一把铜匙大口大口舀着吃。幺舅夹了几筷子烧腊猪脚和猪耳朵,又是蒸肉饼,又是炖蛋,把个碗盖得满满的,还吃光小碗里的“君踏菜”。
  外婆见他直咕嘟咕嘟吃饭不说话,也不挑食,便望了幺舅一眼,幺舅问狗狗:
  “还要哪样菜,报幺舅给你夹!”
  狗狗摇摇头,只顾低头捡拾碗边剩下那几颗饭。
  二舅原也是静悄悄地吃饭,感到周围的空气十分融洽,不免诗意涌上心头:
  “嗯,嗯,二十四孝第二孝,‘周剡子,性至孝’。父母年老,俱患双眼,思食鹿乳。剡子乃衣鹿皮,去深山,人鹿群之中,取鹿乳供亲。猎者见而欲射之,剡子具以情告,乃免。……亲老思鹿乳,身穿褐毛衣,若不高声语,山中带箭归……”
  幺舅说:“你看你比狗狗不如,狗狗吃饭不说话,你一大串一大串没有关系的话!”
  “二哥说的是二十四孝剡子故事,他是想到些什么好事了……”家婆说。
  二舅娘看二舅一眼,低头吃饭。
  “是好事,娘说的是好事。‘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二舅一脸温馨地看着狗狗,“……教五子,名俱扬……娘!我讲有义方,窦燕山是个古人,他有义方……我也疼狗狗,我把狗狗当儿,不是真的当儿,我心里把他当儿……”
  “好啦!你把饭放下。你要回屋了,夜了!”
  家婆把狗狗抱在怀里,接过二舅娘递来的热毛巾帮狗狗擦了擦,顺手在床柜里取出了蚌壳油给狗狗擦了。
  幺舅坐在火炉膛边,不经心地用火钳子夹着火炭垒来垒去。巧珍收走碗筷,桌子擦过。吆喝狗跟她去吃饭。二舅娘带二舅回房跟着转来,端来一脚盆热水。
  夜了,真的夜了。狗静悄悄一只一只地回到房里角。
  家婆解开裹脚布。那么长的裹脚布里藏着一只粽子般的小脚,狗狗睁大眼看着又解开另一只。二舅娘坐在矮板凳上帮家婆细心地洗脚。狗狗弯腰瞧了瞧自己的脚,暗地里试着动了动脚趾。
  家婆仔细擦干两只小脚显得舒服得意:
  “狗狗今天跟家婆困。”
  “你看,狗狗跟家婆困了。明早晨起来,二舅娘给狗狗煮糟酒汤圆吃,好!让二舅娘帮狗狗解衣。”二舅娘转过脸问家婆,“娘,狗狗困哪头?”
  “困哪头?不就只有一头吗?喔!对了,这被窝窄,我还扯小小的鼾,那让他睡脚底下罢!——狗狗,你掀不掀被窝?”
  狗狗不明白家婆的话,只好摇头。
  “那好!”
  二舅娘摆好枕头,帮狗狗盖严实被窝,摸摸他的头发,“娘,狗狗头发真不像我们柳家人,又细又软……”
  “你还挂牵我们的硬头发?我都愁了一辈子!”家婆的头发又粗又鬈,梳起头来费十倍力气。狗狗妈也有一头柳家鬈头发,人背后说她是洋婆子,很让人生气。
  一老一小安排妥当,放下帐子盖好炉膛的燃炭,端起洗脚盆,轻轻出去了。
  狗狗睁大眼睛在黑夜里,体会着一种新的经验。墙角有群睡着的狗;陌生的亲人和陌生的房子;用不同的方式说话……忽然他紧张起来,想到不太远的某个地方有一对不像脚的脚。
  人竟会有这样的脚。他从没亲眼见过解开裹脚布的赤裸裸的小脚。
  太和婆裹脚布包着的一定也是这种小脚,但是,它是一对穿着花鞋,掩饰得很政党的,不引人注意的小脚,何况,这对小脚跟他这么接近,说不定就在眼睛旁边或鼻子跟前。
  要是它稍微像一点脚就好了。狗狗看到骨头被压缩在一起,毫不分明的两根皮包着的带尖的骨头无论如何不该是一对脚。
  厌恶,恐怖,连带着失望……
  半夜,家婆意识到脚底下有个外孙,使用双脚轻轻探索了一下,会不会掀了被窝?怕的是小孩子夜半受凉。
  脚底一片空白。
  她吓得坐起来,床柜抽屉摸出了洋火点燃美孚灯,挂起半边帐子一看,狗狗没有了。
  幺舅、二舅和二舅娘听到声音从下房披着衣服跑进屋,见家婆呆坐在床上。外婆手指空着的脚那头。
  幺舅是个机警人,稍一环顾,就发现狗狗憩睡在墙脚的狗群缝里。
  “这他妈个屁倒事狗狗真变做狗了!狗狗!狗狗,起来起来——你怎么人不做要做狗?”
  二舅娘抱起狗狗,醒了,还要往回躺,大人都笑起来。二舅娘扶他站好:
  “狗狗乖!狗狗回床上跟家婆睡……”
  “我不要家婆(身小)(身小)脚!我不喜欢家婆的(身小)(身小)脚……”((身小)是小的意思)
  幺舅豪爽大半辈了,没碰过这种大胆的犟人,顿时憋得说不出话。
  家婆笑不可抑,“好,好,好,换一头睡!家婆的(身小)(身小)脚才不赏你的脸咧!快进被窝来,家婆抱着狗狗睡!”
  怪不?这下狗狗一觉睡到大天光。
  第二天大清早,家婆决定提前搬到后院染翠园去住。
  什么染翠园不染翠园?自从家公过世之后,花木都荒废了。挑选当中地点盖起一座单层结实的矮瓦房。严冬腊月,搬到这里求个暖和,也就近个厨房,饭菜不凉。屋前院子一棵结得不很成功的苹果树,一棵腊梅花。屋后横着再直着上二三十级阶到菜园。菜倒绿油油的什么都有,想到什么拔什么采什么,一年四季吃不完的,让巧珍有空挑上街卖,给她和两个丫头,赚点头绳、花布和生发油钱。园子矮墙尽头是猪圈、鸡鸭窝。也有几棵桃李树、梨树,不成气候,到秋天勉强千中挑一地选出十个八个像样子点的,送到家婆面前讨她高兴,其实都让琼枝、秋菊和巧珍东一口、西一口地打发掉了。
  家公在三潭书院念的书。三潭书院在本地是个非常森穆的地方。莫看这小小的得胜营,就因为有了这三潭书院出的许多文人学士,才在朱雀城占有特殊的地位。
  家公在宁波做官之后,家乡这里就盖起了大屋。
  大青光岩的门柱门梁和齐整的门口场面,两扇大门上画着秦叔宝和尉迟恭二位神采飞扬的把门神。进二门一块青石长方天井,右边三级台阶是客厅,两边安放太师椅,尽头是神柜,上列祖先牌位和烛台、香炉、神灯。客厅两边是厢房,家婆夏天住右厢房。左边已经没人住,还是齐整地陈设家具、床铺,以便招待亲戚熟人。
  天井左边的偏厅,又是太师椅和茶几,墙上满挂几十年前贺喜屋落成的红对联。厅左是二舅和二舅娘卧室。右边一条通道,靠厅口左首一间房是幺舅和幺舅娘的卧室。幺舅娘回娘家去了几天没回来。
  通道尽头有个大场所,安顿着舂米臼、风箱、磨和一座大谷仓。上了木头楼梯右走,才来到染翠园。这一段路不算短,家婆上来一次不容易,要明年天热才回大屋了。
  大屋原先做得讲究,石头、砖瓦、木料很实在,髹漆一层又一层,还鬃麻打底,其实是不必这么认真的;你看孩子长大星散开去,三几个人住这么高大的屋,轻轻讲话都有杠、杠的回声。年份令油漆郁沉,越来越像个放了假的学堂书院。
  染翠园矮围墙边还有傍门,幺舅对这个所在看得最紧,墙上插满玻璃碴和碎碗片,夜间横两根门杠;有一点响动,跟幺舅娘各人抓支二十发驳壳往这边跑。狗跟着一齐拥上。
  墙外是片广场,一头是照壁,五六十米那一头是营房。平常营房是空的。广场一个月有两天用来“赶场”(集市),之外,来往的人不多……
  既然是专门为了家婆过冬住的地方,所以特别之大。一大,就显得矮。矮一点好,暖和紧凑。靠院子一排木格回文窗,房中间青石打就的大火炉膛,窗子另一头是挂了绣花帐的硬木带转子雕花床,靠里一排花抽屉,床外有床头柜,底下有踏凳。
  “狗狗,说!今夜间睡哪里?”家婆问。
  狗狗茫然地看着家婆。
  “喜不喜欢这张床?”
  狗狗晃着脑袋。
  “不喜欢?”
  狗狗仍然狮子大摇头。
  “看你!看你这人!”家婆似乎无可奈何。
  其实狗狗无所谓喜不喜欢,他摇头只是不懂,没有特别意思……
  家婆以为狗狗是跟昨夜间逃亡行动一起表示的。“那怎么办?”
  幺舅叫了五个苗族长工抬进一具新做好的喂马料的马槽,靠窗摆定,又搬来两捆冒香味的新鲜稻草铺在底下,让二舅娘抱来一床厚厚的棕垫子、棉垫子和枕头被窝,“这个怎么样?”笑着问狗狗,“我想了通宵,晓得这设备最配你……是不是?”
  家婆见到这架粗笨的“床”,也觉得很是有趣。
  “我倒没有往这边想。困一只犀牛都可以了。高头这根系马缰的横梁还晾得狗狗衣服。狗狗,你喜欢这床吗?”
  狗狗猛点头,马上就要试一试。二舅娘抱他上到槽里,又深又软的垫子谁看了都觉得舒服,不过,那么规矩的大房子里放一具马槽,得不得体就难说了。
  二舅娘特别之不安心:
  “怕三姐晓得了,让狗狗困马槽,会不会见怪?外头人见了,也不好看相。”
  “不会不会!她是读书人,懂得这种趣味!”家婆说。
  二舅忙不迭地插嘴:“要是妈让我来睡,我也愿!”
  “你少讲话!”幺舅喝斥他。
  这马槽也着实可爱。两大块三寸多厚的木板斜钉成了一个斗,两头封住口,足足三尺深四尺多宽六尺长,两头底下各架了十字×木头柱。打磨得滑洁光亮,这原是为幺舅的马过冬预备的,现在马还放在山上苗寨里,做好的马槽暂时派了新用场。幺舅坐在椅子上跷起二脚一晃一晃看着得意。
  二舅带着狗狗坐在大门口石头门坎上。石方铺就十八席大的院坝,对面一堵讲究照壁,四角砌着四条展翅的蝙蝠,中间一个大福字。面对面顶着人的眼睛,挡半边天,哪儿都见不着。
  歪一下脑袋往右倒是见到石坎子下一点城楼门顶。
  “哪天,哪天,喔!哪天二舅带狗狗出城门洞口去玩……”
  其实二舅从来没有下过坎子到城外去过。他哪儿都不能去。去了回来要挨家婆打。不管他是多大的人,不管他讨了嫁娘(新娘)好多年,都要打。怕他认不得路回来,怕他让“绑肥羊”(绑架)绑了,没那么多钱赎,撕票。
  所以二舅长得衰弱,走得慢,八字脚,微微笑着默念古人的诗和他自己做过的诗。
  “狗狗,你喜不喜到城外去?”
  狗狗摇头。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懂二舅的意思。
  “喔!你不喜欢我喜欢!我就喜欢城外,我长大要到城外去!”
  “你已经长大了!”狗狗说。
  “不算,不算,要很大很大才算。我长大,妈就不打我了。狗狗你听我作了一联,‘朝夕闻叱语,百年见秋风’,对仗是勉强可以的。贾岛、孟郊诗都是脆有脆,糯有糯,脆糯相宜……”
  二舅房里有好多书。是家公(外公)留下来的,也有他自己以前在宁波没害病时读的,都带回来了。曾经有过笔墨纸砚,笔,好多年没用,大都蠹蚀了,其他东西早就毛在脑后不再重要。
  家婆不看书,幺舅不看书,二舅娘、幺舅娘都不看书,一屋书就他一个人看,跟家婆一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有时,二舅的吟吟哦哦碰上家婆心烦还会挨骂甚至挨打。
  二舅挨家婆打从来不哭,他说:“伯俞泣杖还不到时候,家婆手底还重得很!”
  二舅娘嫁给二舅好多好多年了,像照拂小孩一样。二舅有时发大气,只要二舅娘说声:“看我不报娘去!”就老实了。所以二舅没给二舅娘带来很多麻烦,也容易管;饭吃饱了,自己会去找书看。这下狗狗来了,全家最高兴的莫过于他。通城都晓得二舅娘贤惠,贤惠有什么用。
  “狗狗,我再给你来一联,‘更能消家山好月,最难做故里文章’,你看嗬!这里头有稼轩余味!”
  狗狗睁大眼睛,看着那只飞进屋里的燕子。
  “料糖!料糖!”卖糖的老满上了石坎子——“二老爷,你吃糖,新鲜的,早晨刚做的。”
  二舅瞧狗狗一眼,搂紧狗狗不搭腔。
  “二老爷,这小少爷是你哪个?你给他买料糖吃呀!”
  “我三妹的儿子,我是他二舅。我们在看景吟诗,你莫打搅烦人,我们不吃料糖,料糖不好吃……”
  “这哪里话?你二老爷说料糖不好吃!料糖不好吃,哪样好吃?”
  料糖这东西的确好吃至极。糖熬好拉丝摊皮做壳,里头卷好多白糖花生、芝麻、核桃碎,趁热切成三寸长胡萝卜粗的段子,芝麻簸箕里一滚,你说好不好吃?这东西只得胜营西门口满家一家做,交通再不方便,也卖到宁波、北京去过。
  那卖料糖的吆喝着走远了。
  二舅悄悄对狗狗说:
  “料糖其实好吃得很。我没钱,我说料糖不好吃骗他,他就信了。过年,人家送好多料糖,我娘就送我吃,送好多好多料糖我吃。我娘骂我光吃料糖吃不下饭。嗯,好多料糖……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二舅摇头摆尾陶醉得了不得的时候,听到坎子底下城门口有响动。
  “莫吵!莫吵!狗狗,有人进城!你看,是你幺舅娘!你幺舅娘!你幺舅娘!”二舅抱起狗狗,“你幺舅娘回来了!”

  五六个苗族男人簇拥着一个大脚女人进了城门洞直上坎子,再上右转的坎子来到门口。
  “你是狗狗!”一把接过狗狗平平地举着,“你是乖狗狗!”
  这女人背着一根金钩步枪,腰间斜拉着旧帆布子弹带。高大,白,浓黑的头发和眉毛,翘鼻子,短人中,翘嘴唇,低着脑壳,一对黑眼睛盯住狗狗:
  “叫我!”
  “叫你做哪样?”狗狗像是自言自语。
  “幺舅娘!我是你幺舅娘!”
  “幺舅娘,你真好看!”
  幺舅娘“哈”的一声把狗狗拥在怀里,“我就晓得我喜欢你!”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
  跟着的这帮人都没有表情。各人挂着带红穗子的驳壳枪。脑壳上包着黑绉纱丝巾,脚上黑绑脚,草鞋。
  登时引来一群狗,幺舅娘低头稍微瞟了一眼就直上染翠园。她把狗狗夹在腰间,就像刚打来的一只麂子。
  “娘,我回来了!”说完这句话,放下狗狗。
  “唔!——报巧珍烧水做饭给那些人用。”
  “晓得了!”幺舅娘顺手带走步枪。
  幺舅坐在火炉膛边小板凳上,一动不动。老婆进来出去,头也不抬,只抽着他那根细细的旱烟杆,忽然对着窗外喊了一声:
  “鹦哥坳去了吗?”
  窗外幺舅娘的声音:“去了!”
  “子弹呢?”
  “还了!”
  “好多?”
  “五百六十发,不够,一时拿不出,补了四十发驳壳的;问,要是你不喜欢,下个‘场’(赶墟)他自己来补给你……”
  “唔!妈个屁!做人总是这么不撑抖——让那些人吃饭、洗脚完了回家!后天吃完夜饭带家伙来这里集合,听到讲板栗坡有群野猪——报送他们不要带夹子、铁锁……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我们狗行吗?”
  “狗?三、七不行,毛鼻(一种吸血虫)叮了眼睛。”
  “那我报他们带狗。”
  吃过夜饭,天黑的时候,来了许多黑影子,还有狗。那些狗跟家里的狗都熟,可能自度主人的身份,虽然显得高兴,低声呼唤着都局促地夹着尾巴在主人膝下打圈。
  没有人大声说话,幺舅夹在人丛里乌声乌气地招呼着,黑压压一群从后门走了。
  一晚上清清静静,鸡刚叫过头遍,就有人来拍后门。幺舅娘提着支驳壳枪顶上膛,肩贴着门墙,轻声地问:
  “哪个?”
  “头胎!”
  “喔!”幺舅娘边开门边问,“手气怎么样?”
  “大的跑了,两只中猪,每一只担多一点……要我赶转来报人烧水烫猪……”
  “野猪烫哪样?”(野猪原是连毛带皮砍开。)
  “幺老爷讲的猪鬃做刷把……”
  “猪那样小,要几根鬃拉鞋底怕做不到了。”
  “原是都埋伏好的,猪公猪娘殿后没走到垛场,那两只中猪已经遭手,要是大猪,怕哪样都有了。”
  “人,到哪里了?”
  “说小,也一担多一只,走得快,换着人抬,怕也要到早饭前。”头胎说完,坐到花台子边,打响火镰抽起烟袋来。
  幺舅娘正要去报人招呼早饭烧水,听到屋里头家婆声音,“狗狗,狗狗!快醒快醒!你幺舅打野猪回来了。”便又转身进家婆屋里:
  “娘,猪不大,没有好鬃。”
  “是了,是了,这是埋伏得不得法,放得太浅。想想好笑!才是鸣锣开道你就响枪,你不把官老爷吓走?这么大的人了……”
  “这,他应还是晓得的;怕有别的原因……”
  “老太,那边黄茅草多,只前头一块十张床的苕(番薯)地,转不来弯,也不敢追!”头胎远远地搭腔。
  “那,还都肥吧?”家婆问。
  “快腊月了,哪能不肥?”
  灶房里热闹得像过年。家婆和幺舅的脾气,屋里头有时静得一点声音没有不好,有时吵也不好。家婆有时将就幺舅,幺舅有时将就家婆。归根结底,幺舅总是将就家婆的多。幺舅娘掌握着火候,该闹热时就掀动起来,像个音乐指挥。
  幺舅娘那么年轻,那么红艳,本来应该说,朱雀城不出这种女人的。其实好像哪儿也不出这种女人。既然这样那样了,她应该泼辣,倒是反而轻言细语;那么有仪态教养,却是个乡里妹崽一字不识。生不出子女自己不歉然,幺舅也不在乎。
  家婆和幺舅娘之间从无纠纷,不龃龉,像是谁也不想试探彼此的火脾气盖子。
  家婆叫她“滕妹”,她叫幺舅做“吓”,幺舅叫她时轻轻咳声嗽:“嗯哼!你把那个……”
  狗狗看到幺舅娘两鬓边搭下的黑头发,要不要手就撩一下,时不时脑壳甩一甩,心里想:“幺舅娘好像匹马狼。”
  从来没人提起,幺舅娘应该有个名字。
  得胜营是朱雀城的“乡里”,幺舅娘家在“板坳”,“板坳”在山里头,不提,谁也想不起这地方。家婆说过,“滕妹的家,‘山得很’。”所以“板坳”又是乡里的乡里。
  你说幺舅娘的家这样、那样,“山得很”也好,什么都好,她自己也帮着说,提供你没说到的地方。
  那地方也实在偏,连社会价值、情感层次、道德分野都十分迷茫。喝水、吃饭、吃菜、穿衣、走路、点灯、住屋,天经地义都不花钱;听说城里人买花戴,买水喝,不走路只坐车子……觉得做城里人真造孽可怜。
  只有几年一两次外来的杀戮才须要认真对付。于是厚墙、小窗眼、碉堡、躲藏的山洞、洋枪洋炮、战略进攻和防守意识才开始讲究起来。
  幺舅娘是在这种特殊的好山、好水、好太阳、好空气里头养大的。论天分,就是这种天分。正面迎接生死命运之外,与挑水种菜一样,还须得弄枪。不是闹玩,不是爱好,是习惯和家教。
  厨房好闹热,幺舅娘和巧珍抬出两口大腰子形木盆,又提来两块搁板。几张长条凳、矮板凳,两把杀猪快刀,各安排在良好顺手位置。
  太阳刚露在照壁顶上,人马就回来了,八个人抬两只野猪重重地撞进院坝。幺舅娘将各人随身的步枪、驳壳、马枪和子弹带都收进屋里。端出两大叠苗碗,两个“铜官”窑大壶热茶。
  碗就碗,为什么要说“苗碗”?
  苗族长年住在山上,占尽了大自然的便宜,锻炼得好身架,一锄头下去尺把深,一镰刀一根柴,跳岩抓山羊,爬坡追兔子,四五十里赶场去买半斤盐,一两百斤的小牛背着过河……这都是大碗吃饭,大块吃肉,大瓢喝水弄出来的。谁耐烦用小杯小碗、挖耳匙、牙签挑东西吃?
  所以,苗锄头、苗钉钯、苗犁耙、苗粪桶、苗镰刀,甚至苗“夏”(背箩),城里人都用不动。
  用不动就用不动,苗族人从不强迫你非用不可,也没有嘲笑你是个漏气的猪尿泡。
  城里头和乡下,常常把文明差别代替生活道德差别。你用洋油美孚灯他用桐油茶油灯;你用纺绸、华丝葛他用麻布、家织布;你听留声机他听雀儿叫。以后科学发达了,你坐车、坐飞机他走路、骑马;你有电风扇、空调机他坐在树阴底下乘凉。这种差别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你婆娘穿旗袍花裙,屁股扭来扭去他看了难为情;你吃西餐,炒也不炒的生菜,酸不酸、成不成的汤,咬带血的牛肉,他听了就想呕;你有钱存银行,他有“花边”放进罐子埋进土里;你能说得上哪个文明?
  嗟来之文明就值得那么傲慢?左边叩完头,换个方向再叩右边,怪不得在洋人面前永远直不起腰。
  从古到今,苗族人从不打孩子;讨老婆,唱山歌,赶场自由恋爱凭本事;夫妻之间从来经济独立;老人到处受尊敬;崇尚信义,严守节仪;注意公道是非;忍辱负重,牢守纪律;但是你别惹翻了他,眼睛一红,看那掀起的漫天风雷!
  “苗碗”也好!“苗老淮”(淮读去声,对苗族人的鄙称)也好,当面是讲不得的。他们的反应会让你切身体验到一个民族尊严到什么程度。
  野猪其实不算小,摊在地上,足足占满一张晒谷席子。
  人们这才开始活动起来。洗脚,喝茶,抽烟,轻轻地说话。四个人分成两组,各把野猪抱到木盆的搁板上,再进厨房提来四五桶热开水动手起来。刮毛、剖肚。幺舅夹在大伙里坐着,抽着他的“吹吹棒”,闲适得像没出过门。
  二舅娘牵着狗狗的手,“莫走近,莫走近,你闻猪肚子里那股骚!”
  幺舅娘双手叉在腰上,正等着新鲜野猪肉下锅。这顿早饭看来论不得时候了。
  一股股热锅、热茶油、辣子、大蒜、葱、姜、花椒、料酒、面酱、涌起的闹热、香味,直扑到院坝,直朝所有人的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钻。
  在这块土地的人看,是整体享受的前奏。外头人,尤其是太太小姐们,都会说受不了。先生们有点头脑的便会苦着脸,“哈哈!真有意思!简直像一场交响乐!”外头的文人动不动就说这个、那个像交响乐。
  你懂个卵!交响乐比得上它?
  “分碗!分筷子!”幺舅娘叫起来。
  差不多半只猪的里里外外,经过熏、焖、炖、炸、蒸、炒之后快要出场了。
  已经响过午炮了。急性再急,脾子再暴的人也不能不按下心来。大家简直在准备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矮板凳在地上围三个圈。酒坛、碗放在地上,筷子、调羹放在碗上。人已经坐定,碗里倒满酒。
  这时候狗群们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之外,一个贴一个凑到主人身边助兴。似乎是没有人觉得讨嫌。讲句良心话,野猪一大半是它们出的力气。
  这些狗乖,不像一般家狗四处嗅闻,哄抢骨头,尾巴掸到酒碗里。它们自知这是种“入席”的场合,要有品位和深度,优雅地坐着,咧嘴微笑,尾巴根轻微地晃动,懂得耐心、从容地迎接酒筵开始。
  幺舅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圈起来就为的是让这些“狗客”入席。狗这个东西从来以为自己是地盘主人,对客人缺乏涵养。
  脸盆大的沙钵子炖货底下照例垫了个火炉子热着,旁边一沙罐清炖肠、肝、肺。其它炒货、炖货、焖货以及青菜、萝卜、酸辣子、酸豆荚、盐水红辣子放在四周。
  这帮人,昨天白天不晓得有没有困过?要是没有,昨天一整天、一整夜翻山越岭,今天又一个白天,看他们吃成汹涌澎湃的阵势,不免令人觉得这世界的确有意思。
  二舅娘带狗狗坐在门槛上,端碗饭,满是肉。狗狗看着院坝地上三圈人,也想去。
  “去不得,他们会踩着你!”二舅娘说。
  酒喝到快定更炮时才开始吃饭。这时幺舅娘也端了碗酒来跟大家喝了。众人舔干酒碗各自装饭。妹崽在沙钵子里添了第一千回菜……
  月亮上到屋顶,满天星。以为这帮人都快死了,没料到还爬得起来,背上枪,带着狗,提着十来斤肉,摸得到自己屋门回家。
  太阳照到窗子上,幺舅娘叫醒狗狗。
  “起来,起来,看乡里挑哪样来了?”
  狗狗被幺舅娘夹到谷仓底下楼板上一看,一地的新核桃,两排箩筐里都是新板栗。墙上挂着一扑扑的地萝卜。还有一个小篮子阵阵喷出没闻过的香味,“地枇杷,没吃过吗?”
  幺舅娘塞了一颗到狗狗嘴里,狗狗说:“糖!”
  “哪里?哪里?糖什么东西?有地批杷香?”幺舅娘自己也来了一颗,“你好高兴吗,是不是?家婆屋里好罢!”看看狗狗,“你这伢崽没有喜乐!”
  三岁大点的孩子懂得什么高兴,什么喜乐?安全满足是了。再大点的时候你给他买件木宝剑、木关刀,他在戏里头见过杀人了,或许他会模仿一阵;就像你给妹崽家买个布娃娃学做妈一样。也谈不上什么高兴和喜欢。
  不像后来的人入党,做劳动模范;年轻和尚还俗结婚;政客砍碎了政敌脑壳篡位;讨饭的叫花子戏场门口捡了一大包钱……
  狗狗见这些东西,天理就该如此,像吃奶一样,再多也只能感觉到“合适”。
  幺舅娘说:“狗狗转城里,幺舅娘送好多好多板栗、核桃和地萝卜给狗狗,让狗狗天天吃,想着幺舅娘……”
  狗狗蹲在地板上忙匆匆地捡起四五颗核桃,又捡起十来颗板栗往荷包里塞。
  “你捡做哪样?先前讲好要送你好多好多……”
  “我给沅沅姐,沅沅姐要我带转去……”
  “洗脸!狗狗!滕妹,你带狗狗上哪里?”家婆叫着。
  “来了!来了!在这里,在这里!”幺舅娘马上夹起狗狗转到屋里。
  “狗狗脸都不洗,你看你,这么喜欢他,报他妈送你算了!”家婆说。
  “三姐要肯就好!”幺舅娘放下狗狗,“狗狗,你送我做崽好不好?”
  狗狗看着幺舅娘,“我带桃子板栗送沅沅姐吃。”
  洗脸的时候,幺舅娘问家婆:
  “娘!你在宁波,见过洋人喂伢崽吗?听到讲自己不喂自己奶,喂牛的奶,那怎么长得大?牛那种的奶喂人,伢崽经得住吗?……”
  “事情是有的,”家婆说,“把牛奶灌在瓶瓶里,尖尖上安一个橡皮奶嘴,就让伢崽这么吮。是呀是,要不是讲,洋人身上有股骚气,重得很——我在福音堂亲眼见过。洋婆子心狠——”
  “要不人总说洋人牛脾气、牛脾气,怕是从小牛奶吃多了……”幺舅娘还想发挥下去。
  “不晓得的事,宣讲多了不好!”幺舅横了她一眼。
  “你这个人总是这么没趣!”幺舅娘说。
  幺舅瞪起眼,“讲蠢话有什么趣?不懂得的事要多听!少讲!听,不会把人听蠢……话多的人一定蠢!”
  “有时,也要让人讲着好玩……世界上也不能光是聪明人讲话……你这人,整天不讲话,也不让人讲,也难像正经日子……”家婆眼看要帮幺舅娘了。
  “是呀!娘。”幺舅起身,“我看看院坝,花好久没水了……”掀开门帘,出房去了。
  “真好笑!院坝有哪样花?要走,好不容易挤出这两句……”家婆说。
  幺舅娘笑起来,“狗狗呀狗狗,幺舅好不好笑?”
  狗狗不明就里,“幺舅不笑……”猛摇头。
  忽然门外远远的有人打锣。
  “娘,你听!”
  “卖棒棒糖的罢?”
  “不像!卖棒棒糖没这么响!……”幺舅娘话没说完,夹起狗狗就走,来到腰门边站定。
  锣声远远地来了。一群浩荡队伍,前头两个背驳壳枪的兵,两面大锣开道,四五个人拿着竹板子,后头两人押着张家“地鼓牛”的婆娘,反剪着手,五花大绑,白麻布单衣底下一身汗,奶奶都看见了。她低着脑壳一声不作。背后一个捏着从竹扫把里扯出的竹刷子,一下下地抽她的背脊,狠得像跟这婆娘有世仇,抽一刷子问一声:“讲!你是不是野婆娘?……”
  刘把总在队伍末尾压阵,像个花脸盖苏文,恶得吓人。两边几百跟着看热闹的人都死寡着脸,脚板铲起股阴风和灰尘。上了坎,人群跟着锣声走远了。
  幺舅娘抱起狗狗往回走。
  “幺舅娘!你做哪样?”狗狗问她。
  她没答应,她不想讲话,连气也不想出。
  过了房,放狗狗在矮板凳上,自己靠进门的屋角站着。
 “你怎么啦?”家婆问。
  “是南门上那个望郎媳妇妹花出事了……押着游街……”
  “还听到哪样?”
  “大队过去一阵风……媳妇边走边挨抽……很糟蹋人,一件单底衣,胸脯差点露出来了……算是值价,一声不哼……”
  “讲这个做哪样呢?我问你是怎么个原委?”
  “不晓得!我在腰门里……”
  “去问问哪个看……门口你还见到哪个了?也不晓得问问周围看闹热的……”
  “是了……盛家喂鸭子那个疤子随喜在给人摆事,我去叫他来问问……”幺舅娘跨出房门,“巧珍!巧珍!咦?人呢?琼枝!”琼枝来了。
  “巧珍去哪浪了?”
  “怕是在门口看闹热……”
  “那你喊一声喂鸭子的盛疤子来,告诉他婆要问他话。要叫随喜哥,不可跟人叫盛疤子。快去快来,婆等着。”
  “晓得!”琼枝应一声走了。
  随喜外号虽然叫做盛疤子,只有下河洗澡的时候人才有福气见到疤子长在哪块地方。平常,有人叫他“盛疤子”,客气点的叫声“疤大”,他都会有气,会打起官话问你:
  “是,是哪位见到本帅的疤子啦?是令堂告诉你的吧?”
  除了隐秘的那点遗憾之外,随喜中等身材,茶褐色皮肤,五官清爽,头发梳了个长沙浒的分头,在街上走动,是个很过得去的人。尤其是年年都喂得七八百只鸭子,端午节前雇人挑到朱雀城里,哪一家的吃子姜鸭子的时候不想到得胜营?“得胜营不就是我随喜!”
  “婆,你叫我?”随喜进了房,自己找张板凳坐下。
  “外头游街了?”家婆问,“这办法多年不兴了-……”
  “是呀!婆——口都讲干,等我去厨房呷瓢水——”厨房他从小是熟的。咕咚咕咚,又回到房里,“南门上前几年蒸碗儿糕卖的那个张合权不是死了吗!他婆娘是个肥砣子,儿子叫‘地鼓牛’,才四岁大。前年腊月问说麻阳县乡里四块‘花边’(银元)给‘地鼓牛’讨来个十八岁大的嫁娘,算是个‘望郎媳’,道是照拂‘地鼓牛’好腾出手来卖她的碗糕。这肥砣子婆娘信菩萨,爱做好事,善堂,尼姑庵堂,庙,哪里都去。菩萨名字,一尊尊论起来,比我都熟。要是哪几天不下铺板,换句话说,不卖碗儿糕了,就定是在庵堂念经许愿去了。儿子、儿媳妇有时跟着去,不过去得少,也无聊,总是在南门上多。”
  “给媳妇取了个怪名字,‘比尼’,肥婆娘不懂事,听到尼姑一句半句经文上的话就捡转来给媳妇随便安上,这要不得的!这名字街上的人哪里懂?混叫成难听到家的‘鼻泥’,哪里把一个十八九岁的儿媳妇叫成‘鼻泥’的呢?岂有此理之至,混账东西!”
  “肥婆娘自己也觉得不好听,过些日子顺口就叫她妹崽,又想到妹崽名字普通,加上个‘花’字,叫做‘妹崽花’。这名字也没见叫起来。”
  “几十年后,那媳妇迟早会叫做‘地鼓牛婆’。她姓陈,街上人见她和气耐烦,人也好看,便叫她‘陈氏妹’。我看‘陈氏妹’这名字中规中矩,好多了……”
  “不是说,肥婆娘时常进庵堂吗?”
  “陈氏妹背着她的小男人‘地鼓牛’也不跟她婆婆打个招呼便上麻阳走玩去了。”
  “上麻阳做什么?怕是想找找亲爹娘罢?”
  “找爹娘就找爹娘罢!你抱着小丈夫上人家家里看傩愿戏,做哪样呢?快二十的姑娘家了,跟着嚷,跟着笑,百把里路远的地方……”
  “那也算不上犯法游街……”幺舅娘说。
  “哪个把她抓回来的?”家婆问。
  “……讲是那么讲,巴坳的吴宣宣派人押回来交送杨秋生把总办理的……”随喜说。
  “那是个什么人?”家婆问,“没听人讲过。”
  “刚从贵州回来,听说在周矮子那里当过团长。在巴坳盖了新屋院坝……”
  “卵!”没想到幺舅这时走进来,在抽屉取了支曲尺手枪别在裤腰里——“卵团长!搞什么名堂?”
  随喜吓得站起来,“是婆让我来的……”
  幺舅没理随喜,正要往外走。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家婆问。
  “那个狗日杨秋生让一个年纪轻轻女人站‘站笼’,好大狗胆!我当时有枪,早把他毙了。”
  “那现在呢?”幺舅娘问。
  “叫人送她回去,我打了招呼,叫杨秋生不要惹我!”幺舅走了。
  幺舅骑马停在巴坳坡上,山窝底下一圈新瓦屋。幺舅让马顺石板路慢慢点着下去。一排新篱笆,两只不成品类的“毛弄狗”,叫着冲出来,马理也不理地喷着响鼻。
  “人呢?”幺舅下马大声叫着,推开栏栅直进院坝。
  四个顶着连枪的男人包围上来。
  “嗬!骑马咧!”一个人说。
  “我找吴宣宣!”幺舅拴好马往大门直进,坐进堂屋火炉膛边板凳上,“吴宣宣呢?”
  “你是哪个?”
  “我?”幺舅取出烟荷包,小“吹吹棒”(精致的竹烟袋杆)就着火炉膛抽起烟来。
  几个人也散开坐下,一个嬉皮笑脸的人过来猛地抢起幺舅的烟荷包。
  “麂子皮的,吓!两颗纹银砣砣!”掏出烟丝塞进自己的小烟锅里,“金堂烟叶,嗬!”把烟荷包挂在腰带上。
  这时又进来两个背连枪的人,其中一个见到幺舅,猛地迎过来说:
  “幺老爷你有空来这里!”
  幺舅懒洋洋地站起来:
  “我来找吴宣宣。”
  “啊!团长赶场去了,怕夜饭前才回得来……”
  “嗯!”幺舅往外走,经过抢烟袋的人面前,顺手给了他颈侧一掌,那人无声无息地溜在地上。
  旁边的人晓得幺舅是个有来头的,没敢响动。
  幺舅吃过晚饭,一个人坐在院坝里,横着举起他那根“吹吹棒”,对着他那群狗叫声:
  “一!”
  一猛地从烟竿上跳过去。
  “二!”
  二也跳过了。
  “三,四,五,六,七,八,都跟着来!”一只跟着一只都跳了一次。
  “好!停!四、五出来,你看我,后脚,要有弹力,光使蛮劲就蠢!”幺舅双腿一弹一弹用劲。
  四、五晓得是在讲它们,低着头,不太好意思。
  “懂了?好,回去!”幺舅一喝,都往灶房走了。
  二舅上院坝来:
  “弟呀!有客。”
  “好!请客人上来。”
  来了一个客人,也是大襟衣服扎腰带,包着黑绉纱帕子,年纪和幺舅不差三两岁。
  “鉴大!我是吴宣,吴宣宣。还认得我吗?时务学堂丙班的同学……”
  “哦,哦。”
  “没想到你刚才到我那儿去了,我去赶场转来才听到,不好意思得很……”
  “算不了什么……我叫杨秋生把那妹崽放了,年纪轻站‘站笼’不好,人,总要一点脸嘛!”幺舅说。
  “在麻阳,左家还傩愿,人家报我那是朱雀城得胜营人家媳妇跟戏班子跑码头,我没脸,押转来交杨秋生……”
  “没这种事,年轻儿媳妇贪玩哄孩子,娘家在麻阳;手上抱的是她男人,是这里南门家寡妇的望郎媳。规规矩矩的本分人家……已经是游过街……”
  幺舅娘端来了茶,报了吴宣宣一眼。
  幺舅接着说:“大凡这种事情,像我们有几根枪的人家是不该办的,办也办不细,要下放衙门嘛!”
  “我看也是。解决了也就解决了,费了你的心。……还有件对你不住的事,”吴宣宣从怀里取出了烟荷包,“我剁了那小王八蛋一根手指娘!我丢脸得很……”

幺舅手指了指,叫他放在小茶几上。
  “听到讲,鉴大,这几年你扳拾了好多好狗……”
  “是,好狗!”
  “你在我院坝看到,那两只‘毛弄’很不像话……”
  “是很不像话。”
  “要是下狗崽,你一定要匀两只给我……”
  “我没有狗娘……”其实五就是狗娘。
  ……
  “你困过她?”幺舅问。
  “哪个?”吴宣宣问。
  “那妹崽!”幺舅说。
  “绝对没有!鉴大,这点你要信我!”吴宣宣嗓子大,心里虚得很。
  “你那帮人呢?”
  “更没这副胆!”
  幺舅站起来,仍然是懒懒地说:
  “那好!吴宣宣,这地方小,要清吉,做老百姓不容易!是不是?”幺舅先往底下走,吴宣宣晓得要送客了,跟在幺舅后头。
  “几时我们去‘傍’一次山,梨亭坳有一帮野猪。”
  “那好!”吴宣宣说。
  客人送走之后,那个烟荷包,幺舅叫幺舅娘拿去丢进粪坑里不要了。
  第四天大清早,锣又响了,全得胜营的人都惊动起来。
  盛疤子随喜后头带着一群人,自己打着锣,一边骂娘,一边号啕大哭,满城上上下下四围走遍:
  “我日你妈!我日你妈……你有王法吗?老天瞎了眼!我日你妈!哪个王八蛋的有本事站出来!你个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狗日的!你好歹毒!把人家妹崽和伢崽害得这么惨……这么惨!……天理啊?……公道啊!……你让我们怎么过日子呀?……我日你妈的青板娘!……”
  陈氏妹和“地鼓牛”让人泡死在城门外荷塘里,衣服给剥得精光。肥婆娘也吓“朝”了。
  到午炮时朱雀城衙门里也赶来官员。县长萧选青,是得胜营人,下命令一定要严查。
  全得胜营的伤心是少见的。
  杨秋生把总老爷缩成一条虫,几十个不认识的婆娘媳妇搬来板凳砧板对着他门口用菜刀剁稻草。
  “你断子绝孙的没有好下场!”
  “伤天害理,迟早牵去赤塘坪砍脑壳,挨刀剁!”
  “悖时的!你死了进阎王殿上刀山,下油锅!”
  又有人传说陈氏妹带了“地鼓牛”,自己自杀跳的池塘——
  随喜便站在石坎子高台上嚷:
  “这种讲法难叫人信,哪个有胆子站出来再讲一声?日你妈!荷花池塘那么浅,你淹给老子看看!”
  衙门的人又是验尸,又是观测,闹不出什么所以然,由大家凑钱买了一大一小两副白木匣子把陈氏妹和她小丈夫“地鼓牛”在山上埋了。请来道士办法事念经超度亡魂……
  伤心的还在伤心,日子还要过下去,这事情冤屈太深,有时大家想起来仍然心痛万分……
  杨秋生到腊尔山赶场,有人亲眼见他在场上喝酒吃狗肉的,半个月后发现他死在断山悬崖底下,让豹子、豺狗吃剩半个脑壳。
  吴宣宣也巧,连人带屋,兵丁马弁一齐死在一场大火里。一个十六岁儿子在乾州读书,吊死在学堂大礼堂后。脱卵精光!
  这都是在狗狗回朱雀城不久的时间内发生的事。狗狗懵懵懂懂,哪样都不懂,只晓得家婆屋里有家婆,有二舅和二舅娘,有幺舅和幺舅娘,有琼枝、巧珍和秋菊,还有好多狗,地板栗核桃和地萝卜,甜蜜甜蜜的地枇杷……
  这回,是幺舅亲自送狗狗回城。另外三个苗族朋友,都挂着子弹带和驳壳枪跟到一起。
  幺舅的马灰麻麻的,从头顶、脊梁到尾巴一道乌黑。好大的胸脯,细腰,一对蛇眼,动不动咧开嘴巴笑,老远看像只斗鸡,不像马。
  幺舅有好几匹马都放在邻近山上,那里有马房,有马夫管平时吃草,喂苞谷子。
  这麻毛马长筋不长肉,脾气不好,咬过几个马夫,只服幺舅。不乖,就用马棒打它。
  马棒是根两尺多长、鸡蛋粗的硬木棍。别的马用马鞭,这匹马用马鞭不过瘾。
  狗狗要走了。
  “过来!我看看!”
  狗狗站到家婆面前,“戴了这个——”
  一个银项圈,短短的银链,挂着如意形的银牌,雕的“长命百岁”四个字。
  “莫打落了!”
  二舅娘端来一个小布包。
  “报你娘过年才让你穿,二舅和二舅娘送狗狗的长袍马褂——”
  “也不穿穿看,晓得合不合身?”家婆说。
  二舅娘笑着说:“试过几回了,娘!”
  “狗狗儿,你莫忘记‘床前明月光’和‘少小离家老大回’,回到朱雀城,背送你娘听,讲是二舅教的……”
  幺舅娘一下举起狗狗!
  “让老子详详细细看看你这只狗狗儿。幺舅乱讲我狗狗哑,我狗狗是个正经人,不喜欢多话。回去问你妈,就讲把狗狗送我做儿好不好?狗狗呀狗狗,乘你没上学,多点来看家婆和舅舅、舅娘晓得吗?……好!走吧!”
  “你都讲,要送我好多好多板栗、核桃。”
  “有了!有了!都在马上!”大家笑起来。
  幺舅肩膀斜挂着一根头号二十发驳壳之外,马鞍右边还插了根德国克虏伯马枪。
  出了城门洞,左手绕过荷塘上坡到了官道马就精神地跑起来。
  狗狗坐在幺舅马鞍前紧紧抓着鞍颈。
  “狗狗,你回头看看家婆的屋!”
  “……”
  “我和你讲话,听见没有?”
  “我不想讲话……”
  过了好一会。
  “唔!明白了……你不喜欢骑马,是吗?”
  “……”
  “讲清楚了,不讲话可以,不准打瞌睡,不准屙屎,懂不懂?”
  “……我不喜欢你喜欢管人!”
  幺舅笑了,少人见幺舅这样笑过。
  “狗杂种!我几时管你?”
  三匹马上的人跟着笑起来,“外甥种舅!”
  到都良田路口下马吃饭。
  饭馆掌柜见了幺舅:
  “幺老爷进城。昨天刚打来的野鸡。”
  “不要!随便吃点走路……”
  “那好!”
  萝卜、酸菜、辣子,牛肉巴子,茶水泡饭几下子搞完。
  幺舅从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叶子粑粑剥了交给狗狗,“哪!”
  “小少爷不吃饭?下点牛肉粉好不好?你骑马霸腿酸不酸?”
  “……”
  “莫理他,这孩子话少!”幺舅说。
  三个人吃完饭,一个人到对面坡上换放哨的下来吃,大家在门口喝茶等他。狗狗就地屙了一盘尿。
  走过一大半山山石石,再翻过前头两三千石坎子,一路都是下坡路,沿河一派松树竹林好走多了。
  冷天,除了灰蓝、长尾、红嘴巴“蛇赶鹊”、岩鹰、老鸦、喜鹊之外,都到南边去了。舀鹌鹑的时候已过,野鸡还有点肥……这些话幺舅原想讲给狗狗听,后来觉得这人木脑壳,什么事都懒洋洋,不一定懂。长大会不会变得有意思?难讲。这人不太像个孩子。自然,太像孩子也讨嫌,粘巴巴,动不动又哭又叫,撒赖……
  “狗狗!你看河!”幺舅兴奋起来。
  “嗯!河。”
  “你看,鸬鹚呷鱼!”
  “做哪样它要呷鱼?”难得狗狗回了话。
  太复杂,幺舅也不想说了。
  远远看到万寿宫和大桥,走近了看到北门城楼子,看到跳岩。
  幺舅吩咐后头马上三个人:
  “我们过跳岩吧!”
  老营哨下坡来到跳岩小码头。一势过去几十个岩礅子底下,水流得很快活,水面上五颜六色的太阳晃人眼睛。
  人都下了鞍。幺舅右手夹狗狗,左手牵马,人在跳岩上走,马在河里走,水浅,漫不到膝盖。马蹄铁踩着鹅卵石、青光岩,像是十几里外的天上打闷雷。跳岩那头北门河岸边,天天总有百多个洗衣洗菜年轻婆娘,平时就爱新鲜,管闲事,眼见跳岩上四个壮男人牵马过河,都热热闹闹地站起来,手搭凉篷眯眼观看,顾不得身上水淋淋的薄衣服。
  “喂!喂!看哪样呀!我们好看,还是你们好看?”三个苗族牵马人对着婆娘们大笑大叫。
  婆娘们赶紧蹲下来:
  “这悖时砍脑壳的!看你笑,你笑,笑死绊下河去!”
  过了跳岩,幺舅把狗狗架上马背,自己牵马走在前头,背后三个人跨马慢慢跟着。
  这道清水河从上头狭谷出来。周围绿的小山、蓝的大山,早晨的太阳、夜间的月亮,远处挂满房屋的三拱虹桥,巍峨的四座城楼子;人们来来去去,穿出穿进,靠这些养人的山川形胜长大、长精神、长脾气、长辨别力量……
  人哪能时时刻刻想这些益处?也许从来没有想过。
  幺舅慢慢走着,照例上坎子,进北门城门洞,左转沿北门城墙边石板街上,过田留守门口、考棚、周家染坊,见土地堂和熊皮匠家左转文星街;过刘凤舞家、唐马客家、熊希龄老屋衙子、熊希霭门口,再左转上四级坎子,进文庙街,二十多步是文庙大门,右边两户人家,头家姓刘,二家门上挂着“拔贡”匾,从屋里伸出棵近亩大的椿木树,门口一群喧哗的人,有狗狗的婆、妈、爸、满满、表哥、表姐,尤其是沅沅表姐。
  这群人拥过来,马拴在文庙口“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石碑前院坝,人迎进屋里。
  里头有院坝!在堂屋坐定,又烟又茶。
  “那么远,还要你亲自送来!”爸爸多谢幺舅。
  “不!我来办点点事,顺便。”幺舅说。
  “你在家婆屋乖不乖?”妈问跟在沅姐身边的狗狗。
  “吓!你们这伢崽是个奇人!既不吵也不闹,既不哭也不笑;能吃能睡;三天不讲一句话,讲出一句让你想半天;他们三个笑狗狗‘外甥种舅’,讲我话少,比起他,我都难忍!就是他舅娘喜欢他,要问你们讨他做崽!”幺舅说。
  大家笑成一团。
  沅姐也笑,问狗狗:
  “你怎么在得胜营这副样子呀?”
  “我不要你讲我‘这副样子’!”狗狗说。
  吃过晚饭,幺舅带三个人牵马走了。
  婆和四婶娘又问狗狗一些话,也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忽然间狗狗说:
  “好!我们好转去了!”
  妈说:“你转哪浪去?这就是我们屋嘛!”
  “我要转去,转屋里看太!”狗狗说。
  妇女们都怔住了。小孩子嘴巴讲出来,让人怕。
  婆说:“太,不在西门上了!太到天上去了!”
  “哪个天?”狗狗问。
  “天就是天,还哪个天?”四婶娘说,“瞎!我们大家来吃狗狗带转来的板栗、核桃……狗狗来不来?”
  “……做哪样太要到天上去?”
  夜间狗狗跟妈妈睡,居然讲了许多话;讲家婆身小躺脚,好怕人!又念唐诗;讲野猪;巧珍爱笑像男人家;又讲幺舅娘有黑头发、红脸颊,要算好看了;二舅娘没有幺舅娘好看,二舅娘好,不要二舅娘喂饭,自己吃;又讲狗,一、五、八、七、三……困马槽。还讲打锣……婆娘家……‘地鼓牛’……死了……好多、好多人哭……完了!
  妈似懂非懂,抱住狗狗笑到困着……
  这屋才是真正祖屋。
  四百多年了。原来的子孙繁衍,来来去去,时空影绰中“当”送了人家。这次赎回来,已经过了五六十年光景。在爷爷情感上,似乎有点“收复失地,以雪国耻”的意思。
  大椿树以前自然是棵小树苗,也不晓得哪代老祖宗做儿童时顺手栽的;到了近一二百年才有另一位祖宗想起应该为这棵五六尺直径的大树感到自豪,连带祖传职业起了个“古椿书屋”的名字。
  为什么盖屋要选在孔夫子隔壁呢?怕是跟文庙的兴建有点关系。
  文庙盖好,总要有个就近的看守、管理人员,顺便料理打点,做些祭辰仪式准备工作。衙门想到这层意思之后,若是批块小地皮,选个文雅规矩人家担任这个职务,也是说得过去的。平常时候,“古椿书屋”是个出名的私塾馆。
  所以狗狗的老祖宗几百年到现在,就始终离不开笔墨砚台。太说过:
  “我们家不买田,买田造孽!一块砚田就够了!”
  文庙巷只有四家门牌,孔夫子一家占一边,刘家、狗狗一家和北门考棚的后门勉强算一家占一边。这头连文星街,那头拖到登瀛街女子小学旁边。
  院坝铺着宁静的细石板,放着大金鱼缸,上水石假山,长满“三七”和虎耳草。
  南面是伸到天上去的白影壁和大门。
  西边是大椿树,专为它做了条衙子。拱门上写“古椿书屋”四字。
  东边是连南墙的书房,一排花格子和玻璃窗。
  北边是正屋,楼上楼下前后八间房,二大二小前后厅。正厅平时上着八扇高格子窗,喜庆节日或是随便哪天高兴,便整批取下顿时成一个敞厅。
  后厅到后院。椿树小衙子通向这里往右一拐变做小园。这小园专长一种通身绿、又粗又扁的开淡绿花的刺树。边上有一道装着讲究木栏可以坐人的水磨青砖矮墙,让人无聊的时候坐着看这些绿刺。
  扁身子刺树长势很猛,花也香,就是没有看头。其实,栏杆算是白安了,这个角落,放牡丹花也没人看。
  后院是一大片矮瓦屋作坊。舂谷子的石臼,卷谷子的风柜,磨豆浆和米浆的石磨都按职能安排在合适地方。其间还有爷爷从北京运回来的、带四个小轮的海驼绒弹簧大沙发。鸡在上头屙蛋;老人家照相有时也搬出来用。
  后面是大厨房。厨房天经地义贴近厕所。又一个小天井。侧门通到分了家的死了大伯只剩大伯娘和喜大的房屋和院坝。(大伯娘把一间屋租给当地他儿子还没当团长的陈家抽鸦片烟的老头子和老婆娘。)
  大伯娘的院子不小,养了一窝老猪娘跟十几只哝哝叫的猪崽。猪粪堆积如山,“山”上繁花灿烂,天然的颠茄,洋金花,指甲花,“喝鸡泡”跟人工细心栽培的南瓜(南瓜大得像口木澡盆,人想到是这场合长出来的,送给人都不大敢吃)苦瓜藤缠在一起,不管太阳天还是雨天,各路光彩和气息的聚积蒸发气势,连死人闻到都会翻生。
  再往后走是一条长长的窄衙子,隔壁的一棵老柚子树,结满又圆又黄的大柚子,酸,没有人想吃。十几步到北门街后门口。隔壁右首周家染房,左首远房的二爷、大爷的家。
  北门街五六步宽可上城墙,城墙上也有三四步宽,胆子大可上城垛子坐着,看北门河外光景。周家染坊搭了高高的木架子晾晒染好的蓝布,间或也有几丈长的彩布,飘起来,好看!
  地方变了,没有太大。
  大清早,妈把狗狗放到院坝,搬张板凳让他坐着等沅姐来。
  婶娘到箭道坪买菜,爸妈忙着学堂和党部的文牍,婆在厨房。
  从大伯娘后门买菜走转来其实是很近的,四婶情愿绕文星街前门,她讲她受不了大伯娘那种冲鼻子眼睛的“闹热”场合。
  院坝静静的。大椿树落尽叶子和一串串干果实。每个果实有五瓣翅膀,中间一个轻毛毛的圆尖尖,看起来像是很有用处,其实做哪样都不行。又干又脆,捏来弄去,没有个名堂。一地的渣渣,大人也讨嫌天天扫。
  要是棵香椿树,椿木芽半城人也吃不完;怕也等不到长这么大。
  沅姐晃一眼就进门来了。“好久、好久都不见你来!”狗狗说。
  “没有好久,算哪样好久呢?你等下,我去报一声三舅和三舅妈,毛毛大让柏茂大抓转来了……”
  沅姐进去不久,一帮人跟她走出来。
  “几时的事?”四婶娘问。
  “昨夜间狗狗转来没好久的事。像绑个犯人,绳子捆得紧紧的……”沅姐笑眯眯地说。
  “有哪样好捆的?一屋‘朝神’!”婆讲。
  “不捆哪行,一定跑!”沅姐睁大眼睛,“他力气大得很……等着看吧!马上就到!”
  四婶娘拿白糖碗儿糕送狗狗,“滚热,快吃,刚从菜市场买的。”
  “柏茂伢崽算是有本事,遍世界亏他找得到……”婆讲。
  保大和一帮表兄弟真把毛大押来了。
  毛大戴了顶“剥乾”毡帽,笼了件“二马车”棉袍子,眼睛肿肿,扑眨扑眨的。
  四满睡醒了,从房里打着哈欠出来:
  “喂!半年多不见,变做卖‘红鱼’(一种红糟泡过的味道极好的半咸鱼)的洞庭佬了。”
  “你糟蹋他做什么?”四婶娘骂四满。
  “我到芷江办药,河边上围泡把人(百来人),走近一看,这家伙穿着八卦袍,扮茅山道士,拿把蚊刷子,口里念念有词在帮河南佬卖膏药,怪腔怪调,那副神气,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看到我想‘水’(溜),我才认准是他……”柏茂大说,“我擒住他,背过他手,那河南佬一屋人围上来要跟我练把式,幸好熊家人出来降住他们,说他们拐带少年,他们吓得卷铺盖走了……”
  “要是没碰到柏茂大,你想到哪里去?”四婶娘问,“真吓人,吃了拐子迷魂药,走哪跟哪?”
  “我、我想,他、他们一点没想害人,还叫我配膏药,拔牙齿……”毛大讲。
  “还讲?还讲?你让他们白捡个崽!你一屋药,还跟江湖佬学配膏药……”婆说。
  爸看着一直这么下去没有什么结果:
  “毛毛!你跟他们走过哪些地方?”
  “辰溪,保靖,芷江,榆树湾,花垣,桑埴,沅陵,桃源,长沙……还预备去沙市,汉口……”
  “妈个皮,比老子去的地方还多。”喜大说。
  爸说:“好啦!好啦!转去好好困一觉,回来就好!大家莫骂他!毛毛这盘算是到外头留学,长见识了!看!你们就没有毛毛走过那么多大地方吧!吃了苦,遇到危险,挨了饥寒,这都是钱买不到的好事……”
  毛大咧开嘴巴大哭。
  “好啦!不哭了,长大还要正正经经出去闯码头……大伙送他回去之前,先到正街,各人下碗面吃,三舅请客——”爸数了一吊钱(十个一百文铜元)给保大,“算是‘庆祝毛老爷班师回朝’!”
  吃过面后,“犯人”和“押送人员”的尖锐关系冰消云散,嘻嘻哈哈来到南门上药铺里。
  这个药铺虽然跟北京那家大药店同名,却是一点沾不上关系。生意平平常常。年月太平,人害的消化不良症之类的小毛病居多。倪姑爷也不敢号召大家害大病,好吃他的贵药。其实也绝不是没人害大病,比方狗狗在一岁多时就害过一场“脱肛”症,这病害在小孩子身上动不动会死,两三寸长血淋淋的肠子时不时要跑出来,要大人用细软黄草纸慢慢托回去。痛苦万分可以想象。后来请住在陈家祠堂旁边的刘子猷老先生看了一下,开了一方药单子,和鸡一起炖汤,吃不到三付就好了。这药听说只四五味,简简单单,太特别交待莫到南门上自家孙女婿那儿去买,老规矩,自己人做医生,开药铺,买来的药吃了效力差。后来让姑爷晓得了,阴着肚子,很伤了几年的心。
  姑爷是个酒客,是个鸦片烟客,是个肉客(恰好南门上几张猪、牛肉案桌都是熟人),一天的生意,一屋的子子女女的嘴巴,取得个勉强的平衡。
  姑爷的爹听说是个厉辣人,凭着一身拳脚和学识趣味才开成这个药铺。
  有年有个大肥砣子长得像鲁智深的和尚托着口四五十斤铜钵子沿南门上一家家铺子化缘,到了同仁堂铜钵子放在柜台上,不给一块“花边”不肯走。太过分了。店门口围了大圈人看闹热。老头子捏了根鸡毛掸子笑眯眯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一边在柜台上掸着灰尘,见那口铜钵子,也顺手一掸,弹出去丈多远,差点撞到和尚胸脯。和尚在街心捡起铜钵子趴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乖乖走了。
  老头子不单开药铺,还帮人医跌打损伤,炮制过年用的“花筒”。
  “花筒”就是外头人过节放的“礼花”。
  这里的花筒材料用的是大竹筒、棕甲叶树筒;秘方配料,有百多种花样。什么“金钱落地”、“飞花点翠”、“鸟语花香”、“猛虎出山”、“暴雨狂雷”、“百鸟朝凤”……看看名字,晓得喷出的是什么味道。
  老头子死了之后,姑爷和儿子过年前也大做这门祖传玩意。只要年成好,做一回生意,可调整药铺一年的枯竭。
  不过,花筒单子上的名称少多了。
  “我为哪样不早问问爹呢?我该用笔都记下来才对呀!我就这么死卵一条!”
  姑爷和所有活该的后人一样,失传是最好的惩罚。
  这一伙人尽心尽意要忙到年三十夜。
  平时冷风秋烟的同仁堂,这一个月热闹得像赶场。
  箭道子、万寿官、考棚、小校场、公园、三王庙、玉皇阁、欢景山、南华山都驻着老师长的军队;道台衙门、政台衙门如今的政府、裴三星、孙森万……这些有台的店家;各街道、各衙子办起的狮子龙灯队伍;老师长公馆,各旅长公馆,还有团长、营长公馆;各街各巷爱玩爱闹的、口袋里装满红包压岁钱的孩子,全城所有大小人物都跟倪姑爷称兄道弟起来。
  这跟卖炮仗、黄烟的铺子不同;买花筒要有感情,是艺术家手艺,叫做来派头!否则过年大喜日子他卖给你是个“屁筒”或“打镖枪”的怎么得了?换都不让换!
  全家对毛大逃亡的忿怒源于轻易地化解。给扳拾花筒的热潮淹没了。
  做花筒的日子,姑爷的脸上才显出一点饶恕一切人的慈祥;叫面呀!叫米豆腐呀!灯盏窝、泡麻圆!白糖饺、油绞条呀……
  只有一个忌讳,这日子别提“雨”字!
  像姑爷一样有年节艺术脾气的不少:扎风筝的侯哑子;做过年搅大场合玩意,扎狮子、龙灯、各款鲤鱼灯、虾子灯、云灯蚌壳精、旱船,七月间扎两丈多高的鬼王,讨嫁娘花轿,死人的金童、玉女、望乡台,时新的还有汽车、飞机、电话、留声机,两位大脚色“老教”、刘凤舞,这些人到紧要时刻都惹不起。
  边街上,整条街为哪县、哪县庙里包雕整堂菩萨的师傅们;还有个麻阳人张秋潭,专门帮哪家活着的老人家用泥巴做肖像,做完之后像得不得了,连老人家自己看了也心寒。试想这些人脾气会好?
  孙家的那个“孙瞎子”画炭像,画是画得好,可惜没有人敢请,无缘无故骂人。
  正街上县党部隔壁有个名叫“亲爱”的老剃头师傅,脾气也是独树一帜。剃头剃到一半,半句话不对,便将剃头刀在对方脑顶上一剁:
  “日你妈,老子不剃了!你狗日的叫别个来!”
  “亲爱”总是站在剃头门口骂朝天娘,申明是别个冤枉他,糟蹋他生意,赌咒一辈子没有剁过一回人。
  家搬到文星街,最难过的是狗狗那帮表兄弟姐妹。萼梨、桃、李固然吃了,还有那些橘子柚子让那帮狗杂种、凡间人去吃,真可惜!总总想不通,宽地方不住要住窄地方。好了,以后哪浪都不用去了!挤在一起算了!
  狗狗小,无所谓。一是不习惯新廊场(新地方),二是想太。
  太,死的时候一定是想着狗狗咽气的,要不然狗狗怎么会一直想她呢?
  狗狗把太和西门城上那个住处、那些花、那些树、那些跑着跳着的表兄弟姐妹们、花香、蜜蜂、蚂蚁队伍永远连在一起了。太,就是那个花园……
  狗狗和沅姐两个人坐在小板凳上。
  “你想哪样?狗狗!”
  “我想太。”
  “莫尽想、尽想!太死了,像嫁出的女不回来了!”
  “太做哪样不回来?”
  “那边也有那边的事,顾不上这边了。有时候有空也回来看看,死人只有魂才回来。魂不会说话,只会看;看到家里人日子过得好就笑;过得不好就伤心……”
  “太做哪样要死?”
  “老了就死。”
  “我几时死?”
  “你呀!要好久好久才死。要老呀!老呀!老到底,老到比太还老才死。”
  “唔!我不喜欢讲这些事!”
  “咦!是你自己要讲的!好!不讲就不讲,我带你看屋,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看屋!”
  “寻你想做哪样?”
  “我想回家!”
  “哪?你看你!‘乡里人看走马灯,又来了!’”沅沅姐拥着狗狗“哈利利”(搔痒),“你这犟牛!你这犟牛!吃完早饭我带你到南门上看做花筒好不好?”
  早饭过后,爸妈说今天有事,匆忙走了。四满和四婶娘去棉寨蚕业学堂。
  婆交送沅沅五十文铜板,到时候帮狗狗买吃货:
  “你们走登瀛街过道门口进中营街到南门是直路,沿街边边走,小心别让挑粪的粪客撞到,小心军队的癫马……”
  “晓得了!晓得了!”牵着狗狗出大门,跨过腰门坎,沿着左首文庙巷走去。
  红墙,一排子的葫芦眼。
  “这是文庙,人家讲,里头有‘毛手板’,半夜三更葫芦眼里伸出毛手板来买米豆腐。你怕不怕?”沅姐问狗狗。
  “我不晓得。”狗狗说。
  “你长大就晓得。”
  到了道门口,一排腌萝卜摊子,沅沅摸摸荷包里五十文钱,咽了下口水:
  “狗狗,我们不吃腌萝卜,回南门上有更好吃的名堂!”
  “唔!我不想要吃。”
  “狗狗乖!”
  回到沅沅姐同仁堂。
  姑爷正搂着袖子指挥人擂硝磺、木炭:
  “怎么来了?站远点,这里危险!”
  这是说给街上人听了。时常有人也想做“花筒”卖,派了个“探子”想暗中打听同仁堂研擂硝磺拌火药为什么不炸?
  当然不炸!姑爷微微笑。他掺了海青白(一种青菜)菜汁一起擂,再倒进宽簸箕晒,干了自然而然成了碎颗颗,直接放进竹筒、棕树筒里。好多秘密传子不传女,是多年断脚断手、烧房子本钱换来的,由不得人不恶不小气!
  药铺柜台外头,摆了个银元铜元找替,兼卖毛边纸、小白纸、夹帘纸的摊子,是个要害场所,由精明的保大负责。
  摊子上两块“钱板子”(挖了圆半径槽叠放铜元用的设备),上头都是铜元,保大显得威风十分。
  沅沅端小板凳和狗狗坐在旁边讲白话,看街景。
  南门比哪个城门都要热闹。有大布店、洋广杂物店、烧腊让、粉面铺、丝烟铺、药铺、蜡烛香纸铺,加上四五张卖猪肉的大案桌。
  有案桌的猪肉铺都是祖传。一米直径丈多长的山栎木一剖两半顺势排开,底下垫着粗木柜桶,重骨头马子砍起半边猪肉时,纹丝不震。
  屠夫身体好,脾气大。清早晨看得到屠夫们肩扛着一二百斤杀好的肥猪,从各路向南门案桌递进。
  冷天他们穿衣不多,热天只打赤膊。露出的肚子像水桶,肚脐眼酒杯大。动作时围块牛皮围裙,平常只在肚子下斜的部位挂个牛皮荷包,接到铜元和光洋看也不看地往里装。
  他们眼尖,只跟洗衣和跑掉男人的熟婆娘开玩笑,也不过分;他们晓得利害,城里城外公馆多,哪家面生的丫头脾气万一摸不准,回去一报,再加点作料,等会南门大街两头一封,戒严抓强盗!马弁拿着支顶了火的“花机关”,抵住某某屠夫肚子请一声安:
  “狗日的!认得老子吗?你好口才呀!”
  再怎么杀,再怎么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十只、二十只猪的屠夫,这时候也要赶紧投降认输,说:“以后不敢了!”说:“马上送五十斤肉到田公馆(谭公馆、戴公馆、顾公馆、雷公馆、周公馆)……赔礼认错……”
  这事情难得三五年才碰上一回,大都由于双方人马换防才引起的误会……
  苗族乡里人挑粪出城,最怕过南门,忌的就是这帮屠夫。南门热闹,商户多,吃水用水都是“水客”从城外东门井、南门井挑来,弄得满街岩板路上又湿又滑。平常人走路都要小心,何况挑着百多斤重一担粪的粪客?
  凡事越心虚越出错。脚一滑,肩膀一闪,粪扁担一断,粪桶“嘭、嘭”两声,一切的一切向四处漫溢……
  买肉的、卖肉的,买菜的、卖菜的,买油盐酱醋的、卖油盐酱醋的,正在大口喝汤吃面吃粉的,吃油炸糕、灯盏窝、油绞条的……整条大街上人们的心灵和肉体一下子飞腾起来。
  粪客跌在街上正在转身,满身粪。他好不容易站起来,他茫然四顾,他想抒发或接受一点点委曲和同情……
  屠夫首先发难了:
  “我日你妈啊!我日你‘家先牌’(祖宗)啊!今天这盘生意孝顺送你了——”
  粪客欲哭无泪,滴着粪水的双手前举向他走来。
  “好!好!祖宗大爷,你莫过来!你莫动!我们找人挑水冲街!你站着,等人冲干净你再走!我们不敢碰你!你莫怕,你比我们雄!……我日你妈青板娘!日你祖宗八代……”
  这事情年年有,月月有,像人的命一样,逃不了,躲不开。粪客和屠夫无仇无恨,过后谁也不认得谁。有一天粪客到案桌跟前买肉,屠夫吃粪客栽出的青菜辣子,两不相干,鬼才记得前因后果!
  除了臭,杨家布店得力于那三级坎子,高高在上,没受大刺激。
  老板有个女儿杨冼长得规矩体面,正在狗狗妈的女学堂读书。
  人都喜欢上布店。
  干净、清爽、有礼。伙计穿长袍,轻言细语,白白净净。要哪种布,讲一声,他便耐烦地从架子上取下来,柜台上一摆,“嘭、嘭、嘭”翻几个身,抖开亮给你看。布刮起的那一阵凉风最是好闻,跟糖、花、如意油、花露水、蚌壳油的香味都不一样,教人想到远远的迷茫的大城……
  价钱和尺码讲定了,决定性的时刻来到。眼睛紧紧盯住伙计捏住布和尺的双手移动。来到目的地,伙计在布上谨慎地剪了个口子,抓住缺口两边向你阴险地微笑——
  “嘶”的一声!
  你眨一下眼,吸了口凉气。交易成功。
  布店尺寸的严格,把人的尊敬也提高了;甚至在小布摊子上,尺寸和价钱明明占了你的便宜,他有本事让你感觉到,那些吃亏的钱是你赏给他的,你威风!
  南门城门洞口外左首一群苗族汉子在炸泡麻圆。泡麻圆人人会炸,只有他们炸得好。鸭蛋大的个,糖油饱满,芝麻密布,一口咬下去,热、甜、脆、糯、软、香无一不备。
  精彩的不只泡麻圆本身,而是他们的阵势。
  人家炸泡麻圆最多两个人,揉糯米团兼管卤糖胶,顺热把糯米团子放进油锅。另一个人管炸,管捞,管粘芝麻,顺便照顾炉火也就够了。他们不,他们是七八个人:管炉火一人,做糯米团子一人,卤红糖胶汁一人,把米团子放下油锅一人,管颜色金黄火候捞起来放在铁丝网笼上滴油的一人,趁热投在熟芝麻里打滚再捡起放在货盘子上一人,卖泡麻圆管收钱找钱一人。几个人了?七个人。背后一个什么事也不做一声不出,专抽烟袋的苗老头,可能是个镇台的长辈。
  旁边就是米场,百十来个做完米生意的人都夹在灶边、摊子边跟街上的人群一起凑热闹,抢着挤着,一买十个、八个、二十个的,就着这场合边吃边看,喝彩叫好!吃不完的带回给屋里的伢崽婆娘。谐谑人见这阵势不免大叫:“这他妈简直像阎王殿的油锅!”
  到午时炮一响过,摊子上的五六块托盘一颗芝麻不剩。生意做完,明天再来!好像天天来打一场球过瘾。
  人呢?下河洗澡回家去了。油、糖、芝麻、锅子、砧板、铁架、网捞,连金块子柴、锥打柴(本地一种对柴火的爱称)……都一古脑背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灶眼和锅眼。
  年年、月月、天天发生的小事一桩;一场默契的激情表演。城里人小气,舍不得糯米粉,舍不得糖、油、芝麻,舍不得火候,做出的泡麻圆像条衰老、萎缩而惭愧的“鸡公”,毫无生气……
  南门城门洞口,经油糖柴烟气熏陶,斑驳陆离,凝聚着盎然古意,很感动刚来的天主堂意大利洋人。若有人告诉他这是秦汉与古罗马同期的城堡,会信。
  西门外滕家湾过河,近赤塘坪有个特别廊场叫“孤乐园”,也有人叫“穷落院”。不太明确正式名字,总之是外地流落到朱雀城来的各类叫花子落脚地方。
  有多少人住在院坝里?难讲。那里头男、妇、老、少、烂、残、跛、瞎……都有,也算是哪口善堂办的善举罢!如何办?有没有进去看看的兴趣和胆子?听说还夹着两三个麻风人,倒是没有人敢。
  逢年过节,哪家办喜事讨嫁娘,做寿,儿子满月,升官荣归,七月打斋杷做道场,死人……不晓得他们怎么晓得信?就排成队,一个牵一个地来到门口。
  喜事唱喜歌、赞歌,死人唱丧歌、哀调;听内容像是有老本子根据,合乎礼数的。
  人家忙,或是故意不理会嫌讨厌,于是口风就改了。冷言冷语,暗示些不祥预兆,作出奇特惊人的怪声破坏仪式的协调,或干脆躺在地上打滚,让孩子拉屎拉尿……有领头,有指挥,你却看不见,抓不着。你动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一动手,麻烦就来了。忽然间骨头真的就脱了节,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抽风,哀鸿四起,鬼哭狼嚎,不得开交……
  最后还是家里派人出来讲好话,打圆场送钱买和气了事。
  大清早,你有事路过滕家湾、赤塘坪,远远听得见他们在吊嗓子,练基本功。
  喜大和保大就亲眼见过那些断手、断脚的男人用些红、蓝颜料和饭粒、粑粑,沾在其实早已愈合的断肢上,再抹上现成熟桐油,塑造成正在淌着烂肉和流着脓血的生动活泼局面;在正街和南门内热闹大街上爬着滚着,放声哀号:
  “你老爷太太!……你朝山拜佛修行善男妇!你救苦救难观音菩萨虔心诚意弟子们……你看我身世悲惨如陷地狱身!我还要养活家中八十老母亲……你老爷太太家财万贯大发慈悲赏我钱几文,你拔一牛毛救下十命……”
  歌词通俗凄绝,好多老娘子、年轻婆娘陪着哭了几十步路,撒了大把铜元在竹簸箕里。
  唱着哭着出了城门洞,转到吊脚楼底下河边上,站起来用黄草纸擦掉手上的饭粒、粑粑和颜料,顺便洗了个脸,绕边街或是绕铁炉厂,收兵回朝……
  这都是每天在街上间或碰到的事。爸有几次认真地跟在后头用笔记本、打着拍子记他们的音调。过路的要不认识他是学堂校长,早就骂出口来了:
  “亏你还是人!这么造孽的可怜人,你还边笑边写这么没良心……”爸可能觉得这些调子一定有些来头……
  狗狗小,谈不上感动反应。毛大、保大、沅沅姐在南门这条街长大,白天夜间,见到好多事。十天十夜都讲不完,也谈不上什么感动反应。
  过分地表达在脸面上的感动,总有点引人注意的意思。觉得他心思多余。
  沅沅姐把婆给的五十文钱买了油炸糕和白糖饺,自己咬了一小口,都给狗狗吃了。她没有买泡麻圆。泡麻圆好吃是好吃,小孩子吃了麻烦,粘手,粘鼻子嘴巴一脸都是!不好洗。
  正街上城隍庙锣鼓喧天,好像从十字街那边过南门来。
  大家都听到,姑爷冲出来关照保大:
  “出哪样热闹事?收摊!先把钱板铜元捧进来!混水摸鱼的多,快!”三四个人窜着忙了一阵,“狗狗和沅沅到柜台上来,怕人挤着!”
  沅沅和狗狗上了柜台,好高兴,连对门卖针线刘玉蓉房里卷起的门帘子和铺的床布都看得见。
  来了,人山人海洋鼓洋号,还有举手喊口号唱歌的。
  “怕不是赤塘坪砍脑壳!”
  “不会!不会!砍脑壳还洋鼓洋号唱歌?”
  “嗯!是那种,我晓得了,汉口的‘乖妹党’大游行!”
  “你妈个‘乖妹党’!国民党!”保大给毛大一“波子脑壳”(敲脑壳一记)。
  来了,好阵式,好气派!前头两个打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后头两行彩旗,洋鼓洋号,西门街田老三领着大家喊口号:
  “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还我国魂!报我国仇!”
  “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土豪劣绅!”“打倒贪官污吏!”“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国民党万岁!”
  一群穿着中山服的男学堂先生和穿黑裙剪头发的女学堂先生领着男女学生,手里捏着标语,前后排着队伍开步走。田老三喊一声,大家喊一声,威风得没有讲的!
  “你看!狗狗快看,是哪个?”保大嚷起来。四五个人化装成雄赳赳的北伐军横枪押着一批帝国主义列强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列强们里,有英国、法国、德国、日本和美国人。都怪模怪样,穿着纸做的衣服,戴着又尖又长的高帽,脸上用画风筝的品红、品绿颜料弄得五颜六色。那个穿黑白条子裤的矮子脸上花得尤其可怕;“狗狗!你妈!你看你妈!就是那个长胡子,手里抓把刀,提着口洋油桶装满人血的那个矮子。”
  狗狗还不太明白保大的意思。保大着急起来:
  “哎呀!你妈,你看你妈变了个帝国主义,那个就是你妈,你信不信!不信,我抱你去叫她!”
  姑爷马上制止,“狗杂种,你好大胆!这种正经场合,你去碰?”
  狗狗不明白妈和那个鬼怪列强帝国主义有什么关系?保大那么着急做哪样?
  毛大说肯定不是三舅娘。
  保大又要擂他的波子脑壳,“死卵!死卵!明明是三舅娘,你跟老子赌哪样?你看她神气,走路的步伐……”
  姑爷都说:“这么讲法,看起来是了!”
  两边街上的人,也慢慢认出哪个是哪个。
  “哪!哪!那个日本人是熊子霖,美国人是柳惠,法国人是麻阳的滕近然,英国人是田君健……”
  “日妈!洋人个个都是花脸?像唱大戏的奸臣!”
  “帝国主义不是奸臣,哪个是?”
  沅姐带狗狗回家已经听到放定更炮了。
  妈先回家,正关着门在房里洗澡,一边跟堂屋的各人说话。爸说:
  “我早就讲了,这颜料怕是洗不脱,总不信!卵瞎子尽讲‘脱的!脱的’!你看,红红绿绿花脸一个,你明天怎么上讲堂?”
  “你多用点洋碱擦擦试试!”婆讲。
  “半块都有了。脸皮快擦破了眼睛都睁不开……”
  “哈,哈,明天朱雀一城花脸开党务会。熊子霖、田君健、柳惠……”爸开心起来。
  “这有哪样好笑的?”妈梳着头走出来,脸上完全像个“窦尔墩”,“戴个面纱,跟学生讲清楚,也算对她们的教育!”
  “哎呀!这怎么了得,怎么见人?”婆认真了。
  “妈!我前几年转朱雀城,不梳髻子,剪短头发,穿裙,城里不也笑?让他们笑好了,笑笑,也就不笑了。人就是这种贱脾气。”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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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09 20:41

三 (《收获》2009年第三期)

  南门外永丰桥一带,有两家刨黄烟丝的铺子,一家铁匠铺子,一家做生牛皮钉鞋铺子,一家炸灯盏窝摊子,一家面馆,一个补鞋打掌担子,一担糟酒汤圆,一摊腌萝卜,一摊老鼠药……这也是各路客商必经之道。忙时就各顾各的;闲时,街道不宽,几乎面对面、眼瞪眼地坐着,就要交流点不贴身的、小心回避的新闻来调剂时间。
  类乎这种场合,朱雀城有几个重点。
  东正街裴三星、孙森万大小上下周围洋杂货店是一处。谈话内容水平不同,利害关系彼此紧张,身份地位和新闻来源取舍都在较高层次,而无聊和怀抱新闻的欲望急待抒发,所以面部表情严肃,礼貌周到,声音平稳爽朗,装成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而又处处谨慎小心,凡事给自己留下五百里退路……
  道门口别看它四周辽阔,人文穿梭,正因为这样,所以新闻传说难以交流。包大娘和其他人腌萝卜摊子在广场中成一斜角,无疑对县衙门政治中心和正街的商业出口造成障碍。徐麻子的碗儿糕,莫考考的猪血绞条都是早市,沙湾滕老头的风筝关刀担子是个孤立小岛,中中营街口高卷子京广杂货铺四围都是些关着腰门的住家,而且面对道台街门这边是面照壁。道门口衙门里当差的大多板板六十四,随时翻脸不认人,这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要讲消息完全受阻也不是。每天早晚两回从包大娘摊子,边风一般地铲过,家住蛮寨佗田一带的刘浸浸,隔城五里外居住,不晓得哪里来这么多新鲜怪消息,在包大娘耳朵旁边晃两三旬:
  “南门陀的喜婆娘昨夜间跳‘棺材潭’死了!”
  下午:
  “廖家桥麻顺挖薯窖,起出两坛‘花边’,都是大脑壳!”
  明早:
  “蒋介石用飞行机打仗了……”
  明晚:
  “仁丹不能和炖牛肉一起吃,要水盅胀!”
  有的话,包大娘还没听清楚,他就走了:
  “老师长……”
  刘浸浸这人才三十多岁,读过三年私塾两年小学,难明所以然的一天到晚瞎忙。到真要替人帮忙的时候却又没有个正经的,一袋烟工夫就不见人影。不惹事,不打架,只跟怀疑他新闻真实的人有时候争几句,输赢不问,没争完又水了。
  这不算新闻交流重点,何况又那么飘忽。
  卖远近出名卤水烧腊货,尤其以牛肉巴子最为抢手,兼营一流时鲜水果及著名南京板鸭、金华火腿、云南大头菜、北京黄芽白,这都是须千里万里跋涉,诚恳采购才做得到。
  这铺子斜门两家对开。招牌黑底金字:“曹津山”。
  卖时鲜水果隔壁是间剃头店,再隔壁是中国共产党县党部,后门是箭道子广场;卖烧腊年货的隔壁是间营建严谨、香火鼎盛的岩板土地堂,接着是一口太平井,再隔壁是间叮叮哕哨银匠铺,再过去是间“轿行”。白天轿夫出工,门口名叫“岩保”的老人家坐在板凳上剖黄鳝。再过去是羝裁缝,“朝神”“羝怀子”二哥二嫂的店。
  曹津山两家铺子是长长正街的龙头。
  大白天,各家大门口都附庸着些锔碗、补鞋、卖燕子糕、米虾、凉粉、点痣算命挑子。本分得很,不抢着讲话卖聪明。有人讲话了,不该听的不听,该听的歪过身子去正正经经地听,微笑对着讲话的,紧要处还要点点头,表示拥护。
  这地方流传的新闻最是准确,精炼,也少漫发感想。因为曹津山店铺两边都摆着矮矮的红漆长板凳,小酒桌,时不时衙门的人在这里会友摆龙门阵。
  沙湾万寿官门外宽宽的岩板院坝几棵大树底下,上坎子进门两排青光岩凳上,到夏天也算个新闻传播点。
  正街城隍庙衙子里,没进庙,左首一家姓米的“精裱古今名人字画”铺,也算个小据点,朱雀城的文化精粹分子,偶然会在这里相遇雅集。
  东门外五里接官亭、凉水井,靠河边的吊脚楼过路饭铺对面,长满虎耳草、翠藓和芷草的井边周围岩石,千百年为人的屁股、草鞋磨得光溜溜,是个过路人坐卧两宜、喝凉水歇脚的好地方。古人说“有井水处必有柳词”,地方该在汴梁,认识柳永的人也不多。要是讲“有井水处必有新闻”,那本地人人都明白了。
  这地方好就好在离城远,讲完新闻就走,谁也不认得谁,真要追查,可以不认账。所以这里说话最是放纵舒坦。
  朱雀城没有报纸,无线电收音机军队也才刚用,老百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偶然见到一回就骂:
  “日你妈!那么多线还讲无线,占这种口头便宜做哪样?”
  所谓的舆论就是这种街谈巷议。
  到了城里中国共产党发起这场游行之后,每个角落都谈论起来。
  “要是全中国都像朱雀城行动起来,洋人怕就不敢欺我们了!”
  “是省城上头先搞起来我们才搞的!要好,也是上头先好起来!”
  “讲来讲去,这都是要胆子、要脸皮的事。想想看,一个婆娘家,脸上画得乱七八糟,穿得叮铃哨啷,跟着一大帮男人在街上扭来扭去,要是我屋里的婆娘,我脸往哪浪放?”
  “就是女学堂那个柳校长吵!她早就有胆子唦!一个得胜营的妹崽,在桃源读书读得好好的,忽然间跟人‘自由’结婚了……听讲屋里老人家还是个体面人……”
  “萧县长都让她几分。上回全县运动会,她让女学生穿粉红色薄菲菲的裙子跳舞,县长不准,她去吵!后来就让她们跳!算怕了她!”
  “对!这婆娘家越搞越凶火。教学生唱一个叫做‘可怜的秋香’的歌,头一句就是‘卵(暖)和太阳’!哪样‘和太阳’不好?要‘卵和太阳’!下流成这副样子。有女儿我才不让她去上那个鬼学堂挨糟蹋。听到讲,唱到这个字时,女学生嗓子都特别低,脸颊红完了!”
  “还有一个歌咧!听到讲过吗?叫做‘麻雀和小孩’,想想看,一个小孩当然有一个‘麻雀’卵!你唱出来做哪样?你还是为人师表,一天到晚‘麻雀’‘卵’!”
  “不是真的罢?”
  “哪会不真?登瀛街教育局的人传出来的。哪!这回自己又现身说法了,你看她脸皮厚不厚?”
  “那我看这婆娘逃不了伤风败俗的罪,坐班房算便宜她……哼!讲不定要真游盘街!”
  “要真挨游街,一个婆娘家,我看不如一索子吊死算了……”
  喜大吃完夜饭来报,岩脑坡高素儒伯伯屋里明天请吃春酒,怕大家年底应酬多,提前找几个好朋友会一会。
  “有哪些客?”
  “没听清,游先生怕有,方若满满也有,方麻子伯龙执夫伯伯,怕出差了,本来也有;还有韩山满满、胡藉春伯伯,讲还请了刘三老,又还有个上海客,是个有筐(有钱)的……要你早点去?”
  “喔?有筐干我哪样事?人太多了吧?”爸说。
  “请你去你就去吧!那么熟的人……”妈说。
  “唉!好吧!去就是了!怎么‘早’法?”
  喜大在门外远远地回答:
  “我没问,他没讲!”
  岩脑坡在南门外。过永丰桥直往上走,走,走走,靠右首边一家就是。
  要是一直往前走,见到闸子门。过闸子门一个院坝,右手几家硝牛皮的作坊,左手都是庙和祠堂,玉皇阁、龙王庙、阎王殿、傅公祠……不穿过闸子往左边上去是文昌帝君的文昌阁,白衣观音的尼姑庵石莲阁;再往山上走那就高了,倒是一路三千多石坎子,树木森穆郁葱,山谷有庙有和尚。一路上去有七八口凉水井,是朱雀城几座名山之一,叫南华山。
  岩脑坡也有砖石结构的好房屋院坝,朱雀城拔尖的大家宅第这里居多,只是都夹在木结构普通百姓房屋之间。
  从永丰桥上坎子这一路上,商贾做的都是藏而不露的大生意。朱砂、水银、鸦片、生漆、桐油……这类东西。店门敞开,几个人坐着摆龙门阵抽水烟袋或“吹吹棒”。货在别处。货为什么在别处?有的因为气味不好,占地方大;有的虽然占地极小极小,却是金子样的贵重,要等买卖谈准之后,从某个严密地方提取出来。
  也有三四家“车洗桃源石玉器”作坊是开着店门让人参观的。人坐在高凳子上像踩大旋活一样踩动一个旋轴,一口装水的浅锅子架在脸前,手里拿着砣桃源或玉料,在轴上装着大小轮子片的旁边打磨,还不时取出罐罐里特别的灰泥巴蘸清水照拂。三两天,一座玲珑工艺品就弄出来了,陈列在玻璃柜子里让过路人看,要买就买!
  “哪个买?那么贵!”
  “没人买,他们就不会做!”
  “有筐人最花冤枉钱!买这东西有哪样用?”
  “你没听人讲过吗?
  “吃酒席”
  游四方;
  买古董,
  盖大房;
  抽鸦片,
  搞婆娘。
  “有钱大都这几样做全,家也就败得差不多了。”
  “城里,好多善事等到人做……”
  “不打碑的善事,几人做过?”
  高素儒门口也卖些杂货酒食,全家懒洋伏气,也不怎么认真对付,连个柜台都没有。后间是卧房,穿过道出去是斜坡,搭一大片露天旱地吊脚晒台,平时晾衣服,也摆几盆不景气的花。右首边一间敞亮房间,屋顶上安了明瓦,一排窗,三口大书架上压着线装古籍和时新书报,几本《东方杂志》散在躺椅和书桌上。
  高素儒的确高而瘦,在学堂教算术。喜的却是古今文化,幼麟的父亲镜民先生最是器重他,说他“学问严峻,思路文明”。
  他抽水烟袋,有时也来几口鸦片烟;不过不上瘾,烟盘上的行头不讲究,对这玩意他有个说法:“认不得真!”
  幼麟上午十点多到的高家,素儒正在翻一堆书,站在梯凳子上:
  “你来早了,是晚饭。”
  “喜喜讲你要我来早点,”幼麟笑了,“你看,你看……”
  “正想问你一个字,我写给你看——龥,怎么个读法?”
  “我也读不太清楚,好像是一种七孔笛子之类的东西,是不是读做‘耻’音,你问问藉春,他不是等下也来?”
  “他让我问你!”
  “你找这个字做什么?”
  “一首诗上要用它。”
  “字都读不明,怎么用?”
  “你看你!之所以要查嘛!一首诗里头有一两个‘险’字,味道足些!这是诗人常用的办法……我是故意要难一难那些品评的人……”
  “先把自己难住了……”
  “一般品评的人,自己诗都做得不大好,只是品味高;谈起别人的诗,像后娘打前娘崽……”
  高家大女儿金秀是女学堂的学生,端了把大宜兴茶壶和十几个杯子进来,“黄家三满,你好!”
  “今天又要累你妈和你婶娘!”
  “累哪样?请都请不到。”笑着走了。背后一条大辫子。
  放过午炮。王家衙的“跛大”挑着炖牛肉担子过山,叫进屋后,两人坐在矮板凳上慢慢吃起来。
  素儒叫妹崽到洞庭坎口口上福具顺酒铺打四两绿豆烧来。
  幼麟想到素儒自己铺子卖酒又到别处打酒,好笑!
  “跛大!”素儒问,“听讲你婆娘跟一个高村人跑了?”
  “噢!”
  “屋里怎办?”
  “噢!大妹崽六岁,小伢崽两岁!大管小呗!”
  “这婆娘他妈心狠。”素儒说。
  “噢!”
  “那野男人做哪样的?”
  “听讲是扒船运盐的!”
  “喔!是了,日子灵活!——跛大,熬住点吧!孩子长大就好!”
  “熬不熬都是一样——幸好全城都体恤我……”
  素儒一个人把四两酒喝完。算了钱,招呼跛大出门。
  “看看!”素儒对幼麟讲,“你们共产党总是讲阶级压迫,跛大的痛苦是哪样压迫?婆娘让人卷走了,这种‘人情压迫’最是伤心断肠,你共产党难管,难救!”
  “到了共产社会,社会道德、文化文明会朝好处变的!”
  “惟愿如此。不过我看人情这东西难变!”
  “我不敢讲!”幼麟说,“那时候人权平等,受教育机会多了,脑筋在进步……”
  “那时候,跛大婆娘不跑了?”素儒问。
  幼麟懒懒地、文雅地抬起头,向素儒微笑。
  “不想讲了,是不是?”素儒也微微笑。
  “唉!素儒,时候没到,叫我怎么讲?”
  时候没到,客陆续来了,果然是喜喜讲的那帮人。只有上海客没影子。
  “你怎么认得上海客?以前没听你讲过。”韩山住在素儒斜对面衙子高头,才几步路,倒作乎正经穿了双薄口黄皮鞋,高炸高炸了,还故意坐着翘二郎腿,一晃一晃引人注意。
  刘三老一到,使大家兴奋,忙着招呼他坐,奉上茶,他自己掏出根讲究的玛瑙嘴吹吹棒燃起来。他今天穿了件大襟旧团花黑缎子棉袄,包了绉纱帕子,一点不像外头混过多年的老江湖。
  “你太客气,让我这老家伙参加雅会。”三老对素儒说。
  “都是晚辈熟人,都想你,务必要请到才行。”
  三老向大家欠了欠身子,“莫管我,你们自己讲话吧!”
  “你怎么认得这上海客的?”韩山还要追问。
  “来办水银的,他口气大,要得多,我请来听听。”素儒解释。
  “以前熟?”三老问。
  “带朋友介绍信来的,啊!三老也认识,大街上向家的向学榆,以前北洋大学的……”
  “是,想得起来的……”三老说。
  “……说上海来的这位季先生,家里和轮船上有点关系,这回听到原来水银就出在山明水秀、文雅好客、奇风异俗的朱雀城,借办水银的事来这里一游……”
  三老得意地点着头,“景致咧!还可以;文雅好客咧也是有的;他不晓得人的厉辣也是朱雀特产……”
  “阁!阁!阁!”皮鞋在门口响起来,客人来到。
  韩山一眼看到上海客也穿皮鞋,赶忙把脚收进椅子底下。
  客人戴博士呢帽,手拿银头自由棍,毛绒深灰长袍外罩美国披风大衣,颈上围着一棕色的丝巾,黑色德国纹皮鞋,细金丝边眼镜——没镶金牙。
  素儒介绍三老,连忙把帽子脱了放在椅背上,上前抓住三老拳头不放,久仰!久仰!久仰!久仰!三老只好龇牙挺着笑容。
  介绍一人,连声“久仰”一次,都搞完了,费了几分钟。总算明白这是几位朱雀城的学人。
  脱下披风就坐,从右首荷包里取出个银香烟盒向大家敬烟,只韩山接了一根,看了看,“三炮台!”其余的是吹吹棒和不抽烟的,都谢过了。
  “一路上辛苦!”方若说。
  “算不得!算不得!别有风味,别有风味!没想到原始交通工具全用上了!我喜欢新鲜事
物。以前没见过。坐木船啦!拉纤啦!坐轿啦!没想到这么危险的轿子坐上去却是很舒服!我这个人就是好奇!听说湘西奇风异俗,就争着要来看看,生意事小,我是借这个难得的机会……”
  “比方说,你们的苗族、土家族,生活怪异,相貌奇特,服装艳丽。你们看惯,不觉得新鲜,对我们外边人来说,简直是世外桃源、香格里拉……”
  “没有什么特别罢?”龙执夫说,“你还没有见过苗族人?”
  “没有!没有,我很想有机会跟诸位到苗乡,一切费用兄弟负责……”
  “不要走远了,我就是嘛!我老婆孩子一屋都是,要看请随时到舍下来……”龙执夫说。
  “喔哈哈!你先生就是苗人……难得!难得!”
  酒菜摆好,大家坐定,除三老首席外,大家坐得都很随便。
  吃酒席就怕没有话,冷场,幸好这姓季的话多。
  “水银的问题这三两天手续办好了,是美国商行委托我们公司的,头一回只能要这个数目,二十五公斤一罐,两千公斤,七百一十罐上下罢!体积不大,压力可太集中,从高村上船,木船底怕还要加铁板什么的吧?”
  “这点你放心,我们运过多年,有自己的‘下数’。”素儒说,“关防手续搞妥当就行,货是现成的。”
  “上海海关手续清了,省里头也妥当了,看你们这边……”
  “天天的生意,你放心!”素儒说。
  “那就好!我对这行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大学的时候,成日天跟外国教授打猎、钓鱼、旅行,家父烦得很,送我日本、英国、美国读书,那时候年轻,还是玩,胆子大,跑快马,开快车,惭愧得很,一事无成……”
  “这么讲,季先生在外国念过不少大学校?”
  “日本的早稻田、帝大,牛津、哈佛,就差女大学没念……”
  “哈哈哈!”胡藉春说,“一个大学要念五年,季先生现在还这么盛年,怎么都念完了?”
  “这可是行家话了。我哪能念完呢?这里几个月,那里一学期,十几年过去,除了几百张约堪纪念的相片之外,一张文凭都没有,也是十分之见笑!”季先生说。
  刘三老倒欣赏起这种派头来,“季先生的坦荡,老朽颇为佩服。人倒是有一门专长为好;只是学识这个东西作不得准,智者见智,要看用在哪里?季先生家底子厚,这样的生活格局,也不是平常人办得到……”
  “所以你找机会到我们这里来探幽访胜咯!”黎松琴说。
  季先生连忙点头,“我在印第安部落住过两三天,开始还新鲜,以后知道,他们的生活全是做给旅行人参观赚钱的,让我失望……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种‘赶尸’活动,真是世界奇观!”
  “不可能!绝对是谣言!”幼麟急忙辩解,“季先生接触的科学文明,完全能够判断,一个尸体,血管、骨骼肌肉、大脑、心脏……都腐烂了,什么机能指挥他走路呢?”
  “流传得很广咧!在哈佛图书馆我还见到一些记载,绘声绘影……”季先生说。
  方若说:“我是本地人,活了三四十岁,总是外头人问我,我说没有……”
  “这事是难得一见的。”三老说。
  “没有的事,自然是难得一见。”方若说。
  黎松琴眯着眼睛,“对没有见过的东西,我倒是不敢说一定没有!”
  “咦!你这个人,就是那么混混沌沌,模棱两可。”韩山说,“你可以用知识经验来分析判断嘛!”
  “那我问你,为哪样我梦见哪个,过几天就遇见哪个?”
  “嘿!你遇见哪个,跟做梦有哪样关系?朱雀城那么小,我不做梦,天天看见熟人!”
  刘三老懒洋洋地对大家说:
  “看起来,各位是一定不相信‘走难(读蓝)人’(赶尸)这回事了!据我看,不单有,还是这几天就有,各位想看就看,不过有两点,一要不怕臭,二是不胆寒。‘走难人’这种事跟辰州符有关系。几十年、百年前,在北京当小差事的,一旦死了,哪有钱盘回来?幸好会这种法术的人帮了大忙,把他们带引回来,以免尸骨留落他乡。”
  “这么说起来,是纯粹走路了!”季先生问。
  “马车,搭船,坐抬杠都犯了‘关煞’,不单破坏了法事,连作法事的人,家人都要遭恶鬼报应……”
  “那看呢?”
  “怎么看得到,都是在夜间行事。”
  “喔……”
  “并且呀!日子只能挑选在重阳节过后到阴历年前之间这段时间。过了期限,走到哪里,埋到哪里。……比方说,从北京城外寄停灵柩的地方出发,一路昼宿宵行,天亮以前必须赶到熟人的客栈。时间、路程都要计算好,停在第一声鸡叫之前。听一次鸡叫烂一个眼睛,再是第二只眼睛,再是鼻子、嘴巴……一直烂到五官四肢……”
  季先生看看左右,声音有点发颤,“这么远一段路程,汽车都要换轮胎,两只脚板怎么受得了?”
  三老说:“所以啰,前头打锣领路的背着一二十双草鞋,磨穿了,给他换新的。用光了,路上随时再添。”
  “住到客栈,把他放在哪里?”
  “门背后角落里靠着。有时一个打锣的背后跟着七八个死人同乡,都是这么排着队一路走回来。敲一声锣走一走,好像划龙船的锣鼓拍子,乱不得的。进了客栈,也是这么一个靠一个地叠着放,也不占什么廊场。”三老对这门行当很熟悉,说得有头有尾。
  季先生的兴趣越来越浓,“贵处地方有多少这样的专业法师?”
  三老咳一声嗽,面朝季先生,压着嗓子说:“问不得!”
  季先生也觉得言重了,“喔!……我冒昧地问一下,如果有机会让我见识一下,会不会有什么怪罪或者说一句没有礼貌的话——有什么危险?”
  “这,倒论不上什么危险。我不是说过吗?要有胆子,也要不怕臭味。你晓得,尸体行动起来,比停在一个地方的时候浓百倍怕也不止。大家都有这种经验,闻过尸体,起码三四天吃不下饭,喝不上水……战场上十天半月的死尸,人闻多了,简直会‘朝’!”
  季先生呆一边不说话。
  “有的事,”三老继续说,“比如‘屋里头的凌霄娘娘’你们信不信?我就信。明明白白手里捏着的一枝毛笔,刚搁在书桌上,一下子就不见了。等下子你会在灶房碗柜里捡回它。屋里的婆娘家最有这种经验,戴在手指上的‘抵针’,不见了,等会煮饭炒菜,油罐‘康(口当)’一声,‘抵针’在油罐里。”
  “你不小心哪时得罪了‘凌霄娘娘’,说话不注意,尤其是小孩子不该动的地方动了之类,她老人家就要开个玩笑,戏弄戏弄。不过都是些小玩笑,不伤人的。过年过节,找个偏僻地方摆点供品,点对蜡烛,插一炷香,烧点纸钱也就行了……”
  季先生满面惊奇和幸福,“各位住在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太等闲对待了。那么好的山水,那么好的风俗人物,还有外边世界一点也不了解的神秘历史环境……三老先生,我决定要看一看你所说的‘走难人’,你看,行不行?”
  “这还得去问一问。前几天听说廖家桥欧家欧荣初他们三儿子要从张家口‘走’回来,腊月初七半夜到,看看真不真?要真,季先生你这么热心,我应该帮这个忙。”三老神朗气清说出这番话。
  “哎呀!这真是想不到!回上海,朋友们怎么也不会信!哎呀!这真是……哎……”
  “喝酒!喝酒!”方若拨开了闷云。
  幼麟也奇怪,三老今天换了个人……
  三老微微笑,抿了口酒,老远夹来一块扣肉,放在盘子里,慢慢一点点吃它。
  韩山歪着脑袋皱着眉,不明白说不信邪的刘老头子,怎么会忽然一下子大信起邪来?
  胡藉春不说话不等于不想事。
  高素儒高兴他接办的水银生意成功了。
  黎松琴又醉得不省人事。
  方若等人看闹热,他熟悉刘三老这个趣人做事有头有尾,并且,乏味的事绝不插手。
  龙执夫心里想,见鬼!这一帮人!吃饱饭没事做!
  快过年了,水银生意算做成了,季大少爷也高高兴兴地满意至极地走了。
  听说唱“阳戏”的一个麻阳班子里头有五个人,还没过年,每人发了两块光洋的“洋财”。
  又听说朱雀城城外四方山路上都添了座赶脚人过路休息的瓦木凉亭,梁上写的是无名善人乐捐,年、月、日底下有个“季”字,念起来不太通顺。据说共用了三百九十块光洋。
  刘三老以后忽然又绝对不相信起“赶尸”的传说来了。有人问起,他便说:“‘朝’!光天化日哪有这种事情?”
  过年。
  传说“年”是种妖魔,不停地吃人,有一天终于走了。人们灾难消失,“年”这个东西“过去”了,所以“过年”。
  书上不见说到,也可能是部没见过的书。
  朱雀城过年要舞狮子、龙灯,很大的一件事情。
  中国南北大城市常舞狮子、龙灯,不一定等过年,惟独朱雀城过年才舞。
  也没见过哪里的狮子有朱雀城庄重威武,手工这番细腻的。小小边远山城出这种讲究到家的狮子,十分让人奇怪。是不是因为地方偏僻,很古很古传下来的格局没有惊动过?
  比如说,广东狮子,北方狮子,金光灿烂,夸张耀眼;另一些地方的狮子过于简陋,好像簸箕上贴些眼睛、鼻子、嘴巴,显得幼稚滑稽。表演功夫也朝着活泼的真哈巴狗方面模仿。
  朱雀城玩狮子是‘种古老沉郁厚重的舞蹈,前头有个突胸翘股,戴假头壳的滑稽“笑罗汉”拿着个布包的大红球叫做“宝”的东西作导引,四围跳动不受局促。
  龙灯的龙头也扎得非常讲究,结构复杂,和狮子一样规矩严格得了不得!
  狮子、龙灯上街,队伍阵容十分壮观。
  长号开道,海螺伴奏,音声单纯吹出山谷和海洋印象。四人抬着两面大锣随后。
  两名高举某街某堂大颜体字灯笼,标明出处和后台背景,四围竹响板请人肃静回避,制造隆重气氛。
  不停燃放大小炮仗的炮手二人。一队五彩亮堂的云灯、花灯、瓜果灯、兔儿灯、吉祥灯、万字和福寿字灯、如意灯、太平兴隆灯。
  燃放黄色烟雾和燃放松香。
  笑罗汉作导引的大狮子和一堂中型锣鼓。
  又是鸣炮手。
  一队五彩亮堂的鱼、虾、螃蟹、青蛙、金鱼大灯……象征海洋。
  一律赤膊罩单色背褂、头扎英雄结二十、三十或四十节的龙灯队伍。
  小堂巨型锣鼓。
  小杂耍,美女旱船,蚌壳精和渔童或渔翁……
  一堂小丝竹弦乐吹打。
  缓缓而行的压阵堂主和乡约保董。
  两旁有提着檀香罩子炉的跟随。
  年年差不离的组织形式,一拖半里路长。
  不轻佻,不浅薄,不媚俗,远不止提供欢乐、热闹这么意义简单。它影响人的一生,一代又一代。
  苗狮子进城又是另一景象。
  狮子头比拳头稍大套左右拳上。人着紧身短打苗衣,扎腰带,黑布绑腿。跟舞“宝”人一前一后的硬功,进行二人相对照应拳式。
  锣鼓节拍短促爽脆。
  导引高举标明某个乡里的灯笼;大多白天出动,左右两列肌肉胀鼓鼓的力士随行,神情飞扬,显示绝然不同力量和强大自信。
  离地三丈多高的第九层方桌四脚朝天,两人在桌脚尖上表演复杂困难危险动作。
  战争时期,对双方指挥来说,“过年”是个“息怒”的“暂停”。
  太平年月,老百姓把破坏了的民族庄严性质用过年的形式重新捡拾回来。抚摸创伤,修补残缺。
  所以,过年是一种分量沉重的历史情感教育。
  文化上的分寸板眼,表面上看仿佛一种特殊“行规”,实际上它是修补历史裂痕和绝情的有效的粘和物,有如被折断的树木在春天经过绑扎护理重获生命一样。
  想想看,连历史上最残酷的暴君,有时也要吟几句诗、填几阙词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吸几口人气,得到间歇的解脱。
  暴君的悲剧下场说来十分简单:“他也是人。”
  自然也要过年。甚至成为孤家寡人、独夫民贼的时候,过年也会叫贴身小随从放几粒寂寞的小炮仗玩玩,多么凄凉!
  狗狗哪里懂得这些东西。他还小。正如那个伟大的英国聪明人赫·乔·威尔斯写到“原始哲学”时说的:
  “最初他很少想到贴近自己以外的东西。”
  他不像六七岁以上的孩子那么“天真”,他还“老成”得很。
  他无须去体会大人欢欣背后的经济、政治身体机能的生死郁郁,也还未浅尝到过年后行将开学的少年们的惶惑。在生活中,他不附加过去的“经验,和未来的估计”。他没有这种本事。
  过年。眼花缭乱,两耳嘈杂,肚子胀得咕噜作响,被大人架来抢去,拿莫明其妙的压岁钱,红包。
  年三十夜洗脚,迎接好运。洗完脚仍然穿回鞋袜跟婆、爸妈、四满四婶娘、沅姐和表哥们……坐在火炉膛边吃橘子、柚子、花生、核桃、板栗和各种糖果。大家不停地吃,好像前辈子哪个欠了这些人的。
  “不要这么早困,半夜看老鼠子嫁女。”
  没有人怀疑老鼠可不可能嫁女,看看也好。等着等着,到底闭了眼睛,第二天醒来,老鼠子嫁不嫁女并不重要,偶然想起,大人们便会毫无羞耻地说谎:
  “老鼠子嫁女坐在轿,可惜你困着没看见……要等明年了……” 其实老鼠是嫁女的,没举行仪式罢了。若是狗狗忽然说一句,半夜一个人起床,真见到老鼠嫁女,反而会让大人吓一大跳。
  天没亮就听见猪叫,炮仗声。全城四围不少人家杀猪,明明是猪们临终的号啕,却变成欢腾吉庆的重要部分。大人兴高采烈爬起来装香点蜡烛,烧纸钱,摆上猪脑壳和丰富供品祭祖先。恭敬、虔诚,一身的感怀和新鲜。
  年初一到初三,三天大门不准开,开了财气跑了;不扫地,扫地财气也露了。
  沅姐没回家,三晚上睡在她家婆的脚底下。她也得了好多红包和压岁钱。
  大门说是说关的,毛大、喜大和保大这些人还是偷偷溜进来。对婆、婶娘、满满们大声叫着,叫着拜年,都得了红包。
  毛大乘没人的时候,对沅沅说:“把你的钱拿过来,我帮你收起!”
  沅沅不肯,“我自己会收!”
  “死妹崽,等老子几时好好打你一餐!”毛大吓她。
  “你不敢!你打我就叫!”毛大真的不敢。
  街上还是有人放炮仗。毛大舍不得钱,便对狗狗说:“你乖!把你的铜元给我,我给你买炮仗!”
  “狗狗不要给他!”沅姐说,“狗狗不放炮仗。”
  除夕。放债收账的跑四门追人,欠账的躲在对河就近乡里,子时过跳岩回家,一切都成为过去,这十五天见面,欠账的放心带孩子上街,见到债主还说:
  “快向伯伯拜年,说伯伯招财进宝,年年发财!”
  债主还会笑眯眯地掏出个红包送给小孩。心里想:“狗日的!等过了元宵你看家伙,老子要追到你屁股冒烟!”
  这半个月,讨饭的叫花子不露面,他们给大家也放个清静假。
  初四这天清早,全城大人小孩,像等不及“惊蛰”,节气未到,都头尾上下一崭新的出洞了。满街上一脸笑容,宽容无边;孩子们的炮竹炸到脚跟也只“吓”的一声,过年生气不只对人,对己也不吉利。
  狮子、龙灯连小孩子们也玩起来。小锣、小鼓,从街头走到街尾,虽然全堂袖珍行头,前面也有个高举灯笼上挂条红布的小“报喜”人拿本小账本向街坊收敛“喜钱”,家家也都和颜悦色地凑兴,看作是兴隆平安景象。
  大街小巷簇拥着一摊摊卖糖人掷“三子侯”的,劈甘蔗的,也有将就在街角岩板上围着“摊牌九”的,“打棒棒”的。“飞纸烟伢伢”的,“滴娃娃糖”的,“吹娃娃糖”的……(这些玩意儿书面上说不清楚,不说不行,请原谅。)
  比如卖糖人的,就有一串事情好讲。
  糖人是用纯白糖精熬,热锅上不等结晶就铸进模子。二尺多到一寸大小都有,尽是古代人物和神仙之类。赵财神、关帝爷、八仙、和合二仙、麻姑、送子娘娘、土地公、土地婆。没敢惹佛教的菩萨。
  一担子这样的装备斤两不轻。一头是轻便方木箱上搁着的长方形托盘摆满这种可看、可供、可吃的引人雕塑铸件;另一头也是个轻便方木箱,上面放着竹编大圆簸箕,上头一口大三粉瓷碗作玩骰子掷“三子侯”之用。赢了就端这些大小糖人走。
  糖人雕工细致,人物样子滑稽可亲,加上粉红、粉绿、粉黄、粉白的色彩相互辉映在好太阳底下,搅得这糖担子的音、声好玩得不得了!
  也有卖可以翻来覆去变着花样的五彩纸球和风车的。稻草把把上插满这些活物,逗引小孩嚷着要买。其实是个“粘粘药”,捏到手上,三两下撕得稀烂,大人自己也不明白原先欢欣事后发怒的原因,“你看,你看!这死卵屁粘的一样!”
  纸玩意原是插在一起闪动光彩才好看的。
  县城四面八方的营盘都驻得有兵,三两千怕也不止。这时候也有放假出来的。换了便装,轻动细作,眼皮子敛地瞟着年轻妇女,跟在狮子龙灯队伍后面,口里衔着纸烟,得意地踏着节拍。
  行动不能出格,要不然回去挨打屁股。刑罚在当官的嘴上,严重的会拉出去毙了。当小官的礼教修养不高,但常把朦胧的“道德观”看得严重,当作严办的法律依傍。决定死刑,营长就够了。
  狗狗家今年死了太,又搬家,所以不打粑粑。得胜营家婆幺舅幺舅娘、姑婆、城里小四舅送了不少来,倒比原来自家要打的多。
  打粑粑费神是费神,既属必要,也能给家中男女带来欢喜,所以全城不论贫富,总要打这么几担几斗。
  蒸熟糯米饭,倒进石臼里,请几位苗族健壮汉子轮着用粗硬木“粑槌”往里春。“粑槌”细腰身,便于双手紧握。难处在石臼里的糯米饭越春越粘,提起来不易,每次总要两个人各春一百多下才能成为不见“饭”的粑粑。几担糯米简直要累坏人,所以晚饭要好酒好肉款待,或送不少现钱。
  春成的大糯米团起出来,放在抹了黄蜂蜡的石板上,妇女们一个个磨拳擦掌,乘热将大团捏成一个个橘子大的小球,再按成饼。讲究的还用抹了蜡的干净大木板子,上面垫块石头再压一压,以求规格合度。
  这种活动,全家房门板都要卸下来作晾粑粑的底盘,阴干了,再放进坛子、缸子里用清水泡着,一两天换一次水,免得粑粑发酸。能吃它两三个月。
  粑粑这东西,不亲眼体会难得明白妙处。坛子缸子里取出来,抹干水,放在火炉膛铁架子烤,看着它逐渐胀起来像只青蛙鼓起的肚子,包上擂细的芝麻、花生、核桃白糖粉,外脆里嫩,吃过一回是难以忘记的。
  用同样的方法包干菜肉丝,又是另一种口味。
  放在锅子里用油煎软,加白糖再放少许盐,喝浓茶当早餐又另具一格。
  亲戚来多了,粑粑切成条条放进锅里,加猪油和海青白菜共煮成汤,也是大家喜欢的盐点心。
  糯米粑粑暖胃,跟新鲜猪肠猪肚一样,吃多不伤人。
  爸爸妈妈带着狗狗到亲戚朋友家拜年。
  先到做县长的萧舅公家。萧是个大下巴大嘴巴留着胡子的二胖子,嗓子粗亮,喜欢狗狗,送了个大红包。舅婆送,什么舅、什么姨也送……
  又到戴表伯伯家去。戴表伯是旅长,很儒雅的人。偏高的个,穿对襟衣,不熟,谁也认不出他是军人。狗狗又得了红包。
  还到田月亭爷爷家。田爷爷住在洞庭坎上,屋子下有坨一层楼高的圆石头,随时像要滚下来的样子。说它的确追过大逆不道、丧尽天良的人,滚扁那个人之后又回到原来地方墩着。
  这是个斜坡,上头一层岩头平台,田爷爷的家便竖在这里。背后是石莲阁。是不走岩脑坡另一条去石莲阁、文昌阁的路。有许多好看的房子,种的各种花木从墙头上蔓出来。有好的井水。
  田爷爷是爸爸的老师,以前去过日本,跟孙中山、黄兴——黄兴就是书上印的“黄兴,字克强”的那个黄兴。他给儿子的遗嘱里说“一鸥爱儿,努力杀贼!”八个字小学生读到都想哭——是熟人;又是柳亚子集团南社的诗人。
  向爷爷婆婆鞠了躬,给了一张字,上头是一首诗。
  第二天初五清早去了西门老师长公馆。要上好高的坡,有两边人守卫。先到妈妈的同学楚太太那里。楚太太名叫楚玉英,是桃源省二师范妈的同学。
  老师长有九个老婆,听说有个是从西藏带回来的,不久死了,埋在李子园。啊?不是九个,是十一个?是吗?九个和十一个差不多。莫管它。哪!算算看吧!楚太太,金姑娘,大徐,小徐……搞不清楚。
  老师长是西门上倪姑公的学生。
  楚太太把爸爸、妈妈和狗狗带去见老师长:
  “哪!你看,幼麟和柳惠来了!”
  爸妈鞠了躬。
  “请坐!”老师长自己坐在张有靠背的矮椅子上烤火,“外头冷吗?”
  “还好!”爸说。
  “镜民先生在北京这时候冷得很了……”
  “秉老已经安排家父回芷江去了。”
  “喔!最近的事罢?”
  “是的!”
  “唔……”看见孩子,“好大了?”
  “快给陈爷爷拜年哪!”
  狗狗不说话,盯住老师长那撮八字胡。
  老头子高颧骨,留着日本士官头,丹凤眼,黑呢子中山服,嗓子清亮。
  “你们两个人的学堂都还可以啊?”
  “都正常。”
  “那就好!——在这浪吃饭!和她们大家摆摆龙门阵吧!她们喜欢听讲外头的事情。”
  出来之后,爸去看好朋友老师长的侄儿陈之光;妈跟楚太太走,不单吃饭,还留着打麻将。

爸一个人回去了。到晚上,妈带着狗狗回家。不单狗狗得了好多红包,妈还赢了钱。
  “狗狗,你的钱我帮你收起来……狗狗,你听到没有?”
  “……毛大讲要我铜元……要帮我买炮仗……沅姐不让,让我不放炮仗……”
  还有顾家。顾伯是爸小时同学,很厉辣,上课时不听话,老师罚他到讲台前来,他撑着两肘,本地叫“习铗子”左一下、右一下,一路撞着两边课桌的同学往前走。
  家穷,他妈年轻守寡只他一个儿子,打草鞋盘他读书。
  不怕死,敢打冲锋,在老师长那里当了巡防军统带,后来又当了旅长。
  他带兵在外头,没回朱雀城;要是在,爸不去,他也会来,讲东讲西,像个街上的人。
  城一小,男女小学就显得重要。朱雀城将来的人材都靠这里培养出来。老师长管十四个县,有三万多枝枪,好多人马;省里的何健总想打他的主意,怕的就是埋伏在山窝窝里这一股力量。
  名义上老师长说是“师长”,其实他底下又有好多师长由他管,甚至管到四川、贵州那边去了。
  他的公馆其实不算讲究。学着外头好庭院样式,有荷花池、回廊、客厅花园,不过用的材料都很马虎,修盖时间明显仓促,将将就就。杉木、石灰、老砖、错缝的石块凑在一起,日子久了,生出苔藓蒲艾,勉强有些苍翠可看之处。
  这房院的特别是高,占了地势的便宜。周围各山环拱,从风水、战略和权威角度看,都选得不错。
  表面上他不太理会山底下的事;其实他像个“大白天”,哪里都照得着,连阴影都管。小皇帝比大皇帝日子过得好的妙处在于手伸出去都摸得到,都实实在在,不太劳神费力。
  他连狮子龙灯都懒得看;狮子龙灯也没胆子到“老师长公馆”去耍一盘……
  梁启超的一篇文章提到,“公元前八百年到四百年之间,黄河和长江流域,有五六千个小国……”
  老师长的这块领地真有点像是由于历史的疏忽遗忘被打落在今天的世界里的,那么一小粒,那么厉辣,那么雄强,那么狠毒,那么讲究文化,那么五脏俱全,又那么妙趣横生……
  有一种历史是这么写法。苗族人在远古时代住在黄河流域,被熊氏追杀到无路可跑的时候逃到西南一带山地安生下来,总算喘了口气,没想到每变个朝代都要在苗人头上来次杀戮。如果反抗,回报规模非常残酷。
  “学而时习之”,他们有时也成为打家劫舍土匪的,利用山势险要,割据一方,故意来点厉害给人看看。于是所谓的衙门、政府乘势表示公道,调动强大武装镇压一番。
  由于杀与被杀双方教育程度相差无几,杀掠一方行动根本没有范围限制,被杀一方更没有申诉冤屈和道理的时空,一代复一代的人头、人耳朵用箩筐盛着,挑进城门洞衙门里去报喜请赏,当做镇压凯旋的证据。
  委屈、忿怒的积压有如火山力量存储,时不时要爆发一次纯民族性的反抗。
  没有战争的时候才讲道理;脑壳砍过才讲人道;讲是讲,行动跟着哲学跑;行动起来,哲学要不听话,也便一刀砍了!
  其实过日子的道理最是简单。
  别扰人,让人自己安安静静过下去就是,哪里用得着那么多做不到的许诺?
  谁不想这样做?什么时候这样做过?
  什么是历史?
  “每人一辈子上过无数小当,加上一次特大号的大当的经过”而已。
  个人和众人的历史都可以这么写,一个民族未尝不可以这么写? 朱雀城海拔一千零二十市尺高。春天树上长芽开花;夏天来蚊子、苍蝇(朱雀城苍蝇也叫蚊子,加了个标明实质的字在上头,饭蚊子、屎蚊子、夜蚊子、砂蚊子、金蚊子、蛆蚊子和牛蚊子),下河洗澡;秋天穿夹衣,树上飘黄叶,坡上赶鹌鹑,人心里清爽又清凉;冬天买炭烤火,落雪,常绿树叶上结冰,屋檐底下挂“鼻泥”。一季三个月,一年十二个月完全规规矩矩按皇历行事。
  正月十五以前过年期间,乡里“春倌”纷纷进城里各家拜年“讲春”。
  穿着姜黄色长袍,(笑罗汉也这种打扮)手里提个大竹篮子,铺着麦穗和稻穗,中间一座木雕的春牛,背上骑着个小牧童名叫“傲慢儿”,也有人偷偷说是小时候的包公,牛和“傲慢儿”的颜色年年不一样,信规矩的老街坊从颜色就看得出今年的年成好坏和节气早迟。“春倌”也不是自己爱涂什么色就涂什么色,完全是按照皇历上标明的办,不敢错的。
  “春倌”进屋要欢迎,小孩不可侮慢。还要从米缸里舀一茶杯米倒进他篮子里,于是他就唱了:
  “春倌来讲春啊!家宅开财门……”
  腔调是乡里的,听不懂,不过是好事情。唱完道一声多谢,走了。
  “春倌”一走,保大、毛大、喜大就学着唱起来,而且加了料:
  “春倌不讲春啊!家宅开财门;一年来一回,烧得你干干净;喂鸭摇脑壳,喂猪发猪瘟;猫儿呷鸡崽,狗崽不看门;强盗进堂屋,豺狗刨祖坟;一只狗蚤有二两,两只臭虫重一斤;老鸦瓦上来报喜,川军大炮又攻城……”
  没唱完,给几个大人冲出包围了。按规矩过年不打人的,各人屁股狠狠挨了十几板,哭着回去了。
  沅沅姐夹着狗狗躲在门背后笑;狗狗不明白唱一首歌原本轰轰烈烈高兴,一下子又打起人来?
  爸爸生完气也暗暗好笑。这个混账春倌歌是城里哪个大狗杂种做的?
  除夕之夜,南门内大街满是人,像是让箍桶匠箍得紧邦邦子。
  倪同仁药店卖了一个月“花筒”,很赚了些钱,自己也该搞点热闹名堂出来。做了二十个特大号的竹、棕花筒连同卖剩的百八十个大小花筒一起,声明今夜要放个好看!
  狗狗一家人和沅姐早就在柜面上搁了厚板子的台上坐好。放完二炮,第一个花筒点燃了,叫做“金钱落地”,延续了三四分钟,真像满地闪亮金钱四处乱滚,博得众人嚯嚯叫好;然后是“猛虎出山”,人们哗地闪开一条路,火焰夹着吼声,往上前方直喷,十分怕人,万条火箭一阵响似一阵,说真话,老虎叫声哪有这么厉害?火光熄了,人们吐了一口大气,拍着胸脯直叫:
  “派巧!派巧!(镇定自己的口头语)差点把魂都勾了!”
  懂事内行人忙着点头说:“好就好在那么响亮,一个棕筒筒居然经这么久不炸!”
  接下来是“天女散花”,先是慢吞吞的文雅的光亮,然后是七朵、八朵、二十朵、五十朵兰花喷出来。人们眼睛发亮,叹着气……跟着是千朵、万朵粉红的桃花,停了一阵,根根丈多长的绿竿竿上,盏画粉红荷花时上时下浮在面前,渐渐消失,人们以为完了,忽然间又冒出百千朵黄白菊花,跟着又是交错喷射出闪光的绿杠杠,夹着黄蕊白瓣的水仙,人们争着叫嚷水仙的名字,最后才喷出一朵鲜红五瓣、中有黄蕊的梅花浮在空中。
  多口人就说:这是梅花,梅花是国花,倪同仁这是“壁虎爬门缝,露一小手”,这家伙真有两下!
  又放了好多名堂的大小花筒直到三更天。
  人散了,四婶娘抱着困熟的狗狗跟在后头,喜大手捏着三根香走第一,到文庙巷口时开始轻轻呼叫:
  “狗狗回来吗?”
  抱着狗狗的四婶娘就轻轻答应:
  “狗狗回来了!”
  边问边答大家进了大门。
  小孩子的魂夜间容易散,要叫着叫着才回得来。
  “年”,过去了。
  春天来了,来得很认真。
  一场雨,一场小晴,又一场雨,眼看着河水绿起来;再一出太阳,花全开了。
  好看的脸孔、难看的脸孔从花树底下露出来都不要紧,谁也不当回事。五彩衣服晾在树底下任它飘。
  一担担新鲜马草挑进城,城门洞不停地卷起绿风,新鲜好闻。
  对门河油菜地从喜鹊坡一直漫到雷草坡高头去了,几里路黄成一片。蜂子多,路上过路人叮到只见跑。
  “狗狗从今天起,跟妈到学堂去。”
  “沅姐去不去?”
  “沅姐病了,在家里吃药,等好了再来。”
  沅沅不晓得怎么搞的忽然打起摆子(疟疾)来,发着高烧,一下冷一下热,这月份本不该害这种病的。妈先带着狗狗,买橘子和鸡蛋糕去看沅姐,她躺在后屋房里,娘娘陪着她。
  这女孩除了假哭好玩平常没真哭过,昏里昏沉见到是狗狗,流着眼泪笑,拉着狗狗。
  “沅姐,你不要病,你快好!我要到学堂去了。”
  沅姐点头。
  “你吃鸡蛋糕、橘子。”
  沅姐又点头,又笑,只是不说话。后来就睡着了。
  妈带着狗狗从中营街这边经道门口走到登瀛街女学堂。
  还没打铃上课,办公室一帮先生见到狗狗来,哇哩哇啦围着说好多话。
  萧舅公的二妹崽萧若娴是个教国语的。浓眉毛大手大脚大嘴巴,粗嗓子,上来抓起狗狗就要抱:
  “叫我二娘!快!叫二娘!”
  妈赶紧说:
  “这伢崽懒讲话,不叫人!”
  “叫我!叫二娘,不叫不放!”
  狗狗懒洋洋地指着萧若娴嘴巴:
  “你是个缺牙齿。”
  萧若娴掉了颗门牙,赶紧站起来用手扪着嘴巴哈哈大笑,指着妈说:
  “你看你这个崽!”
  大家也就跟着嚷起来:
  “狗狗对!讲得好!你萧二娘是个缺牙齿,没有男人要她!”
  萧二娘还是盖着嘴巴:
  “好!好!好!老子嫁不出去,就嫁给狗狗!老子一定嫁送狗狗!老子是个赖婆娘!一定要嫁送你!”
  大家这么一直笑到打上课铃。
  妈教美术和音乐,兼教五年级国语,有时哪门课缺也就补上。还要做校长,忙得不得了。
  课上到哪里,就把狗狗带到哪里,拣个空座位让他坐。这行吗?伢崽到底还是伢崽。怎坐得住?这一堂课暂时由坐在后排的北门上田留守的女儿田如珍陪着。
  打下课铃,商量一下,为什么不索性放到一年级去呢?和这班小妹崽家年纪稍近,或许能融在一起。正好是萧二娘的级任,便把狗狗带进一年级教室选一个头排课桌,跟个妹崽坐一排。
  萧二娘今天上第一堂国文:
  “同学们,今天是你们第一回来上学了。刚才开学礼柳校长讲,大家要好好用功读书,长大像男伢崽一样做事。男伢崽做的我们一样也能做,长大做事,不认得字,像你们妈、你们婆一样怎么行咧?是不是……”
  狗狗忽然一个人说起来:
  “我不喜欢你尽讲、尽讲话……”
  萧二娘镇定了一下:
  “大家听我讲,莫看张狗狗。”话是这么说,萧二娘怕狗狗又来第二句,眼睛不时地往他这边扫:
  “好!大家把国语课本翻到第一页。我现在把第一课读给大家听,大家要仔细听了:‘人,一人,一人唱’,什么是人呢?我们大家都是人。人最聪明,会讲话,会唱歌——”她扫狗狗一眼,“会种田,会盖房子,世界上好多好事情只有人做得出来。比方讲,人会养猪,养羊,养猫儿,养马养狗……”她又扫狗狗一眼,“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真狗……”
  “我不喜欢你一个人尽讲、尽讲……”狗狗说。
  “好!好!我送你到门房去。”萧二娘受不了了。她让看门的许伯抱狗狗去找妈。找了一盘,许伯和狗狗又回到门房。妈也在上课。许伯送狗狗一个地萝卜吃,安安静静坐在柳树底下小板凳上。
  “你很乖嘛!怎么讲你缠人!”许伯说。
  “她一个人尽讲、尽讲,不好听也不准动!”
  “哪个?”
  “那个娘!”
  下课铃响了,女学生们围着狗狗又嚷起来,狗狗是男伢崽不准他到厕所屙尿。
  狗狗火了。狗狗从来没这么火:
  “日你妈!妹崽家!”
  吓得妹崽家大叫大嚷四处跑,说狗狗骂“丑话”。
  第二天不去了,沅姐又病,请来个四十左右的婆娘家来照管狗狗,叫做“王伯”。
  王伯很喜欢狗狗,背着他到处走。
  王伯有个儿子名叫王明亮,是个号兵,来看他妈的时候,还挂着号。
  有一个妈的好朋友舒元秀,大家叫她巧秀。原也是在女学堂教算术的,后来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呢?
  有一回,课上到一半,忽然倒在讲台黑板底下,口里喔里喔啰像男人讲话:
  “崽放到屋里不管,上哪样课?嗬!嗬!嗬……”
  众人抬起她来送回东门井家里。
  鬼魂附体这种东西,怎么会没有?你看!
  这不叫鬼魂附体,叫“落洞”,给哪个洞神缠了。
  她是三十多岁才出嫁。出嫁那天进了洞房,忽然间来势了:
  “嗬!嗬!嗬!”一副男人粗嗓子腔,“好呀!好呀!我不在家,你嫁给吴庆喜了!好!好!屋里几个伢崽你不管!我饶不了你的!你等到吧!嗬!嗬!嗬!”
  这事情见多了,就简直以为是一种病。
  背后传出来,又说是她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有许给人家,有天在屋后蔬菜园梅花树底下见到一条蛇,跟那条蛇成婚的。
  平常日子也不见哪样症候。来势时口吐白沫宣讲一番之后醒过来仍然是好人一个。
  只有一样,朱雀城的城里城外到处都是井水,也有好多岩洞;井和洞,一口一个洞神。她是嫁给蛇的,那条蛇不晓得是哪路洞神,所以各处的洞是去不得的。她只吃河里挑来的水,不吃井水。
  算命先生倒是讲了反话。说她会生五男二女,会长寿,会旺夫,升官发财……除长寿眼前看不到之外,别的倒真的一步一步应验起来。一口气都不换,生了七个男伢崽,生不生女底下再看,吴庆喜在浦市当了科长……
  高素儒很不以为然:
  “所以哕!妹崽家长大,屋里搁久了,就会出这种事情的。”
  王伯的丈夫跑了还是死了?她没跟人说过,别人也不好问。儿子在军队里,剩下她一个人。没人在的时候,把着狗狗坐在刚长嫩芽的椿木树底下,对狗狗说:
  “人死了心,反而活了!”
  狗狗没听,要听也听不懂。
  王伯中等身材,不难看也不特别好看。她又不是女学堂的先生,要这么好看做哪样?
  她对伢崽和对大人一样,有一句说一句,实实在在,爽爽朗朗,不哄人,不赔笑,不过也找不出称赞她的地方。
  “狗狗,你有话要和我讲,不要阴着肚子自己想!”
  “我没阴着肚子自己想。”
  “那好!我喜欢这种人!”
  有时候带狗狗到灶房婆和四婶娘做点事,到菜市场买点菜,称斤把肉,打瓶酱油……背狗狗这里看,那里看。看到苗阿娅(妇)和苗妹崽卖家机布、带子、绣的花围裙,便上前问问价钱,说几句苗话,逗她们好玩。她几时想买花围裙花带子的?买来做哪样?有时更当面称赞苗妹长得好看,讲她眼睛好、鼻子好、牙齿又白又齐整;那苗妹崽不好意思,手腕子抵着下巴,笑着歪过头去。
  “城里人和乡里人都喜欢吃甘蔗,从小把牙齿嚼歪了。我就不吃!——你看我牙,好好子,一颗没缺。”
  “这苗妹崽牙齿城里也难找!”
  狗狗兴趣不大,不晓得牙不牙齿有什么了得。不过他不嫌王伯话多,她的话总联到新鲜事情,回回没相同。
  文星街刘家染匠铺坎子边上,曾伯和曾伯娘在卖苕(番薯)。清早晨蒸一锅,午炮没响就卖完了。
  两口子七十多,见人都微微笑。认识的,他就选锅子底下苕皮上带焦黄甲甲、熬出糖油的给你,不认识的生人指着锅子底下也要那种苕,他也给。
  蒸苕和火烤的苕都一样好吃。曾伯的苕好就好在用水不多,文火,花工夫多,一锅蜜,倒是两个老人家睡觉少,半夜就做,价钱一样,吃起来就好多了。
  也有因为喜欢曾伯这个人,老远走来文星街买苕的。
  生意好不好都是这一锅。卖完老两口子就回王家街小屋子里过日子。热天、冷天一个样。背后人讲他们像土地公土地婆,听到了,也觉得自己有意思。
  有天王伯带着狗狗正坐在曾伯灶边,一个三十来岁婆娘带块砧板、一捆稻草、两张板凳,摆稳在街当中,对着曾伯苕灶剁起来:
  “你看我做哪样?我就是来剁你的!你个死草蛊婆、草蛊公!你哪里不放蛊放到我伢崽身上!买你的苕吃,中你的蛊!看我不一刀一刀剁你,你几时不收益,看我剁你到哪天……”
  于是越剁越狠,一边剁,一边骂,稻草满街飞:
  “剁死你草蛊公,剁死你草蛊婆!”
  曾伯、曾伯娘先是坐在那里发傻,两口子醒过来才搬板凳想走,又舍不得刚蒸熟的那一锅苕……
  “你看你,老子剁得你心里痛了罢!收!收!收!赶紧收你的蛊,要不然剁到你肝肠寸断!”
  王伯放下狗狗,按下曾伯两口子坐好在板凳上,下坎子来到那婆娘跟前。
  “大嫂!是哪样回事情?”
  “哪样回事情?你不去问蛊公蛊婆问我?昨天清早,我伢崽到他这里买块苕吃了,夜间发烧,脑壳上长了六颗大包,你想想看,几时不长包吃完苕就长?有人好久就讲过,这两个老家伙是蛊公蛊婆,我还疑惑,没想到把蛊放到我伢崽头上来了……”
  “我看你,剁完草赶紧抱孩子去看医生吧!你耽误孩子了!光剁是没有用的,救伢崽要紧!”王伯说。
  “咦?你是他屋哪样人?你管我的事,耽误我,我还要剁你!快滚!”那婆娘果然恶。
  曾伯和曾伯娘手撑着脑壳在哭。
  “我是这条街的,我姓王。我是向你讲好话。你想,这一对老人家在刘家门口卖了几十年苕,哪个不讲他们老实?你这一来,断了他活路,底下日子怎么过?他们怎么会放蛊?要放,我们这个伢崽天天吃他们的苕,早都中蛊十回八回了!你可怜这两个老人家吧……”
  “啊!你帮他们讲话,你是他们一屋,怎么会中蛊?你有眼没有?你不看看他们眼睛,蛊发得眼睛火烧一样红,还讲?”
  “我这是和你讲好话。你应该认得我,我有时也会发气的!”王伯说。
  “你发个卵气!你来,老子怕你,不是人!”那婆娘举起刀。
  “怕不怕是一回事,那,我就来了……”王伯没说完——
  刘家染坊一大伙人出场了。爹、妈、伢崽,把的牵的、自己走的,十来个人。刘染匠骂起来:
  “狗日的你刘痒痒婆娘,不要讲你是我‘家门’(同姓),老子七八岁曾伯和曾伯娘就在我门口卖苕,他两个卖了一辈子苕,哪个不认得他两口子?你妈个卖麻皮的!你欺侮到他们脑壳上来了。你刘痒痒自己到外头‘嫖堂板’(嫖妓),生杨梅疮,鸡公流脓,伢崽怎么不长包?你好大狗胆!你叫你刘痒痒来,看老子掀不掀他烂鸡公让大家看!来!来!我让你剁!你来剁我个卵!来!
  “你个狗日卖麻皮的臭婆娘!你再来,看老子不拿个粑槌日烂你!”
  那婆娘没想到半天里杀出个比她还厉辣的人,脑壳上像淋了一瓢凉水,捡起行头要走。
  “慢点!剁得老子门口都是稻草,没扫干净想走呀?”
  那婆娘不敢出声,扫完地,总算托福走了!这盘交战,正所谓:“流氓怕光棍,光棍怕不齿,不齿怕蛮缠。”碰到刘染匠,这婆娘散了。
  看热闹的人半信半疑,到底那个红眼睛的曾伯和曾伯娘会不会放蛊?万一吃了他的苕真的中了蛊,就晚了。东西有的是,苕也可以到别处买……
  曾伯和曾伯娘住在王家衙,好久没见他们,苕也不卖,人也不见。不卖苕,他们吃哪样呢?
  刘染匠有时拿了点吃货带他婆娘和伢崽到王家衙去看老两口。屋小,只能进一个人,全套队伍都在门口守街。刘染匠钻出来就骂朝天娘:
  “我日你刘痒痒的青板娘!看你把这对老苗子糟蹋成什么个样子?”
  那一群喽罗喊口号似地跟着叫:
  “日你妈!刘痒痒!
  “日你妈!刘痒痒!”
  其中一个伢崽想搞点新骂法:
  “日你妈,刘痒痒!老子送你呷‘赖(烫)红苕(生殖器)’!”
  让刘染匠狠狠地瞪了一眼。
  好多好多天以后,狗狗坐在厨房灶门口跟王伯说:
  “你要打那个婆娘家。”
  “哪个婆娘家?”王伯问。
  “剁稻草那婆娘家!”
  “喔!你想那天的事。王伯我真气老火了!”
  “嗯!”狗狗答应。
  “我会打的,真会的!在乡里,做妹崽家也打架,‘霸腰’(摔跤),赶场打,河边洗衣也打——我们不像城里婆娘打架只扯头发,抓脸皮,撕衣服;我们用拳头,也霸腰,几下搞得她起不来,再用脚踢,骑在背脊上擂!”
  “吓!吓!”狗狗笑了,“……后来呢?”
  “没有‘后来’,讲完了。”王伯说。
  “我喜欢你讲这种话,我‘要算’(很)喜欢了!”
  “喜欢,也要有才行;哪能尽讲尽有?”
  有天,王伯买菜匆匆忙忙提着一个空篮子,提回来告诉狗狗:
  “了不得!了不得!你妈带人打玉皇阁、阎王殿了。菩萨都打得?我看你妈胆子好大!也不怕害了屋里?”
  过一个时候,屋里进来一伙人,妈也夹在里头。
  “柳校长!他们不让打,我们就冲嘛!破除迷信是起码的革命,这点都做不到,还革小……”
  “是他妈那帮土豪劣绅,先抓他三两个游盘街,压压他们的威风!”
  “游就游,老子去抓!”话没讲完就跟着出去了。不久就听到街上打锣。苏儒臣肥坨子是北门街开染匠铺的,商会的人;还有个南门乡绅宋学廉。这两个跳起脚骂共产党打菩萨,骂柳惠狗婆娘不得好死!
  游了。
  这一游,再没有人敢骂。玉皇阁、观景山的菩萨接着都打了点。
  为什么不都打了?
  人手少,庙到处都是,一天哪里打得完。
  城里人都想不通。你共产党就共产党嘛!打菩萨做哪样呢?
  考棚学堂办公室分两派。一派赞成打,就是动手打菩萨那帮的人;一派没有反对,只讲菩萨是雕塑艺术,破除迷信有好多事情做,不一定打了菩萨问题就解决。这一派只有一个人,就是高素儒。他从来不激昂慷慨,一颗字一颗字地吐。
  “打都打过了!”人讲,“你何必认真?”
  “打了也不算完。这事情百年千年都记得住。文化这东西,它没有刀、枪、剑、戟,也没有手枪大炮;你毁它,报应是子子孙孙的那个‘以后’。”
  后来人告到老师长那里,老师长发话:
  “打了的就打了,今后不准再打。一座庙好好子嘛!烂了菩萨成什么庙,也不好看相。告诉他们!”
  菩萨虽不打,大家都觉得柳惠这婆娘是恶!
  柳惠上街,背后就有人躲在远处喊:
  “搭(去声)搭(平声)毛(剪短头发)!”
  “搭搭毛”也算不得一回事,少见多怪!这哪算骂?柳惠心里想。
  得胜营家婆听了信,也传话来骂她三妹崽柳惠,“你了不得的很咧!过几天该打‘家先’(祖宗牌位)了。”
  柳惠不管。
  柳惠天生卷头发。人家讲,卷头发人脾气犟。她犟得很,做共产党最合适!
  其实她在学堂很温和,讲起道理来轻言细语,生怕道理上吓了人家。高年级学生见到,听到,从她在外头自由结婚开始到现在的行动,没有一样不佩服尊敬,立志长大都要学着做。
  柳惠平常最爱谈“鉴湖女侠”秋瑾,念她生前留下来不多的诗篇。到秋天,跟学生城外郊游,会感慨地提起她就义时那一句豪壮潇洒的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说她故意把家国之思妆扮成小儿女情怀的文学技巧。
  柳惠长得不算漂亮,褐色皮肤,眼睫毛密,嘴唇薄显得人中长,牙也好。步子紧。她丈夫幼麟和她走在一起喜欢优哉游哉地漫步,总嫌她太快:
  “你是不是可以稍微用二四拍的步伐呢?”
  幼麟也是共产党。他很用功读理论。《共产党宣言》可以背,只是有些篇章段落不明白,不知道是深奥还是文法有问题。
  打菩萨是上头决定的。他谈不上反对,只是不动情地欣赏,尤其喜欢听听行动之后外头的反应。他婆娘不同,即使看不懂理论也积极行动。
  幼麟得意时口里哼一种调子,不安时哼另一种,喉咙里永远有一部留声机。这一回,他一声不吭。
  他很敬重高素儒这个朋友,并不因为他去过日本。去过日本的有的是,很有些人糊里糊涂。
  这次打菩萨,高素儒提到雕塑。是呀!是雕塑呀!意大利的雕塑都是菩萨,打了,还有意大利吗?不过我们中国的菩萨不同,拜的人太多,都信佛,没有人革命和打倒帝国主义了!
  于是他想作一首歌“王顾左右而言他”一下!不说自己而说印度,并且用一种缓慢、念经的曲调谱出来:
  佛本传自印度国,泥也,木也,无声息,泥阿佛,无声息。
  佛本传自印度国,印度,今朝,已亡国;泥阿佛,泥阿佛……
  这歌教给学生,加上他按着风琴,自我陶醉,闭着眼睛的教法,好听是好听,倒仿佛催眠歌。远远传来,像哪间庙里的和尚在念诵经文。
  画家好朋友胡藉春说:
  “你这歌太糯!”
  “歌调本身就在迷信!”高素儒也说。
  幼麟心里服了,却摇摇脑壳,卷起长袍的白袖里子说:“未必,未必!”微笑着走了。
  屋里,柳惠也讲这歌不好:
  “这像哪样呢?你想,游起行来,反对封建迷信,这歌一唱,变成一队念经化缘的和尚游街,太没劲了,歌是配合行动的武器!我警告你,不要让学生再唱下去!”
  “我这是一种旁敲侧击的讽刺笔法,你怎么看不到?”
  “什么讽刺?讽刺到自己头上了!简直笑话!”柳惠十分生气。
  幼麟喉咙里哼东西了。《梅花三弄》。
  他走过书房,顺手捡本书一翻,《庄子》丢在砚台旁边:
  “哎!是你。老哥!你看,挨骂了……”
  晚上,柳惠回来,夹了几卷东西进房。
  幼麟懒洋洋的,“怎么?瞿秋白同志又骂哪个?”
  “不是。帮狗狗从上海订的《儿童世界》。”
  幼麟站起来点洋油灯:
  “狗狗!快来,看你妈帮你从上海买哪样来了!”
  王伯本来跟狗狗坐在院坝讲“古”(故事)讲得好好的,这么一叫,自己走进房来。
  两个人忙着扯纸卷,打开之后,自己兴奋得比狗狗厉害。
  “看看!全是伢伢(图画上的人)。”
  照拂着狗狗一阵乱翻,狗狗没有看得出什么究竟,转身跑出去了。
  “嗳!怎么跑了?——伢崽还小,看不懂。”幼麟说。
  “人家伢崽一定都看得懂。印的都是有趣伢伢,全是颜色,多可惜,这么费神老远订来。这伢崽我看有点麻木,对哪样事都不在乎。”柳惠丧气至极。
  “不然,不然,我这儿子有另外一套的!英国‘道尔敦’制,就专门培养这种儿童!”
  柳惠说:“讲讲看,你儿子到底是哪类儿童?‘道尔敦’怎样一下子就能看准你的‘儿童’?”
  “这只是一种说法。意思就是,幼小的时候,拿不准,不要马上讲他是这样、那样。”
  “又换了另一种说法了!”
  “爹不是说这伢崽恃重吗?”
  “看,又一样!”
  “一个人本来就包含好多样的!”
  “哈!……”
  狗狗四岁,跟爸妈一起的时间很少,过去是沅姐,现在是王伯陪着他。四婶娘和四满有蚕业学堂的事,学堂也有间房,两头跑。婆完全泡在厨房里,领导好多坛坛罐罐,今天水豆豉,明天霉豆腐,后天腌萝卜,大后天“按”酸菜,弄得厨房架子上,碗柜顶,墙脚摆满了。算了日子,今天哪坛可吃,明天哪罐可吃;她做的腌货,亲戚时常来讨,也愿送,是得意的事。
  一放定更炮就睡,天没亮就醒。起来梳头,洗脸,洗完脸,就着盆吸两口水漱口,咕噜,咕噜,拿一根银片片刮刮舌子,再漱一漱,就算完事。
  这让狗狗看了很惊讶!
  婆牙齿好,胃也好。二炮响过之后,“老肥”或“沙嗓子”的米豆腐、面担子经过门口,叫进来,也给她端一海碗到床跟前。坐在被窝里吃得点滴不剩,抹了抹嘴,倒头一觉睡到大天光。不病,不打摆子,不拉肚,不发烧,连火罐都没拔过。
  也不会讲“古”,来来去去都是她做妹崽家的时候,“长毛”杀人放火抢东西,再就是后来的“走川军”之怕人经过。没有了。不认得字,也不会跟亲戚妯娌讲白话,总是“噢!噢!”地欣赏和同意别人。
  有时候屋里人完全走光了,才由她来带狗狗。所谓带,就是往自己柜子里取出想象不到的吃货送狗狗吃。
  清明了,星期天,爸妈都在家。
  爸问狗狗,天气这么好,我带你,放风筝去,好不好?
  狗狗不懂风筝,摇头。
  “总是摇脑壳!”
  “不是总是。我不晓得风筝是哪样!”
  “那好!那好!你可以讲嘛!摇脑壳,人家以为你不要,以后人家问你哪样的时候要,就点脑壳;不要才摇脑壳。懂吗?”
  “我不喜欢讲没有用的话。”
  “你才几岁,哪里懂得话有没有用?要多学人讲话才好!”
  “我不喜欢和老娘子讲‘现’话(陈旧的话)。总讲,总讲!”
  爸爸笑了,“世界上讲‘现话’的人越来越多,你怎么办?有的人不老也讲‘现话’,是不是?”
  “是!”狗狗笑了。
  “狗狗长大以后也莫讲‘现话’,好不好?”
  “我想好才讲!”
  “那乖!——我现在问你,去不去看放风筝?”
  “我去看放风筝!”
  爸要王伯到后门找喜大来。喜大来了,爸说:
  “到南门店上,看保大、毛大、柏茂他们忙不忙?跟我小校场看风筝去。快走,东门城门洞会我。——王伯你去厨房帮忙,狗狗到时候由他们管。”
  放风筝有几个地方。
  文星桥王家衙公园“旋转楼”旁边,笔架山城墙上地势高,城里房屋街市花树,城外漫到天边的青草丘陵,都在脚底下。
  可惜地方窄,只能顺南北城墙上跑,展不开脚。
  要是图清静幽雅,三两个熟人一起,各人手里都牵着根放稳的线,默默坐下来,看自己风筝影在烟雨万家黑瓦椿树上头,甚至稳在远远的自家屋顶上头,真是颠悠悠的痛快。
  西门外过桥有一大片地名叫赤塘坪,是个行刑砍脑壳的地方。城里道台衙门口三炮一响,好多闲人都往这里拥。平常时,野狗在这里吃断了脑壳的尸体,顽童们放学后背着书包经过这里探险,东摸摸,西踢踢。说这个脑壳的眼睛还睁着,那个的肠子让狗扯出来了,是花肠子……
  这廊场都是红泥巴。下雨的时候满地浆,天干又邦邦硬。好处是没人管,加上清明节前后不杀人。
  其实杀不杀人也没有影响热闹事。六七月天,唱辰河大戏就在这里。人山人海,足足万多看客。扎了大戏台,夜间点松明火把铁网子照明,台底下放口棺材,一旦演《刘氏四娘》、《目连救母》又死人随手装进去。
  庙里搬来整张牛皮大鼓,簸箕大锣,唢呐一吹,简直是地动山摇……
  这地方也好放风筝。
  箭道子衙门里头广场和靠北门的门口广场,也放风筝,只是小伢崽应景场合。
  周围电话线柱子,老柳树,房屋太多,一下子挂上了。所以每天清早人山人海的沸腾,只是为了斗鸡。
  小校场是个正经放风筝地方。平时营盘里练操,地方上踢足球,学堂开运动会都在这里。西边看东边尽头,眼睛好,认得出芝麻大的一粒人。正所谓“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那么宽大。
  大校场在蛮寨,太远。老师长检阅万儿八千人才到那里去。人烟少,平时哄不起热闹。
  小校场放风筝,不单风筝讲究,人来得也讲究。
  难得露脸的脚色都会出来。连对头跟对头都在一个场上;互不理睬,各玩各的。
  被一圈圈人围住的,是开始的阵候。扎风筝名手“老教”、刘凤舞,侯哑子……被拥在中间摆板眼。论讲究,十分之过瘾夺脆。
  “老教”的风筝隆重,“蜈蚣”、“灯笼”、“龙”;桩子钉在地上,几个人才放得起来。还挂了炮仗,到时候要它几时响就几时响。
  刘凤舞的风筝讲究,“四只燕”、“六只燕”、“八只燕”,放在天上穿梭飞舞,像真的燕子一样;“四大天王”足足大得像四扇城门,并排一起,悬在天上让人胆寒。
  侯哑子的风筝规矩沉着;画是最好。一幅幅人物像从庙里墙上剥下来的;他总是用“夹帘纸”而不用“小白纸”做底,所以是幅正经的画。厚重,但“起”得非常“稳”。人家讲他的“斗线”最是讲究,那是不假的。
  其余的家里也有做风筝的;不懂规矩,乱加花俏,五颜六色,勉强上去忽然又翻了下来;或是不停地打筋斗,只好在轻的一边吊了纸穗子;更马虎的干脆加条长长的纸尾巴。
  不过,也要这么的大小庄谐,江湖、庙堂一起热闹,才算是迎接春天的高兴。
  少爷们前呼后拥,骑在马弁身上。跟着的人都挂着连枪,或屁股后头翘翘地隐隐约约插着手枪。
  风筝,他们是放不起来的。他们哪有这种耐烦?他们来赶闹热,让人家看威风,理会他。
  传说,在线上胶玻璃砂,跟别个风筝又上的时候抽几抽,别个的风筝就会被磨断了线飞走。
  不可能的,讲这么讲,没人真做;要做了,怕不让人打死?
  爸和这一帮大小伢崽坐在靠兵房衙子一排岩头上看蓝天上飘着的各样彩色风筝。真好,真好,真好!真好……
  没想到胡藉春也在,看见他,打个招呼,转身坐下也急着往天上看:
  “今年他们搞得不错!”
  “是不错!”
  “你看那一串四方灯笼,怎么放上去的?”
  “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在上头!”
  “怕是有些兜风的设备……”
  “那是。”
  “人吓!我讲也真是吓……”胡藉春很感动。
  “你看放龙头风筝的那帮人,是不是有田三大?”
  “哪里?喔!看见了,是他。他怎么也来?”幼麟说,“保保,你照拂狗狗!”转身对胡藉春说,“你慢慢看,我去下就来!”
  田三大蹲在地上抽吹吹棒,见到是幼麟,站了起来。
  “三哥!想不到你也在!”
  田三大用吹吹棒点了点那几个放龙头风筝的人,“哪!这几位家伙兴趣大!……啊!我几时都想找你,要多谢令尊镜民先生拉了家父那一把,当面又不好意思谢他;上次他老人家回来,我从桃源跟他背后走了好几天。最近路上不清吉……”
  “这事情我真对不住,是不是老事情了?我一点都不晓得……”
  “难报答于万一也!”田三大左右稍微瞟了一眼,招呼幼麟也蹲下来,“还有件事,不知你听到没有,得豫那个滕妹赶场的时候让山阳县姓陈的那狗日的抢走了……”
  幼麟吓得站起来,团三大示意他再蹲下,“你莫急,我来解!”
  “那得豫晓得吗?”
  “不晓得不好!快晓得了!”
  幼麟低下头,“光天化日底下……”
  “什么‘底下’都不许!我们没有得罪人!”田三大用吹吹棒轻轻敲地,“唉!你这个老实人,艺术家,做哪样不到上海、北京去呢?你怎么能当共产党呢?这个地方,当共产党不行,当艺术家也不行,何况是你!唉!可惜了……听到讲吗?北京李大钊垮台了,陈独秀也缴枪了,蒋介石、汪精卫都忙得很咧!你要小心啊!你怎么不走呢?要快走!甩掉这个地方!你不能像我,我靠这条河、这些山过日子粘得太紧了,脱不了了!”
  幼麟说:“你看我这一屋人,拖在一起,屋里婆娘忙得像个醉客,也拉不走的……”
  “是啊!是啊……‘老王’(老师长)你看他威风凛凛吧!等蒋介石空一点,会轮到洗刷他!……最近看到柳鉴吗?”
  “上次家祖母逝世,我把伢崽送得胜营住了个把月,是他送回来的……后来不见再来过……”
  “那时我见过他。这人有风神!……朱雀总要有几个静心热血人物才好!你看朱雀人,从曾、左到孙中山,冲锋杀仗,回回不少了。衣锦还乡之后,关门做员外,拿供奉,裤子底下就像个太监,哪样都没有了……总之一句话,趣味低,眼界浅,吃一口就饱得笑眯眯,没有解法。” 田三大站起来,幼麟也跟着站起来。
  “他在四期吧?”田三大问。
  “哪个?你讲得豫呀!是呀!来信算是热烈得很!”
  “这青年我看洒脱,朱雀也少……嗳!看风筝吧!”
  幼麟告辞,回到原来地方。
  “搞这么久!”胡藉春问。
  “是呀!问到得豫、学校的事,还讲要我出去,出去有前途!”幼麟说。
  “出去?谈何容易,哪个都会讲!他自己为什么不出去?老在周围打流!”
  “嗯?”
  看完风筝大伙回正街上金云楼吃炖牛肉面。狗狗居然也扛了一碗。
  田三大算是极难得出来一趟。这盘从头到尾,看着收完龙头风筝,围一帮人,他也不嫌,还等着叫人到蛮寨采了把野花拿在手上,由兵房衙子穿老营哨过跳岩进北门,一个人慢慢回到标营红岩井他屋里。
  标营红岩井他屋里少人到过,比见老师长难。
  到底有好大的屋?标营红岩井一带数得出的大屋都不是他家的,居然喂了十二匹白马。每天定更炮以前像变把戏从屋里放出来饮河。
  哪匹走前,哪匹走第二,有一定规矩;却是从容自在。
  田三大照例斜坐在第十二匹马屁股上尾巴前一点点部位,还盘起右脚,悠悠然地抽他的吹吹棒。
  十二匹马顺成一行,最少也有三十六七步长的队伍。就这么的哒、的哒从标营红岩井过土地堂,沿城墙经考棚、田留守门口左拐出北门城门洞,下坎子,又沿着城墙根直到跳岩上流浅水处顺序排开。
  田三大一片叶子似的落下地来,左边裤腰带上取出个铁质“马扒子”,轮着给马浇水,扒梳漂亮的白毛。马开心地嘶叫,打喷嚏,喝水。
  城墙上偶尔几个看闲景的,不认识田三大,诧异这个长相平常的五十多岁的人怎么降得住一群漂亮马?
  认识他的人,连想介绍一下他的胆量都没有。
  有一回,这列马队刚出标营,过土地堂前,老师长的轿子来了。
  轿前轿后八挺花机关枪卫队。轿左右一个挂手枪马弁和几个杂随。
  老师长的轿子大,是请巧手用藤编成有踏脚的沙发派头,前后四个人抬。步伐快,像是哪里回来经文星街上西门坡回公馆的。
  见到轿子,马队一式贴着墙低头停住;田三大也垂直吹吹棒,背身静默。
  轿子队伍过去,田三大轻轻哼了一声,马重新启蹄,跟往常一样。
  老师长回到公馆,姓舒的副官长很不忿气:
  “这田某人恃才傲世,怠慢失礼!见到师座竟然马都不下……”
  老师长瞪大眼睛看着他:
  “田三大这礼你没见过吧!窄路相逢,叫做‘侧礼回避’,是江湖上敬重的把式,难得他这么对我……”
  后来有人也问田三大。
  “该这样的。我是朱雀人,他给朱雀担了多少风险干系!”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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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09 20:47

四 (《收获》2009年第四期)

  讲好清明节挂坟,三天前就报送沙湾的柳娘,西门上倪姑婆,中营街孙姑婆和九娘,大满,大桥头徐姑婆,南门上倪家娘娘和一帮孩子。寡妇大伯娘脾气乖张,难得讨好她,不晓得哪年、哪月、哪个人哪样事情弄得这么有仇,叫她不答应,见人也不理,就疼那些猪娘和猪崽跟那只鼻子眼横着一根鸡毛的赖孵鸡。算好,总让她独子喜喜亲热来往;只好像是中间掌握一种很严格的分寸。
  照理是张家大媳妇,挂坟是该去的。她不去;多少多少年前就没人再通知她。
  张家历代祖坟地在蛮寨。要过大桥,走“大街上”,穿小校场远远的山底下才到得。
  大也是埋在那里。拜托住在旁边的苗族吴岩盛照护,每年拿点钱送他。莫让放牛马、放羊的踩坏周围草木,更不许野伢崽爬在石碑、石凳石桌上走玩,撬砖抠蛐蛐。
  桃、李、杏、板栗、核桃,到时候一半分送岩盛。这人老实认真,都是照着交待的做,墓园哪天去都一样干净。树底下青草崭齐,随时可坐可卧。这算是难得了。
  王伯、柏茂、喜大、保大各人都背着“夏”(竹背篓),往前头赶,好事先安排打点张罗。
  夏里装的香、纸、蜡烛、炮仗、挂钱,祭奠用的酒壶、供盘、跪垫蒲团、柑橘供品、鸡、猪肉、社饭、茶炉子、茶壶、茶杯……
  毛大背狗狗,沅沅跟在后面悠着。
  后面远远的一帮老娘子、儿媳表舅亲。倪胖子讲好来照相仍然是不来。
  柳惠和幼麟学堂远足,各走各路,中午赶来。
  毛大背着狗狗一路走一路哼。他走在桃花、李花、杏子花底下,太阳这么好,映得一身粉红,他根本不理。阳雀在叫,他唱起来:
  鬼贵阳(杜鹃俗名)!鬼贵阳!
  有钱莫讨后来娘;
  前娘杀鸡留鸡腿,
  后娘杀鸡留鸡肠;
  鸡肠甩在树丫上,
  “你听!蛐蛐!”
  沅沅清楚:
  “这时候哪来的蛐蛐!都什么时候了?”
  毛大放下狗狗,轻轻蹑到田坎底那边去。
  “不是,不是,我讲不是就不是……”沅沅不耐烦地说。
  “再吵老子就扇你两耳巴!”他蹲了下来,等着蛐蛐再叫第二回。
  “哪!哪!是‘呷屎雀’,你看它飞了!”沅沅说。
  毛大眼睛都鼓了,向沅沅挥拳头。
  忽然田坎高头摔下几坨干泥巴来。
  毛大一抬头,又一块正打在脸上。抹了泥巴朝上看,一个顽皮的大扁脸向他笑。
  “日你妈!你下来!”毛大火了。
  “噗嗵”一声真的就下来了。是个苗伢崽,一身都是泥粉粉,年纪和毛大不相上下。
  “日你妈!你装蛐蛐叫!”毛大问。
  苗伢崽笑到弯腰,转了一个身,捡起块泥巴还没站稳,毛大就扑上去了。
  两个在树底下滚来滚去,混成一团不得开交,弄得树上的花也碰了一地,还是打……
  沅沅护着狗狗说:“慢慢看,等打完了我们就走。”
  “好!”狗狗说。
  不行了!毛大输了。毛大给压在底下!苗伢崽一拳一拳往上擂。毛大一声不响。
  苗伢崽笑着,一边擦口水,骂着听不懂的苗话。
  忽然毛大一口咬住苗伢崽的手杆。苗伢崽不管,让他咬住,赶紧用两条大腿擒住毛大肩胛,一只手抓住毛大耳朵,朝泥里撞,又擂毛大的太阳穴。
  毛大一嘴的血……
  这时候,婆娘们来了。一看两个伢崽打架,“哇!这还得了?”苗伢崽看见来了大人,害怕得赶紧爬起来,抓把泥抹在手杆上,一溜烟跑了。
  毛大颤巍巍站起来,口吐鲜血,脸不成个脸。大伙上前抢救,一洗一拭,血都是那个苗伢崽的。只是从嘴巴、鼻子眼里抠出好多泥巴。
  沅沅赶到大伙跟前讲:
  “毛大打败还咬人!最不值价了!”
  狗狗也“嗯”着配合。
  “死丫头,你看到毛大挨打还不叫人?”
  “是他先动手的!”沅沅说,“苗伢崽对他笑,他就扑过去!霸腰,霸不赢人家,就咬人!”
  “嗯!毛大霸腰,输了!”狗狗也忙着讲。
  毛大一声不响,苦着脸,又背起狗狗往前走。
  “毛大,你输了,呵!是罢?”狗狗伏在毛大背脊上问。
  “卵!卵!卵!你懂个卵!”毛大十分十分之不高兴。
  四五个坟头都插上白挂钱,迎风飘起来。点着香纸蜡烛,摆齐供品,铺好跪团,一个个坟头拜过,到太的新坟前,婆一边烧纸一边说:
  “你的狗狗拜你来了,你看你狗狗长大了,他常常讲你,挂牵你,你要保佑他清洁平安,无病无痛长大啊!……来,狗狗过来跟太磕头!”
  沅沅招呼着狗狗,自己也一起磕了头。
  花底下铺开几张席子。社饭箩箩打开,几盘腊肉,加芥末的白切肉,冲菜,一小碟子青葱青蒜,大家坐在周围吃起来。
  “幼麟他们两个现在还不来!连清明节都不饶!”倪姑婆说。
  “事情总、总是这样,学堂忙又加个党,哪样都要争第一,屋里过日子和伢崽都不管,哪见过这么好笑的?”婆说。
  “你们看这些花,”九娘指着周围地面上的白攸攸的野刺蘼,“就够人看好半天,想好半天……一年才出来一回吧,花也不是天天有的……这种太阳,这么嫩的草,这么细嫣、细嫣的雾……我都想,做人有什么意思?做山水,做雾,做雨水,做花,做草要好得多……”
  孙姑婆轻轻拂了下手,“嗳!讲这种话没边际……”
  “清明,坐在城外草上头,花底下,看山,看天,气色多好闻;要是家婆在,你问家婆,她也是赞好!”柳娘说,“古时候,书上讲人到这节气,心就感动……做好多诗文……”
  “诗文是哪个时候都做得的……做妹崽家,凡事都感动也不算好;你们这些表兄弟姐妹都种我们张家的文人毛病。”孙姑婆说。
  “书读少了!要是多,你看我们不做好多好多诗文!”柳娘笑起来了。
  倪姑婆说:“看你倪姑爷,一天到晚出出进进吟吟哦哦;柜顶,抽屉,桌子上都是诗,也当不得饭吃。”
  “那是姑爷不肯当官嘛!看那熊家,比姑爷还差一截,官当得虎虎的!”九娘说,“不就当得了饭了!”
  “妹崽家不该那样说话!”孙姑婆说。
  “总之是,姑妈……”柳娘看远远两个影子,“看,是不是表哥、表嫂两个人来了?”
  真是他们两个。一个穿长袍,一个穿长裙,正在田坎上绕来绕去往这边走来。
  “到底来了!你们看,都吃剩得差不多了!”倪姑婆讲。
  这两个衣服一点不皱不湿,精神爽朗。
  “要不说你们年轻,”徐姑婆说,“一天连到两盘事,没显得累的样子!”
  柳惠取了碗筷,“郊野旅行,还能累?”唿的一声坐在席子上,“唔!冷的社饭用筷子挑来慢慢吃,真是香!”
  幼麟卷起白袖子,也挑着社饭吃,跟九娘说话:
  “九九!你坐在草上,像一幅印象派的仕女画!”
  “哪个坐在这里都像!”九娘笑着说,“三表哥!你带学生上哪里了?”
  “我们上李子园,她们上南华山……”幼麟在用神吃饭。
  “没上到南华山,在马颈坳一带。人还在那里由先生带着,我翻三王庙背后下来,在大桥碰见他。”柳惠说。
  “你也都不简单,那么陡的坡下得来,汗都不见一颗……”徐姑婆说。
  “喔!”婆最欣赏她儿媳这点。
  幼麟看了看狗狗……
  “狗!这里好不好走玩?”
  “毛大霸腰,又咬人;喔!毛大霸输了!”
  “怎么一回事?”
  大家摆了一盘毛大,毛大装着专心用功吃饭。
  “‘肉人’(没用人)一个。”幼麟瞟了毛大一眼。
  到中午,草花的气味在太阳下蒸腾起来。附近山窝里有阳雀叫。一声声,一声声,这边叫完引着那边。野蜜蜂在人耳朵旁打旋旋。
  人自自然然静息下来,都有点微醉的意思。只剩下孩子们碗筷声和咀嚼声。
  “春天,又有几声阳雀叫,这么多人坐着,也仿佛只像是一个人……”幼麟说。
  “谁在天津桥上,杜鹃声里栏杆。”九娘念着两句词。
  “这词是哪个的?”幼麟问。
  “不晓得……忘记了……”九娘笑着说。
  “人都说,要下雨阳雀叫才有情致,东坡的‘萧萧暮雨子规啼’之类,我看也不见得!”柳娘说,“今天就很好!”
  起身了,也该回去了,还要走这么远路。各人收拾带来的东西杂物。
  看坟的吴岩盛扛很大扫把前来预备帮忙收拾,后头跟着打赢毛大的笑眯眯的胖苗崽,左手杆上巴了些黄丝烟。
  “这伢崽是你的?”幼麟问,“刚才和我们伢崽霸腰赢了的是他?”
  吴岩盛说:“是呀!是呀!他不好!他霸赢了!他不好!”
  “怎么不好?我们的伢崽吃‘糯药’,最没有用!”幼麟说,“他读书吗?”
  “没有娘啊!没有娘啊!没有钱,没有空,要放牛啊!”
  “我们伢崽咬了他,伤重不重?”
  “没伤!没伤!明天就好!明天就好!”
  “那我们转去了!”幼麟留下几吊钱送给他。
  “那你们好生走啊!”
  大伙走了一两百步,回头看吴岩盛和他伢崽还站在花树底下。
  “你看这些苗子,伢崽打架骂都不骂一声,打都不打一餐。亲眼见他骑在毛大背上擂拳头的。”徐姑婆说。
  幼麟笑起来,“我们孔夫子的教育方法动不动就打。家里打,学堂也打。打出一代又一代的乖崽,全国人都是乖崽。哪个做皇帝,哪个做总统,不管是昏君、暴君,都对他尽忠尽孝,就是这样从小练出来的……”
  “你看你这种讲法!那屋里的做父母的还有哪样用?”徐姑婆说。
  “苗族人根本懂得哪样教育?这不只是打不打的事。比方讲,一个字也不认得,也不懂应对进退的礼貌。隔几年苗性发作还造一次反……”倪姑婆也答腔。
  幼麟赶紧称赞他三娘:
  “你这就摆清楚了。苗族人不懂孔夫子的礼貌,不认得字,隔几年造一次反;想想看,是哪个弄成这样子的?要是苗族人能认字,又懂礼貌,一百年、五百年也不造反,和我们汉族人一样,这有多好?”
  “做哪样总是一箩筐、一箩筐苗人脑壳从乡里挑进城?都不见城里人一箩筐、一箩筐的脑壳挑下乡?”
  “所以要五族共和,大家平等嘛!平等不光只是砍不砍脑壳的问题,比方你刚才讲的读书啦!人看不起人啦!过日子讲干净卫生啦!害病请医生不拜菩萨呷香灰啦……没有饭呷啦!……把那些不讲道理的事都变过来,这就叫做‘革命’嘛!”
  “你一大串,忙着听都听不懂!”徐姑婆笑得了不得。
  “哪!”幼麟讲,“话讲转来,我看苗族人不打伢崽,最起码比我们汉人文明!”
  “不读书没父母管教,长大就变土匪!”
  “做土匪的读书人很多,三娘!北京、南京、上海有好多大土匪都是读书人。那种土匪才怕人,他有本事杀了你还要你多谢!”幼麟越讲越兴奋。今天他特别觉得自己像个共产党。以后把一些事情都理顺了。
  “你这种人哪!快只剩下一张嘴巴了!……我都听累了!”
  “要不是今天挂坟,哪里有空几娘崽摆龙门阵啦?”
  “你这龙门阵一点也不好听!”
  没过大桥,沙湾的沙湾,大桥头的大桥头,拐南门的拐南门。“好生走!慢走!”讲过,都各自回家了。孙姑婆叫住幼麟:
  “你跟我回中营街屋里一下,我有要紧事和你谈!”
  柳惠、王伯和喜喜以及一批帮手背着狗狗跟婆回文星街。
  进门在堂屋坐定,孙姑婆进房取了两个大包裹出来。
  “你看这个!”上头写着广州黄埔军校孙某某寄的字样。
  “这不是得豫寄给那个滕家妹崽的吗?怎么在你这里?”
  “你晓得得豫和滕家妹崽的事?”姑婆问。
  “晓得!”
  “哎呀!你看你晓得!晓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看现在事情闹成这么大!”
  “有好大?”
  “那滕家妹崽让山阳县姓陈的什么什么队长赶场的时候掳了……”
  “是呀!是呀!我听到人讲啦!”
  “你也听到啦!你这人!”姑婆也一下坐到椅子上。
  “听到是听到,怕你老人家错急;讲送你听,一点忙也帮不上。得豫这人脾气你是最晓得的……”
  “若果早晓得,妹崽真要是好,我可以托人去讲亲做媒嘛!”
  “讲不清!她爹不许,犟得很!——这下好了,抢走了……”
  “底下还有怕人的咧!抢走三天就在山阳强迫成亲拜堂。新郎‘打底马’(新郎骑着彩马)‘抬货’(洞房一应新家具软硬设备)花轿游街,在徐家码头边上让人晓得哪个仇家连打三枪,开了花,脑壳都不见了……”
  “这么快!”
  幼麟跳起来,喘不出气,呆了。
  “你看,这怎么得了?要是人追起得豫来……”
  “嗳!得豫老远在黄埔,哪个都晓得的,和他扯不上……”这一下,幼麟笑起自己来,应该宽心的事,怕成那样,狠狠舒了一口长气,“姑妈!我看你一点都不要急。事情了结了!你把两个包裹拆开,东西收起来,也莫让得豫晓得就是……”
  “那他爹听到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滕家、陈家非亲非故。人又不是我们抢的,那个人又不是我们打的……”转过身对九妹和瞎子说,“明天陪你妈来文星街和你舅娘打‘泡泡里’(纸牌的一种),我炒牛肚子请客。清明我放三天假,有空陪你们走玩。”
  幼麟走出孙家,见西边斜对门张麻子门口那块大金匾上“万家生佛”四个大字,心里讲不出的那么舒服:
  “佛呀佛!你可是‘歹毒’得很啰!”
  朱雀有几个著名的“朝神”(精神病),一两个“醒醒家”的人。“醒”字,字面上解释为“病酒”,铺开来讲,又有点“游戏毕,心饱于悦乐”的意思,那就很对了。有这么一种人,不怎么“朝”,总是自得其乐的满足;与人为善,不激越狂暴,却常受大人调侃、小孩欺侮。
  哥嫂家在正街靠近曹津山铺子的“羝怀子”,是成天在街上闲悠的人。剪的是个尖尖稍长的平头,有点柿子红夹白颜色,四十来岁年纪。白皙皮肤,尖鼻子,眼珠子还有点黄,清瘦的身段,沙沙的嗓子,像是从西域过来的遗子。这家人怎么个原因流落到远远的山缝缝里来的?要明白了,定是个好听的长“古”。
  羝怀子从不恶人,偶尔有点缠绵,温和地在你周围打转要点摊子上现成东西吃。不给也行,再凶点他就走。
  “来唦!来唦!搞点来呷下唦!——哪!这样吧!我给你尝尝味道,要好,我帮你吹出去,我满城喊!——好!好!不要动手!我就走!你看!我不是走了吗?——嗳!你这人不好商量,我都走了,你还不给我来一块?”
  眼看卖东西的认真了(其实不是真认真),他会不怨不怒地悄然隐退。
  遇到龙钟老娘摆摊子,周围没人也会就便“豪”(顺手抓)块东西放进嘴巴的。
  “你个悖时的羝怀子!看我报送你‘大大’去!不给你夜饭呷……”老娘子骂是骂,倒也觉得这人有趣堪怜。
  碰见苗族汉子挑点什么进城,不知就里,会让他打官腔吓住的,“站住!哪里来的?开条子盖印没有?嗯?”
  如果碰到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便会叫住他:
  “喂!羝先生今天哪个衙门办公?”
  “旅部!”
  “办哪样公?”
  “画红杆杆杀人!”
  “今天杀几个?”
  “三八四十九个!”
  众少年兴趣来了:
  “羝先生,来一段戏行不行?”
  “今天呀?”
  “不是今天,哪天?当然是今天!”
  他愁上眉头:
  “你看,行头都没在身边……”
  “随便来一盘就行了嘛!”
  他顺口一声:
  “拿根纸烟来嘛!”
  少年折了根麻秆子给他含着。
  “哎呀!来哪一句呢?”
  “随便!快点,快点!听完我们好走路!”
  “莫急,莫急!等我运运气……”咳嗽清嗓子,“看,来了!”
  “——唐王嗳!马陷……乌呀!……乌,泥,浆啊!……怎么样?”他得意非凡,“不晓得怎么搞?今天的嗓子硬是特别之清亮!……清不清亮?回话!”
  少年们笑成一团,大着嗓子叫:
  “清亮!狗日的羝怀子嗓子最清亮!”
  更小点的伢崽晚上甚至到他北门上的“行宫”里去。那是间带楼的小木房,铺满厚稻草。听他摆龙门阵,信口乱煽,“蒋介石惠州打朱元璋”,“唐明皇大战董开先”。(董开先是哪个?他也不晓得。大家都不晓得。)他善良,也不邪恶,人大方,有东西爱请人吃:
  “卫生,绝对莫怕!我病过没有?你老实讲!”
  文星街城墙边上有间土地堂,里头住了个罗师爷。
  师爷照理讲是个有身份的。可能他以前真做过师爷,或是后来人取笑他安上的都难讲。
  他中等身材,微胖,耸起头发,唇上留着夸张的八字胡。到冷天,中山装外头套了件短大衣,旧到极致,要小心分辨才能看出曾经有过的那种格局款式。眼前已经融为一体,甚至可能黏在身上揭不下来。
  没听他诵吟过文章和诗句。他永远的自我忧愁,头搭着胸脯往前窜。
  朱雀城少人穿大衣。传说著名的三件半大衣中那半件就是他的。一个人能穿上大衣可想而知有来头,在罗师爷身上却看不出痕迹。
  土地堂的供品自然由他个人包受。平常日子,街坊上会想到他,让伢崽端点剩饭剩菜送到土地堂去。
  “罗师爷!哪!”
  “嗯哼!”乌黑的角落里答应,“候着!不看我在忙?”
  街上行走的时候顽童纠缠不休,扯他飘零的烂衣,他会转半个身子对人警告:
  “莫闹!你闹,我只要稍微一抬手,你就会摔几丈远,不得开交!”
  又有人讲,他是婆娘跑了“朝”的。
  老祥。
  老祥是个苗族人。有个娘,还有个姐,都住在王家衙。
  他是个非常近的近视眼。冬夏都是一件厚厚的大襟苗短袄。敞开三两颗扣子,扎根帕子腰带。
  不停地拿手指头“烫”着手上锋利的小链刀。
  有人讲,老祥喂了只大老鼠在棉衣里,讨来饭,自己吃也喂老鼠吃。
  老祥不惹人。你惹他,他便拿手上的小链刀朝后头空中砍,并且做着屁股一拱一拱的动作,不辨方向地骂人:
  “米!米!米!麻雀(生殖器)卖送你!”
  他时常在文星街熊希霭门口讨饭,坐得特别久。他晓得熊家人对他好,门口又宽又凉快,青光岩的大门坎上还可以磨刀。
  传说他背娘过跳岩,到河当中要娘叫他做“男人家”(丈夫),不叫不走。一个老娘子悬在水响哗哗的跳岩上是很怕人的,只好喊了,一边捶他背脊,骂他“悖时”的。
  这难叫人相信。他头脑简单,不会懂得做“男人家”的意义,是闲人无聊编出来糟蹋他的。年成不好的日子,他背着娘在街上讨饭,很让人伤心……
  唐二相。
  唐二相其实算不得“朝”。
  他是个打更的。没有家,一个人住在观景山庙里楼上。
  这个楼四围遍览城廓。
  全城人一辈子一半时间和他有关,睡觉时听他的更声;早上醒来,没人想起好言一句。
  他不希罕。
  谁愿意做打更的呢?白天当夜间,夜间当白天,“众人皆睡我独醒”,一架活的“铜壶滴漏”。
  黄昏“定更炮”开始,黎明结束,年年、月月、夜夜如此,没人帮忙,无人替换。
  他有没有老婆?不晓得!不过,他该有老婆的那一大段年龄就打更了。唉!耽误了!近五十岁的人早就失掉跟哪家妹崽亲近、讲白话、“逗胰子油”(眼色调情)的机会。
  哪个肯嫁给住在山尖尖上、颠倒过日子的打更的人呢?
  这方面看起来,他好像不在乎;自然,不在乎并不等于不努力。
  午炮过后,他下得山来,看他换了件阴丹士林布罩衣,脑壳的分头用口水调抹得整齐光亮,穿街过巷,来到登瀛街女学堂门口,面带微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背手仰头地慢慢徘徊。
  学堂高班女学生看了便去报训导主任尤先生。尤先生是个“改良小脚”(缠脚后复原)的老姑娘,扭着扭着走出来,压抑满肚忿怒:
  “唐二相!这是教育重地,一个男人家,门口来回走动不好看相!到别处去吧!以后莫再来,免得政府晓得了,一报,会坐班房的……”
  每回这种话都由尤先生口中说出。也都见效,唐二相听完就走,三五天再来。根绝唐二相的这种雅行的办法难找。
  去了学堂,必定到曹津山铺子门口红板凳上小坐。
  “二相作诗了吗?”人问他。
  他闲愁无耐地舒着长气说:“作了啊!”
  “读给大家听听!”
  “好!”他站起来,“——摇头摆尾踱方步……啊!学堂女学生随侍着……啊!白话文诗比文言诗难做万倍……”
  “就两句?”
  “就这两句,也费了我好多功夫!”
  曹家少老板端来一小碟什锦烧腊肉,有薄菲菲的牛肉巴子、猪耳朵和一小杯子“绿豆烧”,轻轻对他说:“请客的!”
  朱雀城,怕就是曹家一屋人最怜惜他了。
  他喜欢曹家临街这几张矮红板凳。坐着慢慢喝酒看来往生熟行人。
  中营街口高卷子(口吃)京广杂货铺有人拉京胡唱戏,“……忽听,万岁宣应龙,在朝房来了我这保国忠。那一日,打从大街进,偶遇着,小小顽童放悲声——”
  “错了!”二相说,“襄阳音,‘日’字要唱‘立’字;‘街’不唱‘该’,也不可唱‘揭’,要唱‘家’音。狗日的外行!”
  隔凳子喝酒的几个熟人说:“你个打更的懂个屁?”
  “喔!你妈个打更的还预备这么多学问?”
  “莫‘絮毛’(玩笑)老弟!打更也是政府一员!听过‘鸡人’没有?周朝管时间的官。”
  “‘鸡人’没听过;‘鸡巴’听过!”众人哄笑起来,“你是个‘鸡巴’官!”
  唐二相偏过头去喃喃说话:“……犬豕不足与论道,这帮人对文章学问过分得‘狠’了!”
  曹老板走来轻轻地对二相说:
  “莫理他们,这些人无聊。好好喝酒,喝完上山,下次再来……”又转身对另外那批人皱皱眉毛,摊一摊手,“何必呢?”
  遇到真情的人,他喜欢,他信服,会捏着你手杆问:
  “喂!昨夜间,我那个三更转四更的点子密不密?妙透了是不是?”
  “我讲直话,老子困得正浓,顾不上听……”人说。
  “哎呀!可惜!我这么用神,你怎么错过了呢?好!不要紧,今夜我给你来个更密的,你要注意了。是三更转四更……”
  人应酬他,打着哈欠答应:
  “喔!喔!好啰!好啰!喔!”
  有谁想到过,有个人夜夜活在全城人的梦里?
  谁把这个孤单人扔到世上来的?
  有一天,唐二相不在人世了,夜间哪个再来打更给人听呢?
  只剩下玉皇阁、三王庙、文庙殿角尖的铁马铃铛在夜风里叮哨作响了。甚至——
  有一天,那些铁马铃铛也没有了呢?
  夜里,哪样声音都没有了,静悄悄的,夜不像个夜,要好几代人才能习惯的!
  有一天上街,王伯告诉狗狗:
  “要是街上看到‘萧朝婆’你莫怕。她是你远房又远房的婆。”
  “现在她穷,四门讨饭。年轻时候是个漂亮小姐,会吹洞箫,做诗,弹琴,写字,绣花;眼前像个老妖怪婆,又难看,又肮脏,最是受罪造孽。少人晓得她的前尘事,把她当平常叫化婆,得不到人可怜。她高声叫骂往年害她的人,也骂眼前路过的远亲。掀人家的臭事。”
  “你莫怕,她不认得你。”
  “认得你婆,你妈,有时也骂;不敢骂你爸,更是怕你爷爷,她说,遍张家,只有你爷爷是正经人,叫他‘大哥’。”
  狗狗听王伯说过这一回,就一直想萧朝婆。
  萧朝婆做哪样又恶又可怜?
  称赞萧朝婆长得好看的人都老了,死得差不多了,失传了。
  萧朝婆自己六十多,好看说不上,头发倒是一根不白。
  要是拿皂角荚好好洗刷一下,弄得清清楚楚,完全像上海画家钱慧安笔下那种美人,鹅蛋脸颊,凤凰眼,悬胆鼻,小嘴巴,一大把黑头发。
  萧朝婆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知府。接她到任上时没料丈夫讨了个“小”(姨太太),气就涌上来。自己有脑筋,晓得反是反不了,便想方设法要那个“小”一下倒马桶,一下倒洗脚水,一点不顺就扑她的肉,抽鞭子,跪踏凳(床前踏脚长凳),很耍了几个月威风,口口声声说给点下马威“小”的看。
  越闹越凶,吃饭摔碗打盘,辱骂丈夫,几回知府问案子时间到公堂上,丢尽丈夫脸面。
  又吞鸦片烟膏,上吊,拿剪刀剪喉咙。没办法,知府便派几个人强送她回朱雀,让她一个人过好日子算了。
  她不想过好日子。她上街去宣讲丈夫的臭史。天天围一大圈人听她一回二回地摆!有人搭信给她丈夫。
  不久便又接她回任上,带全了箱子笼屉行头。轿子抬到苗乡里,把她嫁送一个老实单身苗汉。这一下翻天了,拿把菜刀从里追到外,从坡上追到坡底下,没人敢挡,也没人敢劝。那个苗族汉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躲去亲戚家里不出来。
  她呢?一个人回城里了。状告到县衙门,让轰出来。城里恶人多,也有见她不怕的;所以气更逼在肚子里,只等丈夫回来算账。偏偏丈夫这时候死了。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过去,“扁担挑‘凌勾板’(冰块),两头空”,只好提着口竹篮子,装着全套家当,上头伏着块布,每天上几家过去有来往的人家门口。
  这几家都是跟她丈夫有交情的当官正经人家。文星街熊希霭家,北门上唐力臣家,正街上田三胡子公馆,岩脑坡滕文卿家……来到大门口石马凳上一坐:
  “把(给)点饭!”若里头没有答应再重复一两次,还没人答应便上别处去了。她也从不认为自己这样是在讨饭。
  不会没人理的;要不理,定是没听见或是出门。她料得定这些人家一碗饭、一点菜的余情。
  她会剪鬼斧神工的纸花,一种绣花用的花样“底子”,不剪纯粹供欣赏用的窗花。袖口啦,胸口啦,裙边啦,伢崽兜肚啦,鞋花啦之类。送她饭,和颜悦色求她,她就剪。她不剪苗花。要她剪,她会骂:“我是什么人?剪卑陋之物!”
  她有把锋快的剪刀,除剪花还可防身攻敌。佻皮伢崽要估计好逃跑退路才敢叫她声“萧朝婆”。她不理会,有时也理,横眉瞪目:
  “‘朝’哪样?有何好‘朝’?我这是悲苦缠身!你妈、你姐妹、你婆才‘朝’!我堂堂‘七品夫人’无人不知,哪个不晓?朱雀城县长帮我鸣锣开道我都不要!”
  落雪天,她萎缩在街角。残忍伢崽装成怕冷样子求她在“火笼”里(手提中置小陶钵烧炭取暖的竹篮)烤烤手。她便慈爱地把衣服张开来:
  “快来!崽!你看手都冻红了!”
  那伢崽在“火笼”里丢了颗小炮竹撒腿便跑。
  这伢崽后来长大在河里淹死了。他妈哭了半年。
  有人碰到“羝怀子”:
  “羝先生!想不想讨嫁娘(讨老婆)?”
  “想!怎么不想?”
  “那,我帮你做媒!”
  “哪家的?”
  “萧满(萧朝婆的尊称)唦唦!”
  “嘿!有把快剪刀,我胆寒!”
  再就是“侯哑子”。
  他跟家婆住在东门井;有时候也在北门上土地堂过去一点、标营头也姓侯的人家里扎狮子、龙灯脑壳和风筝。风筝是全城最好的。不扎花样,只是横一块直一块,平时卷起、放的时候撑起来的那种。
  他在上面画人物,是永乐宫壁画的那类。开脸、衣冠、动作勾得都合法度,不晓得是哪个师傅教的。
  论风筝伢伢,全城第一。其实排在大地方,也是少有。
  所以他的风筝贵。固然风筝做工是一回事,要紧的是他的画。稍微懂点画的伢崽去买他的风筝,见到他,会尊敬得发抖。
  他做风筝卖是养他的家婆。
  他画风筝用悬腕。先勾灰墨,再在要害部位勾上浓墨,又在全部轮廓内圈上勾一道白粉;一切做完,才认真敷色。
  画到半中,忽然放下画笔,将右手卷成一个喇叭“胡!胡!”吹将起来,吹完,再畅快地宣讲:
  “哼啦!嘟噜!啡哩胡!拱龙,拱!嘭!嘭!咕噜!碰!……”虽然晓得他在高兴,倒是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
  一通搞完,再继续画画。
  隔一两年发一段疯。在城垛上行走,两手撑着城垛子打秋千,脱下裤子露出光屁股,吃狗屎……
  不要好久自然会好,又乖乖地画风筝卖。
  他有时候讲话,旁边的人勉强听得懂三两个实在的字,只有他家婆明白所有的意思。
  他从不招人惹人,走路挺胸,拖着脚板一步一步地迈。论相貌,算个清秀端正人物。
  五月过去一点,有一天,放过午时炮之后。六年级学生李承恩、梁长溶两个人从北门街上跑进考棚来大叫:
  “张校长!张校长!杀共产党了,张校长在哪里?张校长!你快走!杀共产党了!”
  幼麟从办公室走出来。
  “你快走!杀共产党了!韩安石,还有那个姓柳的、姓刘的都绑到赤塘坪去了!校长你快走!”
  幼麟奔出考棚,只两家就是自己屋里后门,屋里去找柳惠,不见;找伢崽狗狗,也不见。过后,自己也不见了。
  王伯和狗狗正在箭道子广场上看河南佬耍猴戏,忽然外头有人大叫:“砍共产党了!抓了好几个!”知道不好,夹起狗狗沿城墙往家里就跑,进到屋里只见婆一个人坐在堂屋发痴。空荡荡顾不得她,又冲出前门夹着狗狗直上“陡陡坡”出西门过桥奔赤塘坪。果然那里远远围
了千把两千人,分开众人走近一看,地上躺了三个人,脑壳和胸脯都有乌血。不是狗狗爸妈。
  王伯抱着狗狗出来,在河滩上找了块岩头坐下。
  “王伯,你做哪样?”
  “狗狗,王伯要死了!没有气了!王伯要死了……”
  狗狗看王伯想站起来,又瘫倒在泥巴地扯气。
  狗狗坐在王伯旁边,他四围地上长着“狗狗毛”(莠草),有的地方是红泥巴和青光岩(鹅卵石),几只大蚂蚁四围走……
  好久,好久,王伯才撑起来,见狗狗坐在旁边,场上人慢慢散去。她软着嗓子:
  “狗狗!我们转去吧!你自己走得吗?我拉你慢慢走啊!”
  堂屋里坐着婆、四满、四婶娘、孙瞎子和九娘、四舅,还有沅沅喜喜和保大、毛大和柏茂,堂屋静悄悄。
  四婶娘轻轻地说:“是不是把狗狗先送到得胜营去一下?”
  “不行!一路上弄不清楚!”四舅说。
  “南门上姑爷家呢?”四婶娘问。
  “和屋里不是一样?”四满说。
  “可不可以送到楚太太那边……”
  “吓!简直笑话!”
  王伯说:“我带走吧!到我‘木里’乡下去!”
  “……”
  “……”
  “……这是个办法!马上走!有事我会派人报信。跟伢崽和别人都莫讲这些事。”四舅从口袋摸出两块银元,“你先拿去用,过两天我再送来!”
  “别的事,我晓得……乡里不用钱!”王伯进屋给狗狗收拾东西。
  沅沅跑过来拉狗狗的手,晓得屋里出了吓人的事。
  为了妥当,王伯带着狗狗睡在后门隔壁周家染匠铺的布堆上头。
  待染的蓝靛布堆到屋顶,又软又干净。上头一躲,鬼也找不到。天亮城门开了,王伯带狗狗头一个出北门。乡里等开门的也一窝蜂拥进来,这就一下子混出去了。王伯带着狗狗,还挑了三十斤米、一斤盐和两斤茶油。过跳岩之前,王伯回头看了看城楼子,心里对狗狗说:“崽呀崽!过后日子有没有爹妈,由不得你了!眼前,我就是你娘!”
  过跳岩,狗狗说:
  “我过过跳岩,去家婆屋里。幺舅骑马送我转来的。”
  “我晓得。”
  “我回来,大就没有了;后来沅姐就病了。妈和我买鸡蛋糕和橘子送她吃。”
  “我晓得。”王伯答应。
  “嗯!”狗狗也说。
  “你再讲呀?”王伯说。
  “没有了。嗯。”狗狗说,“我喜欢你讲你小时候。”
  王伯背上是狗狗,肩上是三十多斤的扁担。上坡的时候扯着气:
  “你想听王伯讲话,王伯没想讲话,十天一声不出都行;要讲,九天九夜都讲不完。不想讲,光讲过去的事有哪样意思?又不是看戏?
  “我从小就没人要。天旱收不到谷子,把我头发上插根草(草标)赶场卖了。我又瘦又干,没人买。几次都卖不掉。跟在我妈后头回家,我妈讲我丑,要好看一点点早就卖出去了。她有气。我不好看,其实也不丑,只是干瘦。我不晓得该怪天,还是该怪自己?”
  “我讲,妈!你只一个女,你莫卖我,我去山里挖葛,挖不到我不转来,挖到一次就转来一次,就当做没有我好了。你卖了我,得钱只吃几顿就完了;不卖我,我一直在你眼前。我不烦你;不喜欢我,我躲着就是。”
  “我就在山上挖葛板。哪来的锄头?用手。手指头挖得见骨头,挖完了拿黄泥巴包起来。我捡‘羊奶子’、‘酸菜包’、‘洋桃子’、‘救兵粮’(都是野菜)吃。葛板根要煮了才能吃,生吃哈喉咙,会死。”
  “我拿棒棒打兔子,挖山老鼠打鱼,捕鹌鹑,捉蚱蜢和‘叽鸭氏’(蝉),敲火石点火烧吃,有时落雨火不燃,烧也不烧,就一口一口生着嚼。”
  “我爹骂我像个鬼,是鬼变的。我骂他:‘你才是鬼!’我不怕他,我跑得快,他们哪个都抓不住我。晚上也不行,我耳朵好,他们一起来我早跑了。”
  “现在人日子不好过都叫做‘苦’,那是‘比’出来的。”
  “自己没有‘好’过,又没见过别人的‘好’,以为人天生该是这么过的,‘苦’哪样?”
  “山上碰到过熊娘、豺狗、豹子。它们嫌我瘦,不吃我。蚊子咬我一脸一身包,夜间冷得我一直笑,笑到天亮太阳出来。人讲,有时人就这么笑死,死了脸还笑。”
  “十六岁我爹妈把我送给当兵的王驼子当婆娘,这狗日的四十四岁。好吧!送就送吧!哪个都不要哪个吧!哪个都不想哪个算了!好!家里那段‘苦’算完。——狗狗!你在听吗?”
  “嗯!”狗狗答应。
  “你总是‘嗯’,你又不懂好坏!”
  “我懂好坏,我不喜欢王驼子!也不喜欢你爹!”
  “我也不喜欢!你以为我喜欢?我才不喜欢得很咧!我二十岁生了王明亮。他出痘子,要死,后来活了,是个麻子儿。我盘他到十六岁,他进营里学吹号,不靠我了。
  “民国七年在乾城有天,屋门外头喊:‘驼子屋在这里吗?’我答应‘是’,打开门,两个兵抬个死人进来。”
  “‘你王驼子犯法砍脑壳了!’”
  “我掀开军毯子一看,没有脑壳。
  “‘脑壳呢?’”
  “‘找不到!’两个兵答我。”
  “‘怎么找不到?’”
  “‘砍多了,不晓得哪个是哪个的。你不要了,算了!死都死了,要脑壳做哪样?’”
  “我就回朱雀来了。我不回‘木里’。讲是讲‘木里’有屋,妈死了,爹还在;后来爹死了,人报我,我才转来。我一年转来几回。半年不来,草长进窗子里!满屋‘盐老鼠’(蝙蝠),来一盘,拿‘烟包’(薰蚊子的草扎草把)薰一盘。满屋飞,很烦人。”
  “我种点苕,够吃就算。又拿棒棒打鱼,打雀儿吃。要是野猪把苕地拱了,就到隔壁乡里高坳喊隆庆来打野猪,没有苕吃就吃野猪。”
  “嗯!”狗狗在听着。
  “你怎么总是‘嗯’?你该问王伯:‘野猪好不好吃呀?’你要和王伯说话嘛!”
  “我不想问,我晓得野猪好吃!”
  “你怎么晓得?”
  “幺舅打野猪转来,好多人吃,我也吃!”狗狗说。
  “……我又上城里卖野猪鬃给人拉鞋底。木里野猪大,颈根顶上的鬃有六寸多长。妈个屁大家都向我买,好像猪鬃是老子身上的……狗狗!看,豹子在晒太阳!那边!嗯?那边!顺我左肩膊看过去,崖缝上那块岩上,看到了?看到了。我晓得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它吃饱就晒太阳,肚子饿了才躲起来不让人看见。它打埋伏,要扑就扑!隆庆在,它就完了。嗯!隆庆也不随便打野物,要板筊,板了胜筊才出门。他跟‘梅山十兄弟’(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神)赌过咒,许过愿。许愿就讲,老子怎么死法?笑死,醉死,枪走火死,害病死,饱死,饿死,老虎、豹子吃掉……自己任选一样,‘梅山十兄弟’答应了,回回出门打野物都有收成。
  “我屋孤在小河边上,湾来湾去,三里外才有潭。河浅,两边都是树,是草。要是有钱买羊放,那是最好了。没有钱也省事,就让它野在那里。大筒苞、酸菜苞、地枇杷满地是,见没有人,都长到屋跟前来了。说是说木里,我屋要过木里两里多地。人见我屋烟囱冒烟才晓得我回来。我也懒理那些人。穷日子见人矮三分。大家矮对矮,也没意思。”
  “几十年前,汉人、土家人住得都还多,眼前走的走,死的死,也差不多了。”
  我妈死以前好多年,她总讲:
  “‘我哪样都没留送你,记得这口岩头水缸。’”
  “岩头水缸有哪样好记?有年底下钻了根蛇,隆庆扛开缸子帮我抓。缸底下埋个小罐罐,里头一块烂布包了一百钱一个的两个铜元。她一辈子给我留下了两个铜元。”
  “人家都讲‘命’这样,‘命’那样,‘命’不‘命’哪管得用?怪自家‘命’差,醋人家‘命’好;‘命’好‘命’歹都只活一辈子,皇帝佬佬都一样。当官的冲锋打仗,穿心炸肺,有几个好死的?我王伯不信‘命’,也不信‘理’。什么‘理’?皇帝打仗先要讲个‘理’才打,好让大家心甘情愿为他死;营长、连长拉人出去砍脑壳,也要讲番‘理’,他们懂个屁!随便宣两句,听都没听明白就拉出去了。”
  “几句话就是一条命。你晓不晓得生儿育女盘他长大,做娘的多不容易?大官讲大‘理’,小官讲小‘理’,其实都一样,纵然明白也还是一个死,这个‘理’害死好多人……”
  “狗狗儿!你听我讲,长大莫信这一套。人生在世最信得过的是自己,最自己靠得住!发愤读书,做个堂堂男子汉,莫当官,莫伤天害理;也莫让人欺侮,没力气还手,等哪天有力气狠狠给他几下;跟他讲明白,人欺人不行。人不答应,天也不答应!”
  “你看登瀛街陈麻子陈团长,转屋里的时候前后马弁好不威风!年年‘还傩愿’,请戏班子屋里院坝唱‘阳戏’。去年,原本唱三夜的‘阳戏’唱到第二夜,火线上来人报信讲陈团长阵亡了,一下子人就散了,家也就完了。你看,人生一世就是这种样子,做不得真。活的时候,够爽朗就行,莫太得意;倒霉的时候,认了!没什么大不了。你王伯一辈子就信自己,看透了!——狗狗,我讲你懂吗?……”
  “我不晓得你讲哪样?”狗狗在王伯背上说。
  “不懂不要紧!你记住王伯的话,长大慢慢想!——
  “你听,布谷雀叫,‘多种苞谷!多种苞谷!’你见过布谷雀吗?”
  “没见过!”
  “布谷雀灰灰麻麻,不好看!爪子凶,还抓小雀儿吃!——下坡有家饭铺,我们吃饭。这老板我认得他,名字难听,叫‘狗屎’,婆娘叫‘芹菜’,人家笑,‘一把芹菜掉在狗屎上’;‘芹菜’其实长得胖,当芹菜也不够格。——你看这坡好陡,毕家拉直,不小心跸下去,骨头都没影子!还有两座山好爬,到家天不黑;天黑也不怕,有王伯!山高皇帝远,杀共产党杀不到这里;听到声音我还会带你往山背后躲,我们钻山洞,王伯小时候挖葛哪里都走过。那个洞几天几夜都走不完。他们来,我们在洞楼上捡岩头板他。要人断子绝孙办不到!除非王伯死了,王伯在一天狗狗就在一天。吐一扒口水在狗狗身上都不准!
  “跟‘狗屎’和‘芹菜’讲话我要扯谎,你莫插嘴;你阴着肚子听就是。我扯谎是为你。做好事有时候也扯谎。骗土匪、哄当官的、肉土财主钱,都不亏良心,都算是正经事。我小时候赶场偷过盐,没盐吃人会死;多吃盐又会长‘大颈包’,我又偷海带。都是偷。没有钱只好偷,偷就是钱。”
  “——你看你看!这是山羊蹄印。山羊才在这高头过日子;野猪不行,上来气喘。这么高地方,只有大岩雕和山羊。大岩雕展翅有一张门板宽。它有时抓山羊崽,三四十斤不费一点力。我见到就尖着嗓子叫,拿棍棍吓它,一松爪,半空掉下羊崽,我就捡起背转屋里。山羊肉最是好吃。山羊角好大,比牛角好看多了,弯得像初七八的月亮。”
  “听到吗?”王伯问。
  狗狗不知其所以然,“不晓得你讲哪样?”
  “听到老远响动,听到吗?的,的,的,的,的,的……你竖起耳朵嘛!”
  “嗯!的,的,的,听到的、的、的。”
  “有人来了。这阵候没人骑马,要骑马包有事。狗狗你来这石头后头,我把东西放在你身边,你莫动莫喊,有人杀了王伯你也莫喊,一天两天你也莫喊,会有人来救你。你懂了吗?”
  “嗯!”狗狗躲在路边坡上大石头后,好多好多藤蔓。
  王伯两手各捡了一坨拳头大的石块,躲到靠路边的大石岩后。
  响声近了,果然是骑着马的两个人。
  是苗兵,插着驳壳枪,鞍子后驮着两个大口袋。
  他们没想到路边有埋伏。马晓得。马当然晓得。马不晓得要马有什么用?喷着响鼻,觉得旁边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排头的苗兵四下看了看,嫌马多事,轻轻骂了两句,却也顺手打开驳壳枪的盖子,下山去了。
  很久没动静,山雀隔不久叫一两声。
  王伯吐一口长气缓缓站起来,松掉手上的石头。走到下山的路口。嘀,嘀,马蹄声逐渐远去。她在送走一种判断不出善恶的不明不白的力量,她的脚战栗起来。她回转身走到坡上那块躲着狗狗的石头后面,捡起狗狗和随身的东西,让狗狗跟在后头下到路边。
  “你坐着莫动,让我想想。”
  狗狗傍着王伯坐在石阶上,低头瞟着王伯。
  王伯做事情,有时边做边想;要紧时候才这么专一地想。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山风飘起她的头发,眯着眼看脚底下一直推到天边的山峰。
  “王伯,你看哪样?”
  “莫打岔!王伯想事!”
  “王伯,你想事样子好看!”
  “你朝了?王伯好看个屁。”王伯笑了一下,“好!起来,我们赶路吧!”王伯背起狗狗。“你这种人,大不大,小不小,最难弄。小一点,用背带,用‘夏’;大一点,自己会跟着走;就是你,你看,要背。你讲你烦不烦人?重得像个秤砣——”
  “沅姐跟你一样想。”
  “唔?”
  “讲我像秤砣。”
  “你看,是嘛!全城都讲你狗狗像秤砣!——狗狗,刚才骑马两个人你怕不?”
  “我不晓得怕不怕?你怕吗?”
  “唔!我一个人就不怕,带了狗狗,我怕。怕得很!”
  “嗯!”
  “你嗯哪样?打死了王伯,抢走你狗狗。你妈天底下哪找你?——狗狗!你听到我讲哪样吗?——你困了吗?你不要松手啊!一松手就跸到山底下去了!狗狗!狗狗!狗狗!做哪样不出声呢?”
  “……我不想王伯死!我不想听你讲王伯要死了!”
  “哈!王伯没这样容易死!”王伯在竹林子底下站住了,“狗狗!你听那雀儿在叫你狗狗,好听吗?最好听了!比画眉、八哥好听,也好看,一身黄嫣嫣子,叫做‘王八丽罗’,躲在竹林里头叫一声就飞走了,不喜欢人看它!……狗狗!狗狗?还气呀?你看!你看!山底下那间饭铺到了。那边!晤!那边!往我右边肩膊看,哪!哪!皂荚树、乌桕树缝缝里,看到了罢!你看,你看,狗狗到饭铺了……”
  真到饭铺了。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就这么一家。远远的不算大,近前一看,居然还好几进,很像个样子的瓦房。
  门口照旧一列门板算是饭桌跟几张长板凳,里头还有方桌。摆席都行。不晓得哪朝代留下的大房子。大房子开个小饭铺,好笑!
  门前一只小狗吠。小是小,“鸡公”长得很大;瘦得要命,可能是只“老人精”。叫声像青蛙,不惹人怕,见到人来,反而高兴地跟在后头摇尾巴。
  “狗屎”摊在竹躺椅抽旱烟,和他的小狗一式,真像条陈年干狗屎。
  “芹菜”体魄宽厚,城里唱汉戏三花脸红的邓占魁演《十字坡》就有这么一段词:
  “这个婆娘好大脚,好大脚;好大的南瓜,好大的南瓜;好大的两砣葛。两砣葛粉压垮刘屠夫的大案桌……”
  “狗屎”进城遇到熟人,那人装成惊讶到极的样子:
  “哟!狗屎呀狗屎!你看你让你婆娘扯吸干了!”
  “狗屎”就会反抗地说:
  “老子是条打气筒!是条打气筒!”
  又有人说:
  “狗屎呀狗屎,你这条打气筒那么勤快,怕不是三天要修一次床?”
  “狗屎”就说:
  “她就是床!她就是床!”
  说这种话的时候,没一个人笑,好像在摆国家大事。
  王伯在铺子前卸下担子,放下狗狗,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里头的人熟得招呼也不打,进到里屋水缸舀碗凉水喝了出来:
  “狗狗不喝凉水,等下喝凉开水。狗狗乖!”掏出毛巾帮狗狗擦了把脸。
  “过了两个人,背驳壳的,我认得是得胜营柳家幺少爷的人。”“狗屎”一动不动地说,“马背上驮了东西,怕是吃货……”
  “嗯!”王伯问,“有跟你们搭腔?”
  “芹菜”摇摇头。
  “那就是了!……”王伯说,“找我的!”
  “我听到城里头的事了。不要紧的。张校长、柳校长都‘水’(溜的意思)了……”
  王伯嚯地站起来。
  “……不要紧的,”“狗屎”继续宣讲,“我当过张校长文昌阁学堂的传达,跟郭子昂、李国川一起在传达室多年,要不是为这婆娘出了事,我死卵会躲到这山旮旮里来?我认得这孩子。你把我当什么人?没有张校长,我走得脱吗?”
  王伯说:“走不走得脱关我卵事!我只和你摆明,和哪个都不准提我身边这个孩子!三长四短,我烧你屋,做掉你两口子!信不信?”
  “那是信的可啰!不过,你把我当作那种人,有一天你会对不住自己良心的………‘狗屎”有点懊丧。
  “摆饭吧!先弄碗蛋花汤给伢崽吃,我的饭,随便!有哪样吃哪样!”王伯在屋前街沿坐定,将狗狗放在膝上。
  狗狗轻轻问王伯,“你讲你要扯谎的——”
  王伯对他摇摇头,“王伯不耐烦扯了!”
  “嗯!”
  “两个人过路问起哪样?”王伯问。
  “水都没喝,骑在马上只瞟了我一眼。”“狗屎”说。
  王伯点点头。
  狗狗慢慢喝完蛋花汤,吃了个叶子粑粑,王伯也随便嚼了几口饭,“狗屎”和“芹菜”都不要钱,王伯背上狗狗下坡了。
  她不从木里村子里走,绕了几里山林崖坎。那里她的路熟。
  “我该顺手带把柴刀,狗狗你看这些刺窝,好讨人嫌。”又顺手指了指远远的那潭,“那里有鱼,小的有鞋底板小,大的有你这么大,大排树挡住的就是我屋。马上就到。”马上,马上,还走了半炷香工夫。
  从屋子右后边石坎子下来,王伯放下狗狗坐好,逆着风一个人蹑手蹑脚走到离屋子三十步远的竹丛里蹲下了。她看到两个人在清理屋内外,手脚十分麻利。几年不来,两个家伙从屋子里拖出二十担杂草蔓藤怕也不止。
  马看到有人下山,呼啸起来,那两人放下镰刀,跟王伯打起苗话:
  “怎么你在后头?”
  “我看到你们过山(经过),不认得,放你们过去!”
  “幺少爷派我们从得胜营赶来的。老太太给外孙少爷带了点东西。”又从腰带上抽出把头号“左轮”,解下了五十发子弹带,“幺少爷讲交送你,事情过了再还他。”
  王伯推回:
  “我要它做哪样?要是来人,总少不了十个八个,我打不赢;我会带孩子跑,山上哪块地我都熟。不伤人,不结仇,他们不辣心。日后大家也好见面过日子。”
  “拿去吧,幺少爷交待的。”
  王伯回转身拉着嗓子,“话说一句就成,说两次做哪样?”很快从坡上夹回来狗狗和担子。
  进了屋,尘埃已经落定,扫过,水洗过,一切清清爽爽,连床架、碗筷、灶眼都齐整干净。劈了一堆干柴,灶眼边浅龛里还放了几把带磷头的“通明”。
  “难为你俩做得细。”王伯跟两个人对坐在院坝石凳子上。两个人点着烟袋脑壳抽起来。
  狗狗看着两个人,指其中一个说:
  “你打野猪!”
  那人笑了,“你还记得我!”
  “你有狗。”狗狗说。
  “路远,没带来,跟不上马。”
  “嗯!”
  王伯煮了饭,蒸腊肉让他们吃过,上马走了。
  就这样走了。狗狗眼看着马屁股在这个林子里拐几拐,在那个林子里拐几拐,越来越远,不见了。
  走了,剩下王伯和狗狗两个人了。
  “哪!今晚上睡新地方!”
  “嗯!”
  床上有新干草,王伯铺上垫单,枕头套里塞进新草,就是蚊子多。王伯说:“等明天我割些艾蒿做几把‘烟包’薰它们,我狗狗来木里不是来喂蚊子的。”
  “灯呢?”
  “没有灯我们乡里,灯没有用,屋里头哪里不熟?要灯做哪样,又不读书,写字,会友……”
  “太阳快落山了,你跟王伯到外头来吧!”
  在院坝,王伯从包袱里取出个桐油纸包,包里有一挂炮仗。王伯摘下一个,怀里掏出盒洋火(火柴)点着,“轰”的一声。
  这一声炮仗把周围的百劳、老鸦、喜鹊、鹭鸶、蝙蝠和杂雀儿们都惊得哇哇叫着满天打团团;前后左右山上这边应一声,那边应一声,轰!轰!轰!跟老远天上响雷一样。
  “城里放好多好多炮仗,没有它响!”狗狗说。
  “这里自然响。有山嘛!”
  “王伯放炮仗做哪样?”
  “报送隆庆,讲我来了!”
  “隆庆在木里,听到就来。”狗狗明白。
  “隆庆不在木里,他住得远,在左手边大山背后。他明早就来!”
  放完炮,进回屋里,在堂屋烧起火炉膛。两个人各坐一张小板凳围着,脸孔映得通红。烟子把蚊子薰走了。炉架子炖一罐水,水一开,王伯拿个碗夹了两筷子盐,泡成一碗盐汤让狗狗喝了。又拿个木脚盆调温了水给狗狗洗脚。一边洗,一边说:
  “狗狗到王伯家来了。王伯在这屋里长大的。做梦没想到会带狗狗回来过日子……我们娘儿俩在这里,过到哪天算哪天罢……”
  狗狗上床,挨着王伯一下就睡着了。
  半夜,狗狗忽然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王伯紧紧抱住他,哄他,摇醒他,问哪样事哭。狗狗说:“嗯!不晓得。”
  又睡着了。
  月光从窗洞透进来。王伯搂着狗狗,满眶眼泪盯住脚头被窝上一小块冷冷月色。那么黑,只剩下狗狗的鼻息和自己脸上几颗泪光……
  有些眼泪说不清来由。
  清早,狗狗醒来了,王伯偎着他的脸庞:
  “讲送我听,昨夜间你做哪样哭?”
  狗狗不好意思,“我不懂。”
  “那好,我们起来——你要屙尿罢!”王伯匆忙地穿上衣服,又赶忙给狗狗穿好。大门勾勾呷呷响着打开了,门外一片大雾,一层又一层树影子,没想到械边岩凳上坐着个人,身旁的狗看到人从屋里出来,摇着尾巴迎上来了。
  “你几时到的?”(他们讲苗话。)
  “天没亮就到了。”
  狗狗对着崖坎屙完尿,王伯夹着他进屋,“你也进来!”
  隆庆坐在火炉膛边矮凳子上,狗蹲在旁边,他拨弄灰火,点起烟。
  “这是我从城里带转来的伢崽,要住到哪年哪月我眼前不晓得。”
  “嗯!”
  “莫对外人讲我这里有伢崽!”
  “嗯!”
  “伢崽以后的日子,你也要管!”
  “嗯!”
  “他叫狗狗,你要他叫你哪样!叫满满(叔叔)好吗?”
  “叫隆庆。”
  “你这么大个人,让伢崽叫你名字?叫满满!”
  “叫隆庆!”
  “好!隆庆就隆庆!”王伯对狗狗说,“叫他隆庆!”
  隆庆身边的狗一身油光黑,眼眉上各有颗黄点,尾巴笔直,是只打猎好手。
  隆庆这苗汉子,这型号赶场时常遇得见,不过他长得比常人强壮;颈脖子和脑壳一样粗。包着黑苗帕,远远看去像根柱子。黑衣、黑腰巾、黑裤、黑绑腿,草鞋。后腰上插着粗竹根烟袋脑壳,平时抽烟,战时当铜锤,竹兜脑上钉满银和铜泡泡,谁脑门上挨这么一下,想闹着玩都来不及。
  隆庆也是个单身人,打猎的;也不光打猎,还编竹篮竹“夏”、鱼篓,种苞谷、红苕、麦子、地萝卜、花生、草药,也种花。自小就跟王伯玩,长大了,两人也算是“好”;不过“好”得有限,有点城里人“神交”的意思。恐怕就这么一辈子“神”下去了。
  王伯帮他做过什么呢?好像没有。他也只有王伯一个朋友。王伯走了,王伯嫁人了,王伯死了男人了,王伯几年几年不晓得音信了,鬼晓得他挂不挂牵。王伯哪年哪月哪天一放小炮仗,他马上就来。
  没有人敢讲他两个混话,用现在的时新话叫做“乱搞男女关系”。一是这事从来没有发生;二是如果让王伯听见,造谣人至少有三两年不得安宁。这情况不晓得有没有发生过?也没人有胆子敢把这类故事顺着讲下去。
  有种传说众人是敢讲的。隆庆有年屙肚子,简直像在茅厕(读si)里头搭铺,屙个通宵,一步也离不开茅厕板。眼看一根木柱变成竹竿子。王伯这时来了,就在茅厕外头起了个火线灶房,隔着一层茅草研究战况,递黄草纸,把山上采来的草药就地煎熬,乘热伸手送进去,又伸手进去接空碗。病情煞住之后,又开始熬稀饭,弄小菜,双手伸出伸进忙了一天。然后把隆庆半搀半背地送回住屋,安顿妥当,头不回地走了。十来天后,隆庆去看她,笑眯眯地还她个柱子似的原人。
  有年有天,隆庆帮王伯挖苕,天又高又蓝,太阳不热,土地润冉冉子,在坡上,周围的灌木丛拥着他们两个,各干各的活。怕是今年年成好,苕又肥又大。王伯兴致好,停下锄头用手臂擦了擦汗:
  “你讲讲,你拜梅山十兄弟菩萨,赌咒选了个怎样死法?”
  隆庆没理她,顾自地挖苕。
  “问你哪!哑啦?”
  隆庆摇头。
  “你看,这么小事情都不肯讲!”王伯有气了。
  隆庆停住手,脸没向她:
  “不是小事情。不准讲的唦。”
  “讲了,怕哪样?你不讲好!那我一样一样数,讲对了,你狠挖一锄头,我就明白了。你又没讲,菩萨不怪你。我来啦——”
  隆庆一动不动。
  “饱死——饿死——笑死——岩头砸石——山上摔死——喝酒醉死——吃毒菌子毒死——老虎豹子咬死——冷枪打死——”
  王伯拖着锄头斜眼看着隆庆,笑着慢慢围着他绕圈子:
  “水淹死——雷打死——火烧死——害急病死——蛇咬死——砍脑壳死——”
  隆庆没动锄头,反而掏出烟袋脑壳抽起烟来,咯!咯!打他的火镰。
  “我晓得你犟!你犟好了!我看你犟到哪时……”王伯说完,自己狠狠挖起苕来。
  那边,隆庆抽过一袋烟,找到根细草秆掏掉烟屎,把烟袋脑壳朝腰上一别,径自慢吞吞走了。
  王伯停住锄头,弯身瞧着隆庆远去的背影,直起身来,叉腰笑了。真好笑!你看这犟牛,就那么走了!
  风老远把画眉叫、潭边瀑布响都传到王伯耳根前。王伯低头想点什么,又看看天。
  “狗日天气真好!”
  “狗狗!你咬哪样?”王伯从屋里出来。
  “我咬空东西。”
  “哪样空东西?”王伯问。
  “我咬空东西,你不懂!我喜欢这里的空东西。”
  “好好!你咬你的空东西,我去烧水洗脸。不要下到坡上去,露水重,打湿鞋子冷脚,等隆庆来,带你四围看看。你要讲话就跟我到灶房去。”
  狗狗起身跟王伯到灶房。王伯劈柴,生火时灶眼冒出好多烟。王伯就让狗狗趴低身子。慢慢火燃了,烟也少了。
  “好玩!我喜欢你做这个。”狗狗说。
  “算不得喜欢不喜欢。这就是过日子,天天一样做的事。”
  “嗯!我晓得。”
  “烧开了水,我泡‘阴米’(糯米蒸熟晒干后,再用细河砂炒松,可干吃,也可用水泡涨作糖水吃)汤给你吃,灶眼里给你埋个粑粑。”
  “王伯也吃!”
  “王伯随便。等下隆庆带苕来,我们煨苕吃。”
  “隆庆做哪样不住这里?”
  “他是男人,不可以跟我们住一起!”
  “我也是男人……”
  “狗狗是小男人,隆庆是大男人。”
  “我长大做大男人也和王伯一起。我总总(死心地)跟王伯,我不做隆庆走来走去。”
  “那好!王伯答应狗狗。”
  王伯帮狗狗洗完脸,泡来“阴米”糖水,从灶眼里夹出个烧焦了叶子的粑粑。粑粑是用新鲜桐叶或芭蕉叶包起来蒸熟的,十天半月不坏,吃的时候重新蒸一回或在热火灰里焖一焖,就可以吃了。
  “小心粑粑里的芝麻糖浆流出来,烫嘴巴……”
  狗狗坐在门边小板凳吃这些东西。
  周围的鸟醒了,太阳一出来,它们都很开心。
  王伯在院坝扫地,她转身看了一看:
  “狗狗啊狗狗,都阳历快六月了,今天是五月二十三,要是早一点来,王伯屋前屋后四周都是花,杏子花,李子花,萼梨花,桃花,橘子花,柚子花……屋里像住在一把大花里。那边白刺梨花,还有那边那些‘臭牡丹’(一种非常漂亮的喷射式的鲜红花),都是自己长的。王伯由它们自己乱长,这地,它们也有份。王伯不在家,连它自己长也不让,王伯太‘机架’(是非多而小气)了,是不是?狗狗!”
  隆庆到了,换了只满脸粗毛的狗走在前头,见到狗狗,咧开嘴巴便笑,伸着舌头,“吓!吓!吓!吓!”
  隆庆背了个大包袱,只有锯子露在外边。
  狗狗问王伯:“隆庆拿哪样来?”
  王伯说:“晓得他拿哪样!”
  也是真的,隆庆拿家伙来,王伯从来不问;隆庆做哪样也从来不讲,做完才算数。
  “狗狗,狗狗,带只狗来陪你,它名叫‘狗’,两岁大,像是狗狗,他是‘狗’,它只懂苗话,苗话狗不叫狗,叫‘达格乌’,它看见生人凶得很,会赶山追野猪。你叫‘达格乌’,看,它摇尾巴了,你伸手给他,看,它走近你了!”
  “达格乌”真的坐在狗狗旁边。
  “隆庆,你转屋里,它跟你走了!”狗狗摸“达格乌”的头。
  “不,不!我和它讲好了,你住木里好久,它跟你好久;你哪天回城里,它哪天才转屋里跟我。它懂事,我们定了。”隆庆说。
  “狗狗,你信他。”王伯说,狗狗点头。
  “达格乌”在狗狗身边,隆庆一个背着包袱从背后上山去了。
  “王伯,你又讲隆庆等下带我下去看看?”
  “看样子隆庆有事做,等下我带狗狗到处走玩。”
  王伯晾衣服,剩下狗狗和“达格乌”两个。
  “达格乌”看看狗狗。
  “我妈、我爸不见了,好远好远走了。王伯带我到木里来……”
  “达格乌”看着狗狗摇尾巴。
  “隆庆要你和我一起,你讲,你愿不愿?”
  “达格乌”摇尾巴,笑。
  “那好,那我们勾个手指娘(大拇指)。”狗狗伸手,“达格乌”也伸手给狗狗。
  王伯见了笑,“狗狗,隆庆不讲多话,心里哪样都清楚明白,细心得很。他带了‘达格乌’陪你。我们不能买小狗,买了我们说一声回城,那它就可怜了。隆庆带‘达格乌’来,哪天我们动身,隆庆就带它回家。”
  狗狗说:“我们回城也带‘达格乌’。”
  “那不行,隆庆的狗很要紧,靠它们赶山打猎,是隆庆的宝贝。狗狗看,看样子他会忍痛送狗狗,狗狗在城里养‘达格乌’就糟蹋了。它不是普通狗。狗狗你看‘达格乌’好聪明,是不是?我们莫让隆庆舍不得好不好?”
  “我听得懂王伯话。我回城了,我舍不得‘达格乌’。我就会想、想、想,又想、想、想……”
  “回城还没这么快,你眼前莫想太多,对吗?”王伯拉起狗狗,“草上露水干了,走得了。”
  一动身,“达格乌”也站起摇尾巴,晓得会一起走。
  “达格乌”长得好笑,一脸粗毛,连眼睛都挡住了,看起东西来要歪着脑壳,好像老人家想事情的样子。
  “周围三里多地都是这副样子,草坡斜斜子一直到溪边,溪那头也是这么子的草坡。放牛放羊是最好,别人家的地方离这里远懒得来。以前豹子多,我也怕,让隆庆打过几只,不晓得是绝了还是走远了。剩下的鹿子、帕狸(果子狸)、山羊、兔子这类东西又旺起来,还有只把野猪,这慢慢都难见了。”
  “狗狗,以后你若是到溪边走玩,那头有条小路近;一、二、三、四,看到吗?四棵乌桕树,树底下有条岩板直路,下去就到了。看到乌桕树了吧?——不懂就不要乱点头——”
  “我不乱点头,我清清楚楚乌桕树。”狗狗说。
  “那好!乌桕树到秋天,满树绯红绯红的叶子,像火把一样。——你看,我们走这边是让你多看看地,你看这一片地,好宽,草长得多好!都是树,这边是树,那边也是树,老远那两棵是枫树,有六七丈高,有人打主意要买,我死都不卖,你看好威风!站在那里像个土匪王,是不是?这八棵‘千年矮’,说它千年也长不高;你看,哪矮?有王伯两三个高,也有人想买,城里人拿去雕美人、寿星,它木头又细又硬,雕出的东西磨光了像玛瑙,像牛板油,油亮油亮;你回身看坡上那边,七八堆‘十里香’,不晓得自己怎么长出来的。底下,那一排你当是刺窝罢?是‘羊妈子’树,快了,到时候王伯摘下来给你吃,酸甜酸甜。几时王伯带你上屋后头坡上去,那里有‘羊桃子’(即现在所谓的奇异果),热天快来,到时候我们就到那里边摘边吃。”
  “一年到头,果子吃不完。屋后有柚子、橘子、柑子;我爹没选好种,马屎皮面光,好看不好吃,摆出来简直可以进贡,柚子红瓤咬一口酸得你打战。眼前就等吃李子了,吃完李子吃桃子、杏子,接到吃萼梨,这些东西,在我们乡里,味道算是可以了。”
  “我爹赶场卖柚子,人家看到柚子这么大,又是红瓤,抢着买。人家问,甜吗?他说,不甜,你莫买!人家买了。有的当场剖开一吃,酸得跳起来,要退钱,我爹说你打开了吃,退什么钱?那人就吵说,酸成那样子你还卖?我爹说,我几时跟你讲它是甜的?我讲过吗?你问周围人!”
  “屋后山上还有几大棵板栗树,冷天我们去捡板栗。捡板栗要戴斗篷。专捡板栗的人,等不得板栗自己掉下来,要用竹竿子打。不戴斗篷穿蓑衣,刺球球掉下来要伤人。有人板栗树下经过,风一吹,板栗刺球像落雨,弄得人跑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用手挡头,双手钉满刺球。要是‘达格乌’经过树底下,也会打得汪汪叫。”
  老远坡上有砍树的响声。
  “不是砍树,是砍竹子,‘壳!壳!’这就是砍竹子。是隆庆在搞名堂。隆庆做事,先想好,也不跟人讲就动手,总是这副脾气,不晓得这盘来个哪样动静?”
  “我听了好久了,不晓得隆庆砍竹子。”狗狗说。
  “不用理他!我们看我们的。”
  王伯拉着狗狗,转来转去到了溪边。
  溪水真浅,好多岩头,枕头大,桌子大。
  “岩头底下有虾米,有年(鲇)鱼,有时还有团鱼。哪天,狗狗看王伯显两手,这溪往下两里才到潭,有瀑布,狗狗一个人莫去那里,掉下去永永远远回不来了,哪个都见不着了。好!我们走近路回家。狗狗,你看我们坡上那屋,好多树围着它,算是有点好看吧!——”
  “你有点累罢?自家走还是王伯背?”
  狗狗不理王伯,只管自家上坎子。
  “我还忘了给你讲我们的树,是啊!还有哪样树忘了讲了。王伯老了,忘魂得很。一定还有树没讲,对!屋后坡上白果树,那么高我会把它忘了!到秋天,要是松鼠没抢完,王伯就给狗狗在火炉膛烤白果吃。唔!还有,一定还有树没讲,至少还有一棵。我是司令官点名,还有哪个没点到的?喔!你!你这棵桂花好坏!王伯和狗狗站在你底下你一声都不出。到中秋节,屋前屋后满院坝都是香。它中秋节开花,我爹叫我打它们,打下来装在麻布口袋里,背到城里卖给京果铺和药铺。我小时不敢不打。它好好子长在树上,你打它做哪样?就是这么一树金桂花全打下来了。人家是树嘛!又不会讲话,好端端一年才长一次,满满一树花,你把它打了!要是现在,不行!王伯哪个的话都不听了。谁打我就打谁。……”王伯边走边讲。
  “你尽讲、尽讲!尽讲树。”狗狗说。
  “王伯不讲树,哪个还会讲树?那么多树,一年又一年。等王伯回来,等哪!等哪!王伯都没回来。……狗狗要是树,狗狗想不想王伯?”
  狗狗点头:
  “树不会走,光想,光站着想……”
  “是唦!是唦!要是人想人,再远,再辛苦,都要走去看看。树就只好站着想了,是吗?狗狗!”
  狗狗点头。一边上坡一边看那些树。
  屋背后坡上树林里响着各种声音,都是隆庆弄出来的。
  “莫管隆庆,他在弄一些名堂,等下都明白了。”
  “狗狗,你累吗?要累就石坎子上坐坐。”
  狗狗没答应,径直一脚一脚往上走。看来,他还不明白“累”这个字,如果换一种说法,他会停下来的,他会觉得停下来比继续爬坎子要好过些;可以大口大口吸气,可以脑壳转来转去看东西。
  王伯背过身来坐下了。
  狗狗再爬了两三级坎子没听见后头王伯的声音,回头见王伯坐在坎子上,便问:
  “伯,你做哪样?”
  “我要看东西。”
  “看哪样?”
  “哪样都看!”
  狗狗就地也坐在坎子上。
  “要不要我上来和你一起坐?”
  狗狗点头。
  王伯和狗狗一齐坐在坎子上。“达格乌”也从坡上跑回来挨着狗狗。
  “狗狗,你讲你喜欢城里还是乡里?”
  “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狗狗说个没完。
  “你只要讲,‘城里、乡里我都喜欢’。”王伯说。
  狗狗摇头。继续说:
  “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我……”
  “你也好这么讲:‘城里有城里的好,乡里有乡里的好。’你要讲短话,不要讲长话;话该短就短,该长就长,不好短话长讲。”
  狗狗睁大眼睛看着王伯,又认真摇起头来。狗狗觉得自己讲法好,他要浓浓地说自己的意思。
  也不晓得谁不懂谁的意思。
  “我告诉你,”王伯说,“我也喜欢城里,也喜欢乡里;各有各的好。城里哩!有城墙有大街岩板路,有男学堂、女学堂,打油、盐、酱、醋,走几步就到了;有布店、染坊,有穿好看衣服的太太、小姐,有不吠人的狗,有讲礼的兵;挑担子卖柴、卖炭、卖点心面食……都送到你门口,卖水的挑进厨房。城里人吃得好,粪尿油水大,卖给乡里人,几十文一担,浇出的白菜半个人高。那些粪离城远的乡里人,想到都流口水。”
  “还有过年舞狮子龙灯,有笑罗汉;还有划龙船,还有月饼,还有放风筝,还有宝塔,还有呜叫,还有大桥,还有船过桥,还有婆娘家吵场伙(吵架),还有男人家打架,嗯!还有沅姐,有婆,有妈,有爸,有毛大、保大,毛大要沅姐的压岁钱,还要我的压岁钱帮我买炮仗,沅姐不让。姑父是个‘酒客’,姑父屋的茶壶有酒味,我不想吃。嗯!我喜欢城里,我要算喜欢城里了,嗯!”
  狗狗说:“我不喜欢王伯讲我讲长话。”
  “狗狗!王伯是教你讲话。”王伯笑起来。
  “我自己会讲话……”
  “狗狗蠢,狗狗不会想了才讲,顺着嘴巴流——”王伯顺着狗狗的脑门搔他的头发,“狗狗,你讲你是不是顺着嘴巴流。”
  “我会想,我都是想了才讲。我还想了好多好多留着没讲。我不是顺着嘴巴流。”
  “那你讲讲乡里哪样好?”
  “城里没有乡里的东西好看。乡里的树好看,早晨好,天好,云好,夜间好,太阳好,风好,水好,河好,山里的水好,水缸的水好,井水好,大河,小河,快河,慢河,站起来的河都好。雀儿好,我喜欢乡里好多好多雀儿,我早晨和雀儿讲话。乡里的雀儿、树、‘达格乌’都懂我的话,我也懂他们的话。我们就讲、讲、讲、讲,他们都笑,摇来摇去笑。‘达格乌’讲,哪天和我到草坡林去走玩……”狗狗说得得意。
  “达格乌”也咧着嘴巴,吐出大舌头。
  王伯说:“王伯喜欢听狗狗讲蠢话。”
  狗狗也弯了身子笑,十分之得意。
  王伯说:“乡里真有乡里的好。人欺侮我跑得掉,我躲到山里岩洞里,哪个都找不到。乡里,吃饭穿衣都不要钱,菜自己栽,猪自己喂。最造孽可怜的是城里人,吃水都要钱买。听人讲,很远的大地方的人连走路、晒太阳都要钱。城里人受欺侮躲不掉,一下子就让人抓住了。最好笑是男人找婆娘时兴送花,一块光洋一枝花,起码是十枝八枝,你看好多钱?要是我们采了拿去卖,怕不十天半月变做大财主?”
  “乡里大,有好多好多山,好多树,好长好长的路;城里小,好多墙……”狗狗说,“我长大以后,想人的时候就回城里;不想人就回乡里。”
  “狗狗呀!狗狗!你讲话像和尚!”王伯笑得要死,“好了,起来吧!拍拍裤子,免得蚂蚁子咬‘鸡公’,你先走,我跟着。”
  厨房里有响动,“达格乌”摇着尾巴出出进进,像是告诉狗狗隆庆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
  贴着崖壁的大水缸真出了新鲜。隆庆用大竹管从屋背后山上老远洞里引来了泉水。最后一节竹舌头直接对着水缸,水流得轻巧快活。缸子上有个竹板十字架,中间洞穿一根垂直的细竹根,下端插块小圆木板,水满了会把流水的竹舌头顶到旁边,水就会往沟里流;缸里水少了,小圆木板下坠往回扯,竹舌头又会滑回来,继续注水,像个懂事的活东西。
  隆庆此刻正忙着从水缸面上捞新竹管里漂出来的竹节碎片:
  “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不肮脏!”
  王伯赶忙说:“我晓得!我晓得!这嫩竹子泡的水喝起来还香咧!——你从哪块把水引来的?”
  “‘钩窝’!”
  “‘钩窝’?要死了!怕不有半里路?”
  “没有!没有!才二十一根竹子。”隆庆说。
  “你快倒是快!”
  “想好做就快!”
  “狗狗,你看隆庆长得蠢,脑壳不蠢,是吗?”
  “我不喜欢王伯讲隆庆蠢!”狗狗说。
  隆庆半边屁股坐在缸子边烂了一只脚的长板凳上抽烟:
  “这些竹子片片,得很久才流完!”
  王伯提了口烂“夏”放在缸子边上,把竹片片铲在“夏”里。
  “不老远挑水了。那水,冷天热,热天冷。”隆庆说。
  “我晓得。——要是你在大地方,你是个做机器的人。”
  “不算机器,机器是铁做的。”隆庆说。
  “——”王伯对自己言语,“看!都五月份了,栽苞谷也过了,插苕秧子也过了,不晓得将就栽点行不行?隆庆!几时你掐点苕秧子来,顺手带几把苞谷子……”
  “苕秧子要培,时候晚,收成少,栽点试下!”
  “少就少,总比没有好!横顺闲到也没事做。”
  过几天,隆庆把就近的几块鸡零八碎的地翻了,先点苞谷子,眼看冒芽,又插苕秧。隆庆从他山那边挑来两回猪肥,和了土,在院坝坎边上沤着。
  哪年哪月做梦都没想过还会回来过日子,梦上加梦更是带着狗狗。
  狗狗看隆庆,他喜欢隆庆的样子,要不动的时候像棵老树墩,像口老水缸,像座乡里石匠雕的不像狮子的长满绿苔的狮子。隆庆脑壳帕子包得紧,又旧,夜间睡觉像帽子那样脱下来,起床又戴上,不用天天早晨包,夜间解。好多好多年了。要是哪天解下来,一定里头那层新崭崭子。
  狗狗跟隆庆走出来站到阶沿上。
  隆庆在眯眼笑。
  “隆庆,你笑哪样?”
  “我不笑,我在看太阳要落。”
  狗狗真觉得隆庆好看。脸颇像猪血打底生漆油过,连皱纹缝缝也亮。他说他不在笑。要笑,露出两排白牙,眯着长眼,一定像个大“蓬蓬王”(闪红光的大金龟子)。
  “隆庆,你笑呀!”
  “没好笑事笑哪样?”
  太阳悬在右首坡上疏林后头,像大火盆,红艳艳子。
  隆庆抽他的“吹吹棒”坐在阶沿。
  狗狗挨隆庆坐,闻着隆庆身上的味道。这味道真好闻,他从来没闻过,这味道配方十分复杂,也花功夫。要喂过马,喂过猪,喂过羊,喂过牛,喂过狗,喂过鸡和鸭子;要熏过腊肉,煮过猪食,挑粪浇菜,种过谷子苞谷,硝过牛皮,割过新鲜马草;要能喝一点酒,吃很多苕和饭,青菜酸汤,很多肉、辣子、油、盐;要会上山打猎,从好多刺丛、野花、长草、大树小树中间穿过;要抽草烟,屋里长年燃着火炉膛的柴烟,灶里的灶烟熏过……
  自由自在单身汉的味道,老辣经验的味道。闻过这种味道或跟这味道一起,你会感到受庇护的安全,受到好人的信赖。
  洋人有洋人的味道,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味道;各自的味要很久才能习惯的,甚至永远不能习惯。
  隆庆的味道只有刚出生的婴儿尿骚可以相比,配方虽然不同,但都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
  “狗狗,你要好久好久住在这里。”隆庆说。
  “嗯!”
  “你冒怕(冒是不的意思),有隆庆。”
  “嗯!”
  “有冒冷;我送你衣服。”
  “嗯!”
  “你一个人,我帮你做东西玩!”
  “嗯!”
  “我送你羊崽!”
  “嗯!”
  “过天,你冒是一个人了!”
  “嗯?”狗狗听不懂。
  “嗯!”隆庆回答得很肯定。
  隆庆吃完夜饭走了以后,王伯熄了堂屋火炉膛的火。
  “狗狗!你闻闻!外头雾好大!我们早点睡!——要是不想早点睡你就讲。”
  “我在床上。我不睡,我想事情。”狗狗说。
  “想事情累人伤脑筋。你乖!你上床,我给你摆‘熊娘家婆’的古。”
  “嗯!”
  狗狗到门口屋檐底下屙了尿。王伯把门闩了,就一齐上床。
  “狗狗手不要放在被窝外头,睡着了受凉。你好好听着,我‘摆’了!”
  “嗯!”狗狗答应着。
  “——好久好久以前有两姐妹。大妹、二妹。她们俩上家婆家里去。半路上遇到只熊娘。‘大妹、二妹,你们到哪里去呀!’‘我们到家婆屋里去!一我就是你们家婆!’——狗狗!你困着了吗?”
  “困着了!”
  “困着还会答应?——‘你不是我们家婆!我们家婆手上没有毛!一我顺手拿的是竹刷把嘛!’‘我们家婆嘴巴没有这么子长!一哎呀!我嘴巴对着吹火筒(吹火筒是尺来长的竹筒,伸到不够燃的火旁,把火吹旺的用具)嘛!’走呀!走呀!熊娘把大妹二妹带到熊娘窝里。‘家婆,家婆!屋里怎么那么矮?’‘冷天住矮屋暖和;热天住高屋凉快!噢!噢!快点过来烤火。’熊娘屋里也有火炉膛的。熊娘就讲:‘天夜了!要困了!你们俩跳火炉膛,哪个跳不过,睡我脚那头;跳过了,跟我一头睡!’二妹有点疑惑,装着跳不过闪到一边去了;大妹逞能,一跳就跳过去。好!大妹跟熊娘睡一头,二妹睡熊娘脚底下那头。半夜,二妹听到熊娘吃东西,剥落剥落响。‘家婆,家婆,你吃哪样?’‘吃炒苞谷子。’‘分几颗我尝尝!’二妹一看是大妹手指头。二妹怕得要命,‘家婆,家婆!我要屙尿。’‘屙就屙!茅厕远,我要拿麻线捆住你手杆,怕你忘了路转来。’‘捆就捆!’二妹下床穿好鞋,解了麻线绑在熊崽颈根上——”
  “不是颈根,是碗柜脚上!”
  “啊哈!狗狗,你听过不早讲?”
  “我听太讲过,婆讲过;真家婆不是熊娘家婆讲过;沅姐讲过,都不一样。”
  “你早听过就要告诉王伯,免得王伯费神。”
  “王伯冒费神。讲的不一样……”
  “只有一点不一样也没意思!白讲!狗狗,你困了!你真困着了是不是?……”
  “……”
  太阳照到院坝,隆庆才来。挑了一大担吃货,苕、苞谷、谷子、豆子、麦子,一口袋一口袋;口袋上还蹲着一只羊崽。没完,担子后跟着的是个笑眯眯的胖苗崽。约六七岁光景,型号和隆庆不同,神气却是一样,像大擂钵旁边的小擂钵。
  “达格乌”摇着尾巴在小苗崽四围转,是个老熟人。又去闻闻小羊鼻子和屁股。
  “你哪里弄来的伢崽?”王伯问。
  “哥的小崽,我从‘板畔’带来的。——岩弄过来,他叫狗狗!”
  “你也不先讲一声?——”
  “不要先讲一声。这伢崽好。我们没空,他有空,他天天和狗狗一起——他懂汉话。”
  “哪里学的?”
  “城里‘砣田’住过两年多。”隆庆说,“我哥在砣田打磨盘。”
  王伯从厨房灶眼里掏出两块红苕,一块给狗狗,一块给站得老远、把身子转来转去的岩弄。
  “啊!吃苕!”王伯叫岩弄。
  岩弄看也不看,独自在那边自转。隆庆用苗话跟他嗡咙了两句,岩弄当作没听见。
  王伯叫隆庆莫管他,自己进了厨房。隆庆把担子挑进屋里。“达格乌”闻着隆庆的箩筐也跟着进屋。
  狗狗坐在门坎上,岩弄在院坝左边上坎子的地方。他感觉到大人进屋里去了,抬头一看院坝,真的没有大人。
  狗狗懒洋洋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很专注那个苗崽。两只脚在地上一前一后慢慢蹭着:
  “……北门城门洞,安老板炸‘灯盏窝’,王伯总是给我买。”
  “卵!”岩弄埋着脑壳对狗狗翻白眼。
  狗狗又说:
  “王伯的崽会吹号,叫王明亮。”
  “卵亮!”岩弄向狗狗走近几步,踢脚跟前的草。
  “郭伯在道门口卖风筝,还有关刀、梭镖、水枪、草纸炮,王伯不准伢崽玩草纸炮,讲要打瞎眼睛,还有包娘腌萝卜,我不敢吃,辣子太多……”
  “我敢吃!”
  “你去过道门口?”
  “去过!”岩弄走近狗狗,翻他的项圈看。
  “看你个卵样子!”说完,拉开裤子就地撒起尿来。他毫无顾忌地扫机关枪,先追着一只石头缝里逃出来的母蟋蟀,然后是一群给弄得莫明其妙的蚂蚁队伍——
  “好!子弹用完了!”他坐在狗狗下一级的石坎子上,“你见过四脚蛇吗?”
  狗狗没见过,“好大?”
  “没好大,手指娘粗,你拿点‘吹吹棒’的烟屎塞在它嘴巴里,它就抽筋;对着它屙一泡尿,马上就跑掉了。——我讲你懂吗?”
  狗狗只听懂一点,却狮子大点头。
  “——你的苕分一半来!”岩弄说。
  狗狗把苕全部送过去,岩弄掰了一半还给狗狗。
  狗狗非常奇怪,王伯叫岩弄吃苕岩弄不理,回头又来要他的苕。
  岩弄“咩!咩!”装羊叫,那小山羊原来在坎边吃草,一听叫声便过来了。岩弄咬了一块苕给它。小山羊慢慢舐着。
  “它还没断奶。还没断奶,你个死卵就硬要它离开娘!”岩弄横了狗狗一眼。
  “不是我!”狗狗说。
  “不是‘我’是哪个?你不要它会来?”
  “隆庆要它来的。隆庆讲抱它来送我。”狗狗说。
  “你看,是了吗?要不是你,会抱它来?”岩弄说,“你是个卵城里人!——让熊娘吃了你!”
  “熊娘,假的!没有熊娘!”
  “哈,老子就喂过熊娘崽!”
  “你扯谎!”
  “不信你问大人!喂过熊娘崽有哪样了不起?‘达格乌’见过啊!是不是?”
  “达格乌”咧着嘴笑,拚命摇尾巴。
  “它在吗?”
  “狗咬死了!唉!”
  隆庆拿了段新竹子筒出来,交送岩弄,讲了几句苗话又进屋去了。
  竹子筒有稠稠的米浆,岩弄拿手指头蘸了一点送进嘴巴:
  “甜的。”
  竹筒子一头破开小半截洞,底子没去掉,留下一个手指粗的洞洞。
  岩弄把食指插进洞里,竹筒里的米浆便顺着指头慢慢流出来。
  “狗狗,你吮我的指头!快,快!”
  “我不吮!你手指头肮脏!”
  “快!肮脏个卵!快!”
  狗狗只好去吮那个可怕的手指头,越吮,米浆流得越多,狗狗满满地吃了一口饱的——
  “好了,好了,我要你试试,你真吃?羊崽吃哪样?把羊崽抱好!让它吃!”
  狗狗抱住羊崽,岩弄把手指头凑近羊崽嘴巴,羊崽挣扎着不想吃。
  “它不吃,它嫌你手指头脏!”
  “脏个卵,你总是讲卵话!你把两只前脚弯起来,像跪着那样,它就吃!”岩弄说,“看,它不就吃了吗!——羊是孝子,娘喂奶给它吃,它要跪着,多谢娘给它奶吃。”
  羊吮得好高兴,“就!就!就!”吮完了还含着手指头不放。
  “——好了!好了!这是点心。自己找草吃肚子才饱!”岩弄照拂狗狗把小羊崽放在院坝里,羊自己慢慢往左首坎那边去了。
  “你妈呢?”狗狗问。
  “卵妈!死了!没有了!我不晓得我有妈?我不认得她!”
  “我也没有妈了!我妈妈跑掉了,不见了!”狗狗说。
  “妈是会跑的。欧祥生的妈跟唱戏的跑掉了!”岩弄说。
  “嗯!……我爸也跑掉了!”
  岩弄转身看着狗狗,“他跟哪个跑的?女戏子是吗?”
  隆庆在屋后房叮叮哨哨、叽咕呷咕地弄着东西响。这地区,没听见哪个说哪个聪明,哪个说哪个蠢;只有城里人高兴时候随口、想都不想地、不要本钱也骂人和夸人几句,过后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年轻的铁木真(成吉思汗)当年坐在沙漠帐篷里东想西想,“这个帐篷之外,沙漠尽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于是天下被这个沙漠上的“黄”或是黄皮肤的“黄”搞了个一塌糊涂。祖孙三代从亚洲、欧洲,兼及非洲,一路横扫过去,神气到旷古未有,狠辣到无人不怕,差一年就两百年的辉煌统治之后,好像奇迹从未发生,重新又回到无垠的沙漠里继续他们的宁静放牧生活。
  苗族人有历史以来惹过谁啦?没有做过皇帝,没有侵略、抢掠别人,不说欧洲,就是京城也没去过。从来没有。他们勤劳好客,男人健壮,女人美丽,这算缺点吗?他们勇敢善战,只用在狩猎和迫不得已的求生的反抗上。原来住在平原,好!你们要平原,我让你,我搬到山上。论历史,一部世代和平忍让的历史;说到家一点,一部逃跑的历史。从黄河逃过长江,躲进西南深山大泽之中。
  古书上怎么说他们呢?
  “贵州山中之野人也。”(《六部成语》)
  “西荒中有人焉,面目手足皆人形,而胳下有翼不能飞,为人饕餮,淫逸无理,名日苗民。”(《神异经》)
  就拿近人写的辞书,算是客气了:
  “苗族。住湖南、贵州、云南、四川等诸省,山地之原始民族也。”
  看官,这狗屁,你说可气不可气?
  没有系统、结实的文化积累是因为什么呢?是天生愚蠢吗?
  是受了世代和平与爱美的性质的累。人生在世,这类气质是常挨欺侮的。他们几时幻想过学成吉思汗去征服别人?
  苗人最聪明的地方是从不自认聪明。他们自豪与满足这片山地的浓稠的生活和经验;加上勤劳、阳光和泉水,那便一切都有了。若遭遇侵袭,便一切都没有了。
  长期忍受欺凌,被称赞两句聪明朴实,能弥补心灵创伤吗?
  苗族人会照拂自己,就手的活计尽够受用。他们配合着过日子,做出各种各样好看、结实、有用的东西。就拿链刀来说吧!是随身的装饰品;挂在腰背后像支“令箭”,钢火锋快,寒光闪闪,既可削筷子粗谈情说爱用的芦笛,还能砍断脚杆粗的拦路野树;必要时候顺手钩下敌人首级也得靠它。这上头要下好多功夫:钢火、钻花、顺着各人习惯手势的造型、刀把设计,再才是“开口”和齐齐整整地磨出“锋”来。
  穿衣打扮有纺车、织布机、织花带架子……吃好饭粮有磨盘、引水的水车、碾米的碾坊;赶路的人要有好鞍子、马嚼口、龙头马镫、斗篷、麻鞋、草鞋;捕鱼有船、罾、网、鱼箩、钓钩、钓丝;打猎赶山有匕首、火枪、舀网、套索、脚夹子、铁沙、火药、引火炮子;赶墟赶场有绣花围裙、背带、丝带子、银项圈、耳环、手镯、胸饰……
  地里栽得有甘蔗、橘、柚、桃、李、冬瓜、南瓜、萝卜、青菜、辣子、姜、蒜、麦子、豆子、谷子;圈里养着马、牛、羊、鸡、犬、豕;山坡上有结桐子的桐树,榨茶油的茶树,榨菜子油的油菜,芝麻、花生、茶叶……山里头有硫磺、石膏、黄磷、石灰、朱砂、生铁;窑里有缸、盆、碗、钵、青砖黑瓦……(请不要嫌我写这些东西噜嗦,不能不写。这不是账单,是诗;像诗那样读下去好了。有的诗才真像账单。)
  这里的人把这些东西种出来,做出来,又靠它打扮日子。
  本村或是邻村的人,分担做这样、做那样的手艺;或是虽然有的手艺人人会做,而某某人偏偏做得特别之好;这就油然生出大家非买他的手艺品不可的欲望。蜂拥而出的手艺品使得过日子非常快乐。
  这样状况下,千人万人砌成的融洽生活中,你能判断出哪个聪明,哪个不聪明吗?有什么必要?吴老四讨来个漂亮非凡的老婆,根本不是什么本事不本事,聪明不聪明;而是由于某年某月,某一天,那种场合,那种气氛;山啦,水啦!太阳啦!树啦!青草啦!那一点笑啦!拥护啦!再配上一点可爱的不融洽和另一些羞涩的好奇心。
  岩弄对狗狗说:“我带你到屋后山上去!”
  “你去过吗?”
  “去不去过不要紧!有我!”
  岩弄叫狗狗后头跟着,这才发现岩弄腰上屁股后头挂着小链刀。“达格乌”一下子跑到前头去了。
  岩弄一点也不像王伯,他自顾自地往上走。坎子不像坎子,石头东蹦一块西蹦一块,蔓草像蛇四处爬,从坎子这头爬到那头,高兴了还上树。岩弄拖出链刀一阵砍杀上去。
  狗狗在后头越拖越远,岩弄没想到他。走前走后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年龄相差不大,小和小没什么好照顾的。
  “狗狗,有蛇。看它溜了!”
  狗狗不是胆子大,他不知蛇是什么东西。
  “嗯!”
  “我喂过蛇!”
  “嗯!”
  “我告诉你喂过蛇!”
  “嗯!”
  “‘嗯’个卵!我告诉你,我喂过蛇!”
  “嗯!”
  “狗狗!你光晓得‘嗯’!你是个死卵!”
  狗狗一怔,没想到岩弄有什么好火的:
  “你讲呀!”
  “好大一条蛇,扁担长,养在鱼箩里,挂在窗子边,早晨我打哨子(吹哨子)它就爬出来,我带到坡上,它就在草上四处走玩,又爬石岩晒太阳;带到池塘边吃蛤蟆、蚱蜢、四脚蛇,它慢慢子,像是一点都不动,其实在动,调羹(汤匙)脑壳浮着浮着过去,张口一下咬住了。它就吞、吞,吞哪样肚子就鼓成哪样。夜间它是吞老鼠,好多老鼠子,我屋里没有老鼠子。”
  “它是猫儿吗?”
  “怎么会是猫呢?”
  “有手吗?”
  “你个死卵!蛇嘛,怎么会有手呢?”
  “那你又讲拿调羹。”
  岩弄回身过来看着正在爬坡的“死卵”。
  “你讲呀!”
  岩弄笑得弯腰:
  “你哪样都不懂,要讲白讲!”
  “你讲呀!”
  他们到了第一个小坡,不走了。
  后头一层比一层高的树,不晓得要高到哪里去。面前半个世界崭亮,脚底下一小片平坝和高高低低小山坡,天边五颜六色的群山,老远弯弯曲曲的小河,还有好多房顶,眼睛睁大一点:那是人,那是牛,那是狗。
  两个人坐在石坎子上。
  “你讲呀!”
  “听都听不懂,讲哪样?——我让你问我吧!你问我,我家是不是在那片屋顶底下?你问呀!我让你问,我就讲:不是不是!我屋在‘岩板桥’,在山那边,看不见的……你问呀!”
  “我不问!”狗狗说,“你跟隆庆住山背后,看不见的,放炮仗才来!——我要屙尿!”
  “屙就屙呗!”
  “屙哪浪?”
  “吓!你看你个蠢卵!哪浪不好屙?朝天,朝地,朝草,朝树……”
  “你看你屙得一裤子,你看、你看,你好不中用,是个‘肉人’,穿开裆裤还打湿裤子!”
  “快喊王伯来!”
  “有卵用!湿就湿,等下不就干了嘛!”
  “……我不喜欢穿开档裤,我长大不要穿开裆裤,我要穿你这种裤子。”
  “老子不准你穿这种大人裤,老子要你一辈子穿开裆裤!穿开裆裤进城,穿开裆裤赶场,穿开裆裤骑马讨嫁娘……”岩弄边说边笑,“你这个城里伢崽,我有点喜欢你了。我不想再恶你了,不恶你了,好不好?”
  “嗯!”
  高头有画眉叫,老远布谷鸟已经叫了好久。
  岩弄两只手捧成一个窝窝吹起来,跟布谷鸟叫得一个样子,引来老远的布谷鸟叫得更密了。狗狗佩服得很,简直把岩弄当成神仙。
  岩弄得意非凡,顺手摘一片树叶夹在手指中间,叫得比画眉还要画眉,高兴的画眉以为是亲戚,便从老远一下子飞到跟前树上来,见到是两个小孩开的玩笑,吓得叫着嚷着就走了。
  “你长大我教你!放心,我收你做徒弟,还教你‘王八丽罗’、‘呷屎雀’、‘土鹦哥’、‘鬼贵阳’、马、羊、牛、鸡、蛤蟆、蛐蛐叫……”
  “嗯!好!唔!我长大了,你要记得找我。”
  “你到哪里我都找得到,我鼻子和‘达格乌’一样,凶得很,一闻就晓得你在哪浪。”
  “你怎么会有这种鼻子?我几时才有?”
  “一辈子!喝我们的水,吃我们的苞谷,晒我们的太阳,淋我们的雨,老了就有——”
  “你又没有老!”
  “我是老的生的嘛!你个卵是另外一个老的生的嘛!懂吗?”
  “嗯!”
  岩弄举手一扫,“讲讲看,你们城在哪边?”
  “在好远好远那边!——我不晓得。”
  “我也不晓得。我爹带我去过。你们城里人门口都站着狗,不惹它也会扑过来。你们的是卵狗!——你们有城门楼,好高;风来,有铃铛响。有天,我会取下来挂在我屋上,等长大就办。”
  “你取铃铛他们要砍你脑壳,牵到赤塘坪去砍脑壳。砍了脑壳,人就睡在地上了,脑壳就滚到一边了,也不讲话了,不吃饭了。杨伯伯、韩伯伯、刘伯伯脑壳底下就没有身体了。流好多好多血,流在地上,红的,四处爬。”
  “你不怕吗?”岩弄站起来,嗓子有点颤。
  “好多好多人围着,王伯看累了,困在地上走不动!”
  “真的?”岩弄赶忙挨紧狗狗。
  “有的人脑壳我不认得。还有好多人耳朵,八个,五个,七个,十个,三十个,好多好多人耳朵拿线挂在北门上,道门口也挂,箭道子也挂,箭道子又挂鸡又挂人耳朵,也挂人脑壳。我不想看人脑壳。”
  “你看过?”岩弄抓住狗狗手臂。
  “嗯!”
  “你在你们城里?”
  “嗯!”
  底下王伯在叫了,站在院坝转着叫:
  “狗狗!狗狗!岩弄你个鬼崽崽,看你带狗狗哪浪去了!”
  “在这里,我们就下来!”
  回到院坝,王伯对岩弄说:
  “要小心蛇!”
  “有我!”岩弄说。
  “好!进屋吃饭!”
  隆庆在熬一锅酸白菜汤,放一大把辣子,好多油浮在汤上转。他扬手撒着葱花,舀了一小勺在嘴边过了过,摇摇头,抓一小撮盐扔进锅里。他很专注在做这锅汤。平常日子怕不是这副用神。汤在沸腾,豆腐跟什么肉的肉干碎块上下翻转着,灶烟咬眼睛,又离不开灶边,一手捏着汤勺把远远搅动;躲闪,挣扎,十分之莫奈何。
  矮桌子四边摆好板凳。一碗海青白,一盘豆腐干炒干辣子,一盘连精带肥的腊肉片。隆庆端来个大汤钵子,热气蒸得人看不见人。
  旁边方凳上另一个钵子罩着布,王伯从里头取出四块“苞谷粑”(玉米粉蒸的饼)交给各人。
  王伯看狗狗咬完第一口苞谷粑就不再管他,让他自己喝汤夹菜。
  隆庆和岩弄忙着在苞谷粑和饭桌之间来回走动。
  王伯一个人寂寞地细细嚼着苞谷粑。
  乡里跟城里吃饭不一样。嫁娶,年节喜庆时候之外,一般少说话。吃就吃,有事吃完说。
  四个人这顿饭吃得很宁馨。水缸那边的泉声,太阳透过屋檐底下、透过树丛的一道道光影;偶尔过的雀儿叫,都不讨人厌。
  饭吃完了,两个孩子在厨房山岩边水涧子里玩。
  水涧子不到一米宽,浅浅的,看得见水底下晃荡的绿苔和碎石子,虎耳草,紫地丁,苦蕨,石菖蒲,跟垂挂下的薜荔几乎连在一起顺着沟子往当阳的一方一味之长到屋外去了。一片绿阴。了不起!弯起腰来越有看头。
  “虾米!”岩弄叫。
  狗狗也蹲下身子认真看着,“哪浪?我看不到。”
  “顺我手指,呐!呐!在动,扇肚皮,看到罢!”
  “看不到!——看不到!”
  “你个死卵!好几只你都看不到!你是……”
  “看到了!看到了!好几只!”
  岩弄忽然扑下水去,抓到一个东西,这东西的钳子夹住他的小指头:
  “螃蟹!死卵夹我,这死卵夹我!”
  狗狗又怕又高兴,不知如何是好。
  岩弄站起来,地上一片湿;狗狗乐不可支。岩弄慢慢用小木头片轻轻碰它嘴巴,碰、碰,夹子松开了,岩弄连忙从它背后捏住身子。
  “要轻轻来,一重,它就不要夹子跑了。不要夹子,它还会长新的夹子。”
  “装起来,明天就死了。”岩弄指了指小水洞,“它妈在等它咧!你看饱了就放它回家,你天天蹲在这里看,它又不会到别处去——我们帮它取个名字吧!”
  “你取!”
  “让你取!”
  “我不会取,我怕!”
  “你个死卵,取名字都怕。叫它‘幺砣’”。
  “做哪样叫它‘幺砣’?”
  “岩板桥有个伢崽的名字。”
  “他晓得了要打你!”
  “打不赢我的!”
  于是岩弄举着“幺砣”和狗狗打圈圈玩,跳着蹦着,连声叫着“幺砣”不止。
  水缸后头这块大石壁长满苦蕨、景天、铁线蕨、常春藤、黑蔓藤、虎耳草……其实就是厨房的墙。不用下雨永远都有山泉像冒汗水渗出来;下起雨,就是幅水帐子,薄薄的一层,丝丝响,冒着水雾往涧里流。
  大石壁几千几万年在这里了。以后盖了房,有了屋檐,长满幽草的暗黑崖壁,等到太阳高兴时这里照照,那里照照;那时候,崖壁上往下挂的水珠子一颗颗都点亮了,颤动闪光;绿色的伙伴们也轮着亮起来……
  天天都有这么一场无声的热闹。
  “出来!出来!到院坝来!”王伯在叫。
  岩弄看看狗狗,举着要把“幺砣”放回涧里的样子。狗狗认真地点头。岩弄蹲下身子,轻轻把“幺砣”放回去了。“幺砣”谢都不谢一声就不见了。
  狗狗有些舍不得。
  “它一点话也不讲!”
  来到门口还没下坎子,就看院坝几样东西。
  一部三轮车,一匹马,两把手枪,一把关刀,一把带红缨的梭镖。都是木头做的。
  岩弄跑下去,先将两把手枪插在左右腰带上,左手拿关刀,右手拿梭镖,再骑上三轮车,地上只剩下一根棍子上插个马头的那匹马。
  狗狗拉住王伯的手看王伯。
  隆庆坐在坎子上抽烟眯眯笑。
  三轮车没有踏板,要自己用脚帮着走。岩弄全身佩挂之后已进入忘我境界。嘴巴奏出号角和锣鼓,双脚忙不迭地往前赶。
  王伯拉狗狗跟隆庆坐在一排看岩弄得意。
  狗狗偎着王伯,王伯也晓得是个什么意思,便说:
  “你好好看岩弄玩。怎么耍刀,怎么骑车,怎么走,怎么转……眼前他兴致好,把你都忘了,等他玩累了会想起你来。其实,他慢慢晓得一个人这样玩下去没有意思。你不用和他争。”
  “他家里也有,也是隆庆做的,比这里还多。他不是要霸你的东西;他是图新鲜。你耐烦等他醒过来。”
  世上好多事都只差个耐烦地等待而误了自己。马克思不是也说过“要善于忍耐和等待”吗?人,要从小锻炼等待,要耐烦,要乖乖地眼看别人骑车子,舞关刀,打圈圈……我这是真话,你要信。
  “好!狗狗!你来。”岩弄果然把三轮车拉过来了,“这是你的,隆庆给你做的。都不是我的。”岩弄满身大汗。他太投入了,太激情了,“我屋里有,几时你到我屋我分你玩。”顺手又解下腰帕子上的左右两根手枪,一齐都放在狗狗坐着的坎子跟前。他累了,忙着用袖子拭汗。
  心里好笑的王伯夹起狗狗放在三轮车上。
  “你试着走走,你像岩弄刚才那样……”
  狗狗不是不会,也不是怕,他不好意思面对这些了不起的新鲜东西。
  他不能像岩弄那么全身佩挂、雄赳赳地耍起来。这个天地还不属于他。不过要是在城里,他也不曾有过岩弄似的撒泼;区别很大,他有另一种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喜欢一样东西,倾向比较安静;他要有一个细心观察和体会的过程。人多了,连这种方式也没有了。
  他只是喜欢这种一批突如其来的发明,心和眼睛全亮了。粗树杆做的车架和把手,厚木板做的座位,木头的轮子……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岩弄不久就开始帮狗狗从后头推车了。
  “你两脚翘起!两手想去哪里转哪里!”
  狗狗听了岩弄的话,车子灵活起来。
  岩弄和狗狗在王伯领地范围内爆发了战争。
  树丛、草坡、河滩,双方的手枪无情开火,关刀和梭镖砍杀冲刺。“达格乌”前前后后来回呼喊:“战争万岁!”
  这种战争亘古未有——
  上至五千年前黄帝大战蚩尤;美尼斯王统一埃及;两千多年前恺撒征服高卢,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的长平之战……
  你几时见过这般风和日丽,绿草温暖,远处传来悄悄话的瀑布声,布谷鸟叫;而敌我双方散兵刃于草地又拥着酣睡在鲜绿的乌桕树底下的场面?
  如果天下的战争都是这样,那可真是甜蜜至极了。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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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09 20:49

五 (《收获》2009年第五期)

眼看阴历七月。王伯晓得初六木里有“场”,心里骂着隆庆今天偏巧不来,也晓得他又不是自己肚里的蛔虫,那么懂事?便叫岩弄到跟前:
“我到木里赶场,你好好看着狗狗。桃子有虫,要偏着虫眼吃,也不让狗狗吃多,晓得吗?枣子不熟,木!吃多了屙不出。屋后头‘羊奶子’‘怕可以了,你去看看,要真熟,摘点和狗狗玩,这东西养人,化食。一件要紧事听好!有外头人来,赶紧上山早点进洞,先在洞门口树缝缝里看准是恶人还是善人,带枪的、鬼头鬼脑的,磨了洞口的脚印爬到洞里上第四层上,右首边堵着两砣岩头,不大,你推得动,里头有我们房,房里有气眼,像个窗子。人来,响动大,把房里的岩头一砣砣往底下推,不砸死也吓死。那里枪打不到,手榴弹扔不上。一个人不敢进,两个人进不来,你们在那里等我!不要怕!懂吗?”
岩弄点头,狗狗也跟着点头。
“那我就走了!”王伯背上“夏”,“听到我的画眉叫三声才能应我!”顺手摘了片“鱼蜡片”夹在手指上吹了两下,“记住我的吹法!”
岩弄点头。
王伯背起“夏”大步走了。
王伯走了,岩弄对狗狗说:
“又不是真有恶人来。到时候,你要信我!你讲!你个死卵信不信我?”
“我没讲我不信!”
“那好!”
“嗯!洞是哪样?”狗狗问。
“洞就是洞嘛!”
“我不太想进洞。”
“你要死要活?要活就进洞!”
“死是哪样?”
岩弄跳起来,歪起脑壳眯着眼睛对狗狗笑:
“……先是怕,后是痛;比一百颗牙齿痛还痛。刀割手指娘,流血,砍了脑壳,比砍一百个手指娘,流一千个手指娘的血还多。还怕人——”岩弄发明了一个主意,抓住狗狗手指娘,试着越来越重地咬它,“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你做哪样要咬我?”
“痛不痛?”
“痛!”
“一百两百个这样的痛,就叫‘死’!懂吗?”
“嗯!”狗狗答应。
“人死了,就没有日子过了!”
“嗯!晓得!”
“‘达格乌’,过来!刚才王伯交待的你懂吗?”岩弄问。
“达格乌”懂,你不见在摇尾巴,在笑?
“……要是有恶人来,你莫叫!免得让人晓得屋里有人。我叫走你就跟我和狗狗走,进洞——”
“那羊呢?你管不管?”“达格乌”回过头看院坝边上的羊。
“我晓得,我晓得,它不用走,它不像你见人就叫,我让它到崖顶树丛里去吧!”
岩弄几下功夫就把羊安排好了。
“要走吧?”狗狗问。
“走哪样?不一定来么!‘达格乌’会放哨,它耳朵好,鼻子好,它听到会给我报信的!”
“当然!当然!”“达格乌”摇着尾巴。
“好!我们吃桃子!”
王伯到木里街时,见还没有“登场”。人最热闹应是午时。
一路上早见到三三两两穿戴齐全的苗妹崽们往场上来了。这不是大场,不像得胜营、鸦拉营、十羊哨、总兵营那几千几百的。抬来的猪也瘦,也有人买;卖的人心里明白,这号猪也只能到木里小场来卖,忍住点不好意思,跟猪一起挑个起眼地方老实蹲着。再说,木里人能买什么好猪大猪呢?养得起吗?赶回屋里拿什么喂?它不是牛、羊,牵上山一放了事。
牛、羊是有的,连好马都有。
羊早来了。街头街尾咩咩叫得闹热。
牛场在西边坪坝上。牛大,挡路,占地方,有心买卖的到远点那边去。平常赶场趁热闹的人,看牛做什么?
到中午,马会来的。马这东西由人骑着来,雄赳赳一阵热风势头,猛然停住,人和马一样威风。人年轻,包着黑丝帕子,腰挂带真丝红缨子的木壳枪,忽的一声跃下马鞍子,在鞍子边弄东弄西故意不马上走,好让人看他的潇洒从容,看他的厉辣!
这种马也不是不卖,要买,先要掂一掂自己的胆量身份与荷包。
马和马不一样。就像画家的画的身价,虽然同是一张纸上的学问。传统教训早已形成,每次的吃亏丢脸、凑前问价的人一定都是新手,不免引来谨慎旁观者的讪笑。
两边炸“灯盏窝”、“油炸糕”、“泡麻圆”等摊子的油锅还没冒烟;下米豆腐、粉条和牛肉面的锅子水还未开。
打首饰的银匠要等人多点的时候才敢从栈上挑出行头来。
公鸡在大而扁的笼子里压抑着嗓门抒情,鸭子从笼子里委曲地伸着长脖子左右觅食。鹅一贯自命不凡,笼子虽矮,它能在笼子中间圆洞上找到个舒展的出路,四围观望。
家养的东西有个致命的弱点,宰割前一分钟,绝没想到自己会死;临死前,人们捏住它的脖子时,还以为是人在开它的玩笑。
青菜萝卜好!直挺挺的,新鲜脆嫩,招人喜欢。
卖粪桶水桶的,斗笠背篓的,鱼篓鱼网的,花带子苗衣围裙花边的,陶罐水盆油壶的,间或高兴还捎卖些陶制玩意。
卖陶器的老实人在场上怕三样东西。
第一怕挑粪的打翻了粪桶。别的生意,比如卖吃货的,卖布匹衣料的,可以揪住叫赔;如果要只是染上粪便而毫无破损的缸盆瓦器,眼看着自己一大摊鲜臭的东西,搬不好搬,扔掉可惜,卖又卖不掉,又讲不出口赔偿的道理。
第二怕官家猛人大车、大轿、大马经过要让路。慢了,晚一分钟都惹人发火。碾过来,你找鬼去算账!
第三怕狗打架。两狗互打已经不堪,遇到群架,十来条狗一齐投入战火,硝烟散尽,“去如朝露无觅处”,畜生嘛!你追讨哪条是好?何况拿两条腿追四只脚,何从谈起?
王伯早不来迟不来偏生今天来,有她自己的意思。初九是狗狗生日。也没有什么好惊动人的。狗狗小,根本不晓得生日不生日。记得的,像婆呀,家婆呀,住得远了,难顾得上。爹娘不清楚到哪里“打流”去了,东奔西窜,看起来,自己都顾不上。所以说,只剩下王伯一个人的意义了。孩子不懂得自己命数好凄凉……
王伯今天赶场要买几样东西。两斤带筋带纤的牛肉,顺带一些姜葱五香和三斤碱水面,更要紧的是到银匠那里买一副带锁的银项圈。
好牛肉要到午时过后三四档牛肉案桌到齐了才选。姜葱五香是现成的,也莫急着拿。银项圈倒可以先去看看、问问。问,不花钱,不合适就第二家。多看看,多比比,听旁边闲人讲几句参谋话还是可以的。
天气蒸人,王伯只穿着一件汗衣和一件白夏布罩衣,褪了色的黑家织布裤子也嫌热。等时候,便到卖剪纸花样的苗阿丫(苗族妇女)那儿看看,花样一般,倒是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几个苗妹崽十分十分之秀气好看,不晓得是哪山哪寨子的,那么白,牙子那么齐整,笑得那么嫣然,一朵朵爱娇的桃李花。
王伯不跟她们搭腔,只是认真地看,深深想着:“要莫挨打挨骂才长得这副好神情!”
她们明知道王伯在对着看,在欣赏,倒是一点也不在乎,不忸怩。女孩子买东西,天下一样;买是买,三文钱的货,热闹一场倒值得一百文。要的这个热闹。卖东西的今天赶这个场,明天赶那个场,也是图个好玩。朱雀城四围几十里,天天都有场,靠的肩、脚力气,来来往往忙个不停,要不然,如何打发日子?
市声逐渐轰隆升腾,王伯便旋到银匠摊子那边。
银匠、铜匠、铁匠、锡匠这类人,脾气各有不同。其中以银匠的手艺最高,最积财,最精明, 最有胆识,最能调理人情。
铁匠不行。不晓得凡是打铁的人生下来脾气就不好的呢,还是做了铁匠之后脾气才不好的?铁匠从不叫命苦而他确实命苦。一天一个人加两个帮忙“填锤”和拉风箱的徒弟,至多不过打三把锄两把钉耙,热有热,累有累,吃不足,喝不好,赚来的生活,扣除木炭生铁原料,一吊钱都不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到老年,力气不行,脾气加码,徒弟长大另谋生路,儿子遗传的脾气和劲头达到可以还击的水平,打老婆儿子泄气的机会也失掉了,便只剩下默默的怨尤。往往铁匠铺门边矮板凳上坐着个鼓眼睛、瘦筋亮骨一事不做的老家伙,便是这种人。社会生活上少不了他,虽是个重要环节,却有个自我抛弃的必然命运。
铜匠铺陈列的作品夺目灿然,不免时常引致过街人多情的一瞥,得到与金子亲近的模拟的欢欣。铜匠铺是作坊性质,人数较多,产品销售线索引伸得远,产品样式多彩,匠首有时会腆着大肚皮得意地站在当门所在抽又长又粗的大烟袋锅,咳两声嗽,吐出的浓痰丈多远,显出他这踏踏实实的威风。
锡匠像个行吟诗人,吹着小笛子背着包袱大街小巷串游,乐声优雅,面带微笑。他的范围广阔,是县与县份之间的熟客。
他不去穷乡僻壤而专走富裕地区。哪家人听到他过路便叫进院去,要他做把酒壶,做座蜡烛台、香炉和其他供桌、神柜上应用的器皿,他便慢吞吞地在院中各处走,挑一块又平又光滑的地方,架起熔炉,拉起风箱,坩埚里倒进这人家用扁了的旧锡具,自己又称斤论两地添进一些新锡料。院里人把他的托当做变戏法看,尤其是在学堂念二三年级的学生们见到这种稀奇兼带好玩的手艺时,紧张兴奋得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锡匠慢吞吞地点燃小旱烟锅。他不是不急,这时候非慢不可,要等那锡块冷下来才好做下一步。他嘘着烟,像个学问家。
锡块凉了,把它弯成一个上小下大又逐渐小起来的怪模怪样的圆筒,也不太齐整。锡匠端详好一会儿,将接头部分修齐用焊锡焊好,穿在丁字砧头上用木头槌子旋着敲打起来。
这样铸着,焊着,敲着,以后用一个旋转柱子套着壶身借砂纸抛光,两三个时辰,一把有壶盖、有壶嘴、有壶把、有壶衣圈的酒壶就做出来了。
读高中二的人说:这里头有高级几何的学问。
初中二的人问:那用木棍棍敲敲打打,高级几何讲过吗?
……
锡匠潇洒走四方,要是有上万老鼠子跟在后头,他又吹着笛子,简直是个快乐的“花衣吹笛人”了(二百多年前德国的民间故事)。
场上银匠的生活境界与众不同,他是专门为妇女们尽力费心的。那种情致最接近今天大城市美容院的男美容师。自我得意处也颇为相似:一年到头生活在欢欣之中,活脱一只为千百朵开放的鲜花簇拥的幸福满意的蜜蜂。
他较之别人富有,他有机会在金子银子加减乘除中弄点小手脚。妇女们希望自己首饰上出现一种与众不同的别致花样时,免不了对他有所奉承。
银匠有权轻言细语跟她们作点稍稍过分的勾引调侃时,最不喜欢男人在场,所以身背后总安排几个放哨的徒弟,并且让他们做一些收受妇女送来的爱娇的食品和编织物的工作。
做银匠的徒弟要蠢,面对情挑要麻木不仁,不可存感染师傅的欢乐的奢望,所以徒弟们赶场放哨时,一个个都木里木答,呆头呆脑;其实天下哪里有蠢徒弟这种人?为了学功夫,处处就要将就师傅,要什么样子给什么样子,等三年满师,功夫学到手之后再让他看家伙。
银匠铺当徒弟虽不辛苦但手艺细密,要一件件狠着心记。最重的活只不过是把银块块捏成细条,再一次又一次地穿进由大到小的钢洞里拉成可用的粗细不同的银丝。要光明正大、光天化日地、光着胳膊地、手脚敞开地做。金银出入,哪怕扫下的金银碎屑这般比芝麻还小的东西,都要在师傅的眼皮底下做。
做徒弟阶段要铁着心见财不起意,要重复又重复地、无休止地表现诚实和忠厚,千万聪明不得!
在师傅面前显示聪明,无疑是自寻死路。
聪明的徒弟就是师傅的危机,这还不明白吗?
所以朱雀城骂晚辈居心不正就会说:
“您以为我不领教您是银匠铺的徒弟吗?”
做银匠要不学到师傅两样绝活,你就算“牛屎虫跟着个放屁的——白跑一场”了。
一是缠绕金银丝花样;二是坩埚里金银中掺和东西的手段学问。
也可能由于你服侍得好,师傅临终咽最后那口气的时候在你耳朵边讲出来;也可能在他咽最后那口气时骂你声“狗日的混蛋”!也可能忙着咽最后那口气讲已来不及了。
……
王伯问银匠,有没有孩子戴的项圈?
银匠谈兴正浓时让一个这样的妇人打断,抬头看见王伯。他不认识王伯,几乎肯定从前没有见过;只是他颇为熟悉这种惹不起的、并且懒洋洋的眼神。
“有没有孩子戴的项圈?”
王伯再说了一遍。
“让我看看……”他连忙拉开藏金银细软的抽屉,“有,有,是福、禄、寿带锁的。”
“我再找找。你看巧不巧,有块‘长命百岁’。”
“唔!”王伯连链子一齐托在手上,“这银子是几成的?”
“纯的!纯的!我几十年都在场上的,哪个都认得我,你要信。”银匠说。
“我也是几十年木里人,你也要信,上了当,我会找你!”
将近三两多重,王伯带来三块光洋,补了钱,又拔下头上实心的银簪子。手巾包上项圈银锁,揣进贴身衣服荷包,招呼也不招呼,径自进入登场的人丛里去了。
等看不见人影的时候,银匠伸长脖子问旁边看热闹的老头子:
“那婆娘讲是木里的?我从来没见过。”
老头子说:“挨砍脑壳的王砣子的婆娘,东头坳的!”
“嗬!我日他娘!……这婆娘几时回来的?”银匠向左右妇女们假笑了好久。
王伯蹲在米粉摊子后头端着一大碗米粉吃,一边瞧着场景。
西门坡邓家二少爷买了只狗,怕是要宰来吃,看它跟在后头高高兴兴。老营哨纸扎铺胡家那老家伙拐棍都不拿走得不近。“嗳!狗屎!”老远就认出他干猴子脑壳,“嗯!这么近,在场上,是从早要荡到夜的了!”
“咦?道门口卖腌萝卜那刘氏婆娘也来了。她躲我好几年,怕就是为要我人会的那四吊钱吧!好!四吊钱买个清静,要不然整日整日围着我打团团,口水喷得我一脸……”
咽完最后一口辣汤,王伯站起身来,看到对面那摊卖老鼠药的。两门板摆的都是死老鼠,架子上特别一排挂的是敢和猫儿打架的老鼠王。都是他灵药毒死的怕也未必,讲不定还是收买来的。不信他一家出那么多老鼠,齐齐整整。其实卖老鼠药不一定要找那么多老鼠来摆!有一只把两只就行,让人看了心烦……旁边这个瞎子抽签算命的,你换地方不行?硬挨着老鼠药摊子坐,你看你,飞得一脸的金蚊子、屎蚊子。赶也怕难;一下子死老鼠身上,一下子自己脸上,舐来舐去,吃夜饭时还要抱屋里孩子,嗅他的脸,亲他的嘴……
忽然间场东头骚动起来,是个大的阵仗。
王伯踮起脚跟也望不到什么,顺手拉来张骨牌凳一看,怎么?“狗屎”让城里特务连的兵抓走了。抓“狗屎”做哪样?怎么单抓“狗屎”?
赶紧到案桌称了三斤牛肉,该买的买了往回就走。经过闲人多的地方,正听到一句:
“‘狗屎’这狗日的居然还是共产党的探子!”
王伯心里一沉。不管共产党不共产党,“狗屎”反正给抓了,这要紧得很!
回到屋里把东西放进碗柜,告诉岩弄和狗狗:“我还要出去一下,吃夜饭以前回来。我让隆庆赶急来,他来之前,有事你们还是进洞!报送他,说出了大事。”从床底箩筐里打开一个油纸包,取出两颗炮仗在院坝点了——
“嘭!嘭!”两声。这是紧急信号。
王伯快得连自己影子都跟不上地走了。
王伯赶到半山“狗屎”那个饭铺,冷风秋烟,剩下“芹菜”一个人瘫在饭桌边,想是该哭该叫的都做过了。
“他们说‘狗屎’是共产党的探子!”“芹菜”死白着脸说。
“……那就是讲,场上闲人讲话是真的了……”王伯坐在“芹菜”身边自言自语地说,又问“芹菜”,“你讲!要我在这里陪你还是你跟我走?”
“芹菜”说:“你回去,让我一个人心里好过些。我有好多事要想……”
“那好!你稳着点,明天一清早我就来。——夜间有响动,你上对面山!”
“那晓得!”
王伯在坡上见隆庆骑马来了。
“你还骑马?”
“要我快嘛!”
“过来我讲送你听!‘狗屎’给抓走了,讲是共产党探子,‘狗屎’一招,狗狗就麻烦,你把这两个人带走,哪时听到炮仗哪时转来……”
“几时动身?”
“还几时?马上走。——这是面,这是肉,带到你那边吃。有人来就上山!晓得吗?”
三个人骑上马,狗狗坐前,隆庆中间,岩弄坐后还抱着小羊,“达格乌”后头跟着,眼看也就走了。
王伯进屋到水缸舀了一瓢水喝,坐在坎子上,埋头揉了揉头发,手撑着下巴想事。
跟着起身,取出银项圈一层层包起油纸,装到装了半桶肥的粪桶底下。
再坐在坎子上。
跟着又起来,“妈个皮!吃点!”忙着在灶孔里塞些干树枝,吹燃了,添三块干柴。坐在灶眼前,看着逐渐红起来的火。
柴快烧完的时候,拨开热灰,埋进两砣苕,盖上,起身屋子里前前后后看了看,有一点莫名的惜别的意思。吃完苕,想到狗狗今夜怎么过。一夜和衣困着,昏昏沉沉天就麻麻亮了。将就洗了把脸脚就启动了。到“芹菜”的饭铺门口见上了店板,刚要敲,里头就问:“哪个?”那条卵狗也跟着叫起来。
“还有哪个?”
“芹菜”也是一夜没合眼。
开了门,“芹菜”打着哈欠说话,“我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你以为人个个都有指望?没有指望你就不活了?走吧!”
“进城啦!要不你坐在这里等死呀!听听城里有哪样消息呀!有没有门路好走?”
“怕不押到半路就砍了!”
“要是死了,你忍心他让野狗拖了?你有胆子跟他跑,没胆给他收尸?……走!趁天没亮凉快!——你还拿伞?真没有名堂!”
“芹菜”爬坡喘,真顶不上半个王伯;翻完头一个山坳,“芹菜”累得像泡菜坛腌过那样软皮拉塌。太阳已经露头,王伯见她这副架势,“狗屎”要真让人砍了,她如何经得住;又想到进城路还这么远,如此走法……
就这时,高头竹林有人唱戏,顺着这条路下来了。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的山,绿的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王伯站起来,“耶!耶!你听……”
话没说完,闪出一条跌跌撞撞的“狗屎”。
“芹菜”扑过去,抱住“狗屎”,“你,你怎么回来了?”又捶又打,疯狂地哭将起来。
“阎王爷不要,不就回来了嘛!”“狗屎”有口气没口气地说。
后面还好几个从城里回来的木里人都抢着讲话:
“还没拉进城门洞,老师长就发话,事情不要再展延了,死的都是家乡人,让外头人开心。放了二十多个人。”
“是过完跳岩让人‘短’住放的。”
“狗屎”抢着说:
“我老子几时是共产党了。嘿!老子在正街上共产党党部做过杂工,打洗脸水,烧开水,扫地抹桌子,就算入共产党了?共产党有这么好人的呀?不信你问去!”
“眼前你跟我讲,绑你的时候你又不讲?”
“怎么不讲?三十多里路一直讲的就是这句话。他们不听嘛!”
王伯像男人样叉腿坐在路边岩头上。想完事,一个人下山去了。
回到屋里取出两枚炮仗在院坝。嘭!嘭!两声。
她躺在床上半天,原班人马班师回朝。
“伯,我转来了。”狗狗说。
王伯没有起床。
“昨天你们住哪里?”
“隆庆带我和岩弄上山打野猪,好大一只长毛野猪,大牙齿,大鼻子,摆在堂屋,你起来看!”
“叫隆庆做饭给你们,王伯要睡到明天早上才起床!你乖,快去和隆庆讲,吃完饭跟岩弄玩,夜间自己上我这里睡。”
狗狗出了房。王伯像讲梦话:“——记到,明天是狗狗生日,满四周岁。——长大了——”
王伯醒了。王伯以为狗狗没醒,狗狗其实也醒了,睁着眼看屋顶。
“狗呀狗!你醒了也不喊我?”
“我想事。”
“你想哪样事?”
“……”
“你想完事,我们起床好吗?”
狗狗马上坐起来,王伯帮他穿衣,穿完衣,王伯提起狗狗的裤子闻了一闻,笑起来:
“你看你裤子,好一股尿骚味!”
“我,我不喜欢你闻我裤子。”狗狗懂得脸红。
“我只讲一讲嘛!”王伯笑起来。
“嗯!”
狗狗下床,光着脚底板找鞋。王伯说:
“你看你,踩到泥巴了吧?夜间睡觉你把鞋子尖尖朝外摆好再上床,半夜有事,跳下床就有鞋穿!”
狗狗把话听进去了,“夜间没有亮看就有鞋穿!”
王伯把狗狗脚底板的泥粉粉抹了给穿上鞋,打水洗完脸,“咦?岩弄还没醒。狗狗去叫他起来!”
狗狗没想过岩弄会睡在谷仓。
灶房右首边有个谷仓,长年累月地空在那里。原来是王伯的爹妈搭了这座房子之后,乘兴学有“筐”人钉的这么口摆设;用的上好木桩和木板,却一粒谷子也没装过。先住老鼠,后来是吃老鼠的黄鼠狼;老鼠光了,黄鼠狼住得无聊也走了,空空荡荡,连个老鼠洞也没有打成。
尺把高的仓座是拿石块垒起来的,说是说一口仓,其实装不下四担谷子,没想到几十年后齐齐整整地当了招待小王子岩弄的总统套房。
狗狗踮起脚走近谷仓,他傻了。没想到一个睡觉的地方会好玩成这副样子!
仓里头只见得到岩弄一张肥肥的、像喝醉酒的红脸。周围是塞得满满带毛的乌黑、雪白、亮黄的各种像是被窝的东西。一股温暖好闻的味道只往外涌。狗狗不快活是不行了,不惊讶也是不行了。他往回就跑,来到灶房做事的王伯跟前。
“王伯,王伯,你去看!快去看!岩弄睡在什么里头?”
“睡在谷仓头……”
“不是!不是!你快去看!”
狗狗拥着王伯来到岩弄跟前。狗狗指指那堆东西。
“哦!是隆庆临时带来的野物皮:熊娘、野山羊、狐狸、狼的皮,一时给岩弄当被窝用的。好热火!你们城里人睡不来的,会流鼻血。”王伯说,“在里头,都要‘打屁股拉垮’(光身子)才睡得着!——也不是个正经睡觉的行头。”
“我要有就好了!”狗狗说,“我喜欢睡里头!”
“一股味,肮脏!没有哪样好喜欢的!软毛硬毛一大堆,受不了!”王伯说完往回走,“这里乡里人莫奈何过日子的办法……”
“我喜欢一股味,我喜欢‘莫奈何’过日子。”
狗狗一边说,一边往仓里爬,扑进毛皮堆里。半醒半睡的岩弄吓得忽地弹起来。
“我来了!”狗狗从没有过地高兴。
于是两个家伙掀起一阵狂风暴雨,打成一团。狗狗一辈子也没这么疯癫过,仓板噼里嘭隆响得像打鼓,烟雾腾天,喊杀中带着笑声……
王伯在厨房煎粑粑,她一点不烦,她喜欢狗狗第一次萌发出来的这种难得的野性。狗狗缺的就是这种抒发,这种狂热的投入。他太文,太无所谓,懒洋洋,无动于衷,对他长大一点好处都没有……
王伯仔细地谛听战况的发展。她晓得岩弄手脚有分寸,会体贴狗狗,会让他几分。
太强大,是正牌出厂的一级品苗族伢崽。狗狗得这么个培养性灵的师傅,真是千载难遇。
响动小了,王伯过去一看,岩弄屁股拉垮正从仓口爬出来;狗狗挣扎着钻出毛皮堆,满头汗粘着一身毛。
“好走玩吧!”王伯抱狗狗出来给他拭汗水,回头再看岩弄在水缸边青岩板上舀水冲澡。
“岩弄,你看你这个狗窝,搞得狗狗一身毛翻毛天!”王伯对岩弄说。岩弄不在乎这些话,边冲澡边向沟里撒尿,涎皮地笑着。
“好!吃早饭!”王伯摆好吃货——油煎的糯米粑,狗狗和岩弄面前一人一碗阴米茶。
隆庆还没有来。大家吃着喝着的时候——王伯问:
“讲吧!跟隆庆做些哪样?”
“山上打野猪!”岩弄说。
“你们怎么会打野猪?”
“嗯!不会。”狗狗说。
“不会,你怎么打?”
“绑我们在树桠桠上,打到才放我们下来,脚都绑麻了!”岩弄说。
“脚都绑麻了!嗯!狗狗帮岩弄填槌,隆庆让我们三个人骑马回来,他走路。”
“哪三个?”
“我嘛!岩弄嘛!野猪嘛!”
“带去的牛肉、面呢?”王伯问。
岩弄说:
“做了牛肉巴子,带转来还送你了。面也带转来了!”
“见鬼!带来带去!面一定碎成颗颗了!那你们呷哪样?”
“哪样都没呷。没有空。又累。”岩弄说。
“都是树,刺,好多好多蚊子咬我,一个包,一个包,痒,痒,痒,痒……”狗狗说。
“在树上,你们怕不怕?”
岩弄摇头。
狗狗很认真地回忆:
“怕好多,怕蚊子,怕树上跸下来,怕野猪。隆庆对野猪打枪,野猪死了,就不怕了。——野猪呵呵叫,流好多血,狗还咬它,咬,咬,隆庆也不管。——死了还咬,嗯!”
王伯看着狗狗,笑着问他:
“狗狗呀!狗狗,你晓不晓得今天是哪样日子?”
“卵日子!”岩弄插完嘴就咧开嘴巴笑。
“少讲野话!”王伯横了岩弄一眼,“狗狗讲,今天是哪样日子?”
“嗯!我不晓得是哪样日子。”
“是狗狗生日,狗狗满四岁了。狗狗呀狗狗,你四岁了,你又长大一岁了。”
岩弄眼睛瞪得很大,看一眼王伯又看一眼狗狗,认真地咬了一大口粑粑。他觉得王伯这婆娘是个假乡里人,又是个假城里人。
隆庆来了,厨房有响声。松树浓烟往堂屋冒,“达格乌”也让烟子呛出来往院坝跑,唿叱!唿叱!打着喷嚏。
“你在做哪样?”王伯倒是没有责备。
隆庆哑着喉咙说:“野猪……我……熏……”接着也夹紧眼睛从烟雾里摸出来了。
“你看你,搞这么大烟做哪样?”
“先大一点好!等下我还要进去……”
“哪!坐下来,吃吧!”
“我吃过才来!”
“你看你,让两个伢崽饿了一天一夜,累成这副样子,蚊子咬得一身包!”
“我想,在山上过夜好一点——我想,怕有大事。”
“那倒是!……眼前,事是没有事了,在退水;看到‘狗屎’快要人头落地,又一路唱着戏回来。——也难料。像是下阵头雨。颈根捏到人家手上,总是莫大意好!”王伯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掏出个小布包,“狗狗,哪!过生日的项圈,也算是没糟蹋一场木里的日子。留着。长大也好想起它。”
“家婆、幺舅娘送过一副了!”狗狗说。
“那是那,这是这,意思两样——不用瞪眼睛,你长大再讲!”
朱雀城自从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确实把一些闲杂人等吓傻了。砍脑壳在朱雀城虽是常事,但掉脑壳的都不是头面人物,都不是台上演讲、街上带头游行的人。昨天见面还打哈哈,酒席上称兄道弟,忽然间变了脸,一刀一个就倒在赤塘坪。老百姓除了惊惧一时之外,道理、党义离他们到底还太深、太远,阶级仇恨还没有普遍开花。唯一伤心断肠的,只有倒卧在赤塘坪的三位之中唯一朱雀人韩先生的异母异父的妹妹谢氏。
谢氏跟改嫁的妈到韩家时不到十岁。不晓得是一种什么奇妙的力量,没有任何原因令她长得如此之肥大魁梧。不单超越自己家族记录,在全城也是绝无仅有。她天生旷达,趣味单纯;听传说有过两年稀薄的不留痕迹的学历,以至生活中临场学以致用的刹那,她连个“人”字也不认得;她急了,她说以前原是认得的。
生活起居中,她不介意男女界限。行腔粗犷而沙哑,男人听见这调门和内容并不回头,都以为是男人的规模。
街上人家喊她,患重沙眼的她,要用手提起眼皮才看得见对方是谁。
她信赖人,以为人一定也信赖她,对负义的人,她从不失望。
她家住在道台街门对面葫芦眼矮墙外大照壁底下一排矮屋中的一间。屋不到两张双人床大却住着四个人——她丈夫,她十岁大的女儿,她自己和她妈。
韩先生就义时她已经三十挂零了。她女儿跟她上街遇见熟人便站得远远的,不好意思让人看见她有这么个妈。丈夫四十多点年纪,健康情况不稳定,瘦得很,天天坐在门口,像座假山石影在那里。知道屋子里还有个妈,也很抽象。见过她老人家的人也大都不在人世了。
韩先生比他妹谢氏大三两岁,还没成家,在正街口不远左首边共产党党部厢房内搭了张铺,也搭了伙,事情忙,将将就就过着日子。
兄妹之间自小没什么交流,加上文化差异,多少年来形成一种既无责任、也无义务的微温的漠然关系。
谢氏精神脚力好。她自早到晚忙着城里城外走动。帮人拔火罐,做件刮痧小手术,打点做鞋的纸壳子,给哪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说个“硬媒”,大户人家妇女手边不方便、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场合上代她们卖点金银细碎……
她清清楚楚哥哥做的是共产党,共产党是帮穷人的。只可惜说帮说帮,也不见什么响动。问哥哥,总是说:“你以为变把戏,说来就来?你耐烦点好不好?”
谢氏作风几乎是超时代的洒脱。她进厕所不管有没有男人在场,“跑哪样?跑哪样?老子又不是黄花闺女!”
街上见熟人带伢崽,若身旁有萼梨橘子的摊子,便顺手拿两个送伢崽吃,“拿好!拿好!现成的东西,自家人,莫要客气!”
回头卖东西的人找她要钱,她会说:
“怎么?给小伢崽吃吃、玩玩的事情,你还这么认真?朱雀城全城都讲你大方,你大方在哪里啦?啊?”
“是呀!”卖橘子萼梨的人细想,“全城都讲我大方,几时的事?怎么没听过?”……醒过来,回头再找谢氏,走远了。
哥哥就义前这段时间,她恰好在道门口腌萝卜摊子边上,亲眼看见麻子娘摇晃燃着的艾蒿烟把出来,咚!咚!咚!三声炮响。她晓得马上又要杀人,还说:“哎呀!这盘不晓得又是哪个悖时的挨砍脑壳了。”便放下吃货挤到人群尾巴后头跟到赤塘坪。圈子围得太紧,插不进,下蛮劲挤到里头一看,是自己的哥哥!人头已经落地,“善堂”施舍的三口白木棺材已经摆在旁边。刀法不好,颈根砍得很碎。看热闹的人群这时看到闪进个谢蛮婆,一下子都不走了。
她扑在哥哥身上,又去把那个脑壳抱在怀里,抚摸着哥哥头发,来回拭抹脸上没干的血迹。她悲伤得已经没有人样了。
突变令两兄妹关系骤然贴近。死的是她世上唯一的娘家亲人。
她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勇气,披头散发撕裂地叫号,那种孤独的声音真令人发冷打战。
殓夫们搀起她,拥着她把怀中的脑袋放进匣子里。她又下意识帮着殓夫去装拾另外两个人。这三个人她不假思索地晓得有自己不懂的伟大意义联系一起,因此都是她的骨肉。
她满手、满脸、满身是血。仇恨的理论基础只反应在单纯生死界线上。正与反,她无法探究,只晓得哥哥的人头已经落地,事后还会晓得,做了共产党是要人头落地的。
她站起来,像从血海里爬上岸的人,衣裤让鲜血染透。她茫然地往人圈外走。人们轰的一声闪开一条路,听她口里喃喃地说:
“好,好,等报应!等报应!……”
那么褴褛、滴着血的宽阔背影逐渐远去。
有人会想到古时候的那些诗:
“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
“天啦!你坍了罢!”
这一盘大事情结束了,朱雀城深深地埋下三颗仇恨的种子:失掉头颅的刘劭民、韩仲文、杨子锐三名共产党员。
朱雀城有许多脾气各异的可爱老头子,家底子好,分住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有意思的地方。
这些老头子见过大场面,浑身由一种古老教育培养,经历和学问形成既渊雅又豪侠的风度。
只要稍微懂事且具备点虚怀向学的年轻人,老人们无不感觉有趣可爱,愿意接待并作忘年交往。
年轻人和老人做朋友,最忌的是一种“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的毛病,见到老人随和以为可欺,像柳宗元笔下那匹贵州驴子一样,“技止此耳”之后,还想占些小便宜;夫老人也是年轻过来的,一生玩残了经验的人,他只希望此间有个融洽诚意的快乐时空,平白无故插进一种扫兴,便不好过了。
幸好朱雀城的年轻人不论穷富,都是有几分斯文修养,懂得老少交情中相互得益的美好所在;尽管调皮捣蛋,在老人面前都是循规蹈矩,不像跟同辈人那么放荡撒泼。
出南门过永丰桥直上岩脑坡几十家房子过后左手边有户人家。黑漆大门内有几十级讲究宽阔的花岗岩石级,来到一块不小的石面平坝之后,三几步石级又是一道更讲究的大门。东西南北一围木料生漆大瓦厅房,中间又是个长方形下降的石头院坝,摆设着名贵引人的花木和鱼鸟缸笼。宽敞,亮堂,论气派和材料筹谋的精确讲究,朱雀城应算第一。
这家人姓滕,老人名叫滕甲鋐,在他老人家的熏陶下,全家除鸟鸣花香之外,人人都轻言细语,连步履来往也只留一丝轻风。喧哗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来了客人;何况客人多少也晓得这家婉约的规矩。
老人以前是打仗的,年轻时转战过广西、湖南、湖北、江西、贵州,有过不小的勋业。一边打仗一边文雅,是朱雀自来的古风。初见老人细条的身躯,长须,潇洒的举止,渊博的谈吐,若不是他响箭似的嗓音,还以为他老人家是位文渊阁出来的人物。
客人来,老人家是高兴的;家人因为老人家得到心胸舒展也暗自高兴,尤其是老人招呼厨房准备酒饭的时候。
老人有公子二人都已成年,小的在外头读高等学校,大的已经从高等学校回来并已成家有了可爱的男孩。两位公子都是学文的,儒雅可敬。朱雀城如果有年轻人的雅集大家都会掂掂斤两,有“人杂了,文晴兄会不会来”的考虑。
文晴有几位来往较多的朋友,高素儒、胡藉春、张幼麟、段一罕……这些年轻人也让甲鋐老人喜欢。听见他们在客厅清谈,忍不住油然的兴趣,便也带着笑声插进来:
“……周邦彦?他那种情致是叫人难忍的。花花草草,哭哭啼啼,春光无赖,翠藻翻池……我们的天地已经很小了,哪个还耐烦浏览他更小的心胸?一个堂堂男人,弄成个闺秀局面……”
年轻人都起身迎候。老人坐下说:
“你们谈,我无聊,我过来听听,周邦彦?周邦彦怎么样?……”
年轻人欠身微笑,都噤住了。
“你们看,你们看,老头子打扰你们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不敢打扰老伯。我们也是随便闲谈,倒是看法碰巧追随着老伯的。历来都说周邦彦是格律派的正宗,清真十七首陷溷于纤巧绮丽,叠床架屋,情感重复,天地着实的太过狭小,我们也正讲到这个分寸上。光攻格律,绣花雕虫,恐怕终究不是好趣味。”一罕说。
“你看,你看!那时候人还称他‘词中老杜’,这说到哪里去了?老杜是什么颜色?他是什么颜色?
“柳耆卿情感天地就比他宽阔多了。往上跳七八看,人的格局也比他深厚。人是势利的。周是官,柳是老百姓,而柳这个人活得自在,实在的行。大家讲他这个那个,人一死,留下的东西才是真家伙。有人宣讲不做官不过是终南口气,柳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一贯态度,是相忘于江湖的旷达。即使做了团练使推官、屯田员外郎,也不过像当今专员公署衙门里管狱讼的小官和掌管农业的七品官,也是很快就被刷下来的……后人每每讲他死得凄凉,我倒认为这正是他的优雅处,千百年难遇这么个性情种子……王灼的《碧鸡漫志》讲他的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这倒正说到耆卿痒处。王灼以为要做到‘不知书者尤好之’的水平是容易的事情,他是看不起的……你们看,我讲得一时口滑,放肆得很了。咦?文晴,晚上的饭食你布置了没有,我很有兴致跟你们几位喝几杯,好久没见了……”甲鋐先生自己打断了说话。
文晴连忙站起来,“这是早几天就说好的,只是不敢惊动您老人家……”
“怎么这么讲呢?有什么好口示,也告诉我来尝尝嘛!?”滕老先生哈哈笑起来,“你们搬拾了哪些东西呢?”
高素儒说:“讲不得什么好东西,我只带来了半边狗肉……”
“狗肉?那还不好。”滕老先生睁大眼睛,“我少壮时候跟一些朋友也是整天围着狗肉锅子转的人,人老了,友朋都凋零得差不多了,响应不起来了。来!今天你们是哪位主事?我来当个狗肉参谋如何?”
“大家推选了我,我弄狗肉只得个皮毛,要讲究也不晓得从何着手?有老伯掌舵,我胆子大了。”胡藉春说。
段一罕说:“老伯面前,这是不用客气的,我看你可以放胆子做。”
“倒是有这么一说的。大凡做狗肉,好笑的是,各人都以为自己最是高明第一,大江南北,无不如此。我也算是走过些地方的,看起来还是我们朱雀地方口味基础好,讲究。你们的手艺我大致信得过。”滕老先生说。
“要是幼麟今天在,老伯讲的话怕是勉强还受得起;我们只是照本宣科,神似不了的。”段一罕说。
“文星街的张公子吧?这位家学渊源的文士没想到还会掌厨——”滕老先生说。
“——炒鹌鹑尤其精彩!”胡藉春说。
滕老先生沉思起来:
“——两夫妇听说外头受苦了。最近有消息吗?”
段一罕说:“有是有,都不确切。沙湾谢家生在武昌街上迎面遇见一闪而过的女丐者,很像是柳惠女士。前几天东门内稻香村少老板办莲子回来,说在汨罗街上与几个学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很像幼麟,也不晓得确也不确?总之,怕是要流落在外头了。”
为了这些话,大家又坐下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总要有前仆后继的人嘛!”滕老先生说,又问,“听说他们有个三岁大的公子,眼前由哪个照顾?”
“有心人带他疏散了。”文晴回答。
“喔!那样做是好的!人生总是要一点壮烈的,要不,山水间就没有意思了。西门坡那个做大王的其实可以放一句话要他们回来嘛!他还是简堂先生的学生咧!简堂先生又是张公子的姑丈……”
“最让人想不通的就是,何健和许克祥日夜都在打你大王的主意,几乎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他们听老蒋的话杀共产党,你帮这个忙做哪样?老蒋眼前是没有空,等到哪天腾出手来的时候,他刀子底下还能忘记你?你帮他的忙,有朝一日哪个帮你大王的忙?西门坡的宝座还能坐好久,试问?——蠢!让十几个婆娘搞昏了。”滕先生感慨得很。
“听说在找。红岩井田先生也在出力气。问题怕的是人不在了。”胡藉春说。
滕老先生抽着根长长的旱烟杆,“唉!万里江城,无家张俭,怕是要些时候才回得来了……”空气宁静,轻烟在客厅缓缓缭绕。
段一罕是个懂事的人,对胡藉春、文晴做了个眼色,于是小声谈起烧狗肉的事来:
“……就在大厨房后头小天井里弄行了。狗肉进不得厨房上不得灶头,并非怕惊动灶王菩萨,一家老小也有不吃狗肉的,搅乱了锅子碗筷,让忙厨房的人为难,心里也不好过。”胡藉春说。
一罕忙着答应,“那是!那是!”
“那我到后头照应一下。”文晴要走——
“慢点,”滕老先生叫住文晴,“弄张纸来,我讲,你记——”
“后园摘六片老橘子叶,半斤老姜,五钱花椒,广东新会橙皮半块,一颗八角,一片桂皮,一两半干辣子,东西汇齐,都收到火炉子瓦片上焙香它。”
“半斤五花猪肉,切砣砣候用;一头大蒜,不剥皮;三根葱,三两绍酒,五钱红砂糖,一茶杯酱油,一包辣子粉,两节甘蔗,一小块豆腐乳,两片香菇,半斤麻油,半杯花生油。”
“准备好了,到书房叫我……”挥挥手,文晴跟其他人出去了。
几个人来到厨房边小院坝。说小也不小,还打点着几棵竹子和虎耳草、指甲花,挨葫芦眼墙根边居然有两株作古正经的大茶花树。
文晴弄来块新砧板,搬过几张小木椅,大伙就这么贴地式地作弄起来。
藉春是个细心画家,他一切一切妥帖地按自己的法度切肉,齐整得如机器制造。这功夫像他的为人。
文晴少到厨房来,手脚显得生疏,却也意识自己是个主人,指点厨仆搬来座中型火炭炉子,一口带把的二号熟铁锅。火扇旺了正要回身去请老人家,老人家自己已经迈步进了厨房。
老人家进厨房,是滕家历史少有的一章,拐弯显得不纯熟,他为人好,厨仆们带引他时当面敢笑。
“烫锅子,免得肉粘锅,好!倒狗肉,翻铲!不停地翻铲——”
段一罕、高素儒、胡藉春都纳闷,是不是油放少了,这十几斤狗肉……
“放的这个油,是防粘锅的,不是炒菜的油。干炒一番要它出水,这叫做‘肉骚水’;野味这类东西,帕(犭面)啦!野猪啦!野鸡啦!鹿啦!麂子啦……都不能水洗,一洗,骚腥味全显出来啦!要过这个‘出骚水’的关。你看底下,水出来了罢!一阵偏着锅把骚水倒了,狗油才会认真熬出来。”
“好!放一颗八角、桂皮,再放橘子叶、橙皮。这可要认真地翻铲了。闻到真正狗肉香了罢?再翻铲!要让每一砣肉都炒滚成焦黄小圆球。你可不要小看这一踏步!这段功夫做不到家,底下再仔细,再讲究也白费力气。好!起锅!狗肉连油倒转钵子——”
“锅子热了,把麻油全部倒进锅子。放猪肉、蒜、花椒、姜、红砂糖。砂糖起泡是标准,倒回狗肉翻炒,锅铲要翻得勤,莫让锅子起糖炭,这时候加点盐,倒酱油,放葱、蒜、甘蔗、豆腐乳。”
“你看,肉色逐渐变成棕黑色的时候,慢慢加一瓢半的水,水不要漫过肉顶,放两调羹辣子粉,午菇。盖上锅盖,保持文火,大功告成。一个半钟头开席!”
滕老先生不停地讲,藉春不停地做。盖上锅盖最后一道功夫做完,莫名其妙地自转了三四个圈,点着的香烟那头差点点烧着嘴巴。
在堂屋,老人家叫人把大方桌撤了。炭火炉子端到正堂中地面。周围摆了八九张小板凳,热气腾腾的一大锅狗肉隆重地架在炉子上。地面四周罗列着卷心菜、芫荽、腌萝卜、糯米辣子、冲菜、海青白、豆腐干、油炸豆腐、干炒酸萝卜丝……
“嗬!岩脑坡满条街都闻到狗肉香……”进来了黎雪卿、韩山和聂胖子、方若。
“你是闻来的还是请来的?”高素儒问黎雪卿。
“一半请,一半闻!”黎雪卿回答。
看来聂胖子和滕家有亲,常来往的人。
几个向滕伯请了安。
“各位看看,今天的席这么子设,庄严的堂奥,让十足的江湖气味冲撞了。老伯的宽容怕是特别之破例了吧?”韩山说。
“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我这个人喜欢温故知新,可惜年纪一大,机会就少。人的格局定死了,那是很容易变成老朽的。我这个老家伙还不怎么甘心马上就那么一下‘叭噗’的咧!各位看,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回到真性情位置上来,这就靠你们年轻朋友提携了!”滕老伯笑起来。
“提携这么便宜好玩,我倒是真愿意天天上来陪您老人家了!老人家亲手炮制狗肉,朱雀城几个人有福气吃到?”雪卿说。
藉春说:“两边邓石如这八条字,屏风上这幅华秋岳的画,让狗肉油烟炭火熏俗了,可也是我们的罪过……”
“这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这幅画还是假的。熏俗些看起来舒服点,多点掩盖……”
“老伯开玩笑吧?全城都晓得这幅华秋岳,怎么是假?”雪卿说。
“我明知是假,点出来,老板不卖了。我图它三个长处,一是大,二是纸厚,三是便宜;画呢?还过得去。——来罢!各位就座吧!文晴你把酒坛子搬拢点,酒虽是苞谷烧,可也有年份了;并非故意留的,是搁在灶房碗柜底下,一忘就是二十年,看看剩半坛了,怕是要掺着新酒喝——”
于是文晴又提了一桶新酒来。
“就用碗来如何?”滕老伯兴致极好。
狗肉钵子揭开了,这简直一座喷发岩浆的火山,一钵子颤动着的灿烂,香气直朝眼睛、鼻子、嘴巴钻,连耳朵都不饶!
各人面前倒满了酒,酒气肉香交织一团,这贴地不到五寸的奔腾澎湃的筵席,简直是一场誓师大会;一声令下,什么赴汤蹈火,什么抢劫钱庄,什么热爱家国,一切都不在话下了。历史上,这类场合堆垛出过多少豪杰!
(以后的几十年的某几天,在京城一大批据说完全“心甘情愿”的资本家上天安门城楼子去给毛主席送“喜报”的时候,毛主席就有过一番吃狗肉跟接受改造的英明的教导。说的是:资本家接受改造跟吃狗肉一样,原先害怕,只要尝过一点,以后就越吃越有味了。听了这番话之后,在报纸上我们就不停地看到那些资本家像吃狗肉一样,越改造越高兴的消息,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可见狗肉跟一般凡肉是很不一样的。)
大家泡在一个非凡的气氛里。狗肉软酥嫩滑,到口消融的境界,看出了火候和材料综合的力量。浓香黏稠、富有弹性的个体直在舌头上翻卷,谁都想让它在嘴里多呆几秒钟,而另一种欲望又迫不及待地催它进入喉咙;难舍难分,柔情缠绵,时不时,又来一口苞谷烧;这种自我的莫可奈何的宁馨之感,岂止是“一股暖流通向全身”那么简单?说是说聚酒属于非常集体的性质,临到后来,除了自己,还有谁记得别人?
朱雀城流行一个笑话:
两父子在家对饮,做爹的先醉,问儿子说:“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晓得!晓得!”儿子答应。
喝了一阵子,做爹的又问:
“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我怎么不晓得你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谁是我爸爸?”
又喝了一阵子,俩父子都喝得差不多了。父亲又问儿子:
“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儿子听了大怒:
“你他妈是我爸爸?我他妈才是你爸爸!”
滕家那两坛酒,让我写书的也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回家的。
甲鋐老人既无“残醉”,也无“宿醒”,这种功力是年轻人也不如的。下床穿衣的时候,老太太也醒了:
“起身了?”
“这不是起来了?咦?你跟着起来做哪样?趁早还不多睡睡。”
“这不笑话?你都起来了,我还躺着。看这天,一天晴,三天雨,连着两个多月了,好教人烦。”老太太也忙着起身。
“天,是怪不得的。天管的事情大。他老人家打发什么,你就接受什么,拗他不得!”老先生说。
“看!下得这么大,哪儿都去不得!”
“哈!我恰是这时候要出门!”
“去哪浪?”
“标营田家。”
“喔!这雨不雨,你反而是高兴的!”
甲鋐老人牙刷刚塞进嘴巴,听了这话,“哈!”了一下,喷出许多牙粉和泡泡。
文晴见老人来到客厅里,便连忙过来招呼,端正了踏凳,又忙着泡茶。
“你那几位朋友,都还算得上是些‘可人’了。”
“这几位朋友在城里都‘单独’得狠,书读得好,脑子开通……”
“那倒是可以多跟他们走动走动。你这人书也是读得还算可以的,就是太‘高罕’,不通人文。古人书读得好、记性好的人汗牛充栋,诗做得好的却不多。啃古典做诗,光见学问,光见记性,周围世情,一窍不通;所遇事物只见感动,不见生机,不见聪慧,不见触发;书本尊重书本,书本摹仿书本,哪出得了好诗?——我这辈子,性情、经历是有的,反倒是缺个书本。有情致要来首诗,却是端不出学问。笑别人诗做得坏,轮到自己,连坏的也拿不出,这辈子就只剩下读诗、欣赏的份。——摆是能摆一通的,算不上是个文人原因就在这里——昨天你们谈到张家公子幼麟,其尊翁我是认得的。听起来,大家对这位张公子怕不只是弄得一手好菜肴的好感吧?”老人说。
文晴微笑地欠着身子回答:
“幼麟兄为人狷介,厚道风雅也受朋友们的亲近。”
“听说他是学音乐的?”
“是!”
“听说他喜欢过古人的诗?”
“嗯……他时常提到黄仲则……”
“哦!黄景仁,他喜欢‘可知战胜浑难事,一任浮生付浊醪”的黄景仁,那就,那就孤寒坎坷甚矣!”
“幼麟兄倒是滴酒不沾的。”
老人家站起身来哈哈笑着说:
“滴酒不沾的酒徒,普天之下有的是!——嗯!我要到北门标营去一去——”
“你老人家看看这雨,昨夜一口气下到现在——”
老人家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在橱子脚底下摸钉鞋:
“你看你,还没有你妈的雅怀!”
文晴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站在旁边傻看老人家穿鞋。
说起这钉鞋,滨湖一带以及湘、资、沅、澧流域各大小城市是常见的。淡黄原色生硬牛皮做面,再三四层厚牛皮上麻蜡线穿梭往来为底,鞋底前后遍钉拇指大小“奶头钉”,走在路上,难免一种阴阳怪气的样子和响声;也要副好脚头,穿不惯五步内脚底就起泡,最是容不得人的东西。
老人家撩起长袍,卷起裤脚,戴上顶苗乡油纸大斗篷径直打开大门下坡去了。
文晴明白一点,他父亲从二三十岁起,就已经是个“不逾矩”的人了,大雨中一个老年人出门踩水,是说他不得的。
打岩脑坡去标营,有好几种走法。坡下来过永丰桥沿南门城墙外边街到东门,进城门洞再沿城墙内老菜场,过史家衙,过箭道坪,过北门城楼,过文星街就到标营;老年人走这条路意思不大,虽然说是说边街上一列雕塑菩萨的作坊,天天出新名堂,对老人家说来,缺少点吸引力。论路,算是通畅的了;另一种走法是进南门城门洞,南正街直走十字街左转进登瀛街再左转经北门城楼直走标营;还有一种走法是过永丰桥之后绕左边城墙外走进北门,过西门坳,经陈家祠堂,过早阳巷,下陡陡坡,过王家衙,走文星街见土地堂左转到标营。
落雨天,还是进南门这条走法最好。一路上都是石板路,有几家文明优雅的书局、教育局、邮政局、党部、学堂和名士住宅的穿插,一路上少有闹热场合打扰思路。滕老先生坐在家里早就确定好要走这条路。他义无反顾,他目不斜视地罩着顶大斗篷往前走,根本没人认出这遮住脸的大名流,连过路打招呼的都省了。
田三大家在红岩井背后。
“出去了!”老太婆不认得客人,看都不看一眼。
“这么大雨还放马?”老先生自己感叹。
“他出去,我哪晓得!——马在后头——”老太婆话没讲完,十二匹马一匹跟一匹全嘶啸起来。
滕老先生心里好笑,里头有几匹和他熟。
老人堂屋坐定,接过茶细细地喝着:
“我等他!”
“你喜欢等好久由你!等就等吧!”老太婆在堂屋后头应答着。
“田三大他太太呢?”
“嗯?”
“他夫人呢?”
“嗯?”
“田三大他婆娘呢?”
“你管她做哪样?你是她舅子?”
看起来没话好讲,“这老家伙特别!”便浏览起堂屋的画来。有八张苏昆的画分别挂在左右。苏昆是谁?许多雁鹅在芦苇上下翱翔消停。正中摆着神柜,柜顶上有“家先牌”,上书金字“天地君亲师神位”字样;右首边一幅中堂“山居图”,落是落着沈周的款,笔黑也近几分,神气终究还是嫩,走近一看,笑起来。画底子用板栗壳熬水加墨染过。板栗壳熬水染过的画,最容易谎过半桶水的行家,初看,明朝画无疑。田三大当然不是蠢人,光天化日行家林立所在,挂真东西做什么?论如此的气派场合,看得过去也就行了。这点跟自己一样。
雨没停,滕老先生打量刚才进进出出的老太婆,该不是田三大的妈罢?儿子怎样,妈总有个贴近的气派!这老太婆不行,没有个长相!冷焉乎气!不像个爽利能干人。田三大在沅水流域算个大人物了,找什么人帮忙不行?这老太婆能做什么呢?要她烧菜,行吗?田三大这么口刁的人;洗衣,她下得了河,提得起水,举得起“芒槌”吗?大凡菜炒得好的人,来来往往都有一股子劲头,甚至还摆点架子,只要有一点,就算可爱了,她没有……
雨要是停,起码可以到红岩井走走,城墙上看看老营哨,狗日就是不停。这一不停,兴趣也哑了。无聊!无聊之至。堂屋檐下四只鸟笼。一只八哥,一只呷屎雀(又名四喜,像只小而胖的喜鹊,歌唱得好),一只玉鸟,一只绣眼,都萎在那儿,像个没轿子抬蹲在轿行墙根打瞌睡的轿夫。都怪这一点都不想停的落雨天。一切都振作不起来,谁若是这时候还想放开喉咙唱歌,要不是发花癫便是他们家哪口祖坟漏气。
滕老先生对堂屋背后正在作响动的那个老太婆只好重新发生兴趣。找这种人做家务事,反过来想,也不一定没有道理。这太婆对身边任何人和事都不感兴趣,既不想打听,也谈不上传播。田三大风海涛式的人物,要的就是这种尺码的人。他不让自己做的大小事从任何哪怕是一道窗隙和门缝缝传出去,这人简直就是首选。是这样吗?
你看,一个老头子跟一个陌生的、毫不贤惠的老太婆周旋,岂有此理得很!
“想起来了!你是岩脑坡上的滕甲鋐!滕身小怒!”老太婆从堂屋后头探出头来。
滕老先生吓了一大跳,习惯地要从腰背来摸枪。他老人家早就不带家伙了。
老太婆完全改变了风神,跨过门坎,叉着腰:
“我是你大嫂!不认得了?你看你,长胡子都晋起来了,让我好面生。”
“我,我,吓,吓,吓!实在造孽!我想不起您大嫂是哪家的。”
“不用想!我男人是铜钱坡杨石宝!”
“嗬!认不出是杨大嫂了,你以前……嗬嗬!要不是你认出我,我怕是嗬!嗬!嗬……”
“你们男人经得起‘长’,婆娘家十年八年,两下子就完!……何况五六十年……”
“大嫂,不怕你气,你往日可跟你眼前不一样!你想你那时候好糟蹋人!你嫁给石宝大,哪个年轻人以后还敢惹你?石宝大把周围人都降住了。要不是石宝大过世了,连这句话我都不敢讲!是真话!骗你我不是人……”
“你讲你那时候好笑不好笑?记不记得跟石宝打野物回来,让豪猪搞得一屁股刺,还是我一根一根帮你拔,帮你敷草药。还有半根断在左屁股肉里取不出,现在怎么样?还在吗?让我看看……”
“算了!算了!”滕老夫子赶紧闪开,怕老太婆真要过来脱他裤子,“后来让军医开刀取出来了。”
“你还不好意思?我看你长大的,怕哪样?——唉!我们这一代人都快死完了——想起我们一伙人那段日子,都还算是威风的咯!石宝打贵州的时候,来来往往,我坐的是‘八亭拐’咧!——石宝死了之后,我回铜钱坡过了廿年来安稳日子,钱用完了,又没置田地,进朱雀,哪个还认得哪个?靠人周济,也只是回把两回,到第三回,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我想我朱雀城是留不下了。上贵州,去不得的,脸往哪里放?好!下辰溪,到花垣、叙浦、保靖、麻阳……我想我讨饭也要去远点,免得让家乡人蒙羞。没想到讨到沅州,让田老三认出来了。我也不晓得他怎么认得我,明明是见他走过山了,便又回转身来歪着脑壳端详,抓住我肩膀看,看,轻言细语说:‘——你看你,你在这里呀!’就把我带回来了。我想我哪样都做不来,把我这老太婆带到屋里做哪样?田老三讲,‘要人做事,我不会找些做事的人?你给我看房子,大家不在的时候,让房子里有个人。你死了,我埋你;你有饭吃,有衣穿;要是无聊了,不耐烦了,想去讨几口饭玩玩,也行;累了就回来,今后没人敢讲这个那个!’……我听到好笑!你都讨饭了,给人欺侮总是要的咯!是不是?——我不讨饭!无聊我坐到门口看城墙,看过路人……”
田三大带着几个跟随回来了,见是滕老夫子,连忙走上前来行礼:
“真对不住,真对不住,老人家要来找个人先通报一声我好等候嘛!看!让老人家等久了。”瞄了瞄几上的盖碗茶:
“这茶不行!我有新古丈毛尖!”说完,才去除掉斗篷和蓑衣,旁边站着的几个跟随都到屋后去了。马也热闹起来。
“——外头出了件事来找我,揽了我三四个时辰——老人家,你稍微坐下,我马上就来——”说完也进到屋后去了。
滕老先生一个人留在厅内,一早晨从一家之主到小老弟又变回老先生。他抽了口长气。
田三大端了茶盘出来:
“你试试这个!”
滕老先生揭开茶盖,满杯绿,眼睛登时亮起来,抿了一口:
“这真、真、有点不错……水也好!”
“水是南华山半山腰崖坎边沙井里的。”
“怪不得!”
“玉皇阁、三王庙和接官亭冷风坳的所谓‘第一泉’怕是山上有了什么动静,喝不得了!也只剩下个‘所谓’了。”
“山高头让人动了脉气吧?”
“怕是!早晚我让人上去看看!这很要不得!”
“你讲你大清早出去,到底处理个什么事?”
“哈!这要让你老人家听听,也要少见的好笑,看热闹的告诉我,半个多月前高头涨水,冲下来一座瓦房顶,正漂到蒋家碾子那边的时候,城墙上的人见房顶趴着一个年轻婆娘家抱着个小伢崽,眼看漂到虹桥桥眼一卡住就会没有命,朱家衙里头有二十几岁名字叫做霍生的弄了根长麻索子,一头捆在腰杆上,一头捆到城垛子上,从灵官庙那头跳下水去。那水好大,打了百多个滚,命差些子丢了,好不容易泅到房顶边上,连房顶带人拉了回来,算是落水里捡来个媳妇,还有个又白又胖的半岁大的儿子。他妈欢喜到发癫,又是谢神拜菩萨,又是请客喝喜酒,到处对人讲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那婆娘也是漂亮得少有,无可奈何地认了命。霍生人长得好,俩娘崽慌的就是没钱讨不到婆娘,这下好了,全衙子的男女老小都为他们高兴,顺顺当当地过了大半个月日子,没想到今早上两叉河上头要人来了,说是这婆娘的男人,向霍生要他婆娘和孩子回去。”
“霍生说这婆娘是他捡的。”
“那男人不认账,哪有随便捡人的婆娘的?
“霍生说,要不捡,你婆娘和伢崽不是死了?你眼看你婆娘和伢崽让水漂走做哪样你见死不救?”
“那男人说,能救我哪能不救?我多谢你!我感你的恩!到底婆娘还是我的嘛!你还给我,我跟你磕头。”
“那婆娘两边难做人,只有抱着伢崽哭。”
“衙子里的年轻人讲公道话,困都困过了,这里的日子挺美满,霍生人也好,你就大方点算了嘛!当做他娘俩淹死了嘛!以后再找个婆娘就是……”
“那男人说,我是听到你捡了我婆娘和伢崽才赶来的,我这是结发夫妻嘛!要不然,赔你一只我喂的两百二十斤重的大肥猪好不好?”
“衕子的年轻人嚷起来,那怎么行?人是人,猪是猪,简直扯卵蛋!”
“那男人哭起来,你们城里人欺侮我乡里人!”
“青年们忿怒了,你忘恩负义王八蛋!我们霍生冒命救人,是条堂堂男子汉,你他妈的个皮死卵一条,连婆娘伢子都保不住,救不了,还敢进城骂人?”
“又有人讲公道话,让这个婆娘自己决定愿意跟霍生还是跟高头两叉河下来的男人?那婆娘又只会哭,哪样都不说。”
“闲人就把我叫去了。我告诉霍生妈和霍生,也对大家宣言,婆娘和伢崽都是人家的,还给人家。还给人家,这才是救人,得个‘信义’两字;要是好长时候没人来要,你霍生收留了他们娘俩,这得个‘仁爱’两字;做人要做得漂亮,霍生和霍生妈难过我心里明白,以后我帮你讨个好嫁娘。”
“二百多斤的肥猪,我们不要,要了,不算做好事。做好事有好报应,你们懂吗?”
“霍生听完我这番话之后,一个人流着眼泪往北门那头走了。那男人跟大家磕了个头,再三地多谢,带着媳妇和儿子也走了。看热闹的散了,我也就回来了,没想到你老人家怎么有空到寒舍来,那么大的雨。”
“是啰!是啰!昨晚上文晴约了些学堂先生在家吃狗肉,很热闹了一场,中间谈到镜民先生的公子幼麟伉俪的处境,当时有几位虽然儒雅可爱,只是关系不近的年轻朋友在座,我落墨不多,倒是一夜没合眼。越想越觉得应该找你来请教请教——”滕老先生说。
“镜民先生对我有过惠泽,他老人家又是个耿介无比的长者,报答是没有机会的。幼麟公子的通达蕴藉,我早就欣赏,也有过接近;湘、资、沅、澧四条河招呼我都打过了,眼前没听到响动。”
“我有个问题放到心里头好多年了,不明白做哪样湖南人总是爱杀湖南人?从古到今没完没了,已经上了瘾,一下又来,一下又来。老蒋想必也是看到这个苗头,他手段歹毒!要你自己杀自己人给自己看,像是要你照着镜子来。
“西门坡上那个人,他不是不明白,他连何健都看不起哪里还看得起许克祥这个小小团长?这下好了,跟到许克祥走了。他到底懂不懂‘小隅无作’这个意思?——”
滕老先生说:“不是不懂,是没有胆子。眼看身边几个部下不都让老蒋哄走了;戴伢崽、顾伢崽……不都当了旅长?形势若此,浪费挣扎是要吃亏的,他明白得很;眼前不过是待善价而沽,得个尊重就很安逸了。——你讲的湖南人专杀湖南人,那是因为湖南人自己首先就是怕湖南人,像口‘蛊盆’,几十条毒虫互咬争个胜负,总指望咬到最后剩下的是自己。这哪里可能呢?曾国藩最是明白这一点,他就是皎到最后的那条益虫王;慈禧呢!是放蛊的‘蛊婆’,叫他咬哪个他就咬哪个。平了长毛,大势已定,慈禧就像撒豆子一样,把老曾的部下全解散了;撒到四方八面,都封了地方大官;老曾捡到的是始皇大将王翦的乖而已。长毛是湖南人平的,当长毛的也多的是湖南人,这中间有哪样公道不公道?嘉庆年对湘西苗族人大开杀戒,平苗英雄不也用的是湘西人吗?——我也有一点想不通,共产党你搞农民协会,让苦人翻身,哪一天哪怕是共到我的头上,从大处看,我也是想得通的,普救众生总要牺牲点真家伙嘛!不过你砸庙打菩萨做哪样呢?你把我们湖南的大藏书家、学问家叶德辉杀掉做哪样呢?上千上万的珍本书落在不懂书人的手里,书和书不一样呀,这一散失,洪水汤汤,哭不回来了……当时。要是里头有个把读书人管管就好……”
田三大说:“里头读书人不少。不过你老人家晓得,读书人发起狠来,做出的浅薄幼稚动作,比起不读书的,疯狂多了——十分十分之可鄙讨厌!”
“讲讲看,读书到底到底能培养性情?你看。往这边读,好;往那边读,坏!岳飞和秦桧都是读书人。‘上善若水’,其实‘上恶’也‘若水’,水跟读书其实是一样的既是善端,也是恶端。”
滕老夫子说到这里,一位姓萧的捧了一只仿唐的三彩马进来了。他叫做萧丹平,是田三大的邻居,是个在家乡和外头大地方来来去去的人。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放在家里。一年回家三四趟,带回一批新书旧书、报章杂志;问或也带点景德镇瓷器,浙江龙泉的手杖宝剑,茄力克听头纸烟,橡皮吹气枕头,几张高亭公司、百代公司出品的留声机唱片,有的送人,有的留着自己用。戴一副K金丝眼镜,呢子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一支康克令自来水笔。留着分头。人细高细高,和和气气,子女也教育得好,五岁大儿子的隶书,宣纸书就的条幅已经裱成八幅挂轴分列堂屋墙上了,那是很震惊人的事情。
大家原都是认识的,见到滕老先生,稍有点拘谨。丹平对田三大说:
“——东西不怎么样,我嫌它腿做得太粗,其他零碎差可合乎制度。我千里迢迢从洛阳给你捧来,为的他是匹少见的白马。”
丹平小心地放在方桌上,“我先放这里。该往哪里安顿你自己来。”
“那就真是费心多谢了——蛮好的嘛!腿粗站得稳,已经很有唐味了——这是匹正要启跑的御马,精神得很嘛!”田三大说。
“三彩马和三彩骆驼这类东西,最难烧的是矫健的细脚。唐朝人烧得出,我们做哪样烧不出呢?又说是秘方失传咯,又说是土质这个那个咯!其实呀!”滕老夫子哈哈笑了一阵,“其实呀!现在人把事情搞‘龙纳’(烦琐,哕嗦)了!脑壳转不过来而已。马肚子加上颈根、脑壳压在四根细腿上,上头重岂不是火力一猛就软垮下来?怎么办呢?就拼命在四条腿上加功夫,越加越粗,粗到火烧不软,上头压不下来为止,变成今天这个面目。”
“那,这的确是个问题!”萧丹平说。
“是呀!是个问题!你翻过来烧不就行了!一块底板加四条腿能有好重?”
田三大沉吟起来,“——世上好多简单事,自己弄复杂了。在窑场,这东西是陶器。陶骆驼、陶房子……所有冥器都是‘东西’;你当马看,当骆驼看,当做臭东西看,那就各有各的站相了。”
“还不止是烧陶马的问题。四川三峡夔门左首边,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三二百码高的山腰上,一座座古时候巴国人的悬棺;我们沅水流域岩门地方大石头和大石头之间,十来丈高的地方也有这类古时候的悬棺;在闽西北高山上也有,于是就有热心的研究家动起脑筋来,古人用的什么法子把棺材弄到那个地方去的?又写文章,又照相片,又搭脚手架上去实地探察。古人呢!说是某种神力,只有巴国人才施展得出。另外一论是,那时候长江水位高,高到刚刚合适在船上把棺材放上去;还有一论最是生动活泼:巫师念咒,让棺材自己腾托上去。——这讲法有一个漏洞,他忘记搁棺材的岩壁上还有几根石头条或者是木头条。”
丹平说:“有一年我从重庆坐船下汉口,那是半夜,等到天亮人家讲起,倒是错过了眼福——奇是奇的,各种讲法也都听过,难以相信,自己又拿不准个看法——”
“到这程度,又有实物,怎么讲都不为过!你驳不倒嘛!”田三大说。
“还是那个烧陶马脚的问题。简单的事,想复杂了,越讲越复杂。想想看,两千多年前的战国;近一点,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再近一点宋朝、元朝、明朝;那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当大官的怎么过?京城怎么过?小城和乡里怎么过?跟今天有留声机、汽车火轮船很不一样。就算是皇帝老子,再享福,那日子也有限得很。婚丧打点,因时因地,层次就分明得很了。我也没有听说过古时候白帝城夔门一带十分繁华热闹过。可能那时候这里住了不少巴国人。死了当然要有个地方放,生死间,各族各族的风俗习惯,也可能风俗习惯再加上日子松紧的原因,弄出这个让后人莫名其妙的殡葬死人的法子——”
“人死了,照例是隆重仪式,要给死人洗澡,穿光鲜的衣服,尽心的殉葬品,再弄口棺材,哭哭啼啼把死人放进去,钉上棺材盖,八个十个人抬起棺材,吹吹打打、哭哭啼啼送到墓地埋了。这说的是正常的殡仪法子。”
“棺材有了,死人也放进去了,巴国人到底是如何把这口棺材放到悬崖上去的?”
“棺材和里头的死人今古一样,照例不会自己跑到悬崖上去。棺材虽然只有一口,抬棺材的却有七八个或十来个,他们怎么插的手脚?是不是一齐上去呢?”
“那些隆重仪式,那些抬棺材的人,那个睡在棺材里受尊敬的死人,卡壳就卡在这里,这一大帮人和行头如何的腾云驾雾?”
“嗯!是呀!是呀!”丹平着急起来。
“你见过用绳子把自己悬在崖壁上采草药的人吗?”滕老夫子问。
丹平说:“那见过!”
“有些人会悬在崖上炸药取石,平常日子就割取石耳来。”田三大说。
滕老夫子问:“要是我要你们的那个人悬在半山腰在崖上打几个尺深的眼,办不办得到?”
“当然办得到。”田三大说。
“洞眼里插上几根结实的硬木头柱子?”
田三大笑着回答:“那还用讲?”
“再叫另外一个人背块打了洞眼的棺材底板搁到柱子上去行不行?”
田三大点了点头。
“再叫第三个、第四个人下去插上棺材四围的板子行不行?”
田三大又点了点头。
“叫第五个人背着死人和殉葬品放到棺材里行不行?”
“这倒没有料到!”田三大舒了口长气,微微笑了一笑轻轻靠回椅背。
“第六个人去钉棺材盖……那时候的人,一定把这道仪式弄得清楚有序,并不认为怠慢了死者……”滕老先生说。
“那是的!”丹平说,“不过,第五个人背了个死人下去,总是有点胆寒肉麻……”
“这是专门人干的嘛!你听说过西藏天葬仪式吗?”滕老先生问。
“听过!听过!”丹平连忙答应,“老伯免了!老伯免了!不用讲下去了!”
“也是很隆重的,不过,要理会到西藏未亡人的心情,那倒难了!”田三大说。
“你们看对不对?古时候的乡里人办丧事,哪来那么多繁复?倒是如此简单的仪式弄得千年后的人神魂颠倒想不开。真凭实据、睁眼得见的事情尚且如此,何况耳食传说?听到张家公子幼麟夫妇流落滨湖一带乞食,有十来二十种说法,我就很感不然,不会的!他们不是动不动就讨饭这类人;虽然我倒认为纵使讨两口饭吃也没什么大不了——在他们,不会的!……”滕老夫子说。
“省里共产党的书记罗迈,听说让许克祥毙了!”丹平说。
“许克祥怎么抓得住罗迈?许克祥什么东西?罗迈的屁他也抓不住!幼麟和柳惠这两夫妇前些日子找过罗迈,找不到了;这一找不到,他们就不能不也让人找不到了。不过,对他们两位,我倒是比较放心!幼麟这人善,柳惠反倒激越,有幼麟挂拽住,跑不远的。我倒是惟愿这两夫妇远远地走了,到上海,到东京去。幼麟是个艺术上有天分的人,留在朱雀,迟早会萎下去,会完……”
“听说他们三四岁的伢崽还留在朱雀?”滕老夫子问。
田三大点头再三,“是的,是的!在的,在的,有人在管……”
“唔,这听起来让人高兴!……我想,我该走了,你看,雨停了,这雨,搞了这么多个月……”
“老人家莫走,我叫了米豆腐,是‘沙嗓子’的……”田三大说。
“有米豆腐吃,那我就再坐一会。”老人家说。
老太婆从后堂探出头来:
“米豆腐到!”自己也走进堂屋。
跟着两个后生端来了米豆腐,一个人一碗大家吃起来。
“怎么从后头来?”滕老先生问。
老太太抢着说:“从后门送的。沙嗓子担子在后门口。”
田三大对老太婆说:
“这位是岩脑坡的滕老先生!”
“我认得他,他晓得我。滕身小怒嘛!你问他!他年轻小时候跟石宝怎么样?”老太婆舀了一调羹汤送进口里,“刚才他进屋,我看了又想,想了又看,那副神气。我一叫,他就应了!”
“是唦!是唦!大嫂嘛!”滕老先生对田三大说,“我好多手脚都是石宝大教的!年轻时候,得大嫂照顾得很!”
丹平听了这些话,有点兴奋:
“……我们朱雀,你看……”
老太婆径自收碗到后堂,不再出来。大家原想等她再说一些话的;看看尽兴,滕老先生再说要走便不好留了。丹平回家。田三大陪滕老先生一路走去。经过朱家衙衙子口街,田三大指了指衙子右边老远那家门口:
“那就是我讲的捡人家老婆的霍生的家。”
滕老先生碰碰田三大衣肘:
“慢,慢!让我想想,听你说,那个年轻人应该还算个‘可以’的人了!唔!这样吧!哪天你有空,请到舍下去一趟,我们商量一下,我给他做个媒好不好?”
“哪家的?”
“舍下有几个丫头,性子都好,有的大了,该送她们出去了。哪天你来,你给霍生看一个!”
田三大沉吟一阵:
“嗳!真是多谢你老人家了,我也还了愿!几时都行,你叫我就来!”
“那就这样了!”滕老先生拱了拱手回头向北门走回去,经过文星街土地庙,老远看到有个人对头走来,原来是朱雀城另一个大角色龙飞。
“滕老先生,你大清早从哪里来?”龙飞向老人家打招呼。
“我找田三大!”
“找田三大?我正要找他!”龙飞说。
滕老先生回身指着老远的田三大背影说:
“那不是他?他刚送我正打转身。那你找他去吧!有空来岩脑坡我家坐坐——那我走了!”
“一定!一定!过些日子,我跟田三大来!”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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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09 20:51

六 (《收获》2009年第六期)

这龙飞是个苗族人,住离朱雀城七十多里外总兵营山山里头。苗族人在正规军里当官的不多,三十多年纪混上个正式团长很不容易了。休假回乡里时喜欢自己的苗族穿着打扮,一身青,绉纱包头巾,大领衣,丝帕腰带,半长短裤子,黑布绑腿,草鞋,斜挂着支带红丝缨子的二十发驳壳枪,屁股后腰带上插着根包银镶铜的竹根粗烟袋脑壳。
人说不上长得漂亮,这又跟田三大架式有点相同,相貌平常,给人留不了深刻的印象,看过就忘,再想就想不起来。大凡这类人可分两行:一行是呱呱坠地直到装进棺材,除了端碗吃饭喝汤、上床跟婆娘睡觉搞出几个娃娃、点香纸蜡烛拜菩萨求个好年成之外,世界外头如何又如何,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他摆两个时辰外头的花花光景,再问他想不想去看看,他会站起来盯住你,说你想害他。这也就算登了顶了。另一行人完全不一样,妙就妙在沾了长相平凡的光。头脑细腻,见识宽阔;动作爽脆,面不改色。磊落大方加上不怕死的胆识,身后头就免不了跟着几千上万的心服口服的仰慕者。阵势以至就耍开了。见怪不怪,朱雀这类黑黑瘦瘦、小小、精干如鹰隼的矮个子,在湘军头领中几乎出尽风头。
当然也有好笑的地方。这些出众的人物有朝一日或许心血来潮,自觉长相方面与身份缺少点美中不足的地方,于是都在鼻子底下留下一撮浓浓的日本明治天皇仁丹胡子或德国威廉皇帝的翘翘胡子。偏僻的山乡突然出现这类穿插,众民心上不免油然生出骄傲,简直是地方的福气,一种光芒,绝无仅有的气派,说新一点,是一面旗帜。从此背后称呼那几位老元戎时不再叫名字了,也不叫什么“公”什么“爷”了,就直接称“大胡子”、“二胡子”、“三胡子”。周围各卫星县在外头混了几年、稍微出众点的人物,也学着朱雀城的大爷晋起胡子来。大概是官小了,勇气不大,晋起的胡子缺少后劲和阳刚之力,不是疏疏落落便是翘不起来,委委琐琐,没有个样子。一旦朱雀哪个大爷电话号唤,便赶忙把不景气的胡子剃光前来,免得上头看了不舒服引起别的麻烦。
田三大正沿着城墙回家,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头也不回地问:
“几时来的?”
龙飞说:“刚进城——滕老先生难得出门。”
“那是来问问幼麟夫妇的事!——有信(‘信’在朱雀的生活里,是消息的意思)了吗?”
“两个人都在秀山。”
“是妥当的?”
“嗯!妥当。”
进了门,老太婆看到。
“你几时来的?”
龙飞赶忙答腔:“鸡叫出门的!你老人家咳嗽好了?”褡裢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老太婆,“‘勾鸡坡’的,听到讲,今年这叶子劲头足。”
“足不足,少抽几口就是;你上回送我的都还挂在屋里,怕还有一二十张!我舍不得抽——你,你给你妈修的屋好了?听人讲,岩头坎子密,为娘着想上下方便,做儿子有孝行就好!”
龙飞歉然笑了一笑,“屋子都好了,几时你老人家喜欢,接你去住些时候。我娘总是想你,讲了几回了。”
老太婆听龙飞讲完话,点点头,“好!我会去!”进后堂屋里去了。
田三大说:“幼麟的事,外头没人晓得?”
龙飞应了一声“是”。
“眼前摸不清西门坡‘老王’动静,慢点回来好!”
“那是!”
“‘老王’这人好笑。又是皮工厂,又是枪工厂,又是军乐队,又是发行钞票……‘叫化子睡凌勾板唱雪花飘飘,穷作乐’;外头世界翻天覆地,还在那里‘孤王酒醉桃花宫’,有朝一日,造孽的是湘西,是朱雀城!”
“气数是差不多了!……”
“十年八年吧——上个月,你搞了周矮子一盘(贵州的小军阀,旅长),球了他多少东西?”
“差不多一半。光山炮就二十四门,‘金钩’四百多;马枪七百多;马一百七十匹;重机关六挺,少了点;周矮子舍不得,都放在后头,要是放在前沿,他输得可能没这么多。子弹、手榴弹,他都不要了,我端了他两个械库。特务连和轻机枪连人带家伙我都一起端过来了……”
“周矮子呢?”
“可惜,他扮了婆娘家让他‘水’掉了!”
“‘水’了好!‘老王’想要他这个人咧!”
“是的,‘老王’讲过……周矮子这帮人怎么能打仗呢?躲在城垛子背后,抽两口鸦片烟,放一排枪,又抽两口,又放一排枪,几炮下去,全散了!人,我都不要!鸦片鬼,乱了我的时辰,一人两块光洋打发走了……”
“听说‘老王’委令要下来,你是旅长了!”
“我晓得!迟早的事!”龙飞微微笑了一下,“我弄了一箱没打开过的‘克虏伯’‘勃郎宁’手枪等下送来。”
“你这边伤亡怎么样?”
“有一点。照常理,讲出去都不好意思,才‘泡’(十人为一‘泡’)把人,不像个打仗。别个晓得,以为我在欺侮人!”
“看起来,‘老王’这一盘日子肥了。顾大少爷、戴大少爷有发话吗?”
“笑我是‘苗老怀’冲仗火;喝药酒,弄神兵。倒是没有闲话,有,我会晓得!”
“那好!”
老太婆端了一钵子出来:
“哪!糯米甜酒——”又进去端来一小簸箕的叶子粑粑。
两人用神地吃着。
这一天,田三大带那个涨水捡人家婆娘的霍生上岩脑坡滕家去。走进滕家院坝,霍生吓成一根木头。
这种院坝,这种花木,这种气味,这种人,这种人穿的衣服,这种人的声音,这种摆设?梦也有个止境嘛!他梦里的内容不外乎是妈,是城墙,是跳岩,是苕,是饭,是米豆腐,是卖凉粉的城门洞;他连裴三星的店、孙森万的店、南门内杨家布铺都是不敢正眼瞧一眼,能梦到滕家的这些八宝七巧吗?出门的时候,田三大就问过他有没有好衣服,他讲有,抖出来一看,是他爹留给他的黑缎子大襟衣和一条直贡呢子的抄裆裤,这,人会笑;不是不好,年龄不称。田三大板着脸孔带他到正街上成衣铺买了套汗裤汗衣、青布单罩衣、灰华达呢西式罩裤,再加上一件灰布长袍,一对纱线袜子,一双黑绒面布鞋,就成衣铺后屋换了,等亮到街上,已经全身通红到脸上了。
“不要慌,呀!到了滕家,叫坐就坐,不叫坐就站;问一句答一句,不赊不欠,没偷没抢,没哪样好慌的,‘你不请老子还不来咧!’懂吗?”
“懂得的。”霍生点头。
“调匀气,放稳步子,轻轻松松;你看你,跳岩上跑步的人……”
“是啰!”
没想到一走进滕家大厅,窗子、门边都砌满了人。平常日子这是不敢的,今天大家晓得老人家开怀,近着办喜事的意思,便放肆了。还嘻嘻哈哈调笑,甚至小孩子唱起新郎歌来:
新郎新郎脸颇红,
找个满满(叔叔的意思)打灯笼;
新郎新郎脸颇花,
找个麻子打底马;
新郎新郎长得高,
找匹骡子来霸腰;
新郎新郎长得短,
冒要蒲团跪踏板;
……
滕老先生拄着烟袋也跟着微微地笑:
“老三,我一眼就看好这霍生可以,哎,带爱梅到这里来……”
家人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来到老人家跟前。
“嗯!以后你就跟霍生了。我看霍生这人实在,一辈子跟他是日子不会错的。你也大了,迟早的事,总不能跟滕家一辈子……这里嘛!路也不远,你要常常来走动,当娘家一样!晓得吗?”
这爱梅想必刚刚哭过,已经收了声,不想另外几个丫头姐妹和内外走动的娘姨反倒轻轻哭恸起来。
爱梅换了套刚浆洗过的天青色短衣衫,脑壳低到胸脯上,只见鼓鼓的额头下两道长长的眉毛。银簪子插在刚梳成的髻子上。银耳环斜在肩膊上来来去去,看这情形,滕老先生是认真的了。
滕老先生问坐在旁边的田三大:
“这孩子怎么样?”
“多亏了你老人家了!好得很嘛!”
外头报说轿子来了。大伙拥着爱梅到门口坎子底小平台处,原来两个娘姨算是送亲的,招扶爱梅坐进了蓝布轿子里。爱梅这时候不是不想哭;她吓坏了,不晓得眼前和以后还会出什么事情。
田三大跟滕老先生目送大伙出了厅堂,一眼瞥见霍生还傻站在旁边:
“你,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新嫁娘已经走了,你赶紧去跟着轿子后头罢!要快一点,到了家门口好引路呀!哪!这是三块光洋,留着你找点家务,这边有十包喜钱,打发送亲和抬轿子的……”
滕老先生连忙说:
“都招呼好了!还要你操心破费!”
一路上,蓝布轿子“惹杠!惹杠”地走着,后头两个送亲的娘姨各携着一口大花布包袱,中间夹着不知如何是好的霍生。
一路上要进南门,绕东门,再绕北门直奔标营红岩井那边,会有好多看闹热的,莫名其妙的,追着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北门上一直都流传着霍生这人天分高、内秀、举重若轻的话,天那么大的事,随手一拈不到两个月,哪!两个!
真热死人了!
这么热!这么热!哪年都没见过。中秋、重阳都过了,板栗、核桃挂在树上硬不掉下来。
王伯约了坡上卖饭菜的“狗屎”婆娘“芹菜”早早来好去看隆庆溪里摸鱼。中饭吃过还不见影子。照常理讲,“狗屎”遮不了“芹菜”的,“芹菜”不嫌他算他福气了。“狗屎”算哪门子讲究?要骨架子没骨架子,要块好肉没块好肉。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一点油分都没有,简直是块干“狗屎”。“芹菜”跟他不晓得图哪样?就这点论,“狗屎”算得上有能耐了,“芹菜”丢下原来的男人死跟他一定有个说不出口的长处。
听人讲,她跟“狗屎”原住在桃源还是泸溪的一座庙隔壁,人来人往的尽是和尚。
“狗屎”生气,骂“芹菜”在门口引来那么多光脑壳。“芹菜”说:“我哪里引他?”
“你莫对他们笑,莫跟他们讲话!”
“我几时和他们讲过话?”
“好,你眼睛莫瞟他!”
“和尚好看?”
“做哪样和尚专看你?这帮狗日的把老子当杨雄了。”
“鬼晓得!”
“好!”“狗屎”生气了,“老子搬家!”
后来在兵营隔壁也麻烦过,在墟场边也惹过事……
“芹菜”粗看又白又胖,大概是让和尚跟当兵的细看出些道理来了:脾气、笑容、黑头发、衣服里透出的大乳房影子、白牙……用他们连长的一句话说,简直是杨贵妃再世。肯嫁给老子,老子这江山不要了!
“芹菜”眼睛有点眯,笑起来两颗小兔牙也露得俏。胖女人眼睛不能大,大就凶了。
人家问,胖女人怎能好看呢?胖而不腻,不带板油;匀称,动作灵活,贤惠周到,这就是“芹菜”。
大凡胖女人都是瘦男人讨的。瘦婆娘往往嫁个肥砣子。咭!咭!咭!这个道理至今让人弄不明白。
“哎呀!哎呀,怎么这时候才来,看我等成这副样子!热死我了!”王伯说。
“芹菜”坡上下来,那热,把她也蒸出副好面目,油光水滑,衣服都粘在肉上。她一直地笑,“我要走、要走,‘狗屎’哪里这么多事,晾烟叶,擂辣子,前脚刚提出门,又讲想呕,要我给他刮痧,回回总是找事不想让我走。你猜他还老远交待我句哪样——不要和人讲话。”“芹菜”边笑边下到院坝。
“哪个是‘人’?还不讲我!看我见面不揎他几句!他有哪样好讲?……带‘抵针’,带蜂蜡,都放好了,你看,空到手来!”
“是呀!是呀!有‘狗屎’陪,魂魄都落了!”
“芹菜”在厨房水缸边喝水,远远地笑。等一会,厨房没声音了。
“你在做哪样?”王伯问。
“一身汗水,我洗个澡!——你看着狗狗,莫让他进来……”
“洗哪样?要洗,等下到河里洗个饱。赶紧走,隆庆和岩弄等久了会怕我们不来……嘿!嘿!你还怕狗狗这个大男人吊你膀子?一身肥肉!快!莫洗了!”
“莫洗就莫洗!”“芹菜”笑着走出来。
王伯后头跟着狗狗,“芹菜”左右肩膀各挂着口空“夏”。
“你讲你,哪个给你取的‘芹菜’名字?”
“我爹!”
“好名字不取,取菜名!”
“我爹不喜欢梅花、菊花,讲穷人养花做哪样?”
“要是取冬瓜、南瓜对你就合适了!”
“你看你!——听‘狗屎’讲,北方有些乡里,要孩子无灾无难,取的名字难听得做梦都没梦过!猪卵,狗鸡巴……”
“有这样?真难叫人信!所以,我讲,人这个东西贱!其实,我们这里不也一样?你看,狗狗这名字……广东人生女儿,取沙锅、鼎罐、瓦盆也是有的。生男的就叫狗仔、猪仔、大象……我跟明亮爹在营上的时候,招来的兵连名字都没有,就随便给他们起,步枪、迫击炮、立正、放哨……”
“你看你的狗狗,到乡里来变乡里人,腿脚长进了。刚才还在后头,一下子蹿到前头老远……”
“都是那苗伢崽带的,还有那只狗‘达格乌’。一天到晚满山闯,连吃饭都叫不回来!”
“他爹妈哪天转来看到伢崽变了样,要你还崽,你怎么办?”
“哼!我照拂出来的崽哪里去找?——你看!溪里头……”王伯指着老远在溪里头摸鱼的隆庆和岩弄。他们都屁股拉垮地一丝不挂。“芹菜”回身要走让王伯扯住了。
“这妈个皮两个狗日的!——隆庆!你屁股拉垮要我们怎么下来呀?啊!你个狗日的!”王伯扯着嗓子喊话。
隆庆听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连忙跑上岸,湿淋淋地抱住衣服,直奔那边山上树林里。
“达格乌”也跟他们走了。
“跑哪样?跑哪样?穿上衣服不就是?回来!回来嘛!……我们来,你反而跑了……”王伯连笑带气追到树林子里,影都没有,“这妈个皮捣事的!——隆庆!隆庆!岩弄!你们还抓不抓鱼呀?你们给我转来!听到没有?……”
隆庆和岩弄真的跑了。溪滩上留下三四斤破了肚子晒干了的鱼。所以世界上的事有时真讲不清楚,似乎是这两位一大一小的男士让人用眼睛破坏了贞操,脸红得钻到土里去了吧?
“你看!你看!他们苗族人的礼数,你边都摸不到!——两个狗日的,今天不会回来了!”王伯说完,自己仰天笑了两声,“来!他们走!我们也来一盘!……”话没说完,就自己脱衣脱裤——
“芹菜”急了,要挡也来不及,“那怎么行?你看你‘朝’了!光天化日,你,你让人看见……”
“看我个卵!看?周围十里八里没人烟,哪个看你?——脱!你快脱!”王伯自己脱了又帮狗狗脱,眼睛盯住“芹菜”,“这么凉的水:不洗几时洗?快!”
“芹菜”自己揪住胸脯往后退,“不!不!我不脱,我没有脸脱!”
王伯放下狗狗,“妈个皮,看老子来!”浇得“芹菜”一身湿透。
“别浇!别浇!我脱,我脱!”“芹菜”脱光身子连忙蹲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
王伯抱着狗狗也走到水里。水,齐腰深。
“狗狗!凉不凉快?”
“好!”狗狗说。
“要我讲的话,这溪河好成这样子,天底下哪里去找?我都想好好哭一场……”“芹菜”舒服地搓着身子。
狗狗有点怕,紧紧地抱住王伯的脖子。王伯让狗狗坐在膝盖上,也给他擦洗,“你看你看!要是带只‘洋硷’(肥皂)来就好了!”
“早晓得!我洗澡帕子也带!”“芹菜”说,“我一辈子算洗了这场好澡……”
“好个屁!你刚才衣服都不肯脱!”王伯骂她。
“芹菜”忽然一下子仰天浮在水面上,“你看这四周围山,树,这水,那天,那云,雀儿叫,太阳,世界要是这样,都忘记了,都不挂牵了……一辈子不怕冷,不饿,没人打我,骂我,不生儿,不养女……”
“伯呀!”
“唔?”
“我想上去。”
“上哪里去?”
“到石头那边!”
“你冷,是不是?”
“我不想在水里。”
“那好,你在岸边玩吧!”
王伯把狗狗放在岸边浅水所在,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回到水里。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她解松髻子让头发散在水里飘着。
“你生过伢崽,身子还紧梆梆的!看你奶奶多好!”“芹菜”讲,王伯没理她。
“我要有你那么匀称就好了!”“芹菜”又讲,“你一辈子遇过几个男人?”
王伯睁开眼,没看“芹菜”,一动不动,像是自言自语:“‘芹菜’,‘芹菜’!你再哼一声,我就淹死你!”
“芹菜”猛然站起来走到浅水边。她怕,她晓得惹不起王伯,她觉得自己放肆了;她转过身对着岸边的狗狗,“狗狗!狗狗,你吃不吃奶奶?”
她笑眯眯地双手托着自己的乳房。
狗狗还捡着水边的石头,抬头望了望“芹菜”。王伯像只母狮子盯着“芹菜”。
狗狗说:“我不吃奶,我长大吃饭了——嗯!我不喜欢你肚子底下的头发!”
“芹菜”大笑,弯着身子在水里打转。
“这疯婆娘!”王伯微微地笑了一下。
太阳底下,亲着好山水,“芹菜”和王伯都一生难再地找到了自己的灿烂。这是上天的宠幸;她的慈祥、宽怀,发出这一点点纯洁的时空,施恩于天底下两个小小的女子。
“……主啊!我沐浴您的荣光!”
炎热和冰凉的混合,便产生倦慵,于是这两大一小的裸体就都憩睡在温暖的沙滩的太阳下了。
肆无忌惮地休息是人生一大快事。
原来,这一觉可能要睡到太阳落山的,王伯忽然醒了。
天上有雁鹅在飞,排成散漫的人字,后来又变成不横的一字。大凡快夜的时候,这些队伍容易零落。一天又一天赶路,到目的地还远咧!该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赶路,队伍就不齐了。班长还是排长哇哇叫着。这么叫,把王伯吵醒了;不是,不是……
王伯笑起来,轻轻碰醒狗狗,指着“芹菜”要狗狗看。
“芹菜”扯噗鼾并不难看。一座让太阳蒸成粉红的大山,一起一伏,两砣奶奶一合一聚,肚脐底下那些“头发”耸得老高,像丘陵上让风吹着的灌木林。
狗狗胆子大,一点也不怕。只是觉得应该让王伯救她,让她变成个正常的人。狗狗以前见过不少无可奈何的喝醉酒的伯伯叔叔,那是救不醒的。
王伯心里好笑,也怜悯“芹菜”,难得无牵无挂地睡个好觉。……她刚好帮狗狗穿好衣服,站起来的当口,瞥见溪对面晃着两个影子……。
“起来,‘芹菜’!”她轻轻踢了踢“芹菜”。
“芹菜”醒了晓得有事,发着抖站起问:“什么事?”
王伯眼睛看着对溪,一边穿好衣服,顺手捡了根硬木棍,转身对“芹菜”说:
“你看好狗狗,我过去一趟,——咦?你傻站起还想让人看个够是不是?还不快穿上衣服?”
王伯蹚过了溪,沿着一砣砣大石头背后走上坡去,树林子那头有两个骑马背驳壳枪的人,王伯走近后头这个人,给他腰杆上来了一棍。马惊起来,前头那匹马跑了。后头摔下马的人正要摸枪,王伯又给他手杆一棍,把枪踩了。
那人看见是王伯,连忙叫起来:
“你打我做哪样?是幺少爷派我们照顾你们的……”
“日你妈的!幺少爷要你们来看老子洗澡?”王伯踢还了他的枪,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蹚回溪这头来。
“日他屋妈!”王伯对“芹菜”说,“两个狗日的看我们洗澡,要不是熟人,我几棍子送了他……”
“是哪里熟人?你还放走他?”“芹菜”的心跳到口里。
“嗯!把鱼捡了,回去吧!”王伯说。
“你看,我们让人看了!又是熟人……”“芹菜”说。
“少讲卵话!”王伯背上“夏”拉起狗狗往坡上去了。
“芹菜”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夏”里头有鱼于和线网。这是没得说的,三四斤鱼,要是分到一半,玩了半天,“狗屎”也没得说的。就是出来大半天,“狗屎”把那个家看成什么样子?怕不是遇见过路熟人,白请了几场饭,一个烂钱也没收得。
没到家,“达格乌”先迎了下来,摇着尾巴又往回跑报信。王伯心想,这两个杂种早回来了,看他们怎么交待?没想跨进门,岩弄喜气洋洋往厨房带,见隆庆还忙着破鱼,怕二十斤也不止,是他们在高头潭里摸来的,有鳜鱼、鲤鱼、娃娃鱼、团鱼、羊角鱼、鳗鱼,还有一条大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是大家聚在一起,澡洗不成不算,也弄不到这么多东西。
隆庆凡是弄到东西,动不动就要把它破好熏干。这是一种自古相传的老规矩。没有别个更好的办法让这些东西保存下来;即使是冷天,你总不能挂在外头屋檐底下让到处打食的野物叼走吧?
那蛇很大,怕有五尺多。隆庆在蛇脑壳上套上根麻绳,小刀子在蛇脖子上划一圈口子,像脱裤子那样把蛇皮就翻下来了。那光身子的蛇还卷来卷去地动。隆庆取了蛇胆放在酒瓶里泡着,绿绿的颜色。
隆庆剥过好多蛇皮,小的送到墟场药摊子卖钱,大的自己留着做琴面。他蒙过三弦琴、大筒、二胡。他是看着别人琴的样子做的,没个规矩,只取得个大意,要拉或弹出个标准调子那就更难了。他只是一把一把地做,也没胆子搬到墟场上去卖。人家场上卖乐器的要吸引买主,都要自己玩出几首调子给人听听才行盼;他别说弄乐器,连哼两句苗歌都不行。他没有唱东西的嗓子;他只会喊狗,喊牛,喊马。
隆庆问“芹菜”:“这蛇肉送你,要吗?”
“芹菜”跳起哇哇叫。
“那,这团鱼吧!”
“芹菜”想到“狗屎”可能会喜欢,又怕有了团鱼,“狗屎”会招朋友来喝酒吃饭,勉强地说:“好罢!”算是要的。也分得几斤鱼,比她原先想的还多。
狗狗想到刚才大家打屁股拉垮的事,觉得好玩,便说:
“在河里打屁股拉垮洗澡真好玩,我不喜欢肚子底下长‘头发’,我长大不要……”
这话只有王伯一个人懂。别人没理会。
做好夜饭,摆碗摆筷子的时候,没想到屋外头“达格乌”叫起来,大伙紧张了一番,原来来了“狗屎”。
“你做哪样?”“芹菜”不高兴了。
“做哪样?看样子你还想在这里过夜!”“狗屎”想耍点威风。
“就算过夜,你要怎么讲?”王伯插进嘴来。
“不是不好过夜;我是讲,万一回家,山路不清吉。我来接她,你总信了吧?”“狗屎”对王伯说。
“那!一起吃饭吧!,,王伯听进了“狗屎”的老实话,“你其实也有点不放心,是不是?”
“是不放心,那么晚了!”“狗屎”更加老实。
王伯认真看了一下“狗屎”,想起他前回吃冤枉差点掉脑壳的事:
“隆庆!把你刚泡的蛇胆酒拿出来请‘狗屎’喝杯!他也难得来!”
大家都坐好,又倒了酒,有鱼肉、鱼汤、豆豉辣子、糯米辣子,还有盘干牛肉巴子,隆庆和“狗屎”便就认真地对起酒来。
“狗屎”问隆庆,晓不晓得他开了个饭铺。
“晓得!”
“你每回打点野物卖我,行不行?”
“不行!”
“我要有你这本事,把几座山的野物都铲光!”
“不好!”
“做哪样不好?你交送我,我帮你在城里开个野物店,死的、活的都卖;你就发财了,有好多‘花边’(银元)。”
“我不要好多‘花边’。”
“我讲,你是个蠢卵!”
“我不是蠢卵。我不要好多‘花边’!”
“狗屎”火了,“你是个大蠢卵,是,是!你是个不进油盐的大蠢卵!有‘花边’不要的大蠢卵!”
岩弄慢吞吞走到厨房舀了一瓢水淋向“狗屎”头上。
“狗屎”看看房顶:
“漏啦?!——你们苗子哪样都不懂,没见过世面!讲吧!你见过哪样嘛?!汽车?轮船?人家轮船八层楼高,日行千里,你见过吗?还有上海,你晓得上海是什么东西?哼!讲你也不懂!你见过洋人吗?红眉毛,绿眼睛,走路脚都是直的……”
“山上野物不好打完!菩萨不准的!”隆庆说。
“……见过自鸣钟吗?挂在墙上,看都不要看,到时候,哪样时辰就打几下……”天气还闷热,脑壳刚淋过水的“狗屎”,全身冒着蒸汽,“千里眼!听到过没?放到眼睛上一照,千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打仗的时候,团长手捏着千里眼,看哪里开山炮就往哪里打,最是顺手了!你是蠢卵一个,哪样都没见过,就晓得打野物,算你白活了这一辈子……”
“芹菜”也不明白,“狗屎”自己哪年哪月见过他讲的那些东西。
隆庆听不进“狗屎”的话,讲也白讲;隆庆回话只是对“狗屎”声音的反应。各讲各的:
“山眼眼的水舀得完的;尽舀尽舀就干了,就没水浇田了,没喝的了。——天要冷了,风要来了,清早天上有鱼鳞甲云……我不喜欢你,你们城里人像老鼠子……”
讲是讲,“狗屎”怕山路上不清吉,“芹菜”一个妇道人家回家不方便,也算是做丈夫的一番心意。这一盘是由隆庆扛着醉得像死人的“狗屎”回家,“芹菜”跟在后头又赶到前头来开店门。
“狗屎”呕得隆庆一肩一背的酒粪。
说冷就冷,一下子天就变了。
坡上下落了一地的板栗、核桃。捡了一整天。
堂屋里堆满这类东西。隆庆和岩弄又挖来几十只地萝卜,全挂在堂屋睡房和厨房木梁周围。
站在过道看左边坡下,那一番河溪,真难相信昨天还泅过水。半夜头阵风一刮,所有的树都变了颜色,摇着抖着,意思完全不一样了。王伯赶紧帮狗狗穿上了夹衣;看那岩弄也是早就把存着的那件毛皮背心套在身上。王伯笑着对他说:“看你老人家,倒是很会保养身体的。”
岩弄听了这话,还故意咳了两声嗽。
讲老实话,岩弄到这里大半年了,显得更瘦了点;不晓得是自己抽条瘦的还是陪狗狗走玩拖瘦的?像一匹好马夹在两条牛当中拉车子一样,不能不压着性子慢慢忍熬。也不像以前野了,反过来倒像狗狗哪些地方影响了他。说不定少了东西还有点可惜。
第二天早晨,风一阵阵刮起落叶。
岩弄和狗狗坐在屋前阶沿上。狗狗看着有太阳,有风,又有沙沙作响的黄叶飞舞,那是从来没有的好看。
“我喜欢这些东西!”
“哪样?”
“这些,那些……”
“哼!你卵都喜欢!……”岩弄这时候也不想讲话,“有年,我妈就不要我了!她就跟人走了,我总总不喜欢这时候!我就冷……”
“昨天就木冷!”狗狗说。
“你是卵人,你总打岔!”
“我讲昨天不冷!”
“昨天热,怎么会冷?”
“嗯!昨天隆庆和你屁股拉垮;王伯、‘芹菜’和我也屁股拉垮;‘芹菜’肚子底下……”狗狗正说到这里,岩弄忽然站起来,“有人!”连忙拉起狗狗往屋里走,“坡上有人下来,王伯!”
“达格乌”也窜到屋后,晓得不敢出声。
王伯放下菜刀拉起狗狗屋后上山去了;岩弄和“达格乌”跟着,一齐伏在洞门口的树缝里往下看。
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一共四匹马,还有三条狗,最后一个是狗狗的幺舅,都挂了枪。
松口气,也觉得好笑,王伯带了他们三个慢慢下来。
四个人下了马。
“幺少爷,你怎么来了?”
“唔!”幺舅看了看周围,“这地方住倒是好住的……你昨天打了四城两棍子……他跟不来了。”
“他偷看我们溪里洗澡!”王伯说。
“……这妈皮!洗澡有哪样看头的?你也算狠,还听到你缴了他的枪?”
“没缴!我踩了!”
“那就是缴!这狗杂种一辈子没脸见人……有水吗?弄点来喝!”
幺舅讲话,不冷不热,你看不到他生气还是好笑。
马蹄声又响了。
“哪个?”
隆庆骑马从坡下上来。
“隆庆!天天来照顾我们的乡里人。”王伯说。
“是种哪样人?”
“从小一齐长大的伴。赶山的苗子!”
“哦!那好!”看起来,幺舅有兴趣了。
隆庆下了马,看这么多人都背枪,有点怪。
“狗狗的舅舅,得胜营的老爷。”王伯对隆庆说。
隆庆下了马,见到幺舅的眼神,有点胆寒。
“昨天四城和吴长子在对门的溪山坳碰到一屋野猪,两大三小,你晓得是哪边过来的?有人惊过没有?”幺舅问。
“几座山都是我在走;前天这里的半亩苕都让野猪拱了。我想,外头有猪来了,该去看一盘。”隆庆说,“三四个月前,打过一只,一百多斤,是只猪娘。”
茶端来了,幺舅喝了一口,“哪里的茶叶?”
王伯说:“屋背后随便采的。”
幺舅跟着又抿了两口,“给包点,等我转来带送狗狗家婆尝尝。”转身问隆庆,“你今天得空,来都来了,横顺和我们到对门溪坳上看看……”
“我正要去,看我也带了家伙。”
说走就走,顺着昨天洗澡下坡的路过溪。水凉,马小心地膛着,喷着响鼻。
狗狗、岩弄跟王伯在院坝边看着五匹马在坡底下溪滩上走。马蹄把青光岩踩得很响,像人在倒核桃。
岩弄原以为会把他带走的,独独这回忘了。也不一定是忘,当着狗狗幺舅那副神气,隆庆怕不敢开口。狗狗幺舅也没想到要把他岩弄当个人物。下套子,装陷阱,升天吊,开口笑夹子,原都是里手的人,不识货没有办法。
幺舅和王伯不熟,只是听人讲过这婆娘如何忠义,如何厉辣。王伯是晓得得胜营柳家幺少爷的。她光是剔干净传说看这个幺少爷本相,心里也是很服气的了,见到真身,就晓得天生就应该长这副样子。他不是官,不是强盗头,他有种更深刻的威望。要不然朱雀城算哪样朱雀城?
王伯从没讲过后悔当女人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衣禄。一个人活得有没有仪派是不论男女的。有种婆娘家,动不动穿条马裤,捏根马鞭,含根纸烟,用鼻音学男人骂两句粗话,就以为裤裆里的性质都变了。王伯见过这类人好几回。脸都红了,觉得比男人扮女人还让人难为情。
王伯带着两个小孩和“达格乌”回到堂屋。听幺少爷讲四城挨她两棍子的话,含有夸奖的意思,以为少爷为这件事来找她算账的想法可以抛开了。细想,看洗澡的事也怪不得人。你在天底下洗澡,他在天底下看,不看你怎晓得该不该看呢?何况人家是专门为你们放哨守卫的……这样一来,又有点对不起人了。算了!看婆娘家洗澡,腰杆挨两棍子,不赊不欠,一笔勾销。
只有“达格乌”在堂屋呜呜叫着打圈。
吵得王伯骂了起来:“算了!算了!你看岩弄都没喊冤枉,一回没带你就弄成这副样子!”
“达格乌”安静下来。
岩弄和狗狗在屋后给羊加了几把草,便赶紧埋了四块苕到灶眼里,坐到灶门口等苕熟。
“不要急!苕不熟,吃了屁多!”王伯对岩弄讲。
幺舅这群人来到的斜坡上,长着些杂木,忽然飞起几只鹌鹑和野鸡,都顾不上了。
“这时候不会有动静的。”有个人说,“都在困……”
“少废话!”另个人的声音。
草还没有全干,大伙站住四周看了看,拍拍马脑壳,马不出声了,开始自顾地嚼草。
太阳好,暖暖的。各人从肩膀卸下枪。
“那边是下风。”幺舅说。
隆庆弯低脑壳看脚印。地干,顺着压过的草往前认,也照拂着周围,用鼻子嗅着。这时候见到猪屎就好了……
由最后那个人牵着几只狗。这时候最动不得狗,到处闻,到处钻,一下子把猪吵醒满山窜,章法就乱了。
“可以再散开点!”幺舅说,“顾到点眼睛,多走阳坡……”
刺棘多,大家轻松把子弹上了膛,扣了保险扳机……
凡是做人,到长大都有份叫做“职业”的东西。打铁啦,挑粪种菜啦,刽子手啦,营长、团长啦,学堂先生啦,扎花轿啦,算命先生啦,婊子啦,都是千辛万苦谋来的事,图的是混钱换来温饱。各人都叫各人的苦,驾轻就熟,要改行倒是十分之不情愿。
惟独赶山打野物只是一种终生咬得紧紧的爱好!谁也不强迫谁;刮风下雨天冷热,一味子往山上走。试想想他图个什么呢?置老婆儿女不顾。你对他讲,我包下了你,送你钱,你给我蹲在屋里哪里都不准去,他干吗?他想的、喜欢的那种东西万金难买。春天,满山满坳的花都是他的,(比起你城里一朵一朵买来插在瓶子里的花,如何?)那种香,是千千万万种灵气配出来的;雀儿的歌,蜜蜂的嗡嗡,蛇的蜿蜒,来点毛毛雨,又来点远处的瀑声。夏天,你在深山崖谷中走累了,卸下枪和子弹带,森林里一口熟悉的潭水,太阳从周围的树冠上一道道射下来,你泡在潭水里,你想凡尘间的事,想你娘,想你还摸不着边的老婆。石潭边崖上长着两人高怕还不止的蕨草和常春藤、虎耳草,你细心看着清香从叶底孢子上一颗一颗散发出来a秋天,白果树、乌桕树、枫树和所有高树、矮树都喝得醉到没有救药,天底下一片浓浓的酒气。你穿过几十里、几十里纱网似的灌木林,你像个讲着醉话的酒鬼骂你的狗,骂还没打到的野物,骂你已经打到的伏在肩上重不堪言而又舍不得丢掉的野物,骂它的娘,要跟它们的娘睡觉……干刺藤留难你,钩你的子弹带,你的裤子,你的手背,流了血,你吮着血,舌头上一点清新的卤咸味。你对着一个光滑的土洞眼屙尿,巴望能灌出只什么东西来,尿没有了!工程只完成了十分之一,你骂那个洞,骂里头的住客。你心里有气,你晓得秋天山高林燥发不得火。你累了,就躺在又深又软的干黄茅草上,狗睡在你旁边。一觉醒来,“月出东山之上”,你“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在哪里?你乖乖回家睡觉去吧!冬天,一出门就倒抽口冷气。你称赞这个世界好大狗胆!打扮得一片雪白,眼睛都睁不开。只有狗喜欢这阵候,叫呀跑,地里弄出一行行小黑窟窿。你尿急是因为看到这个雪这个冷而高兴,费神解开几层裤子又好不容易拉出屙尿器在雪地上书写出银行行长钞票上谁也认不出的签名式,再一摸,吓了一跳!你问苍茫大地,睾丸到哪里去了?你怕冷也不能尽往小肚里躲呀!好!开路。雪簌簌作响,那是快步;到了雪厚的地方,没空响了。远山那头的雪是蓝的,脚底下照着太阳的雪是金黄的有时是紫的。溪水是闪光的黑,一条黑带子铺到有人住的乡里去。坡上雪一厚,兔子毛变白了,你再也找不到它,狗闻到也没法子追上。野鸡变不了色,也躲在雪洞洞里,要不时出来找点东西,运气好它上了树,那就准能拿得下来。你上了坡顶,天比雪暗,亮得人想笑。眉毛胡子罩了霜,一股冷气往肚子钻,像热天喝井水,喘不过气来。忽然间,你眼睛一闪,崖上站着一只大山羊,五十斤,六十斤,六十斤怕不止!你抓住狗耳朵要它莫叫,你举起枪,你瞄准——早不来,迟不来,身上的虱子这时候咬你了。忍不住!绝对忍不住!——你咬紧牙根瞄准,狗日的山羊动了,走了!就那么轻轻松松、无牵无挂、毫不负责地走了!山羊你怎么能走?我怎么办?我怎么有脸见人?我日你虱子的妈!我和你不共戴天!我马上脱下衣服来,彻底消灭你,让你断子绝孙。嗯!那么冷你教我怎么脱?我回家把这件长虱子的衣服烧了!你妈的虱子做哪样热天不长冷天长?我回家告诉人家遇到两百多斤山羊站在崖上因为虱子痒没有开枪人家信吗?人家能忍心不幸灾乐祸看我的笑话吗?
……这种缠绵的、为其受苦受难的情致,一旦染上了,只有几样东西堪与相比,爱情,革命……要死要活在所不惜!
书写到这里,那五个人,五匹马加三只狗还在山上奔波。
这类山坡都有个特别的相同地方,山崖里长杂树,山脊上长“穷树”(一种松树)。这“穷树”就像个不穿裤子的男人一样,底下光光的,偶尔露出根尖尖的棍棍,树顶浓密的衣服上有颗脑袋。要选择路向很有点困难,往坡脊上走,风大-,也远离了要找的东西;坡洼走呢?灌木刺丛多,人马都受罪。享福自然是果在家中火炉膛边板凳上坐者,既然出了门,只要不落雨,事情都该顺着老规矩老兴趣做下去。
太阳在西边,月亮在东边,天还亮。已经走远了。四面八方山脚下都不见炊烟,来到一个长满白芦苇的野塘边,幺舅似乎是准备叫人找个地方过夜了。
隆庆说,西边坡底下有个枫树坪,大约五里多远,空旷,煮得了饭,不如到那里去。一个人搭话,要买得到菜就好!话没说完,芦苇里跳出块乌云似的巨物来,“嗷”的一声,踩着泥浆要走——“你叫龙哪样?你来!……”幺舅对身边的隆庆叫着——
隆庆看幺舅一眼,枪响,大家伙倒在塘边芦苇上。
狗拥上去,已经用不上了,只是穷嗥。
大伙追到大家伙身边,下马一看,嗬!大梅花鹿!
“这叫水鹿,梅花鹿没这么大,花斑也不对。”
枪眼打在面颊上,幺舅端详了隆庆一眼,“你看好重?”
“二百多一点!”
两匹马架着水鹿,人和马跟在后头,来到枫树坪。这坪上的枫树太阳下正闪着火红,那么高的枫树怕不有三四十棵,底下一崭平,足足排得下五十桌酒席。
狗比人活跃,穿来穿去。有幺舅在,人似乎不敢太过兴奋。
先剥了皮,再开膛剔出一副上好的鹿筋,一条长长的鹿鞭,一块鹿尾巴。晚了,可惜上好一副鹿茸长成了鹿叉,只得做挑水的钩子了。
原来锅子碗筷都是现成的,搬几砣石头架起灶,附近弄来水,内脏洗割之后都煮了,还割了几块带骨头的霸腿肉就灶门口烤将起来。赶山的人随身都带着酒,打开塞子轮流喝将起来。
幺舅一直注意隆庆,看他背后胀鼓鼓的,该是背着菩萨赌过咒,要不枪法那么准?
太阳落山好久。十四五的月亮悬在天上,枫树林被篝火映着。人们静静地喝酒吃肉和带来的糍粑。
留一个人管火。
其余的人和狗挨成一圆圈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回来时候已是快中午,那整块整块水鹿肉摆在院坝上真是光鲜至极。隆庆正忙着用树杆子绷鹿皮。鹿鞭和鹿尾巴幺舅交给跟来的三个人,叫他们上药房卖了分钱。
幺舅叫过隆庆:
“那!这根汉阳金钩送你了!”他扔到隆庆手上。
“我,我没有这种子弹……”
“我有嘛!打完了找我。带上大约还剩二十多发,都给你了。有空我找你;你得空也到得胜营找我……有人问枪,说是我送的。”
隆庆捏过那根枪,傻站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幺舅慢慢走进厨房,对正在炒菜的王伯说:
“……有人搭信三姐最近怕是要回来,这当口更要小心照拂孩子。眼前,我接不得孩子去,太显眼……”荷包里取出几块光洋交给王伯,“差不多时候,我派人再送来!”
王伯连忙说:“我有钱!上回还剩好多!”
“不是送你!”幺舅掉转头回去院坝。
饭吃完,四个人骑马走了。
隆庆一个人坐在院坝小板凳弄枪,拆了装,装了拆,抬头对岩弄说:
“新的!”
岩弄大声叫起来:
“你是‘猴子剥卵,越剥越出血’!”
隆庆起来追岩弄:
“铁东西,不会坏!”
两个多月以后,下雪了,封了山,眼看要过年。
隆庆说:“赶场买东西去!”
岩弄叫好。
“买哪样?吃有吃的,穿有穿的,用有用的,没哪样好买!”
“过年哪!”隆庆说。
“你想买哪样?”王伯看出隆庆心里有事。
“嗯……”
王伯说:“我不去,狗狗不去,你带岩弄去!”
“嗯!”隆庆把岩弄放在马上,赶场去了。
回来的时候,隆庆捧了一大捆纸、铁丝和几包画风筝那种品红、品绿的颜料,几管笔和一小口袋面粉,外带两包小红蜡烛。
岩弄呢?隆庆舍不得钱,只给他买了三颗雷公炮仗。刚下马,就把狗狗带到院坝“砰砰”两下放完。不是说买了三颗吗?做哪样只听到两声呢?那一颗打湿了捻子,臭了。
第二天大清早,隆庆砍来四五根青竹子,破起篾片来。这副神气真像个城里的刘风舞。
狗狗和岩弄一步也不离开他,问他打算做些哪样出来?
“等两天看!等两天看!”隆庆说。
这“两天”堂屋里摆满一捆捆破得齐齐整整的青篾条。隆庆又裁了许多小白纸条条,打好面浆,就正式地扎起过年的灯笼来。
隆庆把裁好的小白纸条搓成细绳,两边留下不搓的纸头片,用它来固定架子的轮廓,两头用浆糊粘牢,结都不必打。
孩子们逐渐认出扎的是什么东西了。
计有:会张口闭口的蛤蟆一对;会摇尾巴的大眼泡金鱼一对;会动前夹子、后脚的螃蟹和虾米各一对;花盆一对;云一对。扎完糊纸,糊纸上色,红红绿绿,煞有介事。
隆庆哪里来的那么聪明呐?怎么哪样都会?“嘿!嘿!嘿!我在城里看人这么扎的。”
明晓得王伯看了也高兴。不过她不会像别个女人欢天喜地地瞎蹦瞎跳,只是说:
“你这两手还真行喔!”
不过她用手提了一下蛤蟆灯登时就叫起来了,“哎呀!怎么八九斤重,那么重,小孩子怎么举得动!你这功夫可真是‘苗’得很了!”
“举不动,挂起来!”
“要燃在我屋?”
“挂在院坝树上!”
没想到灯笼挂在树上,到夜里一点蜡烛,蛤蟆、虾米、螃蟹、金鱼、花盆……都迎风摇动起来。这个夜一起看,就像在水里的景致一样。
王伯眯起眼睛对着这些闪亮、那些夜里的树林和没完没了的山,看看坐在身边的岩弄和狗狗,瞟着正在对灯光发傻的隆庆的那副眯眯眼……一下子好多前尘往事又涌到心上来了……
这铁石心肠的女人单独一个人时也会想些软弱的东西的。
过了年三十夜就是初一。
孩子除了不停地吃东西之外,几乎像个无业游民。
大家围火炉膛坐着,隆庆抽他的烟袋脑壳。
“嘿!我讲过了,没煨熟的苕、生板栗要少吃,”王伯骂岩弄,“你看你像城里党部的先生演讲一样,屁放个没完!你看,又放……”
“刚才那个不是我放的,是狗狗放的!他放的有腌萝卜味,我放的……”
“要放,你们两个都到茅厕去放!臭死人!”
“‘达格乌’也放!”岩弄大声地叫。
“你们都走!”王伯捏着鼻子笑。
隆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得胜营有‘场’,哪个跟我去?”
(未完待续)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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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tiffany » 2013-03-09 23:45

哎,这个得屯下来慢慢的看。

这个人名字真熟,写过啥大众作品么?也是出身凤凰,跟沈从文老乡啊。 :mrgreen:
乡音无改鬓毛衰

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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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朝露 » 2013-03-10 1:08

画画的,跟沈从文沾亲带故,老头挺好玩的,跟沈从文比多烟火气 :mrgreen: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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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0 3:32

第一节中,开风气之先在小镇开照相馆的那对兄妹,哥哥(“镜民先生”,“爷爷”)有个孙子是黄永玉,妹妹(“孙姑婆”)有个儿子是沈从文 :mrgreen: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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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0 3:40

黄永玉散文:《太阳下的风景》

  从十二岁出来,在外头生活了将近四十五年,才觉得我们那
个县城实在是大小了。不过,在天涯海角,我都为它而骄做,它
就应该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么结实,它也实在是太美
了,以致以后的几十年我到哪里也觉得还是我自己的故乡好,原
来,有时候,还以为可能是自己的偏见。最近两次听到新西兰的
老人艾黎说:“中国有两个最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凤凰,第二
是福建的长汀……”他是以一个在中国生活了将近六十年的老朋
友说这番话的,我真是感激而高兴。
  我那个城,在湘西靠贵州省的山洼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
坡上,有一些峡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头
城墙上上下下地绣起一个圈来圈住。圈外头仍然那么好看,有一
座大桥,桥上层叠着二十四间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着红红绿绿
的衣服,桥中间是一条有瓦顶棚的小街,卖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桥下游的河流拐了一个弯,有学问的设计师在拐弯的地方使尽了
本事,盖了一座万寿宫,宫外左侧还点缀一座小白塔。于是,成
天就能在桥上欣赏好看的倒影。
  城里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蓝色的参天大树,街上红石板青石
板铺的路,路底有下水道,蔷蔽、木香、狗脚梅、桔柚,诸多花
果树木往往从家家户户的自墙里探出枝条来。关起门,下雨的时
候,能听到穿生牛皮钉鞋的过路人丁丁丁地从门口走过。还能听
到庙中建筑四角的“铁马”凤铎丁丁当当的声音,下雪的时候,
尤其动人,因为经常一落即有二尺来厚。
  最近我在家乡听到一个苗族老人这么说,打从县城对面的“
累烧坡”半山下来,就能听到城里“哄哄哄”的市声,闻到油炸
粑粑的香味道。实际上那距离还在六七里之遥。
  城里多清泉,泉水从山岩石缝里渗透出来,古老的祖先就着
石壁挖了一眼一眼壁炉似的竖穹,人们用新竹子做成的长勺从里
头将水舀起来。年代久远,泉水四周长满了羊齿植物,映得周围
一片绿,想起宋人赞美柳永的话:“有井水处必有柳词”,我想
,好诗好词总是应该在这种地方长出来才好。

  我爸爸在县里的男小学作校长,妈妈在女小学作校长。妈妈
和爸爸都是在师范学校学音乐美术的,不知道甚么时候爸爸用他
在当地颇为有名气的拿手杰作通草刻花作品去参加了一次“巴拿
马赛会”(天晓得是一次甚么博览会),得了个铜牌奖,很使他
生了一次大气(他原冀得到一块大金牌的)。虽然口味太高,这
块铜牌奖毕竟使他增长了怀才不遇的骄傲快感。这个人一直是自
得其乐的。他按得一手极复杂的大和弦风琴,常常闭着眼睛品尝
音乐给他的其它东西换不来的快感。以后的许多潦倒失业的时光
,他都是靠风琴里的和弦与闭着的眼睛度过的。我的祖母不爱听
那些声音,尤其不爱看我爸爸那副“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的神气
,所以一经过噪刮的风琴旁边时就嘟嘟囔囔,说这个家就是让这
部风琴弄败的。可是这风琴却是当时本县唯一新事物。
  妈妈一心一意还在做她的女校校长,也兼美术和音乐课,从
专业上说,她比爸爸差多了,但人很能干,精力尤其旺盛。每个
月都能从上海北京收到许多美术音乐教材。她教的舞蹈是很出色
而大胆的,记得因为舞蹈是否有伤风化的问题和当地的行政长官
狠狠干过几仗,都是以胜利告终。她第一个剪短发,第一个穿短
裙,也鼓励她的学生这么做。在当时的确是颇有胆识的。
  看过几次电影,《早春二月》那些歌,那间学校,那几位老
师,那几株桃花李花,多么象我们过去的生活!
  再过一段时候,爸爸妈妈的生活就寥落了,从外头回来的年
青人代替了他们。他们消沉,难过,以为是某些个人对他们不起
。他们不明白这就是历史的规律,后浪推前浪啊!不久,爸爸到
外地谋生去了,留下祖母和妈妈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自古相传的“
古椿书屋”。每到月底,企盼着从外头寄口来的一点点打发日子
的生活费。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孔庙前文星街和一群孩子进行一场简直象
真的厮杀的游戏,忽然一个孩子告诉我,你们家来了个北京客人!
  我从来没亲眼见过北京客人。我们家有许许多多北京、上海
的照片,那都是我的亲戚们寄回来让大人们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对孩子来说,它又不是糖,不是玩意,看看也就忘了。这一次来
的是真人,那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事。
  这个人和祖母围着炉膛在矮凳上坐着,轻言细语他说着话,
回头看见了我。
  “这是老大吗?”那个人问。
  “是呀!”祖母说,“底下还有四个咧!真是旺丁不旺财啊
!”
  “喂!”我问。“你是北京来的?”
  “怎么那样口气?叫二表叔!”祖母说,“是你的从文表叔
!”
  我笑了,在他周围看了一圈,平平常常,穿了件灰布长衫。
  “嗯……你坐过火车和轮船?”
  他点点头。
  “那好!”我说完马上冲出门去。继续我的战斗。一切一切
就那么淡漠了。
  几年以后,我将小学毕业,妈妈叫我到四十五里外的外婆家
去告穷,给骂了一顿,倒也在外婆家住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一
个中学生和我谈了一些很深奥的问题,我一点也不懂,但我马上
即将小学毕业,不能在这个中学生面前丢人,硬着头皮装着对答
如流的口气问他、是不是知道从凤凰到北京要坐几次轮船和几次
火车?
  他好象也不大懂,这教我非常快乐。于是我又问他知不知道
北京的沈从文?他是我爸爸的表弟,我的表叔。
  “知道!他是个文学家,写过许多书,我有他的书,好极了,
都是凤凰口气,都是凤凰事情,你要不要看?我有,我就给你拿
去!”
  他借的一本书叫做《八骏图》,我看了半天也不懂,“怎么
搞的?见过这个人,又不认得他的书?写些甚么狗皮唠糟的事?
老于一点也不明白……”我把书还给那个中学生。
  “怎么样?”
  “晤、晤、晤。”
  许多年过去了。
  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区里,在一家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我
还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工资的东西,所以老板给我水平极差
的三顿伙食已经十分满足。有一天,老板说我的头发长得简直象
个犯人的时候,居然给了我一块钱。我高高兴兴地去理了一个“
分头”,剩下的七角钱在书店买了一本《昆明冬景》。
  我是冲着沈从文三个字去买的,钻进阁楼上又看了半天,仍
然是一点意思也不懂。这我可真火了。我怎么可以一点也不懂呢
?就这么七角钱,你还是我表叔,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说些
甚么呢?七角钱,你知不知道我这七角钱要派多少用场?知不知
道我日子多不好过?我可怜的七角钱……
  德化的跳蚤很多,摆一脸盆水在床板底下,身上哪里痒就朝
哪里抓一把,然后狠狠往床下一摔,第二天,黑压压一盆底跳蚤。
  德化出竹笋,柱子般粗一根,山民一人抬一根进城卖掉买盐
回家。我们买来剁成丁子,抓两把米煮成一锅清粥,几个小孩一
口气喝得精光,既不饱,也不补人,肚子给胀了半天,胀完了,
和没有吃过一样。半年多,我明白大腿跟小腿都肿了起来,脸也
肿了;但人也长大了。……
  我是在学校跟一位姓吴的老师学的木刻,我那时是很自命不
凡的,认为既然刻了木刻,就算是有了一个很好的倾向了。听说
金华和丽水的一个木刻组织出现,就连忙把自己攒下来的一点钱
寄去,算是入了正道,就更是自命不凡起来。而且还就地收了两
个门徒。
  堪惋借的是,那两位好友其中之一给拉了壮丁,一个的媳妇
给保长奸污受屈,我给他俩报了仇,就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值得回
忆的地方,不能再回去了。
  在另一个地方遇见了一对夫妇,他们善心地收留我,把我当
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个家真是田园诗一样善良和优美。我
就住在他们极丰富的书房里,那些书为我所有,我贪婪地吞嚼那
些广阔的知识。两夫妇给我文化的指引,照顾我受过伤的心灵,
深怕伤害了我极敏感的自尊心,总是小心地用商量的口气推荐给
我的系统性的书本。
  “你可不可以看一下威尔斯的《世界史纲》,你掌握了这一
类型的各种知识,就会有一个全局的头脑。你还可以看看他写书
的方法……”
  “我觉得你读一点中外的历史,文化史,你就会觉得读起别
的书来更有本领,更会吸收……”
  “……莱伊尔的《普通地质学》和达尔文《在贝尔格军舰上
的报告书》之类的书,象文学一样有趣,一个自然科学家首先是
个文学家这多好!是不是?”
  “……波特莱尔是个了不起的诗人,多聪明机智,是不是,
但他的精神上是有病的,一个诗人如果又聪明能干,精神又健康
多好!”
  “不要光看故事,你不是闲人;如果你要写故事,你怎么能
只做受感动的人呢?要抓住使人感动的许许多多的艺术规律,你
才能够干艺术工作。你一定做得到……”
  将近两年,院子的红梅花开了两次,我背着自己做的帆布行
囊远远的走了,从此没有再回到那个温暖的家去。他们家的两个
小孩都已长大成人,而且在通信中知道还添了一个美丽的女孩。
这都是将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我默祷那些活着的和不在人世的
善良的人过得好,好人迟早总是有好报的,遗憾的是,世上的许
多好人总是等不到那一天……
  在两位好人家里的两年,我过去短短的少年时光所读的书本
一下子都觉醒了,都活跃起来。生活变得那么有意思,几乎是,
生活里每一样事物,书本里都写过,都歌颂或诅咒过。每一本书
都有另一本书作它的基础,那么一本一本串联起来,自古到今,
成为庞大的有系统的宝藏。
  以后,我拥有一个小小的书库,其中收集了从文表叔的几乎
全部的著作。我不仅明白了他书中说过的话,他是那么深度地了
解故乡土地和人民的感愉也反映出他青少年时代储存的细腻的观
察力和丰富的语言的魅力,对以后创作起过了不少的作用。对一
个小学未毕业的人来说,这几乎是奇迹;而且坚信,人是可以创
造奇迹的。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只身来到上海,生活困难得相当可以了,
幸好有几位前辈和好友的帮助和鼓舞,正如伊壁鸠鲁说过的:“
欢乐的贫困是美事”,工作还干得颇为起劲。先是在一个出版社
的宿舍跟一个朋友住在一起,然后住到一座庙里,然后又在一家
中学教音乐和美术课。那地方在郊区,每到周未,我就带着一些
刻好的木刻和油画到上海去,给几位能容忍我当时年青的狂放作
风的老人和朋友们去欣赏,记得曾经有过一次要把油画给一位前
辈看看的时候,才发现不小心早已把油画遗落在公共汽车上了,
生活穷困,不少前辈总是一手接过我的木刻稿子一手就交出了私
人垫的预支稿费。一位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这样的话,“大上
海这么大,黄永玉这么小”,天晓得我那时才二十一岁。
  我已经和表叔从文开始通信。他的毛笔蝇头行草是很著名的
,我收藏了将近三十年的来信,好几大捆,可惜在令人心疼的前
些日子,都散失了。有关传统艺术系统知识和欣赏知识,大部分
是他给我的。那一段时间,他用了许多精力在研究传统艺术,因
此我也沾了不少的光,他为我打开了历史的窗子,使我有机会沐
浴着祖国伟大传统艺术的光耀。在一九四六还是四六年,他有过
一篇长文章谈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状,与其说是我的有趣的家世,
下如说是我们乡土知识分子在大的历史变革中的写照,表面上,
这文章有如山峦上抑扬的牧笛与江流上浮游的船歌相呼应的小协
奏,实质上,这文章道尽了旧时代小知识分子,小山城相互依存
的哀哀欲绝的悲惨命运。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马路上买到了这张
报纸,就着街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眼泪湿了报纸,热闹的街
肆中没有任何过路的人打拢我,谁也不知道这哭着的孩子正读着
他自己的故事。
 朋友中,有一个是他的学生,我们来往得密切,大家虽穷,
但都各有一套蹩脚的西装穿在身上。记得他那套是白帆布的,显
得颇有精神。他一边写文章一边教书,而文章又那么好,使我着
迷到了极点。人也象他的文章那么洒脱,简直是浑身的巧思。于
是我们从“霞飞路”来回地绕圈,话没说完,又从头绕起。和他同
屋的是一个报社的夜班编辑,我就睡在那具夜里永远没有主人的
铁架床上。床年久失修,中间凹得象口锅子,据我的朋友说,我
窝在里面,甜蜜得象个婴儿。
  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多自负,时间和精力象希望一样永远用
不完。我和他时常要提到的自然是“沈公”,我以为,最了解最
敬爱他的应该是我这位朋友。如果由他写一篇有关“沈公”的文
章,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在写作上,他文章里流动着从文表叔的血型,在文字功夫上
他的用功使当时大上海许多老人都十分惊叹。我真是为他骄傲。
所以我后来不管远走到哪里,常常用他的文章去比较我当时读到
的另一些文章是不是蹩脚?
  在香港,我呆了将近六年。在那里欢庆祖国的解放。与从文
表叔写过许许多多的信。解放后,他是第一个要我回北京参加工
作的人。不久,我和梅溪背着一架相机和满满一皮挎包的钞票上
北京来探望从文表叔和婶婶以及两个小表弟了。那时他的编制还
在北京大学而人已在革命大学学习。记得婶婶在高师附中教书。
两个表弟则在小学上学。
  我们呢!年青人到了家,各穿着一套咔叽布衣服。充满了简
单的童稚的高兴。见到民警同志也务必上前问一声好,热烈地握
手。
  表叔的家在沙滩中老胡同宿舍。一位叫石妈妈的保姆料理家
务。我们发现在北方每天三餐要吃这么多面食而惊奇不止。
  我是一个从来不会深思的懒汉。因为“革大”在西郊。表叔
几乎是“全托”,周一上学,周未回来,一边吃饭一边说笑话,
大家有一场欢乐的聚会。好久我才听说,表叔在革大的学习,是
一个非常奇妙的日子。他被派定要扭秧歌,要过组织生活。有时
凭自己的一时高兴,带了一套精致的小茶具去请人喝茶时,却受
到一顿奚落。他一定有很多作为一个老作家面对新事物有所不知
,有所访惶困惑的东西,为将要舍弃几十年所熟悉用惯的东西而
深感惋惜痛苦。他热爱这个崭新的世界,从工作他正确地估计到
将有一番开拓式的轰轰烈烈,旷古未有的文化大发展,这与他素
来的工作方式很对胃口。他热爱祖国的土地和人民,但新的社会
新的观念对于他这个人能有多少了解?这需要多么细致的分析研
究而谁又能把精力花在这么微小的个人哀乐上呢?在这个大时代
里多少重要的工作正等着人做的时候……
--
  在那一段日子里,从文表叔和婶婶一点也没有让我看出在生
活中所发生的重大的变化。他们亲切地为我介绍当时还健在写过
《玉君》的杨振声先生,写过《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废名
先生,至今生气勃勃,老当益壮的朱光潜先生,冯至先生。记得
这些先生当时都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两个表弟那时候还戴着红领中,我们四人经过卖冰棍摊子时
,他们还客气地做出少先队员从来不嗜好冰棍的样子。使我至今
记忆犹新。现在他们的孩子已经跟当时的爸爸一般大了,真令人
唏嘘……
  我们在北京住了两个月不到就返回香港,通信中知道表叔已
在“革大”毕业,并在历史博物馆开始新的工作。
  两年后,我和梅溪就带着七个月大的孩子坐火车回到北京。
那是北方的二月天气。火车站还在大前门东边,车停下来,一个
孤独的老人站在月台上迎接我们。我们让幼小的婴儿知道:“这
就是表爷爷啊!”           、
  从南方来,我们当时又太年青,甚么都不懂,只用一条小小
的薄棉绒毯子包裹着孩子,两支小光脚板露在外边,在广东,这
原是很习见的做法,却吓得老人大叫起来:
  “赶快包上,要不然到家连小脚板也冻掉了……”
  从文表叔十八岁的时候也是从前门车站下的车,他说他走出
车站看见高耸的大前门时几乎吓坏了!
  “啊!北京,我要来征服你了……”
  时间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
  比他晚了十年,我已经廿八岁才来到北京。
  时间是一九五三年二月。
  我们坐着古老的马车回到另一个新家,北新桥大头条十一号
,他们已离开中老胡同两年多了。在那里,我们寄居下来。
  从文表叔一家老是游徙不定。在旧社会他写过许多小说,照
一位评论家的话说:“叠起来有两个等身齐”。那么,他该有足
够的钱去买一套四合院的住屋了,没有;他只是把一些钱买古董
文物,一下子玉器,一下子宋元旧锦,明式家具……精精光。买
成习惯,也送成习惯,全搬到一些博物馆和囹书馆去。有时连收
条也没打一个。人知道他无所谓,索性捐赠者的姓名也省却了。
  现在租住下的房子很快也要给迁走的。所以住得很匆忙,很
不安定,但因为我们到来,他就制造一副长住的气氛,免得我们
年轻的远客惶惑不安。晚上,他陪着我刻木刻,看刀子在木板上
运行,逐渐变成一幅画。他为此而兴奋。轻声地念道一些鼓励的
话。……
  他的工作是为展品写标签,无须乎用太多的脑子。但我为他
那精密之极的脑子搁下来不用而深深惋借。我多么地不了解他,
问他为什么不写小说;粗鲁地逼迫有时使他生气。
  一位我们多年尊敬的,住在中南海的同志写了一封信给他,
愿意为他的工作顺利出一点力气,我从旁观察,他为这封回信几
乎考虑了三四年,事后恐怕始终没有写成。凡事他总是想得太过
朴素,以致许多年的话不知从何谈起。
--
  保姆石妈妈的心灵的确象块石头。她老是强调从文表叔爱吃
熟猪头肉夹冷馒头。实际上这是一种利用老人某种虚荣心的鼓励
,而省了她自己做饭做菜的麻烦。从文表叔从来是一位精通可口
饭菜的行家,但他总是以省事为宜,过分的吃食是浪费时间。每
次回家小手绢里的确经常胀鼓鼓地包着不少猪头肉。
  几十年来,他从未主动上馆子吃过一顿饭,没有这个习惯。
当他得意地提到有限的几次宴会时——徐志摩、陆小曼结婚时算
一次,郁达夫请他吃过一次甚么饭算一次,另一次是他自己结婚
。我没有听过这方面再多的口忆。那些日子距今,实际上已有半
个世纪。
  借用他自己的话说:
  “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甚么力量使他把湘西山民的朴素情操保持得这么顽强。真是
难以相信,对他自己却早已习以为常。
  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教学的工作一定,很快地找到了住处,是
在北京东城靠城边的一个名叫大雅宝的胡同,宿舍很大,一共三
进院子,头一间房子是李苦禅夫妇和他的岳母,第二间是董希文
一家,第三间是张仃夫妇,然后是第二个院子,第一家是我们,
第二家是柳维和,第三家是程尚仁。再是第三个院子,第一家是
李可染,第二家是范志超,第三家是袁迈,第四家是彦涵,接着
就是后门了。院子大约有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孩子,一来我们是刚
从香港回来的,行动和样子都有点古怪,引起他们的兴趣;再就
是平时我喜欢跟孩子一道,所以我每天要有一部分时间跟他们在
一起。我带他们一道玩,排着队,打着扎上一条小花手绢的旗帜
上公园去。现在,这些孩子都长大了,经历过不少美丽和忧伤的
日子,直到现在,我们还保持了很亲密的关系。
  我搬家不久,从文表叔很快也搬了家,恰好和我们相距不远
,他们有三间房,朝南都是窗子,卧室北窗有一棵枣树横着,影
着蓝天,真是令人难忘。
  儿子渐渐长大了,每隔几天三个人就到爷爷家去一趟。爷爷
有一具专装食物的古代金漆柜子,儿子一到就公然地面对柜子站
着,直到爷爷从柜子里取出点甚么大家吃吃为止。令人丧气的是
,吃完东西的儿子马上就嚷着回家,为了做说服工作每一次都要
花很多工夫。
  从文表叔满屋满床的画册书本,并以大字报的形式把参考用
的纸条条和画页都粘在墙上。他容忍世界上最噜苏的客人的马拉
松访问,尤其仿佛深怕他们告辞,时间越长,越热情越精神的劲
头使我不解,因为和我对待生熟朋友的情况竞如此相似。有关于
民族工艺美术及其它史学艺术的著作一本本出来了,天晓得他用
甚么时间写出来的。
  婶婶象一位高明的司机,对付这么一部结构很特殊的机器,
任何情况都能驾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真是神奇之至。两个人
几乎是两个星球上来的人,他们却巧妙地走在一道来了。没有婶
婶,很难想象生活会变成甚么样子,又要严格,又要容忍。她除
了承担全家运行着的命运之外,还要温柔耐心引导这长年不驯的
山民老艺术家走常人的道路,因为从文表叔从来坚信自己比任何
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个几十年无休无止的学术性的争论。
婶婶很喜欢听我讲一些有趣的事和笑话,往往笑得直不起身。这
里有一个秘密,作为从文表叔文章首席审查者,她经常为他改了
许多错别字。婶婶一家姐妹的书法都是非常精采的。但她谦虚到
了腼腆的程度,面对着称赞往往象是身体十分不好受起来,使人
简直不忍心再提起这件事。
  那时候,《新观察》杂志办得正起劲,编辑部的朋友约我为
一篇文章赶着刻一幅木刻插图。那时候年青,一晚上就交了卷。
发表了,自己也感觉弄得太仓促,不好看。为这幅插图,表叔特
地来家里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顿:
  “你看看,这象什么,怎么能够这样浪费生命?你已经三十
岁了。没有想象,没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庄严!准备就这样下
去?……好,我走了……”
  给我的打击是很大的。我真感觉羞耻。将近三十年,好象昨
天说的一样,我总是提心吊胆想到这些话,虽然我已经五十六岁
了。
  在从文表叔家,常常碰到一些老人。金岳霖先生、巴金先生、
李健吾先生、朱光潜先生、曹禹先生和卞之琳先生。他们相互间
的关系温存得很,亲切地谈着话,吃着客人带来的糖食。印象较
深的是巴老伯(家里总那么称呼巴金先生),他带了鸡蛋糕来,
两个老人面对面坐着吃这些东西,缺了牙的腮帮动得很滑稽,一
面,低声地品评这东西不如另一家的好。巴先生住在上海,好些
时候才能来北京一次,看这位在文学上早已敛羽的老朋友。
  金岳霖先生的到来往往会使全家沸腾的。他一点也不象在世
纪初留学英国的洋学生,而更象哪一家煤厂的会计老伙计。长长
的棉袍,扎了腿的棉裤,尤其怪异的是头上戴的罗宋帽加了个自
制的马粪纸帽檐,里头还贴着红纸,用一根粗麻绳绕在脑后捆起
来。金先生是从文表叔的前辈,表弟们都叫他“金爷爷”,这位
哲学家来家时不谈哲学,却从怀里掏出几个其大无匹的苹果来和
表弟家里的苹果比赛,看谁的大(当然就留下来了)。或者和表
弟妹们大讲福尔摩斯。老人们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信口说出的典
故和数字,外行几乎不大相信其中的准确性。
  表叔自己记性也非常好,但谈论现代科学所引用的数字明显
地不准确,问题在聊天,孩子们却很认真,抓着辫子就不放手,
说爷爷今天讲的数字很多相似。表叔自己有时发觉了也会好笑起
来说:“怎么我今天讲的全是‘七’字?”(七十辆车皮,七万
件文物,七百名干部调来搞文物,七个省市……)
  文化大革命时,那些“管”他的人员要他背毛主席语录,他
也是一筹莫展。
  我说他的非凡的记忆力,所有和他接触过的年青朋友是无有
不佩服的。他曾为我开过一个学术研究的一百多个书目,注明了
出处和卷数以及大约页数。
  他给中央美院讲过古代丝绸锦缎课,除了随带的珍贵古丝绸
锦缎原件之外,几乎是空手而至,站在讲台上把近百的分期和断
代信口讲出来。
--
  他那么热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离开他曾经朝夕相处近四
十年的小说生涯越来越远了。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从文小说选
集》题记中有一句话:
   “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听起来真令人伤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诉他,不久就收到他一
封毛笔蝇头行草的长信,他给我三点自己的经验:
  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
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
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这几十年来,我都尝试着这么做。
  有时候,他也讲俏皮话——
  “有些人真奇怪,一辈子写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不奇怪;
写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
  写小说,他真是太认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节上,
用法上,一而再的变换写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
算一回事。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我们两家是颠簸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中的两只小船,相距那么
远,各有各的波浪。但我们总还是找得到巧妙的机会见面。
  使我惊奇的是,从文表叔非常坚强洒脱,每天接受批斗之外
,很称职地打扫天安门左边的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对年纪大
的老人比较放心。)
  真是人人熟悉的一段漫长的经历。
  我的爱人也变了另一个样,过去从学校到学校,没有离开过
家门,连老鼠也害怕的人,居然帮着几家朋友处理起家务来了。
表叔一生几十年收藏的心爱的书、家具,满堆在院子里任人践踏
,日晒雨淋。由我爱人一个决心,论斤地处理掉了。骑着自行车
,这家料理,那家帮忙,简直是一反常态。锻炼得很了不起的精
明能干,把几家人的担子全挑在肩膀上,过了这么些年。
  我们一有机会就偷偷地见面。也有大半年没有见面的时候,
但消息总是非常灵通的。
  生活变化多端,有一个规律常常使我产生信仰似的尊敬。那
就是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口的,且往往不愿说。比如,在战场上
,身旁的战友突然死去,看谁口头细致地对人描述过这些亲身的
经历,那个逐渐走近死亡的战友的痛苦煎熬的过程?这几乎是不
可能的。描述总有个情感能承受的极限。它不牵涉到描述才能问
题。
  聪明的莱辛把这个道理在艺术理论范畴里阐述得很透彻(见
《拉奥孔》),但有一点我还在考虑;照他说:
  “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而在诗里却哀号?”又说:
  “为什么诗不受上文的局限?”
  依我看,莱辛和他列举的诸般中外诗人是不是经历过痛苦的
极限的生活?我不知道;知道了,肯不肯写到头,那又是一回事
。用现实生活印证,雕塑和诗的描写深广度应该是一致的。
  从文表叔一家和我们一家在那段年代的生活,我就不想说得
太多了。因为这不仅仅是我们两家的事。太具体、太现实的“考
验”面前,往往我们的生活变得非常抽象,只靠一点点脆弱的信
念活下去,既富于哲理,也极端蒙昧。
--
  不久,从文表叔就下乡了。走之前,他把他积留下来的一点
点现金,分给所有的孩子们,我们也得到一份。这真是一个悲壮
的骊歌。他已经相信,再也不可能口到多年生活过的京华了,
  他走得非常糊涂,到了湖北咸宁,才清醒过来,原来机关动
员下乡的几十个人,最后成为下乡现实的就只老弱病三个人。几
乎是给一种甚么迷药糊里糊涂弄到咸宁去的。真用得上“彷惶”
两个字。那么大的机关只来一个老高知和另外二老弱病,简直不
成气候。吊儿郎当。谁也不去理会他,他也管不着任何人。
  幸好,我说幸好是婶婶较早三个月已跟着另一个较齐整的机
构到了咸宁,从文表叔作为“家属”被“托”在这个有点慈善劲
头的机构里,过了许多离奇的日子。在这多雨泥泞遍地的地方,
他写信给我时,居然:
  “……这儿荷花真好,你若来……”
  天晓得!我虽然也在另一个倒霉的地方,倒真想找个机会到
他那儿去看一场荷花……
  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他的确是受到锻炼,性格上撒开了,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派他看菜园子,“……牛比较老
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象极笨,走得飞快。貌似
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转来,……”还提到史学家唐兰先
生在嘉鱼大江边码头守砖,钱钟书先生荣任管仓库钥匙工作,吴
世昌先生又如何如何……每封信充满了欢乐情趣,简直令人忌妒
。为那些没有下去的人深感惋惜。
  这段时间,仅凭记忆,写下了的《中国服装史》稿的补充材
料。还为我的家世写了一个近两万余字的“楔子”。《中国服装
史》稿充满着灿烂的文采,严密的逻辑性,以及美学价值,从社
会学、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阐明艺术的发展和历史趋势。(这部
巨型图录性的著作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关注,不久恐将问世。)
那个“楔子”,从文表叔如果在咸宁多呆上五年,就会连接成一
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当然,留下那个“楔子”就已经很好,
我宁愿世界没有这部未完成的小说,也不希望从文表叔在咸宁多
呆上一天。在那种强作欢悦的忧郁生活中,对一位具有细腻心地
的老年人说来,是不适宜维持过久的。
  咸宁有个地方也叫双溪,当然跟金华的那个双溪是两码事,
从文表叔呆在那里不少日子了。我几次地想在信上提一提李清照
的《武陵春词》:“……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
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都深感自己可耻的残忍。这不是
诗情大发的时候!
  几年之后,我们全家在北京站为表叔举行一个充满温暖的归
来仪式。“楔子”不必继续写下去了,“要爷爷,不要‘红楼梦’
!”(孩子们把那部未完成的小说代号为“红楼梦”)能够健康
地回来,比一切都好。
  原来的三间房子已经变成一间,当然,比一切都没有要好得
多。回忆前几年的生活,谁不珍惜眼前的日子呢?
 再过半年,婶婶作为退休也回来了,和从文表叔得到一些关
心,在另一条两里远的胡同里,为他们增加了一个房间:要知道
,当时关心人的人,自己的生活也是颇不稳定的,所以这种微薄
的照顾是颇显得具有相濡以沫的道义的勇气和美感的。于是,表
叔婶一家就有了一块“飞地”了,象以前的东巴基斯坦和西巴基
斯坦一样。从文表叔在原来剩下的那间房间里为所欲为、写他的
有关服装史和其它一些专题性的文章,会见他那批无止无休的不
认识的客人。把那小小的房间搅得天翻地覆:无一处不是书,不
是图片,不是零零碎碎的纸条。任何人不能移动,乱中有致,心
里明白,物我混为一体。床已经不是睡觉的床,一半堆随手应用
的图书。桌子只有用肘子推一推才有地方写字。晚,书躺在躺椅
上,从文表叔就躺在躺椅上的书上。这一切都极好,十分自然。
恩格斯说过:“……除了真实的细节之外还应注意典型环境的典
型性格……”在这里,创作的三个重要元素都具备了。
  不管是冬天或夏天的下午五点钟,认识这位“飞地”总督的
人,都有机会见到他提着一个南方的带盖的竹篮子,兴冲冲地到
他的另一个“飞地”去。他必须到婶婶那边去吃晚饭,并把明早
和中午的两餐饭带回去。
  冬天尚可,夏天天气热,他屋子特别闷热,带回去的两顿饭
很容易变馊的。我们担心他吃了会害病。他说: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因为我们家里也颇想学习保存食物的先进办
法。
  “我先吃两片消炎片。”
  从文表叔许许多多回忆,都象是用花朵装点过的,充满了友
谊的芬芳。他不象我,我永远学不象他,我有时用很大的感情去
咒骂、去痛恨一些混蛋。他是非分明,有径渭,但更多的是容忍
和原谅。所以他能写那么好的小说。我不行,忿怒起来,连稿纸
也撕了,扔在地上践踏也不解气。但我们都是故乡水土养大的子
弟。
  十八岁那年,他来到北京找他的舅舅——我的祖父。那位老
人家当时在帮熊希龄搞香山慈幼院的基本建设工作住在香山,论
照顾,恐怕也没有多大的能力。从文表叔据说就住在城里的湖南
面西会馆的一间十分潮湿长年有霉味的小亭子间里。到冬天,那
当然是更加凉快透顶的了。
  下着大雪,没有炉子,身上只两件夹衣,正用旧棉絮裹住双
腿、双手发肿、流着鼻血在写他的小说。
  敲门进来的是一位清瘦个子而穿着不十分讲究的,下巴略尖
而眯缝着眼睛的中年人。
  “找谁?”
  “请问,沈从文先生住在哪里?”
  “我就是。”
  “哎呀……你就是沈从文……你原来这么小。……我是郁达
夫,我看过你的文章,好好地写下去……我还会再来看你。……”
  听到公寓大厨房炒菜打锅边,知道快开饭了。“你可吃包饭
?”
  “不。”
  邀去附近吃了顿饭,内有葱炒羊肉片,结账时,一共约一元
七角多,饭后两人又回到那个小小住处谈谈。
  郁达夫走了,留下他的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后五元钞
票找回的三元二毛几分钱。表叔俯在桌上哭了起来。
  ……
  ……
  从文表叔有时也画画,那是一种极有韵致的妙物,但竟然不
承认那是正式的作品,很快地收藏起来,但有时又很豪爽地告诉
我,哪一天找一些好纸给你画些画。我知道,这种允诺是不容易
兑现的。他自然是极懂画的。他提到某些画,某些工艺品高妙之
处,我用了许多年才醒悟过来。
  他也谈音乐,我怀疑七个音符组合的常识他清不清楚?但是
明显地他理解音乐的深度用文学的语言却阐述得非常透彻。
  “音乐、时间和空间的关系。”
  他也常常说,如果有人告诉他一些作曲的方法,一定写得出
非常好听的音乐来。这一点,我特别相信,那是毫无疑义的。但
我的孩子却偷偷地笑爷爷吹牛,他们说:自然咯!如果上帝给我
肌肉和力气,我就会成为大力士……
  孩子们不懂的是,即使有了肌肉和力气的大力士,也不一定
是个杰出的智慧的大力士。
  契诃夫说过写小说的极好的话:
  “好与坏都不要叫出声来。”
  这几乎是搞文学的基本规律和诀窍。也标志了文学的深广度
和难度。
  从文表叔的书里从来没有——美丽呀!雄伟呀!壮观呀!幽
雅呀!悲伤呀!……这些词藻的泛滥,但在他的文章里,你却能
感觉到它们的恰如其分的存在。
  他的一篇小说《丈夫》,我的一位从事文学几十年的,和从
文表叔没见过面的前辈,十多年前读到之后,深受感动,他说:
  “……这篇小说真象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
’。”……
   ……
   ……
  跟表叔的第三次见面是最令人难忘的了。经历的生活是如此
漫长、如此浓郁,那么彩色斑斓;谁也没有料到,而恰好就把我
们这两代表亲拴在一根小小的文化绳子上,象两只可笑的蚂蚱,
在崎岖的道路上作着一种逗人的跳跃。
  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
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来,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
,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
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Last edited by 阿堪 on 2013-03-10 3:51, edited 1 time in total.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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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0 3:42

散文:这些忧郁的碎屑

志庠兄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已经八十多岁,再活到一百岁,终究
要死,又怎么样呢?
  照我估计,他不是死在监狱,不挨枪毙,不因冻饿……
应该是死在自己家里或医院的床上吧?
  可以了!
  他一生的艺术生涯,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旧社会,新社
会,国民党,共产党,亲戚,朋友;也没有谁对不起他,两
不赊欠,脱卵精光,道道地地的“赤条条一身无牵挂”,离
开这个毫无所谓的混蛋世界。
  梵高活着的时候,不过是巴黎艺术殿堂的尘埃而已;死
后102年的今天,声誉如雨中棉花日重一日,一幅画近亿美元
,当年让他有幸活在一幅画的价值里,退一步说,让他每天
有两美元过日子的话,梵高一定会更加灿烂。
  梵高活了37岁,画了10年画,留下许多作品。
  陆志庠活了八十多岁,画了近77年画,留下多少作品呢
?我北京的家里有一幅四只巴掌大的墨笔画,一幅两面都画
的铅笔速写。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有也有限,说它十幅
吧!了不起了。
  世上最多只有10幅陆志庠的原作了,墨笔画在白报纸上
的作品。
  画家其实是种少数民族。
  独特的脾气。思维法则。生活与宗教习惯。工作方式,
从来为人另眼相看。
  神圣而卑微,捧上天或碾作尘,成为圣物或笑柄,再好
的本事也摆脱不掉背后那个伟大的阴影——唐明皇到梅蒂奇
,尼古拉到拿破仑,斯大林到毛泽东,洛克菲勒到邵逸夫。
……
  明君或是暴君,亦看画家的运气。
  真正的美术史是画家背后的那个微笑而得意的阴影的家
谱,这跟任何一个国家的少数民族的历史几乎一样;时代变
换,主子不同而已。
  即使是生前独立精神的梵高,死后也逃脱不了这种力量
的追杀,令他享受不到自己成果的丝毫甜头。
  比起梵高,伟大神圣的陆志庠连死后的哀荣也没沾边——
丧失掉说理的根据,作品。
  陆志庠是个流落他乡的孤独的少数民族。

  认识陆志庠是在蒋经国管辖的江西“新赣南”“教育部
戏剧教育第二队”(简称“剧教二队”)里,时间是1942年
至1944年间。
  陆志庠不是“剧教队”正式的成员,他是抗战前上海的
大漫画家,大到比队长曾也鲁还大,地位特殊,因此安不上
名分,只在队里管吃管住和领一些零用钱过日子。
  抗战时期,有一个不成文规矩,出名的文化人都有机会
在一些文化团体里“挂单”。用目前国内的新名词:“养起
来”,也是颇为合适的形容。
  教育部一共有两个演剧队,“一队”在西北,老戏剧家
向培良当队长;“二队”在东南,老戏剧家谷剑尘当队长。
谷剑尘走了,由管行政杂务的副队长曾也鲁顶替,充当了廖
化这个角色。
  队里有很优秀的戏剧家,演员。资格老,修养好,演技
高,真有点“国家级”的标准。当我第一次看到队里排演《
草木皆兵》某个节场,主角殷振家那一举手,几句脆亮的台
词,闪电的眼神,直把我的魂魄都锁住了。半个世纪过去,
印象如在昨天。他是国立剧校第二期的学生,这种身份跟提
到“黄埔二期”一样,在文化界有令人肃然起敬的崇高地位。
队里还有同期的董新民。陈力群和他们的演员夫人;再就是
老大哥徐洗繁和夫人赵南。徐一生从事戏剧工作,解放后直
到现在仍工作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不久前上演的《齐白石
传》中的齐白石,就是他主演的。时间长了,我居然还能记
得下许多优秀的名字:罗衫、尤曼倩、司徒阳、杨敏、胡刚,
搞音乐的唐守仁……还有木刻界的老大哥,还在台湾的陈庭
诗。
  我那时十七八岁,有个很辉煌的计划。从福建省步行经
江西省回湖南省老家,再从湖南省步行到重庆,找关系到延
安去,找不到关系就报考国立艺专。
  不单是计划,而且马上行动。
  这得力于我亲兄弟般的老大哥王淮的照应设计。王淮,
山东人,本是剧教二队武汉开创时的成员,一个顶天立地的
血性奇男子。因为一个爱情的问题,离开“二队”留在福建
一带做话剧运动工作,我是他的忠实喽罗。(文化大革命期
间,氓众们走漏了台湾共产党地下组织名单,听说他因为涉
嫌被台湾当局枪杀。)
  他劝我不要留在福建,“走”!
  他给我安排的计划是,跟永春”师管区”送壮丁到湖
南的一个团步行到长沙(扛着行囊步行三个省,我的天!
),回到家看看父母,再从长沙转到重庆。
  他给我三封信,有点像诸葛亮的锦囊妙计。第一封给
赣州剧教二队的徐洗繁,万一壮丁团路上有什么不客气的
打算,到赣州马上到“剧教二队”去,再想办法回湖南。
  第二封信是给长沙的朋友,第三封是给重庆的朋友,
我都没能用上,烧了。
  果然路上出了问题,湘桂战事发生,归路截断,我进
了“剧教二队”。(路上的故事太长,不谈了。)
  “剧教二队”是这么容易进的吗?不容易。
  我算个什么呢?十七八岁,刻了不过四五年木刻,谁
也没听过我的名声。王淮一封权威介绍信加上那时候我的
“卖相”还可以罢,“剧教二队”收留了我。勉强特委了一
个“见习队员”的尊号。
  在队上重逢陈庭诗老兄,认识了陆志庠真身和在中茶
公司(中国茶叶公司)挂名的张乐平。张一家住在我们附
近的“伊斯兰小学”木楼上,带着雏音大嫂和两岁的“咪
咪”、半岁大的“小小”。
  那时候,每天的节目就是“跑警报”。
  我也不太明白日本飞机三几天来炸一次赣州有什么用
处?想炸的是飞机场,却往往因为基本功不到家而遗害了
街道居民点,甚至山上野草树木,连野坟坑洞也给炸弹重
新掀起来。
  陆志庠和陈庭诗这两位画家老兄耳朵都有严重问题,
因之对话困难,夜半警报一响,跳起床的第一个任务就是
把熟睡的两位“捅醒”,然后拔腿跑在前头领路,越过章
江和贡江两座浮桥,直上山坡,再一齐在月亮繁星之下,
感受那冒着浓烟火光的城内外的伤痛。
  炸弹落处,二位觉得大地震动,扳着手指计算落弹数
目。
  “剧教二队”过手过不少画家,武汉创队初期,著名
的木刻家朱鸣冈是基本队员。另一位病死在队里跟我年龄
差不多而一直被大家怜爱怀念的画家,可惜我忘记了他的
名字。木刻家荒烟在队上做过客人;古典服装设计家卢世
侯也在队里呆过,设计“天国春秋”的服装。再就是张乐
平、陆志庠、陈庭诗和这个小老弟。
  在队里,我什么职务也没有,也不负任何责任,吃
饭、睡觉、看书、吹小号,跟徐洗繁去打猎,陪张乐平、
陆志庠去小酒铺喝酒,刻蹩脚的木刻。
  我在又是饭厅、又是会议厅的左侧的一张饭桌上刻木
刻,蒋经国家里的工作人员有时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和女
孩来看我刻木刻。我自以为已经刻得很不错了,像个老前
辈似地对他们宣讲浅显的艺术道理。
  蒋经国、纬国当时朴素得动人。哥哥常到二队来看望
大家,看排戏;端午,中秋或过年,到二队来喝酒,吃饭
、胡闹、说笑。弟弟以后别人都说他幽默、健谈,那时候
不是这样,魁梧、英俊,但严肃庄重,不怎么有趣,来得
次数不多。
  蒋经国也请大家到他家去包饺子,女队员跟蒋方良一
起和面挣皮。蒋经国和蒋方良跟大家叫着我的混名“黄牛”
,有时叫“小牛”,有时叫“老牛”,黄字可能俄国口音
不顺,蒋方良有时隔着房间大叫“流!流!劳流”。
  那时大家都年轻,不光我。
  陆志庠为什么离开“剧教二队”到南康县去的?这跟
“蒋专员”那回端午节来“二队”吃饭有点关系。原订中
午过节的,“蒋专员”叫人来说有事,改在晚上,于是中
午大家随便吃了些街上买来的粽子。晚上,搞得很热闹,
许多人喝醉了,蒋也喝醉了,唱了首(三套马车》,不大
成调;于是杨敏唱了首《戏剧春秋》插曲:
  “花儿飘零了会再开,燕子飞去了会再来,我心上的
人儿呀!你这流浪的人儿呀!为何一去不回来?归来!归
来哟!我的心爱!”
  杨敏男中音的嗓门是巨亮的,行腔婉转,很让人喜欢。
唐守仁拉了段圣桑的小夜曲。
  后来是队上姓徐的会计兴高彩烈地表演儿个简单之极
的魔术,加上平时这家伙让人讨厌,只有蒋经国一人给他
鼓掌。姓侯的老文书混名叫“侯贼儿”的来了两段相声,
也很勉强。大部分人醉意缠绵,送走了专员大人,留下几
个女的找回各自凑出来的盘碟碗筷,也都回房安寝。一宵
无话。
  大清早,只听见尤曼倩惊叫起来。
  尤曼倩她自己有个另外的住处,在队上显得比一般人
优越。还是我们几个穷哥儿们的小小债主。借两块钱,发
薪水的时候当着徐会计抽两块五,多出的五角钱买花生。
芝麻糖请客。
  此女长得白,高大丰满,一头黑发,就是眼睛小了一
点,从曾也鲁队长到几个成年未婚男人都迷她。可笑的是
曾也鲁一见她来就会尿急,捏着裤子前端向厕所跑,一边
大叫:“吴妈!吴妈!泡茶,盒子里有龙井……”一迷不
免谦让,一谦让不免纵容她有点小脾气。不过她仍是十分
仁义的——就是这个尤曼倩大叫——
  所有楼上楼下男男女女正在睡觉而尤曼倩大叫,就证
明一定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大事,全都惶惶然穿上衣服跑到
大厅里来。
  尤曼倩惊魂未定,远远指着铺有深蓝桌布的神圣大会
议桌,正当中有一堆大便。近视的家伙甚至还凑近仔细观
查一番,验明是一堆正式的,确凿的原作。
  全体人员愤怒得几乎哀号起来。
  蒋委员长画像面前正当中来了一堆这样的供品……什
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
  谁有这个胆量呢?
  幸好那时候还没有“上纲”、“上线”、“阶级斗争”、
“阶级敌人蠢蠢欲动磨刀霍霍”的提法;只是觉得有点对
“领袖”的不敬,这是一;半夜三更来这么一手,无疑是
向三二十人的小集体挑衅,这是二。虽然好笑,但谁也不
笑。
  意外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最后一致认为是昨夜大醉狂欢一场之后,某人的酒疯
所为。毋须追究,心里有数。
  当天下午,陆志庠不辞而别,到赣州邻近的一个县城
南康去了。
  他走了,留下二三十幅开过抗敌宣传画展的漫画。都
是用当地的土黄草纸画的,水墨,加稍许的赭石和传神的
白颜色。这些画由总务保管,逃难的时候想必扔下不管了
吧?这是后话,眼前不述。
  陆志庠这人长期不画,每画必好。
  这段时期,他就画了这一批。
  大多是“日本侵略者必败”,“日军的残酷暴行”的
题目。从内容说,谁都是这么画,跟他没有什么区别。其
实写文章和画画,世界上从古到今也只有几个题目。不同
的是看是谁在写。是谁在画。
  展览会上的画,看起来大家都好,各有各的好,跟他
的画一比就只数他的画好了。
  有什么好呢?普普通通的黄草纸和墨笔画,就他的画
前站的人多;走了还回来,徘徊辗转,看了又看。
  他把题目揣摩得深而细,譬喻巧妙到家,笔墨也跟得
充分淋漓,加上用的简练传神的手法,就显得艺术独特。
  有种艺术特别像中药,明知它能医病,是好东西,却
难以下咽;如果是幼年病人,还要加上责骂威吓,或采取
捏鼻捆手的措施才吞得下这种好意。更有甚者,多少年是
近乎在瞄准着的枪口下欣赏艺术,不准说不好的;且吞下
的可能是一种不一定医得好病的别的东西,甚或毒药。
  陆志庠笔下的日本侵略军,高、矮、肥、瘦,面目有
别,脾气各异,虽是娘老子所养,却都一窝地坏。军帽、
绑腿布、军鞋、大胡须、小胡子、大门牙、小暴牙、兔儿
牙、鼓眼、三角眼、住惯“榻榻米”的“罗圈腿”、眼屎、
鼻涕、口涎、狞笑、惊恐、死亡、要别人死亡,杀人之后
残酷浅薄的满足的微笑、破落的勇气……这些表面和本质
的东西,显示出原本一般的主题,变成发人深省的东西。
  陆志庠喝酒之后才欢乐、忘我、甚至狂情;展览会上
蕴藉有礼。受到赞美时眯着两眼,嘴角微翘,克拉盖博式
的小胡子,妩媚之至。
  别人真正的好画,他看之再看,一声不响,没见他说
出什么道理;一般的画包括我的在内,总想让他称赞几句
,他一律眼观渺茫,口中发出“好格!好格!”的声音。
不是傲慢和轻蔑,而是马马虎虎的感想而已。
  他到南康,南康县政府和《南康日报》的朋友照料他。
  我也跟着司徒阳到邻近的信丰县去了。司徒阳跟信丰
县长杨明是同乡,杨明跟司徒阳的父亲是朋友。杨明做过
蒋经国专员公署的秘书长,抗战胜利后接替担任了赣南的
专员,公正严肃,是个能办事有情义的人,听说以后死得
很惨。不赘述。
  司徒阳去信丰当民众教育馆长,我当美术主任。
  信丰县有家《信报》社,社长是殷梦萍,那里的诗人、
作家很多,雷石榆、谷斯范、野曼、杨魁章、蔡资奋……
都在那儿工作,还有个农民银行县合作金库的李笠农,税
务局的周征选,搞音乐的洗志钊和他的女朋友何畏。县城
小,大家想见就见,加上一些汽车兵团里原先就是中学生
的连长、排长,和一些单干的卡车司机、老板都成为很好
的朋友。友谊、年轻、好地点、好气候加在一起,这段日
子过得可算有声有色。
  陆志庠在南康的日子没有我好。四个人住一间木房子,
帆布行军床。去看他都得在“米稞茶”店或酒店,匆匆忙
忙,谈完就走,缺乏舒展豪迈和诗意。几次邀他来信丰做
客,有汽车接送,他都不来;说忙,什么事不干,不画,
忙什么?就是不来。
  民众教育馆在城墙外一座大桥的尽头,隔着桃江。白
天晚上,在没边的草地上、树林里或河边走走;在民教馆
楼上隔着浅浅的竹丛看水、看桥、看城门附近人来人往的
光景,都在记忆中刻下深深的美丽的伤痕。朋友天各一方,
相忘于江湖,年岁老大,为身边烦事所扰,可能也会在梦
中想起这些事情的。
  到年底,战争临近了,日本扬言要扫荡“三南”(龙
南、定南、虔南)。为什么要扫荡“三南”呢?因为是第
七战区余汉谋最后的根据地。
  我养了几十只鸡,眼看着长大,司徒阳到赣州去主持
一个话剧演出没有经费,商量卖了我的鸡借钱给他。拿走
了钱,人也不回来,留下了我。
  赣州眼看完了,各种类型的学生和学校由先生带着经
过信丰,也在民教馆扎营借住,一批又一批,几百。几
十,这些惶惑忧伤的年轻面孔。
  剧教二队撤退也经过信丰,在县“社会服务处”住了
一晚。我去看望他们,发现司徒阳也已“归队”,却绝口
不提“鸡钱”的事。唉!这位老大哥!
  我没有要求回“二队”的意思。不过,曾也鲁一定等
着我去哀求。我没有。
  日本军快近南康了,我跟着县政府单位进入山区的
“安息乡”。
  一条街,有百货商店,有茶馆面铺,有银行,街背后
是一条小河,搭着高架的木板桥。这桥很别致,一下子说
不清楚,有空我画一张给诸位看看。只免得那么浅的水打
湿了人们的鞋子。赶“墟”的时候,街上。桥两边都是人,
鸡蛋大的枇杷,鸡蛋和生鸡蛋的鸡,鸭蛋和生鸭蛋的鸭,
鹅和鹅蛋,小狗,小牛,大牛,大猪,小猪,猪肉,牛肉,
马,米,豆子,青菜,萝卜,辣椒,油,盐,布,箩筐,
扁担,什么都有。卫生院的女护士,白白嫩嫩,手牵手地
买了枇杷又买鸡蛋,轻言细语,十分好看。
  《信报》的木刻家余白墅,信丰中学的美术教员,木
刻家吴忠翰,因为跟人晚上打麻将,和别的出什么事的人
一起,被杨明下命令关在当街的一间小屋楼上,我还去“
探”过“监”,嘻嘻哈哈聊了好一阵。罪状写的是:“……
抗战时期,丧心病狂聚赌,视法纪何在?良心何在?”不
几天,人们又在街上相聚了,又是嘻嘻哈哈!抗战嘛!该
原谅的就原谅了。
  有天黄昏,我在女朋友的家里,听见一大队陌生的孩
子唱歌经过:
  “什么花!开花!拦着路?什么花!开花!要铲除?
……”音声抑扬,歌词动人,使我一振。
  第二天在杨明家里知道是赣州的“新中国儿童学校”
的老师和孩子。
  “新中国儿童学校”的孩子从3岁到15岁,一共几百
人,由老师带着也逃到安息乡来了。
  跟着就是原在赣州专署工作的周百楷先生(名字的写
法可能还有错。去年见到卜少夫先生时,我一直以为是周
书楷,他说不是,因为周书楷没在赣南呆过。我在罗马时
,对一位与周书楷有来往的留学生开玩笑说:去问问周书
楷,记不记得在赣南信丰的安息乡劝我不要交女朋友,专
心事业的事,这个人现在带着40多年前的女朋友到罗马来
了。幸好,年轻留学生那时没有空,免了摆这个大乌龙。
后来在一本杂志上见到周百楷的名字,猛然醒悟过来,是
周百楷而不是梵蒂冈的大使周书楷。周百楷三字可能还有
错,望仁子君子指正。)——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到,
“新中国儿童学校”教书,教什么呢?教美术。愿意!
  这一群孩子原来都是“新赣南”各县的“顽童”,偷、
抢、窃、扒,无一不精。我又紧张又好奇。好在我身无金
银细软的顾虑,只有一支猎枪,一把猎刀和一支法国小喇
叭。这都是偷了没用的东西。小喇叭更是偷不得,偷去一
吹我就会顺着声音来算账;不吹,偷它也没用。还有几把
木刻刀,几块木刻板,几本书;书,也不是好看的书——
《哲学辞典》、《说文)、《苦命人巴威》、《陈氏小儿
病源方论》。《策要》……有的是捡来的,我自己都不看。
  没想到孩子都喜欢我,甚至佩服我小晚上大伙儿在草
地广场做游戏,我表演倒立“竖蜻蜒”、“转风车”、全
身横在树干上“扯旗”、玩“飞刀”、“肉身陀螺”,当
然还吹了一通喇叭,这一玩定了天下。
  学校没有校长只有主任,是位女士名叫叶斌。我在她
面前矮半截。她作风果断、朴素、有条理,脸面上和气而
心里铁板一块,身先士卒,所有的同事都尊敬她。
  听传闻,学校是个聚集江湖好汉的梁山泊,骨干里简
直与延安的“抗日军政大学”幼年班无异。朝气劲头十足
,纪律严明。又说全赣南的小偷头领就是才12岁五年班的
某某某,那是一点影子也没有的事,怎么看也不像。
  我教美术手工。我们把竹片剖开撑起来。贴上薄纸,
印上好看的希腊人物图案,做成扇子,交给街上店铺里卖
,生意居然兴隆得很。
  美国总统罗斯福死了。
  我的女朋友的全家——婆婆、伯母、妈妈、二姐和两
个儿子、三姐和两个小女儿、三妈妈和一个小女儿要走了。
  逃难嘛!女朋友的爸爸在前线打仗,战况不佳的消息
他们得风气之先,所以又必须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去哪
里呢?初步知道是山区的龙南县。一路上没有男人是不好
的,二姐夫在美国,三姐夫在哪里我不知道。总之是要有
个男人送到龙南比较妥当。我向学校请了几天假。
  几百里地如何到的龙南我已经忘了。车子肯定是没有
的,应该是女人和孩子坐轿,我扛着猎枪押送五六个挑行
李的队伍吧!
 到了龙南,女朋友的全家跟我就分手了。她们去更远的
寻乌县,大姐夫在七战区司令部当通讯兵团副团长。虽然
说分别之后经常写信,却是万分地惆怅。
  那时候,我怎么活下来而又过得那么自由自在,至今
还是一个疑问。我运气,没让苦难的大时代筛弃掉吧。那
时候是经常听到这个。那个年轻的好朋友给炸死了,病死
了、饿死了的消息;我居然活过来了。
  我怎么会在龙南也有几个朋友呢?天晓得!报馆的,
民众教育馆的年轻文艺家。玩了几天。小小的聚会,弄乐
器,唱歌,背会了巴哈中译的小夜曲歌词和歌曲:
  “黄昏后,当你在我怀中柔声歌唱,你知我有多少话
要对你讲?你歌声唤醒我旧日的一切快乐,啊……”
  有人建议,明天去民众教育馆看另一个漫画展览会吧!
  古老的小小龙南因战争而热闹得像一座蜂房。47年后
的今天,我只记得气氛而忘了街景。模糊了,美丽而愁闷
,交混着年轻模糊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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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街上遇见福建闽南时期战地服务团的女演员张百玲,
她跟丈夫和一个婴儿逃难,邀我上寓所见她的丈夫皮先先。
一张双人床背后好几口大宝箱,许多布匹。心想,这妮子
嫁的男人看来很伟大!
  她为什么不早到上海去呢?漂亮、洒脱,好脾气,演
技一流,完全大明星的胚子,唉!学着我们这些凡人四处
逃难干吗?
  民众教育馆在一条卖洋杂百货的街上,街面上热火喧
天,人头汹涌。民教馆里头倒是十分冷清,回廊四周和大
厅挂着画,走近一看,啊哈!是陆志庠的。陆志庠怎么在
龙南开画展呢?
  门口没有悬挂横幅标帜,“抗战时期,一切从简”,
原是想得通的,连大门口一块小画展牌牌也没有,这就太
过分了。
  馆长不在,主任不在,干事不在,空荡荡荒无人烟。
画挂在那里,有没有人看也不管,也不着急;连乡下人两
笼小猪堆在那么严肃的漫画作品旁边,发出“咭!咭!的
叫声;公鸡母鸡到处啄食。拉屎也没当回事……
  画真好,完全一批崭新的作品,仍然是黄草纸质地墨
笔所绘:
  几个孤苦无靠的孩子。
  缺奶的,绝望的妈妈和饥饿的孩子。
  一个微笑提刀的日本兵和一串人头。
  正在跃出战壕的战士。
  战士拉胡琴,另一个直着喉咙在“嚷戏”。
  战士和老乡抽“烟袋锅”“凑火”。
  战士用一个小木脚盆洗脚,水太热的神气……
  笑眯眯的战士蹲在地上跟卖小狗的老头看狗……
  你看,快50年了,我还记得这样清楚!
  精彩,太精彩了。可惜没人看。
  进门没注意,门口木桌子上趴着一个国民党老兵。原
来是陆志庠。
  抗战末期的国民党军队的装备水平,可从陆志庠的这
身衣服一览无遗。
  六七十岁的人应该还记得几十年前有一种手织的“蚊
帐布”罢!那时候的蚊帐布孔眼太大,蚊子可以自由出入
,布厂老板丧失信心之后接着丧尽天良,卖给了军队做军
服料子。说句不怕见笑的话,抗战末期,做生意和领导抗
战的人都接近“穷途末路”了,谁也没有料到几个月之后
,居然会“抗战胜利”!
  就陆志庠这身国军装备。这架势,再怎么富于想象的
人,也不会料到我们会变成赢家!
  稍感安慰,它已经染成作战意义的绿色了。那时人们
对“性感”观念没有发明扩散,否则,整个师团的男性透
明的军容威势,一定会起到软化敌人的重大战略作用。
  陆志庠怎么会弄来这么一身打扮呢?
  凋零之极。正常状态已像只水晶落汤鸡,还赤脚穿着
一双稻草草鞋,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哀哀欲绝。
  他一下子抱住我,“哇,哇,哇,哇”直叫,干号着。
陪同的朋友都看傻了。
  我解释他耳聋,不能充分他说话,是我们中国非常重
要的大画家。
  我们用手指急忙地在桌子上“笔语”。
  他告诉我,张乐平跟雏音大嫂和两个孩子也在这里,
可能要到长汀(福建)或梅县(广东)那边去。
  他又告诉我,在南康,日本兵来,大家顾不得他,幸
好国民党军队的剧团收留了他,带到龙南来;他跟那些人
也不大熟……
  那怎办?“你跟我在一起吧!”我写。
  他写:“好!”
  我准备过几天把他带回到信丰县安息乡去。我的薪水
除掉吃饭还能养活半个陆志庠,其他半个再找朋友想法子。
  大事已定,便一起去看张乐平。
  张乐平老兄最近也去世了。有关张乐平老兄的事,我
将在另一篇文章中详细地写出来,这里从简。
  反正我们在张乐平兄家过了几天,再送他们出发。真
是一口气送了两三里地,我让两岁的咪咪骑在肩上(今天
我老了,她也长大了,我再不可能扛得起她)。那时的离
别很平常,大家都不兴哭。他们坐的是运货大车,或者走
路,不清楚了。反正是认真地送了一程。
  说走就走,怎么从龙南回到信丰安息乡的?几百里地
,坐车?徒步?忘了。像一场梦。
  学校所有教职员毕竟不愧是文化人,都知道鼎鼎大名
的陆志庠,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接着是给他找住处。陆志
庠认为,他的行李留在南康,听说日本兵根本还没到南康
,不如现在去南康把行李取回来。同事都关心他,经过研
究,觉得未尝不是一个办法。眼前穿得像个光屁股式的怪
人,很不雅观。
  凑起一点点钱,画了张小地形图,背上一个水壶,手
上捏着一把印有希腊双人舞的扇子,就那么走了。
  第五天大清早,陆志庠光着脊梁,剩下一条底裤又回
来了,全校一阵紊乱。
  “……弗好哉,……日本人……打来哉!”接着告诉
我们没走到南康,日本人已经进了城,再往回走时,被人
把衣裤剥光,连扇子都给抢走。
  情况既然如此紧张,眼看日本人打到安息乡怕只是一
星期左右的事了;大家建议他与其这样跟我们混在一起。
不如仍回龙南追赶他原来的部队更有保障。他也认为有理
,就这样决定了。于是大伙儿又给他凑足一些钱,重新画
一张由安息县到几百里外的龙南的地形路线图,又一个乐
捐的水壶,同样希腊人物图案的扇子。第二天清早,这次
告别倒有些难过,大伙儿轮着抓抓他的手,神色黯然,看
着渐渐远去的这个精瘦的、担负艺术使命的背影。……
  唉!山村,天气变化大,毛毛雨,有点清冷起来。什
么年月了?路边的刺梨还兴高彩烈地开着花!
  此一别,直到1949年春天我们在上海才又重新见面。
  他刚从东北懊恼地回来,一个姓刘的叫德铭的人骗他
去东北工作,不好好照拂他,差点流落街头……
  他住在青年会宿舍,说不久要去嘉兴找张乐平。我说
这样好。我以为张乐平比我们有钱,他在画《三毛流浪记
》,拿着定期的稿费;却忘记他隔一两年生一个孩子和吐
血的毛病;好像浅予的孩子也交他哺养。
  我和他到虹口一间小极小极的酒楼上喝酒,他讲给我
听那次安息乡一别之后的故事。
  一出安息乡他就弄错了方向,原应向西北角的正路不
走,选了条走回赣州的原路。两天之后来到一个荒无人烟
的平丘地带。
  四周静悄悄却埋伏着杀机。
  陆志庠不知道他正走在国军和日本军对峙的两条战壕
中间。双方上千支机枪、步枪准星都瞄准着这位不知死之
将至的旅行者心脏。干吗不开枪呢?可能都在纳闷,这家
伙那么有恃无恐、怡然自得,是何方神圣?
  正在研究的当口,陆志庠慢慢偏向国军防线这一边走
来了。
  国军喊话叫“站住!”不听。
  鸣枪警告,仍然不听。
  这就奇了!火线之中,谁想到天上会掉下个聋子哑巴?
  派出个尖兵,一下子擒拿过来。
  搜身之后,发现一张手绘的通向龙南的详细地图,一
把上头绘有人形而其手指向可疑方向的扇子。此犯眼若铜
铃,嘴上留日本胡子;不通中国语言,只哇哇发外台洋音
。以上迹象,令前沿阵地战斗人员十分兴奋,头一次眼见
一个活俘虏甚至传奇中的间谍落在自己手上。
  当然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听候上级发落。
  这地方叫做“坪石”,是赣南的“坪石”,不是广东
的“坪石”。叫“坪石”的很多,广东尤其多。
  坪石镇有铺子和茶楼。人们早已习惯战争生活。近在
三五里外的战场,只要枪声不响,还真有点“茶照喝,酒
照饮”的太平景象。
  当年赣州的教育局长是一位名叫魏晋的先生,正和这
个地区的指挥官营长大人与一个加强连的连长大人在茶馆
喝茶、吃点心。战争迫在眉睫而能吃得下点心的,那时候
满街都是。
  通讯兵送上抓到“日本问谍”的报告和缴获的证物。
  营长懒洋洋地交待通讯兵说:
  “证据那么确实,送上去也是死,就地枪决算了。”
  魏晋局长一看报告所写的“间谍”外貌和动作,心里
头起了个问号:“会不会是我的朋友画家陆志庠呢?”便
把这个意思告诉营长,别弄成天大的误会。
  营长一想也对:“那好罢!把犯人押来看看!”
  不久,押来的果然是陆志庠。陆志庠见到魏晋局长老
朋友,哇哩哇啦直嚷。松绑以后,大发脾气,骂这些国军
没礼貌。若是当时他耳朵能听得见营长刚发的命令,再没
礼貌的行为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以上材料,是抗战胜利
后,在赣州魏晋给我的描写和补充。)
  陆志庠只清楚国军在一个野外糊里糊涂把他抓住,经
魏晋的担保把他放了。老朋友,解开五花大绑马上喝茶吃
点心,不知道发生过救命之恩,千钧一发的因果。
  魏晋局长还健在吗?若看到这段记录,会明白哪怕世
界上只剩一个人时,终会记下他的善行。
  耶利米书第十六章训诲集十七节说:
  “不要使我因你惊恐:
  当灾祸的日子,你是我的避难所。”
  是耶和华的差遣吧?世上那么多堪怜的巧合。……
  我永远喜欢上海。
  虽然我年轻时代的上海生活无一天不紧张,不艰苦,
我仍然怀念它。没任何一个地方可以代替。
  我知道此生再无缘与它相处。……
  跟陆志庠见面的机会不多。
  我是“上海美术作家协会”一个稚嫩的成员。当时的
前辈和老大哥们刘开渠、庞薰琹、张正宇、陈秋草、丁聪
……是其中的主事。每月到其中的一家去聊聊天,吃一顿
自助餐。这是跟张道藩另一个什么“会”唱对台戏的泛美
术组织。
  有展览会我就参加。记得送去的展品是两件泥塑:漫
画家张文元兄的像和木刻家章西厓兄的像,此外还有一两
幅极“新潮”的“怪”油画。
  真正投入的是中华全国木刻协会。春、秋二季展览,
“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的传单……我跟着大家拼死拼
活地工作。
  我住在虹口狄思威路904弄××号小小的花园洋房里(
太小了,只一个天井一间房,应叫做“花盆洋房”更合适
)。这原是去北平艺专教书的李桦和余所亚的产业,由我
代管。后来章西厓兄住进来,负担了一半的房租。
  房子虽小,来客不少。除木刻界的朋友之外,还有刘
开渠、刘狮、朱金楼、张正宇、钱辛稻、张乐平、陆志庠
、黄裳、汪曾祺、阿湛、单复、沈荣澈、韦芜、田青……
唉!越写越不认识了,请原谅,有的是我年轻的朋友……
还有一位沈家三表叔沈荃,是从文表叔的亲弟弟。他在南
京军事部门做事,到上海时,有时也来这儿坐坐,说是不
久决心挂冠回乡,不想打内战自相残杀。后来真这样做了
。解放初期被“镇压”在邻县辰溪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
近几年“平反”为“误会”,对不起!赔了三表婶娘五百
块钱。
  左派的报章杂志被查封停办切断了我们的生活来源,
日子越来越难熬。陆志庠一两个月才见一回,来狄思威
路,就给他打四两“五加皮”,半斤花生。听他“呜里
呜嗜”瞎吹一通。
  他政治上也有一套歪理:
  “艺术弗关用!子弹才有用!”
  “啊叫一进步?依浪要革命,从咯浪项(指苏北)打
过来哉!真刀真枪!才叫风光。依格档刻木刻、画画,晤
啊用场!”
  不同意他的意见,他就狂笑,伸直手臂,张开手掌,
离对方的脸面不到两寸光景摇晃着,不管有理没理,一律
回敬为:
  “瞎三话四!瞎三话四!”
  他的武器就是根本听不见。你写在纸上,他干脆别过
脸去不理!逼得他紧了,生气了,也不发火;目无表情地
喝酒,说着:“好格!好格!”
  他画画吗?画的, 12开白报纸的毛笔画。永远这么
大小,永远的毛笔黑白画。
  张光宇、张正宇、曹涵美的画,不谈;叶浅予、小丁
的画,不谈;只说梁白波的画好。听他说过一次,深沉地
,手重重地往下一挥,点着头:“哪!格个蛮,好格哪!”
  他好像不太注意别人的画。
  太不像样的画,出得展览会,他会笑不可抑而不说一
句话,指着门里……
  他不买书。什么书抓起就看,一看半天。
  我有一本杨重野兄送的德文版的《人体美研究),厚
厚一大册,许多照片,他借走了。
  不久,他画了十几张画,明显来源于那本书上,却完
全变了样子。雕塑似的形体,厚重,阔大,纯朴,充满现
代观念的光华。他赋予原作另一种博大的生命。我心知肚
明。对着那本书里的照片,他眼空无物;他神游太虚;他
王顾左右而言“他”;他根本不是在临摹,他视那些照片
如粪土而借题发挥……
  我开始觉醒,站立在他艺术庙堂前面的这条朦陇的道
路的初端。遥远之极,难迈进一步。
  给上海大学生“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做木刻传单
是偶然的一个动机。
  我的一个小学同班同学李大宾在上海同济大学念书。
我常从虹口步行到很远的同济大学去看他。为一种热烈的
思潮所激励;我知道当时有许多家乡模范小学和厦门集美
中学的同学在念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大夏大学和
同济大学,我们同在洪流中,不言而喻,理想是一致的。
  我和李大宾商量,我们木刻家有什么可以为他们效劳
的?比如说,刻一些木刻之类的宣传品,在四天后大游行
的时候散发。
  李大宾老实稳重,觉得这办法很好,不过要设法先去
问问领导人。
  我也是冒叫一声,一个突发的动机,也没有去请示当
时还在上海领导木刻运动的李桦先生。
  双方各自回去汇报,都得到肯定的答复。
  木刻家就行动起来了。在李桦的这间小屋子里,李桦
,野夫、麦秆、赵延年、汪刃锋、阿杨、西屋和我,可能
还有谁,记不起来了,躲在这间小房子刻了两个通宵。我
刻了两幅,一幅叫做《打杀特务》,画面上,一根粗绳子
吊着一个快死的特务;另一幅题目忘记了,画面是一粗手
粗脚。横眉瞪眼。手执屠刀的特务全身像,地上满是骷髅
。听说解放后“上海学联”的一座什么长期纪念性的展览
室里还有我们这些作品。
  好笑的是,我们把这个工作看得太神圣,创作特殊的
“地下传单”,心情都紧张而激动;大家说定:“特务抓
去,宁死不屈!”于是用毯子钉上了窗门,以免被特务发
现。
  以后具有地下工作经验的党员笑着告诉我们,窗子钉
上布,没被特务怀疑,算我们运气!
  木刻底版由同济大学的三个大学生取走,他们用流水
作业法,手工拓印了三万张(一说是两万多张),大游行
时在外滩和南京路上大为散发,我那天也参加了游行,把
在江西赣州画的一幅几十尺长的漫画也拉出去了,在外滩
遇上了马队和水龙头,冲得我一身水,惟一的一套西装原
是见不得水的,逃回家之后烤干,七扭八歪变了形,很不
像个样子,……
   嗳!我们年少的快乐时光,一去不返!
  因为要谋生,换了几个临时工作,政治空气令人气绝
而毫无出路;恰好张正宇要两个帮手去台湾编一部《今日
台湾》风光大画册,选中了陆志庠和我。
  为什么选中我们两人?大概是实力和随遇而安的脾气
使他放心罢!
  上了轮船,陆志庠和我坐“统舱”,张正宇这家伙一
直不露面,从统舱的洞口可以看见刘海粟先生和他的夫人
在头等舱散步,有时是夫人单身缓缓地走着,穿着斑斓的
彩衣。我解嘲为:“在人间看天上的月亮。”陆志庠狂怒,
哇哩哇啦地叫。我说,没用处的,反正有一个权利大家绝
对平等——一齐登岸。
  我们住在台北建设厅招待所。日本式的建筑,颇一流
。我和陆合住一套,张正宇单住一套。邻居是董显光的女
儿跟外国女婿和一个到处乱跑的两三岁小男孩。
  抗日战争胜利不到三年,台湾生活中遗留不少日本味
。打电话还是:“咪西,咪西。”我们一天到晚吃日本定
餐。街上的自行车轮子是旧汽车轮胎改的,好处是不用打
气而特别结实。
  听说这本画册出版的直接上司是台湾新闻处林紫贵。
而张正宇又好像跟郑硫秀省长魏道明以及建设厅长等等又
颇有交情。事实如此,大半年吃住招待所而《今日台湾》
画册影子也没一抹,后台不硬是难以维持的。
  薪水不高,也闹穷,也嚷也叫,但到底大家关系还算
是融洽的。张正宇这人顶得住周围的复杂路数;脾气好,
见怪不怪,外界出现的棘手问题,哈哈一笑,他一手包了
。真难为他。
  张氏兄弟是中国漫画界主要的奠基者。没有张光宇、
张曹涵美(他过继曹家)、张正宇三兄弟,中国全面铺
开的社会美术运动,中国为抗战漫画所作的贡献真难以
设想。他们三位的功劳不仅是历史和社会性的,更重要
的文化贡献是生龙活虎的艺术实质。
  家父给我12岁的生日礼物就是张光宇和张正宇兄弟
合作的一本小厚册子《漫画事典)。
  曹涵美的《金瓶梅》插图,是中国的艺术瑰宝。手
腕之高超,至今仍令人咋舌。
  张氏兄弟极具企业化远见。他们深知要开展漫画运
动必须运用强有力的出版手段,1926年首创了中国第一
个萌芽状态的漫画刊物《三日画报》,发表了19岁的叶
浅予第一幅作品。1927年成立了“漫画会”。1928年创
办彩色周刊《上海漫画》。叶浅予的《王先生》在第一
期上开始连载。
  我的家乡湖南凤凰县地处边远,因为外出征战的子
弟人数众多,颇出了些有勋业的人,带回了爱文明和文
化的习俗。我在四五岁左右由不懂到懂地开始看起《上
海漫画》和《时代漫画》来。
  大地方看杂志画报一掠而过;小地方来源不易,不
免细嚼细咽,得益就深了儿层。及至从幼年。少年到青
年,深信的认识加上哺育的情感,我虽然从事木刻艺术
创作多年,而一直跟漫画界的“爷叔”和老大哥的“家
族”关系密切,就是这个道理。
  张正宇七十多岁就逝世了。太可惜,太遗憾,也太
伤感。他的书法、绘画正开始被人广泛地接受、欢迎,
正开始为世界认准为中国高层次文化代表的关头,他逝
世了。如果像齐白石、黄宾虹那么高寿,可以想象,会
给世界文化带来多大的快乐?
  张正宇是个二号胖子。挺着个大肚子,公然显示着
“波霸”的胸脯,宽扁的笑容中露出两颗可爱的兔牙。
在房间里,时常只穿一条白竹大裤衫,摇着大蒲扇来来
去去。对艺术无比又无比的真诚。朋友的片纸只字,甚
至自己儿女的童稚作品,稍有可观的,都珍惜地贴在本
子上;一本又一本,不时地取出来跟朋友一起欣赏。
  在台北,我给他恐怕画了上百张非常“肉感”的速
写像。应该还在的。
  他是我和陆志庠的“老板”。几十年来,他从来是
漫画界哥儿们的“老板”。听说他20年代末期在《时代
漫画》时,管的就是“财务”。哥儿们成长了,老了,
总是谐谑地骂他“抠门”。我和陆志庠背后也骂他“抠
门”。现在回忆这些事,就觉得自己心胸不够敞亮,不
体恤他。试想想看,管这么一摊子事,出一本厚厚的大
画册,不“严”着点能成得了事吗?
  工作越来越正经了。从上海接来了郎静山。郎静山
带着吴寅伯、陈惊贵两位助手。王之一、张沅痕好像也
是这时候到了台湾。
 《今日台湾》这部画册主要是摄影,所以郎静山这位
真正的大师头一次到台湾来工作的重要性显而易见;于
是全体陪驾作阿里山之行,真是兴高彩烈。
  由台北出发,一路火车到台南。
  到了台南,水泥厂的尘埃令人烦躁,交际处一位留
着小胡子的“风流小生”接待我们进了讲究的餐厅。
  匆匆忙忙赶来了摄影家陈迹。陈迹这人真怪,今年
已经七十多岁了,那时三十岁上下,第一次见到他,就
好像是今天这个样子,不明白是他过去长得老还是他今
天长得小。
  陈迹跟大家打了招呼。我们坐一种登山汽油火车上
山。9小时后到了,住进面对日月潭的招待所, 还没安
定,张沅痕这个小胖子却大嚷大叫这里没有抽水马桶,
不住了! 非要下山不可。原以为说说好玩,晚上吃饭
不见了张沅痕,他真的走了。
  我们在阿里山到处走,有时聚在一起,有时分散活
动。印象深刻的是,郎静山在日月潭发电厂山上拍那三
根大输水管时,高度不够,他站在胡文虎送他的那部照
相机上。至今我还想不通,一部照相机能这么结实。
  坐着小木船到湖中的一个岛上去(是岛还是对面的
陆地,搞不清楚了),高山族的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酋长和两位漂亮之极的假公主来和我们应酬。照相机咋
嚓一声算一份钱。郎静山这时换了部小型电影机,机关
枪式的连发,酋长算也算不来,却懂得一口气要了一个
累积的天文数目。当然不给,酋长就要抽刀;抽刀也不
给,宣告这是省府来的大人物,这才协商了一个两不心
痛的大价钱和解了事。太不愉快,回来的船上张正宇一
直心痛,尽摇头摆脑,叹气……
  步行上山去看神木,看新高山日出很方便。
  我和陆志庠在山上狠狠地走了半天。在盘山公路上如
果有自己的汽车,就会省去陆志庠多少烦躁。
  在风景区内,并非所有地方都好看。好看和另一个好
看的地方总得有一段距离,让美和美有个间歇。陆志庠不
高兴了。眼见着一块好所在却隔着大山窝,必须沿着山腰
的公路绕过去才能到达,就开始诅咒帝国主义!说世上一
切的帝国主义都不安好心!
  我说我原则上同意他的意见。
  他说这山窝明明可以架一座桥不架,偏偏要在山腰绕
来绕去开公路,就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害大家多费汽油。
  不可能罢!我说,这是公路工程的设计问题,一定有
它的必要性,论费钱,架桥的钱用的多;因为这个山区有
数不完的山窝,算起总帐来,修绕山公路比架桥便宜。况
且台湾过去是日本人自己的,哪有自己设叶来坑自己?
  他更生气了,骂找像丁聪当年跟他在滇缅路讨论同样
问题时一样的主观——“晓得哉!晓得哉,依帮帝国主义
讲话(口既)!”
  跟陆志庠在一起不要辩论,千万不要辩论,他不容许
你有机会说服他,他听不见,也根本不想听见。
  台东,花莲都去了,问到台北。送走了郎静山三人。
我们依然生活在台北建设厅招待所,一天三顿吃那破日本
饭。
  我刻了不少台湾生活的木刻,陆志庠呢?也画画,弄
了些台湾高山族照片,画了二三十幅非同凡响,几乎是他
一生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大作。
  大陆来的朋友多。前头讲到的王之一,一位非常儒雅
的可亲的文士。还有包可华,诗人雷石华、雷石榆,画家
戴英浪、未鸣冈,麦非,木刻家荒烟、黄荣灿,陈庭诗,
报社的文艺编辑史习枚;本上作家杨逢,画家杨三郎、蓝
荫鼎,另外的一位重要的朋友、老大哥王淮在台北做起进
出口生意来,带着大嫂刘崇淦和五岁的女儿阿乖。
  王淮有套较大的日式房子在闹市,在那里我架起画布
画起油画来。很莫名其妙的新潮风格,酸溜溜的蒙昧主题,
数目倒是不少,累得像个爷爷,画些什么东西,事隔44年,
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在招待所我就刻木刻,木刻方面倒是随心所欲,自得
其乐。
  陆志庠画一幅12开白报纸的画要三四天时间,慢慢地
一笔一笔地“蹭”;真好,真气派,但进度缓慢,令看他
工作的人都觉得自我衰老。
  他还鬼鬼祟祟地到美国新闻处图书馆去,带回来巴掌
大小一拍纸的亨利.摩尔画稿临本。临这些东西干什么?
还反复地去,一本又一本闹个没完。对他的行为诡秘吃不
透,甚至感到这是生理有缺陷的人的不正常动作。
  他也找机会喝酒,但喝的机会不多,周围画家朋友经
济情况比我们还差;比我们好的又小气,没有办法。他喝
酒的能力如许大,大大地埋没了人才啊!
  这时期,台大的许寿裳先生被暗杀了。
  田汉先生和安娥到了台湾又走了。
  我们还跟人打过一场架。
  台北公园晚上有时有免费的音乐演奏会,演奏海顿、
巴赫、韩德尔这些人的短曲子。我们说不上如何热衷这些
东西,不太懂,也没认真去钻研,甚至有时觉得太嘈杂;
要是身边有三两个内行谈谈它们,我在旁边听听,起码可
以品出点味来。这些人的曲子来回重复,无异轮换音乐器
打拍子,前后几乎都差不多,是不是这种弄法跟咱们的“
四王”的画风差不多,只讲功夫而缺乏想象?
  在我,听音乐会只是令自己有机会置身于别处所无的
肃穆气氛之中,觉得一种飘飘然的“高级”的侪辈。不懂
装懂、不喜欢装喜欢;人家不咳嗽,我也不咳嗽;人家咳
嗽,我甚至仿佛从来不咳嗽的样子回头瞪他一眼。懂得进
场脱帽,礼貌地轻声查询位置号码。
  我们晚上到公园听音乐会只是没地方好去,无聊。天
气闷热。音乐会免费。要不然,拉陆志庠这个聋子听音乐
会他也不干!
  我去小便,把帽子放在位子上,回来时位子给一个年
轻女人占了。
  “对不起,这是我的位子。”
  后排一个男人说话了:
  “谁都可以坐!”
  我看了看他的脸孔,原来是三个男人。
  “那么,请让我拿我的帽子,你坐着我的帽子。”
  这原是息事宁人的要求。女人不理。狗婆娘哪来一股
专心听音乐的劲?我当然去她屁股底下掏帽子。这一掏坏
了,后排三个男人其中的一个给我头上来了一掌。
  陆志庠发现了。
  周围听众开始鼓噪。我关照三个男人到公园外头去,
回头再对陆志庠打手势说“麻烦来了”!
  陆志庠站起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在前头,我跟
在后头和另两个男人讲理。
  出得公园门口,我还没有站稳,陆志庠就狠狠给那个
男人一拳,这一拳揍得那么厉害,那人摔了两三米再撞到
公园矮围墙上,起不来了。其余两个男人拔腿就跑,女人
也哇哇叫着跟在后头。
  我们怎么办?有什么好办的,陆志庠用含糊的浦东话
问我:“吧事体?”
  我也走了。
  特别的朋友通知:“明天早晨7时,一部卡车等在门口
,不用问,也不要跟任何人告别,上车到基隆搭船去香港。
中午12点彭孟缉要抓你……这是船票,港市50元零用……”
  到今天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抓我?我是共产党吗?
  “文革”期间,说我是国民党。我说不是。我说,国
民党也不是随便拉人入党的。像我这样不安分的人,东奔
西跑没个定数,怎么入档案呢?我想入,他们也不要呀!
大冷天站在板凳上弯腰逼供,木地板上一摊汗。早知今天
,还不如“入”了省事,弄得这么辛苦受罪!
  国民党以为我是共产党;共产党以为我是国民党;我
两样都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每一分钟的生活都有老朋
友证明我不是。幸好他们都活着,尽管都在受罪,写个证
明倒还是允许的。
  我一到香港,就参加了“人间画会”。能跟在香港教
书的妻子聚在一起了,在九华径找到一间住处。
  九华径是个小乡村,离九龙六号巴士终点站的荔枝角
还要走半里路才到得了。那儿房租便宜, 50元一个月,
是作家楼适夷拉去的。那里住了作家王任叔、张天翼,后
来又到了翻译家蒋天佐和女诗人陈敬容,又来了评论家杨
晦,来了作家巴波和夫人李琦树,然后是诗人臧克家夫妇
和小儿子,作家端木蕻良、单复,漫画家方成,画家朱鸣
冈、阳太阳一家,作家唐人全家,作家考蒂克、李岳南、
耿庸,政治家余心清。后来屋子后面又搬来跟文化界没有
关系的湖南人沈曼若、广西人林健虎,还有位从美国回来
的蒋炎午。大概都写全了,遗漏的只是少数。房子全是我
找的,大家美称我为“保长”。
  陆志庠这时候也来了。
  说《今日台湾》大画册散了伙。屯积的一房子印画册
的高级纸张,不印比印出来画册更值钱,算了一算,不印
了。
  我给陆志庠在隔壁找了一间原来老乡堆放饲草的小楼
做住处。窗子像一本画册大小。居住条件说不上好;大家
都不好,差别不大。它的暂时性意义是谁都知道的。吃饭
时到隔壁叫他,到时候他也会自己来。香港是他的熟地方
,他到处走。去看在大中华制片厂的张光宇、特伟、小丁
、米谷、老所,去看过乔冠华和夏衍。纯粹是看,听是听
不到什么的。
  住了一些日子,老乡有意见了,早上要取牲口的饲草
,敲不开门,不租给聋子了。
  说好说歹,晓以大义,连哄带捧,浇熄老乡的怒气之
后,协商出一个巧妙的办法:每晚陆志庠临睡前,脚指公
上绑一条细绳,从小窗口垂到楼下来,轻轻一拉就算是敲
门。也关照老乡使劲要轻,要不然每次叫门都得断根脚指
,一双脚用不上半个月……

相当长日子,我和梅溪才发现,他成天上香港九龙找
朋友,是因为白吃我们的饭食过意不去。轮着吃大家的,
朋友负担较轻。这是他的自重和自爱。体恤穷朋友的做法
。其实不必要,两个人吃的饭匀做三个人吃是一点不见痕
迹的。我们以后要小心了。我们一定哪一回对他显露过穷
气了,这是我们的不好,伤害了他都不知道。
  1949年秋天,他跟大伙儿搭船经天津回北京了。
  1950年我和梅溪回北京观光时,跟他见过一面或是两
面,有没有吃东西,忘了。
  1953年我正式回北京参加工作,在中央美术学院教书
之后,才又开始来往。
  我住在大雅宝胡同,他有时来。我们生活稳定了,能
从容地给他准备酒、下酒菜,有时间、有心情听他酒后的
一派胡言乱语了。
  我和梅溪上街买菜,把不到一岁的儿子黑蛮交他照管
;回来时,见他既洗好了奶瓶,也换了尿布,对着黑蛮呜
哩呜噜地谈话。
  他的朋友也都是我十分动感情,十分尊敬的朋友和长
辈:张光宇,正宇、叶浅予、黄苗子、郁风、华君武、小
丁……
  跟陆志庠和张乐平是另一种关系建立的情分,跟那些
好人不同。
  同在一个京城,这时候生活不一样了。
  按老习惯。老规矩,年轻人受了委屈,挨了欺侮,可
以找老人去投诉,得到慰藉,得到保护;现在,不论年龄
,各人都出现陌生的危机。学问、见识、修养、经历、名
誉……一个屁也不值。你去找尊敬的老人,而老人此刻正
顶着迎头的烦恼,自顾不暇;他也正在求告无门呢!
  社会的历史、层次、人情关系连根掀起,不是觉得不
好,只是太不习惯的彷徨;革命嘛!小有牺牲、大有牺牲
都是。不懂!不习惯!习惯就是!学习就是!
  我熟悉、尊敬的这些前辈、老大哥们不都是适应得很
好吗?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帮上海滩才气横溢的调皮蛋群
,忽然都一本正经起来;开会发言,有鼻子有眼睛,新名
词一串串从口中蹦出,珍珠落玉盘,完全一副延安老干部
气派。有时想起几十年前报纸画报上他们的记载,再看到
眼前他们的庄重,简直令我惊为天人!
  最常去的地方是东单西观音寺黄苗子。郁风兄嫂的住
处。书和真诚的温暖使我想起了《圣经)诗篇第49段:
  “在你的殿中,想念你的慈爱。…
   他们有许多好书和画册,毫不迟疑地任我借走,还了
借。 借了还。我们见面,百分之百的画和书的趣味。世界
可爱极了。
  胡同口就是许麟庐开的和平画店。挂的全是吴昌硕、
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千、傅心和一些徐悲鸿的画。看和
买齐白石、傅心、张大千的画也是乐事之一。
  黄宾虹的画我买得少。他的画是芥未,不像菜。
  盛家伦也住在那里,许多书架的书,只是我一本也没
有兴趣。音乐已经那么高深,音乐的书我怎么懂得了?
  几年后,“反右”运动开始,盛家伦逝世已好几年,
躲过了这个劫数。其余的“二流堂”一案的人都牵连进去

  这时候为“二流堂”的问题在王府大街首都剧院二楼
的一间会议室召开了一个颇为特别的会。主持人是夏衍、
田汉二老。
  出席人员都是与“二流堂”有些瓜葛而不属于“二流
堂”的朋友们。其实,夏衍、田汉二老跟“二流堂”关系
就不浅。我也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开这个会。可能是个要大
家放心的“打招呼”会,或是个“划清界线”的批判会。
  陆志庠也来了,听也听不见,说也说不出,他就写出
了自己这点意思在纸上,要别人帮他念出来。
  有些人却是很急迫地寻找表达自己早就看出“二流堂
”的人不是东西的机会,既然有这么个机会,就紧紧抓住
不放。
  “‘二流堂’这些人,从来就是游手好闲的家伙,冷
言冷语,吃喝玩乐,讲怪话。我和这些人来往,就好像一
天工作累了上澡堂子泡泡澡,擦擦背,捏捏脚,放松放松
筋骨精神……”一个老头子说。
  “我觉得‘二流堂’这班人都是寄生虫——甚至是社
会主义渣滓。不学无术,一个有学问的人都没有,就拿那
个盛家伦来说吧!他早就应该是个右派,虽然他死了好几
年,我建议领导应该‘追定’他为右派。”
  “盛家伦号称是个音乐史家,音乐理论家,大家都称
赞他的学问,我看他买空卖空,一点学问都没有……”
  这时主持会议的田汉说话了:
  “……这样好不好?我谈点关于盛家伦同志的看法。”
  “一个人死了,也就是一个人一生的结束,不再发展
了,所有的细胞都停止活动,老话把这个阶段叫做‘盖棺
论定’,到此为止!以后发生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了。以
前,没有‘反右’运动,现在才有,才开始。总不能把新
账算到老账上去。我看,这个建议不要提了罢!”
  “至于盛家伦同志有没有学问?这跟所有评价学问的
标准一样,都是相对的,分层次的,比如说我吧!我田汉
的学问原本就不高,所以几十年来就认为盛家伦同志有学
问而一直佩服他……”
  “当然啰!‘反右’运动不是个评论学问的运动,不
能因为谁学问不大谁就是右派;反右是个严肃的政治运动
啊……”
  也不是所有人都发言。只有胆小的张正宇说了几句老
实话:“阿拉弗晓得吧么子‘二流堂’,伊拉倒是时常关
照阿拉吃物事,阿拉就算个‘堂友’好吧?”有的因为年
纪大,说不清楚;有的因为年纪轻,根本不晓得来龙去脉
。我属于后一种。我觉得这个会很有意思,开眼界,长见
识。这一回亲耳听到多少年来常跟“二流堂”的人来往的
人,吃他们,喝他们,得到友谊。信任,甚至相濡以沫的
帮助,没料到局面忽然一变,马上翻过脸来不认人了,昧
着良知喷人一脸血,真行!真上劲!如此方式地爱惜自己
不如说是在糟蹋自己。要是我,在家乡说出一半这样水平
的话来,我爹不把我装进麻包里沉潭才怪!
  这不过只是一次小小的检阅。我不怕,只是情感上的
战栗。开完了会,我走在陆志庠的后头,冷极了,赶上抓
抓他的手臂,他见是我,茫然地摊一摊他的手。
  两个人坐在上海小面馆里,我吃着汤面,加了许多胡
椒,一肚子慌乱;他喝酒。
  “这下好哉!完坍哉!……咦?吧叫‘二流堂’?”
  我嫌麻烦,没告诉他,摇摇头,皱皱眉。
  “有几个人?”他问。
  写给他看——小丁、苗子、戴浩、吴祖光、冯亦代、
唐瑜……
  从此陆志庠更寂寞了。
  “二流堂”的成员被押到北大荒去“劳改”。60年代
初放回来的时候,一个个从精神到长相都像个要饭的。
  这是个政治上的大谜语,谁都猜过,连“二流堂”的
成员自己都没有猜中。为什么要把传承中华优秀文化的这
些精英们摧毁?“二流堂”不过只是遍地哀鸿的小小一羽。
  文化窒息的危机当天看不见,哪儿痛。哪儿坏死还们
不着。现在,尝到味道了罢?一年复一年,不断地收获、
咀嚼过往栽出的恶果;又一直为未来不停地播种苦难和愚
昧的种子。
  “五四”文化批孔夫子,“左联”文化批“五四”,
延安文化批“左联”,文化大革命“通吃”。历史开了个
大玩笑,“五四”文化所余无几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左
联”文化的主帅鲁迅如果活着只有两条出路,不是充当甘
草,乡愿、羞辱地活着,便是受尽折磨战斗而死;延安珍
贵的文学旗帜赵树理的殒没,周扬最后觉醒的忧伤,九十
多岁高龄的夏衍英勇的沉默……
  不停的“改过”,不停的“学习”,不停的“检讨”
和“认罪”,虚掷掉几代文化精英们的生涯。挑起他们相
互怀疑、窥探、残杀,咬嚼,把仇恨当饭吃的情绪……
--
  说老实话,我们这些党外人士,非常时期挨整虽然非
常不好过,但只是光杆子一个人,责任不大。平时做些不
逾矩的事还是找得到自在的。
  我要和我老婆张梅溪到西双版纳去画四个月画。自己
画画,还应了一个出版社有关西双版纳的民间传说的《葫
芦信》木刻插图工作。
  这时候,美术界的头头华君武来了。
  “听说你们要到西双版纳四个月,是不是可以带陆志
庠去?你俩是他的老朋友,他也老了,脾气又怪,你们不
带他去,以后谁愿意带他去呢?说老实话,这怕也是他一
生最后一次的远游了。行不行?”
  华君武是个热心肠的人。他跟陆志库是30年代初期上
海漫画界的老熟人,对陆志庠的艺术心里有数;却是因为
去了延安,现在又成为美术界的领导,几十年后的陆志庠
跟他的来往不多,在“路线”、“方向”这些纷扰的生活
中,还能细致深情地想到老朋友陆志庠,使我深受感动。
  当时认为自己颇习惯于跟陆志庠打交道,且不怕麻烦
,毫不考虑便答应下来。只有一件难以估计的矛盾梗在心
头——酒。
  是否能买得到酒,有多少钱喝酒?喝醉酒后在西双版
纳那个特殊的地方会有什么后果?
  “我另外约个时间跟他谈谈这个问题,定个纪律。你
放心!”
  对喝酒的人劝告他少喝酒或不喝酒,一点用也没有。
明摆的事。喜欢,就跟他谈去吧!
  出发的日期在某日的下午五点半。约定四点半在我家
集合,五点坐车去北京站。
  陆志庠五点十分来到我家,同来的有郑可和陆的夫人
,他们一起在北海公园喝酒“误了一点时间”。
  我们连滚带爬地赶到北京火车站上了车。
  火车开动了才定下心来。那时去南宁的火车没有卧铺
,硬卧都没有,我们面对面要坐在硬座上一天一夜。幸好
30年前大家身体都还过得去,也没有早知如此便不来的意
思。
  车子过了丰台,我有空来检阅一下陆志庠的杂事了。
一去四个月,要带的证件和随用的东西都有了罢?他点点
头。
  “你带了什么随身证件?”我问。
  没有工作证,翻来翻去只拿出一张什刹海的“游泳证
、我几乎昏过去。到国境线旅行只带一张游泳证,如何四
处写生?
  “好罢!唉!你带了多少粮票呢?”我问。
  “吧粮票?你们带得多,大家用用怕吧?”他说。
  粮票在那时有各人的定量,每个月卡得紧紧的,我30
斤,梅溪24斤。没带粮票,一路上以及到西双版纳四个月
,我们三个人怎么活?他有自己的粮票,为什么不带?我
的天!我再试探另一个严肃的题目。
  “你这次带了多少钱?”
  “50只洋!”他说。50块钱过四个月这是什么年月的
行市?
  记得我身上大约有一千块钱,看样子能熬得下去。不
过我觉得,华君武在陆志庠身上没有用足功夫,否则一定
认为我是神仙下凡。
  置之死地而后生,死马当活马医,天无绝人之路,哀
莫大于心死……全想过了,反正四个月。闹超了也是四个
月。危急的时候可以向云南省文联求救,向北京华君武求
救。不要紧的,连游泳证没有也不要紧,反正有美术家协
会的介绍信,再把问题向省美协的同志摊开,粮票、钱,
到时候再说……这非恶梦而是真事,成事在人,有了人便
有了一切,人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我是个健全得毫无遗
憾的人……
  1960年还是个“人造饥荒年”,酒已难得见到。车到
南宁,转搭飞机到昆明。南宁机场居然有酒。
  “酒”!陆志庠指着货橱。
  “老华关照,别随便喝酒。”我说。
  “买了不喝!”陆说。
  “昆明也会有。”我说。
   ……
  “那!唉!买一瓶罢!”
  到了昆明,受到云南省文联和省美协的关照,我们住
在翠湖宾馆,说出了陆志庠没带证明文件和粮票的荒唐事
,他们笑了,觉得问题也不太大。
  晚上在餐厅吃饭,全队人马松了一口气。只是陆志庠
颇为坐立不安。梅溪轻轻告诉我,他可能要喝酒。
  我微笑着做了个喝酒的手势,陆志庠的自我禁忌打破
了,眉飞色舞,急忙站起来从裤袋里掏钥匙,兴冲冲地回
房去取酒。两分钟后又懊丧地空手走回来,后头跟着个服
务员。
  原来他出房间时关门的手太快,另一只拿酒瓶的手太
慢,门把整整一个酒瓶带酒夹得粉碎。烈酒将抽木地板蚀
成一块块白斑,服务员非常愤怒……
  我连忙道歉,愿意面见他的领导人,负责赔偿所有损
失。后来知道并不严重,重新打蜡居然丝毫无损。
  全队人马继续吃饭,明知是“殆天数,非人力”,却
意兴阑珊。
  梅溪拉拉陆志庠,指着远处小卖部橱柜上的酒瓶,陆
志庠精神为之一振。梅溪过去拿了一瓶过来交给他。
  这次他没有喝多,浅酌了两小杯,抹抹嘴,仍是没有
欢容。吃完饭,走出餐厅我拍拍他的背,做了个打碎酒瓶
不在乎的表情。他扬了扬眉毛,抿一抿嘴巴。他只是不适
应突然发生的场景。回到自己的房间的口,沉默地扬了扬
手。
  昆明飞到思茅,我们见到在专区公署任宣传部长的作
家王松的夫人吴祥祉。在这样奇特的环境里工作,女人要
有男人的气势。吴祥祉瘦,两眼有神,动作反应快速,是
这么一块料。听说她跟丈夫王松以前在这一带打过游击。
怪不得!
  她告诉我们王松本在云南省文联工作,因为“右倾”,
罚在西双版纳的孟遮地区当区委书记。“太好了,他在孟
遮,你们画画方便多了。哈哈!好像他是为了你们才犯了
错误在孟遮等你们咧!让我打电话给他,他会高兴死了!”
  我们先到了允景洪首府,再转到孟海,孟遮是孟海县
的一个区。我们在孟海报个到之后就直奔孟遮,见到了王
松和他的区委会。在孟遮,我们住了三个月。在区委会住
,后来又跟老乡住在一起。梅溪胆子大,不怕蚂蝗,下田
插秧腿肚子上爬着五六条,她一条一条扯下来。我不行,
我牛皮吹得大,但看见蚂蝗却无法不寒心。
  为了《葫芦信》这本插图,我收集许多素材,也到风
景区去画了好些写生。
  陆志庠一张写生也不画,只跟我们东看看、西看看。
玩的时候都在一起,有时他也单独活动。他不喜欢有人陪
他。他不知道,这是边防线地带,极容易引起误会甚至发
生意外;当然,还有自然界的危险。他服了理,但改变了
工作方法,躲在屋子里工作,甚至大白天放下帐子,坐在
帐子里画画。陪他的年轻翻译变成个失业者,在院子里东
飘西荡,帮厨房做饭。
  陆志庠从文化馆借来许多北京出版的《民族画报》,
翻出有关西双版纳的图片,照着这些参考作画。
  身在西双版纳,躲在帐子里抄画报上的西双版纳照片
作画,谁听说过?
  人说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阂《
水调歌头》词,相同的字大多,而有的地方不合平仄。另
一些人就说,别人不可以,只有东坡可以,因为他是“谪
仙”。
  陆志庠也是“谪仙”,别人不可以的只有他可以。因
为他的作品非凡人可论。他根本不是“照相主义”。
  我见他躲在帐子里那副认真神气,想到一般人体验生
活的常规,仍不免有时发笑,但绝不敢当着面笑。他疑心
重,会举一反三地推敲你的用心,会大发雷霆。
  他带着一大叠12开白报纸,用3B铅笔一张一张地勾线
,勾完就算,预备回北京后再加上重重的墨色。他在西双
版纳没有画过一张带墨的东西。他可能是因为体验生活时
期的节奏太快,无法安心。
  谁也没有耐心看他用那么长的时间画那十几笔线条画
出的形象,对付线的微妙和精确,简直像刻图章那样讲究
。粗率的观众怎能懂得?
  他那时五十多一点,得意的时候也会吹一吹自己。如
何吹法呢?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三寸左右的长度说
:“我要画这么厚的画!”他从来用的是白报纸,三寸厚
的画有多少是容易算出来的。有时又说:“我六十岁退休
以后才认真画画!”
  在北京有一次在我家吃饭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劝他不
必等到退休,应该马上动手,还送了一刀100张的4尺夹宣
给他,几年来一直放在橱顶根本没有打开。
  后来我们告别王松,顺着澜沧江到了风景一流的橄榄
坝,也没有动摇他写生的念头。我写生,他东逛西逛,像
个游手好闲的人。他睁大着眼睛看来来往往活动的人们,
大概是为以后创作储存精彩的细节吧。
  他也经常高论连篇:
  “照相机是好东西,现在的弗好!有朝一日,能够看
哪照哪,我才买一具!”
  “弗是弗想画,只是依画伊做吧?…”
  “吧都好画,吧都弗好画。”
  “画画易,做画家弗易!”
  “画,有阿姐画,阿妹画,儿子画,阿爹画,阿妈画,
军人画,和尚画,婊子画……一辈子改弗脱。”
  “画画要弗扣,会画才弗怕。”……
    ……
  三个多月过去了,我们回到允景宏首府。住在招待所里
。从北京还来了后来冤死的学者孙定国;来了摄影家侯波和
她的丈夫新闻电影制片厂厂长徐肖冰,副厂长钱彼章;还来
了音乐家田川上校和几位舞蹈家。……
  日子十分之轻松活跃。白天大家分头出去工作,吃过晚
饭,坐在长满热带植物漫溢着花香的院子里聊天。天这么蓝
,满布着星星,世界真好!谁看得出来在座的都是从一年、
两年前的灾难中突围出来的人?谁能知道在座的人快乐的笑
脸上一两年前都曾经哭过?
  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只回避一样——过去那些共同的
、会心的痛苦和隐忧。
--
  一件事使陆志庠生气了。
  我们一起逛新华书店,我买到一部厚厚的书《精神病学
原理》。久已渴望不免令我惊喜万分。他原在门口等我,一
看书名马上掉头而去。
  在招待所里他只对我说:“你买书来研究我?”即不再
理我。怎么解释也没有,并且马上要回北京。
  这事万万不能扩散给外人知道,更遑论请人劝说。我写
了一张纸条给他,指出他的荒唐不近情理,他不理!
  梅溪想去调解,却缠着要梅溪给他打电话到思茅买飞机
票,打电报给北京接机,向允景宏要车到思茅。
  我让梅溪给他一些钱。他收了。
  疾如烈风,第二天真的走了。他真的认为我把他当做神
经病。我自然也很生气。莫名其妙!见了鬼!我犯得上花七
八块钱买一本来研究你吗?……
  刘海粟人体写生启蒙运动虽得到保皇党康有为的欣赏,
却受到北洋军阀的禁锢和打击。开创的艰辛形成孤军奋战,
百年空得长啸。
  徐悲鸿从法国带回一整套学院派写实主义教学方法,楔
而不舍,代代相传,形成血源正统。只是从道德嗜好上却又
鄙弃20世纪初期以来的绘画发展趋势。为马蒂斯改名“马蹄
死”是代表行动之一。
  林风眠院长是新派画的实践者,勇敢的艺术个体户。
  他的学院是新派画的老窝。画会。学派的成立如雨后春
笋。“决澜社”的成员有年轻的庞薰琹、阳太阳、杨秋人、
倪贻德和梁白波……他们才是创新的先行者。只可惜风格囿
于法国“巴黎画派”前后局面与学院式的孤芳自赏,加之抗
战开始,奔赴献身,热血慷慨,各自相忘于江湖,难见气候
了。
  20年代未30年代初,漫画界一帮年轻闯将横空出世。他
们狂热地创作,饥渴地吸收,从古到今,从洋到土,只要有
用,一律据为己用。张光宇、正宇兄弟最善于吸取江南民间
艺术的精华,是最早把这种素质升华到最高度的人。张氏兄
弟又是珂佛罗皮斯、蒂埃果.果维拉、西格罗斯等无数墨西
哥艺术巨匠的艺术热情的传播者。那个时期,张氏兄弟的作
品中,也满溢着墨西哥浓稠的感情,灿烂的色彩、厚实的笔
法……就表现中国人民性这一点。张氏兄弟发现了中华民族
与墨西哥民族有许多共同之处,而命运也颇为近似。难怪他
们那样运用自如!
  蔡若虹、陆志庠受乔治.格罗斯的暴露、批判资本主义
和法西斯的斗士精神风格影响。
  华君武受萨坡裘辛辣讽刺的风格的影响。
  特伟受大卫.罗的风格影响。
  叶浅予一泻千里的大西北风格、印度风格、张大千风格
、戴爱莲风格、新疆风格、京剧风格,每个时期都鲜明强烈
无比,骑士般地在艺坛驰骋。
  梁白波郁沉铁线描,精微之极的西域精神合着汉唐风格
(她原是“决澜社”的成员)。
  郁风的文学诗的风格。
  张仃受毕加索古典主义时期与中国民间风格的影响。
  抗战开始,这一帮勇猛的开拓者调转社会批判的枪口,
投入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之中。新的美学观念,新的表现手
法马上得到更广泛的运用、检验和锻炼。
  街头巷尾、大广场、游行队伍、展览会场,大轰炸、大
流徙,漫画无处不在。人民同仇敌忾,受到教育和鼓舞,也
提高了艺术欣赏口味。有如天宝盛事,熟知的人至今还津津
乐道。
  八年抗战,漫画和木刻两门兄弟艺术可算为人民立下了
汗马功劳。
  那一帮年轻的先行者,今天都已进入老年,可算是历尽
艰辛委曲。故事一串串,像挂在树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干果,
已经痛苦得提不起来。
  又有谁记得他们才是新艺术最实际、最得力的开拓者呢?
  这不禁令我想起郁达夫的两句诗来:
  “为何八卷临安志,不纪琴操一段情?”
  唉!我们这个世界!
        1993年1月11日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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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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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0 3:47

散文:这些忧郁的碎屑
        ——我少年时的神啊!
                   ——大卫王
  
  
    从文表叔死了。他活了八十六岁。
    书房墙上一幅围着黑纱的照片,两旁是好友施蛰存先生写的挽联。
    五十年代一个秋天的下午,屋子静悄悄地生下他一人在写东西。我们坐下来喝茶,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累啊!……”
    “是的,累啊!”我想起正在过河的圣约翰.克利斯朵夫。
    “北京的秋天真好!”他说。
    “……天真蓝;……那枣树……”我望了望窗子。
    “……都长大了……日子不够用……”他说。
    ……
    一切都成为过去。
    表叔真的死了。
    三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想到从文表叔会死。清苦的饮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难,脑子、心脏和血管的毛病……
    看到他蹒跚的背影,我不免祈祷上苍——“让他活得长些罢!”
    他毕竟“撑”过来了。足足八十六岁。
    一辈子善良得不近人情;即使蒙恩的男女对他反啮,倒是从不想到报复。这原因并非强大的自信,也不是没有还击的力量,只不过把聪明才智和光阴浪费在这上面,早就不是他的工作习惯。
    没有心肝的“中山狼”有一个致命伤,那就是因某种权势欲望熏蠢了的头脑。
    其实要摧毁沈从文易如反掌。一刀把他跟文化、故乡、人民切断就是。让他在精神上断水、枯萎、夭折。
    但“中山狼”们不!它们从自己心目中的高档境界——名誉、地位、财富上扼他的脖子;庶不知这正是他所鄙弃的垃圾。
    公元前一百多年的司马迁也碰上同样有趣的遭遇。只不过帮李陵说了几句话,就被人将卵蛋刨了。当年西汉宫廷的价值观可能跟法国狄德罗所估计的相同,他说,“在宫廷,‘狂欢的工具’从来与政治媲美。”那么,犯了政治错误的司马迁一生岂非只好以失去“狂欢的工具”,悲苦羞耻终生而告终?不然,他完成了伟大的《史记》。
    虐杀是一种古典之极、从未发展变化分毫的行为。尽管每个朝代对它都各有好听的称呼,让人“提前死亡”的实质却从未改变。
    它从属于文化,却是文化的死敌。它痛恨、仇视文化,是因为文化太好的记性。
    虐杀与文化之间,不免就出现一种类乎郑坂桥“润格”上所说的:“……公知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的尴尬局面。刨别人的卵蛋的人因为自己“狂欢工具”健在的满足而得到使命式的快感;被人刨掉卵蛋的人因完成了《史记》从而也得到了使命式的快感。
    一部文化史几乎就是无数身体的局部或全部被刨去的行为史。是由两种不同性质的快感写成的。
    从文表叔从来没有对我说要写类乎《史记》的东西。他跟另两个人约定写抗战史,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不是写这种历史的“料”。过后真的也没有写。是否两位合作者戏剧性地先后去世使这个工作中断?眼前谁也弄不清楚了。
    我是特别喜欢从文表叔写的《长河》的。
    要写历史,恐怕就是这种“长河”式的历史罢?
    在表叔的所有文章中,《长河》舒展开了。
    昨天我看了一部大钢琴家霍罗维支的演奏记录片。八十岁炉火纯青的手指慈祥地爱抚每一个琴键,有时浓密得像一堆纠缠的串珠,闪着光,轻微地抖动;有时又像一口活火山张开大口喷着火焰,发出巨响的呼吸。这老头不管奏出什么声音神色都从容安详。他在音乐之外。十个小精灵在黑白琴键上放肆地来回奔跑追逐。他是个老精灵,是十个小精灵的牧者。
    穆静的听众闭着眼睛倾听,脸上流淌着泪水。
    我想起从文表叔对于故乡的眷恋,他的文字的组合,他安排的时空、节奏的起伏,距离,苦心的天才给读者带来的诗意……
    谁能怀疑他的文字不是爱抚出来的呢?
    我让《长河》深深吸引住的是从文表叔文体中酝酿着新的变格。他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他写小说不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他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一个重要的开端。
    纯朴土气,耍点小聪明、小手段保护自己。对新事物的好奇、欢欣而又怀着无可奈何的不安。温暖的小康局面远远传来的雷声,橘柚深处透出的欢笑和灯光,雨中匆促的脚步……
    写《长河》的时候,从文表叔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吧!为什么浅尝辄止了呢?它该是《战争与和平》那么厚的一部东西的啊!照湘西人本份的看法,这是最像湘西人的书,可惜太短。
    我那时在东南一带流浪,不清楚从文表叔当时身边有多少纷扰。他原本是一个即使在唱大戏闹台旁边也能专注工作的人。我了解他不善“群居”,甭说世界社会和中国社会,即使在家里,他也是一个人躲在乱七八糟的小屋子里工作,直到发觉可爱的客人进门,才笑眯眯地从屋里钻出来说些彼此高兴的话。
    写《长河》之后一定出了特别的事,令这位很能集中的人分了心,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真可惜。
    他是一家之主。抗战中期或是末期或是众所周知的可笑的“抗战胜利”,他都必须料理自己很不内行的家事。天晓得这一家在“抗战胜利”之后怎么平安地回到北京的?
    从文表叔到北京不久,我到了上海。他为当时才廿二岁的我的生活担心,怕我不知道料理自己。饿死了,或是跟上海的女明星鬼混“掏空了身子”(致他学生的信中提到)。他给我来信时总附有给某老作家、某名人的信,请他们帮我一些忙。他不太明白当时我的处境。我正热火朝天地跟一些木刻前辈们搞木刻运动,兴高采烈之极,饭不饭根本算不上个大问题。倒是房租逼人,还哪里有空去找电影女明星?
    别看从文表叔在北京住了多年,也去过青岛、上海,归根到底还是个“乡下人”。他把凡是到上海去的年轻人——包括我在内,都有个跟上海女明星鬼混直到“掏空了身子”的归宿。
    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父亲黄玉书;从文表叔少年时代最谈得来的表哥。
    父亲是在师范学校学音乐的。由于祖父在北京帮熊希龄做事,父亲也就有机会到外头走走,沈阳、哈尔滨、张家口、上海、杭州、武汉、广州……在那时候,从一个山区的角度看来,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伟人〔伟大?〕行动。一旦远游回家,天天围在周围渴求见闻的自然是那一大群弟妹跟表兄弟妹们。父亲善于摆龙门阵,把耳闻都一古脑当成亲见;根据需要再糅合一些信手拈来的幻想,说听二方不免都陶醉在难以想象的快乐之中。  表叔从小就佩服我父亲的这种先觉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既是文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什么不好呢?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序言中,几次都提到他的这位表哥和他那善于“糅合”的文学才能。
    表叔的家在道门口边上往南门去的胡同里张家公馆斜对门,至今还在(听说政府已经辟为“沈从文故居”)。我家住在近北门的文星街文庙巷。
    文庙巷只住着我家和刘姓两户人家。长长的幽静的巷子,左边是空无一人的“考棚”,右边是高高的红墙围住的,也是空无一人的古文庙建筑群。长满了野花野草和森穆的松柏。二更炮放过之后,黄刘两家大门一关,敢从文庙巷走一趟的人是需要一点胆子的。
    很早就传说那围墙里头大白天也会从葫芦眼里伸出“毛手板”。半夜三更无缘无故地钟鼓楼会敲撞出声音来。不由得人不怕。
    从文表叔五六岁时在外婆、舅舅家玩夜了,就得由他表哥、我的父亲送他回家,一路上大着嗓子唱戏壮胆。到了道门口,表哥站定试试他的胆子,让他一个人走过道门口,一路呼应着:
    “走到哪里了?”
    “过闸子门了!”
    “走到哪里了?”
    “过土地堂了!”
    “走到哪里了?”
    远远的声音说:“过戴家了!”
    “到了吗?”没听见回声。过不一会远远的小手掌在拍门,门不久“咿呀”地开了。我的父亲一个人大着胆子回家。
    这是前十几年表叔说给我听的一段往事。
    他多次提到与我父亲的感情和对他奇妙的影响。
  
    文庙巷我们黄家在城里头有一种特殊的名气,那就是上溯到明朝中叶,找得到根据的时间极限里,祖宗老爷们要不是当穷教书先生,就是担任没年为孔夫子料理祭祀之外平日看管文庙的一种类乎庙祝的职务。寒酸而高尚,令人怜悯而又充满尊敬。
    我家的另一个著名的特点就是那棵奇大无比的椿树。起码两公尺直径。某年刮大风,砸下一个马蜂窝,坏了隔壁刘家屋顶六百多块瓦。春夏天,罩得满屋满院的绿气。
    从文表叔家的祖上当过大官。我们祖上没当过,最高学位只是个编县志的“拔贡”。
    说的是为沈家挑媳妇,亲戚朋友家未出嫁的女儿们穿红着绿、花枝招展来沈家作客。老人家却挑了着白夏布衫的黄家女儿。说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持重,“穷”得爽朗。
    这女儿褐色皮肤,小小的个子,声音清脆,修长的眉毛下一对有神的大眼睛。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姑婆,从文表叔的妈妈。
    姑公,从文表叔的爸爸,身材魁梧,嗓门清亮,再加上仿佛喉咙是是贴着“笛膜”,说什么花都觉得好听之极,让人愿意亲近。尤其是他的放声大笑。
    姑婆做女儿家的时候,曾跟着她的哥哥去过上海北京很多年,见识广,回家乡之后还跟爷爷开过照相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说起话来明洁而肯定。眼神配合着准确的手势,这一点,很像她的哥哥。
    我恐怕是唯一见过姑公姑婆的孙辈了。连他们两位不同时间的丧礼,我是唯一的孙辈参加者。见到他们躺在堂屋的门板上,我一点也不怕,也不懂得悲伤。因他们是熟人。
    从文表叔有一位姐姐,一位大哥,他排二,有一位三弟,一位我们叫九娘的妹妹。
    我们家现在还有一张几十年前“全家福”照片。
    太祖母和祖母分坐在两张太师椅上,太婆的膝前站着我的姐姐。父亲在太祖母侧边,母亲扶着穿花裙的一岁多的我坐在高高的茶几上。后头一排有大伯女儿“大姐”,有聂家的表哥“矮子老二”,另一位就是沈家三表叔巴鲁,正名叫沈荃,朋友称他为沈得鱼。巴鲁表叔很快就离开凤凰,好像成为黄埔军校三期的毕业生。
    好些年之后,巴鲁表叔当了官,高高的个子,穿呢子军装,挂着刀带,漂亮极了。有时也回家乡来,换上便装,养大公鸡和蟋蟀打架,搞得很认真。有时候又走了。
    跟潇洒漂亮一样出名的是他的枪法。夜晚,叫人在考棚靠田留守家的墙根插了二三十根点燃的香。拿着驳壳枪,一枪一枪的打熄了它们。还做过一件让人看了头发竖起来的事——
    另一位年轻的军官叫刘文蛟的跟他打赌,让儿子站在十几二十米的地方,头上顶着二十枚一百文的铜元,巴鲁表叔一枪打掉了铜元。若果死了孩子,他将赔偿两箩筐子弹,十杆步枪外带两挺花机关。虽然赢了这场比赛,姑婆把巴鲁表叔骂了个半死。这孩子是由于勇敢还是懵懂,成为湘西著名画家刘鸿洲,恐怕至今还不明白当年头顶铜元是什么味道。
    一九三七年巴鲁表叔当了团长,守卫在安徽浙江嘉善一带的所谓“中国的马奇诺防线”。抗战爆发,没剩下几个人活着回来。听说那是一场很惨烈的战斗。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为了向黄苗子、郁风要稿费去过一趟南京。巴鲁表叔当时在南京国防部工作,已经是中将了。住在一座土木结构的盖得很简陋的楼上。看到了婶婶和两三岁的小表妹。生活是清苦的。巴鲁表叔的心情也很沉重,话说的少,内容比他本人的风度还要严峻:
    “抗战胜利倒使我们走投无路。看样子是气数尽了!完了。内战我当然不打。和你二表叔合写抗战史也成为笑话。谈何容易?……看起来要解甲归田了……”
    他在这样牵强纷乱的生活中,还拉扯着我的一个十四岁的弟弟老四。说是请来帮忙做点家务。其实谁都明白,只不过在为我的父母分担一点困难。不亲眼见到他一家的清苦生活是很难估计仗义的份量的。
    既然乘车到南京,不免要游览一下中山陵。我和老四轮流把小表妹放在肩膀上一步一步迈上最高的台阶。
    我为中山陵的气势而大为兴奋。极目而下,六朝形胜真叫人万种感触。再回头看着那个满头黑发的小表妹时,她正坐在石阶上,一手支着下巴望着远处。孤零零的小身材显得那么忧郁。我问她:“你在想什么呀?”
    她只凄苦地笑了一笑,摇了摇头。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忘记在伟大的中山陵辽阔的台阶上的那个即将失掉爸爸的小小的忧郁的影子。
    一九五○年,我回到久违的故乡。
    我是一九三七年出的门,经历了一个八年抗战,一个解放战争。十二岁的孩子变成了二十多岁的大人。
    那时长沙的汽车到了辰溪就打住了,以下的路程只有步行。从辰溪经高村还有一两百华里好走。
    亏得交通不便,八年抗战,故乡只听过一次日本飞机声。从浪子的角度看来,日夕怀念的故乡还是老样子是颇感甜美的。虽然这种思想十分要不得。
    来到城边,城门洞变小了,家里的两个弟弟却长成大人。母亲和婶娘自然高兴。婆婆已不在人世,见到姑妈满头白发长得跟婆婆一个模样时忍不住大哭一场。过不几天,大革命时候妈妈出走,收留我的滕伯娘也来了。她老成那个样子,满脸的皱纹已不留余地,还说更早的时候我吃过她的奶,真是不可想象……
    没料到巴鲁表叔也回到凤凰。
    他真的像在南京说过的不打内战,解甲归田了!
    湖南全省是和平解放的,我为他庆幸从火炕里解脱出来的不易。
    他还是那么英俊潇洒,谈吐明洁而博识。他在楠木坪租的一个住处,很雅致。小天井里种着美国蛇豆、萱草和两盆月桂。木地板的客厅,墙上居然挂着一对张奚若写的大字楹联。
    对了,他跟许多文化人有过交情。这不光是从文二表叔的缘故。因为抗战初期,有不少迁到湘西来的文化团体都多少得过他的帮忙,杭州美专就是一个。艺术家、文人跟他都有交情,对他的豪爽风度几十年后还有人称赞。
    “……我帮地方人民政府做点咨询工作,每天到‘箭道子’上班,也不是忙得厉害,没事,去聊聊天也好!……”
    我因为下乡画画,忙得可以。从乡下回城里之后带回许多画,请他和南社诗人田名瑜世伯在画上题了字,他写的一手好“张黑女”,田伯伯写的是汉隶。一九五○年我在香港思豪酒店开的个人画展,所有题字都是他们二位写的。
    从此,我就再没见过巴鲁表叔。
    听说一九五○年以后,他被集中起来,和一些其他人“解”到辰溪受训,不久就在辰溪河滩上被枪毙了。
    那年月,听到哪一个亲戚朋友或熟知的人给枪毙的消息,虽不清楚原因,总觉得其中一定有道理。要不是特务就是反革命。理由有以下三点:一,相信共产党做事一定不错;二,大家都在改造思想,清理历史,枪毙人的事正好考验自己的政治态度;三,人都死了,打听有什么用?
    “四人帮”倒台之后不久,巴鲁表叔也给平了反。家属正式得到五百元人民币的赔偿,婶婶被推荐为县政协委员。州和县里也出版了一些当年这方面的比较客观的历史材料。
    前些日子,在家乡听到有关巴鲁表叔被枪毙时的情况——
    在河滩上他自己铺上灰军毯,说了一句:“唉!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指了指自己脑门,“打这里罢!……”
    一个大的历史变革,上亿人的筛选,“得之大约”算差可了。死者已矣!但活人心里的凄怆总是难免的。
    既然巴鲁表叔正式平了反,我对他的回忆也有了一种舒坦感,说老实话,真怀念他。
    沈家一共有三兄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们是这样称呼他们:沈大娘、沈大满(满是叔叔的意思),沈二满(从文表叔),沈三满(得鱼表叔也即是巴鲁表叔),沈九娘。
    大娘嫁给姓田的既读书又在外做事的好人家。从文二满也是很早就出的门。倒是经常听到消息,却好多年才见一次面,及至我长大之后才开始跟他通的信。所以没有云麓大满和巴鲁三满亲切和熟悉。九娘很早就跟从文二满出门去了,要说熟悉也只是以后听来的。
    只有沈大满和沈三满还有不少具体的回忆。
    大满长得古怪,脾气也是古怪得出奇。
    自我懂事以来一直到他七十九岁逝世,他那幅形象在我的印象中,从来都是一致的。他既没有小过,也没有老过。
    他是个大近视。戴的眼镜像哪儿捡来的玻璃瓶子底装上的,既厚实,又满是圈圈。眼睛本身也有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淌眼泪。老得用一条常备的手巾不时地取下镜来拭擦。鼻子是个问题的重点。永远不通,明显地发出响声让旁边的人为他着急。于是又是取出手巾,又是放回口袋,那样来回不停地忙。因此也大大影响了说话,永远地像是人在隔壁捏着鼻子。再,就是耳朵。有七八成听不见,想要他明白什么事,就得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嚷。还有,他爱流汗,满头的汗珠。你常常会见到一个人全身冒着热气走进门来,那就是他。于是又是口袋里的那条手巾。谁也分不清那条手巾是什么颜色。
    他个子单细,却是灵活之极。他长成一种相书以外的相貌。高脑门,直鼻梁,长人中,望下挂的厚嘴唇,加上厚实的下巴,简直长得痛快淋漓。
    比如说,从脑门顶一直到鼻梁额准处,有一道深深的凹线,是一道深陷的沟,令人肃然起敬,相信其中是一种特别的道理。
    他虽然眼睛不清楚,步履倒是来得特别快,上身前倾,急忙。不少街上的闲人为他让路,因为他脾气不好。
    他小时上北京找过他大舅——我祖父黄镜铭。那位老人家也是性格奇特得必须专论才能说得明白的人物。经过他的主张,把沈家大满送去学画炭像。也即是用干的毛笔蘸着一种油烟炭粉在图画纸上画出肖像来的技法。
    跟我父亲一样,也曾去过东北,西北,中南,东南各省。画炭像的本事学好了,而且朝乎一般世俗的技巧,画得十分之精到传神。回到家乡,家乡人都听说他怀着一手绝技,估计他可以因此而能养活一家两口。几十年来,他给外祖母画过一张,舅妈没画完的半张,大舅有一张,但另一些人却说不是他的手笔。所以一辈子也就没有画过几张肖像了。后来找到据说是他手笔的也只是七零八碎的片断。到后来甚至把他会画炭像的事也淡漠了。
    他从来不惹人,县里却不能没有他。
    他穷得可以,但按年按月订了几份报纸——《大公报》、《申报》、《新民报》、《华商报》……人围在一堆谈论时事,他总是偷偷蹲在一边不搭腔,若有人谈错什么题目,只见他猛然站起来“哼”地一下走了。这就是说,过时的材料把他得罪了。
    全县城稍微知名的人士从小到老的手脚,他心里都有笔账。譬如某位五十来岁的文化权威刚生下来跟他哥哥是个双胞胎,尿布来不及准备,他外婆扯下刚上了门板打鞋底用的“烂片”应急的事,经他一点,老娘子们听了都同声响应,说是确有其事。这固然无伤大雅,倒使那位原先要摆一点架子的文化权威挺不起来。大家一笑,当然也不记恨。
    他喜欢人尊敬他。他没上过正式的学,但后天读书读报帮了他的大忙。抗战期间,他最早懂得“磺胺消炎片”,战后的“雷米芳”治肺痨。到老得不能动弹的时候,谁打他门口过不打招呼请安,他是会生气的。眼睛看不清,耳朵早就聋了,身体不便移动,凭什么他知道别人打他门前经过呢?
    一个弟弟是作家,一个弟弟当将军,大姐嫁给大户人家。他从不沾光,口边也不挂。只是老挂着他帮忙的老朋友们的友谊,刘祖春,还有刘开渠、庞薰琴、林风眠。这些人经过沅陵时他为艺专跑过腿。他那时很兴奋,见到一生没有奋斗到的现实。他原本应该成为很出色的艺术家的。他为自己的快乐而为别人跑腿,跑了腿,万一哪一年他们见到自己的二弟或三弟提到他的热心,那就更快乐。
    他没有孩子,也没有产业。“文化大革命”给年轻造反派们提夹着在大街上狂跑,七十多八十的人了,居然没有死,还活了好些年。照样吃大碗饭,照样发脾气。拄了拐杖上街,穿起风衣,还精神抖擞地翻起了衣领子。
    他做过学多可能自己也忘记了的好事。送一些年轻人到远远的“那边去”。那边有多远?去干些什么?他觉得“好!”就成。那些年轻人都出了“老干部”了,也想起他。“他”这个人活得很抽象,睡觉,三餐饭,发点小脾气,提点文化上根本不必提的“建议”,算是个“县文物委员”。人要报答他也无从报答起,因为他什么都不需要。
    死了,没留下什么痕迹,外号叫“沈瞎子”。说起“沈瞎子”,三十岁以上的人还想得起他的。再年轻一点的,怕就不晓得了。
  
  听我的母亲说,我小的时候,沈家九娘时时抱我。以后我稍大的时候,经常看到她跟姑婆、从文表叔诸人在北京照的照片。她大眼睛像姑婆、嘴像从文表叔。照起相来喜欢低着头用眼睛看着照相机。一头好看的长头发。那时候时兴这种盖着半边脸的长头发,像躲在门背后露半边脸看人。不料现在又时兴起来。
    我觉得她真美。右手臂夹着一两部精装书站在湖边尤其好看。
    关于她有种种传说。她曾随从文表叔去北京到昆明,动荡使九娘远离昔日生活,战乱使她增添了恐惧个不安。她患了精神分裂症,以后被送回沅陵家中。后拉她虽然也有丈夫和孩子,但终归套不脱悲惨的命运,在困难时期,被饥饿和病魔夺去了生命。
    从文表叔承受着同胞手足的悲剧性遭遇的份量,比他写出的故事更沉重。多少年来他沉默不提,我也从不在他面前提到巴鲁表叔和九娘的事。
    我青年时代,有个七十多岁的忘年之交,他是当过土匪的造枪铁匠。他曾请他锻造过一枝鸟枪。他常用手直接从炉膛里把烧红的钢管捏出来,随即用铁锤在砧上锻炼。我提醒他应该事业铁钳时,他匆忙扔下钢管生气了。
    “你嚷什么?你看,起泡了!烫得我好痛!”
    也就是说,我若不提醒他,捏着烧红的钢管是不会痛的。真不可思议。
    从文表叔仿佛从未有过弟弟妹妹。他内心承受着自己骨肉的故事重量比他所写出的任何故事都更富有悲剧性。他不提,我们也不敢提;眼见他捏着三个烧红的故事,哼也不哼一声。
   一九五三年以前,我住在香港,一直跟从文表叔有书信来往。除我自己的意愿之外,促使我回北京参加工作的有两位老人。一是雕塑家郑可先生,一个就是从文表叔。由于我对共~产~党、社~会主~义建设的向往,也由于我对两位老人道德、修养的尊敬和信任。最令我热血沸腾的是,我已了解到从文表叔当时的处境很坏。他的来信是排除了个人痛苦,赞美共~产党和新社会。他相信我比他年轻因而能摆脱历史的因袭,为社会贡献所长。道理十分通达易懂,真诚得比党员同志的劝谕更令我信服。
    可惜所有的通信,那些珍贵的蝇头毛笔行书都在“文化大革命”中烧毁了。
    我不懂他如何跟共~产党结下了芥蒂。我想,其中的问题文化历史学家们如果觉得还值得研究的话,终有一天会把这些有趣的材料整理出来。但在我们早些年的通讯以及若干年的现实生活中,套一句国内常用的话,他和我对共~产党的社~会主~义,是有“认识过程”的。
    说到“认识过程”,对于我们,在“四人帮”或更早一些时期,一般我们是很少有机会运用的。总是来不及,有如军事训练中在食堂吃饭一样,好大一碗白饭下命令两分钟吃完!
    “认识过程”在某些人身上却有一种洗刷干系、不负责任的特权。这句话一说,拍拍屁股,他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我就有过这样的例子。
    有这么一位同事,过去不认识,工作和口头说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也很少私人接触,字号可惜一有运动他就盯住我不放。甚至迫不及待地将我推到挨子弹的火线上,当然他一个人的心地和意愿并不一定能成为事实,咬牙的恨恨的神气却令人难忘。到了“文化大革命”,我被揪进“牛棚”,他在“牛棚”之外估计自己的处境一定也忐忑不安,即使在这种大动荡中他也没有放过我,千多人的斗争会,老婆,小女儿一起上阵,嚷了些我的“罪行”,成不了什么篇章。
    “批林、批孔、批周公”时期,他也活跃得十分生动。等到“四人帮”倒台之后,却是让人写出了一篇他“任何时候都没犯错误”的表白文章。
    这一着聪明棋可是做蠢了。你毛~主~席时期、“反右”时期、刘少~奇主~席时期、林彪时期、“四人帮”时期都没有犯过错误?你想想,你是个什么人?你岂不承认自己是个小滑头?
    好了!“四人帮”倒台之后不久,他来找我了,沉重地压低着嗓门告诉我,对我多少年的问题,他是有个“认识过程”。
    我笑了!我想,好呀!你呢,伤害人,想置人于死地,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到头来倒是“认识过程”。
    我呢?却永远在他的“认识过程”置当“反革命”,当“反动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代表。连认错也吞吞吐吐,真是个可怜虫!后来我写了一首诗纪念他,题目是:
    《不如一索子吊死算了!》戏称他为“失了业的奥赛罗”。
    从文表叔和我的认识是扎扎实实用无数白天和黑夜的心跳和无数眼泪和汗水换来的。我们爱这个“认识”,值得!不后悔!
    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的因素第一。”
    这是一点也没有错的。对于理论,我不懂,但是崇敬;对于人的因素,我觉得悲哀。我默祷作为“人”加诸建设的困难;加诸另一些也是“人”的层层障碍和痛苦,真是越快解放越好!否则,日子是不好过啊!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不能不崇敬毛主~席的英明和预见,他说:“人的因素第一”,当然也包括坏“人”干起坏事来也是“第一”的这个含义。
  
    一九五三年我和妻儿一起回北京的时候,我是二十八岁,儿子才七个月。
    从北京老火车站坐着古典之极的那车回到从文表叔的北新桥大头寓所。那是座宽广的四合院,跟另一和气的家庭同住。解放前夕,他写过不少的信给我报告北京的时事以及自己当时的感想。
    他直率地表示不了解这个战争。要我用一千、一万、十万张画作来反对这个让老百姓流血吃苦受罪的战争。我觉得自己的认识在当时比他水平搞一点,能分得清什么是“人民战争”,和其他不义战争的性质。何况打倒国民党蒋政权反动派是当时有目共睹的好事,除了共~产党和解放军外,谁有本领做这种事呢?说做,不就做成了吗?
    不久北京傅作义的部队被解放军团团围住了。他来信说:“北京傅作义部已成瓮中之鳖。长安街大树均已锯去以利飞机起落。城,三数日可下,根据过往恩怨,我准备含笑上绞架……”
    这当然是一封绝望之极的信。我当时也觉得未必像他所说的那么严重,处境不好,受点羞辱是难免的。一个文人,又没投靠国民党反动派,杀你干吗?
    一段时间没信来,接着是厚厚的一封:
    “……解放军进城,威严而和气,我从未见共~产党军队,早知如此,他们定将多一如我之优秀随军记者。……可知解放广大人民之不易……你应速回,排除一切干扰杂念速回,参加这一人类历史未有过之值得为之献身工作。……我当重新思考和整顿个人不足惜之足迹,以谋崭新出路。我现在历史博物馆工作,没天上千件文物过手,我每日为写毛笔数百标签说明,亦算为人民小作贡献……我得想象不到之好工作条件,甚欢慰。置望自己体力能支持,不忽然倒下,则尚有数万数十万件可以过目过手……”
    以后就是一连串的这种谈工作谈如何得意的信,直到我们重新见面。
    北新桥的生活其实从物质到精神都是慌乱的。
    两个弟弟在学校正忙得火热。表婶在一个权威中学也忙得身不由已。表叔自己没天按时上下班,看他神色,兴奋之余似乎有些惶恐。和“过去”决心一刀两断的奔赴还存在悲凉感。他尽量对我掩盖,怕我感染了他的情绪诸多不便。
    有一个年轻人时常在晚上大模大样地来找他聊闲天。这不是那种来做思想工作的人,而只是觉得跟这时的沈从文谈话能得到凌驾其上的快乐。
    很放肆。他躺在床上两手垫着脑壳,双脚不脱鞋地高搁在床架上。表叔呢,欠着上身坐在一把烂藤椅里对着他,两个人一下文物考古,一下改造思想,重复又重复,直至深夜。走的时候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唉!我一生第一次见到这种青年,十分忿恨,觉得好像应该教训教训他。表叔连忙摇手轻轻对我说:
    “他是来看我的,是真心来的。家教不好,心好!莫怪莫怪!”
    第一次的这种体会对我二十多年以后的“文化大革命”的遭遇真起了一点先验的作用。那时多么渴望有一个真心能聊聊的朋友,粗鲁也好,年轻也好,这有什么关系呢?
    那时能悄悄走来看看你,已经是一个大勇者了。
    一九五四、一九五五年日子松劲得多,能经常听到他的笑声。工价给他调整的房子虽然窄小,但总是能安定下来。到中山公园、北海、颐和园玩得很高兴。五十多岁的人,忽然露出惊人的本事,在一打横的树上“拿”了一个“鼎”。又用一片树叶抵在舌头上学画眉鸟叫,忽然叫得复杂起来,像是两只画眉鸟打架。“不,”他停下来轻轻对我说:“是画眉‘采雄’。”(交配的家乡话)于是他一路学着不同的鸟声,我听得懂的有七八种之多。“四喜”、“杜鹃”、“布谷”、“油子扇”、“黄鹂”。“尤其难学的是喜鹊!你听!要用上颚顶着喉咙那口气做——这一手我在两叉河学来费了一个多月,上颚板都肿了……”他得意得不得了。
    “龙龙、虎虎听过吗?”
    “对咧!他们一下长大了,忘了做给他们听了!”
    就算说这些话距今也是三十多年了。
  
  
  
  他还记得许多山歌。十几年前我的一位年轻的大朋友委托我向他求一张条幅,他却写满了情歌,而且其中一首无容置疑地是首黄~色山歌,令我至今还扣在箱底不能交卷。
    在他的晚年,忽然露出了淘气心情倒是有过三四回,甚至忘情地大笑起来,一次是因为两位老人家结婚提到喜联的内容时,他架了一点工就变成绝妙的含义,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一九五七年反~右,倒给他逃脱了。这恐怕是上面打了招呼的缘故。不过即使上面打了招呼也还是戴了“帽子”的熟人倒也不少。行话叫做:“自己跳出来!”
    从文表叔在反~右前夕出过一件有惊无险的巧遇。
    那时“引~蛇出洞”刚开始,号召大家“向党提意见”。表叔这个人出于真心诚意,他完全可能口头或书面弄出些意见来。他之一声不响是因为一个偶然的赌气救了他。
    “鸣~放”期间,上海文汇报办事处开了一个在北京的知名人士的约稿或座谈的长长名单,请他们“向党提意见”,名单上,恰好著名演员小翠花的名字跟他隔邻,他发火了。他觉得怎么能跟一个唱戏的摆在一起呢?就拒绝在那张单子上签名。
    我没听说过他喜欢京戏,高兴的时候曾吹牛用过几块光洋买票。看杨小楼、梅兰芳的“别姬”,我半信半疑。即使是真事,他仍是逢场作戏。否则,看见自己的名字跟小翠花这京剧大师排在一起时就会觉得十分光彩。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呢?
    由于京戏的外行而失掉了“向党提意见”的机会,从而在以后不致于变成“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小翠花京剧大师救了他,他还不知道。
    曾有一个文化权威人士说沈从文是“政~治上无知”,这不是太坏的贬词,可能还夹带着一点昵爱。到了二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对“政~治的无知”已成为普遍的群病,那位文化权威身陷囹圄浑身不自在时,笑余之暇,不知有否想到当年对沈从文的政~治评价?虽然至今我认为他还是说得对的。只可惜在历史的嘲讽中他忘了自己。
    “文革”时期,被动的死和主动的死之间已在麻木的惊恐中毫无区别。即使活下来亦颇不易。毛泽~东主~席说过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话已被人暗暗改为“一不怕活,二不怕死”。
    “活”这个东西早不属于政治范畴。理性和良知被恶兽吞嚼殆尽。
    “反对小谢就是反对我。”这句“最高指示”还令全国人民敲锣打鼓绕街三天,谁能说得清这句话的文化价值和政治价值呢?因为游~行队伍中也有兴高采烈的政~治理论家们在内啊!
    什么叫做政治的“有知”呢?
    “有知”如刘少奇主席,尚难逃脱一死。
    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
    煎鱼的时候用锅铲不停翻动,岂不七零八碎了。
    从文表叔跟所有凡人一样,的确很不洞政治。亦无政治的远大志向。解放后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条不太让人翻动的、被文火慢慢煎成味道过得去的嫩黄的小鱼。有朝一日以便“对人类有所贡献”。
    客观的颠簸虽然使他慌乱,主观上他倒是不停在加深对事物的“认识过程”。且从不失人生的品味。
    有时,他也流露出孩子般天真的激动。五十年代苏联第一颗卫星上天,当日的报纸令大家十分高兴。
    我恰好在他家吃饭,一桌三个人:我、表叔和一位老干部同乡大叔。
    这位大叔心如烈火而貌如止水;话不多,且无甚表情。他是多年来极少数的表叔知己之一。我十分欣赏他的静默的风度。
    “啊呀!真了不起呀!那么大的一个东西搞上了天……嗯嗯,说老实话,为这喜事,我都想入个党做个纪念。”
    党是可以一“个”一“个”的“入”的;且还是心里高兴的一种“纪念品”!
    我睁大了眼睛,我笑不出来,虽然我想大笑一场。
    大叔呢,不动声色依然是吃他的饭,小心地慢吞吞地说:“……入党,不是这样入法,是认真严肃的事,以后别这样说了罢!……”
    “不!不!……我不是真的要入党……我只是……”从文表叔嗫嚅起来。
    大叔也喑着喉咙说:“是呀!我知道,我知道,……”他的话温暖极了,深怕伤害了老朋友的心。
    要生活下去,就必须跟“它”告别而另起炉灶。
    “它”,就是多年从事的文学。
    从文表叔的决心下得很蕴藉,但是坚决。
    三十多年来,只有过一篇回乡的短短的游记。期于的就是大量的有关文物考古的文章。不过仍是散文诗似的美。
    钱钟书先生有次对我谈起他:
    “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典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这是真的。倒也是对了。如果解放以后不断地写他的小说的话:第一是老材料,没人看,很容易扫兴;第二,勉强学人写新事物,无异弄险。老媳妇擦粉打胭脂,难得见好。要紧的倒是逢到“运动”,抓来党“丑化新社会”,“丑化劳动人民形象”典型,命中率一定会很高的。
    当时下决心不写小说,恐怕他也没有太多“预见性”,不过只是退出文坛,省却麻烦而已,也免得担惊受怕。
    这个决心是下对了。
    三十多年来在文物研究上的孜孜不倦见出了成绩,就这点看,说他是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一直工作到咽气的研究者,怕还不过分吧?
  
  
    要生活下去,就必须跟“它”告别而另起炉灶。
    “它”,就是多年从事的文学。
    从文表叔的决心下得很蕴藉,但是坚决。
    三十多年来,只有过一篇回乡的短短的游记。其余的就是大量的有关文物考古的文章。不过仍是散文诗似的美。
    钱钟书先生有次对我谈起他:
    “从文这个人,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典雅。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这是真的。倒也是对了。如果解放以后不断地写他的小说的话:第一是老材料,没人看,很容易扫兴;第二,勉强学人写新事物,无异弄险。老媳妇擦粉打胭脂,难得见好。要紧的倒是逢到“运动”,抓来当“丑化新社会”,“丑化劳动人民形象”典型,命中率一定会很高的。
    当时下决心不写小说,恐怕他也没有太多“预见性”,不过只是退出文坛,省却麻烦而已,也免得担惊受怕。
    这个决心是下对了。
    三十多年来在文物研究上的孜孜不倦见出了成绩,就这点看,说他是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一直工作到咽气的研究者,怕还不过分吧?
    文学在他身上怎么发生的?
    他的故乡,他的家庭,他的禀赋,他的际遇以及任何人一生都有的那一闪即过的机会的火花,这都是他成为文学家的条件。
    在作品中,他时常提到故乡的水和水边上的生活。少年和青年时代,水跟船令他得到接触生活的十足的方便,加上年轻的活跃时光,自由的情感,以及对于自己未来命运的严肃的“执著”。
    他说的那本“大书”,是他取之不尽的宝藏。他的用功勤奋,特殊的记忆力,都使他成为以后的这个丰盛的“自己”。
    他成为作家以后的漫长的年月,好像就没有什么认真的玩过了。他也不会玩,他只是极好心,极有兴趣地谈论,传达别人的快乐。为别人玩得高兴而间接得到满足。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了解这个特点。
    他敏感于幽默。他极善于掌握运用幽默的斤两和尺寸,包括嘲笑自己。
    他诚实而守信。拥有和身受过说不尽的欺骗和蒙受欺骗的故事。却从不自我欺骗或欺骗别人。他顽固的信守有时到不近人情的程度。然而他的容易上当常常成为家中的笑柄。
    …………
    …………
    这就不能不提一提几十年以前,我还能搭“末班车”地接触过一些故乡的风土人情。跟他的文学生活有一点关系的人事根源。
    …………
    …………
    从文表叔的父亲,我的姑父。
    我小时候总觉得他特别地对我好。他给我表演耍他的关刀。双手平举被他玩融了把柄的石锁,一边还“嗷嗷”地呼叫。教我把式,出拳的秘诀。“海底偷桃”要如何防人家的“上手”之类。
    我爸爸也跟他非常亲近,佩服他。
    我记得他是时常出门,又时常回来。
    家乡传说他“很有几手”。又说是一个小个子的姓朱的剃头师傅指点的。原只是“演武场手艺”。后来“立了门户”。三五个人近不得他。
    那时候的剃头师傅挑了副讲究的木担子,一头是搁着铜脸盆,搭着毛巾的花架子。要剃头的人往空桶上一坐,自己双手端着盛头发的托盘。从狭小的镜面里看得见自己皱着眉毛的模样,刀背很厚,像一把缩小了的斫骨头的屠刀。
    担子上搁着几个洋铁盒子,一个盛着明矾,一个盛着洋碱,一个盛着皂角,还有些梧桐刨花片泡的粘粘的液汁,小盒里一些细黄的生切条丝烟……
    我对那些长得像冰糖似的明矾特别有兴趣,是为那些老家伙剃头之后磨亮头皮用的。剃光就算了,好磨亮做什么?映着太阳有什么好?北门上开染坊后来当镇长的苏儒臣就是这样,好大一个脑壳,在城门洞钻进钻出,很刺眼睛。
    姑公当年遇上朱师傅就是这样子的。——
    头“沙,沙”地剃到一半,满头洋碱泡沫,朱师傅看见了院子里的石杠铃、石锁和刀枪架子。那时候姑公三十来岁,朱师傅怕是有七十多了。
    “这些家伙是贵府哪位玩的?”
    “我。”
    “啊?练的是哪一路?”
    “昆仑。”
    “昆仑?咱们沅河没有昆仑哪!”
    “过去有!”
    “过去有?我怎么不晓得?”
    “啊!老师傅什么都晓得?看样子是门里头的?”
    “不!进什么门?吃粮的。”
    “广粮?黔粮?川粮?本地粮?哪样粮?”
    “太平粮,哈哈!……‘金沙滩一仗败了!’……”
    “那你?……”
    “打不赢萧恩的那种角色。哈哈哈!”
    就这样述起同行来。
    还留着未剃完的小半边头,满脑壳淌着洋碱水,在石板院子里就“走”了起来。一个是有意求教,一个是耐心讲“解”。一边“搭”,一边“撤”,越来越紧,姑公忽然使了个绝扣,朱师傅手一抬再一反弹,姑公窜出一丈多远,撞到墙上,顺墙根坐下了。
    从此姑公当了朱师傅的徒弟。到后来,朱师傅两眼全瞎,沈家办喜事的时候,我父亲跟其他几个弟子用竹竿从沙湾把他引来喝酒。那时大家称他为“朱瞽子”。是一种尊称。(这段故事为我父亲讲述,约其大意述之。)
    姑公有一天下午躺在床上跟西门坡聂胖子表叔聊天,聊着聊着没答话了,原以为他素着,却听不见应有鼾声,一摸鼻息,知道已经去世。记得停灵时,他的个子太高,脚底下还垫了张小方桌。是在大桥头的事。道门口的老家已换了人家。
  
    从文表叔对政~治有情缘,有感受,只是没时间和兴趣培养分析能力。心里没有政~治,大不了落个“无知”的称号;对政治发生兴趣会落个什么下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太忙、倒成全了他。
    对于政~治学习,我跟他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记不起政~治术语、概念、单词,尤其是在学习会上发言用不上,显得十分狼狈。
    初时的荒疏形成日后的畏惧。
    说的是“政.治决定一切”,是一切从属物的“祖宗”。又说:“你不关心它,它也要关心你。”
    林—彪也说“政.权就是镇压之权。”
    几十年来在我们心里头不免形成“物我两忘的境界”。不想它倒没事,一想它就不能不怕。
    “关心政.治”是对的,不“关心政治”是错的;到了运动一来,揪出来的人都是因为太“关心政治”倒了大霉。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说的是对极了。有了调查,有发言权没有呢?于是学习会一下变成“引蛇出洞”的打蛇现场,发言完后,原本应是“闻者足戒”的那些人忽然翻了脸,来年想说“咦?你们原先不是说……”的机会都没有。
    不少的党内党外的朋友为此而成为活着的“烈士”。
    还是林~彪的那句话中肯易懂: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早这么说不就结了!大多数人都是不够“理解”的人,“执行”就是,管它理解不理解!
    “菩提本无树”,嘿!
    即联系不到实际,其本身的专注又带来可怕的后果;生活、工作、学习、休息都受到干扰,静静承受,在夹缝中偷偷地把微小的理想具体化吧!
    “四人—帮”死笨!不准我们教书,不准我们参加社会活动,不准我们发表作品,把我们留在家里,支同样的工资薪水,叫做“把他们养起来”!结果累坏了那些老实的“好人”。由是教书,又是游^行开会,又是政治创作任务,成天在外头转来转去不得休息。要换我是江青,就把我姓黄的抓来,按时上下班,一天交三十张画,给十二元工资,看你姓黄的心里还笑不笑?江青不这样。她想不到这么深刻的地步。她坏也坏得浅薄。以致使我们在这段宝贵时间里读了许多好书,画了足够个人开十个展览的画。一个朋友对我们当年的处境提过尖锐的意见:
    “当年你们显得不够沉重,不够凄惨,不够‘抬不起头’。太轻松,太得意。我替你们捏一把汗!……”
    “四人帮”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十亿人让那一小撮混蛋耍弄,真是天大的笑话。
    幸好表叔和我那时的价值处于:“才与不才之间”。因为“运动发重点”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归根到底,还是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好。
    我们共同的一位好朋友在信中规劝我说:“……要善自珍摄……”看来这是上上签!只是达到这种境界真不容易。
    表叔死了。我也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年龄。对于人的情分既有过“相濡以沫”的际会,也能忍得住“相忘于江湖”的离别。在生活中可以“荡漾”,也经得起“颠簸”。这都是师傅逼着练出来的。“严师出高徒”嘛!还是不应该有太多的怨尤为好。
  
  
   表叔在临终前两三年,得到党和政府的认真关注。给了他一套宽大的房子,并且配备了一部汽车和一位司机。遗憾的是太晚了。有已没有能力放手事业这套房子了。如果早二十年给他这种完美的工作环境,他是一定不会辜负这种待遇的。
    眼前他只能坐在藤椅上了。熟人亲戚叨唠,说一点好朋友近况,却只能做出“哇、哇、哇”的席位声音的夺眶而出的眼泪的反应。
    去年,我从家乡怀化博物馆的热心朋友那里,得到一大张将近六尺的拓片,从文表叔为当年的内阁总理熊希龄的年轻部署是殉职书写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风透脱之极。我的好友黄苗子看了说:“这真不可思议;要说天才,这就是天才;这才叫做书法!”
    书写时间是民国十年,也即是一九二一年,他是一九二○年出生的,那时十九岁整。
    为什么完整地留下这块碑文呢?因为石头太好,底面用来洗衣十分光洁适用。
    我带给表叔看,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哭了。
    我妻子说:“表叔,不要哭。你十九岁就写得那么好了,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气!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出!……”
    他转过眼睛看着我,眼檐一闪一闪,他一定在笑……
    去年精神好的时候,还坐在椅子上看凌宇写的《沈从文传》的原稿,还能谈出意见。
    那时候曾经起来走过几步路。
    更早些年住在另一套比较小的房子的时候,美国B.B.C的《龙的心》电视专辑摄制组访问过他。他精神好,高高兴兴地说了许多话,有些话十分动人:
    “我一生从事文学创作,从不知道什么叫‘创新’和‘突破’,我只知道‘完成’,……克服困难去‘完成’。”
    又说:“……我的一生的经验和信心就是,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有一次我也在场,他对一个爱发牢骚的搞美术理论的青年说:“……泄气干什么?咦?怎么怕人欺侮?你听我说,世界上只有自己欺侮自己最可怕!别的,时间和历史会把它打发走的……”
    我们祖国古时候叫“砚石”做“砚田”;叫作文谋生为“笔耕”。无疑文章可以叫“字米”了。
    农民种地出米,文人笔耕出字,自来是受到尊敬的。
    对政治生活,我看各行各业只要有个正确的倾向应该算是很政治的了。努力工作就是政治的一把好手。
    又是文艺家,又必须努力用百分比很大的时间去学习政治,比如五十年代上半段学“联共党史”,就花去人们太多时间和劳力。把这些时间用在工作上,要上算得多。以后一个运动戒一个运动,非本行的耽误太多,影响了国力的充实,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还不论对于人们的伤害。学习政治的目的不过是要人认识政治的好处,结果却是身体内外都感受到政治的阴险可怕。
    比如文化艺术界不管男女老少都要下乡下厂体验生活,和劳动人民做朋友。学他们最本质的高尚品德,跟他们同呼吸,共患难,……全世界古往今来也没有过这样教育人,使人自豪、高尚有出路的“文艺宪法”。而且还订下具体措施,给予支持,鼓励和物质帮助。说给外国朋友听,莫不羡慕而神往。
    不管在“政治”上当时我被看作多么的没出息。及至老年后的退思,从这些漫长的活动中,得到的教益真令我感激不尽。
    但是文体也就在整理。事情很多做过了头,忘记下乡下厂的本来的意思。很多时间用在访贫问苦、种地、挑粪、挑水上,女同志还帮贫下中农洗衣……用意很好,可以深化改造思想的功能,只是影响了本职工作,忘记我们是干什么来的了。
    回去开总结会,总是强调思想收获很大。纵或提到本行业务的收获,也很难理直气壮。结果是,往往不搞业务的人下乡和回来时的嗓门最大。因为他们可以全力投入在劳动上,而不像专业人员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的三心二意。
    年老和年轻的,党外、党内的差距自然而然也就更大起来。因此各怀鬼胎地各自揣摩“革命形势大好”的含义。然而在乡下交了朋友,培养了感情之后回来却不免充实一种孤独的幽默。
    “为什么每一次我碰到的乡下形势都不大好呢?”
    要我们到实际生活中去,又不要我们在实际生活中接触实际,联系专业,那么,让我们下乡干什么呢?
    年年城市、乡下来回奔波、劳累而丰富的生活却只简单地要在回来汇报时说一声“好!”。
    人于是就变得聪明了。深情地吸收、发掘、探索,在发展变异的生活中出现的无边无际的人民的伟大的悲欢。却装作像个木头人睁大着茫然的眼睛:
    “我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也没说过,也没想过,也没写过。”
    我不知道辛格、卡夫卡、海明威、司坦倍克,甚至托尔斯泰、左拉、巴尔扎克、福楼拜、狄更斯,甚至福尔泰他们,有没有碰到调整领导关系的问题?但只看见受他们文化成果的启发的人们,一代比一代聪明。
    ……
    ……
    思想的活跃是绝对的;被禁锢和开放的形式是相对的。即使是不说话的鱼,它也有表达思想情感的特殊方式。何况乎人。
    在生活中有的感受画不出来。要写。有的呢,即使写也写不出来,太惨了。所以世界上心灵的作家到处都是。
    从文表叔在当专业作家之间,他早就是个心灵作家了。长大一旦觉醒就是个当然的优秀作家。他不仅会讲故事,还是一个会感应的天才。
    会感应,会综合,会运用学识,加上良好的记忆和高尚的道德,他的成绩真是无愧一生。
    自从他告别了文学之后,文艺时几乎忘记他是位文学老手。这真是我的莫大损失,没有更多的听他谈谈文学的见解,尤其是解放后他不断地远离文学活动之后的见解,听听他对于现代文学客观的意见。
    他是一位极能排除困境超脱于自我而工作的智者。眼看他逐渐老去,却从未褪去雄强的生气,他一定会谈出有关文学命运的精辟意见。
    回想“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月,出名的文学泰斗彻底地否认自己,公开认了错,有的成为中药里的“甘草”。那时候的文苑,充满了王维的诗意,只有三两个姓什么的人在“独钓寒江雪”。
    当年轰轰烈烈的文学理论论争,神圣的如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列汉诺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毛泽东主席的“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鲁迅语录,被不同方式、不同角度地广泛引用。甚至掩盖上句只用下句,不管原文前后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来为自己的雄辩服务。
    弄得我至今留下后遗症,非常敬畏现代小说和谈论文学戒律的文章。
    “四人帮”垮台到如今好些年了,世界创新认识了沈从文,这和他原先在文章中所提到的:
    “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的预计不太相同。“五四”以来从事文学工作的何止千万,为甚么就想起他们几个人?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应该接近于这个意思的吧!
    年轻一代说到沈从文,还以为他是一位刚从写字台面露出头皮的新作家咧!
    这说奇也不奇,因为文学规律本身并无新旧之分,只看是谁在动手。好像高明的作曲者把七个音符玩得天花乱坠一般。虽然这都是人做出来的,但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出来的。
    文学创作个别的发端跟其他艺术的动机一样。历史上作者的经验都各各不同。有的受历史题材的触发,有的是别的题材的触发,甚或某些抽象感觉,或某个具体小物件的触发,出现了创作的火花。
    作者本身,不论年岁,无不从书本或生活中积累无数故事或写故事的本领。至于那点世俗称为灵感的东西,并不一定每次都自单纯的故事触发产生。
    说得再好不过的是契诃夫跟高尔基一次黄昏山坡上散步发经验。他指着破屋子边被夕阳照亮的一个空罐头盒对高尔基说:“你信不信?用它我可以写一篇小说。”
    安徒生也有过这种墨水瓶灵感的经验。
    从文表叔一次告诉我,写某篇东西是因为前一篇太“浓”。
    画画,“四人帮”垮台之后我才敢说,我用这种办法作画及木刻已经多年。有时,因为呆坐着听政治报告无聊,两眼呆望身边掉了绿漆的门板,才赶着回家画了一幅荷花。在那四呼,荷花帮我完成了我捕捉到的感觉。
    我儿子十一二岁时,他评价一碗菜汤说:“这汤味道真圆。”女儿跟他都一齐长大了,至今还嘲笑哥哥概念上的错误。我看,儿子事业这个字,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不一定错。
    概念和感觉的交错或转嫁,使美的技巧增加了许多新鲜。从文表叔的文章中,运用这种奥秘十分熟练。所以水气盈盈,把故乡写得那么多情,是有道理的。
    几十年的“主题出发”,“主题先行”,“领导出主意,画家出技巧”不知道坑害了多少人,糟蹋了多少光阴和劳力。这一切曾经正确过的理论,跟不上发展着的生活和头脑了。把一些好事错当成危机而已矣!想起错过的年月,真令人忧伤。
    我没有听从文表叔长篇大论谈过文学。他是个作家,不是理论家。经验和感觉能提高文学的品味,这也不是学校教得出来的。
    文学上宣述,开头三来年感句就能看出功力,是谁都明白的事。至于故事,绀弩老人说得清楚不过:“要看谁来说它!”
    一个短短的笑话,有的人说起来,舍不得“丢包袱”,翻来覆去享受他那点有机会发言的快感,却苦了四周的朋友。作为读者有时看了一些诚恳而无天分的小说,不免为他叫屈,何苦投胎做作家呢?从文表叔曾经开玩笑说:“写了一辈子小说,写得出色是应该的;写得不好,倒是令人想不通!”
  
    全世界都知道,“爸爸”这个名份的尊严。
    “文化大革命”的年月,幼小的孩子们眼看着自己的爸爸在大庭广众中挨斗受凌辱,脸上画了花,头发给剃了一半,满身被吐了唾沫,颈上挂着沉重的牌子。散会的时候,孩子等在会场外面,迎着自己的爸爸,牵着他的衣袖轻轻地说:“爸!我们回去吧!”
    孩子忘了羞辱,眼前只是永远的爸爸。
    从文表叔是我最末的一位长辈,跟他相处三十多年,什么时候走进他的家,都是我神圣的殿堂。
    一九五○年,在中老胡同跟表叔婶有过近一个多月的相处。他才四十八岁。启蒙的政#治生活使他神魂飘荡。每个星期天从“革命大学”回来,他把无边的不安像行装一样留在学校。有一次,一进门就掏出手巾包,上头咬了一个洞,弯腰一看,裤子也是一个懂,于是哈哈笑着说:“幸好没有往里咬。”
    这是真的快乐,一种圣洁的爸爸天赋的权利。
    在这前一年,我在香港,听说他自杀了,表婶没给我写信,是熟人曲折告诉我的。可想而知,以作家的身份在生活中遇到了生与死的考验。知道获救的消息,我松了一大口气。
    这是没有必要的。他还不太了解彼时的共-产党;当然,当时共-产党领导下的文坛也不了解他。
    他是一个不善于、也从不解释的人。早该自杀而不自杀的人多的是,怎么会轮到他呢?
    像屈原说的:“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吗?大家那么忙,谁有空去注意你细微的情感呢?
    这个举动可能是他精神上的大转折。活过来之后,他想通了。一通百通,三十多年前的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他生活得从容起来。写到这里,不能不把那两句出名的语录再变一变:他“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对于自杀这个插曲,我认为不像他。
    什么叫做精神分裂呢?大概是自己觉得太不像自己的一种紊乱情绪吧!天理良心!任谁那时候也控制不了自己。
    多少年来,他有一个时相来往的严肃而温暖的集体。我有幸见过他们几面。有杨振声先生、巴金先生、金岳霖先生、朱光潜先生、李健吾先生……他们难得来,谈话轻松而淡雅,但往往令我这个晚辈感觉到他们友谊的壮怀激烈。
    老一辈文人的交谊好像都比较“傻”。激情不多,既无利害关系也无共谋的利害关系。清茶一杯,点心一小碟,端坐半天,娓婉之极。一幅精彩的画图。这给了他极大的慰藉和勇气。
    自杀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他儿时的一个游伴,后来当了军队大领导的一席谈话;也有说是一位记恨的女人的一席谈话等等。这都是无稽之谈。一个人一两句话只有在产生物质的巨大力量时,才能决定人的生死;比如说江青说某人很坏之类。前二者的力量有限知己,何况那位当首长的儿时游伴的谈话,虽然粗鲁,却充满好意。
    几十年来家里再没人提起自杀那件事。各种谣言都静寂下来。只剩下一点点巫婆的咒语。迷信的时代已过,区区几口仙气恐怕连上供的蜡烛也吹不熄了。
    表叔对于别人的忘恩负义与毁谤及各种伤害,他的确是没有空去对付的。他放不下工作,也没有想去结交一些充实报复打击力量的人缘。他也不熟悉文坛现代战争的路数。听见不时传来的“啾啾”之声并非不难过,只是无可奈何!有时谈到,也是很快就过去了。
    爱默生在他论“喜剧性”的文章中说过:
    “我们最深切的利益是我们道德上的完整性。”
    从这个角度来衡量生活中的正负之差,很容易令人得到历史性的慰藉。
    巴鲁表叔小时候吃苗族奶妈的奶水长大,身材高大俊美。从文表叔只是长得秀气。虽然小时候有过锻炼,给几十年后的劳累垫了底,但终究还是算不上钢筋铁骨,心血管和脑子少不了出些毛病。
    五十年代初已是如此。
    可是托人买了点什么“好药”,又是什么地方送来了“偏方”,好像都无济于事。经济也不宽裕,全家开始着急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听了谁的话,按日吃蚕茧里的蛹,喝橘子水,血压和心脏病居然好了起来。
    在从文表叔家,多少年来有一位常常到家里走动的年轻人。后来又增加了一个女的。他们总是匆匆忙忙地挟着一大卷纸或一厚叠文件包,再不就是几大捆书册进屋,然后腼腆的跟大家打个招呼,和表叔到另一屋去了。
    作为我这个经常上门的亲戚,几十年和他们两位的交往关系,只是冻结在一种奇妙的永远的邂逅的状态之中。我们之间很少交谈,自然,从文表叔也疏忽让我们成为交谈对手的时机。三方都缺乏一种主动性。
    解放以来从文表叔被作践、被冷落、直到以后的日子逐渐松动宽坦、直到从文表叔老迈害病、直到逝世,他都在场。
    表叔逝世之后,我们偶然地说了几句也是有关于表叔的话。他说:
    “……我每一次来,也没让他见着我,我站在房门外他见不着我的地方,……他见着我会哭;他说不了话了!……”
    听说他是一位共*产党^员。另一位女同志是不是我不知道。
    我不敢用好听的话来赞美他们;怕玷污了他们这几十年对从文表叔的感情和某种神圣的义务。
  
    从文表叔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个什么态度呢?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我从来没听他谈过学习经历和心得。
    他书房里有“马恩全集”(不是选集)、“列宁全集”,自然还有“毛选”,还有“鲁迅全集”,记得还有“联共党史”,其他的学习材料也整整齐齐排了几个书架。
    我家里当然也有这一类的书,但没有从文表叔家的“全”。他是真正革命大学毕业的。说老实话,对于“毛选”四卷喜不喜欢都要认真学习之外,其他马列书籍我有史也认真地翻翻,倒是非常佩服马、恩、列知识的渊博、记性和他们归纳的力量。斯大林的文章每一派年形成和反映的历史背景以及挥叱权力、掌握生杀的那股轻松潇洒劲头,都令我看了又惊又喜。
    有时从中也得到自鸣得意的快感。比如恩格斯的《自然辨证法》中说到蓝眼睛的长毛白猫都是聋子的论点,我却暗暗在心里驳倒了他的不是。因为我家大拿只长毛蓝眼睛白猫的耳朵却是灵敏异常。轻轻叫一声“大白”,它就会老远从邻家屋顶上狂奔回来。
    我的学习生活凡心太重,不专注、爱走神、缺乏诚意。过多的“文学欣赏”的习惯。
    在从文表叔家,他的马、恩、列、斯、毛的选、全集,有的已经翻得很旧,毛了边,黄了书皮。要不是存心从旧书摊买来,靠自己“读”成那种水平,不花点心力是办不到的。
    几十年来咱叔侄俩言语词汇都很陈腐、老腔老调。在学习生活里难得撑抖,很不流畅大方。在表叔说来就更不值得。他学习得够可以了,却不暖身子。及至几篇文章和《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现之后,我才大吃一惊。觉得他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学得实在不错,而且勇敢的“活学活用”上了。
    文物研究,过去公婆各有道理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权威和权威的争议文物真伪,大多直凭个人鉴别修养见识。一帧古画,说是吴道子的,只能有另一位身份相等的权威来加以否定。从纸、墨、图章、画家用笔风格、画的布局、年谱、行状诸多方面引证画之不可靠。对方亦一鼓作气从另一角度,另一材料引证此画之绝对可靠。争得满面通红,各退五十里偃兵息鼓,下次再说。
    表叔从社会学、从生产力关系上、社会制度上,论证一些文物的真伪,排解了单纯就画论画、就诗论诗、就文论文的老方子的困难纠缠局面。
    《孔雀东南飞》里“媒人下床去”曾给人带来疑惑,啊!连媒人也在床上。就现有的文物具体材料引证,彼时的“床”字,接近现在北方叫做炕的东西,那媒人是上得的。在一篇《论胡子》的文章提到了这个办法。
    一个吴道子的手卷,人物环蚀中见出宋人制度,不是唐画肯定无疑了。能干的吴道子也不可能有这种预见性。
    诗词作者考证上,我也听见过他有力的意见。只是已非他的正业。
    中国古代锦缎、家具、纸张,都有过类似的开发。
    大半辈子文物学术研究的成果,反证了社会发展史的价值。丰富了它的实证内容。但对于沈从文,却是因为他几十年前文学成就在国外引起反响,才引起国内的注意的。
    注意的重点是,限制沈从文影响的蔓延。
    因此,沈从文的逝世消息也是如此的缓慢。人死在北京,消息却从海外传来,北京报纸最早公布的消息是一周之后了。据说是因为对于他的估价存在困难。
    表叔呀表叔!你想你给人添了多少麻烦!
    全国第一家报纸,用一个多星期的智慧还得不出你准确斤两的估价。
    不免令我想起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先生的那句话来:“死还是活?这真是个问题。”
    前两年有一次我在他的病床旁边,他轻轻地对我说:
    “要多谢你上次强迫我回凤凰,像这样,就回不去了……”
    “那能这样说?身体好点,什么时候要回去,我就陪你走。我们两个人找一只老木船,到你以前走过的酉水、白河去看看。累了,岸边一靠,到哪里算哪里……”
    他听得进入了那个世界,眯着眼——
    “怕得弄人烧饭买菜的……”
    “弄个书童!”我说。
    “哈!哈哈!叫谁来作书童,让我想想,你家老五那个三儿子……”
    “黄海不行,贪玩,丢下我们跑了怎么办?其实多找几个伙伴就行,让曾祺他们都来,一定高兴。”
    “以前我走得动的时候怎么没想到?”
    “你忘了‘文化大革命’……”
    “是了,把‘它’忘了……”他闭上眼睛。不是难过,只是愉快的玄想中把“文化大革命”这个“它”忘了,觉得无聊。
    前几年我曾对表婶说过,让表叔回一次凤凰,表婶要我自己去劝他,我劝通了。
    在凤凰,表叔婶住我家老屋,大伙儿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他是我们最老的人。
    早上,茶点摆在院子里,雾没有散,周围树上不时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团一团深斑,从文表叔懒懒地指了一指,对我说:“……像‘漳绒’。”
    他静静地喝着豆浆,他称赞家乡油条:“小,好!”
    每天早上,他说的话都很少。看得出他喜欢这座大青石板铺的院子,三面是树,对着堂屋。看得见周围的南华山、观景山、喜鹊坡、八角楼……南华山脚下是文昌阁小学,他念过书的母校,几里远孩子们唱的晨歌能传到眼前。
    “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我说。
    “懂得的就值得!”他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说。
    一天下午,城里十几位熟人带着锣鼓上院子唱“高腔”和“傩堂”。
    头一句记得是“李三娘”,唢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静穆起来。
    “……不信……芳……春……厌、老、人……”
    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位朋友都哭了。眼镜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文化大革命”的密锣紧鼓期间,翻译博伽丘《十日谈》的方平兄从上海来信慰藉,顺便提到一个有趣的问题:
    “这几十年,你和共~产党的关系到底怎样?”
    我回信说:“我不是党员。”
    打个比方说把!党是位三十来岁的农村妇女,成熟、漂亮。打热天,背着大包小包行李去赶火车。——社会主义火车。
    时间紧,路远,天气热,加上包袱沉重,还带着个三岁多的孩子。孩子就是我。
    我,跟在后面,拉了一大段距离,越来越跟不上,居然这时候异想天开要吃冰棍。
    妈妈当然不理置顾往前走,因为急着要赶时间。孩子却不懂事,远远地跟在后面哼哼叽叽。
    做妈的烦了,放慢脚步,等走得近了,当面给了一巴掌。
    我怎么办?当然大哭。眼看冰棍吃不到,妈妈却走远了。
    跟了一辈子!不跟她,跟谁呢?于是只好一边哭,一边跟着走。
    ……
    ……
    方平兄回信说,看了我的信,他有半个月没睡好觉。
    另一位当将军的好朋友听了我的譬喻,装着生气的样子开玩笑说:
    “妈的皮,吃一根冰棍算个啥咧?准是个后娘!”
    ……
    ……
    这只是个一般的譬喻,不合逻辑,且经不起推敲。不过,无论如何扯不到“四人帮”那头去。从孩子的角度看,他们只能当“熊娘外婆”,差点把咱老子吃了!!
    还是李之休那阕“卜算子”的意思可取:
    “……此水何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谈文学离不开人的命运。从文表叔尽管撰写再多有关文物考古的书,后人还会永远用文学的感情来怀念他。
    后死者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爱过,歌唱过的那几条河流,那些气息、声音,那些永存的流动着的情感……
    故乡最后一颗晨星殒灭了吗?
    当然“不”!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六日于香港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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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笑嘻嘻 » 2013-03-11 8:37

贴完了?谢谢!要慢慢看。

喜欢黄永玉的人很多的,原先CAVA贴过他写的「比我老的老头」。
云浆未饮结成冰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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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1 18:44

还没完。。太长了帖子会不会不好打开?

七 (《收获》2010年第一期)

  李研然,乡村师范毕业时二十一岁,一出校门办了两件事:一、讨了土桥龙十八岁姑娘“好哥”做老婆;二、进县教育局当小秘书直到今天的老秘书。
  结婚第二年起“好哥”就生头胎女儿李娇,不换气,一连生了八个千金,李仙、李英、李姿、李华、李梅、李兰、李竹。起这些名字,李研然翻了好几夜字典。女儿一排叫起名字来,做爹的有时也颠三倒四。
  路上碰见熟人,“喂!你一‘谜子’(潜水)过河不换气来了八个,累不累?”
  “家庭娱乐,家庭娱乐,见笑,见笑!”
  研然皮肤近墨,个子高挑,刺发如猬,浓眉,爱笑的丹凤眼。令人难忘的是那张大嘴和一口大白牙。
  从早到晚,那副大白牙上都沾满时下人爱讲的“绿色食品”碎屑。
  这就不能不说到李研然的人格方略了。
  他住在道门口唱汉戏的张聋子家隔壁。很深黑的过道,里头谜似的堆垛大小十一口人(差点忘记研然还有个妈),并且从容地毫无穷痕地活着。
  过路人不免深思李研然先生的那副尊容怎会生出八个那么嫩白嫣秀的女儿。明眸皓齿不用谈,连观景山上打更的唐二相也不免顿生纳闷。
  “不会吧?长得像张松(三国时人物,据说天分高,为人纯孝而相貌琐碎),这另类怎么生得出一颗颗珍珠玛瑙样的妹崽?……要说是一两个抽签似的巧,还说得过去的;怎么个个一模子倒出来的美胎?——‘好哥’随街捡得的相貌,入不得‘品’的……真奇!”
  正想到这里,李研然背着口褡裢从屋里出来:
  “二相大,你‘下凡’了!”
  “是,这几天天气潮,‘更’打得不脆,你听觉了罢?我心里不好想……”
  “昨夜的四更韵味足得很嘛!不要不好想,世界没几个像你这样认真的人……”
  “你走慢点!你听我说,我准备写一本‘更谱’,给后代子孙留一点‘文化残余’。”
  研然一边走一边说:
  “写吧!有论著都是好的,写出来找王云五、陆费达,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都行,他们都喜欢出奇书……今天‘赶’十羊哨(也即是十羊哨有‘墟集’),我要去看点板栗。你慢慢荡,我先走了。”
  妹崽们摊子上等着板栗。
  大女娇娇、二女仙仙、三女英英、四女姿姿、五女华华、六女梅梅照顾门口的摊子和七妹兰兰。八妹抱在妈和婆手上。
  腌萝卜和杂果摊子是下的一扇门板铺的,两张长板凳架着。四、五、六夹带着小七妹坐在后头的小板凳上。
  四姐妹往那儿一摆,像幅上海印的月份牌,过路的忍不住都要多看几眼。
  她们的衣服不管红黄蓝白都显得旧,熟人也明白其中的“接力棒”的关系。补疤分布各处,好像是故意安排的颜色布局。
  一律的大襟齐膝的格式,第二颗布扣子都挂着一条擦鼻涕口水的小手巾,有动作时在胸前飘来飘去。
  亲爱她们的伯娘阿姨都啧啧称赞补疤上的针线,她们便爱娇地笑着挤在一起。
  四姐妹的腌萝卜连乾城、所里的有钱人都打发专人用大搪瓷提盒来买,自家城里讲究人家就不用说了。四姐妹家腌萝卜怪就怪在这里,你不能想它,一想它就满嘴生津产生狂热奔赴的情感,就要上道门口去。
  四姐妹家腌萝卜为什么就那么好吃?满城漫街都是卖腌萝卜的,缺的就是让人挂牵的吸引力,居心叵测的人不是没有,他们也多次怀着鬼胎买回去进行科研分析,没听说过哪家有成功的范例。
  当然也有人想在茶余酒后让李研然自己遗漏出一两句腌萝卜的真经套路时,你就会看见李研然咧开他那张大嘴:
  “是,是,是!里头是搞了点动作!搞了点动作……”
  萝卜大小、刀功分寸总是恰到好处。不用幻想从中拣出几块分量不同的便宜,块块一样。
  一个当十文的铜板两块,二十文四块,五十文十块,一百文大铜板二十块。四妹、五妹、六妹都没上过学,算起这个账来好像不存在什么困难。买卖上既和蔼可亲又精明犀利,尤其是对付那批流窜的调皮男孩。
  只要稍微发现风吹草动,连起身都不用,回头向衙子一喊:“爹!”
  一切就太平了。

  板栗这东西粗心人是不知道的,要讲究起来可还是有点子说法的。
  板栗壳上长满硬刺,到深秋熟透了的便自己从树上掉下来,落满一地。壳子经这么一跌,里头的板栗便弹散在树下周围。喜欢吃板栗的虫子、雀儿、野山鼠和松鼠有的钻进去吃,有的剥开来吃,有的捡回窠里过冬。
  贪懒的人捡法不同,捏着冬天火炉膛用的铁火夹子毋论好歹捡起朝背后的背箩里扔。大凡地上捡来的板栗都不大可靠,下雨沤过的,虫子钻过的,松鼠们挑剩的,反正城里有的是外行,“揉”他们倒是不怕没有销路。
  正经收板栗人家是戴着棕毛大斗篷,背着棕毛蓑衣拿着长竹篙,脚底板套着特制的厚麻草鞋来的。女人孩子们远远地看着十来个健壮男人朝着一棵棵板栗大树一阵子打,冰雹似的刺球轰轰隆隆直往下掉,明明是平平安安的活动,也引来一阵阵看热闹的妇女孩子们幸灾乐祸的欢笑。打完一棵树再打另一棵;妇女和孩子安安心心地跟在后头用一种破桐油籽的小弯钝刀连敲带打地把油亮的板栗捡进箩筐里。
  其实这是一种没人说出名堂的、有益身心的郊游活动。他们带着好吃的饭菜、茶水,过分点的还有酒,团团围在一棵打光板栗通身金黄叶子的大树底下吃中午点心。
  吃点心的时候也讲点谑话,哪个屁股坐了板栗壳儿之类……按规矩女人们还要生点气,男人们故意地把一件小玩笑搞得很夸张……这都是由于好兴致、好环境和劳动过后的好心意勾引出来的。
  在赶场的场上一箩筐一箩筐亮出来的板栗是经得起推敲的。大颗板栗可做板栗粉,板栗粉可卖给汉口、上海洋人做点心;在本地,可以炖肉,闷血粑鸭子。中型板栗最讨人喜欢,它甜,它嫩,糖炒板栗靠它;生吃也靠它。生吃要用网袋(记住!网袋)装好挂在木架子上、墙头大钉子上、梁上十天半月,等它半干不干的时候吃。软软的,肉已经离壳了,取下来大家坐在矮板凳上边说话,边剥着吃,微微发着酒香。前头为什么再三关照要用网袋呢?让板栗透气;隔一两天颠三倒四地提起来抖五六七八下,把附在板栗壳上游荡的小肉虫子磨掉。
  好,李研然进场了。来回绕了个圈子,定在一担板栗上。他既看板栗又看人。
  人这个东西是大有可看的,尤其是在苗乡的“场”上。
  李研然赶场不喜欢对手推磨讲价钱,但不怕对手油腔滑调,他最喜欢遇到这号有机会调整自己智慧的人。明明是买卖东西忽然间变成数落起对方祖宗八代繁殖行为的宣讲来。李研然让对手看明白他蒲扇般的手掌若捏成拳头会有多大分量;又亮出他那副大牙口喷薄而出的从孔夫子到西门庆的渊博涵养和可爱的笑容。场上认得李研然的顿时圈成一圈,晓得好戏就要登场……这时候,对手的眼神萎顿了,李研然拍拍对手的肩膀咧开他那张大嘴笑着说:
  “听口气你像是鸦拉营老远来的,三十多里啊!?你来卖板栗还是来吵场合?你出价,我还价,卖不卖不是由你吗?你骂我妈做哪样?我妈都八十几的人了,你要和她睡觉?你才二十几?你妈好大?只要不癞不麻,配我倒挺合适……”
  李研然也有怕的。
  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老苗汉。
  蹲在地上像座庙门口石头狮子,一声不哼地抽着他那根“吹吹棒”(大竹根镶满铜和银子,可做武器的烟袋锅)。两箩筐板栗分列两旁。
  你问他:“这担板栗好多钱?”
  “九吊钱!”他不看你。
  “你的板栗好是好,在场上,老兄弟!你卖不了这么大价钱的,你看人家,三吊,四吊,都少人买……”李研然说。
  不理!
  “我给你四吊。”
  不理!
  “四吊三”
  不理!
  李研然惹不起他只好怏怏然走开。走开,他仍然舍不得那担板栗。那担狗日的实在好!油亮得像生漆。人呢,仍然石狮子似的蹲在地上抽烟。
  老远看到另担板栗,卖板栗的人长得好。腮帮一线黑透黑透的连边胡,嘴唇上的胡子也长得周正,有点秦叔宝的味道。那板栗可能会好。这都是实情,东西跟人有时候紧紧贴着的。走近一看,比不上苗老爷子的,也打得九十分。
  “你这板栗不错,好多钱?”
  “算不得太好,好的还没下树,下一场你看得到。——你给四吊吧!”
  “下一场我还找你。”李研然数了钱给秦叔宝,转脑壳找人,这才看到北门口上张老板正牵着一匹骡子在场上闲荡。
  “喂!你过来一下,这担板栗帮我驮回去!”
  “狗日的日婆娘日昏头了吧?把老子当骡子给你驮板栗?”
  “失言失言!对不起,老眼昏花分不清骡子和人。去喝二两怎么样?”
  “狗日的你自己背回去!”张老板牵了骡子就走。
  李研然急了,“我讲,骡子你莫走!”
  张老板听这话走了两步,笑弯了腰,“李研然,李研然,你自己讲,朱雀城哪个医生治得好你这张鸡巴嘴?”
  饭铺有面、粉、饭、菜。两个人安排骡子树底下饮了水,下了料,门口选了人少的矮桌子、矮板凳,切了几种卤味对饮起来。
  “看见那苗老头了吧!一担要我九吊!”
  “没听错吧!山里头这类老家伙多的是,他不管行情的,想定一件事,一味子咬到底。”
  “怕是来走玩看闹热的。”
  “会的!卖不卖得掉不在乎,一口价的主。一百多斤的东西卖不掉安安然挑回去!你等着看吧!”
  “贵州那边来的。”
  “像!”
  两个人往回赶,摆着龙门阵。骡子今天驮得重了,百来斤的板栗,明天教育局里用的菌子、笋、两只鸡娘五只童子鸡、四斤牛肉,还有两斤干鱼崽崽,五斤五花肉,五斤鲤鱼。
  “你搞的这些东西,好像信手拈来,‘锅铲’能信乎你?”
  “这不就是在推介‘锅铲’神嘛!有些狗屁画家,本事没几下,就是讲究多。这纸檀皮少,这墨胶性大,这笔爱脱毛,这砚台不出墨……好茶喝了,酒菜进了肚子,饱嗝打了好几个,画起画来,画一张揉一张,剩下一张没干墨就提起来告诉人,这两笔像苦瓜和尚,那、那,这边渲染有龚半千味,那!画画都要讲究一个‘韵’……旁边客人小小心心地陪了一句讨好的话,‘我猜您这幅画的是喜鹊噪梅。’他生气了,毛笔一摔,‘什么东西?要不说,人要有气质,溪桥夜月你都看不出?……”’
  “你讲的这个人是不是朱雀的?”
  “唉!我是打譬方,指的是没有名堂的人架子脾气倒是很大……你不是问我‘锅铲’吗?我就想讲‘锅铲’不是这类的人。”
  “那!你办了货送进厨房,事先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罗列一地,他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那批东西,抽那根‘小吹吹棒’,你别跟他讲话让他想。他不是为难,他是在深发,这篇文章怎么做?这幅画从哪里落笔?起、承、转、合,把板眼调足。这是一堂锣鼓,十来样响器轻重有序……你买来什么菜料他不在乎,他开心,他喜欢别人出难题让他做。……这人你熟吗?”
  张老板摇头。
  “熟也没有用。他不恶,样子善,就是话少,是个他自己乐在其中你沾不上边的乐人。读过一点书,你讲,他能领会。他讲的话里没有书。”
  “无论灶烟子、油烟子怎么熏,嘿!清雅。”
  “我和他熟了这么多年,算是个朋友。所以有时半夜睡不着时也想,到底有学问、有本事算个什么东西?”
  “你们教育局奇人不少!”
  “朱雀城没地方放的,仕、农、工、商、党、政、军插不进筷子的,不奇也怪!都在教育局。教育局是个‘黄拉炸’(马蜂)窠,哪个都惹不起,哪个都不信邪。说学问呢?有一点;说脾气呢?比学问大得多;论钱财田亩,其中两个数在朱雀城十个指头以内。”
  “也有谑人。一天到晚想做发明家,还向省里写过申请报告,没有回音,所以成天打婆娘骂伢崽。伢崽呢?在学堂一听到老师讲富兰克林、瓦特、爱迪生就恨,说长大绝不做发明家。”
  “发明家、科学家不败德业的嘛!”
  “是嘛!儿女痛恨有什么办法?他有个消灭苍蝇、讲卫生的全省推广方案,半寸厚,送上八个多月,省里一点反响都没有。”
  “这就是省里不对了。”
  “也难怪省里,我要是当了省长也不会批准!你想吧,他是个周围只有一圈头发的光脑壳,外头文雅的说法叫‘开顶’,苍蝇就喜挑‘开顶’的脑壳停歇。发明就是从‘开顶’开始。菜市场捡几条人家扔在地上的臭鱼在瓦钵子里熬一锅浓稠的汤,再放两调羹红糖,候凉入罐密封备用。把臭鱼汤仔细抹在自己光脑壳顶(还有个‘如图’),手捏苍蝇拍,端坐竹躺椅之上。大开门户窗棂,苍蝇果然成群而来。来十个打十个,来两个打一双,一炷香时间,经验收为八百七十七只,照时间平均数目累积乘除,不加小数点,一天十二小时,朱雀城八千四百四十三人,将消灭若干苍蝇?全省若干县若干人,将消灭若干苍蝇?后来两边隔壁和四方邻居不明卫生大义的人都吵上门来,平日无故招来满街苍蝇和警察局的调解……”
  “说起来这件好事到底还有点难呵!首先要有个光脑壳,这不是人人做得到的;还要街坊四邻深明大义地配合跟全家老少的积极响应……”
  “后来这脚色写了八个大字贴在堂屋:‘心怀社稷,宠辱不惊’。冀以明志。”
  “听说他还有很多秘而不宣的济世发明,如解除便秘的‘一钩通’铁钩,踏西瓜皮不滑的步行器‘泰山仪’,放屁不臭、放屁不响两种随身药丸方子,烫平麻子的‘色空熨斗’,调整走路不跛的‘万里征鸿仪’,医驼背的夹板‘正义千秋仪’,还让我手抄了一本,万一他有意外不至于成为绝响。一下班回家就叮叮(口当)(口当)、铜铁响器敲个没完,花钱不算还惊扰四邻,倒是没人敢闹上屋去。也有大胆的人去过,总是让双眼冒火、手捏铁器、正在进行发明的刘科长轰出院坝完事。”
  “等呀等,等省里头何健、或是比何健小一点的官员也行,批一个什么字条下来,说你刘必义‘能弄”,‘有搞头’,‘可以的!可以的!’”
  “上班,回家,一路上听到雀儿叫,一路上听到木匠拉锯,一路上听到丝烟铺刨烟丝,一路上听到补碗匠锔碗……那声响都像是在讲‘可以的’、讲‘有搞头’、讲‘能弄’,就遗恨真家伙一次也没下来过。没下来他还搞,你看这人!这种犟劲还真感人!”
  “那,那,那些东西都正经做出来了吗?”
  “怎么做得出来?就等到省里批准合格登记专利,才发得了大财!”
  “发得了大财吗?”
  “不想想,全国多少麻子、驼子、跛子?到时候,一人一架,数‘光洋’都来不及,要请人……”
  “嗯!我们朱雀就出这种人才。不过,你真信吗?”
  “……我当然不信!我早就不信!他一点机器学问都没有,搞什么发明?……一个满清的童生。”
  “那你这一路上给他吹这么久?”
  “不是赶路嘛!不这么吹,你那副卵精神能提得这么足吗?”

  李研然在教育局只管得动二又三分之一的人。一个是文书曾茂行,一个杂工费申,三分之一是郭鼎堂诨名锅铲这个人,行政上虽然算得三分之一,而实际又不能叫“管”,只能叫商量。在厨事学问上,研然心里头简直自认为是锅铲的徒弟。
  其实文书曾茂行和杂工也根本用不着“管”——
  曾茂行站着,坐着,甚至刻印蜡纸钢板时都是半睡半醒。这既非睡眠不足,也不是先天或后天的特殊毛病嗜眠症,是一种多年修炼成的道行。在教育局一大伙能人跟前,既无“谋自己出”的头脑,更缺“为天下先”的勇气。老爷们谈工作,他兢兢地随侍在侧,你别看他那么专注、那么恭顺虔诚,其实是在瞌睡,睁着眼打,甚至达到熟睡的程度。要不亲眼得见是难以相信的。他控制得恰到好处,不摇晃,不扯“噗罕”(打呼噜),而且稍一点拨就醒。比如说大伙茶杯里添水,缺“纸媒子”(抽水烟袋用的点火物),只要哼一声他就能觉察,而且即时送到,好像刚才睡觉的是另一个人。听人说部队开拔走夜路时,只要扯着前头人一角衣服就能边走边闭眼睡大觉。看起来是人血里生来都存着这种天分,而曾茂行身上就有。
  这就给老爷们对曾茂行这人有种特别好的印象,说他从来不插话搭腔,不到外头宣播内情,靠得住得很。尤其让老爷安心的是他一辈子从不沾酒,在众酒客心中简直又是一种美德了,一点也不输给皇帝爷在后宫对太监的放心,连存有满满两大罐子五加皮好酒的小库房钥匙和酒账进出都让他管。
  星期六下午的例行酒会他有小面子找张矮板凳在夹缝里坐着,全责地照拂众酒杯的亏盈;该笑的时候陪着发点笑声,在“全福寿”、“高升”、“五金魁手”划拳热闹场中跟着起点小哄;乘喧哗混乱当中搞几筷子佳肴进口,筷子运行得有理有节,不留痕迹。这跟众老爷酒量的临界线恰成正比。众人皆醉我独醒,到那程度,天下简直就属于曾茂行一个人的了。
  眼看这一群平日敬畏的狗日权威,一个个软瘫在他面前,匍伏脚下,甚至还产生一点踢他们两脚的欲望。道门口已放了“二炮”(晚上九点),季亚士局长怕关城门,八点半提前退席。他面对大量剩下的佳肴,筷子的频率反而缓慢起来。饱嗝也打过十几下,懒洋洋地斜着眼睛专挑肉边浸透酱油糖汁的葱蒜渣子吃;幻想古时候皇帝爷吃饭的架子也不过如此。他想起这时应该来两句京戏:
  “有本督在马上观动静,诸葛亮在城楼饮酒抚琴,左右琴童人两个,打扫街道俱都是老弱残兵,我本当传将令杀进城——杀不得……嗯!嗳!我讲费申!”
  费申老早蹲在门口,半只脚已经跨进门槛。
  “收!”
  这是惯例,所有残羹剩菜足足一脸盆。收拾碗筷洗刷干净之后,这一脸盆东西费申端到家里,另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鸟正张大嘴巴咧!
  用不着担心那帮老爷如何之驾返府上。明天是星期天,一个通宵加一个白天,套一句几十年后挂在嘴边的行话“革命的道路虽有曲折”,老爷们回家的目标和道路倒是一致的。
  星期一清早上班的时候免不了就有许多话要宣叙。
  陈家善科长说:
  “前夜那场酒,我稍微过了一点,脑壳虽然清楚,腰杆和脚步搭配上好像失了点分寸,拐进史家衙亏得唐一瓢唐先生扶我进的屋门。几时找机会我还要谢谢他……”
  “不要开玩笑!你讲你是唐一瓢送你回家的?”
  “我当然讲谁就是谁。”
  “没有弄错?”
  “嘁!侠义于我的人,能看错?”
  “唐一瓢去年七月间害痨病死的,我还参加送殡,埋在棉寨……”
  陈家善手扶着太师椅把手又坐了回去:
  “……你,你,你晓得我有心跳的毛病,这玩笑开、开、开不得……”
  正在这时,门口匆匆进来一个人,是西门上福音堂的牧师刘凯司:
  “我要找季亚士季局长。”
  “有何见教?季局长马上就到,请坐请坐!”田俊卿科长迎见了客人,“茂行!茶!”
  刘牧师一坐定,季局长就进了门。
  “嚇!凯司仁兄,少见得很,难得这么好的兴致光临敝局……”
  “没有事我是不敢前来打搅的。前天晚上十点多钟,声称是贵局的一位先生在我们礼拜堂大门口,大‘爱’字底下,公然解了一个大手,还拍门大喊大叫要我们拿张草纸来,惊动了四邻街坊开门围观哄笑。我们清洗了一个通宵。昨天大清早要做早祷和礼拜,这种不能原谅的行为无疑是公然亵渎‘主’的神圣庄严。我想我还是来向贵局长知会一声,希望贵局长能给一个通达的解释。”
  季局长原来就有些耳背:
  “您是说敝局有一个职员前晚在贵礼拜堂门口做了些什么事,是罢?”
  科员胡正侯昕得明白清楚,抢着向季局长介绍:
  “刘牧师说我们教育局某某人前晚上在礼拜堂门口拉了一堆大粪,说是对他们的主耶稣的大不敬。也就是等于说有人在我们文庙孔夫子供桌上屙了一泡屎大不敬一样。”
  “呵!这下我听明白了。第一,我们教育局的某同事前晚十点多钟在福音堂门外解了一次大手,而不是在福音堂主耶稣的供桌上解了一次大手——福音堂有没有供桌?第二,前天晚上全局职员一个不少的都在这里参加例行周末餐会,没有请假不到的。我们经常收到冒充教育局的人到乡里收教育捐、教育税的检举。哈!现在您看看,连随地大小便也有冒充教育局的,这就太过分了。您说是不是?——那么请问,您认清这个人的面目吗?”
  季局长的态度和蔼可亲至极。
  “人没机会看清,他亲口说他是教育局的,要我们拿一张大便纸给他,不拿就开枪!”刘牧师说。
  “在贵福音堂大门外解大手而报号自己是教育局的,这就很难得了。后来你们拿大便纸给他了吗?”
  “为什么要拿?”
  “呐!错失认清面目之良机矣!可以理解,他有枪,不开门送草纸给他是对的。不过再进一步想想,教育局是文化机关,哪会随身带枪?这就不太合乎我们文化机关的性质体例了……”
  刘凯司一肚子气走了。
  刘凯司前脚一走,季局长难得那么动容:
  “说说看,是哪位先生走的这步臭棋?”
  没人应声。
  “那么看看,有哪几位今天缺席迟到?”
  科长唐凯然。
  “不会,唐科长住在东门边街,半夜三更上老西门福音堂做哪样?”
  唐科长驾到,大家静悄悄散开各自办公。
  季局长找唐科长进局长办公室谈话:
  “幸好你拉在福音堂大门外!”
  “幸好你说你有枪!”
  “幸好刘凯司不找萧县长而找我!”
  “幸好你屋在东门边街而不在老西门!”
  “幸好你今天迟到!”
  唐科长哈哈一笑:
  “你明明晓得训导酒人是没有用的。”
  这气氛简直像一场凯旋,对帝国主义的一次挑战,并且一致同意,要是光绪二十一年《马关条约》派的谈判大使是季亚士而不是李鸿章,那二万万两冤枉钱就不用花了。

  朱雀教育局正式编制有限,为什么这么多老头子出出进进呢?这是“老王”想出来的主意。
  外头卸任回来的官儿不大的名士,几十年酱在本城写几笔字、做几句诗、画几笔画的耆宿,背后冤魂跟得不多的“名医”……都得有个落脚之处。
  “弄个虚衔,一个月三两块光洋车马费把他们‘拢’起来。我看——叫‘议事’吧!碰到什么喜庆节日,来了外头稀客,叫他们出来应应景,增加点闹热。”
  滕启烟六十二岁,据说在天晓得什么大学念过,淑浦当县政府的“录事”倒是实情。自认为在辛亥革命历史阶段起过朦胧而说不成篇章的贡献。自尊、敏感,一妻二儿,大儿十三,小儿十一,乡里有十几亩地。父子三人引起全城人发生兴趣的是,一模子扣出来的长相:小型三角眼像曹操那种白花脸味道,耸肩(北方人叫“端肩”),学戏台上的角色迈方步。上街的时候,父子三人都穿着长袍马褂,迈起方步来的确好看,引得街两边的人躲在门背后顺着脚步拍子一齐用嘴巴为他们打出场锣鼓:
  “呆、呆、呆、呆——启呆呆;呆、呆、呆——启呆呆!”
  这很让他们不堪。
  一位退休老军人说:“其实父子同行何必列行进纵队呢?搞个散兵线零落一点不就行了嘛!”
  他们不!他们坚持原来队列前进,不过提高了速度。于是躲在门背后打拍子的那帮谑人也将上场锣鼓演奏为“急急风”。
  于是他忍受不住了,当街打起半生熟的京片子宣讲开来:
  “国父每次告诫:‘礼、义、廉、耻’乃——这个这个‘国之四维’,换句话说,这个这个‘国之四维’,以‘礼’为先,这个以‘礼’为先凡我国民不可不以之为生活目标之根本,有此这个这个之根本,换句话说,方能透彻了解我国父之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之深意,方能促其早日实现,凡我同胞,这个这个国父倡导日,‘务须依照余所著’……换句话说,也就是……”
  凡人街上宣讲,朱雀人总是只看重有趣之表达方式,而往往忽略其表达内容。锣鼓倒是认真息停了,对他当街演讲的风仪反而生发出另一种浓厚兴趣。早早晚晚,记性好的人以背诵原辞、原腔并加以手脚身腰配合供大家取乐为荣,也博得一溜长街上不尽的笑声。
  记得滕启烟先生多年前第一次上任向教育局报到那天恰好是星期六。没想到晚上的酒宴份上加算了两位少爷的钱。意外令他心痛:
  “这,这,这怎么可以咧?!”
  负责人李研然当然很在意了:
  “滕老滕老!你莫急。这是局里的例规,一口一份嘛!”
  “这!这!两个儿童嘛!”
  “当然!当然!抱着吃奶的儿童入席,我们是从不算钱的!尊驾这两位儿童我们一点也不敢小看的……”
  “我头一天报到,算是一件喜庆,事先你们没跟我打招呼,事后硬要算账,如此待我,告诉你们,我有地方说话去!”
  “我信,我绝对相信滕老有地方说话。不过滕老今天已经是教育局的自己人了,以后每个礼拜六都有这个例会,同仁们都认为有滕老参加是无上的荣幸,总不能让大家失望,你说是不是?”
  “……这一次就这样!下一次才开始算!”滕启烟硬起来。
  “喔!我们的这个聚会费用都是各人在每月薪水里扣的,你的意思是把二位公子今天的费用摊在我们同仁的薪水上罢?这未必不是一个办法。只要大家同意,我的薪水虽然低,要勉强咬一下牙还是做得到的。”
  紧要关头,却是没有一个人开口响应。不出声是对的。
  滕启烟气得果真头上冒起烟来,一挥手,两个儿子跟着走了。
  滕启烟一晚没困好觉,为这桩事情既失面子又蚀钱,前后一想:
  “不就是钱嘛!犯得上吗?什么了不起?”
  第二天大清早,神清气爽,路上不摆方步一口气在局里把账交了,态度十分文明。

  包敬哉是独立团的书记官位置上下来的。说是说他有点子文学根底,既不写诗又不作赋,光从脸上很难看得出来。
  江湖上混久了,人过七十,谋到这个清静的闲差打发日子最是合适不过。
  湖南人很少有大个子,要大起来可就大到惊人的程度,如湘潭的毛润之,本城的大麻子方若,女名人谢蛮婆,开染匠坊的苏儒臣……一般地讲,都瘦,都小。
  包敬哉身材虽小,架子可是很大。还好,架子只摆在不到一亩地范围院子内的老婆身上。北方人常有“吹胡子、瞪眼睛”的词话,见识少的人,很容易在包先生身上得到验证。
  从上嘴唇到下巴,漫山遍野都是灰白胡子,而且长,而且密。苍蝇和蚊子一旦钻进去,很难在一两分钟内爬得出来。
  包先生很为自己这丛胡子自豪,随身带着一把专梳胡子的牛角长趾梳子时不时来这么三两下,显示自己的舒坦和快乐。世上的男人也只有头发、胡子和健壮的肌肉能在人前炫耀;尽管个别人还有其他尺寸稍大的——耳朵、鼻子、嘴巴或其他器官,都不足以在人前提出来作为骄傲的本钱。
  法国十九世纪罗斯丹写了一个剧本名叫《西哈诺·德·贝热拉克》,西哈诺是一个人,鼻子很大,他嘲笑自己的鼻子说:“无论我到哪儿,我这个鼻子总是比我先到一刻钟。”——这说法,好像宋人轶事那类书里苏东坡妹妹的脑门被和尚佛印开过类似的玩笑。时间上又早得多了。
  说到底,在正常状态下,男人可骄傲之处远远比不上女性。女性从头发到脚趾尖,无一处不可以骄傲,无一处不可以自我陶醉,所以商人从古至今赚她们的钱非常容易;也就是说,她们上当的机会自然比男人多得多了。
  话扯远了,回到包先生这边来。
  包先生一早起来漱洗完毕端坐在神圣的太师椅上千咳两声,接着说话:
  “‘果郎’把‘果郎’,‘果郎’,昨天‘果郎’送来的‘果郎’,‘果郎’一下。”
  (朱雀城说“那个”为“果郎”,为便于阅读,以下对话采用“那个”。)
  意思是说:“老婆,昨天乡下送来的新茶叶,泡它一壶让我尝尝!”
  早饭:
  “这那个太那个了,那个找那个,那个一下,再那个我就那个了!”
  他咬了一口油条,炸得不脆,软绵绵的,明早告诉炸油条的人一声,再这样下去,就不客气了!
  出门上班时,关照老婆:
  “那个,上那个,那个那个!和那个那个那个那个一下,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的那个,你那个那个,那个了吗?”
  老婆答应:
  “晓得了!”
  她晓得,我们大家都不晓得!
  两口子几十年连根都长在一起了。他们对话的节俭,比守财奴打电报还省。
  不晓得谁告诉玉公,包先生是个研究语言学、朴学的专家。玉公说:“好呀!请他到南华山经武学堂给学员们讲几节课吧!让几百个学员见识见识,我也想去听听……”
  经武学堂原是训练武人的地方,在南华山庙里,有营房、走廊。大殿算是礼堂,训话和开纪念周用。
  一般老人家上南华山靠坐轿子。走起来要半天;若是游览,来到山顶,气力也泄完了,哪里还有雅兴?
  南华山重叠几层,都是树,庙在树丛里,算得是幽深了。一路上沿山多井,渴了窝一片树叶舀着喝,好凉。
  玉公把所属军官分批调上南华山作短期训练,觉得蒋介石在江西庐山搞军官训练团很出效果,足堪效法。上海请来了位大力士朱国福教拳术,还随身带来一帮助教;战略战术由日本士官学校回来的田秉臣主讲;文化讲席石爱山,其余按连排编制进行日常生活管理。三个月轮换一次。
  载包先生上山的是“滑竿”(一种没顶没边的简略轿子,坐抬双方都感轻快,且四览无余)。
  玉公和随从早到了,兴致好,山顶四周绕了一圈,说:“几年没上来,树长大了,城廓都遮掩了。时光流转真快!”跟随的答应“是”的声音太响,几乎啉玉公一跳。
  钟响了,大家集中到大殿去。
  总教席胡敬泉致了欢迎词。
  大家都晓得今天玉公来压阵,坐在最后一排的藤沙发上,个个都一动不动。若是玉公坐在第一排,后头有点小动作,原是很自然的。
  早就晓得包先生身子矮小,前天垫高了讲台。他老人家抱来一大包袱的讲稿,理顺了,铺开:
  “果郎,果郎,我果郎讲的是‘文字衍发’,果郎‘文字衍发’就是果郎、果郎。我历经二十余年的果郎,《康熙字典》四万七千零三十五字,古文一千九百九十五字,计四万九千三十字,康熙四十九年大学士张玉书、陈廷敬奉敕撰编,共十二集一百一十九部,搜罗诸家之书,每字详到声音训诂,果郎的果郎,之所以果郎音切义释,杂糅罗列,漫无准绳,我,我,我给它果郎了一下,足足汇集了二千二百四十四条正误之表,以兹诸同仁参考。我果郎之后果郎先给诸位‘正名辨物’之果郎开始,首要谈到的是‘一’字,即一、二、三、四之‘一’,夫‘一’,数之始也,《左传·僖公五年》:‘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诗经·邶风·北门》:‘政事一埤益我。’即我之所云‘一’也。”
  “关于‘一’字,我稍微果郎了一下,得诠释二百九十八条。一天给各位果郎一条,不须一年即可果郎完毕。”
  ……
  ……
  ……

  总教习看阵候好像不对。
  玉公用手掌抚着嘴巴暗暗连打了九个哈欠。
  其他听讲的学员只是为了军纪个个还“挺”在那里。
  约莫两个钟头,总教习胡敬泉宣布休息十五分钟,大家鸦雀无声地散了。这种静默的开心行为十分少见。
  玉公在会客室里对大家说:
  “我看,我先走了吧!你们慢慢听下去……”
  玉公在一对石狮子中间上了四庭拐大轿,众人恭送着,眼看随身的印瞎子和轿子跟马弁们下了坎子在松柏林里越变越小,便转身回到会客室,想着那包先生还有两个钟头要讲,心里便愁。
  才两个钟头就愁?他们不晓得该愁的还在后头咧!几十年后听课的岂一个“愁”字了得?那时候他们要把听课开会当成主食了;要靠听课和开会的态度决定终身和家庭妻子儿女命运了,那才真正的惹火过瘾咧!人就这个贱脾气,跟人说未来,从来没人信。
  玉公坐在轿子上一直纳闷,包敬哉那些讲话认真得十足可疑,像是面对一个相熟至极的陌生人。那口气、吞吐的东西好像哪里见到过。这么耳熟!玉公和跟在轿子边的印瞎子交谈。
  “是熟,怕不就是照本宣科地念《康熙字典》。”
  “背熟一部字典可以成‘家’的事,我以前听说过!”
  “在上海、北京大地方,背熟任何一部书都可以成‘家’;有个刘文典,说他死了《庄子》也就绝了,玉公你看,这还真有点嵇康《广陵散》的意思。”
  “人都不要了,还要你的《广陵散》做哪样?读书人那点本钱其实虚得很,你饿他两天看看……叫人告诉教育局那个姓季的,包老头子以后不用上南华山了。讲这话要客气点,读书人不论老嫩都爱讲点面子——嚇嚇!胡子再长也帮不了学问的忙的。——不过那胡子还算晋得很有个样子的……”
  “玉公,你听了别气,现在外头年轻人学问不扎实,也天真,找老师专挑胡子长的磕头,老头子们也忙着留长胡子好让人家尊敬。听说白胡子更值钱。看时势,文化怕是要顺着这道潮流走一段长路了。”
  “年轻人不懂历史,不识时务源流,中国素来就有乱拜菩萨的毛病,社会虚弱,文化浅薄,好多无出路的文人钻这种空子也在所难免……”玉公说。
  “时局不稳也的确是个原因。好多有学问的高洁寒儒流离失所,顾到学问道德,荒废了锻炼过日子的本事。眼看穷、饿、孤寂,真糟蹋了不少这类贤士。还听说外头大小衙门都养着一批‘文化三花脸’进进出出,陪老爷们喝酒吟诗作画,风雅热闹得很!”印瞎子说。
  “也不能光讲是‘三花脸’们的错。你当官的原来就格调不高嘛!只要‘三花脸’们没有野心,不插手这个那个正经事,那场合陪着喝点、弄点,也是很自然的事。”
  “《孟子·离娄下》篇讲到的那个一妻一妾的齐人,其处境倒有点那些‘三花脸’味道!正所谓‘……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印瞎子说。
  “唉,瞎子呀!世界已经这样、那样;你苛求了……”

  “锅铲”工作的厨房在教育局范围内,占地面积最大。没有人觉得不公道,也没有人忌恨,或是刺激了谁,谁,谁。
  现在的人对于土地面积的占有是很在乎的;“锅铲”的时代没有。
  厨房在教育局的东“之涯”,约有三分之一亩。一口大灶架着二大一小的锅子。灶边又是二大一小热水的鼎罐。
  大水缸贴在鼎罐那头。清早晨就有苗族卖水的“水客”从厨房后边门挑水进来把它装满,足供一日之用有多。
  这后边门尽头是一个三张双人床大小的天井,跟绍兴明朝的徐文长家那个天井几乎一模一样。青石板铺就,几口用残的大绿瓦盆栽着些不值钱的青艾、翠蕨和虎耳草、山七。西北角落里有棵年纪不小、满开粉色花的“十姊妹”,老而弥笃,还在使劲向墙面瓦顶攀爬。从这个天井朝上望,天特别之蓝,特别之深。
  太阳清早从东边出来就爱惜这个天井,有时甚至还带着雾来。慢慢移动,直到黄昏,直到换成满天星斗或“月亮天”……
  地面是用砂泥跟石灰槌成的。瓦顶有五米多高,四方八面安着明瓦。褪了色的白石灰墙跟木柱砖瓦配合,年代一久,让人感觉协调,宁馨,滋润。用意大利人称赞老屋的话:“它在跟人一起呼吸。”
  这就是“锅铲”统治的领地。辛亥革命前后他就在这里了。这既是他的摇篮也是他的归宿。他老婆说:“它是你的冤家!”
  他没有对人说过满意这块地方,他只是“适应”,很大意义的“适应”。
  劈完柴,炒完菜,洗完碗盘,把自己全身料理干净之后,他会顺手搬那张用了几十年的小板凳,在砧台边上、在天井檐底下、在灶门口随便一坐,喝两口大叶茶,开始抽起那根小小的“吹吹棒”。
  这厨房说暗不暗,像“法兰德斯画派”人物背后的那种宁静的幽光,让人憩沉入梦,尤其是星期六早晨。昨天李研然赶场买回来的东西加上自己在老菜场顺手带回来的东西全摊在地面和案桌上,他“目无全牛”,他入神于“一张白纸,可写最新最美的图画”之中,他“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
  他仰首于渺冥,他注视每个晴天都发生的、从明瓦上射落下的太阳光柱。它们在每一个角落里爬动,耐心地贴着砧板座、碗柜、灶王菩萨、大灶、香炉和地面上的擂钵、水桶、潲水桶……抚摸出各位的光彩。光柱里有微尘浮游;“锅铲”“吹吹棒”喷出的烟雾如鱼龙活跃在无数的光柱里,几只灶蛐蛐不知躲在哪里单调地、轻微地拨着“悉悉”古老的痖弦,有一点“鸟鸣山更幽”的意思。“锅铲”沉穆于冥想之中……说时迟,那时快,他文思泉涌,跃然而起。
  有顺序的,有节奏的,完全是一种文学法则,简直像诗人“得句”的内心颤动……
  今晚上有肉,有鱼,有鸡,有汤,加上四小碟。
  论肉,可不是“凡肉”。就算“凡肉”也有优劣之分。他做的叫“十面埋伏”。
  四寸厚五花肉五斤,正方形,皮上锥刺五十,浸冰糖料酒两小时,入中锅反复煎之使黄,起,麻油二两、白糖五钱入锅成糖焦,复投肉“加色”。加水两饭碗,入适当之盐,再入发好的浏阳豆豉,盖锅十分钟。铺大蒜瓣三两,青葱结十个,老葱头十个,新会橙皮两片,新鲜柑橘叶五片,新辣子三个,干辣子(烤脆)五个,肉桂二分,桂皮一片,胡椒粒(炒干)五分,花椒粒五分(炒干),另无糟本地白豆乳半块。文火焖三至四句钟。(切记,不用酱油。)
  “红油鱼卷”:
  大鱼五斤,豆腐泡二斤。冬菇、冬笋粒若干。
  鱼破肚洗净后去鳞,分别以铁梳梳下左右鱼肉。和藕粉及合适盐粉揉成团,复使之成筷子粗之细条,分别断为三寸长短并扭之成结。人胡椒粉反复滚动候用。
  猪油入锅,加冬菇,冬笋粒,豆腐泡,一匙甜酒酿,适当料酒,红辣椒粉半两炒之,加水三碗,倒入鱼卷,翻滚再三,起锅。(切记,不用酱油。)
  “鸡丁碎炒”:
  童子鸡五只,剔肉碎切为细丁;骨,以厚刀拍扁细切至无骨形碎末。温锅,入花生油,骨末细炸至酥透,起锅。
  入花生油,青蒜、蒜片、干辣椒、花椒翻炒,猛火投鸡肉翻炒。加少许糯米甜酒,加“生抽”,复倒入骨碎翻炒,起锅。
  “水白肉片汤”:
  青葱十根切碎,蛋白碎五个(即切碎之蛋白),芜荽切碎,冬菇碎十个(已发水),冬笋片三个。原先剩余之鱼头鱼骨架子整条,老姜三片,盐酌量。
  鱼架子熬汤,滚过,滤之去。以纱布包青葱、芫荽、冬菇、蛋白、老姜,入汤锅。冬笋片同时放人。
  薄瘦肉片铺底,上菜时沸汤倒入。加胡椒粉。
  纱布内之菜屑取出候凉,手捏成团,人中盘,淋麻油,加酱油、油辣子、少许糖,成冷盘。
  李研然家腌萝卜为另一冷盘。
  油炸皮蛋为第三冷盘,加老抽、糖醋、辣油。
  油炸花生为第四冷盘(白糖、胡椒粉、细盐,混炒后即拌人油炸花生中)。
  大炒“海青白”:
  海青白菜,买来后挂在廊下干水。
  猪油要下得狠,大火,粗切之海青白投入热锅不停翻炒,加盐。撒猪油渣半碗起锅。(切忌青菜出水。)
  海青白其实根本不属于白菜这一类别。白菜叶子一经翻炒(尤其是黄芽白),软涎不堪之至,是另一种口味。海青白吃起来比芥菜严峻,厚,韧,有嚼头,其甘香程度类似苦艾的清涩加老陀茶之温润。带绒毛的菜叶一经入口,简直是说不尽的缠绵……
  糯米酸辣子饼与众不同,“锅铲”把糯米酸辣子取出之后混合了一斤多瘦肥参半的猪肉碎,还加入了不少的蒜蓉,煎出的一大块饼子就像东方升起的红太阳一样,照亮在座的各位钧座。真所谓化腐朽为神奇到了家!
  可惜你不是湘西人,你没有这种体会和回忆。
  菜的分量,“锅铲”是根据入席人口估算的,不会不够,也不会剩得太多。油辣水平纳入风俗习惯了。
  “锅铲”上菜,不嚷,不兴奋,默默地端上一大钵子重家伙“十面埋伏”就缩身而退,然后逐步叠加钵盘直至满席为止。
  “十面埋伏”原应是不声不响,却引来一阵欢呼!
  “这,这,他,他妈狗日的!这,这……”
  “这,这,这哪里是、是、是肉?简……简直是仙药……”
  每一道菜都引来一阵欢呼!
  “你,你听我讲,‘锅铲’!喂,鼎堂!哎!鼎堂在哪浪(哪里)?”唐凯然说。
  “‘锅铲’在厨房。”
  “你叫,叫他来!啊!请,请,请鼎堂来!”
  “锅铲”来了,“吹吹棒”垂手而持。
  “我,我讲!鼎、鼎、鼎堂!你不是凡人,你是诗人,你,你比诗人还诗,我要敬你这、这个超级诗人一杯酒!来!”陈家善说。
  “锅铲”退了一步,说:
  “我不喝酒,我不喝酒的!”
  “你好!你好人一个!我是卵人,我们喝酒的都是卵人!那你坐下来吃菜……”胡正侯说。
  “我吃不惯这种菜!”“锅铲”微微一笑。
  “你,你吃不惯这种菜,那你还做了更加好的菜?”滕启烟说。
  “没有的事,我吃惯豆腐、青辣子、豆芽菜这一类;讲究的菜我只会做,不会吃;我年轻就这个样子,这是习惯,不是讲究………‘锅铲”说。
  “婉约得很咧!这就难得!”田俊卿对季亚士说,“那就比本县撑手指娘的蓝师父、盛师父、萨师父辈只能以文为本,不能以立意为宗强之天渊矣……”
  季亚士照例点头,转向“锅铲”说:
  “鼎堂!你没事请回厨房去吧!”又转过身来指指“锅铲”的背影对田俊卿说,“好山好水才养得出这种性情!——蓝、盛、萨辈,你说得对,演的是庙堂故事,以正统为规范,笔墨点染都见出处;鼎堂之作如李贺、贾岛,天人思路,仿出偶然。这是我们教育局的福气啊……”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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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1 18:54

八 (《收获》2010年第二期)

  层层制度就是京戏里头的板眼,抑扬顿挫才有看头。人就是这么有趣,自己弄出个制度来束缚自己,自己“选”出个头头来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就像眼下糊里糊涂弄出些不三不四的唱歌小子跟着一大帮死去活来的“粉丝”一样。
  教育局这机构当然谈不上决定人的生死,连决定人的脚指头都轮不上。你可以不把它当一回事,可是,你的儿女却离不开它。你儿女读书的学校经费由它扼着;毕业文凭由它认可盖章。教育局从不惊扰人,不伤害人,谁也不干犯谁。平时有人经过教育局门口听到里头在喝酒划拳,这不过是反映朱雀城太平景象之一角而已,值不得大惊小怪。
  说一说局长。
  局长季亚士,七十出头,微胖,扁红脸,有两颗小兔牙。说是说是湖南大文士黎锦熙先生的同班,哪里同班?怎么同班?时间地点……热心人一打听,他就吹“纸媒子”点水烟袋(纸媒子是一特殊的专燃水烟袋的小纸卷),微微笑,和气得让人如沐春风……
  家在清沙湾,跟朱雀城有名的书法家、南社诗人田名瑜个石先生相隔七八间屋。
  个石先生是位不停地在外头当县长的寒士。故家就是泥巴屋,一位穿补疤衣的夫人守着一架老纺车。
  季亚士局长之屋也好不到哪里去,五间稍有格局的砖瓦房而已。两口子之外还有个“没讲人”(出嫁)的三十多的胖女儿和一只胖狗。
  一家四口过着平平安安、轻言细语的日子。其实也不尽然:动静不在人而在厨房。朱雀人是吃两餐饭的。清沙湾季家的厨房高窗子外,早晚常蹲立一些男女,他们在热心品评局长今天吃的是什么菜,喝的是什么汤?先下的什么料?如何炒法?刚放进锅子里的几颗发响声的小东西是什么?碎冰糖?胡椒籽?还是八角?锅、铲、瓢、盘的碰撞以及炉灶油火的奔腾所发出的响动,各种香味漫溢出来,简直感动得让人掉泪。人说:“厨子的胖不是吃出来的,是闻出来的。”怪不得清沙湾近年总出胖子……
  让人想起六七十年前,没有电视机而只有收音机的时代,用耳朵听足球赛的盛况。
  用鼻子进餐,拿耳朵看球,这是一种“境界”。今天互换官能快感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七八年局长干下来,亚士先生从没请同事朋友到家里吃过一次饭。同事们虽也曾有过共同谋算的野心,可惜有如蝴蝶咬鸡蛋,总是下不了口。局长家里到底出过什么好菜式,怕是只有季家厨房的油甲虫(蟑螂)晓得了。
  你也别说,他也不吃你的;谁家同事请他都不去。局里每星期六摊份子的饭局他必来。在酒上他不放纵,点到为止。
  没听他谈过书——家里三个书架上满满整齐的油纸包着的东西,大概是书——诗、画和人的是非。也没听过他的忧苦和快乐。跟人相处不亲切也不距离。
  你说出太阳,他也说出太阳;你说下雪,他也说下雪;你说冷,他也说不热。你说笑话他也笑,只是不捧腹。公务上有不同看法,到了争执的火候上,他有办法引诱别人去和你吵。你也清楚他不怕你。
  据说玉公和他的背景关系不错。他不像来自江湖,也摸不着廊庙痕迹。
  他每天大清早从清沙湾出来,手握水烟袋,混混然准时上班,混混然准时下班,杜诗有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很像这副神气。一路走,一路浏览,左看观景山,右头沿武侯祠坡下过虹桥,进东门正街,人道门右转弯……天天如此,几乎是闭着眼睛,脚上的布鞋子自己也认得教育局和家门。
  他从不害病,他不能病,要是病起来家里两个人和一只狗怎么办?所以连咳嗽也没人听过。
  没让人讨厌,也不显得可爱;不庸碌,更说不上高古。奇就奇在他平凡,发现不出价值,摸不着路数,像空气一样让人忘记而又离不开他。
  世界上很难找到这么一小粒合式合度的领导了。他太不像个领导了,可是没有他还不行。向上头要钱,推挡衙门的公差,谢绝爱国捐,进省里开会领津贴和开路条诸如此类的闲杂费神事情,眼看他握着水烟袋慢慢悠悠地去,又慢慢悠悠地回来,该办的都一清二楚地解决了。
  人问他怎么回回都不空跑?
  “哎!自己先把事情记清楚,一条条讲嘛!”
  “这算不上是个经验……”
  “喔!喔!要不然,怕是他们看我长得好?”局长跟大伙一齐纳闷……
  在朱雀城这个地方,教育局的气数像是很难伸展。其实也不尽然——
  论理,印把子操掌权是威风不过的。教育局不行。它不像县衙门、税务局、盐局,天天银钱、权力、性命进出。教育局每年红不过五六天,冬夏放发学生修业文凭,开学典礼讲话,这有季节性;凡事没有展延,生意一定做不大,让人寥落……
  不过,有季亚士、李研然这样一些人,朱雀城教育局也不至于就是什么“寥落之花”。他们有办法令这座古行官的白头宫女,闲坐谈完玄宗以后有个热烈的周末酒会。表面冷寂、平淡、暮气沉沉的古行宫每周都热火朝天。让过路的人流口水,忌妒得回家还带满肚子气。

  狗狗哪里知道有一天他的生活也会与教育局有关?
  那天夜里,围着火炉,隆庆说得胜营有“场”,问哪个跟他去?王伯一句话就岔开了。
  “赶什么场?昨夜间床顶上漏下雪水,都滴在被窝上,巧不巧?看这个天!大年初一出太阳,吉祥是吉祥,雪融起来,还不满屋水?”王伯说。
  “喔!”隆庆进房抬头一看,“我上去捡下瓦。”
  上得房来,头一脚“咔嚓”几声掉下十几片瓦来,碎在铺盖上。
  “你看你,不上房还好!”王伯埋怨他。
  “不上房不好!椽桁和檩条都沤烂了,等天晴,要换檩条和椽桁。早看到早好!再下,雪重经不住,早早晚晚死人,你要信我。——眼前我将就搭架子铺几块瓦,免得今夜又漏。”
  隆庆下梯子去找细杂木棍子,王伯在屋里扫床抖铺盖,岩弄正嬉皮笑脸在院坝对着狗狗和“达格乌”吹什么牛皮,踩得满院坝雪印子。
  “岩弄!”王伯叫,“到岩洞里头端几块瓦来!”
  “‘几块’是几块?”
  王伯好笑,“好!十块!”
  岩弄带着狗狗和“达格乌”进洞端瓦,好久不见出来。
  “岩弄!岩弄!你瓦呢?”
  不见回应。
  “岩弄!岩弄!你瓦搬到哪里去了?”
  仍没有回应。
  “岩弄!岩弄!狗狗!咦?……”
  坡上岩弄叫起来:
  “羊!羊!不见了!羊不见了!”
  隆庆和王伯赶到洞口,里里外外搜查一遍。查看了雪上的蹄印,王伯昂着脑壳上下四方嗅了几回。
  “会不会是豺狗咬了?”
  “不会!‘达格乌’会晓得……看蹄子印,是自己走的。”隆庆问岩弄,“你昨夜几时喂的草?”
  “老样子,天天老样子,天天吃过夜饭。”岩弄说。
  隆庆检查栏栅上那段咬融的闩子。
  “是自己走的……晤,怕是‘走草’了(发情)。”转身让“达格乌”过来闻闻那根断闩,对岩弄说,“快!顺着蹄子印跟下去!”岩弄和“达格乌”远远地从后山走了……
  “是呀!羊骚今早上就没闻到,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我魂到哪里去了?……你看房里的碎瓦片也忘记扫,喔!我还要搬瓦下去……是呀!羊怎么自己开的闩子呢?……”
  “莫说羊,哪样东西‘走草’都不要命!都聪明。”隆庆说。
  “狗狗!你跟在伯后头,莫挡路,伯要是忐着怕压着你,你慢慢下坡!……”王伯话没说完,听到院坝有人。
  “喂!人呢?人到哪里去啦?”
  王伯有点慌:
  “狗狗!像是你幺舅的嗓子——有人!在坡上,在搬瓦,雪融了,屋漏了,羊跑了,狗狗在我后边,这就下来了。”
  三个人下到坪坝,王伯放下瓦,后头的隆庆放下棍棍枪捻,狗狗偎在王伯身边,都傻站着。
  幺舅带了三个人,下了鞍,却是五匹马。
  “收拾东西,马上带狗狗走!”幺舅说。
  “我烧水泡茶,你坐坐,我收拾东西!”王伯说。
  “不喝茶,要快!你也一齐!”
  “那好!”王伯牵狗狗进屋了。
  剩下隆庆一个人站着。
  “这场雪,你看会有东西吗?”幺舅问隆庆。
  隆庆摇摇头。
  “我看也是。听人讲,廿七那天‘千拱坪’有人打了只豹子,百多斤……”幺舅说。
  “不是打的是夹子夹的。这时候草都干,要是落点雨,黏脚,人不喜欢,豹子也不喜欢,困在窝里舒服,不上树了,没叶子不好躲,不好扑东西。这回怕是饿肚子逼的。没听见这时候打到豹子……”
  “唔!怕是你讲的这样……”幺舅说,“咦?狗狗快点!”
  “狗狗不肯走!”王伯伸了个脑壳在门边说。
  “你做哪样的?对付个伢崽都没有办法!”幺舅沉住气说,“快!”
  王伯进去了一阵又出来,“幺少爷,你有办法你来!狗狗后门上坡了。”
  隆庆马上穿进门去跟上了坡,一会抱着又槌又打的狗狗来到院坝。
  “讲!为什么不走?”幺舅问。
  “……”狗狗。
  “走!”幺舅融王伯说,“你上马抱着他!”
  王伯提着大包袱说:“我好久没骑马,我跟着走。”
  “骑上去!”幺舅嗓门大了,转身示眼色隆庆,把狗狗递给她。
  就在这时,狗狗一口咬住隆庆左肩膀不放。好一阵子才松口,狗狗就在隆庆和骑在马上的王伯之间来回纠缠。
  幺舅也上了马,偏着脑壳含着“吹吹棒”,欣赏这三个人无声的战争。
  隆庆肩膀上的血流到手肘子背,流出了衣服。狗狗也满嘴是血。
  “你讲!你讲!做哪样不肯走?”王伯把狗狗拥在前胸,“你讲呀!……”
  老远听到岩弄回来了。
  “好啦!好啦,岩弄回来了。”
  岩弄从屋后山上下来,一见到这阵势,傻了!想到有大事发生,大哭起来。
  “哇!哇!狗狗呀!哇!哇!羊,羊,羊找到了!哇!哇哇哇!狗狗,羊找到了……”
  狗狗坐在马上也哭。
  “哇哇,哇哇哇,岩弄!羊找到了!哇哇!羊,羊羊……我晓得,我晓得!哇哇哇哇……”
  这两人一辈子就这样分开了,他两个哭得多么辞不达意……离别的语言“天籁”得很。
  这段永生难忘的甜美结束了……
  日子一过就成历史。留给你锥心的想念,像穿堂风,像雷,像火闪(闪电)。世上没一个回忆是相同的。之所以珍贵,由于留它不住……

  在马上,狗狗安静了。王伯就说:
  “你看你,人和人哪能不分开呢?有时是人分开心不分;有时是人不分心分了。世上人不分、心也不分总是少的,是难遇的。‘达格乌’,岩弄,他们若果找羊回来见不到你,也会哭,也想你,挂牵你。总算见到你了,也就好了,有什么法子呢?……”
  狗狗抽泣起来……
  “你有你的日子,他们有他们的日子。各在各的日子里长大,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是命定的,天老爷定的。哭一下就行了。不要总哭总哭!你看王明亮去当号兵,出门那天我也哭,哭了好久好久,眼睛都哭肿了,想通了,就不哭了。——你也不是爱哭的人。——看哪天,我让岩弄带‘达格乌’进城看你好不好?”
  “来了还走不走?”狗狗问。
  “走是要走的,多来几盘就是……喔!你看你咬隆庆那口好恶!你想不想他?”
  “想。”
  “想,你还咬他?”
  “我总总(永远)想他。”狗狗说,“我想岩弄,隆庆,我想木里,我现在就想,我要回木里……”狗狗又轻轻哭起来。
  “咦!怎么又来了?赶紧搞干但,到时候见到家婆、舅娘,眼睛红红的不像样——你要高兴,还有更好的事等你。”王伯说。
  “我不要更好的事,我要岩弄、隆庆,我哪样都不要……”狗狗说。
  王伯抱住狗狗:
  “崽呀!崽。等你长大就晓得了,世上好多伤心事啊!也怨不得你蠢,怨不得你小,你是头一盘想人,头一盘伤心……咦!你怎么不想你爸?你妈?……你看你看那么好的雪景致你都不看?那雪在树上,雪在山上,透亮,透亮……”
  “我没空想妈想爸……”狗狗新鲜雪景都不顾。
  “哈!”王伯搂住狗狗,“看你这伢崽好心硬……”

  一路上大家都憋着气,顾不得看风景。天真蓝,太阳暖暖和和地照着满树满山的雪,发着金光,发着紫光蓝光。
  绕过得胜营的荷塘,进了城门洞,好长一段石头坎子,路上的雪融了,马蹄响得好脆,再上右边的石坎子,家婆大门前停下来。下鞍进屋。
  “狗狗,认得家婆屋吗?”王伯问。
  “我认得门口,我晓得家婆、舅娘、二舅在里头,我认得得狠!”
  狗狗自己进门,过石门槛,石天井右手边再上两级坎子,进大堂屋,家婆住在右边屋里。
  幺舅娘不笑,过来抱住狗狗!
  “崽呀崽!你总算来了。妈!你看,狗狗壮成这副相,也黑了……”
  “在乡里山里,野生野长,怎么不黑?——过来,不香,不臭,干干净净的,亏了你王家妹……”外婆说。
  王伯原本站在狗狗背后,狗狗挨近了外婆,王伯孤零零地拎着大包袱好一会才醒过来,将包袱轻轻放在门角。
  家婆说:“王家妹,你坐呀!你看你,精皮细骨的样子,我们家男人的枪都让你缴了。……也亏得你,把狗狗当亲生儿……”
  听了这话,满屋空气才笑起来。
  “是呀!是呀!”幺舅娘说,“‘四城’让你缴过枪,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杆……你以前是做哪样的?”
  “打流!”王伯说。
  “婆娘家还‘打流’?”幺舅娘奇怪。
  “年月苦,不打流难活。”王伯说。
  “有男人,有儿吗?”幺舅娘问。
  “有过,给人砍了;儿子在连上吹号。”王伯说。
  “叫你儿来跟我们,也有个着落。”幺舅娘说。
  “不!他长得不好,他麻。”
  幺舅娘急了,“麻怕哪样?人好就是!”
  “不用管他,他活得好好的!”王伯说完这句话就去拉狗狗,给他掸身上的灰,扯撑抖衣服。
  家婆看出王伯该讲的都讲了,便说:
  “我看王家妹的脾气像你,你服她是不是?”
  幺舅娘哈哈大笑,“我哪里像得了王家妹?做徒弟都不够格,我欠的是她的胆,做梦都没梦过。”
  “也不容易啊!亏你这二三十年怎么过的?好!你跟滕妹带伢崽到染翠园上房去,狗狗熟,他住过。二舅娘在高头等你们。”家婆说。
  人都上后头去了,剩下家婆和幺舅。
  家婆心事重重:
  “哪个讲送你听的?三姐和幼麟回朱雀了?”
  “确确实实。四哥到老西门聂家去过,三姐夫的姨父聂简堂是‘老王’的先生,问得清清楚楚。‘老王’下令杀共产党很糊涂后悔,说上了何健、许克祥的当。老王讲三姐夫和三姐都是读书人家,老实人,还问他两个到哪里去了?找不找得回来?还讲,朱雀城原本读书人就少,请回来还当他们的校长……四哥讲,两个人瘦得认不出。”
  “他们回来手头上松不松动?”家婆问。
  幺舅笑出来了,“要不然朱雀怎么会有人当笑话讲?两口子溜的时候,顾了逃命,身上只块把光洋,听说在益阳松桃那些地方讨过饭,这下回来反倒很积攒了一笔钱。”
  “那就算是好笑的了。这好笑也来得不易。有空给你云南四姐去个信,让她放心。”
  “娘,我会的。”
  还没上后院的坎子,那群狗就跟上来了。前呼后拥,有多少狗?不清楚;只看见大大小小背脊蹿动。后头也撵上来二舅:
  “狗狗儿,我想你,梦见你——下雪,下雪,雪融了,梦打湿了,醒了,是我流的泪——我填了阙《临江仙》讲这因果,题是《雪湿梦》。——王观堂就是王国维,他说冯延巳比温飞卿好,冯延巳干,没飞卿的润……”二舅话没说完,来到染翠园院坝,没人有心思摘的“花红”(类似苹果而小,北方叫“沙果”)还铃铛似的一个个挂在树上,连狗狗也都只瞟了一眼……
  进得上房,二舅娘已经收拾打扫妥当了。见狗狗进来,抱起就亲,就落泪,说不出一句话;晓得狗狗从小跟着爹妈落难……
  二舅还要和狗狗论词,让幺舅娘挡了:
  “二哥,狗狗刚到,洗脸完了还要下去吃午饭,娘等着,你莫谈了。”转身告诉二舅娘,“这是王妹,都亏得王妹娘一样地照顾狗狗——”
  王伯欠身跟狗狗一样叫了一声:
  “二舅娘!”
  “王妹一路上累了,帮狗狗洗完脸,你自己也收拾一下,等会下来吃饭。”二舅娘说完话,拉一拉二舅的袖子,出去了。
  幺舅娘对狗狗说声:“好!狗狗,你等会就来!”又“啾”的一声,十来条大大小小的狗跟着她一呼隆走了。
  那群狗拥着幺舅娘出房门的阵式原应很好看的,狗狗这时候什么都不想,不看,琼枝端洗脸水进来叫“狗狗”,他不理;王伯给他洗脸洗手,他也像桌子板凳一样,一声不出。
  “狗狗,你在想哪样?”王伯说,“你晓不晓得你爹妈回朱雀了——”
  “唉!狗狗呀!狗狗,你看你这人好冷!……”
  “你累就睡!不累就和人说话……”
  狗狗咽咽地哭起来,接着大声地号啕……
  王伯放他在板凳上,自己也挨边端张板凳等他。
  孩子感受到一些不自在的东西却说不出理由;王伯能感受到狗狗感受到的不自在的东西也说不出理由。不过,苦涩的聪明告诉自己,灾难有时候并不通俗易懂。你得熬着、忍着,等到哪一天你明白过来,觉得,唉!真是,唉……
  狗狗小,他不适应太快的变化;揪心安排令他烦躁不安。他混沌而未初开,他不晓得人一辈子所追求的就应是这种适应的本事。
  两个人各自坐着,过后,狗狗俯在王伯的膝上睡着了。
  王伯垂着手,也不抚摩狗狗的头发。她脑子里正演着一番山山水水……南华山远远的钟声……轻轻地笑自己这一辈子……姜家水碾子坝里柔游的长头发似的水草……那么清的水……呜!哪块地方,哪一天,哪一回的好太阳,布谷叫,杜鹃叫,……还有一层一层的山……
  狗狗不是她的儿;要是,他应是只狼儿,狼,忍得住心疼。唉呀唉!眼前这只嫩嫣嫣的“人”啊!
  这顿饭吃得很没有颜色,很不生动。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谁也没有对不起谁!谁也没有想到该多谢谁!这场饭像玻璃缸里的金鱼,光动嘴巴,没有声音。
  狗狗爹妈回来让大家不开心吗?不是!
  一桌人都各想各的心事,却只有一个前不知、后不知的题目——因为认识恐怖各有各的水平——所以哈姆莱特说:
  “使我们这些为造化所玩弄的愚人由于不可思议的恐怖而心惊胆颤,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第一幕,第四场)
  恐怖就是恐怖,谁想到什么意义不意义!不然,某种祭祀宰杀牺牲的时候,主持人口中都念念有词,那就是意义。告诉牺牲者为这场祭祀付出生命是值得的。在另一种场合,这种意义甚至由牺牲者自己嘴巴里念出来,那就更有虐杀情致了。
  吃完中饭,大家坐在火炉塘边。家婆抿着普洱茶,幺舅用“铁夹”(夹炭火的工具)拨着炭火,幺舅娘搂着狗坐在膝上,二舅娘纳着鞋底,王伯低头一声不出,只有二舅不时从门外探一下头,看看狗狗眼前是否有空和他继续探讨晚唐、南唐,温、冯到底谁当得起“深美闳约”这个称赞的问题……
  忽然幺舅石破天惊地“咦”了一声:
  “我说狗狗!我倒把你忘记了!你爹妈转来,怎么没看到你一点点高兴的意思?大半天不声不响,你看你,笑都不见你笑过。……”
  “是呀!是呀!大家一心挂在他爹妈身上,把狗狗晾在角落里了,是呀!狗狗你讲你,哪家孩子听到爹娘转来不笑不跳?就你……”家婆也醒悟过来。
  “我妈我爸转来了。”狗狗说。
  “是呀!是呀!转来了你怎么样?”幺舅问。
  狗狗说:“我跟王伯也转来了!”
  “哼!”幺舅瞪着眼睛看狗狗,“小小年纪,就冷荡荡子,没有情分!”
  “哈!外甥钟舅,你看像不像你这舅?”家婆笑起来。
  王伯插上来说:“这孩子就是这样,尺寸在心里,话少,动作不多——”
  幺舅娘也笑起来:
  “——动作少,真动起来就缠人,王妹,我看是你教出来的。”
  “我教不起这孩子。我喜欢这孩子……”王伯说到这里,二舅报信说门口来了人。
  两个人都挂着驳壳进屋,向家婆请了安。
  幺舅邀他们上堂屋讲话。
  “田三爷要我们来的,这是信。”
  幺舅把信揣进荷包。
  “马呢?”
  “在城门口。”
  “有什么话?”
  “‘可以了’!”那人说。
  “嗯!”幺舅回答。
  “那我们转去了?”
  “不吃饭了?”
  “那我们转去了!”两人出去了。
  “嗯!”
  幺舅进屋看信。
  家婆问什么事。
  幺舅说:“田三杆子搭信来,‘可以了’!这是来信。”
  家婆接信看过:
  “唉!这下子总算真好了!”
  二舅又在窥探。
  幺舅火起:
  “又哪样?总是鬼头鬼脑!”
  二舅乞讨似地看着幺舅说:
  “弟!我看狗狗忙完了没?我想他,我和他有好多话讲……”
  家婆对幺舅说:
  “他想狗狗得狠,让他跟狗狗坐一坐去吧!他盼狗狗多年,讲他发梦冲都叫狗狗……”
  “是是是!我填了一阙《临江仙》,题为‘雪湿梦’,我要和狗狗论一论……”二舅赶紧补充。
  王伯听家婆如此说,看幺舅一眼,把狗狗连忙送到房门口二舅身边说:
  “我去把狗狗的脏衣服洗洗……”
  便也跟着上染翠园去。
  狗狗紧拉着二舅的衣袖,东走西走,转来转去。狗狗问:
  “二舅,你带我到哪里去?”
  “找个好地方,找个好地方,嗯!找个好地方。”
  狗狗笑了,“二舅,二舅!你团团转,你找不到好地方。”
  “莫吵!莫吵!快有了!就快有了!”
  好地方,好地方,还是大门口石头门坎上。
  狗狗说:
  “‘现’地方,‘现’地方(‘现’地方,老地方,原来地方之谓)。”
  “我儿!我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夫王土之滨也,远车马,远尘嚣,远小人,远干戈。‘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方孝孺)‘谨烽燧,严斥堠。’(苏洵)‘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韩愈)这里大门口就是我招你人太学立馆下之处。我几天天夜想你,怕你无爹无娘成沦落之孤儿,‘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苏轼)我夜夜泪流满枕地想我儿,我为我儿填了阙《临江仙》,名《雪湿梦》,跋之如下:‘三妹伉俪远游未归,雏儿失处,小令记之。’词本,请听我朗吟——
  梦中湿我相思枕,
  断魂零落山深。
  洞庭千里雪纷纷。
  孤雏身小,
  归恩与归程。
  几曾得见亲亲否?
  伤心难叩湘灵。
  愁云翻遍页千层。
  双鸿三匝,
  唳白了双鬓。
  “说的是双鹤,其实是写你爹娘,写你,写我。写洞庭湖,写眼前下的雪,都是衬情之物。古时写雪的人多,大家讲‘谢庭撒盐空’好,其实不好。一院坝都是盐,不算景致,想想也咸。屈原夫子《招魂》上有:‘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那好。简文帝的雪也写得入境:‘同云凝暮序,严阴屯广隰,落梅飞四注,翻霙舞三袭,实断望如连,恒分似相及,已观池影乱,复视帘珠湿。’裴子野写雪的两句也有点意思:‘……若赠离居者,折以代瑶华。’何逊说‘凝阶似月夜’,让人静思。
  “一箩箩、一串串搬古话,我结不起感想,我就生气,我不喜欢……”
  狗狗一边看远处屋瓦上的雪,一边听二舅讲话。
  “你讲了好多,尽讲尽讲,一点都不好听!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不要紧,你长大就懂!唐人写雪不光写雪,写雪背后那些意思,你听过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吗?虞世南是个大书法家,诗也好:‘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他晓得天山上不分冬天夏天都是有雪,高山两边融的雪各流各的,变成大河。陈子良写雪也写别的事,让人跟在后面越跟越有意思,‘光映妆楼月,花承歌扇风,欲妒梅将柳,故落早春中。’古时候下雪天,臣子被招到宫里去陪皇帝喝酒吟诗,这些诗大多做得情不是情,景不是景,境没有境,又怕丢官杀头,都勉强得很。一怕,好句子就出来不了。卢照邻为雪写景的诗,意思是前人没有动过的:‘……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高阙银为阙,长城玉做城……”’
  “我不想听你乱讲乱讲了!”狗狗说。
  “这才讲到唐咧!我儿乖!昕二舅慢慢讲来,二舅满肚子书,都馊了,要是你不听,倒了就可惜,你是我儿都不理,谁理?”
  卖“料糖”的提着篮子刚上坎子,忙说:
  “二少爷,我有‘料糖’,没有‘酥糖’!”
  “‘料糖’不好吃,我跟狗狗不吃!”
  “好吃!”狗狗说,“好吃!二舅我有钱,我们买!”狗狗指着荷包。
  “你有钱?你怎么有钱?快把我看看!让我给你买,——是‘花边’!好家伙,我们拿‘花边’买‘料糖’。你把‘花边’交我,我是舅舅,舅舅买‘料糖’给外甥吃。外甥买给舅舅吃,舅舅不好想,你懂这个道理吗?”二舅伸手要过来一块“袁大头”刚要交给卖“料糖”的,王伯出来见了:
  “二少爷,我这里有零钱,不要拿‘花边’买!”连忙掏出铜元,给舅甥二人各买一根。“狗狗,‘花边’是压荷包辟邪的,不可拿来买东西,听见了啊!”
  王伯看着舅甥二人认真吃“料糖”,满嘴巴粉粉研研,正想笑,二舅对王伯说:“王妹听说你姓王,王静安王国维是你家什么人?他的词话总调别人侃子,讲的那些好处自己都做不到,也不比别人好……”
  王伯抱起狗狗往里走:
  “是啊!是啊!二少爷,你是对的。你人好,我信你。”
  二舅转身对卖“料糖”的说:
  “听见吗?她说我‘是’!”
  卖“料糖”的点点头,转身叫卖着往坎子上走了。
  石坎子下看得到些些瓦屋顶上的残雪,一下黄一下紫地闪着太阳。二舅像舞台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慢慢起身转进后台去了。狗狗走的时候没人告诉他……
  第二天,他找狗狗,晓得狗狗走了,“喔!喔!”
  走进房里,又“喔!喔!'’两声:“戚戚忧可结,结忧视春暮……”(江淹)念着念着,一切都化解成诗意——过去了……
  是幺舅的意思:下午三点钟动身回城,过跳岩进北门城门洞正好七点多天麻眼,没人看得清。三匹马,幺舅带“四城”两人,王伯坐轿子抱狗狗,不走文星街,不跟人打招呼,北门右首一拐进后门衙子。要有事,回旋得开!……唔!这不好!为什么怕人见?堂堂皇皇地回去!不进后门,走文星街进大门,开中门迎接……就这么办!
  四十五里路,足足走了六个多小时,是“四城”快马提前到北门城楼子上打的招呼,接着进文庙巷报信。
  正月初一哪里来的月亮?雪衬得周围一片白,比十五出的月亮还亮。
  只有幺舅跟灰色马娘走在跳岩上,像踩“梅花桩”!其余的都走在河上。马蹄踩在河底鹅卵石上响得乱七八糟,一点拍子都没有。马可能开心,可能冷,也可能想快又办不到——王伯说:“狗狗,你可别困,要不然掉下冷水河。”狗狗说:“我不困,我就怕掉下河;我喜欢这样子骑马过河……”
  王伯问:“马上就到家了,你喜不喜欢?”
  “我忘了想‘达格乌’,我要回木里,我忘了想‘达格乌’!……”
  王伯不理他了。
  马群上了岸,各抖各的水。没有人骂马抖水,一身湿,不抖你让它们怎么走路?那么冷天!热天它不也是过了河抖水!它是马嘛!
  马进城门洞,像敲“乌木梆子”,好响好脆!
  “四城”点燃了马灯走在前头,沿北门内城墙转文星街进文庙巷,四处多事的狗跟着嗥叫起来。
  城墙上守卫的小喽啰们一见马队过河就赶回文庙巷去报信。大门开了,中门也开了,美孚打气灯早就点燃。
  马队停在门外“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的石板坪上,喽啰们吆喝欢呼,幺舅冷冷地说了一声:
  “这算什么?别吵醒人家睡。”
  大伙领教过幺舅的厉辣,都不响了,转身簇拥着王伯和狗狗进大门、中门、院坝、堂屋。
  “看看!哪个回家了?叫你婆,叫妈叫爹啦!你们的狗狗我捡回来了。”幺舅大声嚷起来。
  狗狗连忙躲在王伯身后,哪是婆,哪是爹妈,一个都不管。
  “你看,你看!到妈这里来,让大家看看!”柳惠说着就去拉狗狗。
  狗狗犟在王伯背后,谁都不认。
  “狗狗!你吃了哪样苗药,爹妈都不认了!”幼麟说。
  王伯挪着步子,把狗狗送到婆身边:
  “叫婆啦!你看,你妈,你爹!”——婆呵呵直笑。
  柳惠把狗狗搂在怀里:“崽啊!崽啊!你长大到妈都认不出了。你看你,胖得像个苗崽崽!”
  一个不小心,狗狗又闪回王伯后边,抱着王伯的腿不放,头埋着不看人。
  “别理他,过一下就好。吃饭吧!”幼麟说。
  院坝一桌,堂屋一桌。
  因为狗狗回来,那些表哥表姐、大哥小叔又得以重聚,找到了归宿;此刻陪着得胜营来的“四城”他们吃得正欢。
  屋里这一桌,婆旁边是狗狗,狗狗下首夹着个有点尴尬的王伯。
  “王妹,”柳惠说,“你莫只管狗狗,吃你的饭!”
  狗狗懒洋洋地对着饭碗。满碗大家给夹的菜也不动心,有一口没一口的,好像是想一口木里,吃一口饭。
  幺舅问幼麟:
  “三哥,听人说,这两年来,你跟三姐到处讨饭?”
  “那怎么可能?两口子一齐讨饭,引起人家问个所以然有什么好处嘛?我们躲都来不及。地方是走过不少,大部分在有关系的熟朋友家、同学家,这里住住,那里住住……倒是写了不少曲子……”
  “找到顶头上司?”
  “哪里还有人坐在老地方等人找?”
  “那你两个怎么会合的?”
  “在益阳!”
  “各跑各的,怎么会在益阳?……”
  柳惠听来烦了:
  “弟呀!你又不是小孩子……”
  幺舅闪了一笑:
  “唔!是的……”
  狗狗对婆说:
  “我都不晓得到处跑哪样?好久好久,我跟王伯在木里没空想人了。”
  “你狠!”幺舅鼓狗狗一眼。
  “狗狗!你小,你不懂得想。”婆说,“你不懂一个小孩子没有爹妈好造孽。”
  “乱世,最是造孽孩子!杜诗说:‘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小,哪懂得伤离?”幼麟说。
  柳惠说:“我狗狗有福气,幸好有了个王伯,是不是?狗狗。你长大养不养王伯?”
  “唔,王伯,王伯带我走了。好远好远,好多好多山,还有岩弄、‘达格乌’、隆庆,还有羊,还有芹菜,还有狗屎,还有河……我总总跟着王伯,我哪个都不要,我总总要王伯……”
  王伯笑着说:“我狗狗‘朝’,我狗狗长大要做好多大事情,总总跟王伯做哪样?是不是?”
  “这种天,叫厨房搞一钵子胡葱酸菜汤喝一喝,提提神就好……”幺舅说。
  “喔!我去!”王伯起身。
  “多加干辣子!”幺舅关照。
  “晓得!幺少爷。”王伯答应。
  “听说让三哥三姐回来是‘老王’的意思,确不确?”幺舅问。
  幼麟顿了一顿,“喔!唔——明天要我们上西门坡公馆去,该是有那么一回子事。”
  “三姐也顺便向楚玉英楚太太问得细一些,若果顺便的话……”
  “喔!”柳惠应了一声。
  汤来了,大家喝得满身热。
  幺舅说:
  “明天你们俩上西门坡,紧要听听老王讲话背后的意思。他这位老人家不像蒋介石有三民主义;共产党有共产主义;凭自己一个时候的好恶,阴晴圆缺,只有主意没有主义,什么时候变卦,哪个都不晓得。……”
  “他有他儒雅的一面,不能忘记他是个大文人。军阀混战,湘西偏安了二三十年也不容易……”幼麟说,“原先许克祥、何键他一直是看不起的……怎么又连在一起……”
  柳惠不耐烦了,“你那个同学顾大少爷可不是这么打算的!”
  饭吃完,拆了饭桌,原先还要喝茶,幺舅说要去办点事,带着人走了。堂屋一空,院坝那一伙人都拥进来看狗狗。
  沅沅姐过来拉狗狗,正好王伯要去厨房帮忙收拾,顺势捧着碗筷走了。
  沅沅姐蹲下身子抓着狗狗肩膀,“狗狗呀!你长高了,肥了,黑了,头发剃了个‘马桶盖’,是赶场让苗剃头师傅剃的吧?”
  “不是剃头师傅,是隆庆。”狗狗说。
  沅沅姐转过脑壳,皱着眉头看大家,又回头问狗狗:“隆庆是哪个?”
  狗狗说:“是人。是木里人,是岩弄那边山里头的人。打野猪,扎灯笼,做关刀,做车子,做手枪,他有‘毛弄’,有‘达格乌’。”
  沅沅姐更糊涂了,“你在木里吃哪样吃得这么胖?”
  “吃饭,吃苕,吃肉,吃野猪肉,吃鱼,吃菜,吃板栗,岩弄吃好多板栗,吃好板栗就放屁,放好多屁,王伯就骂岩弄,岩弄就讲是我放屁……”狗狗没讲完,大家就喧嚷起来:
  “喝!喝!狗狗在木里放好多屁啊……”
  “你卵屁!你卵屁!你们都卵屁!”狗狗生气了,还用脚踢人。
  “嚇!嚇!狗狗在乡里学会骂野话?哪个教的?那么痞!那么痞!”爸爸妈妈也让狗狗啉住了,“你看!你看!狗狗回家变成个痞子了!这怎么得了?快拿张黄草纸来(大便纸)擦嘴巴!快,快。”
  毛大对这类事最是热心,马上拿来张黄草纸在狗狗嘴上擦了几下。狗狗气老火了,骂是不敢骂了,就用嘴巴做出咬人的架式,东一口西一口,还用脚四处乱踢。
  爸爸倒是欣赏伢崽从苗乡带回来这么一点苗劲。“好啦!好啦!我狗狗雄得很咧!哪个欺侮老子,老子就踢他,咬他。不过咧!我狗狗是书香子弟,不兴骂丑话的。以后不骂了,晓不晓得?”
  狗狗让王伯一把拉了过去:
  “狗狗在乡里从来不骂丑话,都是那狗日岩弄卵崽崽教的。”
  晚上,狗狗仍然跟着王伯睡,没想过跟另外的人睡。
  清早起来妈妈就叫王伯给狗狗换衣。这一身似乎是紧了点,胀鼓鼓的。
  “狗狗,你看你像个皮球,外婆刚才让人给你做的衣服就赶不上‘长’了。”妈妈说,“今早上要带你去见人,你可不要乱讲话,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不答,你晓得不?”
  “不晓得。”狗狗说。
  “你怎么说不晓得?听了妈妈的话,就要晓得。”妈说。
  “我不晓得你带我去哪里。”
  “你去了就知道。”
  爸爸穿了件薄丝绵上衣,外头罩着蓝灰色直贡呢长袍;妈妈穿了件酱紫色漳州剪绒长袄,黑呢子长裤。这时候,老师长的侄儿子陈之光进门了。
  “大伯娘叫你们把伢子也带去,她要看看。”
  “你看你看!昨天我们还讲,把伢子带去见见的,这么巧,你看,不都在准备吗?”
  陈之光是位摩登人物,时常在上海、南京、北京、广州、汉口大地方打转。戴金丝边眼镜、博士帽(呢礼帽),拿文明棍,像个外国洋人样子。听说他念过北洋大学。顺口来两句英文,一下又来两句京剧道白,非常非常之自得其乐。
  “幼麟,你看你们两个,好好子美术家、音乐家不做,搞什么‘党’!奔波两三年,不见你们惊天动地,差点子丢了性命。我这个人,哪样‘党’都不信,就信我自己……”
  他今天穿的是“霍姆斯本”英国酱黄色西装上衣,咖啡色呢子高尔夫球裤笼在长筒花袜子里,捷克“拔笳”黄皮鞋,来回走动打圈,旋着他的文明棍。
  柳惠说:“之光呀之光,看这副派头,眼前你还是不准备讨嫁娘了。”
  之光一侧身,腰半弯,右手一摊,京剧道白似地说:“那个自然,‘想当年,在洞庭,何等、逍遥放荡。’——柳三姐呀!这边厢请啦……”
  柳惠带孩子走在前头,之光与幼麟慢慢后头跟着聊天,往西门坡进发。
  别说朱雀城地方偏僻,倒是看惯了外头来的新鲜事。陈之光这身打扮,在汉口、长沙说不定人见了会有些谈法。朱雀不会。过去朱雀人出外撞荡,做大官、当兵吃粮、读书赶考有的是,带回的外来文化早就积习成癖;反而因为地方小,再与传统文化结合,形成一种珍贵的凝聚。
  所以外头来客不免产生诧异,朱雀人之
  爱美,文化之坚实,从何而来?
  这仅仅是半个方面。
  朱雀人因为战争,二三百年来牺牲在外的子弟太多,所以穷;穷则傲。耳朵和眼睛容不下轻浮;论理和处事看不惯刁鄙。生活简简单单,对外来人讲究信用礼仪,只是不要碰到他们如彼如此之惹火棱角上,那“来事”可就不含蓄了。在你面前啐一扒口水是常事,有如洋人所谓决斗拿一只手套扔在你面前。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在忍无可忍,是他见了你而忍无可忍。那当口,你用不着花时间装模作样去打听向你挑战的理由,怪只怪你来朱雀干吗?你心里明白。
  至于你的随身行头、穿戴、容貌、气味,英国的威灵顿、美国的华盛顿、法国的拿破仑,香烟三炮台、军火克虏伯、红眉毛绿眼睛、大风车、洋婆子,跟朱雀人有卵关系……朱雀人从不为此平白红眼生气。
  朱雀人满足于自己的辣子、大蒜、酸菜汤而见怪不怪。
  三大一小继续走他们的路,过了陈家祠堂,名医刘子猷先生家,一口太平井,学生李承恩家,绕右首屋背后下去,沿“常平仓”面前小池塘边走——这小池塘也算朱雀一个景致。塘面上看得见浮着不经意的菱芰和《鲁颂》里提到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芹”的芹藻;还有些疏疏落落开小紫花的芡菜夹在里头。远一点菖蒲丛间可以见到几只路过歇停的白鹤、灰鹳和野鸭子——上一条斜斜的路。
  “哎呀!这陡陡坡的岩板也该修了……”柳惠说。
  “老头子不让。”之光说。
  “不让,不让,他上下也不方便。”
  “那是!就是不让。”
  楚太太楚玉英不住公馆而在公馆左手边自己修了一小座讲究的二层楼。四个人就进了这座楼的堂屋。
  楚太太坐在火炉膛边矮太师椅上抽水烟,人没有起身。
  “坐吧!怕是有两年多没见了。”
  这女人温顺,讲话带点点子鼻音,穿着家常,一对小小眼角朝上飞,像是京戏里“娘娘”“头面”打扮。
  “有,两年多了。”柳惠说。
  “幼麟,那时候其实你们是不用走的。”楚太太说。
  “哈!不走哪行?斫脑壳的事。”之光说。
  幼麟说:“那时候急,来不及打听,我们都是党员。”
  “说的也是。——玉公找你们怕就是说说这类事。你们是艺术家;他也没什么兴趣搞什么党争。家乡还是家乡……”看到狗狗,“这伢崽长得蛮卡卡的……”
  “叫楚姨咧!”柳惠对狗狗说。
  狗狗没叫。
  “他刚从木里接回来。”柳惠说。
  “我还以为你们带着他跑的——也是,逃难怎带得伢崽呢?——在木里,哪个人管他?”
  狗狗连忙说:“王伯。”
  楚太太开心了,“啊!王伯是哪个?”
  “王伯带我住在木里,嗯!王伯煮饭我吃,还有‘达格乌’、岩弄、隆庆,我们在河里洗澡……”
  “喔!平平安安,那就好了。——桃源省二师范同班,你晓得还剩下哪些同学?只是邓霞飞前几年给我来过一封信。”
  柳惠低头想了一想,“怕还不少,杨代成,贾一芳,简玉兰,舒芬,朱致、朱睿两姐妹,蹇务真……不少不少,不少人唔!都活泼得很。”
  “同学们里头,唉,怕是我最没出息的了……”楚太太生了感慨。
  柳惠沉吟地说:“这要看怎么说的了。鸿鹄天飞,各有所至;这是天理中最悟不透的东西。”
  楚太太看了一下手表,对之光说:“看大伯起来了没有?说柳惠一家在我这里等着咧!”
  之光走了之后,狗狗问楚太太:
  “刚才你看你手上哪样?”
  “手表。”楚太太伸过左手,让狗狗看,“看到了吗?手表!”她拉过狗狗到身边,“晓得手表有哪样用吗?”
  狗狗摇头。
  “一天到哪个时候,看一看就晓得了。不看,不晓得哪个时候该吃饭,哪个时候该睡觉……”楚太太很耐烦地对狗狗说。
  “我不看也晓得!王伯叫我吃饭就吃饭,叫我困就困,不用看你那个……”狗狗说。
  楚太太听了笑起来,“柳惠啊柳惠,要是世界上的人都像你家伢崽,天下就不忧不愁了……唔!我该找点吃货给你,你等着——”楚太太转身到几个柜子边又转回来,“真是不好意思,吃货让高头几个伢崽扒光了,下一盘你来,我给你好多东西吃。”
  “我走都走了。没有下一盘了。”狗狗好失望。
  楚太太大笑起来,“柳惠!你看你这个崽,对我一点都不客气。我喜欢这伢崽一肚子直话。”又对狗狗说,“好,好,好,老子等你转屋里,马上叫人给你送两包‘稻香村’点心去,你等着呀!你。——我不喜欢怩巴巴的伢崽,一天到晚粘着大人。这伢崽持重,心怎么想就怎么讲,一句是一句。——喂:你听我讲,我喜欢你,叫你妈以后常常带你来,陪我摆龙门阵……”
  “——我告诉你,我们家也有你手上戴的那个了,比你的还大,挂在墙上,还会响。你手上这个不会响吧?是不是?不会响吧?……”狗狗得意起来。
  “你想起来啦?”
  “嗯!我家的比你手上的大好多,好多!我家的比你的好!大家都看得见。你那个小,只一个人看,不好!”
  “那,我们两个人换一换吧?”
  “不换!”
  柳惠、幼麟也笑个不停,就在这时,之光进楼来说:“可以了!我看,让伢崽留在这里陪大伯娘罢!”楚太太连忙说:“让你大伯也见识见识这伢崽罢!啊!慢点,差点忘记给你压岁钱……”连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红纸包塞在狗狗手上。柳惠忙说:“依不得这么多,依不得这么多!啊呀,初一都过了……”
  四个人走了,欢喜还留在屋里荡漾。
  老师长客厅里没有人。之光说:“你们坐下,我到后头看看。”
  一会儿,人出来了,跟着之光。幼麟和柳惠站起来,“玉公好!”
  玉公坐到太师椅上,摆手势叫“坐”。
  狗狗两只眼睛一直盯在玉公脸上。他从来没见过人是这样长的。黑平头,眯眯眼,高颧骨,鼻子底下浓浓翘起一撮两个尖尖钩的黑胡子。像是在笑,其实一点也不笑。嗓子“谔!谔!”叫得像鹅。
  “令尊镜民先生在芷江还好吗?”
  “得秉三先生关顾,一直都好。”
  “听人说,谭复生谭先生六君子的殡殓是镜民先生料理的?真可谓是我们湘西人侠义的遗行了!”
  幼麟礼貌地回答:“学生也是听来的,纵有,怕也是遵循秉三先生的交待……”
  “……所以众人尊称镜民先生是‘湘西酒侠’了,哈哈哈……”玉公这一笑,浓雾变成烟霞,空气不那么局促了,“老人家还喝吗?”
  “没看见有停下来的意思……”
  “酒这个东西,是最能检验人的分寸了。人总爱说‘酒量’如何如何,其实这算不得什么要紧,要喝出个优雅格调是比较难的。之所谓‘酗’,以酒为‘凶’,那是坏酒的极致了。古话说‘合乐为酣’,‘醉而觉’我以为这种境界是好的……我一生得意之处是不碰酒。听说镜民先生酒前是位要求严厉的人,酒后从不责人,那是有这种事情的了……”
  幼麟微微欠身一笑。
  “玉公!幼麟的四弟紫和却是‘家学渊源’的高阳酒徒。”柳惠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喔!这我倒是没听说过!”玉公开心了。
  “紫和四弟与爹爹总是‘参商之隔’,永远得不到教诲。”柳惠说。
  “参商其实是一颗星廿四小时的两度出现。一在刚夜,一在天亮前。令家翁与紫和的晨昏距离,也只是一个酒性的太极图,说不上谁教诲谁了……哈哈!那么——”转身对之光交待,“两位在这里用午饭了。叫她们都一起来吧!”玉公今天是着实地开心了。他的生活大部分陷在“战况”和批示公文汇报上。他是读书人,却几乎多年疏远了文化。这两个年轻人给他带来了新鲜空气,让他开心。
  “还有我咧!你怎么不请我吃饭?”狗狗大叫。
  “喔!‘还有我’,你那个‘我’是谁呀?我怎么不认得呀?”玉公兴趣来了。
  幼麟和柳惠非常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过来!让我看看这个‘我’。”玉公弯腰伸出双手迎接狗狗。
  “我狗狗,你都不认得?”狗狗说。
  “唔!是的,我们朱雀城出了个大方的狗狗!”玉公抱起了他。
  “我喜欢你的样子!你好雄,有个大胡子一我长大也要有这个大胡子!”狗狗摸着玉公的胡子。
  “那朱雀城岂不是有两个大胡子了?”
  “嗯!你是大胡子,我是小胡子!”
  “哈……哈……哈……”玉公大笑起来。
  门外进来了一伙男女。楚太太也跟着笑进来,“你们想想!一二十多年来西门坡老头子几时笑得这么快活?”
  “嗳!这伢崽!这伢崽!刚才你们没听见,嗳!这伢崽!……”玉公放下了狗狗。柳惠和幼麟惶恐之至。
  柳惠这才想到跟大徐、(身小)徐太太、金姑娘、银姑娘和楚太太大家问好。
  “刚才在我那里,这伢崽就惹我笑了半天。好!我们吃中饭去吧!到饭厅再边吃边讲……”楚太太拉着狗狗跟着玉公走在前头。
  “狗狗,要是我没请你吃饭,你怎么办?”玉公问。
  “那就回去啰!”狗狗坦然得很。
  “你一个人不认得路怎么办?”玉公又问。
  “那就坐在门口等啰!”
  玉公边走边想,这孩子脾气像谁呢?朱雀城有这类型号的人吗?长大能当兵打仗?秘书长?军法官?财政局长?教育局长?进黄埔?进北大?都不像……
  “听我问你,狗狗!长大想做什么?”
  “我不晓得长大做什么。”
  “你可以想想唦!”
  “不好想,我长大才想!”
  这孩子怪!他究竟代表朱雀哪种人?朱雀人热烈的“仗火”?不像;冷漠的反叛?朱雀从未有过。既不偏处一隅认命,也不坦怀赴难就义。这脾气是内外交汇之物?还是我从未发觉过的朱雀古老根苗?玉公跟狗狗接触中,兴趣盎然地拈出一两线思绪……
  这顿饭吃得纷乱,没有个章法。妇女们夹七缠八的闲话和碗筷的交错纵横搅乱了情绪,拾缀不起来了。
  告辞的时候,玉公对狗狗说:
  “你时常来跟爷爷摆龙门阵好不好?”
  “楚姨也叫我和她摆龙门阵。”狗狗又附在玉公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走了,回家了,我总总(永远)想你。我会上西门帔看你,到时候叫你的兵别骂人……”
  这两三句告别的无忌童言,将成为朱雀城的百年谶语。
  下西门坡的时候,幼麟轻声地问柳惠:“有没有注意到玉公提到我们的事?”
  “那还提吗?不是‘都付笑谈中’了吗?你这人!老头子‘王顾左右’,应是最好的安排了。”
  回到文星街,一进屋,两大包“稻香村”点心赫然在堂屋方桌上。
  夜晚西门坡公馆里,玉公大部分时间一个人睡在会客厅左手边卧室,床边上有张沙发靠椅,沙发后一排书柜,有普通的《六法全书》,《辞源》,《辞海》,《康熙字典》,《六书通》,《四库备要》,《步兵操典》,“四书五经”,曾国藩,王船山,唐诗宋词杂七杂八的集子;几部佛学经典之外,还有几册属于罕有的刻本,周围幕僚不知哪里弄来讨好他的,翻一翻,记下名字就搁进柜子里了。若果有外来文士客人谈起刻本掌故时没有涉及他的所藏,心中油然抖擞出一点欢喜,浮现出庄重的笑容令客人不知就里。
  不收藏古董字画,不搞轻薄的文人游戏,料理军务之外,就是读书。世人知道他是个勇猛的武士,不知他是个饱览群书的文人,有哲理修养而蹩处山乡的雅士,历经沧桑的苦行者。
  狗狗所说的“长大了才想”的话,他听起来新鲜有趣。他可不是“长大了才想”的脚色。人的一生虽然像古人所云“始于胎格”,世道的变化令你的“胎格”要不“从善如流”就是“从恶如流”;长大以后的学问终究还是要懂得顺应天道,做到“至人能变,达士拔俗”的境界才行。
  他有自知之明。《魏都赋》所提的“繁富伙够”偏安一方的这点满足算是做到了。湘西这一二十个县都装备上烽火碉堡;国民党来就打国民党,共产党来就打共产党。间或在这个小局面里也采用点苏秦、张仪的手段,收购一些贵州、四川流散的小师长、小旅长暂充势力。
  近处何健把守在湘西大门口,远处老蒋在磨刀霍霍,只要稍不小心,伸出脑壳就给斫了。老蒋不是不想马上动手,眼下哪能腾得出手?
  “只把杭州作汴州”,就是三十多年来湘西的局面。他并非是个闯天下的人。他不像毛润之,有大抱负,忍得住小羞辱。他会“掀”,到处“掀”,“掀”完这个“掀”那个,视家小于不顾,闯天下而不顾家小才是大气概。
  他不行,他就写过《军人良心论》,做军人而讲良心,是很难成就根本的。他不是掉在湘西这个陷阱里,是心甘情愿住在自挖的土窝窝里。他晓得时序有涯,论不定哪天说完就完。
  为什么毛润之打得天下而他打不得天下?就因为他在自挖的暖窝窝里挣脱不开;毛润之打得出“替天行道”的旗帜,有“操纲领、举大体”的口号而他却只有“良心论”。他的“操”和“举”虽然实际,三十多年来把湘西局面调理得平平安安,有文明,有文化,有温饱……到底只不过是狂风怒号中的扁舟一叶而已……
  萧县长派人送帖子来,邀幼麟、柳惠今晚到县衙门花厅晚餐小叙。其实是替他们两个向教育局那帮贤达宣示一下上头决定好了的意思。“男女小学校长回任视事。”让他们晓得晓得,所以不宣示不好。不宣示就显得朱雀城没有教育局。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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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2 19:19

九 (《收获》2010年第三期)

  萧县长县政府请客,照例意思是不大的。想想看,教育局六位精人:季局长、刘副局长、陈科长、田科长、唐科长、包议事,嘴巴子都是刁矜到家的人。面前罗列的东西由县政府大厨房主催。扣肉,青辣子炒牛肉片,蒸鸡蛋羹,茭白炒猪肉丝,鸡蛋炒黄花菜,炒萝卜丝,酸白菜炒辣子,再加一海碗蛋花汤。酒是“包谷烧”。在他们的心里活动无疑是复杂的,仿佛在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女护士面前脱光全身做健康检查那么不知如何是好。
  柳惠和幼麟则浅浅地微笑,礼貌地沉默着,等待县长一声令下启动筷子。
  萧县长的性格和他的长相一样,大而厚的嘴唇,宏阔的嗓门,大而微黄的眼珠和饱满的沮囊,浓眉毛,上嘴唇一撮不大的短胡子,下颌则只是一些须根。
  “哈,哈,来吧!请、请、请,欢迎各位!”举起酒杯四方打了招呼一饮而尽。然后夹满满一筷子扣肉送进嘴巴,又举杯向周围敬酒,“来吧!请、请,我先干这一杯。”接下的是满满一筷子炒萝卜丝……“我先干这一杯!”……
  宋人李纲《江城子》有云:“……篘尽云腴,浮蚁在瑶卮。有客相过同一醉,无客至,独中之……”和他的神色,是很相近的。
  客人来不及欣赏,战战兢兢地行动起筷子来,举着的杯子也显得十分迟疑。
  萧县长每次举杯都说个“先”字,其实是在跟自己不停地干杯。客人们在他面前施展不开手脚。论县长也算不得什么大官,再大的官也有人见过,犯不上如此拘谨。要害是那副风度背后的学问。外头人问到贵朱雀城有位萧某人对秦汉魏晋南北朝诸子很有点名堂时,指的那个姓萧的就是他。他又不露。和康梁的交往不浅,跟黄兴也是朋友。碰巧会试得中“进士”的时候,正逢张之洞、袁世凯会奏停止科举得到批准,“进士”没有号上。没号上也不在乎。民国“革”成功了,做了几任有口碑的县太爷直到今天。
  这时,还兴“站笼”,兴“打屁股”。出巡的时候还鸣锣开道,前头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五色国旗……忽然一下子在他任上不流行了。
  你见不到他流露文气、朗吟诗赋这类活动。书是看的,大多是藏书家的珍本,看了就还。家中不留书。来往的朋友不少;像字典分了纲目:有苗把总,庙里头的和尚,道观的道士,有读书人,有吃粮的军人,有河面上的龙头大哥,戏班子打板鼓的,卖草药的,老中医,账房先生,新学堂毕业的学士……他说“与各界之交往有益于吏治”。二十世纪有一位大作家的笔名就是他取的。
  他还喜欢小孩子;不过对自家屋里头的小孩子严,别人家的小孩子宽。有一次在家门口见到小孙子摊子边“掷骰子”,嗯了一声延长符号,孙子回头一看见是爷爷,拔腿就跑回家,从此,见到“骰子”担都绕着路走。
  一生爱好的就是这个“酒”字。对于酒,不分贵贱,鼻子一闻定案;说是天天用的东西,哪能专拣贵的买呢?只要是个酒的意思就行。
  阔人家请客席上用上等名牌酒他也开心;送他两坛也不拒绝,也会道谢。要自己买可觉得划不来。
  酒归酒,菜归菜,饭归饭。喝完酒到时候吃饭,吃得很认真,很专一。没有那种“喝多酒不吃饭”的讲究。真正达到“酒醉饭饱”的踏踏实实的境界。
  有时候酒饭正酣的时候,在喧闹的划拳声中坦然入睡甚至呼声大作。热心人搀扶他离席也随和之至,“喔!喔!”连声,上轿也记得道谢。大家都说这种酒德算是可敬的了。
  他一生最得意的政治措施是取消“站笼”。
  他对用刑之有“站笼”十分痛恨:
  “夫子有云:‘士可杀,不可侮。’士不可侮,难道老百姓就可侮吗?”于是,朱雀城最后一架“站笼”他叫人劈了!
  “站笼”这种刑法最侮辱人。把人关在笼子里露出颗头,衙门左右两边一摆任人参观指点。轻的半天,重的一天两天,屎尿都拉在里头,大热天苍蝇一闹,臭气喧天,过路人都掩着鼻子走,说不定累得软了腿,脑壳悬在枷板上头,也就吊死了。
  进“站笼”的人有个层次讲究: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强奸妇女,谋杀亲夫,图财害命……是押送赤塘坪挨刀剁脑壳的份,进“站笼”轻了;偷鸡摸狗,扒窃荷包,“赶场”调戏苗族妇女,夜半挖墙撬锁……按在堂上打二十板屁股完事,这类人进“站笼”又重了。有资格进“站笼”的大多是卖瘟猪、牛肉的,欺侮老百姓、假冒名目乱派捐款的土豪劣绅,开暗娼堂子的,拐卖孩子的人贩子,盗墓者……这类人堂上先挨板子再进“站笼”;也有自己打锣、押游四门之后才进“站笼”的,口里还念着:“我是某某某,做了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情,对不起大家,儆告各界人士千万莫学我,好好做良民!”
  刑具,只有做“站笼”需要犯人的配合,就像做鞋子、缝衣服尺寸度量要求准确一样。做高了,还可以在犯人脚底下垫一两块墙砖;矮了却非得重做不可。让犯人半蹲着搞那么一两天,大家看了会讲话的!
  取消“站笼”之后就改成多打几板屁股、多坐几天班房的处分。比起站过“站笼”的人放出来之后总是阖家远徙他乡,没有脸面再留朱雀要好过些。
  萧县长这次的宴会自娱的程度很浓。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把群众发动起来。在座的客人也将就大口喝酒陪他,拚老命夹几筷子难以下咽的菜。大家都心不在焉,没有激情。
  他晓得醉鬼跟醉鬼讲话最没有教育意义。也毫无乐趣;即使省里的教育厅、南京的教育部那帮醉鬼都一样。“我不是怕你们不办教育,我怕你们真的去办教育!你们就搞你们的周末之宴好了!你们这帮子人办什么教育呢?中国教育之命运要靠你们这帮子人去领导岂不是见了鬼了!”萧县长心里这么想,当然不会说出来,不料想却溢出两个字:
  “……庸碌!”
  让包敬哉捡到了,“你说的‘荣禄’是不是献计废光绪另立‘大阿哥’的那个‘荣禄’?”
  “大概是。……喔!我正想问你,字典里,笔画比较多的是哪个字?”萧县长问。
  “大概可能或者是‘罄’吧!”包敬哉用小指头蘸酒慢慢写在桌面上,“三十五划咧!”
  “何解?”萧县长问。
  “是,是,是缺牙齿的意思吧?”
  “还有多的吗?”
  “唔,……‘ ’字算得上罢?四十二划咧!”
  “还有吗?”
  “这要去翻‘康熙’了。”
  “‘(龍龍龍龍)’字,”萧县长用食指蘸着酒在桌面上写,“六十四划,音屑,话多的意思。你看你看!饶舌,多嘴,何必用六十四划来写?也算龙纳之极了!”
  幼麟和柳惠看着萧县长摆布这些人,觉得他洒脱,宽阔,自身心胸松动才那么纵横捭阖。
  “今天时间差不多了吧!要多谢诸位的光临,我还有些公事要办,就到这里了吧!哈哈哈哈!”起席的时候搭着陈家善的肩膊说,“要不要我这里派人送你回去?”
  陈家善连忙摇手。
  萧县长对季亚士招招手,“他们两位——”指了指幼麟和柳惠,“——就这样办了呵!”
  “晓得、晓得。”季亚士像是自言自语。

  狗狗要上学了,家里为他起名字很伤了几盘脑筋。
  幼麟翻了几夜的辞典,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找,几寸厚的字,辞典居然没一个名字中意的。大部册子罗列面前,正所谓束手无策之际,冷漠地顺手翻开第一页——
  “序”字赫然入目,就叫做“序子”吧!
  正好,爷爷从芷江发来信函,提到狗狗名号,“杏梧”。最后决定学名为“张序子”,号“杏梧”。
  “序”就是要懂得讲道理,懂得年齿大小坐次先后,懂得条理规范,人生开始,要讲究步法轻重。幼麟把这点意思向芷江的爷爷汇报了,爷爷回信中提到取“序子”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还可以,雅,就这样吧!”
  婆到准提庵拜菩萨的时候,也为狗狗求得一个“观保”的赐号,即观世音菩萨保佑的意思。幼麟对婆说:“妈,嘿!嘿!好!”
  张狗狗,学名张序子要上学读书了。
  狗狗低头折纸龙,头都不抬,正正经经地对爸妈说:
  “我不会去的!”
  幼麟和柳惠相视一笑:
  “狗狗长大了,不读书怎么行?”
  “不去的!”狗狗说。
  “学堂好多同学,一起读书,一起走玩。”柳惠说。
  “我走了,王伯怎么办?没人管王伯了!”
  “王伯是大人,她有好多事忙,不用你管的。”柳惠说。
  “你两个不清楚。我走了王伯会不好过;我也不好过。我有好多事,我在等岩弄,等隆庆,等‘达格乌’,他们老远来了见不到我了,岩弄会哭!……”
  说到上学、上学好大一件事,原来去的就在自家后门口隔一家周家染匠铺“考棚”里头。也就是两年多以前妈妈和爸爸走丢了的地方。
  既然这么近,就没有哪样好说的了!
  先生就是幼麟在凉水洞吃饭接爷爷的那一帮人。(其中少了个黎雪卿。他死了,留下小小个子的妻子在岩脑坡一间矮木房子里住着,先前还看到,后来不晓得上哪里去了。)
  考棚一进围墙是个小操场,上坎子大门立着对石鼓,进门左右带回廊的两行房子前清就是考试的考场,现在分段成几年级、几年级的教室。往里走是考官办公所在,中间一道两边带木靠背的走廊,走廊左右,各有一个小天井,一边是桑,一边是紫荆。然后是客厅,左右是办公室。沿右边办公室窗子外边左拐弯进去有道小门,一出来,就在狗狗家大门隔壁。
  一年级在左边头一间屋。长课桌,长板凳,底下有不分格的敞开屉子放书包。同学有生有熟,还有乡里有钱人家子弟,讲话“杠杠”的脑后音。熟同学有田时谷,戴老毛戴国强、顾凤生、顾远达。朱家干大哥朱象生,文星街的陈开远,白羊岭坡底下的陈文章……熟,是因为各人爹妈出门作客吃酒打麻将时带去认识的。
  发书了。《国语》、《常识》、《算术》这些东西好奇怪,上面的图画怎么画出来的?这么小。大家拿出来互相比了一下,本本一个样?有人说不是画出来,是“印”出来的。什么叫做“印”?
  “呐,好像盖图章!”
  铃铛一摇就上课。先生讲,学生听。学生不许讲,学生一讲就变先生了。学生要耐烦让先生讲。先生也是学生变的。先生跟狗崽、跟猪崽不一样;狗崽爹妈生狗崽,先生的爹妈不生先生;有的卖黄丝烟,有的开油坊,有的喂很多鸭子卖。有个先生的爹不是真爹,爹死了,跟她妈一齐嫁给一个杀猪的新爹,小时候时常挨新爹的打,长大做了先生才不打的……
  这都是同学们下课时在操场上摆的消息。
  第一堂课是国语,先生点名的时候叫道:
  “张序子。”没有人答应“到”。
  “张序子!”还是没有人答应。
  先生马欣安,早晓得这是狗狗的学名,“狗狗!叫你的名字,为什么不应?”
  “你叫我狗狗,我会应的!”
  “你读书的名字叫‘张序子’了,以后就要应!你不应,就以为你逃学,懂吗?”
  国语第一课是:
  “人,一人,一人唱。”
  先生一个人在讲台上说:“人咧,我们大家都是人。‘人’这个字很好写,这边一下,那边一下。‘一’咧!更好写了,这么一横就行了。‘唱’呢?这个‘唱’咧!这个‘唱’字呀!比较难写,笔画很多,笔画是很多的,左边是个口字,这个四方框框像不像一个嘴巴呀!”
  有的回答说“像”,有的回答说不像:“口是圆的,不是方的。”
  先生接着说:
  “字就是字,不是画画,画画就要画什么像什么,写字呢,大概像了,记住就行。长大了写信,用写字就快,用画画就慢。——这个唱字咧!比起‘一’呀!‘人’呀!要有意思了。唱歌用什么唱呀?”
  “用嘴巴唱。”大家回答。
  “对!嘴巴做什么用的呀?”
  “吃饭用的。”
  “还有什么用呀?”
  “喝汤!”
  “还有什么用呀?再好好想想!”
  “骂娘用的!”“吵场合用的!”“吐口水用的!”
  “好!不要乱扯远了,嘴巴除了喝汤、吃饭,还用来讲话唱歌是不是?所以‘唱’字又多了两个口字,口字里还加一个舌头……”
  “哈……”大家开心了。
  “好!你们在本子上照着黑板上我写的字,一笔一笔地写。先写哪一笔,后写哪一笔是有规矩的,长大也一直用下去。写完了吗?现在跟我一起读,‘人,一人,一人唱。’——‘人,一人,一人唱。“人,一人,一人唱。’……”
  爸爸是校长,又上音乐课。点名点到狗狗时:
  “张序子!”
  序子就想笑,“明知道是我,装样子不认得。”就高高兴兴大声喊一声“到”!
  他上哪班的课,工人就把风琴抬到哪班。
  风琴好听,很多声音合在一起奏出歌来。他教别人做的歌,也教自己做的歌。有一首听人说是他做的:
  1 3 2 1 7 6 5 l 2 3——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咯
  3 4 3 2 3 1 2 7 1——
  月下蛙声仿佛穷人哭
  5 5 5 5 5 5 6 5 3 2
  谁家吃鱼肉,心里还不足
  3 4 3 2 3 1 2 7 1——
  大马高车日夜去巡游——
  唱了这个歌,孩子们都懂得凄凉。
  体育先生万仲强,教序子这一班的时候,只让他们在地上翻筋斗,不像三四年级的“捉迷藏”、“抢羊”大动作的游戏。虽然小孩子个个高兴,却弄得一身泥巴粉粉,上学的体面衣服都搞脏了。家长们有意见,学校注意到这件事,开个会吧!幼麟说:“大孩子玩‘抢羊’、‘捉迷藏’,小孩子翻筋斗,这样安排好像有点意思,仲强是费了心的,小孩子经不起强烈冲撞而又能得到全身活动,不单错不到哪里去,而且还对得很嘛!……不过小孩子上学衣服就那么几件,也算是个问题……各位看看怎么办罢?”
  这些“各位”大多书读得多而涉事不广,哼哼哈哈说不出个所以然。幼麟转身问万仲强,万说:“是不是可以多加点音乐美术课?一年级孩子的体育就免了……”
  “你,你这个说是?……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看还是照翻吧!一点都不要改!我去搞一块厚帆布来,让他们在上头打滚吧!”
  幼麟为人的开通,有派头就在这上头。他的决定常出人意料之外,不能不让老朋友心服口服。
  于是高年级的沙坑跳高、跳远、单双杠都搞起来了。

  序子还没有什么个人社交活动。
  同学各住各的地方,说是说朱雀小,城内城外上学的人走三四里路虽算不得一回事,其实也算得一回事。一二年级的学生若是住得远了,都有个家里人早晚接送。
  上课读书,下课在操场玩玩,然后回家。
  街上是不让去的;有脱缰的奔马,有卖水走得太快的“水客”,说不定还有“拐子”……
  一二年级的学生都穿“开裆”裤。跟三年级以上同学最大的分野就是这条界线上。他们认为不穿“开裆”裤的人是“大人”。相互言志或吹牛的时候就会说:
  “明年我妈就给我缝‘封档’裤了!”
  若果他们早晓得苏格兰当兵的至今只穿花裙而光着屁股根本没穿底裤时,就用不着这么着急了。
  表姐表哥也来得少了。这个“某人某人以前来得多,现在来得少”的问题,一直是个历史性、世界性、社会性大问题。
  只顾自己怨尤,不考虑别人也有人生。
  以前提携过的部下、学生……现在都来得少了。你没想到人人各有各的衣禄前程,各有各的悲欢。有的人的确把你忘了;可能是得意的混蛋,也可能惭愧于自己的沦落无脸见人。大部分人却是肩负着沉重担子顾不上细致的感情。
  你要想得开;你要原谅世人万般无奈和委屈……
  表哥表姐们也长大了……
  序子星期天在家中石板院子里玩。院子靠墙有口大水缸,中间放了高高的“上水石”,石头上栽着“虎耳草”跟“三七”;也曾经养过金鱼,是幼麟一时高兴哪儿弄来的,因为没人理加上饿肚子,很快就死了。
  有时另外一批不太熟的跟他们妈前来陪婆打泡泡福纸牌的男孩女孩,大多比序子小,也不懂事,就由得序子领着前后屋跑,或是搬几张小板凳坐在水缸边宣讲“司马光打破水缸”的故事。
  “那个小孩爬进水缸做什么?”
  “我哪里晓得?那是古人的事。”序子说。
  “爬得进去,为什么爬不出来?打破水缸多可惜!”
  “不打破水缸,小孩子就淹死了!”序子说。
  “我不信!”
  “不信你试试!”
  “试就试!”
  这勇敢的男孩一掉进水缸就站住了,抓住缸沿放声大哭。怕是呛了水吓哭的。
  打牌的大人都冲出来,缸里提起小孩,借序子的衣服换了。
  “你死鬼崽崽!爬水缸做什么?”他妈骂他。
  “哇,哇!哇!序子他讲他是‘司马光’!”那小孩说。
  “我没讲我是‘司马光’,我讲了没有?我讲了没有?我讲不打烂水缸,小孩就淹死了!他说他不信!就进去了!”序子说。
  “你没有救我!做什么你不救我?”那孩子大喊大叫。
  “你好端端站在水缸里,我救你哪样?——”
  大人们有的笑,有的不笑,回屋继续打牌,小孩子继续在院子玩。
  幼麟外头回来,柳惠讲这件事,笑得幼麟弯了腰问序子:
  “要是那小孩真淹了,你怎么办?”
  “站在水缸里一直哭,一直哭,真好笑。”序子说。
  “那你不打破水缸了?”
  “不是水缸的事。”序子说。
  来屋里打麻将的女人则大部分是亲戚,有沙湾的杨孃,西门坡聂家表婶娘,南门砣朱家干妈,西门上张家孃孃,嫁到岩脑坡高家的、四婶娘的姐姐高姨娘,大桥头的玉姑婆,西门坡的聂姑婆,朱家衙的孙姑婆,萧县长二妹崽萧二孃……
  这种打麻将活动,类似英国美国的周末“派对”,讲究点子身份;有些不合式的女人想参加进来还要拜托有关系的人带着,自己还战战兢兢地赔着小心。女学堂的先生来得也少,辈分不够或是手边困难,这类性质的快乐她们体会不到。
  说老实话,真正受益的莫过于序子。突然带来了这么一大批年龄相仿的男女孩子跟他亲近。孩子和孩子在一起都会想出些好主意来玩。“办家家娘”。“办家家娘”就是学大人们过日子。煮饭,炒菜,喝茶吃点心。扩大一点就演“讨嫁娘”办喜事。挑蠢一点的胖娃做新郎,爱娇的女孩子做新娘,一个媒婆一个伴娘。厨子做席。几个女伴陪着新娘哭嫁,弄得俨俨然然。新郎一般都傻;新娘很投入,演完了还抽泣……
  这玩意儿没人教,像民歌童谣是一种历史的沿习。朱雀还有种代代相传的活动。十一二至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带着一叠小方块白纸,一个人坐在北门河跳岩中间折着小船,一只只放到脚底流动的河水里去,折一只,放一只。做婆的做过,做妈的也做过,接下来又轮到她了。
  她清不清楚河的尽头、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洞庭湖?她折了这么多的船,可能有一只两只会到达洞庭湖的……几百年来有没有到达过洞庭湖的小白船啊?
  杨孃的女儿巧巧妹有两根大黑辫子,两颗酒涡,不太白,爱笑,嗓子好听,样子好看。高家姨娘的两个女儿金秀、金霓都是小小的翘鼻子,翘嘴巴,长长的眼睫毛,一低头,仿佛在睡觉。张家孃孃也有两个女儿香萍、香云,样子像清朝人,衣服云肩、袖口都绣一圈花,戴着银项圈,张大眼睛,讲什么话她们都信。
  聂姑婆的孙子长禄,最合适演新郎,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演打仗叫他当炮,喊一声“响!”他就大吼一声!十几下过去,嗓子都哑了。朱干妈的儿子是序子同班,喜欢打架,回回都输,他连哭都不会,该哭的时候,像蚊子“嗡嗡”哼着。背后叫他做“肉人”。隔壁姓刘的孩子。乘着人多也搭着进来玩,就是曾在水缸里站着的那个;他妈样子上下尖、中间大,人背后叫她做“线子波罗”(两头尖的陀螺)。
  有个单身老太太向伯孃的,个子高、大、宽、扁,面色暗绿,好抽口鸦片烟,没钱,穷得四处向人讨鸦片烟“泡子”吞,烟泡子哪随便送人的,所以就让人背后说她贱。平时抽水烟袋,烟到哪里烟屎喷哪里。她租隔壁大爷爷衙子中段那间老破房住。嗓门“呷、呷”像鸭子叫,人打牌就怕她来。指指点点教牌,教了这个教那个;东南西北绕了一圈又一圈,把牌局全搅瘫了。见牌桌上杯子有茶拿起就喝,喝完这个喝那个;还漱口,咕喽咕喽之后吞下肚去。看看这杯子谁还敢喝?接着又是吐痰又是擤鼻泥,顺手就抹在桌子边上、墙上。一个下午大家的兴致就让她弄肮脏了……
  这说的还是二号人物,活动的范围也只在北门和文星街短短的地段上。没人晓得她是天上哪颗扫帚星上掉下来的渣滓。没人有胆子破坏她的兴致,想赶她走。你惹她,你没有时间她有时间,天天从早到晚坐在你家大门的门坎上。你没继续惹她,消了气,她也会自己走。不偷不抢,奈何不得。
  头号人物还数那位前头讲过的谢氏。有人好奇发问:向伯孃若是遇见谢氏怎么办?那当然不敢怎么样!级别不同嘛!就好像拳赛中“羽量级”遭遇到“重量级”。这回巧了!谢氏来了。
  “哈!打牌呀!”回头看到向伯孃,“咦?你来做哪样?你看你一身茅室味,满脸绿,也不到北门上洗洗!……”
  “我早就讲有事要走的!”向伯孃说,“那就别送了,我走了!”
  这倒弄得牌桌子上的人像遇到救星,欢腾起来。
  “蛮娥!你要不来,今天的牌局就算完了!”
  “不要紧!她下次再来,叫人报我一声!啊!口干死了!”顺手拿起茶杯就喝,“咦?都干了!妹崽!把杯子给我续满!”
  屋子闷,人多,向伯娥带来的那股异味还在荡漾,又进来谢氏另股热汗蒸腾的“狐骚”暖流,两样神物混在一起,闻起来,开刀都不用麻药了。
  大家正在无可奈何、危困不堪之际。忽然门外头“沙嗓子”米豆腐担子敲竹梆子的声音,赶忙派丫头出去叫担子挑进院坝里来。
  谢蛮孃头一个冲出房去!
  “来来!沙大!你帮我先来两碗,一碗米豆腐,一碗面,我有要紧事吃完就走!——多加油辣子多加姜……”
  谢蛮孃吃起米豆腐和面的阵式,就像蛟龙戏水,云飞浪卷一般,刹那间,嘴都不拭,一溜烟走了。
  后到跟上的人想开开眼界都来不及。
  “走啦?”
  “真走啦?”
  定下心来,各人吃了一碗米豆腐或面。
  “沙嗓子”一天的生意半天就做满了,柳惠和“沙嗓子”算了账,“沙嗓子”笑迷迷地说:
  “那谢蛮婆连一声多谢都没有!柳校长。你还真是……”
  “唉!”柳惠说,”‘沙大’,你是晓得的,多年熟人,她们的命好苦啊!”
  这段时间,柳惠生了个妹崽,叫爱媚,一对细长的眼睛,喜欢笑,到半岁的时候害病死了。三更半夜报人去边街做“匣子”。学校的几个女同事在堂屋围柳惠坐着陪她等天亮。王伯靠墙坐在矮板凳上,序子俯在她膝上迷神,王伯哭得厉害,序子站起来她都不知道。
  爱媚停息在房里方桌子上。序子悄悄进房走到妹妹旁边,看她安静的好看的脸庞,看她好看的头发,看她睡着的眼睛和长睫毛,看她荷叶边的衣领和袖口,看她粉色的连衣裙。他觉得有个这样的妹妹真好……
  王伯醒来不见了序子,大家也发现序子不见了。
  “序子!你在哪里?”
  “我在爱媚这里!”
  王伯冲进房里抱出序子。
  “爱媚上天了,你不要去看她,看不得的。”大家围着序子说。
  “看得!我看她;她还对我笑哩……”

  三月间,朱雀地域漫山油菜花嫩黄颜色,外人都以为是上天打扮的自然野景。连天的微雨,梨、李、桃、杏、桐和路边棘花……都相继开了。半夜山腰里传的杜鹃声,本地人认为从来如此;外方人却容易勾起美丽的凄凉。第二天大清早,太阳暖照脸上,昨夜软弱的情致又不见了。
  所以,外人对朱雀城有一个难解印象:既出诗人式的强盗,又出强盗式的诗人?
  幼麟偕胡藉春、马欣安、高素儒……几个老朋友到岩脑坡文昌阁走了一趟。在兰泉涯边泡一壶好茶喝了,一起坐在石莲阁半山亭子两边。
  “……论理讲,考棚那地方也着实太窄小了,文昌阁又闲置着,当局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层……”高素儒说。
  “眼前能这样想,也就算贤明可贵的了。”胡藉春说。
  “也可能看到幼麟回任,乘热加一把火……”
  幼麟叹一口气,“老实说,这几年我都疲了。选青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学堂搬完家,我看我还是离开的好。在家里搞我的音乐和图画去!”
  “你真絮毛(开玩笑)!你走了,把我们钉在文昌阁!你一个人去当艺术家?我讲呀,你这一手还真艺术得很咧!”方若说。
  幼麟无可奈何地说:“各位贤兄!讲实在话,帮我想想,我是当校长这块料吗?我的的确确是身心俱疲,残缺不堪,做不了正经事的……”
  方若说:“我也明白,爱媚妹崽死了的确挖了你一块肉,你看你,男儿大丈夫如此气短!”
  “你也不好这么说,”马欣安对方若说,“痛苦是不可拿快乐补偿的。挖这块土补那个眼可以;伤心难过只有时间这东西能够修理。这就需要时间……”他站起来拍拍幼麟,“大家走吧!明天考棚会上见。”
  下了石莲阁坎子,两个崭新崭新的军人迎面而来。大家见是孙得豫、刘文蛟,都忍不住一阵欢呼。
  “嘿!嘿!好气派!看我们今天的革命军人!”
  两个人向大家敬了军礼。
  幼麟问得豫和文蛟,怎么这时回来?
  “部队在衡阳准备北上,有半个月整休,我们几个请假回来看看!”
  方若问:
  “听说,北伐军势如破竹,日本的田中在山东还有些动作……”
  “那是张宗昌搞的事,他那种局面难以长久。政府已经通过北伐军调整全军序列,各集团军战斗部队按计划沿正太、京汉、津浦铁路北上。日本人在山东搞济南惨案,杀蔡公时专员……都挡不住北伐军狂飙之势,这下我们中国可是有希望了!”孙得豫、刘文蛟跟大伙边走边谈直下岩脑坡过永丰桥进南门。大伙散了,得豫跟幼麟回文星街古椿书屋。
  “妈!你看是哪个来了?”幼麟向厨房伸着颈根喊。
  婆走出来,面对这个魁梧英俊的军装男子。
  “大舅娘,是得豫呢!”
  听到得豫嗓音,知道是多年没见的外甥,自己坐在太师椅上,哭了:
  “你长得这么大了,一身光闪闪子,舅娘都认你不出了……你先坐下,我马上就哭完了,我去给你泡茶……”
  话没讲完,柳惠已经让王伯把茶端上来了。
  这一家好高兴。
  “那年你出门是到哪里去了?”婆问。
  “先是到了汉口,后来到广东进了‘黄埔’。”
  “啊?黄哪样?”
  幼麟说:“‘黄埔’是军官学堂,进到里头学带兵打仗。他毕业了,当军官了!”
  “舅娘,这一盘我是从部队请假回来,过些天就赶回去归队。我们的部队在衡阳。”
  躲在王伯身后边的序子让三表叔看见了。
  “那不是狗狗吗?”过去一把将他举起来,“你认得我吗?你认得我吗?”话没说完就亲他的脸。
  “我认得你,孙三满,你好雄!你打仗!你不要叫我‘狗狗’了,我有学名了,我叫‘张序子’,以后你就叫我‘张序子’。”狗狗说。
  “‘戏子’!怎么叫‘戏子’?这名字没有‘狗狗’好!”三表叔说,放序子下了地。
  “不是‘戏子’,是‘序子’,同学也叫我做‘戏子’,我就骂他娘!”
  大家嚷起来:
  “吓!吓!不准骂娘,要好好和同学讲明白嘛!”
  婆问:“你二哥茂林看到吗?”
  “没看到;他在北平写文章,投稿谋生……”得豫觉得讲得还不够通俗易懂,“他在北平卖文章。”
  “都有人买吗?饭吃得饱吗?”婆问。
  幼麟忙着补充,“茂林的文章值钱,好多人买,好多人喜欢看。”
  “所以我讲,外头有钱人就蠢,好买不买,买文章做哪样?文章有哪样看头?又不是金,不是银,不是唱戏!”婆讲。
  幼麟说:“要不是说,外头人蠢嘛!我们朱雀人个个出门都有出息,都赚了钱回来!”
  “那是!”婆说,“我信!”
  吃饭的时候婆也问得豫,外头,饭都让吃饱吗?冷天衣服都够吗?累吗?打仗的时候要晓得躲着点,该跑的就跑……
  得豫唯唯听着,不合适的话也要解释两句。比如带兵打仗,躲着点,小心点是说得过去的;跑,不行!兵不能跑,官也不能跑。跑,就是“逃兵”,就要抓来枪毙。这话面对老舅娘原本毋须说的,就由她讲好了;不行,军人就不爱提“逃兵”、“临阵脱逃”这类事,这是当兵的“软肉”之处;有如别对船老板讲翻船故事,他们连单讲一个“翻”字也不爱听。酒席上鱼吃了半边,轮到要吃另一边的时候,要看看在座有没做水上生意的,或者是干脆顺口就说:“喂!把这只鱼‘搞转来一下’。”或是:“我们大家吃另一边罢!”
  沅水辰河一带多码头,吊脚楼上常住着过路船老板的女朋友。有一晚,因为床板太窄,女朋友被挤得要掉下床去,半夜三更那女朋友才叫了一句:“你‘翻’一下身,留点地方给我。”给狠狠槌了一顿……
  忌讳成规,助长威严。
  得豫在朱雀家里没住上半个月,这期间拜访了家乡前辈和朋友,便跟三四个黄埔同学归队去了。
  北伐阵势威震寰宇。后门隔壁周家染匠铺老老板烟床木板墙上新贴了一张戴大盖帽、全副武装、手指着观众、上嘴唇留着胡子的张大着嘴巴叫人冲锋的蒋总司令的彩色招贴画。那可真是神气到家。
  街上挂满彩旗。常听到东南西北城墙上洋鼓洋号的奏鸣。城里城外马匹来回穿插。河上运马草的船,挑马草进城门洞的人,弄得到处闻得到新鲜马草的香味。扛枪抬炮的队伍在街上经过。
  推翻满清、建立民国那些日子,也没有这种闹热阵势。
  朱雀城就像满满一大箱炮竹,一下子让人点响了。
  点炮仗的人,就是住在西门坡高头的“老王”玉公。
  原来保存的所有的实力都打着埋伏。虽然打的是陆军新编三十四师的旗号,吃的是中央的军饷,可他却是从未听从过谁的命令。
  这下北伐了。眼看统一的大局面就要形成,他自己也有必要在新形势下调整一些表情,冀得适应迟疑的局面。主题是:“我是你们中央的,我从不属于北洋军阀!”当然不是北洋军阀,也不是南洋军阀,更不是西洋东洋军阀……
  “放马南山”这句话对他可说是再合适也没有。他就是“放马南山”。他的骑兵“旅”或“团”就都藏在各个苗乡山里,满溢出来的方散落在朱雀四围。
  他要热闹起来,表示是我们的国民革命军在“北伐”。我们跟他们是一路的。
  时不时三王庙的军乐队要在热闹大街走那么一圈,奏出好听音乐让大家共享。
  街上小孩唱着学堂教出来的歌:
  “黄花岗上草青青,碧血染尽中华魂,民族民权与民生,三民主义革命军。”
  小学已经搬到文昌阁。箭道子、小校场、玉皇阁、楠木坪的王殿、王家衙的公园都住满了兵。他们也唱歌:
  “亚人应享亚洲权,亚人应种亚洲田。青年、青年!且莫同种自相残,以防寇虏执先鞭!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
  王殿的驻军好像音乐修养差一点,唱起歌来拍子和嗓子总显得哪些地方不太得法,是不
  是调教有点不对头?什么: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还有那张翼德,当阳桥前……”
  墙外老百姓也指指划划地笑,这哪里像军歌?后来晓得是召来的新兵,又关心新兵的待遇来,想着那些歌,都说有点像他们吃的粗粮。
  笑谈传到幼麟耳朵里:
  “不对不对!歌词是冯玉祥将军做的。这歌做得好,冯是个好统帅,衣、食、住、行,都跟士兵一样,演讲也不打官腔,土词土调,人人听得懂,句句讲在士兵心上。纪律严明。攻战勇敢……他还做过好多类似的好歌词,可惜我都没有收全……”
  小校场尽头远看营房白墙上的四个大字“我武惟扬”真是壮人心肺!
  最好看的是骑兵和炮兵操练。大清早天麻麻亮的时候,老百姓黑压压一片已等在校场边上,雾气直往鼻子里钻,只听见叫口令的拉长着嗓子:
  “向左——转——走!……”最后的这个“走”字变成花旦的嗓子那么尖,刺耳地直插云霄。这个“走”字一出,地底下发出一阵阵有节拍的“轰轰”之声。
  骑在马上的人,拉着带轮子的大炮的人,他不像步兵操练说走就走。不单是自己拉着大炮转弯,还要自己拉着大炮跟其他几十门大炮一齐配合着转弯,所以司令员的嗓子拉得特别长,这叫做“预令”和“动令”。“向”字一开口,马队炮队就开始按口令方向慢慢移动……
  透过雾气看那阵朦胧的行动,听那有节拍的抽象声音,两三代老百姓肃立观看这种阵势之后。再听到外方人骂朱雀城的人牛皮无边的时候,也就不以为意了。
  清早晨天没亮,城垛子上号兵在“校号”,人在睡梦中默认这是一次温抚的骚扰,未生出反感。
  若是哪天早上没听见号音,要不是下雨就是部队调动,反而会流露出浅浅的惆怅心事了。
  军队既然热闹起来,老百姓也莫名其妙地传染上这种兴奋。序子夜间梦里头尽是马背随着马背浪潮似的汹涌,车呀炮呀地混在北伐军歌里跳舞。
  王伯带序子到文昌阁上学。她选了条最省脚的路。出后门沿北门城墙走到东门,出东门绕边街到南门,左手转弯过永丰桥上岩脑坡,左手拐文昌阁进学堂。
  一路上他们俩说话:
  “你妈给你生了个弟弟,这下子你是哥哥了。”
  “我不喜欢她总总给我吃‘鸡霸腿’,我一点也不想吃‘鸡霸腿’。”
  “那你在木里不也喜欢吃嘛!”
  “木里是木里,这里是这里,我一点也不想吃!我怕吃!”
  “那以后不吃就是!原本你妈生弟弟喝鸡汤,霸腿留送你吃是为你好……”
  “嗯!为我好我也不吃。大人总是为这个好,为那个好,不管人家喜不喜欢!”
  考棚过了是田留守门口,有一只大长毛白狗蹲在大门口坎子上。
  “序子,你莫惹它。”
  “我不惹人,也不惹狗;我都不喜欢惹人,也不喜欢惹狗。我跟自己在一起。”
  “那好!'’
  “我在考棚门口看到调皮伢崽惹它,拿石头打它,它气了,它就追,要咬那些伢崽……我最最讨厌那些人去惹狗,狗又不惹他们……”
  “所以唦,爷爷都讲你自重。”
  “自重是什么?”
  “自重就是不惹人,不做痞子流氓!”
  左手边是北门城门洞,挑水的,挑马草的,挑白菜萝卜的,挑粪的,出出进进好闹热。城门洞左手边谭伯娘和她儿子谭勋杰在炸油炸糕、灯盏窝,把半边城门洞都熏得又油又黑。调皮浪童们给他们编了个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挑粪的脚板滑。”他们的摊子矮,一旦打翻了粪担子,那些东西是直朝油锅里灌的。
  有过吗?没有。万一有呢?所以谭伯娘精神紧张。
  再走一段到绅士唐力臣大门口了。唐力臣对辛亥革命还是武昌起义有过功劳,当过说不清楚的“司令”,大门悬了块匾,上书“国家柱石”,这种称呼铁板钉钉,硬个硬。红底金字,颜色鲜得很,路过的人来来往往好多年,回回都还要抬头看一看。国家的顶梁柱,有胆子、肩膀硬才挂得出来。你家敢不敢半夜三更偷回去在大门上挂三天?你几时对国家起过柱石作用?他公然地挂,亮在大家面前。唐力臣不识字。当然,带兵打仗,识不识字一点关系都没有。子弹、炮弹这东西从来不管识不识字的:翰林状元照样打。见人就打,不管你读书多少的。战场上见分晓的是你不打别人、别人就打你。唐力臣不靠读书而靠拚命活过来了。不单活过来而且还是司令。时光蹉跎,故人星散,没什么人和他热热闹闹地交往。他低调,瘦瘦小小的个子,两撇八字胡,常常一个人到城门洞来看各种告示。摇摇头,有时又点点头。乡里进城的人都认得唐司令而不认得唐司令看的告示,便上前请教:
  “唐司令,你看这些告示里头讲了些什么?”
  “危险!危险!”说完掉头就走。他哪里认得这些字?你不是为难他吗?
  以后的朱雀人听闻或预感到可怕的事情来临时,便会用一句谚语概括:“唐力臣看告示——危险!”
  再过去是陈家,婆娘姓印,是柳惠的同事,生得个女儿很肥,两节手像藕,她妈抱她来文星街,序子觉得好玩,给她取了混名:“水桶”。
  再过去是序子的好朋友又是同班同学唐运隆家,唐运隆脑壳长癞,总医不好。柳惠再三叮嘱序子,不要把帽子让他戴;也不要戴他的帽子。跟同学好不好没关系,这叫做预防传染病。唐运隆颈上戴了个银项圈,人是很可爱的。
  过了“善堂”,有些生疏的房子。“善堂”是干什么的呢?也不见它散米散钱做好事?总是好多人闲坐在门口,高凳子、短椅子,轻言细语永远说不完的闲话。到夏天某些夜晚,黑黝黝门口重叠起两张方桌,左手一张骨牌凳上站着一个预备宣讲“圣语”的人。香纸蜡烛一点,那人敲起檀板放开嗓子嚷起来。声音既不像唱歌。也不像念经;周围的二三十个听众非常的专注。路人从人缝里挤过去他们也让,也不在意。气氛肃穆,像似在做一件认真赌咒发誓典礼。
  再走过几家不熟门口就是“箭道子”了。二三级坎子一片广场,左右分列十来棵半死半活老柳树,东西钟鼓楼。东边鼓楼旁边一道通向正街的衙子,楼底一家姓佘兼卖霉香豆腐乳的刻字匠,他儿子混名佘卡卡(鱼刺)是序子同班。
  西边钟楼底下住着脑壳很小、留一撮鲇鱼钩钩胡子、见人笑迷迷的康师爷,他儿子康宗保也是序子同班。
  广场很大,容得下一营兵操练,没兵驻扎的时候让人“打鸡”(斗鸡),五六圈场子,大清早上千人在嚷。
  广场尽头有矮花围墙,里头才是正正经经的营房和讲究的操场。里头的操场有几个小门,一个门居然通考棚,一个门通登瀛街。
  再往前走,就到苏儒臣染匠铺了。染匠的经营不错,人也出名。为什么出名?胖。
  朱雀城有三胖,二男一女。一,北门苏儒臣;二,楠木坪方麻子方吉;三,四方游走的道门口谢蛮婆。
  既然到了苏儒臣门口,就要讲苏儒臣。
  苏儒臣小学都没念完。染坊是他爹留给他的。他自小就胖,他爹妈不胖,他爹还特别之瘦,并且死在痨病上。为什么到他就胖?也有人怀疑过他生爹是另一个人,不可能;他妈长得七零八碎的丑加上周围的环境没有一个胖子。甚至全城的胖子都十分希罕,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也有人说或者偶然吃到一种致胖的仙药,这就难说了……
  他不恶,也少亲近人。染坊发展了,是因为地点适宜。门对门就是一道城墙,晾彩色布染的木柱架子一溜排在城墙上,大晴天阳光下彩旗招展,迎风飘扬,无疑成为耀眼广告。请的技工和管事都是苗族人,苗和苗很容易“苗”在一起,四岭八乡的苗族人就容易招引到这里来;也因之积累了一点经验,逢五逢十的“赶场”还调动了几个“外勤”在场上做兜揽工作。生意果然发达得很。
  有了钱就想插身到朱雀城名流活动里去。费了好多时光和钱财冲刺都进不了圈子,再努力、再使劲还是进不去。
  也意识到可能是文化上斤两不足,于是便买了几本“写信不求人”、“楹联大全”之类有益身心的书籍进行自修发奋。忽然一天来了灵感,乘兴到正街上买了枝“大抓笔”,一张六尺宣纸,题了八个大字,用石灰跟黄豆粉和成浆糊手工精染了,竹挑子撑起高高地挂在店门口:
  “春暖一锅,精染五色”。
  果然引来了些读过点书的闲人,看了都哈哈大笑散了。不久又引来另批闲人看了也都哈哈大笑散了。
  苏儒臣不太晓得是怎么回事:
  “唔!这下子怕是看出我一点文化素养了罢!”
  染匠铺里的技工们也发现门口来往的人们比往日汹涌,都像是为那块布招子而来,来了就笑,并且还探头探脑地想看看苏儒臣原神在不在店里头。都心中纳闷。……
  直到有一天苏儒臣气虎虎子转来,叫人把那八字大布招子扯下扔在染缸炉子底下烧了,才明白毛病真出在招子上。后来鬼精点的年青伙计悄悄告诉大家,“春暖一锅,精染五色”,过路人读成:
  “蠢卵一个,精染五色”。满城都当笑话讲。
  苏大砣又添了个外号叫做“苏蠢卵”。
  半个月苏大砣瘦了好几斤,路上遇到那些卵读书人,便铁青着脸,招呼都不打,也断了跟文人拉关系的念头,准备从政。
  其实,苏家染匠铺的布确实染得好,透蓝,匀称,犯不上去计较别的什么的。他想不开,就是想不开!
  本来就不爱笑的苏儒臣走在街上,这番就更不笑了。
  好!过了苏儒臣染匠铺隔壁有一条深深的衙子,住着位曾经在外做官的程斗南先生,回到家乡不扰民、不惹事,只在家里种花读书过日。建了一幢让人挂在口上啧啧称好的房子,生有一女一男,女名程少缘,是柳惠女学堂的学生;男名程少矶,是序子同班。他们家有两样著名的东西。一样是湘西著名的民间雕塑家张秋潭先生为程先生夫妇俩做的不足一尺的塑像,是件流芳百世、神品级的艺术品;另一样是架德国钢琴。运钢琴到朱雀城来干什么?谁弹?谁听?就让它万里迢迢、飘洋过海到朱雀来挨寂寞冷落日子,来招灰尘?直到哪年哪月变成朽木……没人有兴趣去打听。何况兴趣也各有水平。来头不小的钢琴,一定有个来头不小的故事。
  门面不大的杨家祠堂门口再走二十来步,左手边便是东门城楼。莫急!面对面,城门洞之左,正街尽头之右有一家京果铺名叫“稻香村”不可不提。
  这是朱雀城正正式式的两家京果铺其中之一。全县年节典庆所需之糖果点心都靠这两家供应。另一家在正街上,箭道子衙子出口处,匾上横刻三个大字,“丰庆轩”,是画家胡藉春的产业。
  丰庆轩和稻香村的产品大同小异,而那点小异却决定二者缺一不可。
  譬如婚嫁礼数,正经八百地坐花轿、拜天地、进洞房的买家,多光顾“丰庆轩”。他们点心斤两十足,包装规矩,细红线在包上捆个十字再贴上红纸印成的“丰庆轩”三个大字,一圈小字“朱雀城正街一百零二号精制适口点心”,有京城气派,也讨老辈人喜欢。
  如果文明结婚,当然是上东门口“稻香村”。两家铺子用料和点心品目基本一样,只在一些小地方耍了点乖巧。一,和面的时候滴了两滴从汉口弄回来的“玫瑰香精”;二,包封上贴一张从上海四马路订购的“八美图”彩色画片。光景颇令新派人一展眼目视为同志的。
  “稻香村”的老板赵广森混名“灶蛐蛐”,人不错,谐谑,通达,长沙兑泽中学毕业后回乡继承这份祖业已经十有三年了。老婆从不露脸,躲在后头屋子呕气,为的是四十的人对不起老赵没为他生个一男半女。赵广森就对她说,你犯不上惭愧!生不生是两个人的事,说不定还是我的问题咧!你要想得开,到沙湾、蛮寨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见见太阳。你又没有病,成天躲在屋里像个病人,要快快活活,流水不腐嘛!你懂吗?你是好人,你是我这辈子见过少有的好人!生不生孩子我不在乎!我也不会找别的婆娘,我一辈子就死跟l你到底……你做错了哪样嘛?哪里来那么多惭愧?……
  街上过路的都听到赵广森跟婆娘说话。有的人讲赵广森婆娘是个肥婆娘,有的说是个麻子婆娘,有的说是矮婆娘,有的说是跟筷子一样的瘦婆娘。点心师傅听了都摇头微笑……
  “稻香村”的门面小、进深大,后头有很宽的作坊。铺面一大拐弯长柜台上罗列十几口高身玻璃罐,点心一览无余。柜台里六口大陶釉缸也是直字排开,晚上关店门后所有点心都收入缸里,缸口压上红布纱袋再搁上块长铺板,广森有时就拿缸子当床睡在上头。尤其是过节过年前后人口往来杂芜的时候。
  于是,外头就流传一个笑话,讲店里三更半夜老鼠墙底打洞,广森顺手在缸子里头取了一个“雪枣”堵在洞口,老鼠再怎么弄也进不来了。
  一个“雪枣”为什么众人就那么好笑呢?要晓得“雪枣”这点心最是疏松得了不得。原料是小手指头大的糯米条混上别的什么特别材料,油炸以后居然胀成胖娃娃手杆那么粗一段,再趁热滚上糖粉,那是吹弹得破、到口消融的妙物。怎么一堵硬得连老鼠都进不来呢?明明有人在糟蹋“稻香村”的牌子了。
  广森听了也跟着大笑:
  “哈,哈!哪里有这种事?我屋里两只猫儿比特务连的兵还凶火,哪容得下老鼠?不过这笑话做得好,告诉我是哪个,我称两斤雪枣送他。”
  人问会不会是同行相忌?
  广森说:
  “你是不是提醒我‘丰庆轩’在搞动作?快不要这么讲!人家胡藉春胡先生是道德文章中人,让他听见了,会把我看小。”
  后来胡藉春先生也晓得有人在讲“稻香村”的笑话,连忙叫人去“稻香村”订了二十斤“雪枣”分赠熟人朋友,也在为化解这个笑话努力。他说:“讲笑话归讲笑话,不能损伤自己和别人的阴德。”
  朱雀城有两家铺子用了北京城的著名招牌。南门内序子的姑爷的“同仁堂”,东门内赵广森的“稻香村”。‘朱雀城的“同仁堂”怎么能跟北京的“同仁堂”平起平坐呢?北京“同仁堂”的神药“金老鼠屎”、“万应锭”只能向北京买得来;朱雀城的“同仁堂”家里人有病用“金老鼠屎”还要向序子的婆婆要;至于北京城的“稻香村”,他们卖的什么点心,朱雀城的“稻香村”怕是连听也没听过。
  那么,北京的“同仁堂”和“稻香村”会不会找朱雀城那两家铺子打官司呢?不会的。因为天底下某个角落有个名叫朱雀城的地方,北京“同仁堂”和“稻香村”的老板也未必知道。
  到了东门,王伯就带序子出城门洞走边街了。原来城墙在左边,现在城墙变在右边。
  边街一路过去都是做木头功夫的。棺材咯,家具咯,脸盆、澡盆、马桶的咯!要紧的是雕菩萨的。湘西十几个县新老庙宇要增添大小菩萨,都到这里定做。边街不到半里路,起码有五六间菩萨作坊。
  序子还小,喜欢看雕菩萨还不到时候。
  到了南门,左边是卖米的米场。不进城门洞往左拐,上永丰桥。永丰桥其实是个暗桥,水从路底下通过是看不到桥的。拱起来的路面左右两边有刨条丝烟的的,做生牛皮钉鞋的,卖硫磺、绿矾、生铁的,打镰刀斧头的,卖茶籽油、桐油的,和一家剃头店。闭着眼睛你闻得到哪家是哪家,条丝烟、生牛皮、硫磺、桐油茶籽油,连剃头店那股子热水泡过的头发味、皂荚味、洋碱味道都很足。
  上坎子进岩脑坡地段,有撸起袖子用大浅盘子淘朱砂的,有车洗桃源石玉器的,还有店面空荡荡、几个老家伙坐在矮板凳上抽水烟袋、抽吹吹棒聊闲天的,其实动不动就千块万块光洋进账的水银生意的。这些人走出大门都像个穷人。听他们讲话,看他们举止,一点显山露水的“谱”都没有。年轻人就欠这点火候;这气度,三两年是炼不出的。
  上了二十多级石坎子左手拐弯就是有名的“洞庭坎上”,那里有一口好井,再傍小路上去是大诗人田星六老先生家,再往上拐几个弯,就到了风景幽胜的石莲阁的后门,这里搁下不表。
  一路上坡,其余都是住家了。有著名的滕文晴先生家、高素儒先生家、韩山先生家。
  岩脑坡之“坡”,其实是青石板铺就的缓坡街,安有下水道,冬夏宜于居住的地方。
  坡尽头左转弯上四五十步路就是文昌阁小学。
  右转弯有条弯里弯打的石板小路下去,就到登瀛街。
  直走要过一道闸子门,是个臭气熏天、让你一辈子忘不了的硝牛皮作坊区。
  臭,是一种非常特别的、主客观相互切磋恰到好处,或视如仇雠、势不两立的微妙东西。
  自己亲生幼儿、一把屎一把尿,做妈的从来没听说厌恶。
  黄昏后,吃过晚饭的男人懒坐在自己卧房靠椅里,一盏落地灯温馨地顺着肩膀照在左手捏着的《管锥篇》六卷八,讲着猫和狗的地方:“……吾人尝有俗谚云:‘猫认家不认人,狗认人不认家’。一文家嘲主翁好客,戚友贲来,譬如猫之习其屋非好其人……”正好猫躺在身侧,狗卧在脚跟,想到猫狗的习性的确是这么一回事,觉得古人也都和自己的想法一样,不免小有得意,于是,右手在左脚大脚趾二脚趾缝间上下求索,并优雅地把成果缓缓地送到鼻子跟前……这种诗情画意境界,谁有过厌恶情绪?
  或是在荒无人烟的漠野,或是独行于森穆庄严的古行宫之中,你肚内忽然洪波涌起,来了一下《尤利西斯》三六0页引用但丁《神曲 地狱》诗中的行动:“……他以自己的屁股代替了号筒。”
  怎么样?你痛恨这种声音吗?你忿怒这种气味吗?
  当然不!你会觉得温暖而亲切之至。
  同一种性质、内容,换了一个场合,有时候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甚至误了国家大事终生悔恨、永世不得翻身。
  《维多利亚女王》传中,女王和宰相梅尔波斯(是不是梅尔波斯还是别人?已经记不得了。那是我一九四五年在江西上犹县读过的灰色封面商务版的书,以后想看也没有机会)接见西班牙(?)德国(?)法国(?)特使的当口,“从梅尔波斯(?)身后忽然发出一个惊人的声音……”当晚这个羞愧要死的宰相大人逃到法国巴黎去了,直到维多利亚死后才有脸回转伦敦。
  犯得上这么认真吗?外国人就是外国人,一个屁等于一个政治错误,这话从哪里说起?
  我们中国伟大就伟大在这里,一个屁算得什么?还有伟人做在诗里嘛!达赖、班禅的大便,有人还抢着当药咧!大人物早上出恭,一群人围坐在藤椅上陪他聊天的事也有人听说过。这是潇洒,这是“如烹小鲜”的气度,才区区几百年历史的番邦怎么能懂?
  好,回到硝牛皮作坊那边去吧!
  常听到人劝人:
  “你忍着点,惯了就好了!”
  牛皮作坊的臭气,人是在“熬”不是“惯”。过路的人在“熬”,里头的工人也在“熬”。试想想,那种臭味,连全世界最肮脏的苍蝇都逃得远远的,谁“忍”得住?
  牛皮作坊那边,有的善男信女还非去不可!
  那里有阎王殿,有玉皇阁,有牛王庙,有平苗立大功的傅鼐的傅公祠,有口好茶井。
  一张张牛皮绷在太阳底下晾晒。
  正忙得要死的工人于作坊“硝池”边使劲地在剔刮残留在皮下的脂肪。
  牛皮工人上街,人用鼻子就认得谁是谁。也有人说:凡是进过“硝场”的人经此一硝,进棺材入土,起码有三百年不烂之身。他们身体强壮吗?身板硬朗吗?没听说过以后的事。
  奇也奇怪,这臭气只聚在一块,不扩散外溢,不漫延流动。即使炎热到家的七月间,那股臭气几几乎浓得能托得起人。
  这只是一股上升的巨大的叫不出名堂的气流。大约百步远斜坡上的石莲阁和文昌阁,却是一点影响都没有。或者,这种气流对石莲阁和文昌阁郁葱的树木有一种专注的养分益处也说不定。
  王伯告诉序子,把鼻子闭住就行。
  序子说,闭气没有这么长。
  王伯也觉得是。又说,你可不要闭了鼻子用口吸,进了口的臭气混着刚吃过的早饭会呕。你走快点就是。
  快不得,序子说,快了扯气急,吃的臭更多。
  两个人一边好笑一边加快着脚步。
  臭气这种东西好奇怪。
  自己的被窝让别人睡过就臭,哪怕是一点点不一定叫着臭的味道也臭。自己打湿的钉鞋放在火炉膛边上烤干,闻起来一点也不臭;别人的钉鞋也放在火炉膛边上烤,一闻就臭得受不了。
  所以,臭这个奇怪的东西可以分成很多种类。自己的,别人的,公众的,天然的;自己亲爱的人的,自己害怕的人的,臭豆腐的……有的臭大家认了,有的大家不认。
  推而广之,连初见面的脸孔、声音,都和气味一样能马上闻得到香臭而产生爱憎。一点都不原谅,一点都不马虎。
  “你看你的学堂这么好,操场这么多树罩着,像盏点亮的高高悬着的绿灯罩子。”进了校门王伯对序子说。
  “嗯!”
  “你看你学堂的石坎子也做得这么细。那么多的树,好多竹子、桃花、杏花!”王伯说。
  “嗯!”
  “你怎么又‘嗯’起来了?”
  “我快碰见同学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学堂的声音远远听起来像“赶场”。
  一进校门,左右有两间屋。两个校工住在里头,三十挂零的叫郭子昂,五十多的叫李国川。郭子昂好笑容,尖鼻子、尖嘴巴,瘦条瘦条的,看见什么都喜欢开言。李国川比郭子昂稍微矮一点点,脸也宽长一点,有络腮胡子,剃得勤快,像是在假装没长过络腮胡子。他不爱笑。郭子昂管上下课摇铃,李国川管内外接应,有事通报。打扫大礼堂、办公室、井水边,烧开水,两个人都做,没计较过彼此。
  晚上两个人说不上谁值班,有响动就起来,李国川拿标枪,郭子昂打锣。这都不是随便开得玩笑的。学堂就在南华山脚底下,老虎、豹子、豺狗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半夜三更山腰里吼叫几声,全城人听到都不当一回事。
  李国川抽“吹吹棒”,郭子昂也抽“吹吹棒”之外还多一项喝两口的爱好。
  郭子昂喝酒不挑良辰佳日,酒瓶就在床头帐子边上,顺手就来那么两口。有一回可能多喝了三口或四口,刚摇完上课铃不到五分钟又摇了一次铃。弄得全校学生好像闹学潮罢课那么开心。郭子昂被校长幼麟叫到办公室,要他再摇一次算是重新上课。
  同事们都不高兴,有议论。
  幼麟解释道:
  “一年摇错一两次是难免的;一个月摇错一两次就不太好了。我想不至于吧?这么多年的人了,要他到哪里去呢?”
  序子上课,王伯在李国川屋里跟他们两个讲白话。
  下课之后,序子找到了王伯,王伯问他:
  “序子,你上哪样课?”
  “上算术课,上国语课。”
  “什么叫‘算术’?”
  “算术你都不懂?算术就是算术嘛!你不学算术,长大了一加一等于几你都不懂,让人‘揉孽赚’(上当受骗)。”
  “我怎么不懂?一加一不就是二嘛!”王伯说。
  “二加二呢?”序子问。
  “四!”王伯说。
  “一百加一百呢?”
  “两百!”
  “咦?”序子奇怪,“你没有学算术,两百加两百你都懂呀!”序子佩服得了不得!
  王伯说:“两千加两千,两万加两万我都懂!”
  “两千加两千,两万加两万,嗯!先生还没有教。”序子说,“伯,你要是去当先生我就好了!”
  郭子昂问序子:“有什么好?”
  “你不晓得,她是我王伯嘛!”序子说。
  “你妈当校长还不好?要王伯做哪样?你认王伯做妈算了!”郭子昂说。
  “嗯!”序子应着,“我总总(永远)跟王伯,我长大跟王伯转木里去了。不回来了!我跟隆庆、跟岩弄种地养王伯……”
  郭子昂开心了:
  “好!好!我报送你爹你妈去,你不做他们的儿子了,我马上报去!”
  “你一天到夜喝酒,摇铃都摇错了,你是个蠢卵!”序子急了。
  王伯叫住序子:“吓!吓!一文明小学生了,骂野话?骂野话?让我找张黄草纸来擦嘴巴!……”
  “郭满满不会摇铃,叫他‘郭醉摇’。同学、先生都笑死了!”序子说。
  郭子昂装着生气的样子说:
  “那好!那好!大家看啦!序子抢我饭碗了!从此老子光喝酒不摇铃了!让序子摇铃算了!不摇了,就是不摇了!”
  “我会摇铃的!我会的!我会得很!只要你教送我怎么看钟!”
  郭子昂眼看墙上挂钟到了上课时间,马上抓起铃铛一路摇着出门。序子见郭子昂真的摇铃上课,拔脚就跑!郭子昂对着序子背后喊着:
  “序子!序子!你来摇铃啦!到你了!到你了!怎么跑了?……”
  这一堂课是音乐。
  文昌阁小学美术、音乐课两个老师,一是幼麟校长兼任,一是教国语又教美术、音乐的滕嗣荣担任。滕原来是幼麟考棚时的学生,到沅陵读完了师范回来,长大了,就变成先生了。
  李国川、郭子昂把风琴搬到一年级课室。
  文昌阁小学有三架风琴。二小一大。大风琴不好搬,放在礼堂;小的哪班上音乐课搬哪班。
  幼麟教一、二、三年级的;滕嗣荣教四、五、六年级的。
  幼麟一进一年级教室,孩子们对序子嚷起来:
  “你爹!你爹!”
  序子不好意思说话,心里想:
  “晓得!晓得!还要你们讲?”
  幼麟说:
  “今天教你们唱歌。唱什么歌呢?我讲一句,你们跟一句——
  “一去二三里。”
  “一去二三里。”学生一齐跟着。
  幼麟念第二句:
  “烟村四五家。”
  “烟村四五家。”学生一齐跟着。
  “亭台六七座。”幼麟念。
  “亭台六七座。”学生跟。
  “八九十枝花。”幼麟念。
  “八九十枝花。”学生跟。
  幼麟说,大家现在听我一口气念完这四句: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你们懂不懂什么意思?”
  大家说不懂。
  “好!现在大家听我讲。这四句话读在一起就叫做诗。‘一去二三里’这一句,像是我们送朋友出门到长沙到汉口去,陪着他走过回龙阁到凉水洞那头去的意思;第二句呢,‘烟村四五家’是什么意思呢?到了凉水洞远远看过去,河这边,河那边是不是有四五家人家呢?是不是那些人家屋顶烟囱冒一点烟,正在煮饭,正在烧开水泡茶呢?‘亭台六七座’,一路走过去,有‘杜母园’,再走远点是‘接官亭’,再往前走是‘三里桥’和那座更远的大牌坊。再走、再走,出门的人走远了,看不见了。送行的人看到出门的人慢慢走远了,一个人慢慢走回来。一边走,一边东看看,西看看,这边人家花钵子里开着花,那家人家花钵子里也开着几枝花,几枝呢?出门的人走了,心里想起来有点不好过,虽然一边走一边有花看,心里还是不自在,顾不上数一数看过多少花,大概是八枝吧?九枝吧?
十枝吧?……你们想,这支歌像不像我们朱雀城呀?
  “今天我们要唱的就是这一点意思,我唱一句,你们就跟着唱一句,好不好?”
  学生大声说好!幼麟就开始按着风琴教起来:
  1  2  3  4  5
  6  5  3  1  2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2  3  4  5  3
  6  5  3  2  1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幼麟踏着风箱,闭着眼睛,双手来回按着黑白键盘,听着自己的声音,也听着几十个孩子的声音……朱雀城那么小,人们在街上,有时侧着耳朵,听那南华山脚下传来一阵阵好听的微风。……
  文昌阁的小学先生分两种。年青的和年老的。年青的以前做过年老的学生。
  年青的先生到外头升学回来做先生,见到以前的先生,还是恭恭敬敬地鞠躬问好。小学生看见自己的先生向老先生行礼,就打算将来长大做了先生,一定也要向老了的先生行礼。
  回家的路上,序子把看到的事告诉王伯,王伯讲:“这就叫做孝顺。像老鸦一样。老鸦小时候住在窝里,老鸦爹妈就到外头打食回来喂它们;小老鸦长大了,大老鸦老了,飞不动了,蹲在窝里,长大的年青老鸦就打食回来喂飞不动的爹妈。冬天夜间,就拿翅膀盖着爹妈,免得它们冷。生蛋孵小乌鸦,窝太挤,旁边另外盖个新窝,两边喂,一边喂老,一边喂小。学堂的先生教学生,也就像大乌鸦打食回来喂小乌鸦;喂那样呢?喂学问,喂书。学生长大向先生行礼,就是多谢先生喂食的恩情。有的学生长大做官,先生老了穷了,学生还送钱送米养先生咧!”
  “我想,这样好!”序子说,“女学堂的学生长大做先生的少,做妈的多。不喜欢到外头去读书,喜欢嫁人……”
  王伯想了一想,也说是;不过:“哪里是不喜欢读书?做妹崽家命苦,由不得自己;她们不像你妈想嫁你爹就嫁你爹,不准由着自己选男人。都是由爹妈看哪家儿子好就嫁哪家。嫁一个不喜欢的、不熟的生人,脾气不好打人的……这事你长大自己去懂吧!眼前跟你讲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你总讲我不明白!我长大不会讨嫁娘的!长大了我会跑!跑得远远的,跑到木里去,看哪个敢让我讨嫁娘?”序子说。
  “你不讨嫁娘,以后怎么做爹?你就没有伢崽了!”王伯说。
  “我要伢崽做哪样?”讲到这里,序子笑起来,笑弯了腰,“伯!我让我伢崽帮我背书包上学!我让我伢崽陪我打王本立……”序子笑得蹲在墙根不走了,“没有人肯做我的伢崽的!……”
  “快起来,快起来,有人在看你了!”王伯拉起序子就走。
  回到家,刚好婆、妈、婶娘、爸爸在堂屋说隔壁大爷爷的女儿、序子叫做“二孃”出嫁的事。
  听到嫁娘的事序子吓坏了,躲在房里头听。
  “敬轩是当过县长的人。”婆说,“填房的曹氏算是贤惠人了,妹崽终究不是自己的妹崽,做不了哪样主。”
  “周家那伢崽,莫讲苗不苗,人是聪明至极,脑壳和手艺是没有讲场,他爹六十多的人,里里外外担子全挑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哪里找去?家底子那么厚,现在是文明世界,五族共和,还分什么苗不苗?……”四婶娘讲。
  “就是听起来不好听。一个县长妹崽,人长得那么标致,跟那么一家联姻,怕说出来都是图人家钱财,外头人会传的……”婆讲。
  幼麟叹了口长气,“传三两天就不传了。开风气之先嘛!要紧的是妹崽日子以后一定过得好。周家人忠厚老实,染匠铺生意是连绵长久,天灾人祸没有影响。”
  “那你叹长气做哪样?”柳惠问幼麟。
  “我一是嫌你们为这种事没有必要费这么大的神;二是可怜社会上守旧的脑子也的确存在。”幼麟轻松地排解。,
  “才隔了我们一家后门——这嫁妆、抬盒一长列礼仪怎么进出?”四婶娘说e
  王伯插了一句嘴:“他们苗家也实在不会张罗。抬起抬盒、嫁妆,吹唢呐,放炮,打锣打鼓走北门拐正街,过道门口,转登瀛街闹闹热热绕一圈把新娘接进花轿不就成了吗?”
  四婶娘连忙称赞:“王妹就是大气周全,快去报送两家人,说是我们大家出的主意。”
  王伯兴奋起来,“那我狗狗要替孃孃‘打底马’(小孩盛装骑在马上跟在新郎骑的马队伍后面慢慢游行)了。这正好叫做‘伯望送孃’那出戏的意思。”
  狗狗听得没前没后,只晓得讨嫁娘是件可怕的事,还亲耳听到王伯提到自己的名字,从房里跳了出来:
  “我不做!我不做!”
  幼麟莫名其妙,问狗狗:
  “张序子!张序子!你讲你不做哪样?”
  “我不做王伯讲的那个!’,
  王伯讲的那个“打底马”,是陪送新郎骑马的队伍,光是一匹马不行,起码要四匹马。于是就要拜托央求有点身份的人家的男孩子一齐参加。这要下红帖子,要封喜钱。马呢,找承办喜事的“老教”铺子张罗雄强、听话的马来参加,就连押马的人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承办喜事的铺子在朱雀城有的是。花轿是这一单喜事的主角,轿顶周围插满一尺高矮的五彩戏剧人物,通红绫罗绸缎绣满大双喜字,轿帘子绣的是“百子图”。轿夫一般是前后四人,穿着讲究的鲜红的喜字号衣,头戴尖角宽檐毡帽,还要满脸笑容一路喊着吉庆号子。
  一对大柜,四扇玻璃上彩绘着“凤穿牡丹”、“喜鹊噪梅”、“莲生贵子”、“五子登科”吉祥图画。一具六足雕花高架面盆架,一只描金马桶,一座梳妆台,四张梅、兰、竹、菊雕花靠椅,一架穿衣镜,四张骨牌凳,一张骨牌桌,都安排了肩挑手抬的人。两个装满时新京果的三层提盒,四口广东阳江漆皮大箱,四床铺盖被褥带套枕,二堂景德镇瓷金边餐具,德国“美最时”自鸣钟一座,瓷帽筒一对,二十四抬在本城说该做的算是都做到了,都陈列在一溜排定的“抬盒”上。(抬盒是什么样子,一下说不清楚,画出来就清楚了。)嫁妆从文星街头土地堂起一直亮到北门城门洞那头。
  这阵式让人看起来闲话很多,说是世道不一样了。哪样人嫁哪样人,有钱都行了。
  总指挥当然非聂家外甥聂柏茂不可。除了他。懂礼数层次而精气十足的人不多。他忘乎所以地称心这暂时的绝对权威:喊谁谁应,没有反抗的余地:他满意至极,不为名不为利,只是快乐得以舒发。
  传统婚姻有一个特点:
  新郎到时候都傻。
  不像文明结婚,新郎新娘早就长期来往接触,众人面前搂搂抱抱,亲爱得既有基础且坦荡无畏。
  传统婚姻也有新郎傻过几天之后忽然变得聪明起来的,搞了个大嚷嚷,叫做受到“吃人的封建礼教”的迫害,于是公然地出走不认账了。把一个老实无辜、缠了脚连进出房门都十分困难的孤苦女子丢在家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守着空房盼呀盼,到死为止。新郎呢?“反抗吃人的封建礼教”的迫害取得辉煌喜人的成就,在外头另外搞了场文明结婚,喜气洋洋,战果累累,生产了不少可爱的“祖国的花朵”。
  也有些仗义者关心这方面的事,打过抱不平,谁晓得锣鼓响起来,却缺席唱戏的角儿。说是上头交待:“要顾全大局”。这句话不免引得众人哈哈一笑;世上把这句话认真对待的,怕只
有那些独守空房的局中弱女子们了。
  我们的这位北门内染匠铺周家姑爷那几天,却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封建礼教有吃人的意思。他只是忙昏了头,六神无主,手脚不晓得放哪里好?全身心地任人摆弄、勾引着走步。
  “打底马”这玩意,序子开始不干,拿了几个绣花荷包之后也不干!上马之后又觉得在城里走半圈很是好玩。其他三个小孩是家里受了红包强迫抱上马的。他们梦也没梦过序子几年来马上的经验,连哭带喊,’吓得“(尸巴)(尸巴)”也拉在马鞍子上。
  队伍启动,锣鼓唢呐齐鸣,鞭炮响声吓得鸽子满天飞,守门狗都夹起尾巴躲进屋里不敢出来。
  新郎周家姑爷的马在四匹“打底马”的孩子之后,然后是缓缓进行的一晃一晃的花轿和“抬盒”。队伍跟着满堂齐整崭新羡人的家具。拐登瀛街,进道门口,过县衙门,上西门,右拐经陈家祠堂门口,下陡陡坡过朝阳巷,过王家衙,文星街,眼看土地堂一拐弯马上就到新娘家,整个队伍轰鸣抖动起来。
  大门两边和门楣上都贴着大红喜联,挂着红灯笼,门居然紧紧关着。
  炮竹、唢呐、锣鼓响器大大发作,从容快乐地饱尝闭门羹。苏东坡《临江仙》词说:“……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十四五米城墙外就是一条喧闹的河,这时候已不存在了。一群人热热闹闹敲门喊叫跟苏东坡一个人饮酒归来的诗情画意当然大不一样。
  敲门的性质不一样。这边要的是“喜钱”,一枚枚铜元往门缝里塞,头嫌少,再塞,还是少;塞几张纸币,还是不开。炮仗锣鼓不停地响,隔着门里门外在相对责骂。骂,敲诈,勒索,讨价还价,这时候都属于合法。打趣的人大着嗓子喊:“不开算了!轿子抬转去算了!……”
  门里头新娘子跟陪着“哭嫁”的姐妹已经哭了一个通宵。该出门起身的时候拜别老爸,老爸说:
  “你是个懂事的妹崽,时局不顺你也是晓得的,爹也老了,那份人家是个可靠老实人,我看是最好最实际的了,住得这么近,让人放心。这一去,好好孝敬公婆,夫妻要和睦尊重。祖上几百年都是读书清流人家。把自己读的书帮助男人料理好事务就过得去了,好!安心去吧!”于是大门开了。
  少竹舅大爷背着哭哭啼啼的二妹上了花轿。
  没走几步就到了周家张灯结彩的大门,喜婆把新娘搀进堂屋,司仪聂柏茂使尽浑身解数,音声爽脆至极:
  拜天地,拜完祖宗拜高堂;夫妻对拜!多谢各位长辈亲朋戚友;新娘请入洞房。
  嫁娶两家隔得这么近的世上也都少见。有的甚至三里十里之外,不免引出一些笑话——
  花轿里的新娘不停地哭,路程那么遥远,抬轿的人一路听到哭声受了感动,边抬边商量,“哎呀!新娘哭得这么可怜,想必是舍不得父母,真造孽,我看,还是抬回去算了!”轿子里马上没有哭声。
  另一个故事是:
  花轿进了院子,热闹至极的时候,抬轿的轿杠被恶作剧的人藏起来了。大家里里外外寻找都不知下落,慌乱不堪。没有轿杠如何抬得走轿子?只有正在啼哭的新娘一个人看见藏轿杠的地方,所以一边哭一边说:“轿、轿杠、在、在、在门、门、门背后……”
  晚上有个正式大宴会,专门邀请精选的五六岁以上、十岁以下亲戚熟人家十二名灵利儿童参加。旁边各随侍着成人照拂。新郎坐正中上席。酒筵级品很高,这决定性的隆重,据说与兴旺子孙有关。
  吃菜,喝汤,吃点心;有甜有咸,见到好东西按规矩都可以用随身带来的油纸、黄草纸包起来往家里拿。所以旁边跟着的人忙得不像样子。这是惯例,没人说闲话的。
  接下来就是一个个轮流向新郎敬酒,敬酒的时候先要讲四句四言或五言或七言的吉庆话。比如:
  “筷子尖尖,杯儿圆圆,五男二女,七子团圆。”
  这些诗是家里大人教了半天背熟的,不晓得挨了多少“波子脑壳”(大人弯起两个手指头敲脑门)?流了多少眼泪水?
  轮到序子了。王伯和柏茂老表哥垫后有恃无恐,加之平常记性不错,一教就会,站起来举杯就喊:
  “华灯明烛亮堂堂,姑爷喜庆有文章。美酒千杯喝不醉,”
  底下那句应该是“明年生个胖儿郎”;序子念到这里忽然萌生出另一个看法,为什么要等“明年”呢?“今年’:快一点不更好吗?所以他自作主张,即席改为:
  “今年生个胖儿郎。”
  吟哦刚落,全堂哗然!
  柏茂老表哥是原作者,当面亲耳听到序子改动他的祝词,脑门上像挨了一声炸雷,觉得后果严重得难以收拾,抢起序子就训:
  “哪个教你乱改?你看你!你看你!等下回去,我怎么对你爹妈交待?”
  序子完全不晓得一字之差,一番好意,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新房”也不“闹”了,酒筵一散,柏茂牵着序子往回就跑。见到三舅幼麟和三舅娘柳惠便一五一十顿着脚板讲给他们听。
  幼麟和柳惠听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柏茂和序子不知道世界怎么又发生另外新鲜大事了?……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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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ined: 2013-03-02 22:16

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2 19:42

十 (《收获》2010年第四期)

弟弟厚子已经一岁了。
八月二十七日是孔夫子诞辰,古椿书屋和文庙就在衙子两边。
幼麟参加了祭祀典礼回来,分得了一块“牺牲”的新鲜肉块,高声叫着:“快抱厚子来舐舐!快!快!”
抱过来厚子,他还真的伸出小舌头,笑迷迷地舐了。
“舐了祭孔夫子礼品,长大读书一定有出息。”幼麟说。
古椿书屋大门这边白粉照壁很高,大清早满是太阳。古椿树的绿叶连隔壁的刘家也伞盖了。院子不算大,铺的岩板方正讲究,多是家人早晚憩息活动的地方。
序子也长大了。游玩的版图除了这块天井之外,已经扩大到大门口外,后门周家染匠铺外左手高出路面的一排青石板和顺路过去的考棚里的那块空寂的小广场。王伯有时也放手让序子各处走走,甚至还带着序子上城墙远眺,抱着他从城垛子空隙检阅河边婆娘家们洗衣吵闹场合,看过跳岩的人,看喜鹊坡上石头砌起来的打仗的堡子。序子除同学外还结交了新朋友。有一个六岁大白扁脸的跛孩子叫刘庆生的,和序子来往得最多。他没有妈,爹在正街上城隍庙里给人家写信、写状子。
刘庆生时常坐在后门口周家染匠铺那排青石板上等序子,序子不在他也等,等到他爹晚上来接他回家。遇到序子他就会说,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两天都不见你?
“你不用费神等我,你看你!我上学堂读书,都没有空。”
“没有空不要紧,我有空,我看他们晾布,看染匠踩,看人走来走去……”
“那你饭呢?”
“我有饭,看,我的饭箩。”
“你妈给你大清早做好的吧?”
“我爸做的。我没有妈。我妈生我生死了,我就没有妈了!”
序子跟庆生坐在一起,序子说:
“我放学在岩脑坡底下见到河南佬耍猴戏,那猴子自己会开箱子换面具壳壳,骑绵羊舞关刀……”
庆生听了高兴,抬起脑壳想:
“要是河南佬来文星街就好了!我一辈子没去过岩脑坡……”
序子问庆生:
“你看过岩鹰抓鸡崽吗?”
“看过。它飞到院坝,大人就拿‘响篙’吓它走!”(齐肩高、手杆粗的干竹筒,用柴刀破成粗刷子样,留一段不破的,捏在手上敲地发出怪响。)
“看过岩鹰叼河边人洗猪肠子鸡肚子吗?”
“我出不了城,没看过。”
“那你认的字怎么比我多?”
“我没认的比你多。我爹一天才教我十个字。”
“一天十个字,十天就是十乘十,十十等于一百个字,一百天乘十,一百天乘十……我还没学过……”   “一千。”
“一年有几个一千?”
“三个多一千。”
“好多个一千你都算得出!那你能读大书了。嘿!你还会算术!”
“我家没有大书。也没有算术。我爹教我打算盘会的。”
“那你可以当侠客!”
“侠客要认得好多朋友,我只认得你一个人。”
“你隔壁,你对门,那些伢崽妹崽,都是朋友嘛!”
“不是朋友。他们嫌我跛,不跟我玩。总总是我一个人。有时他们还打我。”
“以后有人打你,我帮你!”
“嗯!我爹讲你爹你妈是读书人,是好人。”
“我还有个王伯,哪个都不怕。厉辣得很,她会帮你。最会打架,最雄最雄了!”
“喔!”庆生答应。
“哪个把你这只脚打跛的?”
“不是人家打的,是妈生下我来就跛的。”
“喔!”序子也答应,“那你一个人夜间做什么?”
“我看天上的星星。”
“你就像星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动也不动。”
“星星不是一个,星星越看越多;也不是不动,是一起动动。”
“是月亮带着他们动的吧?”
“月亮不在的时候他们也动。”
“我有个同学是麻子,还有个是驼子,大家都不嫌他。人家是天生的。又不是土匪、强盗,是不是?”
王伯来找序子:
“我晓得你在这里。”见到庆生,“咦?你是哪家的?”
序子赶忙说:“他叫刘庆生,他一只脚跛了,他妈生他生死的。他天生跛的。”
刘庆生害怕,提起饭箩想走。
“你不要走,”王伯说,“我喜欢没有娘的孩子。序子是个老实人,不会欺侮你,你们可以‘打老庚’(做干兄弟),你家在哪里?”
“标营。”
“那你怎么来的?”
“我跟我爹来的,有时他也背我。我爹在城隍庙帮人写信!等下他就会转来带我回去。”
王伯说:“那我们陪你等你爹接你吧!”
“不要陪,我一个人惯了!”
“还是陪吧!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好过!……你们等着,我到城门洞买‘喜沙粑粑’给你们吃。”
买回来,一人一个,庆生硬是不要。不是假装不要,是真的不要。王伯就自己吃了。王伯问:
“是你爹教你的罢?”
“是。”庆生说。
“怎么教你?”王伯说。
庆生说:“我们家穷,不好要人家东西。”
庆生有事不来周家染坊门口时,序子就跟文星街几个男孩女孩在自己门口玩。
玩什么呢?
门口横着八块方岩板,大家就“跳房子”,(这玩意一讲起码要一千字,等画个图就明白了。外省的孩子也有这个玩法。)下“蜈蚣棋”,“打三棋”;有时候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办家家娘”时,男孩子一插进来就混了,搅得玩不起来,序子就会叫男孩子“滚开”。
也踢足球。球是橡皮的,非常之热烈好玩。可惜皮球不经踢,一两场就破了;也费鞋,费袜子,尤其是剐落过雨,那一身滚的泥巴,回家是经不起骂的。
跟女孩子们玩比较文雅,可惜单调,很难融入她们那种特殊细腻的群体情绪之中;跟男孩子们可以玩得激昂飞动,却是缺少余韵和想象力。
周家染坊门口那几块青石板,明显地已经不够用了,于是都集合到考棚那块较大的场子去。
进考棚上三级石坎子有座宽大的序廊。场子左右两边各有一小块凹地,一边长着石蒜、艾蒿、蕙草那类《诗经》里的杂种植物;一边堆放盖房子用剩的红沙岩条。女孩子们在长草的那边;男孩子们在堆石头的那边。女孩子们麇集在那边静静地讲闲话,带着小针线绣着小金鱼、牡丹花之类的手工。
男孩子在石块尖上指手画脚吹牛皮。有的说他爹在汉口当参谋,一个月三千块钱,“骑”着汽车蒋介石都不敢挡。有的讲他爹当土匪司令的时候,打仗开枪,想打眼睛打到鼻子都要难过后悔,哭好几天;在长沙嫖“堂板婆娘”,“堂板”老板钱都不敢收,还要摆酒请客,“我妈就是堂板婆娘”……话讲到这里,让过路的他爹听见了,走进来铲了两耳巴子提着耳朵,儿子一路哭喊着走了。王屠夫的孙子讲他爷爷一个人杀两百斤重的猪,口咬着刀,右手提猪耳朵,左手抓猪尾巴,按在长板凳上,膝盖顶着猪肚子,就那么一刀,眼看着猪血流了一血盆,走了;其余的事让下手做。这倒是有点可信。孩子讲话不太在乎真假,就像当官的演讲,讲归讲,听归听,彼此也不当真。不过小孩子吹牛快乐性强;当官的演讲,有人打瞌睡。
有一个叫做萧丹的孩子也来了,他跟庆生都住在标营。像个读书学生,又说是不在学堂读书。年纪都差不多,说话轻言细语。最特别的是他留一个“分头”。(头发留得长,用油在两边分着。)这一群孩子没有留“分头”的,都是剃光脑壳。有时梳个“冲天炮”,有的留个“螃蟹头”。“梳分头”都是大地方回来的人。有过,却是少。
标营萧丹家门口有好多石坎子,里头有个石板院坝,他爹在外头做事一年半年回来一次;萧丹带人进来,他妈从来不管,也不骂人,只要不碰倒花钵子、金鱼缸……这规矩是大家都晓得的。
萧丹家在红岩井的尽头,有的孩子嫌远,来得少了。序子不嫌远,其实也不算远;他觉得萧丹家和自己家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堂屋两边都挂字画,摆了茶案椅子,尤其吓了序子一跳的是,萧丹告诉他两边挂着裱好的八条书法是他写的。
这原是大人们做的事!听了萧丹的话,序子一下子觉得变矮了。他多么希望萧丹接下来会笑着告诉他是在跟他开玩笑,其实是他爸爸写的。
没有。序子自己看到第八张条幅末尾写的是“朱雀六岁萧丹书于民国十九年夏”。
“你写的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序子问。
“朱柏庐的‘朱子家训’。”
“你懂得那个姓朱的讲什么吗?”
“有的懂,有的不懂。”
“你不懂怎么会写?”
“我爸爸教我写的。他教我背熟这篇文章,长大了管家有用。”
“他说,你就信了?”序子问。
“还有好多文章都要我背,说长大有用……”
“我不晓得我爸几时会像你爸那样?……你爸要你背书凶不凶?”
“不算凶,就是烦。”萧丹说。
“写字烦不烦?我看,怕是烦死你了……”序子说。
“我喜欢写字的。我爸自己也喜欢写字,他还讲我写字长进得快!长大会变个书法家!”
“那可是你自己讲的,长大你莫后悔!”序子为他担心。
序子说:
“我看你怪,写字哪有画画好玩?写字要一笔一笔学人家的;画画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不用人管。我就不喜欢写字;顶多,比做算术好过一点。我同班谢茂醒喜欢算术,先生在黑板上出个题,总是他第一个抢上去用粉笔算出来的,回来时还笑。不晓得有什么好笑?——你屋里有《儿童世界》和《小朋友》吗?”
“没有。”
“那我下次带给你看,我有。”序子说。
“我屋里有《小小游戏》、《小博物》、《小智囊》。我现在就拿给你看。”萧丹进屋一下子就出来了,捧了一怀抱书,摊在地上让序子看。比他原来讲的要多得多。有的是他爸爸看的大人的书——
“这不叫‘书’,叫‘画报’。”
“大人的画报是不是有点不要脸?有好多笑婆娘。”
“大人有时候没想到不要脸!”萧丹说。
“你妈也看呀?”
“没见她看过,见她拿来剪鞋样。”
“剪鞋样?那你爸还不发火?”
“真的书我爸放在玻璃柜里,锁到。几个柜子都锁到,都是书,那哪个都不能动,没人动,也不见发火。”  “我们家老屋楼上好多线缝的书,盖好多灰,一口一口大箱子装到。哪个上楼,下来都是一身灰,就给大人认出来,会挨骂的,有时还挨铲耳巴子。”
可看的、又可随便翻动的这些大小厚薄书本让序子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萧丹忽然又捧一堆出来,忽然又捧一堆出来,敞开让序子看。
序子开始猛然一翻,的确是让衣服穿得很少的笑婆娘吓了一跳,书和画报看多了,就觉得也算不得多;多的是好高的房子,山,绿柳红花白花,还有海,会自己走的车子,好多男男女女不晓得让哪个弄到海水里不让上岸,张开大嘴巴笑。
萧丹进进出出一点都不嫌累。到时候又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一堆一堆抱回去。好耐烦。
序子想,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是爸爸,他就是“朱子家训”。萧丹满头是汗,头往后一歪,头发把汗水甩得很远,回头向序子笑笑。序子没想过留长头发有这么好的派头,觉得萧丹那股劲像汉戏里《翠屏山》的石秀。 
王伯找来了。
“咦?怎么你一个人在院坝?”
“还有萧丹。”
“那他呢?”
“搬书进屋,马上就出来。他搬好多书让我看,他好雄,像个侠客!”序子说。
王伯笑了,“你喜欢哪个,哪个就是侠客。快走吧,明天是星期一,你还没写大字呢!看你用哪样交?还有,那个庆生坐在周家染坊门口等了你快一天。快走吧!”
萧丹从堂屋出来见到王伯,笑迷迷地也跟着叫“王伯”,还送王伯和序子到大门口。
“你在萧家走玩,魂留在那里,该不该转屋里都忘了!”王伯说,“唔!那个萧家伢崽好有分寸,懂礼,送我们到大门口。看起来和你一样,都是个读书人家子弟。”
序子说:“是的,是的!他们家有好多书,还有一种大书叫做‘画报’,好看得很!我们有好多话讲,他晓得好多好多事,他去过长沙、沅陵……我跟别的伢崽只讲伢崽话,跟他,我们讲书话……我讨厌天天讲伢崽话,有时还讲‘痞话’!”
“哪里找你们两家的福气?”王伯说。
“只要我有空,我就会去找萧丹。”序子说,“你要是多听他讲几句,你就会喜欢他到了不得!堂屋两边挂的字,不是他爹写的,是他写的,你看好雄!”
“那也是有个好爹!”王伯说,“在考棚有好多小痞子讲‘丑话’,有人讲你也在。”王伯问。
“是,是,是,我在,我在,有个伢崽吹他爹好,吹他妈好,他爹路过听见了,铲他两耳巴子,提起他的耳朵走了。看样子他爹很恼火!”序子说。
“讲他爹妈好怎么又挨耳巴?”
“那我就不清楚了!”序子一片茫然。
过了土地堂。王伯告诉序子:
“看,那庆生,他还在等你!看到吗?”
庆生见到序子正要高兴,序子对庆生说:
“以后你不要在这里等我了,我不做你的老庚了,我认萧丹做老庚了。”
原来拉着序子手的王伯,忽然听到序子说出这样的话,甩开了序子的手,一把抱住庆生。
“别信他!庆生,你是乖伢崽,你是铁打的老庚!”再转身像只老虎对着序子大声吼起来,“你,你怎么说这种话?我,我我一把火烧了你!你他妈个皮有什么了不起?你你你一百个张序子也抵不上一个刘庆生,你是个‘黄眼白臀’(家乡骂负义人的毒咒)的人,你吐一把口水就丢掉一个老庚?你好阔气!庆生、庆生,我没把狗狗带好!我对不住你。狗狗他不配做你的老庚!”王伯哭了。庆生瞪大眼睛扒在王伯肩上看着序子。
看热闹的人多起来。王伯放下庆生,“你坐好。等你爹来接你。”拉起序子进后门衙子去了。
来到厨房,把序子按在一张小板凳上,自己在水缸舀了一瓢水喝了,坐在另一张小板凳上喘气,指着序子说: “你坐好!等我想一想怎么骂你。——嗯!你是个混蛋,你是个孽种!他一辈子都会恨你!他活好久就恨你好久,你一句话杀人不见血!——你幸好不是我的儿,我讲‘幸好’你懂不懂?——他的命不好!偏偏碰上你?——你还讲哪个坏伢崽欺侮他,你就帮他报仇;最欺侮他的就是你。你把他的心都打碎了。碎了一地。补不起来了。——别看他小,我没脸见他。他把你白天当太阳,晚上当月亮。信服你,靠你,耐烦坐在岩头上等你一天,两天,三天,能看你一眼就好!——他图你哪样?连一个油炸粑粑都不图。——你欠他这笔账,留给你整整一辈子去还罢!——你慢慢会长大的,这段长日子,你还会做好多别的恶事,讲好多恶话;会的!到老,到死,你脑壳里都刮不掉这头一段做过的恶事,它在你肚子里咬住不放。现在你不懂,你越大越会明白。没有比让人伤心更恶……”   王伯狠狠咀咒序子;她绝望之处是因为她明白大局无可挽回。她明白庆生和他爹这种人,在某些地方跟她一样。当弱者情感被逼到绝顶,那令人生畏的庄严面目在凡间是难见的。
吃晚饭时一切正常。幼麟说了些外头的时局。李立三路线垮台,给叫到莫斯科挨训去了;毛润之、朱德的部队打了汀州,拿下龙岩,成立江西、闽西苏维埃政府……这些边吃饭边讲的闲话,根本和周围的人毫无关系。紫和、四婶娘、王伯、序子、婆、保大、毛大,有关系吗?没有;连柳惠听了也觉得这时候对这些人讲这些话只是幼麟自我抒发,一种惯性历史情感的袅袅余烟。
王伯看今晚桌上没有汤,还到大方桌上倒了杯糊米茶给序子,好像刚才厨房的一场暴风雨从未发生过。
在序子心里,王伯有时候会生大气。那一年骂生杨梅疮的刘痒痒老婆;在木里路上警告开饭铺的“狗屎”,要烧他的房子;在木里河边踩掉骑马的“四城”的枪;这一回骂到他头上……事情会过去的,一过去就没有事了。她没有读过书,又不信菩萨,她讲她自己的道理……
饭吃完,王伯帮婆和四婶娘收拾碗盏进厨房,洗了。摆回桌椅板凳,大家都散了,各回各的房间。王伯给序子洗手并擦了一把脸,抠干净鼻子眼里的鼻屎,给序子一个暗号,拉了往后门就走。
“找庆生去!”
已放过定更炮。天暗了。
两个人往标营那边走。
标营是沿城墙一条宽宽的石板路,右手边是城墙,左手边走不几步一条衙子,又走不几步一条衙子。衙子里深一百两百米,各是面对面的住家人。好多这样整齐的衙子。这是多年前什么人计划好的建筑群落,像个驻军队的又可带家眷的营盘。既然叫做标营,那就是了。可以认它为“标骑兵的营盘”;你看,对门河叫做“老营哨”,也应该说是更早的驻军放哨的地方。这种历史讲究的称名,再过一些年月,年青人怕就懂得少了。
有个衙子叫吴家衙。庆生跟他爹住在衙子尽头的一间小屋里。
王伯拍门。
“哪个?”里头有人问。
“我带张家狗狗来看庆生老庚。向庆生老庚赔礼。”
“不要了,请回去罢!”里头讲。
“你开门再讲!”
“不要了!”
“你开不开?”王伯大声喊起来。
门里头再也没有回应。
王伯用劲捶几下门——
前后衙子的门里都有人伸脑壳出来看个究竟。
王伯挺起胸脯拉起序子往回就走。嘴巴里“喝喝”响着,不是难过也不是笑……回去的路真黑。
《圣经》“罗马书”第八章三十八、三十九:
“……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上帝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
这场风暴,序子除了对庆生讲过不该讲的那句话之外,再没讲过第二句话。他不清楚罪恶的发端和后果。在人类历史中,罪恶之令人受到伤害,不是自以为是便是幼稚的放纵;甚至一个追求真理的试验要动用上亿人的生命和百年时光……
“在听者与讲者看不见的思维上方,有什么看得见的东西正在移动?”(《尤利西斯》一一九四页)   
狗狗变成序子的过程,也就是开裆裤变成封裆裤的过程。两年前跟伙伴许下有朝一日穿封裆裤的抱负已成现实,境界提高好大一步,只有不识时务的人才会对堂堂小学生张序子重提那点至今看来自惭的辉煌。
历史上,有不少皇帝和各界大名人都不喜欢儿时的游伴重提类似开裆裤抱负的交情往事。深情的怀旧得到寡情的报应,往往令其后悔爹娘少生两条腿,认罪求饶也来不及。
序子已能够一个人背着书包走登瀛街,穿道门口,出南门上岩脑坡进文昌阁小学了。王伯在家里忙,也可能要兼顾厚子弟弟。
说到那个书包,真是令人烦愁和困惑的。
因为是序子的第一个上学书包,妈妈不知投注了多少心思,雪白的粗线十字布,上头用红丝线绣了英文:GOOD·MORNING。口袋有半个枕头大,的确是太大了,加上斜挂在肩膊的带子过长,序子要斜着肩膀走路才不拖在地上。这还仅仅是外观的麻烦。
大麻烦在里头。朱雀城所有的孩子,不,连大人在内对钢笔都很陌生。铅笔在孩子们读书生活中还只是一种奢侈品,一种向往;以1B、2B直至6B的甜蜜知识为谈助,因为使用铅笔还必须有一种叫做“磅纸”或“白报纸”的配合才能在上头运行自如。尤其神妙无比可以在纸上拭擦改正错误不留痕迹名叫“橡皮”的东西。成了邋遢孩子们的救命星。
一个威风的孩子是因为他有位在外头读书的哥哥。他哥哥放假给他带回6B铅笔和画画的“磅纸”,甚至水彩画颜料。这些神物若让先生晓得了,都要借来看看。  
所有的孩子要画画只能用“毛边纸”。阔气一点的用“夹帘纸”。颜料是画风筝的“品红”、“品绿”。工具只能是毛笔和砚台。
写大字,抄作文,做算术,都在毛边纸上进行。放学了,课本、习字本、毛笔(每一支毛笔幸好都有个铜笔套)、砚台和墨,一股脑都往书包里塞。于是,留在砚台里的墨汁便上下四处泛滥。受凌辱最重的,无过于上头刺绣着GOOD·MORNING红字的书包了,并且殃及穿着的整齐衣裤。简直是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时新的布书包,他们用的是祖传的竹书篮。一个坚固的提把,篮分三层,底层放笔砚,二层放纸张和练习本,上层搁书籍课本,爽朗稳妥。油过生漆加上几代人的爱护,显得沉着油亮,跟它们眼下穿着整齐干净带补疤衣服的主人一道出入校门,仿佛代表着一种朱雀城自古相传的文化精神。
稍微富裕人家的孩子,说提书篮上学的孩子是乡巴佬。那些提书篮的孩子心里清楚,他们嘲笑的只是书篮主人的穷、身上穿的补疤衣和食盒里油水不够的饭食;这不要紧。老远进城来上学并非为了比阔。这些城里娃娃也只是嚷嚷,论读书,论打架,都不是对手,所以不放在心上。何况先生们都向着肯用功读书的穷孩子。
序子没想过穷不穷的问题。他的启蒙老师是只母豹子王伯,原始人生基础打得牢靠。读正经书的热情一般,没有太突出的天分,记性也马马虎虎,背起古文来勉强过关,平仄四声学得模模糊糊。算术天生存有仇恨,练操尚称准确,喜欢天然的爬坡、上树、跳崖之类的野外活动。看高班同学拿真枪打靶,“打野外”(在坡地山野里冲锋杀仗)十分羡慕神往。热衷自然动植物常识课,这门课算是最为用功了。不习惯油皮涎脸街上小痞子的呼啸结帮活动。
对先生的态度也因人而异。
滕嗣荣先生,梳了一个好看的分头,穿灰长袍,是幼麟的老学生,两只迷迷笑的眼睛,一对浓黑的眉毛。在讲堂他看着所有学生,学生也喜欢看他,明白他对班上每人都相信。他上常识、国语课,也上音乐、美术课,还自己填词作曲,自产自销,教学生唱。有时学生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楼上看好远好远的地方。他才二十岁刚出头咧!他有一天会远远地走了吗?或是永远的不走,留在这老地方呢?
张顺祉先生是个红鼻子,红得比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那块红的部分还红,比春天乡里人进城卖的樱桃还透亮。这红而透亮的东西无论放在哪里都会是一种骄傲,就不应该放在张先生的鼻子上。这不单天理不公,而且还干扰了学生对他原来的百分之百的亲热和尊敬。
其实也不;张先生如果没有那个红鼻子,那简直就不是张先生了,岂不跟凡人一样?
张先生皮肤还有点粗糙。他从来不笑,也不发怒。他嗓子温和:
“底下同学莫窃窃私语,听我讲啊!母羊为什么也长胡子呢?那是因为……同学们,那个刘体义,你莫再讲话啰!”
下课以后,大家就骂刘体义不讲良心,张先生这么好,还不听话?
胃敬乡先生比哪个先生都老,学生们私议他起码有五百岁。他教“读经”,“读经”就是读“四书五经”。  “没有用!四书五经对小孩子一点用也没有!都是大人的事情,读它做哪样?”这是胃先生第一堂上课讲的第一句话。
他还用右手掌放在嘴巴边,笑迷迷地对大家讲悄悄话。没有一个学生听清楚他讲的是什么!
这么老的人居然不长胡子。朋!朋!进了教室,嗓子清亮得像戏台上的周瑜,样子像个老太监陈琳。
“我教你们学古文,学文言文,不学‘四书五经’,大人有用的,小孩子未必有用。几千年来有学问的古人都用文言文,好多学问都在文言文里头。好多有趣味的东西也在文言文里头。这学问很难,要认真学,学了,就有本事把那点味道挖出来。要不要试一试?”
“要!”学生大声回答。
胃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一些字。
周武帝聘虏女为后,西域诸国来媵,于是龟兹、疏勒、安国、康国之乐,大聚长安。胡儿令羯人白智通教习,颇杂以新声。(《旧唐书·音乐志》)
“懂吗?”胃先生问。
“不懂!”学生们答。
“当然不懂!懂,还要我来做哪样?好!听我讲。三千多年前,有个国王叫周武王,打赢了仗,把俘虏里头的一个漂亮婆娘拿来做老婆,做王后。西边好多国家的国王都来贺喜,还派来乐队,后来龟兹、疏勒、安国、康国的音乐就在周武王的首都长安流行起来。还让一个匈奴人白智通当教官,他还做了许多流行新歌。”
“你们看。”他在数这段文章的字数,“短短的三十、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六。”
学生们大声叫嚷:“不是四十六,是四十五!”
“对!短短四十五个字,说出了好多意思。一,周武王时代打仗可以抓俘虏当老婆。二,那时候好多‘外国’现在都是中国的地方。龟兹,就是我们新疆的库车;山西有些地方以前还算匈奴国的。三,还讲到中国的音乐不少都是外国传来的,久而久之就融合在一起了。”指指黑板,“把这四十五个字抄下来,明天背给我听!”
胃先生后来还教了学生“古诗源”、“平仄,四声”、“古文观止”,就是坚决不按学校规定教四书五经。 这一班的学生从此流行查字典、查《辞源》的风气。
要知道,他们才三年级。
胃先生讲课摇头摆尾,非常迷神,像个喝醉酒的样子,其实他不喝酒。上课带了把茶壶,偶尔抿这么一口。有回学生赵子雄偷偷喝了一口,苦得在讲台上打滚。
算术先生高素儒进课堂之前,有个学生李好生对大家讲高先生样子长得像阎王殿的判官,青铜寡脸,嗓子“哞,哞,哞”,阴风惨惨,像水牛叫;没料到高先生已经在他背后。李好生发现大家样子不对,回头一看,连忙改口:“我们高先生像个送子观音,面善心慈……”话言未了,让高先生提着耳朵按在讲台边上跪到下课。  
世界上也真有喜欢算术的学生。陈良真就是一个,当然高先生就喜欢他。如何之喜欢法呢?让他擦黑板。要是别人是高先生,就会让不喜欢算术的学生擦黑板。高先生把擦黑板当做奖品,陈良真还真喜欢这个奖赏,擦完黑板一脸一胸脯粉笔灰走下讲台,像他妈已经嫁给师长那么神气。
陈良真住在大桥头那边大街上,他妈当寡妇当得很不认真,时常换男朋友,所以同街坊的小孩才有这个想法。高先生家里卖酒,卖红糖,要真有心奖赏陈良真,可以称两斤红糖送他哩!这就好像几十年后对待“劳模”的办法一样,要不是“口头表扬”,就是给一朵大红花挂在胸脯上,带队下乡开荒,总是让他们吃苦在前,少见的昂扬慷慨。
高素儒高先生不是个等闲之辈,年青时候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过学,因为眷恋家乡,感觉人生百年易过,便不到外头去了。他教算术是一个字、一个字镶嵌在学生脑壳里,学生怕他,却不生恶意,都乖乖地、勉强学进去了。九九诀另外还补习了算盘诀。学生长大一摸起算盘都会想起他的。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朱雀城那时满街做生意都在打算盘,是另一种很特别的热闹的声音。
龙直父先生恐怕算是辛亥革命前朱雀城曾经办过一间“美术学校”唯一的活恐龙了。他就是那时候的毕业生。这间学校几时办起?几时完台?都不见哪本书上提起过。他画的是花鸟。上课的时候拿一张自己的画贴在黑板上要学生临摹,这活动原算正常,也不困难,问题是学生哪里来的宣纸、国画颜料和干净的毛笔?所以只能用小楷笔细细地在毛边纸上描画。龙先生在课桌行间走来走去,不说一句话。画完了交到讲台上去塔成一叠,下一堂美术课发还给打过分的本人。龙先生当做一堂认真的课在上,学生也当做一堂认真的课来对付,都认了命,也都不顺心快乐。
滕嗣荣先生也教美术,他和龙先生的教法不同,他在黑板上用粉笔画画让学生临摹,或者讲一件事情让学生自己想着画,画完了由他来评判,看哪个画得有意思。大家来讨论,七嘴八舌。
学生喜欢滕先生来上课,可是这学期的美术先生是龙先生,龙先生以前又是滕先生的先生,所以滕先生不敢说龙先生教得不得法。原来美术课是很让人高兴的。龙先生又不是坏人,不好怪他。一个好画家不一定是好的生。龙先生住在靠北门拐弯的登瀛街头,每天关着腰门和大门。听说他是苗族难得的画家,这的确是难得的。序子也听他爸爸说过,龙先生的花鸟画画得很细,有味道,可惜很少示人。画画不让人看,画画做哪样呢?有人又说他清高,像什么什么古人咯!有人又说,要有几亩田清高才能耍得开;也有人说,小地方个个人穷得都差不多,耍清高没人看……
“卫生”课是刘和轩先生教的。课不打紧,没想到这本卫生课本竟然如此之有意思,翻开第二页,一张彩色铃叮啷当心、肺、肠、肚,分别粘在一起的画片点亮了孩子们的眼睛。没想到每一个人的肚子里有这么多东西?只要轻轻拨开两块肺,就可以见到心和胃,小肠子,大肠子,一直通到屁股眼,再一层还有尿泡和鸡公。肾是干什么的?胰是干什么的?以后弄清楚再说。
同学跟同学也曾经起过疑心,未必然大家肚子里都是一个样子?个个人样子长得都不一样,肚子里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卫生”课的刘先生五十多了,长袍子后摆地方有一块大补疤。每一天上课都罩这件布袍子。里头穿什么也都可以想得到。他不太和气,也没有有意让学生怕他。他不显得爱谁,到他上课。学生都比较安静。
“好!今天我们大家来做一件事情,班长费和林过来。大家把嘴巴张开来让我看看。费和林帮我记到,三十四个同学,哪一个牙齿最干净。”
费和林记完了说:“三个。”
“好!费和林坐回位子上去——大家最近牙齿痛的有几个?痛的举手!”
六个学生举了手。
“讲卫生,先从嘴巴讲起。论嘴巴呢?要先从牙齿讲起。牙齿像一架磨豆子做豆腐的石磨盘。磨细了东西才吞得进肚子。你们见过磨吗?”
“见过!”
“磨上下有几扇呀?”
“两扇!”
“磨扇上下有哪样呀?”
“有磨齿!”
“磨齿有哪样用呀?”
“像牙齿一样!”
“你看!你看!大家都这么清楚懂道理。你们大家不晓得,磨盘用久了会溶,会平,要请岩匠师傅帮忙重新凿新齿才能用;牙齿坏了怎么办?伢崽家牙齿坏了还能够长一回,长大了牙齿坏了就变成缺牙齿土地佬佬了是不是?” “是!”
“怎么办?”
“不晓得怎么办。”
“牙齿做哪样会坏呢?”
“有虫牙!”
“这样讲是错的。牙齿里头有虫是骗人的鬼话。是你们不讲卫生,不漱口,不刷牙,牙齿留有脏东西,自己烂了。你们看,我的牙坏了没有?为哪样我的牙齿至今用了五十多岁没有坏呢?我天天刷牙漱口。是小时候听我的先生讲的。我们家里一直穷,怎么漱口刷牙呢?用的是古法,拿中药铺的甘草头头,锤成一个小刷把头,蘸了盐在牙齿上刷。这是一。第二,不要让牙齿咬硬东西。我就常常看到伢子家咬甘蔗的‘椎打’(甘蔗的节头),吃硬蚕豆,咬来咬去,好看的牙齿就挤得歪七八扭不整齐了,有的还变成龅牙齿……”
“其实刷牙漱口的事情一点都不麻烦。甘草很便宜,手指头长的一段甘草不到十文钱,两个月都用不完。”  “你们晓得宋朝吗?”
“晓得!不晓得!晓得!不晓得!”大家嚷起来。
“就是李逵、武松那个时代,离现在八九百年了。那时候的人就懂得用甘草和盐刷牙齿了。”
刘和轩从牙齿讲到长癞脑壳,讲到长疥疮的原因,讲到时常要洗手洗澡、勤换衣服的道理。
还讲到喝水,讲到苍蝇、老鼠和屙肚子。
于是学生们慢慢想到刘先生穷虽穷,他里头的衣服一定是非常干净的。
让人佩服的是刚从外头不知哪个学校毕业回来的滕风北体育先生。因为他长得漂亮,腰杆笔直,面目威武。 他从来不笑。不笑并不等于干狗屎一坨。
学生背后都喜欢他,有时摸摸这个学生的头,有时摸摸那个学生的肩膀。
操场上体育课,他可像个韦陀菩萨。双手叉腰,双脚并拢,脚尖前后一踮一踮地宣布今天课目内容。(这小动作很难学。)他穿着一条又肥又薄的灰色灯笼裤,宽领长袖红色运动衣。让所有学生开了眼。
他监督每一个学生做动作,自己又详细地分解动作。道理很让人信服,“我不是要你们个个长大做体育家,一个人有一点运动习惯,血啦!肉啦!骨头啦!筋啦!都能灵活一点,尤其是有了体育锻炼的人,行动举止都比较漂亮潇洒。站有个站相,坐有个坐相,走起路来也显得比别人精神……”学生们听他讲这些话,再看看他本人的风度,都听得进去。
“体育不是走玩是锻炼,所以每个动作都要做得准确。准确不是为了我,是为你自己;准确才能动作漂亮!”   
于是学生们学会了跳高,跳远,赛跑;高班的还学会打篮球、排球……一板一眼,很有个样子。
滕先生在北门外河里泅水,这常常是他的学生们的牛皮。
滕先生游自由式,上半身全在水面上,像是在水上操正步走,不见一点水花,笔直一条线直奔对门河金家园,比水鸭子还快,不,比赛跑还快。
他的倜傥风神很影响几代学生。学生长大到常德、长沙读书,那边的人见到他们的举止,一点也没有边远荒乡委琐的样子,都会想到或许是朱雀那边出来的。
往往办学的人,只指望每年出几位好学的高手,没想过魏晋六朝每提到文化人时都连带称赞他们高雅的容止。许多教育家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忽略了。学堂里从未安排过“风度欣赏”课影响孩子。
滕先生迷京戏,拉得一手绝妙的二胡。朋友小聚会上出现个不知天高地厚、荒腔走板的嗓子时,他会慢慢放下二胡,认真对那个人说:
“哪!那儿是梁,这边有根绳子,是你上还是我上?”
他家境好,毕业后走过南北东西,书因此也知道得不少;只是怪,他放言一不考黄埔,二不看鲁迅,飘飘然就回归乡里了。人说他交朋友太挑,他自己倒不寂寞。大清早,有人会遇见他一个人从南华山上下来;有时见他一个人坐在石莲阁山亭栏杆边想事。大诗人田星六先生和他爷爷熟,欣赏这个人,说:“可惜生得太晚,是个稀奇秧子。”
幼麟修补风琴的风箱已经三天了。
平时他很喜欢拨弄一些小机器玩意。比方,从北门城门洞外坎子底下左手边贺老广大旧货摊上买回来的抱残订书器,打眼器,装在门上的弹簧锁,他都能整旧如新地恢复它们原有的用场。
贺老广也是个人物。他那个摊子很大,什么金木水火土、令人想象不到的零件都有。比如说,两千多年历史的朱雀城,带圆形能滚动的用具只见过水车、石磨盘和碾坊的碾子。朱雀城建立在云贵高原的末端、山径回环、丛草蔓生之地,没想过带轮子的文明哪年哪月会滚到这里来。嗳!贺老广所辖的摊子左手靠城墙根的地方却罗列着五六个簸箕大小几千斤重的钢铁轮子。很多铁匠铺的里手都来参观过,看看有没有可能弄回去把它们打成锄头、钉耙、镰刀、斧头?东敲敲,西碰碰,摇摇头都走了。说那是外国钢水,好是好,小炉膛弄不动它。
右手边也搁着一座两人半高的钢铁巨物,市秤怕是有一两万斤,据贺老广告诉人家说是南岳山底下出土的古物,夏禹治水时钓鲸鱼的钓钩。幼麟走去一看,上面铸着凸出的外国字“Uiricn Von Hutten”,拼来拼去,费了些力。霍登?霍登是谁?不管他,反正是个人名,铁锚上的外国字当然就是船的名字。该有多大的船配这只锚?多大的水浮那只船?这是特大号水陆码头的事情?怎么就给弄到朱雀来了呢?
有人说,可能是三更半夜用手脚偷来的。
你偷得了吗?大码头人山人海,就好比张大少爷嘴巴里那两颗金牙齿、道门口那一对石狮子。脸面上的事,偷要好大动静,何况还是外国大轮船?
幼麟觉得这状况很有点意思,便在学校办公室告诉同事好友方若、马欣安、高素儒、韩山、段一罕他们。  
“问题是,几千里路,费那么大劲把那件蠢物弄到朱雀城做哪样?”高素儒说,“它不是犀牛,不是象;活东西再怎么怪也让人想得通,也好摆弄,死了能卖皮、卖骨头、卖肉。这简直像一窝蚂蚁子搬钉锤进洞似的莫名其妙……”
“你问过贺老广?”段一罕说。
“没有。”
“其实是可以问一问的,那会有点意思!”
“我当时想笑都笑不出来。他告诉人说是夏禹在岳麓山钓鲸鱼的钓钩,我还问得下去吗?”幼麟说,“上面铸的字,读起来也不像英国、美国人的名字……”幼麟写给高素儒看。
“唔,或许是个德国名人。”高素儒说。
段一罕说:“贺老广这号人最是难弄,大凡搜罗破铜烂铁、古董玩器的人都深不见底,要套他点名堂比偷参谋部的军事密码还难。你看到他们老婆这类人今天破衣烂衫,明天忽然子绫罗绸缎、凤冠霞帔,一点都不要奇怪!万丈高楼平地起,大城市里这类豪杰之士有的是。这类人交游广阔而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们拿仇人当朋友。半夜三更盗坟挖墓,得了好处,讲良心义气的三一三十一分了;不讲良心的,当夜把对方几棍子敲倒一齐塞进坟洞填平完事。这帮人最是阴毒,买买卖卖,顺连到大城里的大家伙,大家伙跟大家伙还是一样的黑吃黑,哪家厉辣哪家赢,一层叠一层,有文有武,让你搅不清东西南北。”
韩山说:
“贺老广这人怕没有这种深度?”
方若对幼麟说:
“前天听你一讲我就到北门去了一趟,没看到那个铁锚!”
“不可能!”幼麟说。
“是没有!不信你去看,要有,那么大的东西我看不见?”方若说,“还真有人买走了?……”
马欣安问:“贺老广长得什么样子?”
“矮胖。”方若说。
“精瘦。”韩山说。
“读过书吗?”高素儒问。
“听说几十年前杀过一个打他老婆主意的读书人,坐过班房。”幼麟说。
贺老广的大摊子处在路人必经之道。下乡赶场,下河洗衣,下河挑水,船上挑瓜菜进城,军队挑马草进城,乡里收大粪出城,放马洗澡,军队调动……
贺老广让不让过路小孩子欣赏摊子上摆着的琳琅满目的东西呢?让的。贺老广坐在棚子暗角里,瞪大眼睛像只等苍蝇蝴蝶上网的蜘蛛王:
“不要动手!背着手看!”
吓了一跳!小孩以为里头没有人。
他也不耐寂寞,也希望世上人晓得他活得还不错。万一有调皮小孩拿起摊子上一两样小东西撒腿就跑怎么办?不怕的,跑不掉的。贺老广身边顺手抛出来的东西惩罚过他们几代人,这种教训他们的爹妈绝不会忘记传宗代。所以,在他身上有好多传说,说他整天蹲在里头是在“酿蛊”,也有说他是山上土匪的坐探;也有人简直就直接说他是“漆漆芭茅飞槌四柱槐山王”,这是个什么东西?谁也没有讲清楚过。
贺老广的摊子有点像一座扳茭求签的小神庙,让人好奇。
幼麟还在修补风琴的风箱。
幼麟找过贺老广:
“贺伯,我那架风琴漏气,牛皮胶、生漆都试过了,经不起揉,几下子又脱了……”
贺老广在里头发话出来:
“你拿熟枣子加糯米饭加柿饼捶融了试试看……世界上讲是讲鱼膘不错,其实跟牛皮胶差不到哪里去,都脆。当然,你讲你用的是漆布,带油性,看起来怕都不行……你先拿马尾巴毛做底粘在麻布上试试。麻布经得起绵……”
“那就多谢贺伯了!弄成了我再来告诉。”幼麟说。
“嗯!”蜘蛛王在里头回答。
幼麟常常补风琴,帮手两个。一个是外甥柏茂,一个是侄儿喜喜。
柏茂心细话少,每做一样都记在心里当做学问。喜喜莽,总挨批评。
“你看你,事情有做哪样,满身满脑壳汗,都像流到我身上来了。”幼麟笑。
喜喜在院坝捶糯米、枣泥和柿饼,把手指娘又砸了一下。
柏茂拿一根根的马尾毛,细细一排粘在“小白”纸上,横一层,顺一层,经纬都理顺了,绷在麻布上候干。 胶捶妥当,按照贺老广的配方,那两块带马尾毛的麻布居然紧紧地粘在风箱上文风不动。过了几天,踩起风箱居然开合十分得宜。幼麟到北门找贺老广报喜。
“想想也该是这个样子,软对软嘛!”贺老广说。
“就是面子上总不干,黏黏的。”
“又不是常摸的地方,黏就黏吧!要不然剪一块薄绫子让它黏着,再扑点爽身粉……”
幼麟扔进一包“三炮台”:
“熟人送的,贺伯你抽吧!”
“呵!呵!”蜘蛛王响了两声。
今晚上的月亮真好。
堂屋里灯光明亮。小院坝点着熏蚊子的“烟包”(干艾篙捆成手杆粗细四五尺长的草把,点燃一头,不停地冒出浓烟,蚊子受不了,人有时也受不了。大家觉得有益,也就一代一代忍受下来。不像掺琉璜的“蚊烟香”,人对它半爱半怕)。铺上篾席子,摆了几些茶果点心。
月光照着白墙,又影着椿木树和玉簪花,显得淡淡的清亮。婆在房里之外,王伯带着厚子,柳惠和序子、柏茂、喜喜都在席子上坐着,听幼麟在堂屋按他刚修好的风琴。吃完晚饭一直按到现在。
“……皇皇皇、伊伊伊哇哇皇皇、嗳喔嗳喔、嗳喔嗳喔皇皇皇、哇唏喔凡凡依依凡凡,皇,皇,皇……”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听到他在勾踏板的钩子,关上风琴盖,也来到院坝。
“好听吗?”微微地笑着,放下卷起的白衣袖里子。
好听?问哪一个?当然他不是问柳惠;他指的那几个茫荡寥落的群众。
“太吵!”喜喜的话一半在喉咙里。
“晤!那我问你,唱戏打闹台,哪个吵?”幼麟问。
“好像……各有各的吵法,各有各的味道……”
“你讲,不是吵,是味道了?”幼麟问。
“嗯!”看起来喜喜不是没有想法,他是怕,“真吵,哪个还出钱听?”
“要光讲听,我喜欢有吵的那种,昕起来清楚。”王伯讲,“自然咯!比方讲光是唢呐,不打锣鼓,不放爆竹,办喜事就热闹不起来。也不是吵不吵、好不好听的事情。响器还有另外一层的意思。我也讲不清楚。”   
“你呢?”幼麟问序子。
“唱歌好听的时候,肉都会麻!”喜喜又抢着讲了一句。
“我夜间睡觉闭眼睛的时候,像按风琴一样有好多声音;文庙、公园旋旋楼,花开的时候,到棉寨,到河边,风在耳朵背后吹……还有好看的,有一个金颜色画的菩萨脸横着横着慢慢过去。眼一开又没有了……”序子说。 “对,对,序子讲得好,这是天籁感应,音乐家最要紧这头脑。”幼麟说。
不晓得哪家楼上远远的有人吹箫。
“听!听!”幼麟竖起指头提醒大家。
柳惠说:“城墙上,还要好听……”
“这里听也好!”幼麟说,“惠呀!在学堂你听先生弹过贝多芬的《月光》吗?”
“记得。”柳惠说。
“我以前买过谱,不在家,让妈拿去剪了鞋样;后来又听过留声机,零零落落,几个段落我还能用风琴按出来。和弦跟几个延长符号真美,这月亮硬是手指头敲出来的。真美!月光初升,枣黑的山峦,镶银边的灌木丛……我三班的级任是萧先生,他讲过两堂课的《月光》,拿古诗映照,一边是德国旋律,一边是汉时明月……他说流传的贝多芬月光曲故事把人感动得不真实。月光曲不应该拿故事去感动人。有时候艺术并没有感动人的义务;只是技巧,技巧本身……”
大户人家有一两架装门面的钢琴,谈不上弹,即使弹,也没有听者,除非你弹“毛毛雨”。
全县不到十部留声机,高亭、百代公司出版的大多是京剧唱片。不知什么因缘偶尔夹带着几张外国歌剧或交响乐,只要一开动,马上就会有人大声叫停。只有一张“洋人大笑”能给人带来满堂欢喜。
于是有留声机的大户人家麻烦的是常有人敲门来借。
幼麟不买留声机的理由很实际,添新片子费神,听老片子无趣。
幼麟跟柳惠,一个婉约,一个激进,性格差距是很大的。唯一合作最见成效的是不停地怀孕和生孩子。因之在温暖忙碌的生活中浪费了非常有希望的价值。他们心里未尝不明白。有一晚同样的月亮天,只剩柳惠和序子两人时,柳惠讲了七仙女和牛郎的故事。序子问:七仙女为什么不回天上去呢?柳惠说了一句序子听不懂的话:  
“回天上的衣服让人偷了,回不去了……”
幼麟忙完学堂的事,在家里有几样事情好做。修复他从贺老广摊子上找来的好玩的日用小机器零件;用通草纸画一些蝴蝶小虫、虎耳草、忘忧草的写生再用自己锻造的小刻刀刻出来粘在图画纸上,让自己和朋友都很快乐;在那架不停修补、摇摇晃晃的风琴边上闭着眼睛腾云驾雾,像一位很打了几仗的老将军在天空搜寻曾经领导过的那帮散音游韵,在冥想中吹集合号、遣将调兵。
他从师范学堂带回来的残篇碎页五线琴谱:J·S·巴赫、贝多芬、李斯特、肖邦……十分之零落不成章篇。这些东西全城只有他一个人懂得珍惜它们。有时蹑手蹑脚像守财奴打开钱柜,从抽屉里取出来,手指尖轻轻拈起一张又一张,放在风箱架上。他紧紧地注视,像找回多年离散了的老狗;他抚摩它们,在黑白琴键上按出一些声音,J·S·巴赫十二平均律的某一小节、肖邦夜曲片段、李斯特的零碎的所谓单乐章……对,对,J·S·巴赫的管风琴小曲最能让风琴摹仿,手边的残页不晓得是一百五十首中的哪一首?信手按来却一口气奔腾澎湃无法收手,几乎卷入一阵突发的洪溪之中,他挺胸亮脖,前仰后合,两脚风箱踏板像奔跑一样摇摆着激情……
他非常体贴身边这架风琴,明白无误地了解风琴跟钢琴之间的差距,小心手指头跟脚板的配合,让风琴紧紧摹仿着钢琴的袅袅余音。他天生一双弹钢琴的细长手真是受尽委屈。
他带着这双可贵的手回朱雀干吗呢?
进屋做客的老太婆们看到幼麟摇头摆尾按着风琴也生出怜爱的好奇心,看你踩出那么让人涨脑壳的声音,还要照着那张纸来呀?
当年学校先生为他们细叙J·S·巴赫生平的时候也放过留声机,那是很难透澈的。唱片的残破,跳格,加上先生浓重的江浙口音,更加深了对总谱必要性的认识,锻炼出用眼睛听音乐的本事。
幼麟最感兴趣的是J·S·巴赫。可惜见不到十二平均律的总谱全貌;它几乎跟中国语法结构、诗词格律、古典修辞一样,表面理解,它是“作品”,摸熟摸透之后,它是“规律”。读熟它,背融它,你可以一通百通,直达堂奥。
幼麟有时也发奇想,总谱上音律起伏很像绘画里头的笔法和色彩流动,说透一点,它更像唐朝壁画、汉朝石刻那些贯串全局线条的飞扬腾跶。那么,有没有人打算过,先在五线谱上作画再标以音符的呢?在五线谱上倒流着盘算,多漂亮的运动画面。它像一盘紧密布局的围棋,更像一个大战前摆阵的沙盘。
巴洛克时期的五线总谱,辉煌、精致、流畅、激越并且古怪,真让人怀疑是先画画后填音符如此这般做出来的。那是一个破旧立新的时代,培根、狄德罗的时代,没有什么不敢做或做不出来的事。
好寂寞呀!像冈察洛夫所说的,“这是野兽栖歇的荒乡”,一个人,在那么迢遥的山凹凹里跟几张残破的J·S·巴赫相依为命。为了音乐,幼麟有时幽默自己的孤立;为了自己,有时又怀疑这舍割不掉的音乐道路。没见过西洋音乐概论,没参观过一次音乐演奏会,好久好久以后才明白修芒就是舒曼,修盆就是肖邦,贝蒂火粉就是贝多芬。这个时代学音乐,先生教什么知道什么,没有选择的余地,有如乡村路边的小饭铺不时兴点菜一样。  
养成嗜好却断绝了嗜好物质来源。
因为镜民先生的原因,幼麟有机会走南闯北,上至奉天下至广州,四处生活游学,浸润的又是另一种音乐文化。二人转、二人台,甘陕蒙古民歌,各路梆子、大鼓、三弦,正统京剧,汉剧,扬州、绍兴、无锡各类腔调歌曲,苏州评弹、广东粤剧、南曲……他无一不迷,无一不记,并在脑子里形成一个高格调的味口。
同样的夏夜月亮底下,他闭起眼睛、打着手势为身边的序子哼出其中的某段妙处时,其实是在自我抒情,梳理往日不再的缠绵游丝。一触动音乐,就像微酰的酒人难以控制自我。
序子认识他的爸爸的确与众不同,有点可怜他。他多么需要有一些懂事爱他的人去哄他:“等我长大,我会买一架比房子大的风琴送他,免得他把高音往低音去按。把他的床放在风琴旁边,饭桌在床旁边,买好多好多五线谱,还有贵的钢笔、墨水……”
幼麟原先打算培养序子读五线谱以弥补终生遗憾,后来自觉困难而放弃了。他已经发现序子不喜欢算术;而音乐的基本精神是数学原理。
音乐是个十足的怪物,它满身都是庄严的逻辑,但其使命却是根绝逻辑……
中国的《乐经》没有了,消灭得无影无踪,这似乎是有悖常理。许多老人都感到迷惘。
《礼记》里还能看到一点艺术为政治服务的苗头:
夫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铁钺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侪焉。喜则天下和之,怒则暴乱者畏之。先王之道,礼乐可谓盛矣……
“饰喜”这两个字最能表达称之为“乐”的作用了。这只是从《礼记》的夹缝中透露出来一点“乐”的隐秘。 “饰喜”的对象是少数的统治者;不“饰喜”的“乐”却在远古广大粉丝群中流传。
接下来看:
……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行动了。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就会有另一样东西陪衬它。
毛润之把这事情叫做“扔石头,掺沙子”。
其实,耶和华早就这样做过了。《圣经·创世记》第二章:
耶和华上帝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办法是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造成一个女人。
谁要是还不明白,我可以举一些浅显无误的例子让他开窍:一个厂长旁边一定要个党委书记;一个司令员旁边必须有个政委;一个会计一定配个出纳。
老实说,“礼”、“乐”根本不能共存。“礼”绝对是一元化的,而“乐”绝对是多元化的。所以,“乐经”之湮没是个文化历史的谋杀案。
《乐经》乱性的实质,可能比《诗经》、比《雅歌》好玩。它是个很有前途的另类,最容易蛊惑人心,防不胜防。
序子从来没有告诉过爸爸对音乐有厌恶心。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好恶呢?
他之不喜欢五线谱不过是对五线谱过敏。因为它太像算术。
他喜欢一个人搬张小板凳坐在院坝里想事情,或是弯起腰杆低下头来欣赏脚边水洼里那么深那么深的蓝天白云,害怕不小心往下掉到天上去。
幼膦对序子的音乐设想只感动了自己。他已经觉悟了,决定让序子学武。
最近老王玉公从上海请来一位全国有名的大力士朱国福,预备在南华山办的“经武学堂”当总教官。报上登过,朱国福在上海打败过俄国大力士裴依哈伯尔。
不晓得幼麟用什么办法把事情办通的。
这天晚上,幼麟提了只金华火腿、两瓶玉冰烧、两包稻香村点心,带着序子到玉皇阁去见朱国福师傅。一路上关照清楚了,见到师傅,叫磕头就磕头,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不讲。学武是为了锻炼身体,增长侠义精神;有了武艺,不是为了耍雄欺人,恶霸一方,凌辱乡里,而是要评理论事,主持公道,帮贫苦穷人的忙,为地方父老排危救困……
“你自己跟朱师傅学多好!”序子觉得前景有点可怕。
走完岩脑坡石板路,过闸子门、牛皮厂,左手上玉皇阁坎子,进山门。
一路黑不溜秋,庙门亮堂堂,连两边的石狮子都清楚。迎面弥勒佛,两边四大金刚,绕过影壁,下七级坎子,左手边东厢房是朱师傅的住所。里外人影幢幢。
“来了,来了!”有人这么叫。
幼麟带序子进屋,好像跟朱师傅原来就熟,放下东西,“哪!这就是我给你讲的朱师傅!跟朱师傅磕头!”
序子磕了三下站起来,幼麟给他拍拍膝盖上的灰。
朱师傅长得的确威武,白皮肤,眼睛不大;平头,脖子很粗,嗓子洪亮低沉。
“好!好!你叫序子是不是?以后每天清早来这里练功,练完功再上学,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序子说。
原来朱师傅还有三个人。一个他儿子,高高个子,挺客气。一个胖子,他徒弟。还有朱师傅老婆,是个麻子,若是有什么法子把麻子刮掉,人是漂亮的。
幼麟跟朱师傅说了好久的话,序子一句也没听懂,后来就客气地告辞了。
出了玉皇阁山门,幼麟告诉序子,顺便去看看高素儒伯伯。
也像是事先约好的。嗯!是事先约好的。
金秀大姐看见序子:
“呀哈!序子去拜师了。以后没有人敢碰序子了。只要一甩手,就是一个筋斗!是罢?”
序子跟金秀大姐进房去见了高伯娘,还见了自己四婶娘的妹田姨娘。田姨娘是高索儒伯伯的弟弟敬如的嫁娘(妻子),生有两个妹崽,大的和序子差不多大,叫金云,小的叫金霓,金霓还小,大家叫惯她做身小妹。今夜她们都在这里。
金秀拿了三个小酒杯,坛子里舀了一点稀红糖,让他们三个小孩子用竹签子挑着慢慢吃。
高伯娘对序子说:“我序子雄咧!学打拳了咧!”
“嗯!”序子低着头吃糖。
“序子呀!你怎么光晓得‘嗯’呀?”田姨娘笑起来,“你屋里现在有两个弟弟了罢!”
“嗯!”序子一开口,满屋都笑起来,金云、身小妹笑得尤其厉害。金秀见序子要恼火,赶紧说:
“我序子话本来就少,没什么好笑!是吗?”
“嗯!”
大家还想笑,却不笑了。高伯娘问:
“弟弟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厚子,一个叫子光。一个白,一个肥。我妈又大肚子了!”序子说。
大家笑,序子这下没有生气。
“你做大哥了,我看你真有个大哥派头!”金秀说,“你会带你弟弟吗?”
“软糯糯,不好带。王伯带一个,秀芹带一个。王伯忙,把厚子放摇篮里头,秀芹一起带。”序子说。
高伯娘问田姨娘:
“王伯?王伯是哪个?你熟吗?”
“哪!就是大家讲到的那个带序子在木里呆了两年那婆娘嘛!听人讲,恶得很,像只豹子娘,比序子妈还恶!要没有她,不晓得那时候序子往哪里放?”
“长得蛮吗?”
“一点都不蛮,秀气得很。”
“这天下也真怪!”
“王伯和你们不一样,嗯!王伯,”序子说,“嗯!还有隆庆,嗯!还有岩弄,和你们都不一样!还有‘达格乌’!……你们,你们有裹脚(缠脚)……裹脚才恶。”
大家笑,序子也笑。
序子讲话,不讲就不讲,一讲起来,别个不一定听得懂。
幼麟走进后屋书棚,原来韩山、方若也在。
素儒和韩山正面对面躺在烟床上“靠灯”。方若给幼麟从暖匣里倒了一大杯茶:
“听说你打算让儿子长大做侠客?”
“是这样,”幼麟说,“我那个儿子拘谨、木讷,让他打打拳,敞开点心胸。——那么小,谈不得以后的事!” 方若又问:
“你去看过贺老广了吗?那些铁家伙下落如何了?”
“原来就是枪工厂搁在他那里的。搬走了!”幼麟回答。
“嘻!那他还那么吹,这么吹?他跟枪工厂有什么关系?”
“有人问,自然他就吹了;他就是枪工厂的派遣嘛!你想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吹雨打,坐在角落里头冷板凳上,算是个吃公差的。换了别个,怕是难得了。”幼麟说。
“喔!喔!想不到贺老广还带着任务哪!”方若感叹地说。
韩山叫幼麟:
“你过来靠靠,我喝杯茶。”
幼麟连忙推辞:
“我来不惯那个!我来不惯那个,我还是坐着跟你们摆吧!”
那边床已经空了,韩山起身倒了一杯茶喝进嘴巴,咕喽咕喽漱了一番口,再吞进肚里。幼麟见了不自在,便在素儒对面靠下了。
素儒把已经装好了泡子的烟枪递给幼麟。幼麟侧着灯,蕴藉地用烟签子拨弄着活跃的斗口,认真地抽起来。 
“看起来,你还真是能弄嘛!”素儒说。
“能!能!以前在北京,家父兴致好的时候弄两口,我还是在旁边侍候的。我家后门周家染匠铺的周老先生夜间邀去摆龙门阵,也陪他弄两下子。说直话,这东西也的确香馥不堪,只是我没有时间打发这东西……”幼麟说完坐起来,让韩山再回来,韩山摇摇手:
“就那么坐着谈,精神!”
“瘾足了才精神!”跟着素儒也坐了起来,“遗憾是我这烟签子钢火不足。烧十天八天就短一两分……”
幼麟说:“北方俗话讲,‘沧州签子道口灯’,沧州在河北,道口在河南滑县;那签子和灯在北京我是见过的。灯是水晶碾成;签子六寸多长,筷子四分之一粗细,简直像玲珑透剔的广寒宫龙柱,有的还搞了金银错花纹,精巧到极点,讲究到那种程度,人简直是真可称为人了!”
韩山说:“这些讲究我也听说过,签子和灯好像洪江那边在仿造,不晓得成不成气候?”
“仿造的东西总要弱几成,功夫差在直接的用心上;之所谓旁门左道嘛!比方讲,‘云土’这东西,云土、云土,不外乎云南所产;要是真用神品试,到底不如暹罗、缅甸,甚至南昭的浓郁。一上口就觉得郁沉万分,那是不能比的。那边气候、土质,让果子长得和拳头般大,划下来的膏汁不是白色而是金黄色,你哪里比?不过这东西来路艰难,龙云那帮人最能体会。他们都自己用了……”索儒说,“比如,讲这‘枪’吧!也有很多以讹传讹的白话。紫檀啦!阴沉啦!黄杨啦!甚至象牙啦!用起来沉手,容易炸裂,都不如竹子好!竹子算好了,又不如甘蔗好。用起来简直像浮在手上。”
“这我是晓得的。竹子不用南竹,选钓鱼的金竹。金竹节打多,不易开裂。选老本,嫩本一挂就皱缩不堪。切割后蜡封口,通风处挂吊两个秋天候用。”
“甘蔗呢要隔年老本。一尺七寸,切割适中,掏空,中间塞根比甘蔗稍长的圆棍子。不去青,抹烟膏,再缠上丝线。经常转动木棍,晾在阴凉处一年左右。取下撤去丝线,擦净烟膏,上三遍生漆,漆干后找精明工人装斗。”
“斗’这个东西归根到底还是陶斗好。什么玉石、桃源石、雨花石、贺兰石都是浮浅的讲究。靠不住,到时候炸起来后悔都来不及。瓷斗都不行。”
“盪石,一般讲来既不粘泡子又不打滑就行……”
幼麟说:
“我有块蠕虫化石,过几天打扮好送你试试。”
“那样一讲,做砚台的歙石就好用了,它受墨又不打滑。”方若说。
“怕是!”韩山搭了一句转身问幼麟,“你见过老兵号子抽烟吗?”
幼麟摇头。
“那年打龙山的时候,我在城墙上垛子边见过,放两枪,蹲下来抽两口,又起来放两枪。”韩山说。
“那是什么行头?”幼麟问。
“鸭蛋壳做烟灯,里头点一截小蜡烛,枪是小竹子吹吹棒泥巴封口留了个小眼。还真是迷神得很。”韩山还学着那副缩头缩脑的神气。
“听说有人用步枪直接抽鸦片的。”方若说。
“我也听人讲过,既然是有人讲,应该是做得到的……”幼麟正讲到这里,忽然南华山那边一响炸雷似的叫吼,整座山崖都映起隆隆回声。街上的狗也叫起来。
“什么?”方若问。
“至少是老虎!”韩山说。
金秀也嚷着把序子带了过来……
素儒对序子说:“崽呀崽!过路老虎,没哪样好怕的。它们不敢上街。我们岩脑坡人听惯了,一年总有一两回罢……”
幼麟说:“我看天夜得很了,伢崽也该困了,我带他回去吧!”
“关城门了?”方若问。
幼麟说叫得开的,守东门是印溥泉老先生,叫得开的。借了盏红灯笼,父子亮着走了。
到了东门,真关了。叫了几声。
城楼子上伸出个脑壳:
“哪个?”
“我啦!文星阁小学的张幼麟哪!”
“啊喝!幼膦是你呀!怎么这时候在城外呀?我马上下来,马上下来!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幼麟和序子听到门杠响,听到老头子哈气,昂昂昂!城门开了道缝。
“行了,行了!莫大开,进来就行;真对不起,那么重的门杠……”幼麟帮着印老头扛上城门,“耽误你困觉休息,真对不住。”
老头看着序子:
“刚才你听到‘阿呜’了罢?”转身又对幼麟讲,“那老虎听嗓子起码一千八百斤,怕是麻阳那边来的那只。前天有人在高村新墙坳斫柴遇到过……哈!”
第二天全城传开了,有人在石莲阁、永丰桥、边街找到老虎脚印子,东门井有只狗让它吃掉了。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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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3 18:59

十一 (《收获》2010年第五期)

序子第一天学打拳,还没有料理清楚程序。
  天没亮,道台衙门的醒炮还没响,王伯就陪他到南门城门洞口等开门。
  城门洞一开,进出的人没想到那么多。赶早远行的挑夫和轿子,送公文的差遣,鸡鸭鱼虾、萝卜青菜上市场的担子,嚷得比戏园子还热闹。狗叫完了鸡叫,天一亮,大家都不叫了。
  天亮了,走到玉皇阁坎子上,王伯告诉序子她在石狮子旁边等他。
  朱国福的儿子对序子说:“以后你叫我做朱先生。”
  “那你爹呢?”
  “叫朱师傅。”
  就在大殿前院坝,初练“矮马桩”,费了七八个早晨。后来又学了“十二路谭腿”和“初级腿法”。
  头天回家的时候王伯就觉得不大对头:
  “你看,那么早起来,才练了个把钟,又要赶回北门上吃早饭,吃完早饭又要赶转学堂读书,都在岩脑坡,天天那么来回十几里冤枉路。”
  “是,是,是。”序子说。
  王伯有了个主意:
  “这样吧!带着我两个的早饭,在金秀家热一热。你练完拳,吃了早饭,就到隔壁文昌阁上学。我一个人回去,省好多事。”
  “嗯!”
  这办法搞了两个多月,序子倒想出另外一个好主意,自己提饭盒放到学堂门房李国川伯伯那里,上完打拳课到李伯伯那里把饭热一热不就行了?
  “那我呢?”王伯问。
  “伯呀!你不要天天跟我了。我会了!”序子说。
  王伯听了序子这番话,看着他的眼睛,真是觉得序子长大了。
  “这主意好,明天起就这么办。不过你要小心人家门口的狗和路上的癫马。”
  第二天清早序子提着饭盒出门的时候,王伯偷偷跟在序子后头,一路上了文昌阁,看序子从李国川屋里出来转到玉皇阁,才放心回文星街。
  朱先生又添了一个课目,叫做“转陀螺”,坐地屈腿,双手紧抱脚尖,顺势作团圆转。先在草地,后在泥地,继而在鹅卵石地。一转二十圈。两个月不到,朱先生要序子自己摸摸背胛,像是长得一颗颗核桃似的肌肉。
  “你可以让同学拿拳头打你背胛试试!”朱先生说。
  接下来每天练铁哑铃。一手一个,每个五磅,双手前举,弯腰反手后举,双手高举,分手左右平举,跨前一步换步变化分举,跳跃变化分举。开始了几天,双膀酸痛至极,吃饭拿筷子拿碗都不方便,半个月才复元,然后就自然起来。
  朱先生说:“练功不能笑。双手拉开的时候要大大吸气,松手的时候要慢慢吐气。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手膀子就会练成一个鸭蛋大的球,胸脯就越练越宽,越练越挺,膀子就变得十分之有劲了。不过这还早……”
  接下来的两个月,又加了“卧地虎撑”、倒立、横撑扯旗和跳绳。
  “总之,你记住,练功绝对要和呼吸配合。忘了呼吸,功夫就白练了。好多人都不懂这个又简单又高深的道理。——以后你上玉皇阁这道十七级坎子,上下来回三次,可以锻炼脚力。你怕累吗?”
  “先前怕,累得要死,现在越来越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有时候觉得累好!”序子说。
  “这就叫做‘进步’!我喜欢你认真听话。”朱先生说。
  下午没课序子就回家。
  文星街,南头是土地堂。土地堂规模不小,神龛前可以铺一张床那么大,算罗师爷的公馆,也是传统逃学孩子放书包的储存处所。罗师爷念过书,懂得历代读书人的甘苦,凡有书包,他总是细心照料,按顺序码好,前后排列妥当。下午放学时候,监督孩子各拿各的书包回家,不错乱法度。
  土地堂往西整条文星街,有纸扎权威刘凤舞,做生牛皮鞋和补鞋的熊皮匠,买卖马匹撮合马匹配种的唐马客,当过内阁总理的熊家小窄屋,还有个歇了业的向马客的大院大屋,再过去就是文庙巷序子的家跟刘家和无比好玩的文庙。文庙巷的巷口是田家,他们家的小女孩到十冬腊月天会在门口摆个小簸箕摊卖散朵的朱砂腊梅花。再过去是染匠铺刘家,银匠铺洪家。其余左边两三条小衙子,最后一条大衙子往里走是公园;不往里走就直上陡陡坡到西门去的范围了。陡陡坡半路是祖传田道士的家,再往上走是朝阳巷,不说了。文星街上没有提到的许多人家,大部分是成年关着大门的有钱人家,熊家啦!陈家啦!王家啦……
  土地堂左边北门沿城墙一排四五家矮房子,瓦顶稍微比城墙上的步路高一点点,低声下气的门口挂一盏小红灯笼,四方各写一字,合起来念就是“顶上云烟”,是穷烟鬼厮混靠灯的烟馆。也常见一两个小丫头缩着脖子拿了手指娘大小的酒杯到那里去“打烟”。
  鸦片这东西总爱跟朱雀城的人开玩笑。忽然一下子捆了三几个穷鸦片鬼到赤塘坪斫了脑壳,说是严禁鸦片;不到十天半月,烟馆的灯笼又重新亮了起来。紧紧松松,跟当局的经济收入怕是有点关系。
  文星街在全城看来是条宽街。好砂岩铺成的路面,两边阔人家的高砖墙,爽爽朗朗,很合适孩子们的玩乐。大桥头那边有条叫做“大街”的也宽,宽得没有文星街齐整,像条没料理清楚的猪大肠,忽粗忽细。住的人也杂,小门小户,不太有样子。
  所以外头跑江湖耍把戏的河南佬,听到有条文星街,都上这里摊场子。
  光耍把戏不练武艺的北方叫“彩立子”。大队人马混到南方来就要多面手,既有猴戏又带把戏更夹上武艺,才能拢得人来。
  锣鼓一响,果然男女老少都被引出门来。
  照例围成圆圈看猴子跳加冠,骑绵羊,耍带响声的飞叉,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全身团成一个圆球放在地上向大家要钱,看给不给?不给就一辈子让他一个球似的活下去;那孩子哭哭啼啼向大家求救。老太婆、喂奶的婆娘们最是心软,首先丢下铜板,跟着大家都发出善心。纷纷同情。打铜锣的领班一顿脚,那“球”一下子弹起来,笑嘻嘻站在地上,好像刚才求救的是另一个人。
  这不太好玩,明明白白糟蹋大家的善心;有点不高兴了。领班的不了解朱雀人不喜欢上当的习惯……
  底下是变把戏。开始的小把戏,三个杯子,当众放一颗珠子在一个杯子里头,移来移去,问大家,珠子在哪个杯子里?一揭开,每个杯子里都有五颗珠子。
  一张大报纸铺在地面,捋上袖子,压住四只角慢慢提起,底下蹲着只大癞蛤蟆。
  捋上袖子,正反亮开双手,右手朝空一抓,手指捏住个小花布包,朝观众中一个小孩方向一甩,手中小花布包不见了;走近小孩,手指头从小孩嘴里一挖,公然抠出那个小包亮在大家面前。那个小孩没想到自己嘴巴里会生出个小花包,吓得哇哇大哭。笑得周围的人要死……
  然后,宣告大把戏马上就要上场。领班的和四五个伙计一齐出动拿小簸箕向大家要钱!钱要得差不多时:
  “列位看官,列位乡亲,俺姓刘,小名金魁,河南开封府八柳村人氏。咱们开封府是个大地方,贵处朱雀城也是个大地方。咱的开封府离贵处朱雀城八千八百里,朱雀城离开封府也是八千八百里,您看奇不奇怪?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怎么会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呢?那就是因为咱们两地风水都长在同一条凤穴上。凡是凤穴有缘的,都是有情有义、慷慨大方的人。所以咱们就不论千里万里,不管三年两月,径直投奔朱雀城来。来干啥?来会友,来投亲。各位乡亲。亲眼看到我这一家老小,都不是天上下凡神仙,跟各位乡亲一样食的都是人间烟火。幸好咱们家有个六代秘传方子‘五岳铁骨大力丸’,别看这小小乌亮一粒,却能够解救五痨七伤,无名肿毒,疑难杂症;有病医病,无病强身。咱们靠的这祖传良药走南闯北行善流芳,以药会友,维持云行生活。——来,来,来!哪位乡亲先来个头彩?每粒五百文,好!好!头次见面,就当是见面礼,减收一百文每粒四百文,好好好!看在朱雀城宝地面上,咱们再减一百每粒三百文。一锣敲定,铁价三百。三百文!三百文!要买趁早!”
  三百文买一粒神药,那是值得的;有人带着半点怀疑买了一两粒的,觉得纵使不灵大不了也只那么点钱。还有代表朱雀城豪爽大方的年轻人一口气买了十粒的,过后又向领班刘金魁悄悄打听:“这家伙吃下去会不会拉肚子?”
  大把戏果然动人,领班刘金魁短衣短袄,一筋斗翻出个大金鱼缸,满缸子水游着两条大红金鱼。
  接着“吞刀吐火”。口里头插进一尺多长的七星宝剑。这举动让观众喘不过气来。刘金魁领班的嘴巴不算大,两手捏着剑把子直往下插。他忘记喉咙底下还有心、肺、肚、肝、肠子和好多零件……眼看快插到屁股眼距离时停了下来;停下来不算,还“呵、呵、呵”地唱着“河南坠子”。然后猛然一抽,右手横空执剑,口中吐出蓝火向四方喷薄。
  这就不能不令文星街的观众肃然起敬了。
  刘金魁转身到箱子边上擦一把汗,喝了口茶,对大家宣布,底下的一场把戏更是精彩,叫做“断头接水”,斫断人头放在盘子上,能喝水言语,然后接回到人脖颈上。
  “……这玩意带有很大危险,做一次、十次、百次,或者一万次,说不定有一次头接不回去,要接不回去,咱们这个班子就死定了,就留在朱雀了。”
  “不变这个把戏行吗?不行。为什么不行?朱雀城热心的老乡认准我们的玩意儿不放我们走。第二,各位不要见笑,跟我们一道忍饥挨饿西天取经的绵羊和孙猴子还没有饭吃。各位说一声,看,还是不看?”
  围着的人都嚷着要看。
  “愿不愿意最后一次给咱们一点赏钱?”
  大家没说话,铜元纷纷丢进场子。
  “好!我就代表咱们同甘共苦的绵羊和孙悟空兄弟向大家道谢了。”这种没完没了要钱的手段,北方叫做“逼杵儿”,用得太多,自以为得意的时候站起身来回头一看——
  猴子不见了。
  猴子怎么不见了?
  全班人马立定张望起来。
  围着的观众开始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原来猴子不见了!他们也跟着张望,倒是没有散场的意思。
  猴子不见了!
  刘金魁叫全班人马就地不动,一个人走出圈子,西北上下文星街四处奔跑,口里不停叫着:
  “喔呜!喔呜!”
  刘金魁一个人傻在街中片刻又走回人群里头蹲下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人才真的散了。有的热心青年们还帮着往各个衙子搜索,都没有下落。
  要知道,一个跑江湖的河南班子打落了猴子还能成其为什么班子吗?他们如何接着走步?广东就有句这样的话:
  “打死马骝,有得返乡。”马骝就是猴子,返乡的那个“乡”大概就是遥远的河南吧?
  猴子不见了,好比一个国家跑掉总统,一个婚礼跑掉了新娘。
  没想到抬着箱子笼屉的这伙老小会一路哭回客栈。引起了一些人士觉得可怜心痛。
  “得罪了谁?惹了谁了吧?”
  “不该的!跑江湖的人可怜,谁不晓得?”
  “会不会让爱吃野物的那帮狗日的,炖了那只猴子?”
  “要这样,可真是天理不容!”
  打落小小一只猴子,居然让文星街好些人一夜没睡好。
  天亮以后。回龙阁小客栈门口站着微微笑着抽烟的刘金魁,人没问他就先说:
  “猴子回来了,多谢多谢朱雀城乡亲,猴子回来了!叩头,叩头!我多谢朱雀城爷儿们的教训。我们不检点!我们明白!”
  当天,这个班子就走了。
  文星街有两个青年猎户,把熟透的“洋桃子”劈开放进些高粱烧酒再合起来(洋桃子学名猕猴桃,就是后来被移栽到澳大利亚再卖回中国的“奇异果”),偷偷让猴子吃了。这玩意醉得快,趁热闹就提走了。等到半夜叫开了刘金魁的门,把猴子递给他:
  “你钱要得猛了一点,明白吗?”
  热闹就算过去了。话原先如果这么说——
  “这把戏是假的,手艺是真的,凭这点小小本事遮挡各位眼睛闹着玩,看得开心,赏几个钱让咱们买窝头填肚子;看得不开心,咱们的玩意露了馅,看出了筋拐骨垛,请各位多多包涵,给一点脸面,让咱们明儿大清早悄悄赶路……”
  ——说不定还交上了朋友。
  千万不要恶,朱雀人最喜欢人卖恶;千万不要聪明,朱雀人最喜欢人卖聪明。
  有一天来了耍布袋戏的。北方叫它做“耍姑姑丢”。“耍姑姑丢”这名字很好听又可爱,可惜在南方不好懂。比如北方叫蝼蛄做“拉拉蛄”,朱雀城叫“土扑狗崽”,看那个淘气憨厚的样子,“土扑狗崽”比“拉拉蛄”又动听多了,在北方却没人懂。
  耍布袋戏一来大家特别开心。
  开心之处是看他一个人如何兜揽的全规模演出。
  筹备一个话剧团、歌舞团、歌剧团、芭蕾舞团、交响乐团……动不动就是一两百人。担当一个主持人,一个团长,你非得十全十美不可。本身要学识渊博,性情和顺,作风廉洁,仪容优雅。见到基金赞助人你千万不要马上想到道德;为了苦心经营的艺术事业,你要牺牲色相使尽浑身解数讨他的好,大部分这类人都不学无术,喜欢戴高帽子。你要态度诚恳地,不落俗套地,曲里拐弯地给他戴上世间难找的高帽子,让他开心,让他糊里糊涂认贼作父把钱柜子钥匙交给你。
  你毋须自责;你是个为了养活家中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弟妹而偷取面包的圣洁的《悲惨世界》中的年青冉阿让。
  有了钱,你还要去讨好架子很大的导演,牌子很硬的乐队指挥,脾气古怪、模样奇特的女高音歌手……
  你要细心挑选一位任劳任怨同生共死的艺术总监、舞台设计、音响、灯光……等等高明的技师。
  演出之前之后,你简直是“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布袋戏从来没碰过这类麻烦,也从未想过从这方面去动脑筋。
  他自己就是个快活的产婆,像只健康的大母猪,一胎生一二十只小胖娃。所有的艺术未来都是一人担当。
  山上挖来奇形怪状的小树根头,左看右看,像猪八戒的雕猪八戒;像潘金莲的雕潘金莲;像吕布的雕吕布;像李逵的雕李逵。形随神移,人跟戏转,收拾出来的演员角色,勉强能对付三五十出戏文。
  演员不愁了。
  剧本呢?剧本也不愁。村里说书的提供大半部,自己润色了小半部,滚瓜烂熟成流淌在自己嘴巴里随口唱念的口水。大凡渔鼓道情,唱词说部,不都是这个说了那个说,再加油加酱地弄出来的吗?
  布袋戏超时空的表演给人很多快乐启发。比如武松打虎前前后后的场面,三碗不过岗他偏要过岗,舞台上登时喷出三口酒雾来,让看客都沾染了酒店里武松豪饮的酒气氛。接着是武松乱着步子上得景阳岗,斜倚哨棒打了个小瞌睡。忽然一阵大风,那个风是个什么风啊:冉冉升起一把破葵扇扇着摇着中间蹿出一只白额大虫。武松奋身跃起,举起哨棒便打,没想半空挂着树枝折了哨棒,甩掉哨棒,闪开老虎的一扑、一掀、一剪,顺手揪住老虎的顶花皮按在前台栏杆上,接连给了几下重拳。那拳风的声音像打更的竹梆子,壳!壳!壳!木头对木头,当然是这种响声。大家觉得比打真老虎的脑袋发出的响声还醒神!
  比如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杀得难解难分、人仰马翻之际,躲在布袋里头的老头会抛出十来颗核桃,表示人头落地的非凡热烈。
  又比如白娘娘、许仙断桥相会的拥抱,也算得是表达爱情的极峰。拥抱再拥抱,猛然分开一尺又猛然会合,发出“嗞!嗞!”类似海轮相撞之声。情感的高潮是接吻,左一下,右一下,又左一下,一共三下,后台老头儿用嘴巴发出“啵!啵!”的音响,继之锣鼓齐鸣,并且一次一次地顿脚。成年男女看了笑得弯了腰,因为他们取得了经验反差的开心。
  凡是布袋戏的台词都是一种滑稽的鸟语方式,里头既是人话又像鸟叫。有一个洋铁皮做的变声东西含在嘴里,要讲话,气先经过那小东西缝里透过来。显得十分之奇妙特别。
  别的剧种哪够得上这番境界?
  主演的老头子躲在布袋里一丝不挂。是因为热,是因为双脚、双膝、双肘都串连锣、鼓、铙钹挂钩,以免衣物绊绕的缘故。
  隔着一层布,人人明白里头有个光屁股老头,倒是从来没招惹名教忌讳或当众“裸露下体”的违警处罚。
  这玩意温暖过众人童年的幻想,带给众人价廉物美的快乐。他们流浪性质的卑谦,也给普通人以尊贵虚荣心的满足。
  四个带挂钩的藤圈,缝补千百次的布袋和顶篷,脚底和膝头的锣鼓绑带,下雨用的油布,由老头背着。睡卧用的铺盖,烧锅壶盏水碗,套鞋雨伞,由老太婆背着。两口子走在路上。
  选定了文星街熊家和陈家相连的那块大墙脚,展开行头,搁第一个藤圈在地面搭架子,压砖,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然后撑顶棚布,前台木栏杆,蒙布,脱光衣裤,毛巾擦净汗水,挂锣鼓诸般响器于两肘、两膝及脚背。全堂锣鼓齐鸣。
  老太婆垫了块小破毯子坐在墙根处照看随身家私细软,并警戒布袋四周残破的洞眼以免顽劣儿童窥视取闹。这是时常发生的事。
  老头儿在里头又锣又鼓地连唱带打,手脚飞舞,不入忘我境界是不可能的。那动态非常难得一见。小顽童若没有有经验的大孩子教导指点,也不会料到破洞里头竟会是一个光屁股的零丁削瘦的老头子在发疯似地唱着跳着。
  人越来越多,观众的兴奋难以抑制,一座小小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老太婆差点给人挤扁,连戏台顶棚都看不见了。
  破布洞有这么四五口,小孩子七八个,热烈混乱如麻辣汤锅子。
  其实,台前还有几个破洞,他们不敢过去。爹妈、爷爷婆婆都正面坐在那里。
  老头儿的背部表情已是人间奇观,正面部分肯定更是天上幻境。这是一种偷窥机密的快乐。人天生就喜欢搜索隐私,探幽览胜。从小也懂得这种快乐的不可逾越性和犯禁的界限,其实眼前这种眼福已经快乐得了不得了。
  这说的是小孩子的精神状态,不用你告诉,他们长大自然明白:对隐私发生兴趣是违法的,甚至会丢掉宝贵的脑袋。记得法国十六世纪那个聪明人蒙田好像在哪本著作、哪篇文章里说过,他居然异想天开要上层人士公开自己的隐私摊剖给众家老百姓看,以取得管理国家政治权力的信任,并且由下层老百姓打分评比。我不太相信上层人士能容忍蒙田这种四百年前的反动观点!
  对这些不懂事的别开生面的淘气孩子,只能用莎士比亚的《捕风捉影》中杜勃雷不成章法的叫骂来警诫他们:
  “哎呀!这该死的东西,你干的好事,一辈子也别想下地狱啦!”
  朱雀城历年看江湖杂耍把戏,到收钱的时候,不会有人开溜的。也看过了,也笑过了,人家辛辛苦苦远地而来,就得给钱。多少毋论,意思厚重得体。
  演出结束,老太婆取出个比面盆小一点的竹篮盖子,向周围的人伸手。都给了。老太婆回到原地坐下,数着铜元,没有凄凉感觉……
  布袋在动,也有锣鼓碰撞的杂音,老头钻出来了,已经全须全尾地端正了衣冠,佝偻着腰,不看人,可能原想要收拾东西的吧!他汗凉了,慢慢又撑回原处,坐在地上。
  老太婆把行头带到他身旁,开始收拾东西。
  热心人围拢来,不全是好奇吧?想听听他们真人的嗓子,想和这两老搭点温暖的话。他两个太老了,已经到不该出远门的年龄了。他们有儿孙吗?那块北方有多远?
  有人提来口瓦罐和两个碗:
  “哪!茶,喝吧!”
  老头子太瘦,低了一下头像是多谢,没见他笑。他胡子有是有,白了,就那么几根。若要出相,应该多长几十根就好了——他太累了。没见老太婆来抚慰他。老头子好不容易撑起身来,倒茶,摇摇晃晃,端到老太婆那边,“喝一口吧!”
  转身自己也倒一碗,搭拉眼皮,慢慢地抿着酌着。他晓得众人看他没有坏心,同情加一点好奇。惯了。抹一抹嘴,长长舒一口气,把茶碗挨瓦罐轻轻放下,转身帮着收拾行头。
  放过定更炮,开始夜了。人们从自己的角度为他俩设想“明天”和“以后”。他俩的“过去”是一个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干脆留在朱雀吧!你俩都那么老了,还剩多少气力闯荡四方?
  也设想他在回答:咱这小名堂,各位天天看着会腻的;咱迟早还得走……
  人渐渐散去,也有舍不得走的多情分子,目送远去仿佛两捆行头自己会走路的小黑影子。这两个影子好苦!他们晓不晓得自己苦?或是不觉得,或是不懂,自己不懂别人懂的那种苦?
  时常有人干这种事,替别人叫苦;要别人按照他的主意叫苦,泪流满面,搞人工降雨。
  你晓不晓得,人生天地间,自己喜欢、自己追求的东西往往是自己的冤家?胶漆淋头,蚂蟥缠身,如影随形,一辈子摆脱不掉。
  像家庭里不断骚扰的烦愁;像家中出了不争气的败家子弟;像不断恶言相向、却是生死场中拚杀出来的老战友——简直包含着将要满溢的“恨”。你明白,他们的根系已深深伸进你的五脏六腑,你剪不断,理还乱;你明白这里头还有很多积极意义,很多光亮,很多甘愿为其终生奉献的杂交而成、说不出名堂的、可能也叫做“爱”、或叫做“理想”的东西……你觉得你绝望了,你完蛋了,你肩膀上紧紧夹住的那个老妖婆喊着“快点过河”!你累得要死,你累得像那些杰出狗日的孙子——足球名将或长跑冠军,诅咒世界,辱骂别人的父母却逐渐接近胜利终点……胜利了不一定笑。真的胜利者没空闲笑。
  这就是人和艺术的命运。毋论贫富,毋论老嫩,毋论文化高低,毋论时空;两点之间,曲线最长……
  那对玩布袋戏老夫妇,值得你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为他俩微微笑一笑吧!
  文星街跟外头的世界一样,有时寂寥有时热闹;有时干净,有时满地猪狗屎尿;有时诗人独自街头吟哦,有时群狗争相“扯把”(交配)。
  春、夏、秋、冬,文星街家家户户都有大内容和小内容的文化活动发生。
  天气好的时候,大门外会有江淮的流浪父女唱“霸王鞭”,你轻轻开门他们才敢进来,延到院子,父亲拉琴,女孩握住“霸王鞭”(两尺多长的紫竹上挖空四条小长沟,铜丝贯串着许多铜钱,朱雀城称中间有方洞的古钱叫做“通眼钱”),在左右肩上、膝腿上按节拍轻轻敲击出复杂响声,一边唱着:
  “一打蝌蚂(青蛙)来跳井啊!哩,哩啰哩;二打鲤鱼跳龙门哕!张面锣,李面锣;三打……”
  八九岁的女孩,梳两条乌黑辫子,明眸皓齿,声音跟着琴弦唱,眼睛微笑地绕着听她唱歌的人转,嗓子亮得像小银铃。
  序子爸爸抄着双手,低头专注地听着,院子七八个人也都肃穆起来。歌唱完,序子爸爸爱抚着女孩的头发问:
  “你们哪里来的啊?”
  老头子回答:“淮上哩!”
  “啊!好远啊!我晓得,那地方苦得很,我年青时候去过。”
  “是咧!就是那里一路来的咧!”
  爸爸给了父女俩整整一吊钱(十个一百文的铜钱)。
  十三世纪的波斯大诗人莫拉维的《玛斯纳维》第二七四八段说过:“因为乞丐是慷慨者的镜面,须小心,哈气使它变暗。”二七四九段接着说:“一种慷慨是等着乞丐上门来,另一种慷慨是主动博赏乞丐。”二七五零段又说:“那么乞丐或是真主慷慨的镜台,或与主同在,这才是绝对的慷慨。”
  客人走了,幼麟一个人回到堂屋,撑着下巴坐在小椅子上——
  脑壳里头回旋“霸王鞭”的余音,起身走到风琴旁坐下,打开琴盖,随手按出一组和弦,再一组加强和弦,昂扬起来,激动地踩着踏板。于是,整条狂流奔腾而出(教堂管风琴的辉煌),不可收拾。淮上大堤外汪洋一片,女孩的歌声变成漫江哀鸿。幼麟盈着热泪,登高临虚,眼空无物。他卷进自己创造的悲怆世界里……
  王伯带着序子悄悄走进堂屋,见到幼麟那副前仰后合的神情:
  “校长,有事吗?”
  幼麟听到人声吓了一跳,见到是王伯和序子,转身起来顺手擦掉眼泪,望了望楼板。
  “屋内不太透气呵!”幼麟又问序子,“这么早放学?”
  “学堂先生讲有事!早放学,我在老菜场遇见他。”王伯说。
  “啊!啊!是咯!是咯!”幼麟拉住序子的手坐回风琴椅子上,捏捏膀子,“嗯!是练出点东西来了。”
  “还有这里,”序子转过身说,“还有这里,你看!背胛有肉颗颗,有筋了。还有这里!”又转回来曲起手臂,“有一个鸡蛋,是不是?捏到了吧!”
  幼麟对儿子说:
  “我看,这背脊上练得不错,硬梆梆,像个乌龟壳。”
  序子笑了,“我不要乌龟壳!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讲我背脊像乌龟壳!”
  “哪,像穿盔甲,好不好?”
  序子想到关公、张飞、赵子龙穿的盔甲那东西,说:
  “好!朱先生还要我拿背胛让同学试拳头。”
  “哪,痛不痛?”
  “有点痛,运了气就不痛。”
  “嗬!序子还懂得内功了!”
  “嗯,朱先生还教我十二路谭腿,学熟了不怕坏人欺侮。”
  “眼前有坏人欺侮吗?”
  “那不叫欺侮,叫‘絮毛’(开玩笑),有一回朱先生要我拿背胛让盛兆祥试拳,他不打背胛,他打我后脑壳,我返身一拳,打在他胸脯上,哭了。讲我欺侮他。哼!你看多好笑。后脑壳,朱先生是不准打的。哼!他是故意打我,不是絮毛,是罢?盛兆祥不是坏人,是罢?爸。”
  “不过,你出手快了点!”
  “朱先生教的,他讲出手要快!”
  “我看,你是喜欢朱先生的……”
  序子转身低头想了一想说:
  “我一半喜欢,一半不喜欢。”
  “不喜欢的那一半是什么?”
  “他练飞镖,天天练,天天练,把好看的亭柱子打烂了,我心里不好过。”
  “那你要劝他不要打呀!”
  “我劝了,他没有听见,我不敢大嗓子劝。有个守卫的来劝,朱先生不怕兵,还是练;后来有个名字叫做营副的人来叫他不要再练,朱先生还是不理。营副那个人抽出左轮,叫来两个兵要押他。他一边骂一边走,也不管我了——幸好那个营副来,不来,过几天亭子就垮了。”序子说。
  “你讲的是玉皇阁脚底下,傅公祠背后有好多灯笼树和一口潭的地方?”
  序子点头,心里还有气,“过几天我还见到朱国福老师傅骂朱先生,朱先生不敢回口。”
  “骂的什么话?”
  “很恶,很恶!我听不懂。”
  没好久日子,幼麟买了两根两人高的粗桐木叫人埋在离亭子远些的地方,又换了三根被打烂的亭柱。从那天起,不见朱先生再来练镖了。两根新柱子也没见响动。
  听说朱先生被他爹撵走了。
  序子的武功由朱国福老师傅的太太来教。
  朱太太年轻,起码比朱老师傅小五百岁,可惜是个很麻的麻子。脸上抹着几层白粉,左右两团红胭脂。她是打算拿白粉填平脸上的坑坑洼洼。
  序子真替她着急。怎么不事先想好就动笔呢?又不是唱戏,脸上浓重地打扮,大家包涵。打气灯罩着,近视眼都看得出手功不好的存心。
  朱太太讲话序子听不懂。拳法又是另一路,也停了。朱老师傅亲自教了几回,朱老师傅后来也不见了,听说上南华山当经武学堂总教习去了。
  王伯就说,可惜每个月送去的点心和酒。保大接着补充:“还有云南火腿!”
  毛大也补充:“狗狗,就你学的这两下子,这把式我也教得下。早晓得让你爸把云南火腿呀、点心呀、酒呀,送到我南门府上去……”
  没想到幼麟就站在后头:
  “你出来一下!”
  毛大心里一跳,“三舅除了那年劈我爹一军刀之外,从不骂人打人,这盘我是‘唐力臣看告示,危险’了!”
  “赶紧到女小把你哥找来!”
  “哪个哥?”
  “女小还有哪哥?”
  毛大边跑边盘算:“看样子不像是‘弄拿’(找麻烦)我的。”
  “三舅要你去!”毛大跑得汗水长流,“快点!”两个人接着往回跑。
  到了文星街见到幼麟。
  “你出去!”幼麟对毛大说,留柏茂在堂屋,“你沙湾柳孃要在万寿宫做‘道场’。看一下,做几天?好大场面?有多少拉杂事?上下找哪些人帮忙?你先去问一问陡陡坡田道士田景光,再找找纸扎刘凤舞,办席的蓝师傅,回南门的时候报你爹一声,问还有哪些要讲究的?你们兄弟、表兄弟,东南西北的喽哕们一齐上阵——
  “跑完这些地方,关起门来一个人想一想,想清楚了,开一张单子来。我看了,再带你一起去沙湾找柳孃!”
  柏茂说:“‘打醮’这种事,我问我爹,他懂的名堂多……”
  “你先照我的交待办,不要先报送你爹。你爹这人懂是懂一点,就是欢喜作势,凡事到他嘴巴,小事变大,一出口就来个炸雷。不行!只能最后听他提点疏漏不足之处,做不了什么正经事的。——好,你办去吧!”
  “三舅娘要我下乡弄课桌的木料……”
  “找人替一替!报送三舅娘,讲是我讲的!”
  柏茂走了,毛大又怕起来:
  “他们两个在堂屋商量这么久,是不是在打算我?”
  幼麟出来见到他:
  “你还不走?等我宴席是不是?”
  毛大赶紧走了。幼麟去院坝踱着——
  “——‘道场’两个字原是有的;‘醮’这个字也是有的。‘醮’放在‘道场’的场面上不太通。‘道场’是个聚众行为,而‘醮’是酒不酬酢的少数人行为,什么时候混在一起了,有点怪……”
  柳孃是幼麟的表妹,原先是许给幼麟的,没想幼麟在外头搞自由结婚带回来柳惠,这姻缘就断了。柳孃后来讲送给沙湾吕家。这吕家是个正经大户人家,有田有山,每年收入全县数得上。吕家少爷在部队当了营长,做人正派规矩,正在升腾的时候忽然阵亡死了,只生一个女,就是脸上有个酒涡的巧巧妹。
  柳孃容止端正,有点像多少年后人们印象中的宋庆龄。熟人亲戚对她都心存着很不一般的尊敬。
  柳孃住在沙湾礼仁巷,八角楼山底下一个安静的院子。养着重叠幽深的花木。每天早晨太阳从左边上来映在照壁上,满屋子亮。双层讲究的木楼,楼下前后地板都上过漆。两娘女住右厢房。房里有讲究的玻璃衣柜、妆台。玻璃柜框子里四幅通草花鸟是幼麟的手笔。堂屋陈设的桌、椅、神柜,也都是原色好木料做的,称得上讲究。
  幼麟有时候会想到柳孃,“唉!一首寂寞的诗。”
  柳孃凡是遇到要紧事情,就会找幼麟这位表哥去办。幼麟也不是善于办事的人,他只会想,想得细,找这个,调度那个。柳孃委托,就会全心全意去做。
  柳孃要找幼麟,也有她的找法。便约朱家衙的、老西门上的、大桥头的姑婆们到文星街打“泡泡福”纸牌,当然会见到幼麟,话也就顺便交待了。
  她对序子好,好法也跟别人不一样。她不是兴奋的人,像萧二孃、印伯母那样抱起狗狗就亲就嚷。她只是说:“狗狗,你过来,好久冇看到你了,你高了好多了,几时你让王伯带你到沙湾来,我带你和巧巧妹三个人去看吊脚楼。看桥,看观景山,我们在屋里吃社饭——我让乡里带‘纺织娘’给你了。一到就报信给你,你就来拿。”
  狗狗也觉得柳孃平和的声音,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她家里栽花的院坝同是一种东西。
  “孃,你家花盆有一棵罗汉松,尖尖上都长着小罗汉。”
  “唔!是的。”
  “紫红、紫红的灯笼花。”
  “唔!是的。”
  “一只身小四喜雀,清早晨飞到鱼缸边上唱歌。”
  “唔!是的。”
  “我喜欢你院坝里没有人吵!像木里。你晓得木里?”
  “唔!是的。”
  柳孃有一回对王伯说:“……热天伢仔皮上自己有油,少给他擦润肤油,堵毛洞,出不了汗。洗完澡扑爽身粉最好。他爹兄弟里三房人不喝酒,所以皮肤好。喝酒最害皮肤。皮是肝管的,肝最怕酒。”
  王伯服她。天晓得!
  柳孃办水陆道场的打算落实了,大约要好多块光洋。各个小头目都落了订。日子是十一到十五,共五天,前后打点两天,真正法事实际是三昼夜。
  订来长短蜡烛、百尺炮仗、纸钱,各种香货陆续运齐,验收摆妥于准确位置上。夜间放哨值班的人马各在各的位置上。(那时没有“微烟环保”的提法,既要场面闹热,香纸蜡烛当然越浓越好。)
  张家亲戚周围有的是各类口径的男人,而这种水陆道场阵仗,非男人不可。于是当年把守老西门桃杏花下的那一帮旧部男人们,正是磨刀霍霍,蓄势待发的精神状态。
  柏茂在众喽啰心目中的地位当然毋容置疑,从文星街出发之前有过一番精神讲话,在仪容方面做了特别严格的检查:
  “喜喜!我先要讲你,你那个头发赶紧到正街上找‘亲爱’去搞一搞,诺!这里是二十文,我讲完就走!你那个癞脑壳是不是找顶帽子挡一挡,尤其不要动不动去抠。还有,行步要庄重,匆匆忙忙,满身汗水,哪像个正经办事的!好!赶紧走!”
  “你!(指保大)你几时弄了这件短打?简直是奇装异服,凹字眼(肚脐眼)都露出来了,裤带也不找一根,法事做到要紧的时候半路垮了裤子怎么办?赶紧转南门向爹拿一件袍子罩上,快!”
  “毛毛!我讲你!脑壳转过来!你看你,你看你,这么大人还流鼻泥!嗳,嗳,还用袖子抹,两条袖子抹得亮炸了,嗳,我一讲你就擤鼻泥,你看你掸到我裤子上了,我试问,你还讲不讲仪容?你,你,你还有衣服换吗?赶紧去换!呀?道袍?道袍不行!翻?反过来穿也不行!这样吧,请王伯借把刷子到厨房天井把两只袖子用水刷一刷,快!”
  “长荣!我叫你,长荣!你没有听见?”
  “我怎么没有听见?什么事?你嚷什么?”
  “你晓得你来做哪样的吗?”
  “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卵样子,我是三满叫我来帮柳孃忙的,你那个卵相我见多了!讲吧,你想耍哪样?”
  柏茂生气了:
  “咦?你以为我喜欢你,你妈个皮拿十块光洋老子也不喜欢你;是三舅给我的差事,你不服管就滚,你跟三舅交待去!滚!——来!下一个,长盛,你嘴巴的卵香烟赶紧给老子屙掉!哪里偷来的烟?鄙里鄙搭油皮油脸,流里流气……”
  “喂!”长荣问,“要我怎么样?”
  “啊!你老人家回心转意啦!给我听到,等下一起扛东西到万寿宫去。你,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铜扣子呵!长是长了点,还可以。把袖子卷上去,不好做事!”
  “我爹时务学堂的。”
  “……叫你弟弟自己整顿整顿,等下进万寿宫不好看相,他那根纸烟哪里弄来的?”
  “还不是偷我爹的!”反身对长盛说,“看老子转去不敲你,把你袖子卷上一点!等下不好做事!”
  柏茂开始对大家训话:
  “听到!我们要出发了,大家精神振作一点,免得路上不好看相。长荣顶这口做蜡烛的锅子,垫块草纸在脑壳顶,看不到路。长盛在前头带路,自己背背箩的牛油。保大也背牛油和石蜡。毛毛拿灯草和竹子棍棍,捆好,免得散了——哎?保大你怎么罩了件棉袍?你妈个皮,七月天穿棉袍!脱了!”
  “脱了?还不是先前的现样子?”
  “走!走!田道士、蓝师傅都走了,碰不上我,要没有领导的!好!开步走!”
  王伯带着序子,看着这一帮人习动,要笑也不好笑。
  “好!”柏茂下口令,“开步走!”
  队伍出文庙巷,穿文星街,沿北门内城墙出东门,上虹桥,下沙湾,过滕家湾小桥,来到万寿宫门口石坎子正边上。后头跟着一帮看热闹的。
  字纸炉码头边阙家少爷“香猴子”正在钓鱼,听到背后有闹热,回头伸脖子一看,倪柏茂正领导一帮神气非凡的队伍,连忙起身走到宫门口前嚷起来:“哟喝!蒋总司令的黄埔军校举行毕业典礼吧!”
  队伍排成纵队直进了万寿宫。王伯和序子也跟着走了进去。
  放下东西,这帮人暂时解散。柏茂分配长荣和保大各拿一块厚楠竹板子在门口守卫。其余的闲荡起来,有的居然爬上霞畅阁三楼浏览风景去了,也有参观蓝师傅吩咐伙计们大厨房安排笼屉碗盏,田道士带领的徒弟布置道场玄坛,安排菩萨及各类图像及香炉、烛台、锣鼓架子。跟着是刘凤舞那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抬着纸扎来到万寿宫门口。这批纸扎了得,五颜六色,亮闪得人眼都睁不开。几百人围着观看欣赏,称赞凤舞的手艺真是鬼斧神工。
  进宫门口头顶上就是座戏台,往前走的十来级石坎子,万寿宫好宽它就好长。两边满满竖着让和风扬起来的五彩旗幡。序子很开心这世界自古留到今天的东西。树呀!庙呀!面呀!包子呀!天呀!云呀!星星呀!雨呀!雪呀!桃子呀!李子呀!萼梨呀!爷爷呀!婆呀!他认为婆是天生的,不晓得婆也是小女孩变的,也不晓得自己长大长老之后会变成倒霉老头子。他离衰变的感觉还早之又早,不懂为这事难过。
  万寿宫里头深不见底,序子抓紧王伯的手,王伯说莫怕,里头有好看的菩萨,有八仙,八仙里头有吕洞宾。她还告诉序子:
  “从明天起,里头就像仙宫一样热闹了。蜡烛点得满堂亮,到处亮。菩萨亮,挂的画也亮。好多年青道士由田景光道士领头像唱歌一样做法事。高嗓子,低嗓子,粗嗓子,细嗓子,合在一起,唱成一种让人弄不明白又齐又不齐的好听的声音,哪!就好像天亮之前你在睡梦里头听到全城鸡叫的那幅景致;还有鼓、锣、钹、木鱼、磬、钟、烫烫锣、笛子配在一起,加上烧檀香、沉香、云香、茄兰香、紫绛香,大盘香、小盘香,大炷香、小炷香——好闻的,好听的,好看的都融在脑壳里,弄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规规矩矩跪在菩萨跟前,弯起腰,低起脑壳,闭起眼睛,凡尘的事哪样都不想了,让菩萨把魂领走算了。”
  “前几年,只要听到朱雀哪家做道场,不管十里百里我都会赶转来。你做几天道场,我住几天。我就是不走。我敢讲,除了万寿宫的道场,哪样都值不得我赶!”
  刘凤舞的纸扎从石坎子上左右两边一口气排到万寿宫外头坪坝,值日功曹,七八对漂亮的供养人手里都端着“奉献”,如意咯,灵芝咯,尤其被众人称赞的是双手捧着兰花,叶子和花茎像喷出来的那个供养人。懂事的人就说:“光这盆兰花的功力,光那个供养人的眉毛眼睛,就够资格上北京上海走一趟。”另一群人也在称赞这几对供养人“实在美丽,美丽,美丽,简直跟真人一样”时,话没说完就挨了一顿臭骂,“真人个卵,真人!你满天下找去,找到了我送你二十两黄金!高手做出来的美女,真人你找得到?就是要满天下找也找不到,才叫刘凤舞的手艺!”
  还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钩搭穿凿,真让细心人看了舍不得走。好了,底下是一对吊死鬼,白衣、黑衣,伸长舌头,舌头上涂满往下流淌的鸦片烟膏,舌头迎风招展,眼睛流着血还在左右顾盼;戴着又长又尖的尖尖帽,一顶帽上写“抬头见喜”,一顶帽上写“一见生财”,手里的破葵扇摇来摇去。为什么做醮要出现吊死鬼破坏好兴趣呢?不懂。
  最后的高潮是两丈高的鬼王。
  鬼王是分开来做的,也分开运。到万寿宫门口决定地方再连结起来。万一半夜落雨,拆下来也快。鬼王可以说是纸扎艺术之最,全身青蓝,线条飞舞流动,头形如狮,脑顶分裂如桃瓣,红髯红发,血盆大口,舌头伸出上卷,獠牙,怒目,全身肌肉暴鼓,跨开两腿坐于石头之上。双臂高举,左握金刚杵,《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手相云:“若为摧伏一切怨敌者,当于金刚杵手。”右握宝铎,《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手相云:“若为成就一切上妙梵音声者,当于宝铎手。”
  序子告诉王伯:
  “这鬼王好恶!做哪样要敬他?”
  王伯说:
  “你前天才过生日,不要乱讲菩萨长相,他老人家面恶心善,专帮好人,专罚恶人。好人心里有他,你想谁敢欺侮?”
  “唔!我爷爷有点像他,恶厉辣了,从来没笑过,人都讲他专做好事,帮人忙!”
  “你长大学你爷爷!”
  序子打了个冷战:
  “我,我不学他!我只做好事算了!”
  听人讲,这些纸扎,三天后做完道场就一把火烧了。为什么烧了?好不容易用心做出来这么好的东西一把火烧了?找个廊场摆起来让人看不好吗?我要是刘凤舞我就不答应,拿一把枪守着,哪个要烧就给他一枪。
  有人讲,不要紧,烧了明年刘凤舞再做。
  “那刘凤舞有一天害病发烧打摆子,有一天疯瘫了,有一天刘凤舞死了怎么办?你们做大人的就是蠢!刘凤舞朱雀城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你以为个个都是刘凤舞?我对你们这些卵大人很失望!(序子刚从课堂学会‘失望’这两个字。)等我长大了,就不准他们烧这个烧那个。”
  听老人家讲好久以前,摆道场分前坛后坛,现在要紧法事都放在后坛。前坛改为请戏班子唱戏。
  第二天早上八点不到,果然热闹非凡,纸钱烧在河岸字纸炉那头,热气都传到宫门口来,蒸得闲人们脸上绯红。官外头是一堂带着大号的大锣鼓,映着水,映着水湾,音响非常之堂皇。接着一场打雷般的爆竹卷地而来,像是存心要连人带庙翻个筋斗。接着是门口接待送仗仪的忙起来,登记,签收,一个个请进厢房喝茶点烟。这都是由柏茂派可靠专人负责料理的,一点疏漏不得。那几个卵人跑得影子都不见了。
  柳孃是这个道场的主人,一大早就由倪家孃孃陪到后坛东厢房帘栊里的垫子上坐着,念净心神咒,净口神咒,祭祀孤魂,为亡灵超度。茶水起坐自由,不须约束;听着外头音乐唱念,不须应答。柏茂有事交待,也是隔着门扇说话。柳孃早出晚归,也不显累,更不寂寞,只是禁人出入。
  幼麟和十几个老朋友早在霞畅阁三楼上坐定了,正巧是暑假,对着周围山水景致,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柳孃这里是三天的“醮”,他们于是也弄出了个三天的计划,除了下午看戏,还做点别的什么不扰人的事情。
  环境好,地方宽,可惜楼梯陡窄上不得酒筵。
  幸好酒筵上不来,保留了百年清雅。
  桌台是原先设置的,椅子一张张搬上来不难,于是笔墨纸砚茶壶茶杯也就跟着上来了。
  有山水顾不上酒,有酒顾不上山水,这是实际情形,多数人都不愿深想。酒是乱性之物。连自我都颠倒了。
  好山水可以兴酒兴,谈不上与共……
  山水跟醉酒相融大可开怀,分不得彼此。
  我不欣赏饮酒醉给人看,松懈了自我操持。
  书上太多酒人的自我可爱。
  酒是一种哲学上的归纳,包括聚合、化解、融洽的作用。
  酒是可怜的成年人唯一的玩物,你们还要糟蹋它!
  吓!酒这东西地位很高嗳:苟卿三为祭酒。是因为他年高德劭受到尊敬;从汉到清,一直是功大、官大、年纪大受到朝廷尊重的人才升为祭酒。酒怎么啦?喝酒怎么啦?有罪吗?
  酒是五谷的升华,人是食五谷长大的。
  你没有讲人是喝酒长大的,我很欣赏。幼麟你没讲话。令弟紫和是位酒仙。
  我不懂酒,乱说会闹笑话。紫和看样子是个实践家,论讲说,是没有名堂的。紫和旁边听了呵呵笑着默认。
  人死有水葬、火葬、土葬、天葬、崖葬、树葬、穴葬,就是没有酒葬,若有,我第一个报名。
  那是要准备很大一口坛子的。
  不!最好是宽口大玻璃缸,我端坐其中,然后倒酒漫过头顶,方便后世瞻仰。
  你看什么酒对你合适?
  酒这东西很是讲究,论我眼前的经济条件,高粱烧、包谷烧可以了;若是众朋友大家顾恋乐捐,那最好当然是茅台。不过千万别弄五加皮,浸泡之后全身紫红,那是会惊动观众的。
  请问,是冠带齐全还是全身赤裸?
  唔!这要费点脑筋。遮盖过分见不到真身;赤身露体则有辱斯文。听说上海最近时新游泳衣,可能有恰到好处的遮盖,我得托那边的朋友注意打听一下。
  有个要害问题你没有考虑。要是看守偷酒怎么办?
  那得认真选个道德高尚的人。
  道德高尚有的是高阳酒徒!
  开席了!开席了!
  阁底下有人高声喊叫。
  楼底下摆着三桌席,众人下楼,发现刘三老也来了。
  哪个也没想到刘三老驾到。三老这人素来飘忽,却是个大分量的人,也没人请得动他。来了,就应该清楚里头有一定道理。他说:
  “西门坡上的大爷万年不找我,找我必有事,让我去了一下,他晓得我屋跟慧芝和吕锐臣家都有点亲戚关系,锐臣在溆浦为他阵亡,多少年慧芝名誉这么好,要为她竖个石牌坊,我说不好!”
  “后来呢?”有人问。
  “不好就不好!还后来什么?这法子旧!我们朱雀子弟先前、目下、以后,打仗还要走很多人,认真起来,满城都是牌坊,慧芝这人不讲也晓得,她是个好丫头……所以我就来了。哪个以后顺便报送她一声就是,用不着特别跟她打招呼。——喔!炖全羊。”三老顺眼三桌席一扫,“全羊是对的。道家不吃牛、鱼、鸿雁和狗,酒是喝得的。那我们喝酒吧!请!”
  “全羊”有两种,一种是白水煮,蘸辣子、大蒜、盐水吃;一种红烧,说红烧也不对,不怎么红。只是趁热切碎再下大锅整顿一番。手段、过程、下料、火功都很复杂,当下是在打醮做道场,不宜长篇大论烧全羊。烧全羊费时间,写它更费时间。
  “我刚才听到你们在三楼吵吵闹闹讲些哪样?”
  谈山水,谈酒,谈生死。
  “都是大题小作!乌合之众,焉有生死可论?哈!哈!哈!啊!对不起,掌嘴!掌嘴!喝完这盘酒,我跟你们上楼领教!
  “我这个人哪里都去过,算得上是个‘无不之’的人,可惜就是没有学问。学问也者,专一的研究是也;我专一了什么,论著了什么?徒手空拳,挥霍光阴,各位面前,做些打情骂俏的小生理度日,有人两句诗我记得住:‘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这有点像我。”
  一根香没点完,三老已有点醉意,等到要上楼的时候,那边戏台上的《琵琶记》已经开锣,大家的心思都在那边去了。
  刘三老上不得楼,说好明天一大早再来。
  “昨,昨天你们是哪几位在楼上?各位请看,这四围的烟霞雾霭,这山水景致,怪不得满城的公鸡都变成了阉鸡,只要稍微有一点点底子的,哪个还再想往外头跑?像我,我就是只老阉鸡……唔!这茶叶是哪家的,真难得的清绿……”
  “三老,一列您的晚辈、熟人,”幼麟说,“哪!那边素儒、欣安,再那边是藉春、一罕,这边是韩山、云若、松琴、玺堂、方麻大、执夫、舍弟紫和,门口站着的舍表弟云路,啊,那位蹲在门槛照相的舍表弟倪端。大概就是这么些人,都是认得您老人家的。”
  “呵!是吵!是唦!”荷包熟人。熟人就可无所不谈。——这场面难得。记得文木先生《儒林外史》的压卷词?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吧?活脱写的朱雀情怀;李玉的《千钟禄》第十出:‘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听说袁家二太子寒云一口气唱完过‘八阳’;气势苍凉,沁人肺腑,这大概联系到自己的政治逃荒消极身世的悲愤情怀吧?智慧天成,世情深然。我虽无份莅临观赏,想一想也都得到荡气回肠结果。作者李玉是晚明的一个落魄才子,作过三十多则戏曲,比《千钟禄》更出名流传至今的《一捧雪》,便是他的大作。这又让我生发出朱雀子弟百年来的万端慷慨了。”
  “难得各位少壮有这种亲近山水的福气,在我,是越来越迢遥了。”
  “这说的哪里话?我们这帮家乡子弟正托你老人家的福,熏染您老镂风刻月的华国文章,您当然是个中班头,责任是逃不掉的,刚才朗吟的《千钟禄》,不正是射中晚辈们的山水情怀了吗?”云若说。
  “抒发慷慨还办得到,力行起来又是另一码子事了。我这人弄到底只不过是个玩笑闲人耳耳……嗯!昨天下午这楼上大着嗓子吵着生生死死的,是个什么大问题?”
  “哪!他,”马欣安指着方麻子,“麻大,麻大,你自家讲!”
  方吉咧开大嘴笑着说:“我讲世上有天葬、水葬、土葬、岩葬……就没有‘酒葬’,若有,我第一个报名参加……”
  “有,有,酒葬是有的。”刘三老说,“有回我到天主堂访友,这是个意大利国人,他是学医的,房子里一排柜子上放的都是玻璃罐,每一罐各泡一个伢仔,由蚕豆大小的伢仔芽一个比一个大,泡到完完整整的快出娘胎的婴儿,大约是十二三个左右。见虽亲眼见,倒是有些没知识的人晓得了乱宣传,讲洋人吃小孩子,吃胎儿,像腌萝卜一样泡在泡菜坛里。这种见识就很不雅观了,传出去,让人把朱雀人看扁了。那是外国医学界做研究的标本。很正经的科学事。”
  “这就好了,有先例可循了。嗯,不晓得用的哪样酒?”韩山问,“能够明鉴照人,不混浊,不沉淀——”
  “好像不叫酒,一种特别的药水。”三老说。
  “哪!不用酒,用药水更好!那就省下好多开支!麻大爷盘腿坐于巨瓶之内,着上海露体之游泳新装,听任中外男女游人随意参观……”韩山说得兴高采烈。
  “我收回,我收回原来的报名申请,讲好的用茅台,用高粱烧,怎么一下子变卦成药水了?我岂能与科学研究用的婴儿为伍?呀?呀?……”
  方麻大体重老秤二百余斤,要真放在玻璃瓶里泡着,可真够得世界奇观称呼。
  麻大这个人人缘好,遇事随缘。笑话揽到自己头上也能排解,不着急,满心好意,跟大家一齐调笑。想不到在部队还是个军法官,鼎鼎大名的严厉,朱笔一钩顺手往地上一扔,人就押出去了,眼都不眨一下。在朱雀,快活得像个凡人,一点痕迹都不露。
  朱雀城不知哪个作孽人造了副对联:“满面圆圈,为何叫做方麻子?身材短小,怎么称为高大哥?”高大哥在大桥上摆草药摊子,身长一米二三,是个侏儒。方麻子听人唱这副对联哈哈大笑,“这狗日的真有才情,要在前清起码是个编修……”
  三老说:“听没听人讲过?外国有些地方,死人的时候,两边送殡的人大家鼓掌欢送。”
  高素儒说:“我在日本的时候,书上也看过,像是拉丁美洲、意大利那边都是这种风俗。这举动有自己的讲法。人一辈子从小到老,都各有自己的奋斗经历,壮烈,漂亮,值得为之鼓掌。三老不讲我都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在中国怕是不行,丧事人家不擂你家伙才怪!其实我欣赏这种方式,只是积习难改……”
  “其实要转移风气,从新式的追悼开始也是可以的,讲清楚,问这个死人一辈子光明不光明,坦荡不坦荡,勇敢不勇敢?好!鼓掌!”黄玺堂说。
  “追悼大会上总是讲好,好得不得了,好成那种好法,人活着的时候你又不对他好点!死人跟前讲好是不花本钱的。一盆一盆地往下倒。倒归倒,死人又听不见,徒劳虚假之极!我就不参加追悼会……”高素儒说。
  “嗳!嗳!我脑壳真是浮游出一个设想来了……眼前我刚晋八十,虽然讲是讲,脚骨、精神跟饭量都还过得去,这牛皮却是吹不得,忽然忽然走到街上哪家门口跟哪位熟人问个好,忽然忽然正跟各位的其中几位喝下第三口酒,忽然忽然睡到清早晨家里人一摸断了气……然后在座诸位为我送葬,开追悼会,摆我从小到老整盘整碗的英烈事迹,你摆你的,我已经直挺挺躺在门板上听不见;你讲得有没有意思?退一万步说纵然有意思吧,我又没办法领情当场多谢。喂!本老朽真想了个主意,人生在世何不在活生生当口开个追悼会呢?讲的那些好处我都能亲耳领情多谢,哪一天真扒扑一跤起不来的时候也能面带微笑走进南天门。”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觉得有趣得很。
  “不要笑!”三老正色地说,“我是认真的。哪天等这里道场一完,我们就搞这个活追悼会,诸位年龄不够资格,我先来,不要张扬出去,就在座的这批人,仍然让幼麟委托柏茂处理杂务,一天,不多不少就一天,欢迎各位畅所欲言,我咽在门板上听。我算是开头炮,搞得好,一个一个接着来。一到八十就搞,不到八十免谈。再麻烦蓝师傅一天,大厨房队伍不要拉走,我全包了。”
  “三老,你是当真?这玩笑开大啦!”方麻子大爷就怕三老松手。
  “本老物数十年在诸子眼皮底下,在朱雀城弄一些正经事,几时不认真过?几时失信过?”
  “那是!那是!”大家不能不点头称是了。
  今午上是斋饭,虽不上酒,三张桌子却是响动很大,几十个人都顾不上说话……
  下午看《鼎盛春秋》,连台《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浣纱记》、《鱼肠剑》。
  饭后上楼继续喝茶,幼麟说:“等下子的《鼎盛春秋》唱功戏为主,尤其《浣纱记》二场伍子胥那段西皮二六,一口气二十句,最后那两句‘娘行若肯周济我,没齿不忘大恩德’,千万不能漏气。张聋子的伍子胥,嗓子功夫是再好没有,怕就怕他烟瘾没有过足,到时候应接不上。”
  韩山同意幼麟的意思,“《文昭关》容易讨好;《战樊城》、《鱼肠剑》闹热,好办;就是《浣纱记》一个是那段长唱腔,一个怕浣纱女跟不上。王迎福嗓子本来就欠了点什么,还躬着腰,要是胡子刮不干净还透着青,那可算是没有救药了。……”
  不太接近戏剧的人好像天生不喜欢算术的人一样,怎么开导也没有用。
  霞畅阁楼上就有几位这样的人。他们勉强还凑得上几句诗、画画、弄书法,所以也在桌台那边忙碌起来。
  幼麟书法、诗词都不在行;他原本大有条件在这方面精进,可惜功夫都放在新学上头了。柳惠就常批评他书法不长进,旧学记性不好。眼前他左右奔忙,一下看执夫、藉春画山水花鸟,一下听几分钟张聋子。看这两位好朋友画画,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面对着眼前的好山好水毫不动情只顾画自己心中的那点残余,也真是苦守得很不容易……要是眼前星庐先生、个石兄在座,做起诗来那就是真诗场面了。
  序子跟着王伯坐在石坎子板凳上看戏。王伯的心思不在戏上;序子不喜欢总是唱个没完,没有杀仗的戏,看到王迎福的浣纱女明明是个男人,高手高脚,硬挤着喉咙扭来摆去,替他难为情,觉得幸好不是他的儿子,上学的时候让同学笑,“你爹是唱婆娘家的王迎福,呵!呵!呵!”序子不想看,王伯又为的是他,两个人互相误会在那里。王伯一个妇人家上不得霞畅阁,要序子一个人上去又怕不小心跸下来。
  周围的人看得蜜朵蜜朵了,有的老太婆还不停地用手巾擦眼泪水,甚至哭得扯不来气。咯、咯、咯个没完。
  串来串去头顶着簸箕卖椒盐葵花子的(他小杯子里垫了好厚的一叠纸,说是一杯,其实半杯差不多,手脚快,人来不及看),椒盐糖山、炒花生的,端扁盒子卖老刀牌、美丽牌、哈德门香烟的尽朝着人多的地方挤,高喊着卖这卖那。看戏的人顾不上讨嫌他们,原觉得唱戏廊场该就是那样。
  柏茂带来的那几位肩负重任的黄埔精英眼下云深不知处,天晓得哪里找得到他们。白费了当初那一番严格审察。
  柏茂只扣住一个喜喜在赶制蜡烛。喜喜很勉强,柏茂又看得紧,“我告诉不要哼,哼,哼,外头落金子你也免跑!”
  做蜡烛是个精细手艺。文火招扶着满满一锅子加石蜡的牛油。一根根整齐的、半根筷子粗细的圆竹签子摆在左手边,右手边是一篷灯草。底下垫了块小木板,右手食指、中指夹着两根灯草在左手捏着的竹签子上前后反复滚动搓绕两层,绕到顶头蘸点溶蜡固定,这是打下手的功夫。柏茂垂直地捏着绕了灯草的竹签子慢慢浸到牛油蜡里头去,一次,二次,三次,四次。几百根按次序浸好的蜡烛后头都切了个倒钩,一排排挂在铁丝上,凉后切口,留一点灯芯在外头,挂回候用。做道场打醮用白蜡烛,办喜事就还要加一道染红蜡的手续。小孩子学起来一点不难,只要小心按规矩做,又不累,会欣喜自己居然做得出机器一样整齐的东西来。一个道场,少讲也要千把根蜡烛,三两个人不到三天做出来了,你看高兴不高兴?做蜡烛可以讲古,可以哼戏。远看难,真动手轻松好玩,来来回回有不少人插进来做一两炷香的工夫。
  蜡烛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柏茂把那一帮人叫过来做荷花灯。荷花瓣是一叠叠白纸早裁好的,尖尖在红颜色水上浸一浸,晾在一边候干。干了的花瓣一张张揭开,每人发一根大毛笔套大小的竹管,将荷花瓣从茎到尖松松卷在竹管上,竖直竹管,把卷着的纸往下摞压成一种皱纹,打开来只见一道道花脉,且每片花瓣都形成一个汤匙状的窝窝。按传统老规矩分三层把花瓣粘在一起,共十三瓣。每朵花底在熬浓的桐油锅里一淼,又在一个装锯木粉的桶上一压,让等在花底下的桐油狠狠地把锯木粉咬住。另一个人专职在每朵荷花蕊里加一纽浸过蜡油的棉芯,一朵荷花就算完成了。这一晚共做了三百朵,成为明晚上热闹的又一本钱。
  戏唱完了,人也散了,吃过晚饭,后边厨房空出来,忽然换了一帮想不到的张家、柳家周围男女亲戚。说忽然也不见得;大家心里早就准备好夜间要来,来也不是为了光贪图那一点便宜;实际上的确需要多一些人手。说怪也怪,那七八个哭也哭不拢来的家伙像惊蛰打雷之后出洞的爬虫,也都一声不出地进了灶房。这个劳务要一直做到天亮。一担大米粉,三担糯米粉合在一起,八九个人一圈圈端坐矮板凳上围着七八尺直径的大簸箕,一共是三圈,等着灶上蒸笼里蒸熟的米粉倒在抹了蜂蜡的大簸箕上,揉成大圆球,再把大圆球一个个捏成小圆球……
  柏茂厉声喝叱他那几个亲密战友:
  “洗手!快!拿洋碱把手洗干净再来。你看你们!有没有屙屎不用草纸的?擤鼻涕、流口水、抠鼻泥的?茅室板的手,也敢来做‘鬼脑壳粑粑’?”
  回来的人一个个伸手让柏茂闻闻,特别认真用精神闻了一下毛毛,也算通过了。
  这一帮人别看他们平时油皮涎脸,却都是天分很高、做“鬼脑壳粑粑”的造型能手。顺手捏起一个粉团子(比网球小一半体积),想都不想,一两分钟就是一个鬼脑壳。做一个大家笑一个,闹得妇女们供应粉团子都差点来不及。造型完毕的鬼脑壳,送到后头横着的几块门板上晾着。毛毛几次冲动想做个鸡公(生殖器)都没有胆子实现。
做出来的“鬼头”千奇百怪,居然有人把“鬼头”联系到本城活人的头上来,这个像某某,那个像某某;得意的是这帮调皮分子,甚至真的做出些某某人的头来,弄得大家又惊又怕,笑成一团。要知道,凡是艺术创作,都应有热烈的激情和快乐基础。无自信,不快乐,缺眷顾,少喝彩欣赏,缺气氛烘托。可怜那个孤独的荷兰人梵高、西班牙的高迪、意大利的卡拉瓦乔,那就只有等到死后成正果了。
  做“鬼脑壳粑粑”不能早,不能晚。早了。放两天就干裂;晚了,赶不上明天夜晚的法事。
  快天亮了,两家的亲戚忙了一整夜,各人口袋里装它十个八个鬼脑壳回家,又快活又满足,话是说得过去的。何况鬼脑壳又没点名报数……
  这一帮幼小的艺术家们,倒真正是为了艺术创作鞠躬尽瘁地散卧在有木板垫地的临时铺位上大打呼噜。艺术创作过后的累是真累。创作过程中不累,若有人劝他们休息还会生气。
  他们睡得那么温馨,脑袋搁在一块木头上、砖头上,或干脆枕在自己腕子上。朱雀城那么小巧、精致,城里城外都是他们的乐园,跟自己狭窄的居所连成一气。他们无须乎知道身旁以外的花花世界。六朝不知哪位作家说过两句话:
  “承熙阳之光景,庶无悲于转蓬。”
  他们有天上那个可爱的熙阳、蓝天之下的星星和月亮就够了,从不担心哪年哪月世上居然还会出现转蓬之悲……
  这里我要提前说一说他们的“未来”。我忍不住,不说睡不着,继续不了底下的文章。
  他们没有一个人活过八年抗战,没有端端正正地浅尝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的青年时代。保大害了一个很小的、可能叫做盲肠炎的病死了。毛毛大街上被抓壮丁不知下落,想必以后死在某个战场,要不然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堂兄喜喜在乡下路上被人斫得七零八落,无冤无仇,小小年纪,不晓得得罪了谁?长荣就死在万寿宫背后;镇公所盖房子山边挖泥,给埋了,挖出来早就断了气。长盛算是死得比较天然,吃错了毒菌子。往时的朱雀城死点人算不了什么大事,偏偏序子周围的表兄弟除柏茂老表兄之外都死得失去所以然,死得没有章法。八年抗战初期,嘉善一役,一二八师全是朱雀子弟,算来算去整师剩下不到百儿八十人。全城的孤儿寡妇,伟大的悲苦之下,我那几个表兄就没人想得起来了……
  “哀莫大于心死”,朱雀城那时的空寂荒凉,连哭声都深感希罕……
  这一群艺术家此刻好梦正酣,离他们未来的不幸还远得很。明朝醒来,还有好多兴奋的事情等着他们。
  朱雀从来有个特别景子。大清早一层厚雾冉冉自下游沿河而上,只看得见河两岸的树梢和屋顶,等到八角楼山上太阳升起,世界豁然点亮,朱雀一片灿烂。
  真正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那一伙艺术家再怎么喊也不走了。他们守护自己的艺术像鳄鱼娘守护沙子里头屙下的蛋。那些鬼脑壳粑粑和三百盏荷花灯,看一看都不行。想,是许的,不过要站远点想!
  这时,王伯带序子进来了。
  毛大说:“这里有东西,不让进!”
  “哪个讲的?是军火库呀?序子,进去看看!”王伯拉着序子往里走。
  见是荷花灯和鬼脑壳粑粑:
  “狗狗,荷花灯;还有这么多粑粑!”
  其他那帮艺术家晓得王伯厉辣,就说:
  “这粑粑是夜间做法事用的,吃不得!”
  “哈!你看你们这副卵样子,满手鼻泥、眼屎痂痂做出的粑粑,磕头请我吃都不吃!”
  毛大伸出两只手让王伯看:
  “我们都洗干净手才做的!”
  王伯指着毛大鼻子流出的两道鼻泥:
  “流出来了,你还不赶紧擤掉?”
  毛大不知如何是好,王伯从提袋取出一张黄草纸:
  “哪!”
  毛大接过黄草纸,到门外去了。
  王伯问保大:
  “等下你们做哪样?”
  “听到讲要我们跟田道士绕坛念经,里里外外怕要两三个时辰,然后烧包(包是枕头状的纸包,里头装了符咒之类的东西)。晚上田道士还要在宫门口设坛,烧鬼王菩萨,供养菩萨跟吊死鬼和别的纸扎,丢‘鬼脑壳粑粑’,放荷花灯,最后是田道士转后坛念经撤坛。大约是这样子……”
  “你们跟田景光绕坛,穿这副卵样子?”
  “听讲要发道服。”
  “你们走了,哪个给这些粑粑放哨?”
  “我们正愁!怕是柏茂大大会锁门。”
  序子背着手看那些东倒西歪的鬼脑壳入了迷:
  “我会做的。要是让我也做就好了,我会做的,唉!让我做就好了!我真的会做!做哪样你们不报我一声?你们都不晓得我会做,其实我会做得很!”
  “好了!好了!不哕嗦了!你看那边荷花灯……”王伯拉序子往那边走,序子不走。
  “伯,你不懂。我就是讲鬼脑壳粑粑,不讲荷花灯。你不晓得我会做!你不晓得的!”序子犟在那里。
  王伯气了:
  “你会做?你几时做过?你讲,你几时做过?”
  “我没有几时做过我也会做!我特别会做!我跟毛毛大、喜大、保大、长荣大、长盛大做得一样好!我会做!”
  喜大望了一下王伯,又望了一下保大说:
  “真的咧!要是昨晚上报送狗狗一声就好了,他一定做得特别好,真可惜!真可惜!以后柳孃做道场,千万不要忘记报送狗狗一声,可惜可惜!鬼脑壳粑粑做完了,可惜,可惜,唉!可惜!狗狗,等下一盘啊!是不是?”
  序子气平了,好遗憾、好伤感的最初的艺术迷茫……
  “你们又不报我一声……”
  “是的是的,狗狗这说的是理!真不像话!把狗狗忘记了……”
  创造鬼脑壳比模仿真人脑壳自由万倍,任谁天生都具备这种才能,这种开心。比如狼月亮天仰头放歌,比如风穿过春天刚发芽的灌木林……
  “艺术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特征表现得彰明较著;而艺术所以要担负这个任务,是因为现实不能胜任。”(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
  霞畅阁上一帮人在谈正经事,阁底下的热闹就不顾了。
  刘三老对他的这个活追悼会的兴趣越来越浓。他深怕在座的晚辈甩手不干,或以为是信口玩笑。
  “……我先讲好啊!就是明天。各位有一整天时间准备悼词。这算是应考,及不及格由我批卷。明天八点准时到会,设有专人管签到簿,迟到早退都要处罚。那我就先退席了。唉!可惜文蛟在黄埔,要不然让这个亲儿子开第一炮,看他心里对我这个老子到底孝顺到什么程度?真假当场验印……”老头子下楼走了。
  座上沉默了好久,只听到茶杯盖响。
  “这没有什么嘛!明天来就来嘛!”马欣安说,“朱雀城刘三老还怕没有材料摆?既然有这份快活心怀,我们何乐不为?”
  方麻子说:“到底是老人家,玩笑不能太过!”
  胡藉春说:“就认真把它当正经事办!我可以谈谈他的治学风度……”
  “说真的,旷达如三老者,我们底下这层晚辈怕没人接得上了。”段一罕说。
  “可敬,可爱……”幼麟说。
  龙执夫有点担心,“三老家里人会不会来?”
  “不会来。我晓得,没有这个胆,也没有这种趣味!”高素儒说。
  “这种玩法骨子里头很正经,的确开风气之先。有两个道理:一,听听年青一辈对他的看法;二,解除寂寞。别看老人家在朱雀是个玩笑大家,有几个晓得他在旧学上的开明见解和功底?他家势雄强,居然也懒得骚扰枣梨;让一本本的手稿闲困在书架子顶上发霉。贴近人情的人往往是个孤独行者,所以寓沉痛于山水井梧之中。看似闲适,实系挣扎。”素儒接着说出一大段道理。
  马欣安觉得这话搔着了痒处,忙着点头,“是这么一回事,朱雀城的确出奇品,只是‘有宝不识宝,沉香当做烂柴烧’。”
  看看没再多的话说,各自回家准备明天的功课。咚!咚!咚!纷纷下楼去了。
  楼下热火朝天,田景光道士前头举着旗幡的正是那几位随锣鼓丝竹细吹细打节拍踱方步并换上道袍的黄埔系列。从后坛绕到算是前坛的宫门外的坪场,再从香案桌边打转上石坎子绕回后坛香火殿里。也让闲人跟着出出进进。
  田景光道士有一副唱经的好嗓子,人又生得俊秀规矩,几百上千看闹热的男女都感到视听的舒服。
  晚上的道场结束仪式,地方叫做撤坛,又叫解坛,最是激烈热闹。做一次道场,前两天正经法事讲起来重要,其实老百姓大家重视的应是这尾场重头戏。可以想象,宫门口石坎子底下石坪两边分列着肚子里通亮、色彩斑斓的各类纸扎,宫门顶上四盏大白纸灯笼,一个灯笼写一个蓝颜色“灯笼字”:吕、家、法、显。四个字什么意思?不懂;不懂不要紧,舒服好看就行。
  四张大方桌拼在一起,摆满贡品,一层比一层高的白蜡烛,浓浓的光,檀香的缭绕……楚辞里“兰膏明烛,华镫错些”,说的就是两千多年前屈原对朱雀仪式的感受。
  要是在河对面的回龙阁吊脚楼上看过来,倒影晃荡的光彩,河面回环的音乐,蜂拥的鼓舞,一种隔离的、迢远的、闪动的、暗蓝山影衬着亮光的印象,会把你牵引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有所感悟:风流娘儿们会削发去为尼;穷凶极恶的土匪会下山接受招安;招摇撞骗的文学家会规规矩矩重新再上小学,从头发奋;贪官污吏会当众认错从此学做好人……不过这有个前提,要潜心默赏。
  艺术干什么用?不就是这样用的吗?
  接着是田道士下坛,撤供桌,清场,分头点燃所有纸扎的神物,引起一场熊熊红色烈火。眼看着刘凤舞精心苦练出的艺术珍品付之一炬,归入“一切的美,都是一个葬礼”这个美学规律里。
  大家都晓得甩“鬼脑壳粑粑”就要开始。到处都是没燃尽的灰烬。不用着急,世上有的是热心分子,四邻街坊所有的扫把畚箕都调动起来,百家姓里的人起码到了一半,三五分钟几乎弄成滴尘不染一个坪坝。只听得呼儿叫女,深怕不懂事的幼小儿女夹在激动混乱的浪潮中变成肉渣。这是常有的事。群众运动嘛!兴奋起来一般地说是六亲不认的!
  柏茂和另外几个人高高地站在大门口坎子上,伸着颈根向大家打招呼。打招呼是虚,趁机让大家晓得这个道场的后台是他是实。这也非存心如此,形势逼人,他自己也卷在激昂兴奋之中。
  谁有心情这时听他的善告呢?
  粑粑抬出来了,一字排开在大门口,十箩!
  众人“哇”的一声。也有怪声叫好的!
  做“鬼脑壳粑粑”的那几位艺术家这时候来劲了,神情庄重地分列在箩筐旁边。柏茂一声号令:
  “甩!”
  第一批的粑粑下雨似的落在四方。狂风巨浪是怎么一回事,这下可就明白了。
  “甩!”
  “甩!”
  王伯带着序子一直坐在门洞的高凳上,序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场面,不停地手舞足蹈。
  王伯问他:“你敢下去吗?”
  “不敢!我长大就敢!我会抢到好多‘鬼脑壳粑粑’!”序子说。
  “老人家讲,莫去抢好!抢不到的人回家,祖宗在天上会哭!”王伯说。
  “这有什么好哭的?”序子非常奇怪。
  “其实讲这话,我也不信!哪个人亲眼见过自己的祖宗在天上哭?真是!有什么好哭?你是对的!”王伯说。
  “庙里头还有‘鬼脑壳粑粑’吗?”
  “没有了,都要甩完才行!这东西要抢来的才算。念过经的‘粑粑’自己不能留的。私下留的,吃了肚子痛!”
  “孤乐院那些讨饭的乞丐为什么不来抢?抢了,肚子就不饿了。”
  “做道场头一天他们就来过了,这是规矩,一个牵一个的从大桥头过来,在这门口跪成一排。你柏茂大就给领头的一吊钱,两升米。一齐磕了头,高声叫多谢,菩萨保佑,就一齐走了。孤乐院那些讨饭的消息最灵,哪家讨嫁娘,哪家死人,办红白喜事,都会来。挺守规矩,不撒赖。”
  “哪家死人没有亲戚六眷的孤寡人家,还会拿钱请他们来哭丧,讲清楚哭几天,给好多钱。不哭不闹热,冷风秋烟不好。”
  “我喜欢人讨嫁娘,做道场,死人……”
  “不好这么说,人家昕到会不高兴!你可以单讲喜欢人讨嫁娘,不可以讲喜欢做道场、死人。”
  刘三老八点钟没到就敲万寿宫的门,柏茂晓得三老一定用得着他,干脆住在东厢房等开门,果然天刚亮,三老就敲门了。
  “你有心呵,多谢你,怕是一夜没合眼吧?”三老说。
  “晚辈也在学你老人家的兴趣。”柏茂随手把门关了。
  “那又要麻烦你一天了!”边说边走进大殿,鼻子嗅嗅,唔?
  “厨房也动手了?”
  柏茂赶紧跟上说:
  “不是蓝师傅。约的是准提庵的师姑法印那一帮,手艺讲究你是晓得的,想让你老人家换换口味!你老人家请坐,开水早烧好了,可惜烧过了一点,正候着给您沏茶咧!”说完赶紧到后头厨房里去。一会儿端上一盏茶出来。
  三老揭开茶盖一看一闻,睁大眼睛:
  “你这里居然有这门好茶?——对不起,我这话轻浮了。我是说,你的茶好!上上品。”
  “老人家莫介意。马颈坳山洼里我祖上有两三兜老树,每年春秋就那么半斤茶。自己没空去时,就任它凋荒了。这茶得你老喜欢,家父听到了会开心。你看,这个会开过了,我把剩下的二三两送到府上来……”
  “不对!世界哪家有好东西要为哪家高兴才是,见好就想据为己有,我的小屋子、小心胸怎么装得下?——这杯茶让我慢慢回味,可以陪我一整天了,够多谢了。——这样,你看,请人扛一块门板,两张长板凳顺着搁在中央,这是我的灵位。脚底弄一张小方桌,放香炉跟蜡烛台。我右手边搞张骨牌凳,放这茶杯,你要记得随时添水。左右两边各摆五六七八把椅子,你看——”
  柏茂想笑不敢笑,也觉得好玩:
  “你老人家放心,你看着,我马上就摆好!”
  “喔!等下我屋里杂役秦瓜子送枕头被褥的来,你给他开一下门。”
  柏茂点头走了。
  三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想开场白,左想不是,右想不是。进来的是两个人,秦瓜子和段一罕。三老叫秦瓜子旁边候着,正想跟一罕讲话,又进来一批抬东西的人。三老说:“到河边走走,让他们忙。”
  河对面回龙阁那边吊脚楼有的夜灯还没熄,观景山树上的老鸦群已开始哇哇起飞在天上打团团了。那雾正缓缓上行,准提庵的木鱼清脆可闻,间或传来一两声婴儿啼哭。
  “你看,这老样子一点都不变!”三老说。
  “看样子快变了!”一罕说。
  一大队挑新鲜马草的乡里人从背后过去。
“‘十步之内’嘛!哈哈!”三老问,“你看事情来了,我自己反而慌了神,你看,我怎么‘起霸’?”
  “哈!哈!你老人家几时‘嫩’过?简直跟我们晚辈‘絮毛’嘛(开玩笑)!这台戏是你老人家写的,当然由你老人家‘跳加官’了(一种戴白脸五柳长须面具的戏剧开场舞)。”
  “那我们就办个文明追悼会吧!你当司仪。‘全体肃立’,唱党歌就免了罢!奏哀乐,静默三分钟;静默毕,然后,然后呢?你说然后怎么样?”三老说。
  “原来是恭读‘总理遗嘱’这也免了!底下应该是‘主席致词’,主席不就是你老吗?”
  “我咽在门板上,怎么起得来‘致词’?”
  “那先别咽罢!致完了‘词’,‘来宾致悼词’你再躺下。”
  三老想了一想说:“唔!我看可以!那么哪个司仪?”
  “跟柏茂讲一下,让他来!”一罕说。
  “不行,他大厨房忙得很,我看你来算了!”
  “我搞了一通宵讲稿,糟蹋了可惜,这样吧!到时我可以插一杠子。”
  话到这里,整帮子人过来了,一路上他们讨论的是“哀乐问题”。方麻子认为当年中山陵悼念孙总理唱的那首歌“我们总理,首倡革命……”可用。韩山否了他,“那是歌。不是乐!”藉春建议用古琴,优雅,情调也合,古琴三胡子公馆有,可以借。什么《鹊巢曲》、《鹿鸣曲》、《箜篌引》、《别鹤操》、《水仙操》……问起谁会弹,藉春左右看了一下,鸦雀无声。“谁?谁?你看,你看,我没想到这一层!”马欣安说虽然琵琶吵是吵了一点,也还是有点古意,昨晚上我到标营敲萧丹平的门问过他,他说弄是弄过两下,琵琶也有,就是只会一首《十面埋伏》。这文不对题,不好说下去了。黄玺堂说,如果用《夜深沉》的话,二胡韩山,田景光的鼓倒是现成的。素儒不同意,不像追悼音乐。《击鼓骂曹》那出戏上用过,曹操和祢衡的关系,似乎太费周章,让人以为我们想讲点古么?别有用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方若往右边一看眼前的幼麟,“嗳!怎么把音乐专家忘了?”大家忙说:“真的!真的!”
  幼麟的兴趣上“头”了。他说外国著名音乐家不少人都写过哀乐。波兰的钢琴家就有首《送葬进行曲》,可惜从未听过。德国的贝多芬有一曲叫做《悲怆》的,唱片上听过一点主调,粗略还记得一点和弦,若勉强把那点意思跟自己随手按出的风琴汇合,会好听的,会有点哀音的……
  大家见幼麟人好,又是个教音乐的,虽然不明白刚才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就已经相信了,让他回文星街喊人抬风琴去了。
  大伙进了殿堂,喝了一阵子茶。灵碑上直书“故显考刘公璩斋灵位”,周围应用早已布置就绪,点燃了香烛。那门板床上认真的卧具让人稍觉胆寒。没有人想笑……
  各人就座,幼麟的风琴斜放在靠门的左手边。
  三老选了右边深处一张太师椅坐着,对自己一手搞成的这个局面不后悔,也不惭愧,跷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抽着水烟袋,无疑觉得弄人的不是他,是造化。
  一罕走近他,打了个问讯手势,三老茫然地点了点头。
  追悼大会于是就开始了。
  段一罕中音对空宣布:
  “刘璩斋先生追悼大会现在开始!”
  “奏哀乐。”
  幼麟精神抖擞按出一组巴罗克式的和弦作为前奏,然后徐缓地第一个音符带出——
  3——2.5——4,35115-6-2-3457——4,3217-2-11……主题……
  他开始忘记了自己,猛踩着踏板。他跟这个曲子离散好多年了,重逢的老朋友,满脸陌生的皱纹和胡子,拥抱他,然后抓住他的手走起来,告诉他分别这几年如何想念,带回到自己的茅篷书房里坐下吧!下雨了,窗外雨不大,炊烟缓缓漫进屋子,点起油灯吧!竹子和芭蕉让雨打得滴哕、滴哕响;这位老朋友明天大清早又要分别,举茶代替酒的离杯吧……4·3·2·17——2——11……
  周围的人心里都在想,和音乐家做朋友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要耐心等候他把肚子里所有东西上吐下泻尽情搅完,千万不要露出焦急慌惴,要装得深刻,显得他搞出的混账名堂都能理解体会,但是——
  他到底有个完没有?看他那副神气正方兴未艾咧!这孽障!他一定忘记底下的还有重要节目了……像这么多人排队等候进厕所,顿着脚,捂着肚子;他一个人坐在马桶上一点也不着急,优哉游哉!唉!拉水箱了,结裤带了罢?怎么还不见开门出来?他存心故意耽搁,存心,肯定是存心惹人生气,哎!出来了,这混蛋从容自若,一点也不心中有愧……
  哀乐总算奏完了。狗日的你总算奏完了。你按的什么风琴嘛你说!这算哀乐吗?瞎吵一场,脑壳里的脑髓让你嗡散了!好好一首歌,旁边搞些乱七八糟杂音听都听不清楚,还鞠什么躬?没有人说你好……
  “默哀三分钟!”
  “默哀毕。请刘璩斋先生致词!”
  刘三老手端着水烟袋坐在太师椅上。
  “今天,给我开追悼会,我欣赏,多谢。就是可惜一辈子从来没有清清爽爽听人在我耳根前宣讲过我的长处和短处。眼看七十六了,哪里没有去过?西洋、东洋,汽车、火车,漂洋过海,火焰山、流沙河。吃的是手抓饭、刀叉餐,生鱼、天妇罗。乐,看得淡;苦,想得开。不仗势,不结怨,天可怜见,而今神清气爽。论见闻,有点;学问则是‘不辨焉乌’。有时候我倒自以为还是孔夫子最了解我:‘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日:吾与点也!’各位讲讲公道话,我像不像孔夫子那个不成器的学生曾皙?就是那么贪玩,就是那么不长进,胸无大志!这样的人,孔夫子居然宽宏大量地说他老人家和我跟曾皙的看法一样!真是,知我者孔夫子也矣!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就是我一辈子走遍半个世界的秘密。”
  “外边世界走累了,就往回家的路上跑。‘未老莫还乡’是混账话,我老早就不打仗,不做官,不拜把,不群,不党,所以不受牵连,不费心事,不情感缱绻。有时几方面合在一起找我麻烦,我也能忍得住,看看我不还手,也就散了。有时也孤独啊!老弟!不容易啊!”
  “面子上看我今天赶廖家桥,明天赶总兵营(赶集趁墟),不就是仗着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地吗?才伸得出这么大的懒腰,打这么大的哈欠。我不欺侮人,人忍心欺侮我吗?我不像章炳麟,他觉得自己能哈气成云。我在日本的时候劝过他,他把下巴翘起来对我伸舌头,那意思就是朱雀城骂人的‘卵’!他不信邪;他遇到的是宽宏大量、气势雄强的袁世凯;要是换个张作霖试试!他敢吗?他像弥正平,却比弥某人世故十倍;他懂得穿凿政治人物性格的穴位。杨度不行,杨度是个政治飘萍,四处奉献愚忠,却是累不中‘的’。”
  “怪也怪,天才这东西连老师也忌妒。春在堂就不喜欢太炎,叱之日‘曲园无是弟子’;湘绮老人也不喜欢杨皙子,评他悠忽。我天生在文化上、政治上无大志。跟孔夫子周游列国只是为了好玩。那到底不是故乡;酸辣子啦、腌萝卜啦、腊八豆豉炒油渣啦、血巴鸭子啦,他们那里哪里找?我不是不习惯他们的饮食,我从不忌口,来什么吃什么,但终归还是别家的饮食呀!房子呀!山水呀!终归都是别人的家园呀!——‘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嘛!我就回来了,不再想他们了。也不奇怪希罕了……”
  韩山站起身问:
  “那你老人家在西洋,除了过日子,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文章,都摸到点什么门径?”
  “一样的!我们有哪样,他们也有哪样。琴、棋、书、画,经典诗文、崇拜菩萨无一漏少。”三老回答。
  “经典诗文里头论到些哪样?”
  “庄子说过的‘……无所不在……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都在里头了——我听到的各方名人,前一段日子,可惜不通文字。音乐、美术倒是视听了不少……”
  “我出洋的兴致是昆明那个老朋友苏一展挑起来的。那时候年青,他家里在伦敦有一间专做茶叶生意的铺子,邀我去走玩。去就去!没想上了‘奇兰巴霍’大火轮船遇到当年同科的薛叔耘、薛福成带一帮人出使伦敦,一路方便写意,有了纵横谈话的机会,长了好多洋务见识。讨嫌的是那个贴身的‘通事’,骨子里头未必厌恶洋人,却故意每回谈到外国名人都要糟蹋一番。英国著名剧作家叫做‘撒屎屁眼儿’,意大利画家叫做‘搭粪吃’,犯不上如此臭浇音义,有辱读书人风仪嘛!对这人,几十天在船上恨又不能恨,打又不能打,离又离不开。后来年月我下决心学英文就是从这种厌恶开始……”
  “好啦!好啦!拉杂一大堆,我该马上卧倒,轮到各位开场,请!”
  说完,刘三老就真的一声不响直挺挺躺在灵床上了。
  一罕笑迷迷张望了一下:
  “哪位?哪位请!请!”
  素儒向左右点头,“那我先来吧!(清嗓子)三老是全城老少都敬仰的前辈,他为人的旷达,修养的丰厚,在我们湘西,怕也是五根手指头中的一个,也可能就是手指娘。他怪就怪在我们这一批晚辈之外,没有人晓得他有学问、有经历、有见识。老百姓、街坊邻里都把他当成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他老人家也自以此为乐。”
  “我们做晚辈的都分别看过他不同的著作原稿,大家聚在一起做了个统计:”
  “《晨昏知友录》廿四卷,《庄周异趣》八卷,《释礼》五卷,《异域日知》五卷,《堪舆正谬》三卷,《红楼梦评论》一卷……”
  刘三老听到《红楼梦评论》,马上从灵床上坐起来,手指素儒:
  “朵!朵!《红楼梦评论》是王静安的!只是一篇长文章,也不算一卷!我生平厌恶《红楼梦》,你怎么不晓得?”
  说完又躺下不动。
  “——《辨孟》二卷,《不悔堂日记》四十卷。”素儒继续念完以上的著作。
  “不晓得老人家哪年哪月写的,一堆一捆全搁在书架顶上。有没有交付版坊?不晓得!眼看那批稿件一天少一天,听说老伯娘烧饭点了不少,隔壁婶娘大姨也帮着使用。问三老。三老说:‘有这个事!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世界上烂污东西够多了,何在乎区区这几十卷东西?’”
  “话虽这么讲,我们年青人还是觉得可惜。为了朱雀城这个文献小邦口增积点家底,三老呀!三老,讲老实话,你对自己可算是歹毒了一点……”
  “好多年前,三老上腊耳山赶场,买了二十斤盐转到屯粮山让七八个苗崽子绑了。押到寨子,一听,三老会掮苗话,把三老放了,还拜了三老做干爹。回到城里,老伯娘问:‘盐呢?’三老讲,送给七八个干儿子做见面礼了。”
  “这样的心地,三老,不怕你现在还活着,我们子孙后代哪年哪月才学得会?……”
  幼麟站起来说:
  “三老夫子与家父算是谈得来的。每转朱雀第二天,要见的只是两个人:一是三老,一是家姑父简堂先生。总是关起书房门,一论半天。听人说家父在沅陵拿赌那回,要不是三老,家父肚子上挨的那一刀怕难见好;一百多赌徒也难一网打尽。北京香山慈幼院家父住处墙上挂的条幅,贺铸的《断湘弦》词:‘……拟话当时旧好,问同谁、与醉尊前。除非是、明月清风,向人今夜依然。’就是三老的大手笔。秉三先生有时进来,总是称赞:‘天风海涛之势,不信今人笔墨!’星庐先生也曾说:‘自少不见他练字勤学,怎弄成这副才情?’这就不是我们晚辈跟得上的话了。”
  “我心里,是一直是多谢三老深情关心的,我能认识,也能体会。”
  “三老有时来文星街舍下,要我按琴,个把两个钟一声不出坐在骨牌凳上,茶、烟不进,手指于膝上轻叩节拍。我稍一迟疑,他就会轻轻拍我背胛说:‘响下去,响下去!’所以我这回的‘拼盘杂会’悲怆之曲,是专门奏给三老听的……”
  “幼麟,幼麟!我懂你,你不会孤单,我懂你!”三老没起身,伸出右手远远对幼麟方向摆了几下。
  “我来两句吧!”司仪的段一罕发话了,“我跟三老一个衙子,请听我来摆摆三老吧!有一年文星街某某人,外号活曹操的嘛!正街上满街人给他打上场锣鼓的那位嘛!到鸦拉营赶场,三老老远就瞟见他。瞟见他怎么样呢?瞟见他也不怎么样,只是就近采了根细麦子秆,大约尺把二尺不到的长,到茅室蘸了一点老粪,跟在那位朋友身前身后,用干净的这一头剔着牙,蘸粪的那一头在那位朋友的背后、帽子上、衣服、肩膀上来回周旋拭抚。偶尔转身也跟行将飘然远引的三老微笑互打招呼。于是这老兄走到哪里哪里臭,原准备跟他在狗肉摊子小叙一番的酒友也都纷纷远飏……”
  三老躺在灵床上笑得全身不停地抖动,忍不住坐了起来:
  “你这个段一罕!草那头哪里来的粪?是花露水,我赶场刚买的花露水!”笑着笑着又躺下了。
  段一罕的冷脸是出名的:
  “……喔,喔,刘三老为人大方,我们晚辈是素来景仰的,不过大方到舍得花钱买花露水撒到活曹操这人身上,晚辈实在难以相信。好!按下不表。接下再来一段。
  …大街’上奇峰寺底下谭家子弟在外头升官发财要盖带花园的新屋,谭家的老人家是三老的干弟,开玩笑要三老‘表示、表示’,三老答应了:‘好!好!’
  “三老到老菜市场见几个卖柴的,摸摸,金块子柴干得好,讲好价钱,都叫到一起,大约七八个人,排成一列过大桥,走‘大街’,来到奇峰寺谭家墙外,一排站好,付了柴钱,告诉乡里卖柴的,里头挤,不好挑柴担子,把柴块子卸下来往里扔就行。他在里头接应,其实溜了。七八个卖柴的不停地往里头扔柴,里头花园刚铺好没干固的三合土走廊给砸得一塌糊涂。明白是三老的指使,过几天遇到三老,三老说:‘招财进宝呀!’”
  大家笑成一团,这哪里像个“追悼会”?
  “还有,还有!”段一罕说,“南门外永丰桥那头有家人办喜事讨嫁娘,斜对门一家死人。讨嫁娘那家姓刘,挂红灯笼;死人那家姓麻,挂白灯笼。半夜三更,三老叫人搬梯子把两家的灯笼换了……”
  三老坐起来:
  “呀,呀,呸!这哪里说起?居然弄得有名有姓!我攀得上这种品位吗?原来闲书上说的是徐文长。夫徐文长者,明朝的大作家,《四声猿》的作者、画家徐渭是也,天才超拔之人,能干得出这种事来吗?‘嘻,嘻,嘻!’这有什么好笑?不好笑!不准笑!”
  又睡下了:
  “还有哪一个?快讲!”
  胡藉春问:
  “三老,听说你带过兵?”
  “没有!”
  “还讲是团长咧!”
  “没有!”侧身咳嗽吐痰在痰盂里。
  韩山加码:
  “听戴大讲,你确实还是个团长咧!”
  “才一天!算不得事!”三老闭着眼睛说。
  “哪,哪,那是真的了。半天也算啦!”
  三老默然。
  藉春笑着说:
  “那我就讲了。蔡锷倒袁,三老在云南松坡那里做客,蔡以礼相待,放三老一个团长做做好玩。三老第一天早晨集合全团训话,宣布暂时取消一切军事训练,学唱十二首英文歌,以利提高部队文化气势!《不列颠,早晨好!》、《战场思母》、《玛刑、玛刑你等我》……蔡锷听到之后笑得半死,送他五千两银票,派了个副官招扶他经安南搭船到上海。不晓得这个材料准不准确?……”
  三老躺在灵床上咯咯笑着说:“狗日的松坡玩我,我也玩他。”
  刚讲到这里,有个正街上卖丝烟的“富祥云”老板听到刘三老逝世的消息,赶到万寿宫来找家属收账上的五吊丝烟钱。走到灵前鞠了三个躬,三老坐起身从长袍子里头掏出一块光洋交给他,富祥云老板一见伸过来的手拔腿就跑,登时影子都不见了。
  这样一来,整个其乐融融的追悼会让富祥云老板搅松,再也箍不拢来了。吃完斋饭之后,大家也就各自回家了。
  
  (未完待续)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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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tiffany » 2013-03-13 19:02

这个随便挑一段儿慢慢看都好玩儿的很。 :mrgreen:
乡音无改鬓毛衰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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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3 19:08

tiffany wrote:这个随便挑一段儿慢慢看都好玩儿的很。 :mrgreen:
tiffany可看过黄老头多年前的小说《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那个也非常非常好玩 :mrgreen: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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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tiffany » 2013-03-13 19:18

没。去找找。喜欢这种随便翻翻都挺好,放下也不会很想着,拿起来乱看也很有乐趣的书。
:mrgreen:
乡音无改鬓毛衰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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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4 18:49

黄老头的腹笥和阅历都够火候,见得到、道得出,奇僻生辣的路子还蛮对我胃口的
看个开头就放不下 :mrgreen:
“张老闷列传”没写完,网上流传的又缺了其中几期
以前托Jennycheuk找过,没找到

十二 (《收获》2010年第六期)

  文星街的文庙巷,那一头原本是通向登瀛街女小那边的,为了建幼稚园,齐序子家左手两米处封了一堵墙,中间开了个供出入的门。
  一块安静的小石板广场外带一个不窄的小衙子就只属于序子家和刘家专用了。那样子很像一把洋锁的钥匙。
  幼稚园门里头住着守门的田爷爷和婆婆。
  小广场左手墙上嵌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的长条石碑没有拆,算是原来曾有文庙大门的纪念。
  序子家大门上悬块匾,上书“拔贡”二字。门口一块比单人床小大略三分之一的厚青岩板,岩板前又横铺八块两尺见方、光滑至极的红砂岩板。
  小广场直到衙子口的其他岩板排列得也都不错,只是多了点随意性。靠田家一溜白墙根长着地黄、蟋蟀苒子、马思汉、车前子、矢车菊之类的平凡杂草。
  几代男女小孩在序子家门口那八块讨人喜欢的石板上玩“跳房子”游戏。(我后来知道全世界孩子都这么玩,才明白是上帝教的。)
  健壮点的男孩在这里踢皮球,练霸腰。
  更多的是围成一个小圈子的小女孩们在这里静静坐着做针线,“办家家”……
  总之,这里好。不招惹人,闹中取静。门里的住家又没声张过讨厌孩子……
  清早开了大门、腰门之后,有天序子站在门坎子上,衙子那边一长溜白墙亮堂堂映着太阳,墙里头到冷天会开红腊梅花的孤瘦的腊梅花枝(这种腊梅请参观日本画家尾形光琳所画的屏风《红白梅》那棵红梅,花瓣蜡质,朱砂印泥那么红‘现在世上已经少见了),再过去是层层远去的屋顶,然后是王家衙坡上公园的城墙和“旋旋楼”。“旋旋楼”是老王亲自叫人盖的。八角顶子的风景楼,没有梯子,斜着斜着往上走,就到楼顶。照有楼梯坎子算起来,该是五六层的样子,算是好看的风景了。
  序子小,没有去过王家衙的公园,更没有上过“旋旋楼”。“以后一定要上旋旋楼!”这是序子的志愿之一。
  文庙巷有座砖砌的拱门,上书“文庙”二字,后来改成“凤凰县立幼稚园”七个字。拱门下有五级石坎子,横着的就是文星街了。
  序子放学回家,若不走北门大伯娘那边的后门,那一定是从西门坡那边绕“陡陡坡”下来的。上坎子进文庙巷拱门,走不几步,靠田家白墙那边路边上少了一块一米多长的石板,就像好端端一排牙齿缺了一颗。序子这两年工夫总算背着书包能跳过这颗缺牙了。以前还要来个起步,眉毛还要扬起来;现在不用,稍微一弹就过去了。
  墙脚长杂草的一长排地方,序子最希望能跳出几只蚂蚱来。不可能的,离草坪太远,做虫的也伸不开腰。倒是在中饭吃过以后常飞来五颜六色的蝴蝶。有种发蓝发绿的大黑蝴蝶是抓不得的,翅膀嫩,破了就飞不起来,摊在地上吱吱地叫(声音很小),回不了家了。还有黑粉粉绿粉粉粘在手上,大人说它的粉粉吸进鼻子有毒,叫做麝香蝴蝶。抓它也弄不出个玩法,让它飞着好看算了。
  序子家和隔壁刘家中间有一堵很高的大白墙。孩子们常常剥石灰墙皮当粉笔在地面石板上画画。这是画不出所以然的,石灰墙皮又老又硬,出不了白。有些孩子不懂事还是剥、剥、剥个不停。
  序子家的这棵大椿树像一把绿伞,满满地罩住张家和刘家的屋顶。有一回不知大椿树哪根枝桠上掉下来一座六七十斤重的马蜂窝打烂了刘家的屋顶,序子的爸爸对刘家忙着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又赶紧请瓦木工补瓦修椽子。刘家很难有机会占了这个理,争着要分一半蜂蛹……蜂蛹油炸椒盐和干炒腊八豆豉都很好吃……
  刘家的腰门和大门总是关着的。序子进去过,很窄。有个长得很高、留着灰白短胡子、晋平头的爷爷,不算很恶;有个喜欢笑的和气的婆婆,一个比序子小四五岁的孙子周喜,一个抱在手上的孙女周爱。两个儿子在外头谋事,不常见。大儿媳妇是个深度近视眼。一屋子这些人都关门住在里头,只到黄昏放定更炮的时候才出来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序子家的廊场大,可以带些规矩的男女孩子回家里来玩。若是文星街上忽然闹热起来,打鼓打锣吹号放爆竹,那是会冲出去看事情的。
  序子慢慢长大了。妈妈忙着三件事,女学堂、打麻将、生孩子。王伯的心当然悬在序子身上,可又要照拂妈妈和生下来的弟弟。
  妈妈一生孩子就要吃鸡,喝汤。吃鸡的时候喊序子回来吃鸡霸腿。序子吃了不少的鸡霸腿,吃着吃着就不想吃起来,一听要吃鸡霸腿就往外跑。
  爸爸从芷江看爷爷回来带回很多“通草”片,“通草”片是一种不到巴掌大、经过切割的四四方方的白绒绒、轻泡泡的植物半成品,四页书的厚度,可以用来画彩色画,画好了再用各种工艺小快刀切割下来拼成一幅好看的作品。尤其是画蝴蝶草虫之类,因为通草本身带一层绒,画出来的蝴蝶简直像真的。
  爸爸学校回来就弄这些东西。哪家办喜事,他就拿这些当礼物,让人镶在四扇玻璃柜上,很是让人多谢高兴。
  他有个习惯,一边做事一边唱吟。逮住什么唱什么,不停地重复回旋。京韵大鼓,三弦,二人转,二人台,韩德尔,李四娘,贝多芬,空城计,山西梆子,梅花三弄……
  有时宽压着嗓子唱一种不太有变化的声音,那是他臆想中的大和弦,出声单调而胸怀万籁,在紧要关头甚至放下刀具,闭上眼睛双手摊开仰头迎接那奔腾的怒海狂涛……
  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做编务的省高师老同学赵悲夫给他来了电报,找出电报号码本子一个字一个字译出来是:
  “速寄通草画四幅急用,余信详告”。
  想都不用想,马上拿薄板子、桐油纸,夹妥现成的四幅蝴蝶草虫通草画寄往上海。
  到正街口邮政局把包裹发了。想到万寿宫前几天那桩事实在好笑,信步出东门过大桥往老营哨走走,正巧碰见滕甲鋐先生。
  “来,来,来,是幼麟公子吧!我上清沙湾找令老庚(干兄弟)个石,没想这里遇见。听说他从溆浦回来实际上还没回来。也没哪样大不了的事。昨晚上一整宵背断了元遗山那首散曲:‘……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前前后后都扪不着了。你坐,坐!”指着陈家祠堂门口岩头像底下的石坎子,“你帮我想想。”
  幼麟慌了,仓促间来这么一问。“你老人家抬举了,散曲这方面我理会得浅,虽然是跟歌曲的关系比词牌和诗律更贴切,却是更难。我浅尝过《遗山集》、《中州集》……那曲子怕是名叫‘骤雨打新荷’的‘双调’?背全首我不行,你问个石,他胸次东西多,嗯!怕也是涉猎没那么细,你老人家把我考倒了!其实星六先生就在洞庭坎上,离府上才几步——”
  “找了,找了,一早就敲的他的门。老夫子天没亮就醉倒了。鹤丹公子莫奈其何,还是他提醒我找个石的。”
  “你看,你看,为一曲词跑了大半城,老人家兴致真是没讲场。”
  “你晓得我这人好动,心里也挂牵老营哨这边的景致,找不到人就往这边跑,好久好久没空想它们了。远远的这太阳,这水,那城端,那桥,那雾,那吊脚楼,那橘子甘蔗船……顺势走走,松松筋骨,养养眼,都是好的……那我们下去过跳岩吧!”
  “那你老人家不就绕远了?我看这样,进北门顺路到舍下喝杯清茶歇歇好吗?”
  “哈哈!这倒是难得了,古椿书屋,古椿书屋,我在令祖塾学里还漂过几天咧!公子不知道,令祖严得少见,那种严法……”甲鋐先生稍稍打了一个冷颤。
  过跳岩时:
  “不要搀!哪要搀?我这踩过梅花桩的脚板。年青时跟田立山打赌,一口气跑过跳岩才数到七。”走到河中间,幼麟见老人家昂起脑壳,闭起眼睛,停住脚步……“啊,啊,啊嚏!……”摇了摇头,打了个大喷嚏,“这太阳有种东西,让鼻子眼睛每到特别的地方都要搞点名堂。啊!对呀!前几天听说刘老三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万寿宫开了个八十追悼会?他哪有八十?我才刚晋八十,他,他,小我两岁多,岂有此理之至!讲老实话,这伙计也真会玩。天地宽阔,智广才多,人生积累得如此丰厚,散淡才会有致,挥洒如意……嗳?应该跟我打一声招呼嘛!怎么把我这个玩人搞到一边去了?有我参加岂不是更夺翠(精彩)?这种玩法,也算是世间少有……”
  一边过跳岩,一边宣讲,幼麟是答不了腔的,只是担心他老人家用劲过度,跸到河里去……
  这跳岩上下有个讲究。北门城墙这头,专门搭了两节宽两尺多的厚木头跳板。就这么两段,是上游人家撑船载粪桶、甘蔗、橘子进城用的。在河边有事无事的人,都喜欢看撑船人在急滩上跳板底下弯腰那么一闪而过,然后挺直腰朴横握撑篙的那股气概。
  “三舅!三舅!”城垛子上有人喊。
  “哪样事?”幼麟一看是倪家外甥毛毛,“讲呀!讲呀!”
  “大家满城找你都找不到……”
  “你讲呀!讲呀!嗓子大点!”
  “大家满城找你,找呀找呀!女学堂、岩脑坡、文昌阁、高家、郭家……”毛毛接不上气。
  “你讲事!懂吗?你光讲要讲的事……”
  “……死了……”毛毛说。
  “啊?哪个死了?”
  “那个姓刘的,老,老狗日的死了!”
  “哪个姓刘的?”
  “我不晓得……”
  甲鋐先生和幼麟不知所云。
  进北门城门口,转文星街,进到屋里,满屋都是人。见到幼麟带了甲鋐先生,招呼都忘了打。只见柏茂摊开双手:
  “……死了……”
  “哪个?”
  “刘三老!刚才刘家老二文鳌到我屋报的信。”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幼麟瘫在椅子上,吓呆了。
  “这人一辈子奇,满身奇!刚才在跳岩上我还跟幼麟论这刘老三,唉!‘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也是前世所修。真是奇到没人信,刚开完活追悼会,倒是真的死了。这人死活都把自己弄得那么有意思……”甲鋐老人感叹一番,悄然昂着头走了。
  “平常见到有哪样迹象吗?”韩山问。
  “万金难买老来瘦,从来没听到他老人家哪里有病疼。哪浪赶场就往哪里凑热闹,嗓子又大,只要他在场上,没有人听不见……”一罕讲。
  素儒说:“庄子《山木》里有一段话:‘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人不在了,就后悔躬亲得太少……是不是有的慧敏老人早就预感死之将至而做了如此这般谐谑的安排?古来类似的佛经故事是很多的。明朝的画家陈洪绶五十七岁无病无痛,晓得死之将至,自己洗澡、梳头、换干净衣服,端坐榻上说,阎王爷招我去画地狱变相图,也就溘然而逝;这不怪,怪在为他雕刻画板子的名匠黄子立,第二年按照陈洪绶的板眼一切做了,端坐榻上说,老莲画了地狱变相图要我去刻版,说完也就完事。
  “有的老婆前脚一死,老头子不到几个月后脚就跟着完了;也有老头一死老婆跟着后脚就死的。这怕是和精神感应有点关系……”
  “我想,大家是不是一齐上兵房衙子三老那里去悼念一下?”
  在座的都默然点头。
  看起来,刘三老一辈子是积了德的。
  俗话称赞“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是幸福美满人家。刘三老两口子的的确确不多不少就邱么准数来了五男二女。文蛟上头两个大大,下头又两个弟弟,再加两个妹。
  一天到晚热热闹闹,百子千孙的前景完全是顺手的事。
  大伙人马来到刘家,看到一片热闹的亮堂堂的白。想必该哭的都哭过了。众儿女陪着悼客出出进进,装香磕头,言论些不需想象力的客气静穆的话。
  老太婆还真是与众不同,嗓子清亮,也没见戚容,坐在三老灵位边的小太师椅上,谁来谁说话。有时左肘子还挨着三老肩膀边门板靠一靠,或是解累,或者故意亲一亲三老,仿佛他还在人世。这从容气派应该是三老多年神风熏陶出来的吧!
  问她,她就重复给人听:
  “……昨天还好好的,吃夜饭的时候,腊八豆豉、白片肉卤芥末、牛肉巴子,喝了两杯子五加皮,下了碗面,自家放了好多菌油,吃完了到门口抬头看天上飞的雁鹅,转来还讲,今年比往年多,写了好几行大人字,顺手点燃了长烟袋锅,靠回到老躺椅上,唱高腔《赵五娘》,唱着,唱着,嗓子越唱越小,就没有了……”
  “前几天在万寿宫开‘槌打会’,转来一边笑一边讲送我听,我听得也笑,觉得有理。人死了别个摆好,听不见;活着亲耳听人摆好,都饱饱子听进去了。快快活活,也算是他前世所修。”
  “你看,我还会有哪样想场?世间几个人死得这么爽朗?要么床上困几年,五痨七伤,吃掉千八百银子;要么战场上穿心炸肺留不得全尸;要么上赌场输得脱卵精光,吞鸦片膏上吊跳楼。我这老头子论玩,东洋西洋哪里没去过?论吃,山珍海味,大蒜辣子,香肠灌粑,哪样没吃过?一辈子读书、写字、论诗文,跟年青人‘絮毛’(开玩笑),不打仗,不当官,死也死得有个样子。唱着唱着就死掉了。舒舒展展,让我们活着的人想哭也哭不出个理由……有人要哭自家哭去罢,我才不哭咧!我儿孙满堂,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有哪样好哭?”
  西门坡玉公送了副金丝楠木寿材;星六先生、简堂先生、甲鋐先生、北京的秉三先生、镜民先生、田三大……都送来了讲究的挽联。后辈们也穷尽学问在挽联上狠狠露了几手。长沙不晓得怎么也登了报?
  刘家祖上坟地离幼麟祖上坟地不远,都在棉寨,不过宽得多,四周有岩板铺着,也没搞什么大惊动,按行俗规矩,静静抬到那里埋了。只喊人赶紧打了块大碑。这一定合符三老的口味。
  文蛟请假扯了些皮绊,总算批准了。赶到家老人已经入土,来不及见一面;都是文明人,虽哭了几场,情绪也都缓回来了,原是想得通的。
  文蛟回来,大家商量了一下,在三老坟前搞个活动。
  棉寨这时候的红叶、黄叶浓得正恰到好处。中秋没到,叶子们还舍不得下树,都笑眯眯地一路上高高挂着看人。
  绿水长天,秋高气爽。黄的、白的、蓝的野菊花都按着规矩浮游在两边起伏的山坡上。
  文蛟和得豫差不多年纪,比幼麟那一辈都小,曾是考棚的学生。论辈分他又是三老的儿子。世界上就常有这类剪刀差的、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老老少少又都能衔接的趣人。筹备会开在幼麟屋里。
  “你看,文蛟呀!我们这么搞你看怎么样?爆腌肉、社饭、凉菜,两坛子绍酒;找一堂高腔锣鼓……”韩山说。
  “好嘛!怎么弄就怎么好嘛!”文蛟说。
  “要添点哪样吧?”
  “你们想到,该添哪样就添哪样罢!”文蛟说。
  “文蛟,不要忘记报你(身大)大、(身小)大、身大怒、(身小)怒(大哥、二哥、大弟、小弟)……”韩山说。
  “不会忘记。”文蛟应。
  “准备唱点什么?”素儒问。
  幼麟说:“老人家喜欢《琵琶记》,我看就它吧……”
  “接得上吗?要不要先排练一下?”
  “来不及了,用不着的,又不是公开的‘同乐会’,谁会谁接,接不上幼麟提点一下就行……趁天气好,就明天吧!”素儒说。
  “我不一定把握得住!”幼麟担心。
  “到时候大家留神嘛!”
  碑高八尺,十分之庄重。田个石书西狭体“故显考刘公璩斋之墓”,旁边生卒年号及一系列子孙名字。坟场大麻石铺排四分地面积。两旁栽植了十棵脚杆粗的扁柏。
  又是柏茂全盘打点费神。特别得意的是他谋到了湘西第一把唢呐“麻脆”,三代鼓手“向单单”。这两位六十多的人脾气都恶,相对如仇,水火不容。只是在“场合”上配合得又那么如胶似漆,恩爱难分。都让柏茂哄来了,真是不容易。大家眼睛早就瞟到这两位冤家,心里明白,只要有他们两位在场,谁都有希望变成湘西余叔岩和梅兰芳。
  将近三十个人进得场来,只见刘家那五兄弟早把场子洗刷得干干净净。这让人不能不觉得文蛟这人话少是少,办起事来还很有他尊人的精神的。
  柏茂带人忙着安排打点供桌上的东西,点燃了香纸蜡烛,火焰熊熊,炮仗响过之后,文蛟五弟兄都上前磕头奠了酒;另外那一大帮人也次第行礼如仪。各人对三老有感情,心头沉重不堪,匆匆忙忙默祷几句怀念的话,甚至想流几颗眼泪好不容易也总算忍住了……
  世上多几位这样生动的老头子终究还是好事;可惜现在剩下的老头子味道越来越淡了。
  乐队和家人各列左右,亲朋晚辈都坐下首,以菜肴为中心,围着圈圈,一声号令大家都举起酒杯和筷子,这就谁也顾不上谁了。
  酒筵上的举止风仪,大多视乎各人家中的境遇决定。隔三五天来一次小宴会的人,自然懂得从容典雅;他眼睛、肚子和舌头不急嘛!是不是?其余的人你怪不得他,三月两月难得的机会却是时时刻刻的等待,就像百米赛跑的人听候那一声枪响,哪还能不猛扑向前吗?
  你了不起!你冷笑那种粗鄙!饿你半个月,你连猪食都吃。
  朱雀人不那么看,朱雀人不鄙粗陋;很简单,你嫌,可以不请!请了就要包容得下。唯一的具体办法就是“打平伙”。分组聚餐,五只爆腌小乳猪,大家吃个“透”。就像眼前的“政协会”一样,开大会而分小组讨论。资格,行当,辈分,性质,出身……诸般层次的矛盾都解决了。
  酒筵的时序进程细想起来也蛮有意思。开始排坐次,问寒暖,问闻故旧消息,喝茶。开席之后举杯、谢歉、夹菜互敬;狂纵的人借机会来回敬酒以饱酒瘾。吃喝到了七八分的时候,文人论友朋中诗词冷暖;武人论枪炮拳脚;官场中人论升沉进退;戏剧中人论锣鼓行腔板眼;画界论某人某人不是东西!妇女界论某年某月某日生第八个伢子壮烈过程,然后相约一齐上“茅室”(洗手间)……(男士从无这种激情。)
  因为今日的天气、周围宜人的景致、刘三老的人格,大家都狠狠收敛着自己的个性,准备散席之后的那一场高潮到来。
  在柏茂的领导下,席撤得飞扬之至。
  接着上茶。
  茶叶不普通,是陈年普洱。这时候上普洱很有个讲究,化油食,醒脑,润嗓子。连两位唢呐和老鼓手才抿了第一口就觉得不简单,也相互敌视地点了点脑壳,觉得茶好。
  一罕端了杯茶在众当中场上走来走去:
  “我们这个堂会开得算得是有点意思,各位,《琵琶记》这出戏明摆着是唱不完的。幼麟,你过来一下,四十二出你看,哪出开始好?”
  “‘五娘寻夫上路’第二十九出,‘胡捣练’调开始吧!底下是‘牛小姐盘夫’,‘菊花新’调,调子谐和,大家起唱不难。到三十一出,‘牛小姐谏父’,‘西地锦’调,用外国的说法,叫做宣叙调,从容铺排,好有个休息;到三十二出‘五娘行路’,‘月云高’调,行云流水,是个重头戏,要有个好嗓子。底下我感觉到一口气下去到尾巴,都是比较好办的,纵然‘伯喈五娘相会’,大团圆也好弄了。”
  “麻脆”听幼麟这番话,眼睛睁得好大。
  “我看,不要‘闹台’吧!就从‘胡捣练’吹起吧!”
  韩山站出来走到锣鼓边:
  “这段我来!”——锣鼓响了。
  “麻脆”的唢呐,第一口气出来,就咬对了,对得准准的;这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平常一般人,第二三句勉强能跟准了就为他伸手指娘。用不着替“麻脆”担忧,他筋不暴,腮不胀,闭着眼睛,行指于第二节,他是在自我欣赏,一开始就自我欣赏;所有的乐者都在自我欣赏,所有为艺者都自我欣赏,没有这点自信的欣赏,心旷神怡,这职份能混得下去吗?
  “辰河高腔”起调开始,就是唱一句唢呐跟一句,那种悠扬婉转,高亢缠绵,伤感柔情,简直是让人一层又一层地往深渊里坠……
  韩山今天不晓得怎样?嗓子“女”得如此得法,搓揉得那么细腻,让人原谅他讨人厌的高颧骨、暴牙子。他是活生生历尽折磨的赵五娘,欠着柳腰,吐着人生苦水……
  (胡捣练)“辞别去,到荒丘,只愁出路煞生受。画取真容聊藉手,逢人将此免哀求——(三仙桥)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够,除非梦里,暂时略聚首。若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描先泪流。……”
  “牛小姐盘夫”的那位牛小姐,素儒唱;夫呢?方麻子唱。这从哪里说起?素儒素来以恶、丑出名;方麻子又胖又麻怎当得起蔡伯喈?原本大家想笑,听了两旬,大家都不笑了。听归听,音声是和谐的,是配的;哪个也没有亲眼见过蔡伯喈,完全有可能蔡伯喈长得跟方麻子一样。蔡伯喈嗓子未免洪亮了一点,有机会让他搞一盘《李逵下山》,那会合适的。调皮的人心想,三老胭在坟里头很可能在笑痛肚子;也可能不笑,不笑是因为这帮年轻人的情义隆重。
  很多段子都唱过去了,幼麟来了段第三十七出“伯喈五娘相会”(三桃红)尾声四句互唱:
  “只为君亲三不从,致令骨肉两西东。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幼麟懂音律,嗓子不宽却从容,吞吐得法,大家低头听着以为还有。
  没有了。
  太阳往西边去了,斜照着红叶黄叶。扁柏直插蓝天。地面的反光盈盈然映在碑上……
  别了!匆忙的世纪。难再的忘年温暖。
  这隆重的事情过了一个礼拜左右,长沙沙河街陆军新编三十四师留守处转来了个包裹单,说明是上海商务印书馆运来一架装中型风琴的大木头箱子存放在火车站库房,收件人是张幼麟,叫他赶紧来长沙领取。
  怎么领取?不明不白。请留守处的朋友胡敬侯仔细看过提货单上订购人的名字,写得十分清楚,“订货人刘璩斋”。
  刘璩斋可不就是刘三老?他几时动的这个脑子?家里人一点也不晓得。问文蛟兄弟们,他们不晓得;问刘伯娘,她说:“好像听他讲过你风琴破烂不堪,想送架好风琴给你,你是音乐家,应该有架好风琴。唉!送就送了,你就收下吧!”
  “那不行!我怎么当得起老人家的好意?人不在了,我更没理由接受老人家的馈赠?那这样吧!等东西到了,请让我把所有费用奉还就是,我真是不敢当,受之有愧,伯娘呀伯娘!”
  幼麟这么一讲,刘家一屋人都不以为然:
  “老人家生前送人东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他喜重你,认得你深,照他的意思办最好。你也晓得,他老人家一辈子孤寒小气全城出名,抠得很,忽然间送你东西,一定有他的道理,绝不是心血来潮……”
  幼麟听了这话,再没有好讲的,到三老灵前磕了三个响头,一脸眼泪地走了。
  半个多月后,风琴到了,是件闹热事情,朋友们帮忙拆开箱子,冒出一阵好闻的洋气。通体核桃木原色推光漆座架,上上下下好多外国字牌,素儒说是德国“和来”厂出品。大家绕圈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都嚷着要幼麟演习一番。幼麟没有搭腔。众人走了,幼麟搬了张椅子远远地坐着,看这架琴。眼前和以后,家人和外人都没有听过一声琴音……
  这琴一直在堂屋左手边摆着,幼麟每天早晨起来用鸡毛掸子掸了又掸。
  为这架风琴,幼麟好像病了。
  文昌阁小学的那口“兰泉”井是朱雀有名的井水,深澈见底,从来没听说哪年哪月干过,浑过。城里讲究的文人时常来这里品茶吟诗。井边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古碑,刻着“兰泉”二字。
  几百个读书孩子口干了,都虔诚地到这里用预备好的小竹勺舀水喝。再淘气的孩子从不敢亵渎这口井。长辈们传说一口井有一位“洞神”守着,沿袭下来就变成一种规矩和习惯。有时候能亲眼见到一两只挺大的暗色螃蟹在井底慢慢地爬行,明白是洞神在布置什么任务。这是很让人心颤的快乐。
  到大热天,你喝第一口井水下喉,会冷得你停下来喘好几口气。(这是真而又真的话。)
  讨厌的是办公室那两把铁匠铺打的长满铁锈的开水壶,完全辜负了兰泉那一井好水。厚,重,大而无当,等一壶开水要烧个把钟头。在座的各位教员好不容易等到郭子昂或李国川提着热腾腾的水壶进来,倒入各自放了上好茶叶的茶杯里时,都是一肚子忧愁;有如眼看亲生女儿嫁错了人家而说不出口。
  那是一壶令人绝望的百分之百的铁锈水,再好的茶叶也糟蹋了。不喝它又无从代替。
  这常常让毕业几十年的老学生回忆起来都深感心悸,也可怜当年那些先生。
  教员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幼麟,听说上海那边又有信来向你约通草画,怕是又要让你拿一块‘巴拿马’吧?”一罕问。
  幼麟连忙解释:“也真是很见笑,我原先也以为是你讲的这么一回事,很兴奋了一阵。十几年前那块‘巴拿马’,依我看,会是看秉三先生推荐的面子;家严很责备了我的轻狂浮躁,十分之不以为然。”
  “这一回是上海那位比较熟的朋友家里墙上挂着两幅拙作,另外几位熟人见了喜欢,都托他向我要,算是多年的念想留痕吧!”
  韩山说:“你手笔未免太大了一点,一下子送去四幅,怕是起码两个月功夫……”
  “朋友应酬,也难为情论时间功夫了!”
  “你跟他们熟?见过?”一罕问。
  “酒茶会场面上是见过,熟倒不能说熟,是些海上的文化人。‘病鸥’是报界朋友;‘哑鹤’是画人;‘秃鸠’是书家;‘雨鹃’是位诗词女史……”
  “哈!哪里来的这群病鸟?”一罕笑开了。
  素儒说:“起雅号,成帮结党,一窝风是常有的事。儿女成群的自称和尚;日夜出入青楼勾栏吃花酒,也称佛称道;住亭子间号山人的几乎是风起云涌。外国逛了一年把,就‘汤玛士’、‘约翰张’、‘李察黄’、‘彭理士许(!)’地叫起来。连雅号‘粪翁’、‘屁翁’的都出现在报纸上头了……”
  “唔!”韩山低头沉吟,“看起来,要出新鲜事,别地方是赶不及上海的!”
  下课铃响,好多孩子都往石坎子底下跑。
  怎么一回事?
  去看周师父。
  周师父是教育局李研然秘书介绍的拳脚师父,来了才半个多月。
  是两叉河上头的人。安排在传达室郭子昂屋背后竹林子那一排灶房里。
  周师父五十多岁,个子中等,笑眯眯小眼睛,嘴巴上一小撮翘翘胡子。打起赤膊来,哪里都是筋肉;稍微用点劲,那筋肉变做骨头一样硬;让人摸,让人捏,还让人捶,听说还可以用棒棒打。吓人的不是这个。有资格来文昌阁的是另一个名誉。
  有一年,从山里背了只两百多斤的活豹子回来。豹子两个爪子抠着他的肩膀,他的脑壳顶着豹子的下巴,回到屋里,叫婆娘拿柴刀光斫豹子的脑壳别斫豹子身上,就这样子得到一张光鲜鲜的豹子皮。豹子肉赶场的时候卖了好多光洋;腌了四只霸腿,山底下来客就切半斤一斤下酒。他还说,要是那天碰到老虎就好了。可惜!可惜!
  周师父门口搬来几十砣大大小小的岩头,每天早晨举完这砣举那砣,还用麻绳子把大岩头绑紧搭在粗树干子上,那一头单手扯绳子,右手扯了扯左手,把树干磨断了好几根。郭子昂报告了先生,先生不准他再弄,他说:“树算哪样?山里到处都是……”
  手边有一根三十多斤重的铁棒,山里走路,见什么打什么,这一盘,也带在身边。
  他不会打拳,这是学堂原先不明白的。所以也上不了体育课。让学生跟他举岩头,后来学生都不去了。
  他婆娘精瘦,两只眼睛特别有神,满脑壳尽长头发,毛绒绒一团黑。一到学堂第二天就在屋背后搭了个猪圈,弄来两只“萝卜猪”崽,觉得这学堂廊场好,准备在这里安家立业了。
  原来她懂好多名堂,加上手脚灵活,便就近在南华山采来新鲜蒿菜,把墙脚现成的石磨洗刷干净,细细地磨了几箩筛糯米粉,又调和五六斤芝麻红糖,采了几百张梧桐叶,正式做起蒿菜粑粑来,堂堂皇皇地卖给各班馋嘴学生,
  她做的蒿菜粑粑块块大,芝麻糖油多,生意弄得很是兴隆。
  周师父还会画画,随身家当里头带着纸笔墨砚和颜料盘,眼见清闲就放下一块门板动起手来。买的都是一面粗一面带粉的那种便宜裱棚纸,不筋道,不上墨,也经不起渲染,多抹两笔就破了。周师父不在意,他懂纸性,用软羊毫而不用硬狼毫,一笔是一笔,纸想破都来不及。
  他画过《春夜宴桃李园》、《风尘三侠》、《秦琼卖马》、《太白醉酒》、《夜战马超》,这都是很费神经营的题目,画好粘在灶房墙上,不见有人向他要过。如有人要,他会送的。
  事情很清楚了,学生们下课铃响赶忙跑下坎子为的是去抢购周师父娘的蒿菜粑粑。
  既然是当局已经调查到了实情,周师父两口子还乐陶陶地蒙在鼓里,这就让学校里十分之不忍心派谁去通知这一对二十世纪的亚当夏娃离开可爱的伊甸园。
  下不了口啊!
  周师父那小小的翘胡子和天真无邪的笑脸;师父娘每天出出进进完成理想的快乐劲头……
  想到了教育局的秘书李研然。
  吃过夜饭,李研然进了周师父的屋,自己先坐在小板凳上:
  “你们两个过来!听我讲。两件事:一,你不懂拳,没有套路,教不了学生;二,学堂不兴卖粑粑,卖了,不合学堂规矩。”
  “不请你们了!”
  “回两叉河去吧!”
  “这是这个月的薪水,数一数……”
  出了校门,天没有全黑。
  师父娘前头掴搔着两只哦哦叫着的萝卜猪崽;周师父左肩膀上一副胀鼓鼓的褡裢,拄着他那根三十斤铁棍;李研然提着一口袋卖剩的蒿菜粑粑。
  经过石莲阁门口,写书的想,周师父应该回头看看文昌阁小学校门吧!实际上周师父没有这层意思。
  文昌阁小学不晓得怎么弄的,又请了个鸦拉营山爿爿里来的石师父。
  这石师父怕有两百斤。身子骨匀称,棕黑,汉话词能达意,也会微笑。
  他的确会打拳。有一天当到全校师生员工面前练了一回。腿脚手腕四周缓慢盘旋,处处见劲,末了总是这么一抓,那么一抓,比较单调。
  周、石两个师父实际上同是一种来历。山里头的人,套路都是自己摸索发明的,根本没见过外头世界,连辰溪、沅州怕都没有去过。至于少林、武当、昆仑、崆峒这些门派也不一定——或者简直是无需见识。不过,要是外头来了位什么派、什么派的老把式要跟他们会一会,我看不一定能活着出去,起码会弄成个残缺下场。周、石他两位练的是活硬功,在山涧沟壑里混日子,下手狠,快,不好看,有用。平常对付的是豺狼虎豹,不是人。功夫精细老到,力门也重。
  过年,苗族人进城耍狮子,在叠起的九张方桌子上(末张桌子四脚朝天)拿顶、翻筋斗、踩八板,右手捏着小狮子脑壳跟耍宝的悬空对蹦。
  城里人笑他们“苗”,倒是不敢当面挑逗。所以跟外头门派都不能混在一起谈论。
  石师父跟周师父不同,周不收徒弟,他收。徒弟穿着打扮都跟师父一样。帕巾包头,大襟衣,黑腰带,半长短裤扎绑腿,脚踏麻草鞋,一身黑。全扛着白蜡杆带红缨的丈八长矛。
  有人出主意想让石师父跟南华山精武学堂的总教席朱国福校一校。老王昕到连说不好不好!好端端两个伤了一个要不得。
  有一天,天麻麻亮,小校场有洋鼓洋号猛然响了起来,没料到是老王在搞大检阅。
  全城男女老少早饭都不弄了。还有人从床上下来一边扣扣子,提着裤头赶到小校场来的。
  黑压压一大片。步、炮、骑来来回回的动作很大。西边高高的司令台上坐着老王和好多脸生的来宾。看样子是老王要显两手给外头来的蒋干们长些见识。
  露水浓,两三千人马的序列活动一点都不扬尘。旌旗罗布森严,清亮的口令调度,像凌风铲过的响箭直透人心。沉重的步伐,齐整的马蹄,野战炮轮子滚动,没有任何音乐能够代替,如此鼓舞朱雀人五脏六腑,营养神髓丹田。
  大约两句钟光景,所有的兵种都回归东、南、北三面,静穆无声,中间让出空场子。
  少焉,日出于东山之上。
  石师父训练的四百藤甲兵和长枪队从司令台左右迎着太阳列队而出,摆阵于司令台两边,各距二十步。石师父站在当中,挺胸亮脖,转身向司令台讲了几句苗话,声音柔顺,像是在报告底下将有一场亲密的打啵表演。
  讲完话,猛然闪到台前,转身大声一嚷:“哦毫姆!”
  表演的正如古话所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真场面。当今,看惯厮杀电影的,连儿童都不以为奇了。眼前这种血淋淋的冲杀,胆子小的脚跟却是难得站得稳。
  双方队伍后面都安排担架救护队,凡有躺倒,马上抬往边上抢救。
  藤牌队左手捏牌,右手执刀,只要长枪队一枪不中稍微缩手之际,藤牌手就一路滚到跟前斫杀。
  长枪队的枪杆子缠绕加重漆的铁丝,枪头红缨子借着白蜡木杆的弹力总在对手脑壳四周流转,很花眼神,一不小心,藤牌挡歪分毫就会挨枪。
  声明的是演习,动起手脚却要破肉流血。荣誉当前,性命倒是不太真实了。
  太认真,伤了不少人,老王传话下来叫“停”,队伍还原整队归位。常备队挑来十几担沙子清扫了血迹。
  洋鼓洋号一阵响起,打算把血腥气氛和紧张情绪转移一下,没想到石师父突然站了出来。乐队马上见机刹车,两个徒弟抬了口两三百斤打粑粑的石“粑槽”来到跟前。
  石师父脑门顶自己垫了块叠好的洗脸手巾,两个徒弟抬起“粑槽”倒罩在他头上。
  他拉开架式打起苗拳来。
  几千对眼睛盯着他。觉得这苗师父实在了不起,两三百斤重的“粑槽”挡住眼睛和瞎子一般,还稳得住从容的拳路和步法。
  看着看着,慢慢发现他开始弄不清方位了,进退显得失控了,步法看出不安了……
  为他着急也没有用,就这么一路摸索到检阅台底下去了。临时搭起的高台,木头架子错综复杂,一旦进去,怎么出得来?
  徒弟们个个慑于军威,不敢跑出队列牵引师父一把。哪个都猜想不出师父的下落,简直如见死不救一般……
  几千人包括台上远方请来观礼的贵宾都笑起场来。
  这的确是难得的好笑。
  凡是庄穆的场合都怕笑场。把一桩好不容易堆垛起来的伟大意义一下子笑散了架……
  关心石师父下落的人们此时此刻想他顶着三百斤“粑槽”正在检阅台底下彷徨的情景,哪能不笑?
  长沙省里来的贵宾假仁假义地称赞这次检阅:“蛮有意思的!蛮有意思的!”
  事后老王很不高兴问底下人:
  “是哪个想出的主意?让那个苗师父顶臼?”
  下午三点多钟,序子跟同伴正在门口院坝走玩,只见婆慌张地走出大门来:
  “狗狗!狗狗!烧屋了!狗狗!烧屋了!”
  序子不明白烧屋是怎么一回事。
  一下子来了几百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喝喝地叫。
  火焰在古椿书屋墙里冒出十几丈高。
  爸爸不在,妈妈也不在;王伯?王伯也不在。
  大椿木树也燃了。
  所有的人都远远地站着看。
  序子不晓得这事情有好大!
  隔壁刘家忙着搬东西出来,出出进进。
  好像是王伯第一个赶回来。拉着狗狗,护着婆婆到文星街上借了张板凳让婆坐着。
  婆也没哭,只坐在板凳上咬手指甲。
  爸爸、妈妈也赶回来了,把子厚交给王伯抱。两个人跑到门口又跑回来,跟一群人说话。
  古椿书屋就这么烧掉了。
  后来听说是租大伯娘小屋住的陈家老头子抽鸦片烟燃的火。大伯娘东南边小屋没烧到。正房也连累了。
  借女学堂后首两间教室暂时住下来。婆住一间,爸妈住一间。王伯带着序子在学堂左手边学生姚绍琼姚家隔壁辛家租了间门口左手边的房间住着。四婶娘跟四满住到蚕业学堂去了。
  得胜营家婆和幺舅派人挑米来了。这家、那家都来问好话,怕是有半城的人那么多。
  谢蛮婆也来了,她是诚心诚意地问婆:
  “你屋里的光洋和钞票怕是有抢出来吧?”
  婆说不晓得。
  “……唉!算是福气,有伤到一个人……”蛮婆拍拍胸脯,走了。
  后来全城都传,张家烧屋,十几箱光洋、钞票都让救火、看热闹的人抢了……
  山上的老王、顾家、戴家、朱家、滕家,也都派人来问好话。都多谢了。
  爷爷从芷江派两个人回来问事,带回一笔钱。
  云南的四姨也寄了钱来。
  在序子的心里,这一段时间的大人说话,办事,好像都没有声音。
  对!声音。那一大一小、一新一旧会发声音的风琴也陷进这场火海里……
  幼麟从老王公馆下来直出老西门沿城墙准备转边街去找李木匠,半路上,遇到南木坪的方麻子拉到家里坐了一下。
  “我到老王高头去了,屋里这么大的变动,报他一下,准我辞掉校长这个职务。”
  “他怎么讲?”麻子问。
  “‘嗯!我听到讲了!的确费神……也是个实际事,要为你设想,你等我跟选青打个招呼……’这是原话。”幼麟说。
  “看起来他准了!”麻子说,“这样你也松动一点。底下,你准备怎么办?”
  “把房子先盖起来。”
  “钱,够不够?要不要跟我们的老同学修之讲一声?”
  “算了!办事勉强一点好。芷江爹那边带了点来;没想到上海那帮朋友听到这事,很认真地汇来那几张通草画的润笔……”
  “你那种东西居然还值钱?”
  “唉!朋友转弯抹角、顾面子的帮忙……”幼麟说。
  “外头传,你屋里十几箱光洋和钞票让人趁火打劫了。我在想,你祖业稀薄,几百年教书匠,哪浪来那么厚的底子?”麻子说。
  “除非是祖上埋的元宝。朱雀城里也没有趁火打劫自己人的习惯。尤其是文星街我们历代教书的张家!”
  “嗯!哪家火烧,哪家就出谣言。这他妈的谣言还真有点妙!我小时候就听到讲,北门河有个过跳岩的老和尚远远指着你们家的老椿木树说,底下埋了一缸金,一缸银。过些日子,叫人挖挖,讲不定真弄出点什么名堂来。”麻子开心用手抹了抹那一脸麻子洞眼里出的水。
  幼麟遗憾地说:“我们那树,也烧伤了一大半……真是实在对不住它老人家……”
  “屋里头,一样东西都没捡出来?”麻子问。
  “一箱多老画,书法碑帖,几书架书,算是值钱东西。讲起来,一屋人就剩下身上穿的衣服。尤其是三老刚刚送给我的风琴,一声都没有按,真是一辈子遗恨……”
  “唉!这就要靠以后你两口子的努力奋斗了,问题是你怎么招呼以后的日子?”
  “到时候再讲……”话讲完了。幼麟要走,方麻大也没有事,便陪他一路沿城墙过东门到了边街,找到李春茂木匠。
  李老板是个包大工程的,要清楚规模才能说话。讲明晚上到迎薰路女学堂找幼麟细论。
  边街三十多家木匠铺,箍桶、箍澡盆、箍马桶这类是专门手艺,不是任何木匠想箍就箍得出来的。
  这条边街,最喜欢弄点讲究的是包揽嫁奁的“大木庄”生意。大户人家,儿女才十岁八岁就做办喜事的准备。找他们落了订金。一架五晋的雕花床,起码三五年功夫。其他跟到来的东西,也是非常精致,如梳妆台、书写台、穿衣镜、一对带四扇玻璃的大衣柜、钱柜桶、脸盆架、屏风……要花的光洋真是难数。
  以贴金雕花大床带头,其他所有家具雕镂花样一口气跟到走。梅花、荷花、兰花、牡丹……所谓“全堂”的意思,人看了不能不伸舌子。
  一年四季都有艺术爱好者来赞赏,放不下心它们的进程,并相互告诉。
  这“大木庄”,边街有两家,董春和在东,秦泰祥在南。董以设计巧妙称强;秦以雕镂生动取胜。
  箍桶匠和细铜匠都巴结董、秦二家。箍桶匠配合必需的马桶、矮脚盆、高脚盆、洗脸盆、澡盆……铜匠则提供全堂一应铜活。
  董、秦二家无仇而有恨,情绪随生意起落变化。他们时常派出情报人员彼此打探消息,因为深交多年,来意不言自明,都是熟人,最后变成互问寒暖的友谊大使。
  东南两头还各有一家棺材铺。
  世界上的人也不知怎么样都不喜欢棺材铺。
  凭什么不喜欢棺材铺?棺材铺的人最懂得进退规矩。没事从不惹你,不向你兜揽生意,静悄悄地开在那里。你走过路就反感,心就一震,脚步就加快两成……棺材铺的人忙。不忙的人坐在门口板凳上神色自若,不惭愧,不自责。他们为什么要惭愧自责?你以为他们良心不安,你以为你们家的人死了是他们害的?
  好事闲人从来幸灾乐祸,喜欢嘲笑医生和棺材铺,以为他们都希望全城害病、都死翘了来求医买棺材?
  人的日子像条链子,医生和棺材铺是其中要紧的一环,世界少不了他们。
  找棺材铺办事有自己特殊方式。开棺材铺的人跟人寒暄,方寸也十分谨严。没有人听说过棺木铺老板上人家里拜年、拜寿的……
  嘲弄人的人迟早都会求他们,除非暴死荒郊。
  棺材铺做寿材和“匣子”。寿材是讲究装殓死人合身盒子,有的讲究到不能再讲究;匣子的用处比较广泛,装殓没有说法的穷户和孩子……
  整条边街,生意最为兴隆的是十来家做菩萨的作坊。
  老板不单对佛、道理论有研究,还精通雕刻造型。
  闲人跟老板有交情,常来常往,坐着坐着,耳濡目染,两年,也变成有学问的人。
  出名的老板名尉迟柯,传说他祖宗九九八十一代都是做菩萨的,他也八十多了,胡子头发越老越黄,越像个洋人了。有的话多人听不懂,比如“佛陀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四十二手印”。有时顺口说出的话,少数老板们年纪大点的就偷偷记下来,拿去行当里应用,去讲究。有人讲他祖上是从西北边长安来的,古得很,来朱雀就不走了,开了这间做菩萨铺子。曾孙子名尉迟巴莱,什么意义?在文昌阁小学读五年级,同学顺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叶子粑粑来”!先生上课点名,又早就听到学生如此叫法,免不了也咧嘴发笑。像幼麟那帮朋友同事见了尉迟柯老板时都恭称他为先生,不知道他的学问到底有好深。他店里雕或塑出一尊菩萨,大家都抢着来看,算是一种有根有据的发人深思的学问。
  几根长短不一大小木柱钉合一起,两三个月就成为佛或道的菩萨庄严坐立法像。从头饰、开脸、衣纹、手势、飘带、脚板,抽象到具体,工艺程序天天变化;绸缎和细麻布,桐油石灰腻子涂抹剔刮,细砂布和木贼草拭磨;跟着是生漆打底,一遍,二遍,三遍,再全身贴上金箔,就算是真正的完成了。至于彩塑,那是更为好看的工程,这里不详细论了。
  朱雀城内外有二十八座庙,湘西十三县想想有多少庙?庙庙都有菩萨,想想有多少菩萨?佛道之外,传统小说里的重要人物也都是常在庙里出现,孔明、关公,还有跟平常过日子分不开的马王、牛王、财神爷、送子娘娘、灶神爷、土地爷、十殿阎王群落,还包括那一群乌合之众准备过海的八仙。
  所有的菩萨供应和生产都在朱雀这条边街之上。
  迎走一尊菩萨都要香纸蜡烛之外放一批炮仗,所以经常炮火连天。
  方麻大跟幼麟从小都醉心于这一大系列的作坊群。两个人几乎忘记了午饭看完一家又一家,指指点点,不亦乐乎。都叫得出名字,讲得清名堂。若给砣泥巴,一定都还捏得出合乎法度的佛、道头像。每一代儿童都曾在这里耗磨过无数虔诚时光。成年后在外埠混饭吃的时候,提到传统雕塑无不出口成章。外省人都以为他们进过美术学堂。
  放午炮时,两人在东门外一家面铺停下来。招牌名叫“高轩过”。
  “喝!”幼麟说,“李贺还开面馆!”
  方麻子笑起来,“把你我当韩愈、皇甫浞也不错了。这招牌是背后的高人起的。”
  走进店里坐定,远远看到灶上那一大钵子堆得高高的油辣子和一锅子冒热气翻滚的炖牛肉。
  告诉伙计,来两碗牛肉面,多加辣子。
  “他一碗,我两碗!”方麻子说。
  幼麟吃完面,一口一口慢慢抿着大半碗红油辣椒汤。
  方麻子不然,他蛟龙戏水,他风卷残云,两碗辣汤下肚之后,狠狠打了个饱嗝。幼麟付账。
  出店门的时候,方麻大脸上红得像万家灯火。
  幼麟回到女学堂,柳惠告诉他,高头“文”已经下来了,“你那帮同事明天在文星阁小学开惜别会,过后吃饭。”
  晚上边街李春茂老板来讨论盖房子的事。幼麟叫柏茂在旁边听着。讲了一个大略,说过四五天自己画好图样再一齐斟酌底下的事。
  柏茂这几天带人收拾瓦砾场,忙得够可以的了。
  幼麟的设计有些新想法,新房子腾后三十米,空出一块场地来,也就是说让烧剩半边的椿木树有个伸展余地。左手边劫余的两层,上层让它空着放东西,下层做厨房。挨墙的老书房不动。
  新房上下两层,仍是上四间下四间,上下中间堂屋比老房子宽畅,前后加廊,配合适栏杆。楼底在西边。
  想是这样想,还需要请人丈量实际。
  后边守寡多年、脾气古怪的大嫂有点意见,说是腾后的设计扩占了她的廊场。不会的。烧剩的瓦顶痕迹还在隔壁的烽火墙上留着。叫人去跟她看清楚,又实地指点一下,她点头明白了,只是还犟:盖屋建筑材料不准从后门进去。北门这条衙子的确是她的。不准走,不走就是了!妇人家见兄弟盖房有点不舒服,要紧时候翘一杠子也能体谅。
  大凡一件事在性子上头,千万莫顶,凉了自然开解。顶,费时费神;凉了以后的开解,双方想起都会好笑。
  今天星期六,幼麟十点钟就坐在石莲阁半山亭栏杆靠座上,远远听闻得到上课、下课、读书、唱歌的声音。有时候连哪个先生大一点的嗓子也听得到。树那么密,没有人看得到他。他要一个人坐着,找这么清静地方作一点思想……
  那几百个学生是以前几百个学生的儿子。好久好久、好多年好多年了,自己也是这学校的学生。那时候的马欣安、段一罕都是乖伢子;印瞎子印沅兄调皮,调皮人长大会蹦,后来果然。“果然”古书里是种长尾巴猴子,“交州有果然兽,其名自呼!”又有肚子饱了的意思,也有事后得到证实的意思:“刀笔吏不可为公卿,果然!”(《史记·汲黯传》)……这也讲不透果然有什么理由变成今天这个用法……韩山也调皮,场面不大,黎松琴是个老实人,唉!看着看着一个活人就死了;黄玺堂从小瘦,方吉从小胖,加上麻,大人都讲他两个出息不了,哪!一个省参议,一个上校军法官,算不得不成器吧!顾家齐是条厉辣王,裤脚里窝把小签子,打遍了东西南北城里城外,大人背后讲他,长大不当土匪也当青红帮,现在是什么?旅长!这石莲阁,这石莲阁脑壳上、脚底下、岩头爿爿里,都长“毗里爬子”树,名字有梵音,别处也见不到,黄果果好看锁口,涩到舌子卷成螺丝……哪年哪月哪人哪地方带来栽到这廊场的?
  烧了屋,让爹担心,七十多的人,一辈子仗义饱满,就是手边不松动。他不弄钱,严厉脾气维持古椿书屋格局。真对不住他老人家,对不住得很——当然,烧屋是天数,挡不住。怎么讲还是惭愧,让他老人家操心,寄这么多钱转来,怕是他所有的积蓄了!总还留了些酒钱吧?若是听到他戒了酒,不可能,这是讲万一,万一,我就愧煞了。我和老四就这样子没有出息?他老人家几百里外夜夜睁眼睡不着觉?担心这个屋!
  我早到上海就好了。我舍不得朱雀,舍不得沅州,舍不得这条河,舍不得桃源、常德……现在好了,一屋人,不要再讲“走”了。
  上海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要熬,熬十年,八年,二十年,不一定熬得出名堂来,万……一怎么办?一屋人在等我,嗷嗷待哺……
  风琴没有了,对不起三老在天之灵,那么深的情,我怎么忍心按得下一个琴键?三老,三老!哪怕你让我按一回让你听听才上天多好?琴毁人亡,不晓得你在天上有哪样感想?你不要笑我,我就是这样子的人,你见识多,只有你懂得我的复杂……
  我学音乐、美术做哪样呢?我有很好的牙口、筋实的胃、灵活的脑壳和一双快手,我没有乐谱啊!没有吃进去的东西呀!没有旁边的听客啊!你按和弦,他们笑;只懂得单一,不懂得微妙和复杂,不懂得丰富——唔?也不一定!高腔、汉戏、傩愿戏他们就懂,就精通,就入迷掉泪……我掉在他们里头做哪样?我像砣天上跸下来的陨石。就这么一砣,孤单单,大家都不认得。既不能打成镰刀斧头,也做不了宝石金刚钻戒指,没怜没痛。
  做一天校长挨一天捆。我根本不是做校长的材料,也不是做共产党的材料。我不配。我周围的同事和朋友都不配。都可惜了。田老三讲我们是阉鸡,朱雀城是“阉鸡笼”,太对了……
  喔!房子,每间都要有三口大窗,漂亮窗格子,上边左右安蝴蝶铰链,天花板顶带挂勾,开窗往上一提勾到天花板就行,不占地方。这设计我哪里见过?哪里?没有。是自己想出来的。冬天,糊纸的格子上加块薄板扣着,连寒气都挡了。——这点发明该跟藉春、一罕、素儒吹吹!
  露水那么重,滴下来扑在身上,冷飕飕的。
  我这一走,难得再上岩脑坡了。人讲母校、母校,一生中,就是小学最“母”。长大念初师、高师,也有好多老师,道德学问声望都好,了不起,学生引以为荣。那是“饭”,不是奶。只有小学生吃娘的奶,奶里的情分是没有比的。所以小学老师让人终生难忘。
  老远,郭子昂摇过几次上课下课铃了。孩子们的聒噪一下远一下近,天天听到的声音,一下子新鲜起来。离别真会让人清醒,让人珍贵。浓缩的前尘往事,一股脑注到心头。……我就要离开你们这批小脸颊了。唉!你们好好长大吧!无灾无难活下去吧!我不会再和你们一起唱歌了,永远永远不会了!世无不散的筵席吧!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吧!
  唔?饭焦了,是,焦了!
  几个小尼姑从岩边小吊脚楼底下绕出来往庵堂跑,碰得一身露水。是饭焦了!
  小尼姑少东西吃,脸色绿淡淡的。她们还蹦蹦跳跳。她们很可能不晓得世界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不懂也好,不懂就不动凡心。你看!这下把饭煮焦了吧!要挨骂挨打了。挨骂挨打挨多了就惯了。老尼姑没有力气,打不痛人;打狠了,自己讲不定会扭筋岔气;扭了筋只好坐在蒲团上骂;骂是不要紧的,跪在她周围装得很沉重要紧的样子,让她舒服就成。
  庵堂右手边那座阁子怎么样了?原是名士们雅集的所在。地方选得不好,近处让石岩和藤蔓冲脸挡住眼睛,看不到远景。多年荒废了,冷在那里。人把它忘记了。
  最后一节课的铃铛响了。幼麟启步往学堂走。这堂课一下,全校师生就要为他开惜别会。
  有几个人没有课上在那里喝茶摆龙门阵,见幼麟进来,热烈招呼像会生客。
  “你真下得狠心呀?”
  “你伙家!都不打声招呼?”
  “……还真要点遁入空门的决心!”
  幼麟哈了口气说:
  “家务骚扰,耽误了好多学校大事,心情不专一是实在困难,我哪舍得多年情分!”
  “老实讲,你走了我跟到一起辞了算了!……”方若说。
  韩山拦住方若的“意思”:
  “你这是讲苕话!又不是搞罢工!大家散了,让学生怎么办?”
  “话也不是这么讲,我晓得好多人磨拳擦掌想插进来,会把学堂搞散,还不如早走好!幼麟斤两重,他在,还没人敢动……”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接着是吹哨子让学生集合上大礼堂。
  高素儒、马欣安、胡藉春很客气地陪着教育局的议事包敬哉进了办公室。年青教员梁长濬倒了一杯开水送到面前,包敬哉抿了一小口,打了个战,轻轻把杯子放回办公桌上。这口铁锈水连醉鬼都领悟。幼麟上前见过,问了好。
  包敬哉从胡子里喷出几句话:
  “果郎!幼麟君正处果郎盛年,云何求果郎、果郎退耶?桑梓多艰,无数孺子正果郎嗷嗷果郎待哺之时,‘计子果郎之德不足以果郎、果郎自反耶?(《庄子·德充符》)’……”
  高素儒听完这话便拥着包老夫子起身往大礼堂石坎子上走,大家都跟在后头。
  包老头子问:
  “你要带我上哪里去?”
  “为幼麟开欢送会,听你演讲。季局长交待的。”高素儒答。
  上大礼堂有三十磴坎子,走三五步岩头坪,又是七八磴坎子。素儒这个人力气以前没有练过,半搀半背着包老先生上这么多坎子,仿佛英雄落难,搞得汗水长流。心想:“这老狗日很可能是故意压我!”
  孩子已经站满大礼堂。
  所谓大礼堂其实也不怎么“大”,只是高,地下没铺三合土,泥粉粉重。
  体育先生滕风北事先把队伍中间让出一条道,让先生们走上讲台。
  包敬哉被塞在中间凳子上,其余的老少先生左右坐成一排。
  年青教员滕嗣荣任司仪,他嗓子好听,回回开会都派他,“欢送张幼麟校长大会开始!唱校歌!”
  这校歌好听,有人讲是张幼麟做的,不是!幼麟讲这歌早老早了!他读书时就唱过,是首外国调,可能是哪个老人家早时间从日本带过来的;也不像日本调,日本做不出这种调。是英国、法国、美国还是哪个外国传到日本的。日本就爱传外国东西……有人讲歌词是田星六先生作的。也不对!还早。有人说起是某人某人,又有人说是另一些某人某人,名字深,记不起来。没有人再想它了。歌词配歌曲,缠绵温暖,一代一代唱下去,学生老的老了,一唱起校歌,就像又回到摇篮里。一个人在外头飘荡时想到校歌,好凄凉;老同学在外头相聚唱起校歌,各人眼眶里都亮闪闪的……唉!校歌……
  小孩子唱校歌,不全懂得歌词的意思,有的懂一点的,又故意调皮歪邪原有的涵义,把“……教育建奇功”唱成“教你见鸡公”(鸡公就是男生殖器),唱过,就挤在一起偷偷地笑。好玩。……
  “暂代校长高素儒讲话!”
  高素儒那个脸今天特别之青。上头委他暂代校长是因为他是幼麟好友。幼麟出走那两年多也是他“代”的。他今天的脸青是因为动感情,晓得幼麟此去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嗯!幼麟校长就要和我们分别了。从北门考棚算起到今天,好多好多年过去了,好多学生毕业现在又当了先生了。幼麟之于能把学堂办得有声有色,盖因为遵循大学者大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美育’的主张。用爱、用美术音乐来带动学科教育,使学生在成长之前有个全面人生的准备。人赞美文昌阁小学读书,弦歌之声荡漾城廓,这都是幼麟校长的学养形成的成绩和风气。”
  “上头委派我暂代校长之职的原因我也明白,幼麟和我既是从小同学又是知友,以为我和他一样有能力把这个学堂办得好。不可能的,我尽心尽力就是了,也希望在座各位多方面扶助,这是我的实在话,大家心里原是早就明白的。”
  “最后,代表全校师生员工,敬祝幼麟校长百事顺利,身体健康!完了!”
  “请教育局代表包敬哉先生训话!”
  包敬哉正在闭眼养神,坐在右手边的段一罕用手指头在他屁股上杵了一下,醒了。睁眼看着段一罕,段一罕冲着脸讲:
  “到你了!”
  包敬哉左右环顾,站了起来走到讲桌边:
  “你们,我,果郎。果郎,我,果郎季亚士局长晓得幼麟校长要果郎,叫我来你们这里果郎一下,你们,嗯!孺子可教,或日果郎孺子不可教,或日,果郎朽木不可雕也。果郎,你们,我,果郎,尔辈为孺子,本老朽,果郎即朽木也。孺,汝裕切,幼童也;朽,喜有切,腐也。果郎晋书果郎张忠传,年朽齿落也。雕,低幺切,段注,凡雕琢之成文日雕……果郎,雕不雕,不雕也。果郎,幼麟君懈于雕,则亦懈于教……”
  孩子们非常有兴趣地听包老头说话,从来没见过满脸胡子里那个小洞里头还能发出盖锅盖、开柜子和喷水的声音。舍不得他马上讲完,愿意他不停地搞下去……
  包老头不行了,他忘记他来大礼堂做哪样的了。忘记了!完全接不上刚才讲的那些话。他:
  “嗯!——嗯!那个,这个,‘子曰:雍也,可使南面。’果郎,嗯!南华山,嗯,果郎的果郎……嗯!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果郎的果郎,我易言之。嗯!‘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我讲完了!嗯!嗯!……”
  “包先生,你有事吧?”韩山搀扶着问道。
  “是,是的,家里事多,叫果郎来带我回果郎去!”
  几个人把教育局的代表包敬哉哄走了。
  原先想留包先生吃送别酒的,想一想,免了!免了!幸好没请。请了,那场酒会一定疯瘫。
  底下是几位年青的先生讲话,接到幼麟讲:
  “各位兄长、仁弟同事,各位同学,今天我要跟大家告别了。我家里烧屋,大家都晓得了。那一头忙盖房子,这一头就顾不上。以后,高素儒先生做你们的校长,他比我有学问得多。你们要好好读书,读课堂的书,还要读课堂以外更多的书。读书这事情是越读越有味,越长学问。读书要不怕苦,像打拳一样,越练力气越足。长大了,无论走到哪里,日子有多困难,书就是你最好的朋友。跟书做伴,一辈子不孤单。读多一本书,就多一个聪明的朋友。”
  “要诚实对自己,诚实对朋友。你诚实,朋友就信你,帮你。诚实一辈子,你就有好多一辈子靠得住的朋友。”
  “好!讲完了,真舍不得你们,没有办法……祝你们进步,身体健康。”
  幼麟走下台时哭了,没人看见。
  滕嗣荣宣布散会。
  只见地上腾起一阵灰尘,像过年舞狮子放黄烟,眼看几百只猫崽、羊崽、猪崽、狗崽挤在一起,各叫各的声音。先生们聪明,一声不响让他们热闹。开心,骂人,吵嘴,碰撞……这场合神仙也止不住。
  中午就算放学了,星期六下午不上学。
  学生根本就不懂开会有什么用。这一回稍微让人有一点提神的地方就是那个一脸胡子的酒客。不晓得在台上掮些什么话,又让人搀下台去。孩子们常在街上哪个隙隙里见过他,趴在地上像死人一样。其实没死,等过路熟人做好事背他回家。说他是“名人”。
  怪也怪!酒醉的人哪怕一跤跸进沟坑里,也很少见跌断手脚、脸颊流血的……第二天街上碰见他,居然喜气洋洋,像剃头铺子刚出来一样……
  学堂先生的告别餐会是“吃全羊”。所谓“全羊”,就是里里外外一股脑切成小块混在一起,大锅子,辣子、花椒、大蒜夹着一大篮子青绿的芫荽炖着吃。
  今天来的人多,几十张矮板凳贴地围成四圈,中间各架着一座小炭火炉子,肉锅子满满地炖在中间。一人面前一碗酒,叫声动手,拿起筷子就吆喝起来。谁爱跟谁碰杯就碰杯;不碰的自己照顾自己。
  辣油交错,热火朝天,一切的天理、人情、国法,都押到那一锅“全羊”浪涛里头去了。
  幼麟回到女学堂住处。
  “会开完了?”柳惠问他。
  “嗯!全羊!”
  “狗狗报送我,教育局那包胡子很好走玩!”柳惠说。
  “他喝醉了才去的,颠三倒四,不晓得扯些什么!”
  “哪里!哪里!狗狗讲这一盘会同学最喜欢的是他!”
  “呵呵!”幼麟走开见方桌上一大簸箕绿油油、翠嫣嫣的橘子,“这吃得的?才九月。”
  柳惠说:“你吃吃看,麻阳学生送的,又香又甜,出名的特产,就那条山沟沟里长得甜,一上坡就酸。子厚都喜欢,吃了还要。妈先前见了也怕,舌头舔了一下,连忙兜一围裙走了!”
  “眼看冷天来了,也真是好笑,全家老小从里到外难得的一崭新……”幼麟说。
  “我找了吴裁缝来谈过,这两个月,叫他带两个徒弟来,我们一家老小从里到外都由他包了。他针线手艺好,人也老实,还会摆龙门阵,妈也喜欢他,为妈减点无聊。”
  “这好!”幼麟说,“唉!也亏得你撑住这个家。我晓得你心里不好过就是肚子里忍得住,真不容易!‘凤凰涅槃,火里再生’。我心里还真佩服你!”
  “现在你才晓得?我柳某人是哪个?”
  柏茂气喘喘地蹿进房来:
  “三舅娘!三舅!不得了了,日本人侵占东三省了,县政府派人来通知,全县大游行,要准备标语旗帜。”
  柳惠连忙穿上褂子往办公室跑:
  “下的公文呢?”
  “放在办公室!”
  办公室挤满了人。
  “哪天的事?”柳惠问。
  “前天,九月十八号!”
  柳惠接过送来的通知文告,上头写着:
  “日本关东军今日二十二时炸毁沈阳柳条屯一段铁路,并于次日凌晨占领沈阳,爆发‘九一八事变’。……事变发生后,国民政府加紧交涉,一方面请求国际联盟制止日本行动,恢复东三省原状,一方面由行政院副院长宋子文与日本公使重光葵洽商……”
  幼麟接过文告看了一遍:
  “七月间万宝山惨案刚刚发生,这日本鬼看样子要来真的了。我们的军队呢?蒋介石呢?张学良呢?到哪里去了?张学良这家伙的爹三年前让日本鬼炸死了还不报仇?跑!跑!看你往哪里跑?……”
  “啊!三舅娘!萧县长要你赶紧到县政府去……”柏茂补充说。
  “你不早讲?”柳惠忙着赶紧转房里梳头,换了整齐衣服往外就走。
  大家围着幼麟问个究竟。其实他也是刚才听说:
  “马上就会有消息传来,等我去找印瞎子,看西门坡上怎么讲的。”幼麟也出门去了。
  印瞎子住在北门老菜场,进屋已是满屋人,老朋友们都在,仰着头听他宣读。
  “炸张作霖,皇姑屯,到九一八,不到三年,眼看越来越来势。日本人名堂多得很,短五年,长十年,你等着看好了。中国人忙到自己打自己,让狗日的日本人看到这个当口,再不停手,叫妈的时候就快了。听说老蒋在召开紧急会议,打到门口了,开会有卵用?”
  韩山问老王怎么看?
  印瞎子说:
  “昨天还忙着看一大叠电报,今天只让秦参谋守住电话。看样子在盘算别的事情了。省里何健那边来电话,打完笑了一笑。东北离这边还远得很,要紧的是湘西周围的动静要管得严一些。”
  消息传得快,第二天,全城都挂满大小国旗,正街上尤其凶火。哪里有墙哪里就有标语: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日本狗强盗滚出中国!”
  “禁止日货!不买日货!”
  “永远勿忘九一八!”
  “惟铁与血,可挽危局!”
  “全国奋起,共赴国难!”
  军乐队打先,后头跟着党、政机关团体各路人员,男女小学学生,各人手上都拿着彩色长三角旗,高呼口号。正街上商店门口站着气势轩昂的老板们也跟着跳脚狂叫,有的还举着老《申报》、《大公报》,指指点点上头登着的消息……
  朱雀城这类边远地方,很少有轰轰烈烈如此这般动情的政治性游行。老百姓从不习惯——也没见识过、让人操纵、命令参加自己还不懂的集体政治活动。适当的点拨是必要的,因为认识的客观条件已经成熟。有如形成豆腐的点卤作用一样。
  热闹情绪达到顶峰的时候,文昌阁小学队伍高年级学生里忽然叫出让人提神醒脑的新口号:
  “日你妈,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八代!”
  “日本帝国主义咬我的卵!”
  头尾领队杨少荣、滕风北先生昕到这几句创造性的口号很与众不同:
  “哪个?哪个?”
  “哪个?哪个?”
  口号停了,满街狂笑不止,觉得十分之好。
  转回学校,抓来几个领头学生到办公室讯问。学生正义凛然如烈士陈词,几个坐着的先生心里好像又与他们站在一起。
  “呼口号要文明礼貌,怎么可以讲粗话?以后注意就是!”
  “日本鬼对中国文明礼貌吗?”学生回答。
  (多少年后,听说这几个学生到延安革命圣地去了。)
  没有好久,外头传来不少有关“九一八”的歌: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杀人放火真是凶;中国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送出了沈阳城……”
  道门口曹津山烧腊铺几张小酒桌子仍然保持舆论中心地位。
  “……都在传,日本兵打进沈阳的时候烧杀虏掠,张学良在北平正抱着胡蝶跳舞……”
  “乱讲!蝴蝶这种虫不经抱的。”
  “胡蝶是个婆娘名字,演电影的,脸上有大酒窝出名。张学良是个大少爷,日本人炸死他爹,为了报仇,带部队进关归顺蒋介石,还拜了把兄弟。自己下决心戒了鸦片烟。他晓得打是打不赢日本人,跟蒋介石和其他人一起,或者还有点希望。这有点卧薪尝胆的意思。”
  “冯玉祥算是深明大义交出军队,张学良为父报仇也交出军队。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广东的陈济棠,山西的阎锡山……这一帮子人都要称第一,肯把刀把子交送你?这就难了。大家不齐心捏成一股劲,日本狗日的才高兴咧!”
  “蒋介石未必不想抗日,其实眼前根本做不到。他提出的‘安内攘外’主张就是这个道理。他背了一口大冤锅子。”
  “‘安内攘外’这口号其实是对付江西共产党的。他最怕的就是江西那边的红军。日本人哪里这么蠢?等你‘安内’完了才打你?”
  文昌阁学堂出门右手边石莲阁下来泥巴墙上,学堂先生已经用石灰水写了美术大字: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还我河山!”
  “勿忘九一八!”
  一口气写到岩脑坡木头寨子口。
  序子和几个同学看了都挺起胸脯。一边下坡一边讲话。
  “你们讲,日本人是哪样样子?”唐运隆问。
  “听到讲,个个长得矮,嘴巴上晋着仁丹胡子。”田应生说。
  “‘仁丹’就是日本人做的。”王本立说。
  “他妈个……‘仁丹’卖得这么远?讲不定还是种麻药,揉我们中国人的!”赵家文说,“想办法告诉正街上的店老板,叫他们不要卖了。”
  “你去讲!你去讲!看那些店老板不铲你耳巴子!”王本立说。
  “咦?游行那天我亲眼见到正街上那些店老板跟我们喊口号!”赵家文说。
  “喊归喊,卖归卖,不信你去试试!”王本立说。
  “我屋来了好多‘九一八’的报纸和画报。”张序子说,“好多相片,沈阳城垮了房子,还有日本兵开炮。有种日本人不晋仁丹胡子,晋的是一种圆胡子。”
  “我们田三胡子晋的是仁丹胡子。”
  “他是日本留学回来的。”
  “那田星六老头子也是日本留学回来,做哪样晋的是长胡子?我们高素儒先生也是日本留学回来,一根胡子都不晋……”
  “人和人都不一样的。我想,我长大是决心不留胡子的!”赵家文说。
  这样一边走一边掮,到哪家门口哪个进屋。最后剩下序子一个人快要走近辛家大门口了,你猜他看到哪个?
  两个面生男人旁边站着岩弄,岩弄旁边挨着“达格乌”。
  序子连跑带滚地叫着岩弄!叫“达格乌”!走到面前。
  岩弄和“达格乌”站在门口脸朝着里头,像个假人。一动不动,理也不理。
  序子来不及想到出了什么事。赶忙冲进屋里。
  王伯在找东西,抓一样东西扔一样,转来转去。两只眼睛瞪得很大,鼻孔出气。
  “伯呀!伯呀!岩弄来了,岩弄来了!”
  王伯没听,王伯直顾找东西,王伯在发抖,头发都散了……
  “伯呀!你做哪样?伯呀!”序子也发起抖来。王伯像是“朝”了!
  王伯直着眼,连自己的狗狗都不认了。
  “伯呀!我怕!”
  王伯要找的东西没找到,索性什么东西都不找了。奔出屋快步迈出迎薰路朝北门就走。岩弄、“达格乌”和两个不认识的乡里人紧步跟在后头。
  序子也冲出门去,大声叫着:
  “伯呀!伯呀!做哪样你不讲话?你等我!伯呀!哪样事呀?伯呀!我不敢了,我以后总总不敢了!我以后乖了!伯呀……”
  序子背着书包追,追出北门,眼看王伯带着那几个人下了坎子和“达格乌”远远地已经过了跳岩。
  走远了……追不上了。
  序子趴在地上哭了好久,累了,还趴着,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这番突如其来的恐怖落脚点在哪里?
  “啊呀!这不是张校长家的伢崽吗?怎么趴在这里?怕不是发了症候吧?嗳!”一个回家的洗衣婆娘指着看闹热的人,“你们哪个赶紧抱他回女学堂吧!他妈在那里。快一点,怕是病得厉害了!”
  序子弓着身子,两手紧得像双鹰爪子,抓住被褥,脑壳埋在被褥里。他不是病,要说是病,那就没有药医了。
  “狗狗呀!你晓得王伯出了大事。她的好朋友、那个苗男人隆庆,前天让几只豹子吃了,只剩下半边脑壳……”妈晚上告诉序子。序子搬回来住了。
  好长好长久的日子,序子听到有人提起王伯,总有几分钟的凝神。直到二十多年后再见到王伯……这是后话。
  从此,序子多了一些动作。喜欢坐在城垛子看河,看天上的云。躲在小校场边角看远远那一片单调的平地,溪涧边水中漂摇的柔草。
  毕竟妈是妈,王伯是王伯,不一样的。
  “王伯啊!王伯。你在哪里?你伤心完了吗?我天天想你,你晓得吗?……”
  “你参悟了这些,已经达到智慧的顶点,无需再往深处探索了……”(弥尔顿《失乐园》中译217页)
  “九一八”这个东西,在朱雀老百姓心里烙下的印子是很透很深的。它点燃了一个民族真正的觉醒,似乎找到了蒙昧的出路,而又怀揣着不尽的惶恐。还真有点“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意思,不知如何是好。真诚夹着恐惧,焦虑可没有绝望,有力气不晓得往哪里放,有热情不知烧哪口锅子。
  山上老头子的意思不明确,像只慢慢在苍苔上游徙的带壳蜗牛。脑门顶四根触角一下这边、一下那边地探索,一下又收缩回去。他有他的难处。他离不开赖以为生的背上这个重壳,没有壳的蜗牛是不成其为蜗牛的。要是像只鼻泥虫(蚰蜒)那就完了。
  有如下棋。不是蒋介石、何健将他的军,是日本的隔山炮让他不便动弹。看样子不牺牲个把棋子,老帅不动动位置是不行了。
  这局面,对三十多年安保湘西平安桃花源局面出尽力气的老王,从一个小历史角度来看,是令人伤怀的。
  太阳还没有从八角楼那边上来,满河雾,北门河两岸只听见洗衣婆娘们的“芒槌”声。跳岩来回人影,挑马草跟着挑萝卜青菜的,卖叶子粑粑和豆腐干担子一串串在跳岩上走。城墙内靠老菜场那头涌出的市声让打算进城的人着急,心里认定的那个摊位怕是已经让人占了。
  这时,太阳透出个头,惊起观景山森林里上千只喜鹊和老鸦,一边叫一边在天上打团团。虹桥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裤子像大城市欢迎蒋介石驾到挂彩旗一样,给升起的太阳照得尽是光芒。
  北门河这时看得清人脸颊跟动作了。洗衣服的婆娘一边笑一边洗衣,甚至有时还打一场大架,让水打湿了薄衣裤,几几乎看到了肉。
  偏心好事的年青男人们有时大清早到北门外河边就是专门来看肉的。
  田三爷每天这时准点督导着他十二匹白马目标营出发慢慢沿北门城墙出城门洞到跳岩上游的浅河滩上。这已经是多年的规矩。除了落雨,除了三爷去外头有事,这景致哪个喜欢哪个都看得到的。外头来的客人也让人带着来看。
  看田三爷那个派头,从第十二匹马屁股上落叶似的飘下来,吹吹棒上的烟灰动都不动。他没有故意做给人看,只是多年习成的潇洒。本地人介绍给客人听的时候,连这份劲头也会顺带讲一讲的。
  他个子小,皮肤酱黑,不留胡子,头发清幽,你觉得他长得秀气,只是一转身就让你记不起他的常人样子来。你更绝对想不到他会是沅水直到洞庭湖几百里的龙头大哥。
  十几年来白马当然有过老病耗损。他不喜欢让人看到减员,他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些补充。
  他耐烦地顺序用马扒子为它们刷毛、浇水,梳鬃毛和尾巴;拿鬃毛刷给它们刷牙。轻轻地夸奖或责备它们。马也会笑,有时候一起放声大笑。
  这一天不好了。
  民国二十年十月还不到双十节的十月四号,城墙上两个提马枪的便衣朝他各开了六枪,他中了七枪。马群惊散了。
  他弯下了腰,然后慢慢站起来,上了岸,顿了顿湿脚,慢慢朝北门城门洞走。上了坎子,进城门洞,右拐,走北门城墙根,入标营,回到家里,进堂屋,血还没有流完。
  他告诉守屋的那个杨石宝老婆娘,欠哪笔钱要还人,哪笔账要收。报送滕甲鋐老人家;报送龙飞,他晓得是哪个“做”的事;报得胜营柳鉴,他也晓得这个那个。
  一口气讲完话,不哼哼,笑了一笑,死了。
  身边的人都赶了来。十三四个,手上没捏枪,左边衣服底下都翘着带红胡子的东西。
  没见人哭,也没听见人骂。坐在一起嗡咙了十几分钟,卸下门板,垫了铺盖,安顿好田三,留下三四个人。其余的都匆忙飞了。
  接着来的是甲鋐老人,后头跟着幼麟和学堂几个先生,讨论安排诸般后事手脚。
  山上老王晓得消息,马上派出特务营四方追捕嫌疑凶手;萧县长也带来警察局的干探来检验遗体收集罪证。
  老王送来一副楠木棺材。
  在金家园过去一点坡上看好块地,请星六先生大书“凤凰田琴轩义士之墓”九个大字,埋了。
  外地来了两三百位不明来历的送葬朋友,大家只默会点头。墓地敬香烧纸磕头行礼之后,都各自散了,没见在朱雀留宿。
  北门河岸那十二枪,在场那么多人是亲耳听到的。看见吗?有人看见,大多人没看见。也有其实没看见故意说看见的。看见的人呢?大多又说没看清。那可能是真话,枪一响,吓得半死,哪顾得上看!
  甲鋐先生把杨石宝那位老太太带回岩脑坡,讲了半夜话,交待完田三拜托的事,第二天就不见了。甲鋐先生说:“不要找!这里她住不惯,外地讨饭去了!”
  龙飞赶回来,上金家园坡上烧完香,就马上到岩脑坡甲鋐先生家里,关起门来谈了两个时辰。出门的时候说军务紧张,明天赶回汉口。
  田三爷的马找了好多天才找齐,送到总兵营龙飞老家,那边有人照料。房子是典的,没剩烦事。
  凶手没抓到。朱雀能人办事,哪能这么轻易让人嗅到气味?能人对能人,有段时间忙了。
  柳鉴来过没有?赶场的人遇到过他,说这时候正是赶山季候,他忙得不得开交,带着人满山跑,也有人讲在朱雀笔架山遇见过他,见鬼!得胜营赶山赶到朱雀城边上来了!
  文星街新屋架子很有个样子了,只差“上梁”。上完梁,剩下的工程是可以卡着手指头算的。
  爷爷忽然从芷江回来,是得信回来“上梁”的。
  他没有地方住。女学堂不便安排,萧县长县衙门花厅客房空着接他去他又不去,叫人在考棚后厢房搭个铺睡下了。
  众熟人亲戚晓得他回来“上梁”,便送来好多贺礼。细心体己的除了糖果点心之外,还抬来一坛坛好酒,都堆在女学堂空屋里。还有芏——
  这羊是羊娘,羊娘也长了一大撮胡子,两只尖尖长角。序子明正言顺地做着苏武牧羊差事。学堂有好多草地,背后小门过去就是文庙,也到处长的是草。他耐烦地牵着羊娘吃草,一边跟它说话。它眼睛是黄的,眼仁黑虽黑,却是一条横杠,猫儿是直杠。鸡啦!岩鹰啦!狗啦!猪啦!眼珠子都是圆的,跟人一样。
  序子心里越想越难过:
  “羊呀羊!过几天盖好房子吃酒就要杀你了。你哪样都不懂;和鸭子跟鸡一样,抓住它颈根的时候还以为人在跟它开玩笑。要是由得我做主,要是我是大人,就不准人杀你。我带着你远远逃到山上去,躲到树林里去。我做不到,我不认得路,山上还有豺狼虎豹,我胆子不是很大。你要晓得你是羊,除了吃草哪样都不懂。你还以为可以天天那样子安安稳稳吃草。你不晓得死是哪样,岩弄告诉过我,死比一百、一万个痛还痛,我救不了你,我有爸爸妈妈管住我。他们大人都坏。你看你还吃草,听不懂我的话,你好命苦。唔!听得懂也没有用……”序子牵住绳子,流眼泪……就他们两个空荡荡地站在长满绿草的文庙杏子树底下。
  这些日子事情真多,烧屋,“九一八”,王伯走了,隆庆死了,田三伯让人打了十二枪,过几天人还要杀这只羊娘……
  序子对这些事都是明白的,往下讲就不会了。
  王伯以前讲过:现在不懂的事长大了就会懂,只要紧紧地记住。
  (未完待续)
Last edited by 阿堪 on 2013-03-15 2:57, edited 1 time in total.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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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4 18:52

十三 (《收获》2011年第一期)

  上学之前,爸爸对序子讲:“今天星期六,中午放学不要到处逛了,早点回家,爷爷在考棚等你。”
  序子问:“等我做哪样?”
  “爷爷等你还不好?”爸爸说,“喜欢你才等你,你几时见过爷爷等人的?”
  “嗯!做哪样他一个人住在考棚?让婆一个人住在女学堂?”序子问。
  “老人家想一个人清静,女学堂吵。”爸爸说,“等上了梁,盖好房子,他就回芷江了。”
  “那么老了,做哪样还去芷江不回家?”
  “他喜欢在外头做事。”爸爸说,“你早点回来,我等你一起去见爷爷。”
  “嗯!”序子背着书包走了。
  序子一个人走在街上,他想他和爷爷好生疏。一个老头子住在一间空房子,也不找人,人也不找他。跟哪个讲话呢?跟自己讲话;跟自己到底讲不讲话?不讲话的时候想什么?做哪样四满满跟爸爸都怕他?大家也都怕他?又喝酒,又抽烟,一个人……满脸皱……有的老头子很和气,爱跟人絮毛,很快活,像聂姑公、刘爷爷、滕爷爷……讲是那么讲,爷爷长得也不像个土匪,也不像个秀才,也不像个财主爷,也不像个当官大老爷,也不像个侠客……他有好多好多妹,他的妹全是老娘子,一个年青好看点的妹都没有。他的嫁娘就是婆,婆也是老娘子。讨嫁娘做哪样专讨老娘子呢?
  对!天底下老娘子总要有人讨;老头子不讨老娘子,剩这么多老娘子哪个要?
  婆也是话少,婆话少虽少不恶嘛!又恶又话少就显得阴肚子,阴肚子的人自然是让人怕了;阴肚子里头的恶,人家看不见,看不见就越想越怕,像有钱的财主装穷让人看不透……
  爷爷七十多做哪样还不死呢?怕是跟抽雪茄烟喝酒有关系。这两样东西都是杀微生菌的。要不然,熏蚊子点烟包,消毒用酒精就白做了。看那个样子,一点死的打算都没有。也不咳嗽吐痰,走路挺着胸脯一步是一步。训人的那恶嗓子像打闷雷……
  爷爷你在考棚等我做哪样呢?矮子老二表哥在那里照拂他嘛!我又不会点打气炉子煮汤下面,又不会切烧腊肉、倒酒,又不会陪你讲酒话,醉在地上我又没有劲扶你上床。
  我不怕你!我怕你做哪样?你骂我,我就骂你!我有哪样事情让你骂的?你骂我,我也会走,听都不听!我牵婆来陪你!你骂婆好了——你没骂过婆,咦?怎么从来没听见你骂婆?唔!你骂我,我就牵婆来。
  我过我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我没有空想你。人家问我有没有爷爷,我当然讲有。你在北京,又在芷江,你有口外国大黄牛皮箱,还有牛肚子大的外国大牛皮提袋,上头有好多亮晶晶的铜锁铜钉铜泡泡,换了别个就很牛皮,我一点也牛皮不起来;大家不认得你,你像外头人,没人相信你是我爷爷。
  我也不懂,一个人乖乖地做爷爷不好吗?偏生地让人怕。大家怕你,你有哪样好?要是个个爷爷都像你,天就坍了!对了,你可以上东三省骂日本人,去收复失地,去打九一八!让日本人怕你。
  你回来,害我一学期的大楷字三天写完,累得我想呕。爸爸以为你傻,我要是你,我就会看穿他耍的把戏,你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容易上当,他在拿我的辛苦讨你喜欢……你喜欢吗?你根本就没翻过我写的大字……
  爷爷这一类不笑的老头子,是不是一生下来就不会笑?还是以后哪个时候,遇到哪样事情才开始不笑的?一个人不笑,一定不喜欢别个人笑,多没有意思!要是“太”还在,我就会问“太”,你儿子——我爷爷,小时候笑过没有?我还会笑她,你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没有意思的儿子?
  笑是天生的,不用学的。是不是没有人的时候你躲起来一个人笑?
  我长大就会晓得爷爷这样的人世界上到底还剩多少?
  爷爷一起床就抽四川省金堂雪茄烟,就喝高粱烧、包谷烧,完全用不着读书写字。搞这两样东西是他每天的功课,算是最勤学了。哼!你就这样子勤学罢!……
  序子一路想到岩脑坡洞庭坎子,上坎子的地方碰到王本立。他和王本立算不得好。王本立其实也没有哪样对不住人的地方,他糯,脑壳长得像慈姑,上大下尖,《小朋友》杂志上登了一段滑稽谣:“丁字不带钩,两边挂绣球,三天不吃饭,变个猴子头。”同班人改成“……变个王本立”,照样子看,很像;王本立就不高兴,打又打不赢人家,低着脑壳难过。难过的样子更难看,就更引人欺侮。样子长得不好做哪样就要欺侮他?尤其是那个姓高的高友京“蛇螺壳”,蛇螺壳是一种病,满身的皮像鳞甲,还有一点腥臭,他时时刻刻不管上课下课用手抠痒,抠出好多干皮皮粉粉,地上、课桌上,哪里都掉得是。在班上,他岁数大一点,没有人敢挨他、惹他、碰他,怕传染。他居然动手动脚欺侮王本立。
  序子打过他两回,用脚钩倒再踢,不想沾他的皮。他说他不敢了;不敢就好。以后真的不敢了。旁边看闹热的同学也不再欺侮王本立。
  王本立问序子:“今天小考常识二十七课,先生讲的那些东西,你懂吗?”
  序子说:“不懂,一点也不懂,都是些大人的事情——地方自治。民权和自治,国民行使四种政权,须先有自治能力,所以孙中山先生的建国大纲,很注重地方自治。建国大纲规定县为自治的单位,训政时期,政府当派员到各县,协助……”
  “你不懂又背得出?”王本立奇怪。
  “不懂,背起来才容易。”序子说。
  拐弯上文昌阁有一个做鸡蛋糕的摊子,带把手的铁锅子上有十二个圆盒盒,把糖面浆倒进盒子里头,盖上带把手的盒盖,底子有文火慢慢就将鸡蛋糕烤熟了。热热的,金黄的鸡蛋糕亮在眼前,用一根铁签子挑出来摆在盘子上等人买。其实,半个鸡蛋也没有,只是加一点红糖和碱水。
  摊子老板名叫“现星”,四十多五十岁的人,同学直接叫他名字也不发气。讲真话,他这种鸡蛋糕并不特别好吃,只觉得他做得好玩,地方选得好,经过的学生都闻得到热腾腾的喷香味,荷包里的铜元忍不住要蹦出来。尤其开明的是他允许赊账,地点又卡得死,说几时还钱就几时还钱,除非你不上学。
  序子买两个,自己咬一个,王本立跟着咬一个。王本立家里穷,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所以,现星不会做梦想王本立买他的鸡蛋糕,更谈不上赊账。
  陈文章家里有钱,好东西吃得多,值不得吃这种鸡蛋糕;戴老毛家里更有钱,背后跟一拨人,鸡蛋糕一盘一盘叫,“赏”给大家吃……
  走到石莲阁门口上课铃就响了。刚放下书包,胃老头子就进了教室,一句不响,转身在黑板上写四个字:
  捕蛇者说:
  “今天讲抓蛇的事——”
  “柳宗元。晓得柳宗元吗?不知柳宗元不堪为文也……柳宗元是唐朝最聪明的人,会写文章,会做诗,会当官,四十七岁就死了。写了好多好文章,好诗,可惜!可惜!我都六十多了,就写不出一篇一首好文章、好诗,你们晓得是哪样原故吗?”
  大家说:“晓得!”
  “说说看!”胃先生说。
  “你没有用!”大家齐声叫起来。
  胃先生哈哈大笑,笑得腰杆弯到讲台背后去了,“对!对!我没有用,所以吵!今天只能到小学当你们的先生,帮你们讲讲柳宗元的文章如何之好法——”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
  “我读一句,你们跟我读一句,——我咳嗽不要跟。读完了我再讲……‘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一触草木尽死’这句话,嗯!怕靠不住!毒到触草木都死了,它靠哪样过日子?‘以啮人,无御之者’,这还说得过去……”
  学生慢慢摸到胃先生讲课的路数,对文章和他本人越贴越近,顺着他的意思去想,连调皮的滕代浩、刘兆雄都摇头摆尾像似读出点味道来了。
  常识课,曾先生讲他的,学生们想学生的,也不见有什么考试;序子的心思一直飘摇在考棚里头坐着等他的爷爷身边。滕先生的体育课不用费神,跟着跑跟着跳就是。
  行了,下课了,放学了。
  序子文昌阁回来,脑壳里的门全关了,不听不看,一味只往女学堂走。
  又说爸爸不等他,先到考棚去了。进到考棚爷爷房里,只见两个人都不说话。爷爷坐着,爸爸站着。序子连忙跟爸爸站成一排,好像两个讨饭的。
  倪家矮子二表哥进进出出端小菜和酒壶酒杯。
  “嗯——”爷爷出了一点声。
  “你嗯哪样?爷爷。”序子问。
  “你可以走了!”爷爷说,“伢崽今夜跟我胭!”
  “喔!那我走了!爹。”爸爸转身对序子说,“书包我帮你带回去!”
  序子眼看爸爸提着书包出门。
  “过来吃饭!”爷爷叫序子。序子学得乖,要帮爷爷倒酒。爷爷用手挡住酒杯,“今夜间不喝酒,我要带你去城隍庙看戏。”
  “城隍庙没有人唱戏的。”序子说。
  “有。”
  “有?怎么我没昕到?”
  “有就有,快吃饭!”
  吃了一阵子,爷爷歪过头看序子:
  “你喝汤、吃饭没有声音。”
  “嗯!”
  “我问你!”爷爷说,“你就回答。”
  “猪吃饭才有声音。”序子说,“还有咧!寝不言,食不语……”序子低头吃得很认真。
  爷爷看着序子,夹了一块牛肉巴子放在序子饭上。
  “多谢!”序子轻轻说了一声。
  “有人教你的罢?”
  “嗯!爸和妈讲过,小地方也要注意。”
  爷爷走在前面,矮子二表哥牵着序子跟在后头。过北门口,右转登瀛街,出道门口,左转正街……
  一路上爷爷挺着胸脯,两只小眼睛忽眨忽眨地朝前看,短白头发像刷把头。有人认得的向他问好,他也左边点下头、右边点下头。他不拿拐棍而捏金堂烟,抽一口走五步,又抽一口走八步……到了,右拐弯进城隍庙。
  果然城隍庙门口好多人。矮子二表哥向看门的交了两个大人的“戏钱”,穿过二十步窄衙子就到了戏场。
  城隍菩萨大殿坐东朝西,戏台坐西朝东。戏台很高,做哪样盖这么高的戏台?古时候也有古时候的蠢!
  广场上搭了一层比一层高的木架子看台,面前留条长板板放茶杯,三个人幸好坐第一排。不少调皮的伢崽在看台底下钻来钻去,还有“唰、唰”屙尿的。
  有人忙着沏茶续水送热手巾。爷爷关照序子不要用他们的热手巾,免得传染沙眼,序子说晓得。
  卖“椒盐唐山”的,卖花生的,卖葵花子的,顶着簸箕来回呼叫。不管你唱不唱戏,他叫他的。序子很早就认为是个事情。
  爷爷在喝茶。他没有讲这里的茶叶不好,家里的好,一口一口喝。今夜间他会一直喝到底,喝到没有茶叶味散戏才罢休。
  粉牌上的戏目是全本《白蛇传》,辰河高腔。
  爷爷问序子晓不晓得《白蛇传》,序子说晓得。
  戏台上点燃两盏打气灯,亮堂、亮堂!像白天一样。矮子二表哥长得肥,跟爷爷办事累倒不累,就是烦,一天到晚烦也累。戏还没有开锣,他眼皮搭搭地准备入睡。原先他好好地坐着,然后两只手扶在放茶杯的板板上,然后脑壳顺着手背贴上去了,然后他想到爷爷在斜眼睛盯着他,他晓得爷爷眼睛尖,他慢慢直起身,两手硬撑着,脑壳歪到右边不让爷爷看到他耷拉的眼皮,他希望这样能维持到散场。不可能,爷爷时不时看他一眼,像一支拉满弓的箭引而不发,对着他背脊。爷爷不说话,他也不动,他等着挨箭。
  “你讲你晓得《白蛇传》,你怎么晓得的?”爷爷问。
  “我看湘戏,也看汉戏。”序子说。
  “讲讲看!”
  “哪!哪!有一只白蛇啰!带一只青蛇做丫头,变了人,到杭州走玩,碰到个药铺徒弟许仙,喜欢许仙,就嫁送许仙了。金山寺有个和尚叫法海,爱管闲事,有准蛇嫁送人,白蛇有听话,就和法海斗法,斗不赢法海,让法海飞起一个钵子扣住白蛇,埋在雷峰塔底下。后来白蛇的儿子长大了来祭塔。戏好长,许仙原先不晓得讨来嫁娘是条蛇,吓病了,白蛇和青蛇还去盗仙草医许仙,又水漫金山寺。看起来好造孽,那个法海和尚讨人嫌。今天早上胃先生还教我们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那是条毒蛇,‘黑质而白章’跟许仙的嫁娘和丫头不一样……”
  “你讲得清楚,我听得明明白白。”爷爷说。
  “明白就好!不明白等下你看完戏我再讲。”序子开始注意爷爷很可能是个好人,和他不熟就以为他是个恶人。
  “爷爷!你去过杭州吗?风景是不是真的好?有朱雀好吗?有好多男男女女走来走去吧!嗯!讲不定有三两个动物变的人夹在里头。”序子对这事很迟疑。
  爷爷说:“不会的!这是文人写出来的‘古’,让人消遣开心,不能当真!杭州我好多年去过,很繁华,房屋清洁讲究,人也清秀漂亮,文雅,读书的也多。不过住在那里要花很多钱,没有钱的人到那里心慌,看不进风景……”
  说到这里,台上在“校”唢呐。唢呐是一定要事先校准的,不然套不上调。
  打闹台了。序子告诉爷爷:
  “你不要相信打完闹台就唱戏。不会的。打完第一盘闹台之后,锣鼓班子的人就停下来喝茶,吐口水,咳嗽,擤鼻泥,抽烟……所有的那些讨厌的名堂一下子都要在台上搞完。还装着没事的样子,好像刚才那一盘闹台是别人打的。”
  “喔!喔!”爷爷喜欢序子的开导。
  “爷爷!你做哪样不转来过日子?你看你都老卡老卡了,你该歇一歇了,你别走了吧!你看你一个人在外头孤零零子。转朱雀来,找你的老朋友、老同学走玩,跟他们一起吃酒、吃烟。我有空就陪你讲话,给你讲戏,我想到你一个人在外头好累!我是今天才想到的,我不晓得做哪样今天才想你的事情……”
  爷爷听序子讲话,紧紧把住序子肩膀,一动不动……
  正式开锣了。白蛇青蛇出场,许仙出场,断桥相会,盗仙草,白蛇生伢崽,水漫金山寺,虾兵蟹将,咦?咦?怎么搞的?法海祭起的金钵子不灵了,怎么不灵了?法海让白蛇青蛇绑起来了!哈!勾住脑壳顶上的辫子悬空吊起来了。哈哈!白蛇、青蛇领着虾兵蟹将轮流抽法海鞭子,抽得法海悬在半空团团转,叫疼,求饶。白蛇、青蛇领着一帮人马,用法海的金钵子把法海罩在雷峰塔底下。这就对了,这就太好了……我们朱雀的白娘娘就是雄,是罢?矮大,你光顾到睏,可惜了!……虾兵蟹将一齐把法海吊起来——
  法海说:“不要!不要!”
  虾兵蟹将说:“还是‘要’好!还是‘要’好!”
  法海说:“这样子我不舒服!受不了!……”
  虾兵蟹将说:“受不了好!不舒服好!你舒服,我们就不舒服了!”
  虾兵蟹将呵法海的痒,法海手舞脚蹬不得脱福,一边大笑,一边大哭,求饶。
  散场了。矮子老二表哥打着马灯走在前头,爷爷拉着序子跟在后头。爷爷问序子读哪样书,序子说:
  “分两种。课内书,课外书。课内书是学堂里头的,课外书是学堂外头的。”
  “学堂外头的你读过哪些书?”爷爷问。
  “哈!那就多哕!《红楼梦》呀!《三国演义》呀!《东周列国志》呀!《封神榜》呀!《隋唐演义》呀!《西游记》呀!《镜花缘》呀!——”序子说。
  “哪浪来这么多书?”
  “借啊!田景友屋里,萧丹屋里,滕兴杰屋里,陈开远屋里,陈文章屋里,唐运隆屋里,赵家文屋里……”
  “你都看懂了?”
  “哎呀!就是嘛!有不懂的文言文就跳过去,不要紧的。不是懂不懂,是喜不喜欢。《红楼梦》我最、最、最不喜欢,妹崽家住了一屋,说一些小事情,啰嗦,肉麻;《三国演义》呢!人多,不认得,麻烦;《封神榜》有用处,以后方便认识庙里的菩萨;《西游记》看来看去差不多,讲起来危险,其实回回放心,真要是唐三藏半路让妖怪吃了,《西游记》就没有了;《镜花缘》无聊,信口乱吹;《水浒传》最好!有讲头。一遍两遍三遍看,放暑假、和同学爬山泅水的时候,就摆水浒……”
  “《儒林外史》呢?”
  “我原先认‘白眼字’,以为是《糯林外史》。看到王冕放牛以后就不看了。”
  “那还有哪样别的书?《聊斋》、《阅微草堂笔记》。”
  “我晓得是讲鬼的文言文,光讲鬼,我自家也会,不喜欢!”
  “你胆子有好大?”
  “不算大。”
  “怕鬼吗?”
  “怕鬼做哪样?我看好几回斫脑壳都不怕,会怕鬼?”
  “唔!我晓得了,你是个角色!”
  “嗯!”
  “还有哪样?”
  “《老残游记》啰!《儿女英雄传》啰!《今古奇观》啰!《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啰,《济公传》、《包公案》、《施公案》啰,《平山冷燕》啰,《二度梅》啰,《天雨花》啰,《再生缘》啰。书柜子里头有一本薄薄的书叫做《大义觉迷录》,我正要翻,爸一把抢过去不准看。有一天我偷偷子翻了一下,也看不懂讲的是哪样?……爸给我买过书,《增广智囊补》,《野叟曝言》,看不懂,没有用。我看过好多这样子的废书,像路上捡到块假光洋……”
  “喂!要是路上捡到块真光洋,你怎么打算?”
  “放到荷包里啰!”
  “不还啦?”
  “哪晓得是哪个打落的?我一嚷,大家都会过来抢。你不晓得,街上现在好多坏人。”
  “那怎么办?”
  “交送爸爸,让他去认真找人。”
  “这办法我看不错……”爷爷说。
  “你好久没回朱雀了,你不晓得,有好多拐子佬、拍花的,出门都要小心……”
  回到考棚,二更打过。爷爷自己点燃美孚灯,叫矮子老二表哥回下房睡觉。抽屉里取出一大包带壳炒花生,叫序子坐对面椅子上陪他喝酒,吃花生。
  倒了满满一杯酒,抿了一口,叫序子:
  “你剥花生吃,壶里有茶,你自己倒。”又抿了一口。
  “爷爷,你在北京做哪样事情?”序子问。
  “帮熊希龄爷爷管事情。你晓得熊爷爷吗?他小时住的屋也在文星街,以前做过中国的总理,你晓不晓得总理?”
  序子马上回答:“晓得!晓得!孙中山先生也做过总理。”
  “我在北京香山那个地方,帮他盖香山慈幼院,香山慈幼院专门收没爹没妈的小孩子,给他们读书,给他们吃饭,照拂他们睡觉,帮他们长大成人……”
  “……那就是讲,白娘娘要是真让法海镇在雷峰塔底下,她生的伢崽香山慈幼院也会收养哕?——我时常想到那个没有妈的伢崽!”
  “那是用不着多想的。人编的‘古’,想多了也没有用……”
  “我不当真,我想着好玩。有时候看我爸爸的样子,我就盘算许仙不够资格当我爸爸,他不会画画,又不懂音乐,算足了他也只会抓草药,那么没有出息,对不住白娘娘……”
  序子讲到这里,爷爷停住酒杯——序子接着说:
  “你想嘛!你嫁娘是条蛇,这有哪样好怕的?蛇就蛇吧!就吓成那副样子?我爸要是讨条蛇做嫁娘,他一定不怕,也不会麻烦白娘娘去盗仙草了,还会高兴得了不得。他胆子大,又喜欢新鲜事。”
  “我也喜欢我妈是条蛇。要是我妈是条蛇,我就有好多事情做了;她也会有好多本事教送我,还会带一些怪东西让我吃,一齐打法海。所以,我有时候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坐起来看看睡在那一头的妈是不是一条白蛇精。老实讲,我真希望我妈是条白蛇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喉喉喉哈哈!嘻嘻嘻哈哈嘻嘻呵呵哈——哈——哈!唉呀!唉呀!哈哈喉喉呵呵嘻嘻!……”爷爷听序子这么一说,笑得停不下来,杯子的酒差不多打翻了。接着再笑——
  “……”
  “……”
  矮子老二表哥听到怪声,不晓得出了哪样事情,怕得要死,披着衣服冲进房来。
  爷爷还在笑——
  “……”
  “……”
  “爷爷!爷爷!你笑哪样?”序子感觉气氛反常,爷爷笑成那个样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矮子老二表哥跟爷爷好多年,从没见爷爷笑过,更没听过爷爷发那么大的嗓子。
  爷爷还在笑,酒也不喝了,还低着脑壳“咕咕咕咕”。
  序子也有点害怕,像是不小心打开关着妖怪的瓶子盖盖……
  爷爷自己睡了,序子睡在爷爷脚底下……
  第二天大清早,矮子老二把昨夜上的事报告幼麟。幼麟说:
  “不会吧!……”
  “真的!真的!……”矮子老二顿着脚,轻轻地喊。
  幼麟清早上见爷爷,脸上看不出动静,问序子:
  “爷爷昨晚笑啦?”
  “嗯!”序子答。
  “怎么笑的?”
  “我也不晓得。我和他讲白蛇青蛇,他就笑了,笑得很厉害。不信你问他自己去。我也不清楚做哪样笑得这么厉害。”序子未见得完全不清楚。问是问不下去了……
  小孩子不说谎便罢,说起谎来,比革命者还经熬。
  论说谎水平,政治家远不如小孩子。政治家缺一双天真的眼睛。
  天下没有一个做妈的没上过婴儿啼哭的当。是上帝给的天分,要不然谁来保护他?
  孩子互相说谎,可信可不信;因为其中不耗损物质力量。
  成年人对孩子真诚,就会得到真诚的报偿……
  没过几天,文星街古椿书屋的新房子就上梁了。
  爸爸提早两天按规矩在搁在地上的梁上左右恭敬地写了些字。年、月、日、时辰,某家某人(这个某人是爷爷)立。鸡叫头一遍,爷爷带着一家男人大大小小十几个,那些堂哥、表弟、外甥外孙都晓得有好处,纷纷夹在里头跟到文星街来。其实架势都安排好了,两边李木匠的徒弟帮手都合好了起拉的绳子。香纸蜡烛一点,炮仗一响就齐齐整整地把房子的主梁拉到房顶上,“咣哨”一声搁好。李木匠口里念出好长一道“上梁文”。“二郎喂!二郎喂!”直叫直叫,一边叫一边往梁上头丢糖包子、肉包子。不准捡!等搞完了这盘事才捡。那一帮人有柏茂管着,不敢乱来。李木匠像是很有套板眼的样子,还换了套新衣服。爷爷上前装香奠酒磕头,爸爸、四叔也上前磕头,序子跟着也磕,然后那帮狐群狗党也抢上前磕。爸爸不晓得从哪里变出好多红包分送各个木匠,给李木匠来了个大的,口里倒转还向李木匠说多谢多谢。李木匠咧开那张带胡子的嘴巴双手接过红包,“应该的!应该的!”然后就只见那一帮家伙拥上前去抢地上的包子。李木匠一伙人也上前向爷爷道喜。
  搞完这场合,天还没亮,各人收兵回朝。
  那群小家伙一路说话一路吃包子。
  “回去咽不咽觉?”
  “明个卵!天都亮了!”
  “你讲那老狗日的李木匠嘴巴念的哪样经?不是和尚、不是道士!”
  “听到讲,念的那些名堂古得很!做老木匠的都要懂这些东西!板眼足得很!”
  “家公和二舅还送红包,还讲‘多谢’。李木匠盖房子赚这么多钱还要献他红包?讨好得不太有章篇!”
  “你懂个卵!底下还有好多事情冇做完。上瓦啦!钉墙板啦!旋栏杆啦!挖阴沟阳沟啦!送红包是讨他们好,怕他们弄手脚。比方讲,在阴沟里搁的是只翻天乌龟,卡在葫芦眼里,死不死,活不活,烂污东西扒不出去;又比方,在院坝哪里,东、西、南、北角落里埋十几个蛇蛋,看你住新房子闹热去!又比方,在你房脚、墙脚埋几段新鲜竹马鞭,过五年哪里都蹦竹子,拱得你房脚东倒西歪……”
  “这妈个屁,该去打他一餐!”
  “这好打得的?你也不想想?讲不定在你堂屋中间地底下埋三两根死人骨头!”
  “阴毒的在你房子底下埋三颗一、二、三骰子就行,让你屋一辈子倒大霉!他呀!比风水先生还毒!”
  “这妈个屁,我将来盖新房子,还要多派几个人留神看着才是。”
  “啊?几时你老爷盖公馆?跟我打个招呼,我好派总统府的木匠……”
  大礼堂右手边有七八磴坎子,几棵树,一块坪。再上十来磴坎子有个教室。这教室高,亮,窗子外头看得到好远的地方,街啦!房顶啦!婆娘家晒衣服啦!厌烦听先生讲课就往外看。看到看到迷了神,就会挨先生的“波子脑壳”。所谓“波子脑壳”,即生气先生用左手或右手,曲成类如拳头而实际稍稍伸出少许中指与食指,利用筋骨硬度及速度,猛然敲击学生之或左、或右、或中部前额,使学生产生叫爹叫妈之痛苦反应的一种随意性惩罚行为。轻者疼痛半炷香左右;重者前额受击部分隆起如龙眼或荔枝大小之肿包,回家自己或父母以香灰拌麻油涂于患处,二三日内可得痊愈。此种现象先生视为权利,父母视为当然,哥哥视为活该,自己认倒霉!
  先生长得老嫩、美丑,完全跟课堂内容无关。如果先生稍微新鲜一点,那又是另一回事。
  就有这么一位刚从上海、汉口回来正式教常识的陈丹先生,长得像三国周瑜:飞扬的眉毛,斜长的丹凤眼,削直的鼻子,白手白脸。看他一眼,就值半堂课。他上了讲台:
  “今天我不讲常识,讲《江湖奇侠传》。《江湖奇侠传》是一部长我们湖南人志气的宝书,讲的全是我们湖南的侠客。写书的是平江县的向恺然先生,笔名‘平江不肖生’,留学过日本,在部队还是个少将,了不起得很……”
  于是由小小年纪喜欢讨饭的柳迟讲起,跟了个师傅叫铜脚道人,一只脚是铜的,走起路来“咣、咣”响。左右肩膀上停着两只神鹰的吕宣良;满身红衣服的红姑;一对没有结婚的少年男女,惯使雌雄剑的欧阳后成和杨宜男。还有笑道人、哭道人,他们的武器就是笑和哭……
  最了不起的部分就是铜脚道人收柳迟做徒弟不用费事练功,自自然然就感应到深奥的功夫。也就是说,不用上小学、中学、大学,用感应的方式可以得到大学文凭。这有点像今天的干部进函授大学,让秘书代表读书一样。
  柳迟过渡船,末一个上岸,纵身上岸那一刹那,渡船师傅顺手把柳迟的包袱提走并一篙撑到河心去了。柳迟转身抢救已来不及,只好指手大骂:
  “做这恶事,让你掉到河里去!”
  话刚说完,撑船佬果然掉进河里。
  柳迟想:
  “恶人掉进河里;包袱能回来就好!”
  一个浪头把包袱飘到岸上。
  这就是铜脚道人感应给徒弟柳迟的本领。
  多少年后的今天,人们互相祝福的时候,往往也采用“心想事成”不要本钱的四个字来满足愿望,而铜脚道人早就让柳迟办到了。
  可惜后来的革命者没机会遇到铜脚道人,革命道路才弄得如此艰辛曲折。
  说到愿望,不免想到广东半个多世纪前流传的一个严肃到家、有关“愿望”哲理的民间故事,叫做“乜×都要!”
  农村有两兄弟,父母双亡。哥哥心术不正,弟弟忠厚老实。哥哥娶了媳妇并生下一个男孩,弟弟还是单身一人。
  哥哥、嫂嫂嫌弟弟在家吃饭多,带他到荒郊野外,推进一口井里。
  不想弟弟跌进的这口井是干的,昏了一阵醒过来听到有人说话,一看原来旁边有三粒会说话的宝珠子。一粒珠子说:说出你的愿望,把我在地上一摔,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弟弟摔了第一颗珠子说:“我要上去!”
  弟弟真的回到地面。
  他找了块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说出他心里所有最好的愿望,摔出剩下的珠子。于是他什么都有了。奴仆呀!财富呀!马牛羊鸡犬豕都全了,住在一座有围墙宫殿似的房子里头。
  哥哥有一天捡牛粪经过这里,远远看到大房子,问看门的侍卫,才晓得主人原来是自己的弟弟,就让侍卫通知弟弟:“哥哥来了!”
  哥哥问弟弟,怎么弄得这么有钱?
  弟弟讲了自己的经过。
  哥哥说:“为了我好,你把我也推到井里去吧!”
  大清早,哥哥叫来老婆孩子们在井口边守着,弟弟就把哥哥推到井里去了。
  哥哥摔得昏头昏脑,醒来一看,身边果然也有三颗珠子。叫老婆搬架梯子来爬上去,省下一颗珠子。
  哥哥带嫂嫂和儿子回到家里,关起门对嫂嫂和儿子说:“来吧,要什么尽管开口!”
  嫂嫂从大清早讲到太阳落山还没有讲完,哥哥等得不耐烦了,抓起第一颗珠子摔在地上说:“别噜嗦了,什么鸡巴都要吧!”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全世界所有能想得到的动物,鲸鱼、大象、犀牛、河马、老虎、狮子、马、牛、羊、乌龟、螳螂、蚱蜢、臭虫、跳蚤、蚊子、鸵鸟、鳄鱼、蛇、壁虎,甚至包括各种古代原始恐龙、猛玛……的鸡巴塞满了一屋子,弄得三个人透不过气来。
  没有办法,只好摔出第二颗珠子说:
  “什么鸡巴都不要!”
  也是说时迟,那时快,果然一屋子马上变得清清爽爽,从没发生过意外一样。总算松了一口气——一摸!自己的鸡巴也没有了;再赶紧摸摸儿子的,也没有了……
  这怎么得了?幸亏还剩下第三颗珠子。心灰意懒地摔出第三颗珠子——
  “唉!把我父子俩的弄回来吧!”
  也是说时迟,那时快,果然都回来了。遗憾的是,儿子的长在爸爸身上,爸爸的长在儿子身上。
  没有第四颗珠子了,只好将就吧!
  愿望这东西不是闹着玩的。信口开河,以为三颗珠子到手,随便就能摔出个美好天堂来。所以——
  愿望的教训,值得注意!
  愿望实现,从历史角度论,有时也很恐怖,开不得玩笑!
  大家喜欢陈丹先生上课,奇怪为什么以后不再讲《江湖奇侠传》而专讲常识。虽然他的常识课和《江湖奇侠传》一样好。
  他嗓子好,清亮又温柔,眼神眯眯的有点甜。他有一头浓浓天生带卷的头发,薄嘴唇。讲久了,头发就分散到眉毛边晃来晃去,怕是擦过油。序子晓得街上瑞泰祥卖一种专擦头发的油。
  天气好的日子,序子有一回看到他哥哥陈兰生、他侄儿陈文章和他。陈兰生骑马,他也骑马,陈文章骑小毛驴从文星街经过。大概是到北门外去,陈文章两眼朝前看,骑了小毛驴就认不得同班同学序子了的神气。他们家是有钱人,到底有多少钱这不是随便让人晓得的。
  下课的时候,同学们凑上前去问《江湖奇侠传》的事,陈先生也愿讲。更明白了一些前前后后的掌故。长沙著名的老侠客杜心五就是不肖生书里写的肩上停着两只神鹰的吕宣良的前身。看样子,陈先生好像见过杜心五。说有一年,长沙摆大擂台,欢迎全国各路高手前来比赛。第三天跳上擂台的是武当山的“漠漠生”,三十刚出头,把所有台上湖南高手都扫下台去。正在得意向四方拱手的时候,杜心五老先生跳上台来。那时已五十多了。漠漠生廿几回进攻都让杜心五解了,招式快要耍完的时候,只见杜心五一只脚站在台上,有如陀螺旋转摇摆;漠漠生认得这是武门绝招“风摆柳”,不懂事的莽人陷进去,肯定是断手断脚。漠漠生微微笑着松下腰间的英雄袋,规规矩矩折好奉在杜心五脚前,深深地向杜心五作了个揖,说声:“有眼不识泰山!”跳下台扬长而去。
  陈先生说:“我家里有《江湖奇侠传》和《侠义英雄传》,哪个爱看就来借嘛!一本一本来,莫弄坏就是!”
  序子看了一本又一本,换书的时候,干干净净。陈先生说:“唔!像个读书的样子……”陈先生喜欢他,叫他跟着到家里去。
  陈先生的家也在白羊岭,就是同班同学陈文章的家。上坎子进大门一个大院坝,东墙爬着一棵脚杆粗的木香,直到房顶周围。要是春天,怕不有几千几万朵花。院坝几十盆花木和一口门板大的岩头金鱼缸。
  左边是大畅门。门檐底下一排鸽子屋。好多白的、灰的、蓝的、花的、凤头的鸽子咕咕叫着,也飞到地上啄东西。
  进了畅门两边都是房,又是院坝,栽了两棵大茶花,又是房。陈先生的房在楼上,雕花梯子和栏杆。进了房都是书架子,旧书和新书。
  “多吧?”陈先生得意地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里,懒洋洋地抽纸烟,晃着捏纸烟的手指说:“你可以上梯子看。”
  序子有点怕,他跟那些书眼生。
  “听人讲你看过好多书?”
  “我屋没你的书多。都是爷爷和爸爸的,我看不懂。书让虫咬了好多眼……”
  “你们家藏的应该是些好书。长大要好好招呼它们。——你慢慢下来吧!”
  “人一辈子做哪样呢?吃饭,睡觉,看书。地球那么大,人的脚板小,走不了那么多地方,就靠读书去懂得它。想想看,日本矮子比我们勤学,所以就欺侮我们……”
  “打拳挡不住子弹,义和团就输了。日本人侵略东三省。”
  “打拳是练体质,打仗要靠学问和枪炮子弹……对吗?咦?你没有选书!”
  “我眼睛都花了!要是自己屋的,心里就稳。——我不太晓得书……”序子说。
  “你读过《今古奇观》吗?”
  序子摇头。
  “《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呢?”
  “文言文我都不懂,也嫌麻烦。里头‘古’少,味道不多,翻字典又犯不着。”序子说。
  “不是文言!不是文言!里头有很多好听的‘古’。”陈先生讲,“你还可以学到写‘古’的学问,很多很多办法。”
  “我都没有想过这些事。”
  “《侠义英雄传》呢?也是平江不肖生写的。里头还讲到我们朱雀的侠客陈志远咧!你都拿走!”
  序子睁大眼睛,“那好!我不会弄坏的。”
  陈先生点点头。
  “你晓得鲁迅吗?”陈先生问。
  “它是哪样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是我们中国很重要的写文章的人,你不懂不要紧,你应该晓得他~一嗯!当然,我给你取剩下没看完的《江湖奇侠传》和《侠义英雄传》,过两天再给你找《今古奇观》、《三言》,你先把《江湖奇侠传》、《侠义英雄传》拿走。”
  陈先生从书架取下七本书交给序子:
  “看完了再来换!”
  “做哪样你不让陈文章看?”
  “要看,他早看了,他不喜欢书的。”
  陈先生陪序子出大门。序子向陈先生鞠了个躬。
  序子一路走一路想。一个人怕是要有好多书才行。
  序子用了大半个月下半天看完后几本《江湖奇侠传》,从第一同“装乞丐童子寻师、起宝塔深山遇侠”到一百六十回“悲劫运幻影凛晶球,斥党争谠言严斧钺”,真是满意之极。深深舒了一口长气。接下来看《侠义英雄传》。
  胃先生上国语课。
  今天讲《古文观止》第一篇:
  “《郑伯克段于鄢》。‘鄢’,就是今天的河南省的鄢陵县。”
  “为什么武姜生庄公以后不喜欢庄公,喜欢老二共叔段呢?因为庄公是‘寤生’,是难产,脚先出来,让她痛得要死。武姜就希望郑武公让共叔段做国君。郑武公不答应。为这些小事就不让老大做国君,是我,我也不答应。又不是后娘养的,心这么偏,要不得的!是不是?”
  “庄公当了国君,武姜又帮共叔段要封这块地、那块地,原先庄公不给,后来还是给了;给了又想造反,最后真的造了反。并且商量共叔段攻城的时候,武姜开城门。庄公派兵追得共叔段没有路跑,逃到‘共’那个地方去了。”
  “庄公把那个妈放在城颍养着,城颍在今天的临颍县。赌咒讲,‘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就是死了才见面的意思。一句气话。”
  “颍考叔听到这个消息就去见庄公,庄公请他吃饭喝汤,他就假装把汤要带给妈吃的意思表示孝心,感动了庄公,原来赌咒黄泉才见面的话怎么圆得回来?颍考叔给他出主意:挖个出水的深沟,让你妈躲在里头,你进去看你妈,你妈从沟里头出来,不就是黄泉相见了吗?后来人夸奖颍考叔的孝。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篇文章很有名,我让你们读这篇文章是想告诉你们,这篇文章狗屁!乱七八糟!不讲道理!”
  “武姜这婆娘好不好?当然不好!你自家伢崽生不下来,难产,怎么能恨伢崽呢?因为恨大崽,所以就偏心爱劓、崽,让他造反,准备为他开城门。这哪里像个妈做的事?”
  “庄公什么地方对不起人哪?”
  “孝不孝也要讲个道理嘛!武姜这婆娘有哪样值得孝顺的?放到城颍养起来,在我看,算是最够情分的了。”
  “颍考叔跑来讲情,装模作样,我看怕是收了武姜的钱。黄泉相见,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做样子让老百姓看看而已。”
  “后来的人说郑庄公狡诈不孝,不讲兄弟情义。我看,郑庄公要不有这几手,脑壳早就让老二共叔段砍下来了。”
  “你们觉得我讲得怎么样?”胃先生得意之至,凑着壶嘴猛喝。
  田景文昏沉沉地站起来:
  “胃先生,‘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那个‘共’是什么意思?”
  胃先生说:“‘共’是个地方名,《诗经》讲的在甘肃省今天的泾川县,《左传》讲的在今天的河南辉县。当然这回是左传的合适。”
  几个学生在石莲阁坎子上,上下坐着,讨论昨天胃先生好玩之至的功课。
  滕代浩说:“他其实把‘郑伯克段于鄢’都说透了。他跟我爹讲的完全不一样。我爹讲的都是狗屁!骂郑庄公不孝不悌,这老狗日的……前前后后都不懂!”
  “日你妈!你骂你爹做哪样?你慢慢跟你爹讲清楚嘛!你把胃先生教我们的耐烦讲给他听嘛!”王本立说。
  “讲!讲!讲个卵讲!除了孔夫子,他就是天下第二。那天吃饭,韭菜里有颗‘油甲虫’蛋(蟑螂),他一筷子夹了要送进嘴巴。我喊他,他骂我瞎眼睛,‘豆豉都不晓得?’一口吃进去了。吃进去又呕出来,铲了我一耳巴:‘妈个皮,你你你!’我,我,我怎么样了哪?”
  大家都笑。
  陈开远问:
  “那两个字‘寤生’,胃先生讲是‘难产’,‘脚先出来’,你们听清楚吗?是什么意思?你们懂吗?”
  大家摇头。
  吴道美问:
  “你们讲,这是个生伢崽的问题,到底是哪样回事?”
  “生伢崽就生伢崽嘛!像鸡屙蛋一样嘛!”滕代浩说。
  “唔!不见得!《儿童世界》里讲外国伢崽是一种大嘴巴的鹳鸟夹着包袱从天上飞到人家房顶上,把伢崽往烟囱里丢下来的。我们苗族人唱歌,又讲是涨大水从河高头漂下来的大桃子。我伯娘报送我,我就是我妈从河里捡来的大桃子里头剖出来的……”欧敬云讲。(日本有“桃太郎”一说,与苗族传说相同,太奇怪了!作者注)
  “这就对略!外国伢崽和中国伢崽,山里伢崽,城里伢崽都各有各的生法……”王本立讲。
  “那‘难产’和‘脚先出来’呢?”欧敬云问。
  这问题让大家十分费解。
  还是陈开远书读得多,头脑灵活:
  “这指的是各种动物生伢崽的形容词、名词和动词吧?比方讲蛇和乌龟生的蛋,我就见过有孵得出、孵不出的。鸡和鸭子也有死在壳里出不来的‘毛蛋’。这就叫做‘难产’。‘脚先出来’我就不清楚了。脚先出来,手先出来,嘴巴先出来,脑壳先出来有哪样要紧?又不是请客让席,讲哪样客气?嗯!是不是古时候规矩礼数多,和今天不一样,有些讲究!我想等下上课问一下胃先生。”
  “哈哈!上课了,今天我要给大家讲《管晏列传》,管、晏不是姓管名晏,管晏是两个人,都是春秋时候的大政治家。他们两个都是齐国有名的臣子。今天讲的这两个人,味道跟郑庄公的‘古’完全不一样了。
  “管,是管仲,名叫夷吾,这家伙年轻的时候跟鲍叔牙打老庚。管仲屋里穷,时常去占鲍叔牙的便宜。揉他的孽赚,鲍叔牙心里明白,让他揉,不放在心上……”
  “先生!我想问上一课讲的‘寤生’那两个字。人的伢崽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怎么又搞出寤生的麻烦?”田景文问。
  “已经讲过了,讲过了。‘寤生’就是‘难产’,没有哪样好讲的——好啦!好啦!——管仲日子比较困难,他时常揉鲍叔牙,鲍……”
  “我一点也不晓得生伢崽如何生法?……”吴道美发了一道感慨。
  胃先生说:“我也不晓得。”
  “你当先生自己怎么生出来都不晓得?”滕代浩说。
  “我又不是婆娘家,要问,问你妈去!”胃先生勉强了。
  “哈!你又不是我妈生的,问她怎么晓得?”滕代浩说。
  胃先生刚喝进满口茶,喷得一桌子都是:
  “哈哈哈哈……你讲得对!准!准!我妈死了,要不然我就问她。哈哈哈哈……”
  笑得他上半身趴在讲台上打滚,拳头槌得讲台“砰砰”响!
  代校长高素儒刚从教室门口经过,看到胃先生的怪像,没有惊动他:
  “这老潮神!”
  高素儒把这件事告诉幼麟和其他朋友同事,讲起胃老被学生“卡”了一番的仗火,都觉得有趣,“真难为他……”
  “听说他是玉公的同学?”
  幼麟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在家姑丈简堂先生学塾受业。家姑丈说他明慧过人,堪称‘秀才’,他是朱雀唯一公然不应科举的读书人。家姑丈很器重他,说他‘将得享文明自由于终老,为同辈所不及也’。”
  哪天朱雀城衙门要斫人脑壳,一定先放三炮,这规矩让人丧胆。然后犯人一阵尘土从衙门里推出来。
  行刑队伍行动快速,也让人深思,为何犯人在节奏上配合如此之好?
  一路的号音沁人肺腑,直插魂魄。高亢、阴险、单调,让一切人听了顿失杂念,坠入空茫。
  一般部队都用军号,军号音调只有5、1、3、5四个。杀人用的是马号,马号利用气量高低可吹出全音,也即是1、2、3、4、5、6、7、1……马号声亮炸,如刀片铲人。行刑路上显得阴风惨惨。一路只吹两个音符,3 3 3 3 3 ! 1 1 1 1 1 1 3 3 3 3 3 3!1 1 1 1 1 1 !配合紧帮的脚步。
  麻子娘除了看钟拿艾蒿草把子点炮之外,一字不识。叫她麻子娘是因为她男人麻。她男人姓田,她不喜欢别人带姓叫她“田麻子娘”,好像做麻子婆娘还有“甜”、“咸”。
  田麻子田维成脸颊实际上没几颗麻子,不显,长得都不在要害地方。这原是从小叫出来的混名,还不如叫“田疤子”合适。右脸上斜着一道深沟直到嘴角,当年在玉公部队当连副时战火上留下来的。要不然,称做“赵子龙”也未为不可!
  哪:身长八尺,肩宽腰圆,这身段,朱雀城至今也找不出几个。玉公想起他,把常闹笑话的老刽子手郭会会换了。
  郭会会前清时就是个刽子手,用现在的话讲,算是个“留用人员”。又是个乐人,见哪个都爱开两句玩笑,又好酒。杀完人,手洗都不洗就吃饭……婆娘实在耐不得他,跑了。跑了就跑了;他一个人放炮、杀人兼管两样事情,搞了三十多年。人对待他和对待棺材铺不一样。棺材铺不扰人,不惹人,老老实实开在街上。他不行,他孤单寂寞,渴望人家疼他,爱他,了解他,享受跟平常人一样的人间幸福来往,过滋滋味味的日子。这哪里办得到?谁都明白他是个斫人家脑壳的人。斫人家脑壳的人都是公事公办;斫完人之后又跟人和颜悦色,仿佛告诉人“下回就轮到你了”。人见到他就“闪”到别处,不愿看他;其下场就像孟子《离娄》篇中的那个“齐人”,“遍国中无与立谈者”。
  旷达如唐二相、罗师爷、羝怀子们都懂得这种凶险局面,老远看到人,马上回避陋巷。
  事情也不尽然,乡里亲戚带点土产野物来看他,屋里坐坐也是有的。
  城里胆子大、年纪大、见识广的人到他屋里坐坐也是有的。
  这些正常来往也让人传得毫毛俱全:
  “某某某,某某某昨晚上都去了,还笑咧!一齐呷酒,呷炖货……”
  那用神,仿佛呷的炖货是昨天挨斫人的全套“下水”。巴不得是真的!谣言,第一个或许不信,第三个人以后就信下去了。
  有时候也怪不得人家,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他,问安,就坐,喝茶,抽烟……一个温馨场面,真是难得遇上……
  于是就说话。这个人说完那人说,那人说完另一个接到说,高谈阔论之间,他一个接一个地研究说话人的脖子。左边看完右边看,非常专注用神,并且微微动着手势。让说话人发现了——弄得颈脖子痒痒的:
  “咦?你看我的颈根做什么?”
  “你他妈!怪不得我刚才讲话,你眼睛跟到我颈根子转!”
  “老狗日的郭会会!你他妈拿我颈根研究刀法?”
  大家一边骂,一边站起来就走。
  后来听说,那天去过郭会会那里的,有人颈根真的起了一圈风疹。
  这消息传得快,笑得连山上老王那顿晚饭都没有吃好。
  胃先生上课,学生最是开怀,都觉得学问这东西离身边好近。胃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所以才晓得学生也是有学问。要是先生看得到学生有学问,先生也就是更有学问的人了。
  先生再老、再老也是人。自惭逐渐衰老,剩下学问有什么用?
  跟学生一起,上一篇文章的课,大家也就会一起得到打开这个新学问盖盖的快乐。
  胃先生正在上课:
  “——鲍叔牙为什么不以为意呢?吖?晓得吗?……”
  山底下忽然三声炮响,接着是连续不停的杀人的号音……
  轰隆隆一下教室空荡荡只剩下胃先生和张序子了。
  胃先生坐在讲台背后、黑板之下的椅子上。序子坐在第一排五号位置上。
  “你看!哈哈!剩下我们两个了。”胃先生说。
  “要是凶一点的先生,大家就不敢跑!”序子说。
  “你为什么不跑?”先生问。
  “斫脑壳不好看!”序子说,“我看过好多回。”
  “你怕吗?”胃先生问。
  “你呢?你怕吗?”序子问。
  “讲老实话,我还真有点怕。我从来有看过斫脑壳。”胃先生说。
  “没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你死!”序子说。
  “你讲讲看,这一帮人,路上赶得及吗?”胃先生说,“赶不上就可惜了!”
  “你不要慌,赶得上的。这边过兴隆街口,走天王庙井水边往白羊岭跑,下孟公井就到赤塘坪了。那边上西门坡,出老西门,过桥摆阵,怕是刚合适。”序子答。
  胃先生喝茶,问序子:
  “你口干吗?”
  “我口有干,干了喝井水。你的茶苦妥、苦妥了!像黄连药……”
  “你怎么晓得我的茶苦?”
  “滕代浩、王本立偷你的茶喝,苦得在讲台上打滚!”
  “哈哈哈哈……下回我加点蜂糖……”下课回到办公室。“胃老!那帮鬼崽崽跑去看斫脑壳啦!”韩山说。
  “哈哈,一屋‘腊岩’(螃蟹)都散了!”胃老笑眯眯摊开双手。
  “你怎么不喊住?”
  “哈!我喊得住吗?三十七只呀!一只我也喊不住呀!咦?——你们以前不也有跑的吗?”
  “这种跑法,高头晓得了,学堂怎么办?”韩山讲。
  “砍脑壳这事,让学生长长见识,以后怕看不到了。你讲学堂怎么办?打屁股?记过?开除?”胃先生还是笑,笑完到门口把随身茶壶添满开水转身回来又讲,“开除就要全班开除,打屁股就要全班打屁股,记过就要全班记过,你讲的‘高头’,那个‘高头’晓得了,又怎么办?会笑死!告诉你,我倒是有两个办法,第一,大家签名写个禀帖,请‘高头’以后废止斫脑壳;第二,打我胃某人三十板屁股,然后出告示把我开除!这第二个办法倒是可以宣传出去的,让全城人都晓得我胃某人为师无聊之过。”
  校长素儒做人原就顾大局,眼看下不来台,便说:“学生一哄而起看斫脑壳,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规模稍微大了一点。这责任当然在我。讲老实话,让近七十的胃老一个人堵住大门根本就办不到。我看,下星期开纪念周对学生我先讲一讲……?”
  大家不出声,光点脑壳。
  第二天上国文课,胃先生笑眯眯问大家:
  “伙计!昨天看斫脑壳好不好看?”
  大家讲:“不太好看,有人不值价,一路告饶,一路拉尿在裤裆里头;有的犟,想跑,不肯跪,一刀下去砍歪了;有的光骂娘,骂老师长不仁不义。这人挨了飞快的一刀,话还没有骂完脑壳也飞了……”
  “你们看!你们看!我就没有看过;我不单没有看过,我还没有胆子看,我的胆子是个狗虱胆子……”
  话没讲完大家就笑。
  “所以吵!我一辈子长到这么大,讲到斫脑壳的事,回回都让人笑……咦!我倒是想问你们一句,你们喜不喜欢我这个老头子?”
  “喜欢!!!”轰雷一声。
  “要是忽然有一天,我也被抓起来;我的罪名就是上课不小心,没管好你们,让你们跑到赤塘坪去看斫脑壳,我就让人牵到赤塘坪去挨斫脑壳了。”
  “我哭呀!叫呀!冤枉呀!骂朝天娘呀!屙尿在裤子里头呀!我讲学生看斫脑壳是学生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讲学生到赤塘坪去看斫脑壳是长学问,长胆子,是好事情。我不愿意死,我犟,我站起来想跑,哪躲得掉?被斫得七零八碎。那时候,你们敢不敢去看?”
  “九一八”日本人在沈阳杀我们几万中国人。十六年四月间,朱雀杀了三个书读得很好的文人,他们这些人几时偷了?抢了?杀人放火了?你们是不是也想跑出教室去看斫他们脑壳?斫我的脑壳?会不会想牵我去赤塘坪斫脑壳的时候跑不跑?犟不犟?拉不拉尿在裤子里头?值不值价?……
  上过那堂课之后,第二天胃先生不来了,以后不来了,再以后也不来了。好多同学都觉得胃先生这老狗日的非常之有学问,非常之开通,非常之像人,非常之好!
  想他得很!想到心里头去了。
  山底下放炮,吹号,再也没有人跑出去了。想到犯人里头很可能真的有胃先生。
  下一盘课石爱山先生替他,讲《论语》、《孟子》,讲得也好,不过麻烦一点,要背。
  听人讲,乡里哪个地方“赶场”,都看到胃先生在卖烟叶。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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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4 19:00

十四 (《收获》2011年第二期)

  陈家祠堂斜对门新开了一家“天主堂”。李承恩隔壁那家“福音堂”(就是教育局唐凯然在门口屙屎叫里头拿草纸的福音堂)都是信一种外国菩萨的。既然信一种菩萨,又各开各的店,让人搞不清楚。
  其实,细细想一想,也还是弄得清楚的。
  福音堂门面普通,租的是老百姓木板大房子,二门门板上写了个大“爱”字。好大好大,金的,像是“赵”字体的放大,旁边那一颗“点”有簸箕大,很吸引人。
  街上流氓编两句话骂他们,学着婊子的口气说:“耶稣爱我自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
  为什么平白无故骂人?星期天男男女女都规规矩矩进去听牧师讲“道”,劝人做好事的话。老远坐轮船到中国来劝人做好事,教人唱好听的歌,很难得的,你讲痞话骂人家做什么?
  “天主堂”是个新地方,围了高墙,大门打开的时候有一间方序厅,都是一块块灰砖砌的,用石灰缝成一道道白线,很是整齐好看。幼麟最欣赏那天花顶上的灰砖,寻思那五六十平方米灰砖砌就的平顶没用圆拱怎么不坍下来?还找人去讨论,后来才明白那是画上去的假砖。既是假砖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不过也值得称赞这些洋人在手摸不着的地方弄一点假名堂的手艺。
  福音堂的人唱歌和天主堂的人唱歌不一样。福音堂用人嗓子,天主堂用戏嗓子。
  天主堂里外的房子都是尖的,尖尖快有东门城楼子那么高。里头窗子顶顶也是尖的,玻璃红红绿绿,太阳照进来好看得不得了。堂里横着一排排讲究的带靠背的长椅。
  有两个洋人在讲台那头来来回回。点燃的那种蜡烛是白的,半截甘蔗长。真舍得钱,每回要燃那么好几十根,钱怕是要从外洋带来才赔得起。
  有一架大风琴,一响,大家就跟着唱,是一种混声合唱。那个长得很恶、满脸胡子的洋人嗓子特别大,一唱,别个唱不唱其实都不要紧了。
  唱完了,长椅子上规规矩矩坐着的男女,一个个都站起来,排着队,缩着肩膀,乖伢崽一样走到洋人那里跪下来,像猫儿伸长颈根子等。洋人从钵子里取出小小一片像是好东西的东西放到他们嘴巴里,再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坐好。
  这东西就那么好吃?那么一点点。一定是太好吃才迷上它,愿意每星期都上这里来。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序子问王本立、滕代浩之后咽了一下口水。
  滕代浩脸皮本来就厚,他叫序子和王本立跟在后头乖乖地夹进队伍里,走到洋人跟前,学着大人样子跪下,闭起眼睛,伸长颈根,张开嘴巴……
  那洋人哇哩哇啦叫起来。洋人天生一副神眼,好像早就发现滕代浩和背后的两个家伙不是东西,让穿白袍的中国人又出门外去了。
  “好个卖麻皮的!要没有火眼金睛,真做不了洋人。——你们想,凭哪样他就认得出我们不是他的人?我赌咒,这辈子吃不到那点好东西,誓不为人!!!”
  “我想,”王本立说,“你这种讲法,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那个帮天主堂办事的中国人叫做刘礼士,在汉口神学院毕业后到朱雀天主堂来做教堂执事,认识了幼麟,介绍给意大利神父安纳里欧。安纳里欧晓得幼麟是弄音乐的,很是高兴,让他到屋子里听留声机,看了好多圣乐谱,还请他按大风琴。
  这很让幼麟舒展了好几天。后来安纳里欧劝他人教受洗,他不干了。他想他人过共产党,怎么可能再入天主教?让人听了岂不是笑话。天主堂也不去了。不去天主堂可他常常想到天主堂那架大风琴。想也不去。他可以脑子里头按那架大风琴,想那些教堂里发出的辉煌的音声。
  每回走过天主堂他都放紧脚步。这之间的关系似乎很暧昧,说不上是恩仇,更算不得怨尤,谁也没有对不住谁。
  有天,他带序子到楠木坪方家。
  麻大方吉、方若两兄弟都在,“你总是比别个先来。”
  方家的房子别致。有口塘,塘边栽满竹子。靠北手离地一米左右盖了一排讲究的木房子。地楼板厚得实实在在。上几步台阶有序厅,后头是方伯娘、婶娘住的地方;还有厨房和茅室。右手边进去才是大畅厅。书桌,多把讲究的椅子,“靠灯”(吸鸦片)的床,大美孚灯,大火炉膛。宽大的矮茶桌子。东、南、西一系列糊了夹帘纸的窗子,靠里是书柜。屋背后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树。
  “欣安、藉春、一罕、韩山、玺堂、竟青几个家伙总是晏。不晓得记不记得带胡琴?”方若说。
  方伯娘听见序子的声音,出来又是亲又是抱,说是:“好久没见到你妈了,一直想她。等下挖一把笋子带转去,让你妈尝尝,今年的笋子不明白做哪样这么香……”
  序子看到屋里屋外的景致,心里想,要是秋天,这里就是《秋声赋》了,“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自己走到泥巴院坝,还没到塘边,脚底下一碗口大的小洞也是泉水,这真是太好玩了。他就蹲在小泉眼边看有波纹的水,明白是流到塘那边去的。
  塘边有慈姑、菱角花叶。更多的是开紫花的猪耳莲。池塘让一圈浓浓的菖蒲围着。几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绿蛤蟆原来停在猪耳莲叶子上,老远看到序子来,故意“通!通!通”跳进水里,报送序子说:“这口塘通通是我们的!”
  序子看看塘,又抬头看看天,再四周望望,那么绿荫荫之廊场,想:“这地方我长大也忘不了!这么好,这么好……”
  他一个人坐在石头上。
  元论哪个人,不管大不管小,天底下,也都时常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一个人想东想西。小的就想长大以后的事情;老的就想以前小时候的事情。这些映在眼前的天呀,云呀,树呀,水呀,最是容易引人去搞这些动作……
  序子想着想着,让人吵醒了。
  一群认识的伯伯满满从乌桕树丛那边小路过来了,看到序子:
  “咦?狗狗,你爹呢?”
  序子跟大家进屋里看闹热。
  “晤?水煮牛肉?”韩山皱着鼻子说。
  大人见面总是讲一些不三不四的废话,都坐下了。
  方伯娘听见人多了,提开水壶来续水,跟客人又讲些不三不四的废话。不过她喜欢客人来,难得一年有那么三四回。男人想人往外走就是;女人想人白想,何况是(身小)(身小)脚。也不是敢不敢、怕不怕的问题,只是不具备外出的欲望条件,惯了。一个人在屋里只要稍许有点子新鲜响动就满足了。忙,是一种欢喜。所以今天就里里外外地走,弄得厨房热火腾天。
  论自由,怕只有本城名人谢蛮婆了。大手大脚,一阵风来去,萍天苇地,披襟岸帻;可惜她太潦倒,太无赖,没有(身小)(身小)脚们生活的宁馨保障;并且,说一句老实话,你若拿安宁平和日子换她的自由,可能她还不干咧!这就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
  玺堂把眼睛从窗子外扫回来问方吉:
  “麻大!这么好的池塘,做哪样不喂几只白鹅、白鸭子?”
  “不行,”麻大回话,“要吃掉我的蛤蟆!好不容易留几只叫!鹅、鸭到处屙屎,讨嫌!”
  序子说:“麻伯,我看到你的蛤蟆了!好看极了,绿悠悠子,我一到,它们就跳到水里去了……”
  “仔仔!你新屋盖好了吗?”玺堂问序子。
  幼麟说:“都快了,都快了,这几天在整理沟坑,平院坝,栽草,椿木树那边搞一排花坛。灶房一整顿好就搬得了家了。”
  序子心里一直有本账。这些伯伯叔叔不管长得多么难看,都是好人。
  比如玺堂伯,那么高,那么瘦,脸蜡黄,还有两颗金牙,又是个鸦屁烟客,两边肩膀耸得像两座山。方麻大伯伯的脸像一个大簸箕,又肥,门板一块,人到哪里,半边天就让他挡了;一股酒气,哈你一口气,给你洗一个酒澡。韩山满满一嘴暴牙齿,又喜欢唱旦,红娘呀!贵妃呀!让人难为情;印瞎子伯伯是个尖脸,鼻子、嘴巴、下巴像锥子,眼睛又浑,跟你讲话贴近脸像啄木鸟,让人觉得危险;素儒伯就不要讲了,一脸绿,长得又高,半夜碰见要吓一跳,以为是“抬头见喜”(吊死鬼)。
  也有好看的。段一罕伯伯咯!龙执夫伯伯咯!方若满满咯!马欣安干爹咯!文晴满满咯,都清雅亮堂。
  序子不明白,人做哪样要吐痰,吐口水,擤鼻泥?
  伢崽家流鼻泥,流口水,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
  你大人流鼻泥,喉咙里有痰,就吸到嘴巴里吐出来,弄得满地都是;讲究一点的就用鞋底子抻一抻,等于抹匀在地楼板上,这还不是一样肮脏?尤其是抽鸦屁烟的、抽水烟袋的就那么痰多,到处吐。你多带条小手巾嘛!又不带。所以满地水烟袋屎、痰和口水。
  开会的时候,只听到大家咳嗽吐痰,像个“吐痰会”。
  男人吐痰,女人擤鼻泥。
  女人擤鼻泥,捏鼻子鼓气,鼻泥在手指头上顺手一掸,掸到哪里算哪里。手呢?在桌子边上、椅背上、墙角上、自己裤子上、衣角上、袖子上这么一抹……都难受之极。
  爱迪生发明留声机、电灯;瓦特发明蒸汽机;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就没有人发明对付鼻泥的机器……
  当然,讲究点的人家有痰盂;更讲究的玉公和萧舅公有跟班双手里端着小瓷“唾壶”随时恭奉照应,即使是这些大官,也懂得信口吐痰的舒服方便;所以都不大用它,让跟班的白站。
  小学课堂讲坛左手边也有口大痰盂。放学时候由两个值日生拿到池塘水井边清洗。其实,这痰盂和周围地面上比茅室还脏,脏到没眼睛看。对学生讲简直造孽。学生吐痰擤鼻的当口,老远匆匆忙忙走到痰盂那头去,又没带“瞄准器”,吐完往回就走,准不准从不管它。先生也不管,眼看这个卫生行为变得一塌糊涂……
  从古至今吐痰擤鼻泥行动顺延了多长时候?笔者学识有限,没有研究。只晓得几十年后当局接待外国元首的时候,老百姓在电视中看见茶几前还设备这跃跃然庄重的东西。
  老百姓生活中,三十年前送喜庆礼物,时兴搪瓷痰盂。流传一个笑话:
  新郎新娘进洞房,新娘一时高兴,顺手把一口痰盂扣在新郎脑壳上。这一扣,取不下来了。新郎在痰盂里头叫喊着急;新娘在痰盂外头慌大了神。新郎下巴抵在痰盂凹部腰坎上,怎么转也是白转。洞房外头的父母听到异响连忙和其他家人奔进洞房,当然是谁也笑不出来,赶忙叫几部双人三轮车大家送到医院抢救。
  医生见了也无可奈何:这既不是外科又不是内科,幸好里头出了个聪明人,找来个干弄铜铁活的手艺人,拿剪钢板的剪子几剪刀就解了急。
  往日的痰盂设计有多种艺术变化,溯源上去,跟商、周时代青铜礼器怕都有点关系。比如“鱼父癸觯”(下图1),商朝晚期;“兽带粗身觚”(下图2),商代;“龙虎尊”(下图3),商代;到陕西宝鸡出土的商代中期的“兽面纹尊”(下图4),以及周后出土的“夔凤纹尊”(下图5),那造型模样,排除了质量和花纹区别之外,简直跟百货大楼所售产品毫无轩轾了。
  
  稍有中国文化知识的外国元首,见到这东西,不能不俯首称臣。
  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对随地吐痰行为管得严。香港历来也颇注意。
  现在好了!时代进步,流行了“手纸”。
  眼前世界唯一可以随地吐痰的地方,臂缠红箍的街道居委会老太太不敢跑去罚钱的,只有足球场了。
  让我们高呼:
  全世界足球场上随地吐痰的“活化石”万岁!
  “来!来!灯点燃了,哪个上来要靠就靠!”
  什么叫做“靠”?“靠”就是“靠灯”,就是上床抽鸦屁烟。
  为什么做了大人就要抽鸦屁烟?他们都是读书人,都晓得林则徐。“林则徐,清,闽侯人,字少穆,湖广总督,广州查办禁烟事,获英商鸦片二百余万斤,悉焚之”嘛!书是你们教的,怎么自己又抽?
  序子认为抽鸦屁烟比吃肥肉、讨嫁娘可怕多了!
  大人有很多事情是让人讨厌的。喝一口茶进嘴巴,咕噜、咕噜!漱一漱口才吞下去;吃完肉,用牙签子剔牙齿,剔出来的东西在牙签上,又有滋有味地放回嘴巴吃掉。
  这么张牙舞爪地做,脏死了!比吃屎还难看。当然,人是不可以吃屎的;要可以,这些伯伯满满早吃了。
  你做,他做,大家都做,到时候没有人会想这事情不应该了。
  还有挖鼻泥。挖完左边挖右边,鼻孔越挖越大,像个灶眼。挖出鼻屎,手指头一弹,不晓得落到哪里去?方伯伯弹到韩满满茶杯里;胡伯伯弹到正在讲话的段伯伯嘴巴里。(序子乱想。)
  有个古:
  一个人上朋友家里,客厅的椅子很讲究,都铺了锦绣垫子。他挖鼻泥。挖出好大一砣正想抹在锦绣垫子上,主人眼睛像放哨一样紧紧盯住他。他手指捏着鼻泥不好动手,也不知如何是好,就上下左右晃动他的手腕让主人花神。主人的眼睛一直跟着他转。最后没办法了,就对主人说:“你别盯了,我放回去算了!”
  打饱嗝,打哈欠,打喷嚏,咳嗽,都不该当到大家面前做。做大人的像吃饭喝汤一样不算一回事,很是耍赖!很是可恶!
  (序子回家报送妈,都好笑得很。)
  方伯娘、婶娘出来摆杯盘碗筷,大家又讲她们的好话。挪近板凳坐近来,倒酒,端来真是脸盆那么大的一钵子水煮牛肉。
  “哪!哪!对罢!对罢!我讲今天有炖牛肉,叫风就风,叫雨就雨!”韩山说。
  “灶房才几步远,哪个都闻得到。”欣安驳他。
  “那你早不讲?”韩山说。
  “讲,你不怕抢了风头?”欣安笑起来。
  藉春说:
  “我一辈子也不能讲没吃过好东西,惟独信服这清汤牛肉。里头的学问我先不谈,大家论论,这清汤牛肉像不像我们朱雀人?
  “三片橘子叶,几瓣蒜,一颗八角,几片姜,一小抓盐,几颗花椒,半锅子水,还有两样吗?没有了。熬出来一点出众颜色都没有。
  “这边是一碗油辣子粉,蒜泥,葱泥,姜泥,青蒜,盐,麻油,再浇上钵子里的热汤做成卤水。
  “前头的牛肉是文,后头的浓辣卤水是武,两相配合,夹一砣滚热的牛肉在卤水里打个滚,送进嘴巴,你忽然明白,这两个合在一起的东西原来是朱雀城的‘你’自己!
  “你蕴藉,淡远而包含无穷的文化鲜味;你安静,明慧,满足于山水之间;有朝一日,时运来了,你投身于火辣的卤水之中。你立刻明白,你是肉呀!你是浑身滚过姜蒜辣子油的好牛肉呀!你不起点响动,不搞点名堂还算得是朱雀人吗?”
  方麻大猛喝了一口酒说:
  “藉春搞这两旬很可以!……”
  素儒说:“所以嘛!从马援或更早,朱雀千把年来死的人就多!”
  “那不要紧的,死的死了,哭的也死了!……后头还有的是人……”一罕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汗青也烂污掉了……”
  “他妈个卖麻皮,就不信服‘汗青’这卵东西——人编的嘛!要怎么编就怎么编!”韩山说。
  玺堂说:“嗯……嗯,古时外国洋人有三个字,‘全或无’……嗯,哼……哼……这办得到吗?两样都办不到!嗯,哼,嗯!,,咳嗽,吐痰。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至悲也没有;一颗子弹进后脑壳,要悲都来不及,呀呀呸!”执夫也吐痰。
  …怕’是死的前奏,‘悲’是间奏,‘死’是尾声。死活是乐章的全部。”幼麟经大家一论,想起音乐,“个人悲欢是独奏,朝代变迁是合奏,精彩的钢琴表演,像顾炎武、黄宗羲、谭嗣同、章太炎,协奏曲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像他自己。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声音。”
  “不懂!”方麻大说。
  “不懂?”素儒说,“仔细想想就懂。就像你审案子,一个犯人一个像,各有各的不同。”
  忽然问方麻大一个喷嚏,声震瓦椽,没想到房顶一篷麻雀吓得就那样给炸散了。
  “你看你!你看你!你屋的麻雀好造孽!不得安生。”一罕说。
  “以前养的那只‘来喜’狗娘,一天到夜听他吼,吓得硬是下不了崽!”进屋添青菜的方伯娘说。
  韩山开玩笑:
  “大嫂!麻大夜晚扯噗鼾(打呼噜),你怎么受得了?”
  方伯娘笑得要死,“那时候,那时候,哪个晓得夜间扯噗鼾的事?那是整晚整晚都睁着眼睛到天亮,几十年,让耳朵自己招扶,也就惯了。打喷嚏可不一样,房里就两个人,一声炸雷,吓得魂都丢了!幸好打喷嚏之前他会先哼三两声,这两三声让我醒过来做准备,没有先前那么惊吓了!”
  韩山连忙说:“那是那是!部队上重兵器转移是要有‘预令’和‘动令’的,幸好你大嫂能享受‘预令’待遇。”
  “听人讲,有人半夜三更起床屙尿,一边走还一边扯噗鼾;屙完尿转屋上床,还扯个没完……”藉春说。
  麻大一边喝酒一边讲:
  “我这喷嚏有个讲究,借机会锻炼‘脑后音’;气出丹田,自脑后经喉腔振鸣而出。没这个根底,光是‘念白’就搞不出正经东西来。俗话说‘千斤话白四两唱’,道白最要是亮宏澈透,至于唱,有了丹田基础,那是算不了什么的。比如《探阴山》包龙图上场头句那三个字——‘扶大宋——噢!’”
  这三字一出,果然弄得大家往后一仰。
  “哪!对罢!我给你们来一段‘锁五龙’,琴!琴!响起来,‘西皮导板’——”
  藉春放下杯子,布套取出京胡,跷起二郎腿,垫了布,琴响了——
  …号令一声绑帐外——哼!(转西皮原板)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众儿郎叫苦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处葬埋。小唐童被某(转快板)胆吓坏,某二次被擒也应该……’怎么样?有两下吧!”方麻大戏唱到上劲的时候,整砣小鼻子都陷进大肥脸里头去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剩下一对眉毛一闪一闪,大嘴巴里的舌头不停抖动,像只乌龟的短尾巴。回到桌边,麻大又喝了两口酒。
  一罕冷冷地说:
  “可以是还可以,不过我看你甩袍的动作有点‘二花脸’味道,不够‘铜锤’气派!”
  麻大火了:
  “你怎么听的?那是甩袍吗?‘喷口’底下甩的是胡子,你个卵外行!懂个屁!喝你的酒!少扯气!”
  一罕笑着“啊”了一声。
  藉春抢着说:
  “喂!喂!今天京胡气足,哪个来?”
  玺堂放下筷子吐了一扒痰,站起来。他走的是言菊朋路子。言菊朋是何等样人?音韵学的根底极深,严格的规矩中变异出独创的行腔,风格独创,潇洒从容,委婉雅致,举重若轻。
  为什么玺堂重言菊朋呢?一,唱腔不费音力,低喉省气;二,自己身架子抵挡得住;三,怪腔过瘾。
  玺堂的戏路永远是这么三两下子:《卧龙吊孝》、《武家坡》、《文昭关》。自己觉得越吃越透,弄来弄去,烟盘子神养出异数,形成一种自我欣赏的吟哦。
  藉春懂得他,习惯他,一把京胡配合得天衣无缝。胡琴哄着、抱着、拥着他的得意,跟随他到天涯海角……
  他严格地遵守一板二眼,还真有点引人入胜的意思,动人的温婉引得大家停住酒杯。
  站起来之后物我两忘,反手点了点藉春:
  “卧龙吊孝,‘西皮散板’!”
  “一见灵位泪涟涟,捶胸顿足向谁言?”这个“谁”字是在喉咙十八层地狱底下发出来的,低到不能再低,像一种沉重的打嗝之声,跟着那个“言”字缓缓浮游上来。
  得到藉春胡琴的烘托,居然让人从这种毫无挽救的喉音里感觉出一种特别的艺术希望。
  说的是走言菊朋那一路,其实是一种曲扭的自导自演的创造。让大家说不出的好感。是超级言菊朋,是独树一帜的朱雀言菊朋。
  他非常自信人家在欣赏喜欢他,闭起眼睛,比任何别人都更欣赏自己。自觉好到极点的时候,一边唱,一边忍不住摇头。
  轮到方若。
  别看方若少说话,要来就挑重的,高庆奎的《逍遥津》。
  “‘二黄导板’!——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
  “们”字唱半分钟;“院”字两分钟;“落”字十秒钟;“泪”字二十秒钟;其他字毋须论,这十个字没有喝两瓶酸梅汤的时间是下不来的。而且不换气。说不换气也是假的,京剧的行话,叫“偷气”。(其实中外音乐里都有这类套路。)
  这十个字难咬得很,表达汉献帝穷途末路被逼到墙根的绝望心态,堪称绝活。
  方若呀方若!你怎么有胆子照着来呢?天底下姓高的有的是,高庆奎只有一个。你公然大口大口地换气,用假嗓子嘶喊学他?
  又不是身在北平。家乡家里,捡拾出点味道就算很可以的了。没有人忍心说话的。酒后娱乐嘛!何况从来为人蕴藉,没干犯过众怒。
  到了“二黄三眼”的“牙根咬碎”底下九句“欺寡人”,那真是麻烦困扰之极了。句句要有弹力,有舒张,有变化;要提点出内容凶狠、无望的哀绝……
  这一着方若有是有,可惜他把第九句的“欺寡人”跟第八句颠倒了。“扬子江驾小舟,风飘浪打,浪打风飘就不能够回归”跟“好一似犯人发配”;不要紧,只有操琴的藉春明白,其他人心都还咽在酒杯里,懂得个屁!
  唱完了,有如好不容易从岌岌高树上下来落回平地……
  韩山早就蠢蠢欲动耐不住了。《玉堂春》、《拾玉镯》、《锁麟囊》在酒肚子里推他,揉他,要他掀帘子出台;先前方若一开口他就急,急的是那个高庆奎一个字唱半炷香,几时才轮得到他?
  这下好了,没有后顾之忧了。放下酒杯:
  “我先来段《拾玉镯》吧!”清完嗓子等藉春启弦,“'南梆子原板’。”
  藉春问:
  “你讲的‘南梆子原板’,是孙玉姣还是傅朋?”
  “唉!我专攻哪样你还不明白?故意!”
  藉春拉了“过门”——
  “守闺阁独自里倚门而坐,叹红颜命运薄愁虑多!女儿家在门外针黹绣作,看一派好风光日暖风和。好!到此为止,换《锁麟囊》——”
  藉春停住胡琴:
  “你荀慧生到程砚秋要打个招呼嘛!哪段?讲!”
  “‘二黄四平调’,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好,换《玉堂春》——”
  藉春不火也火了,“咦?”
  “来吧!来吧!别站起来,剩最后这一出了——梅兰芳‘起解’——‘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转‘西皮摇板’,‘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大家叫好,说是唱哪派像哪派,真不容易。韩山闭眼昂首,享受大家赞美。
  藉春放下胡琴站起来,“还有梅巧玲、时小福、余紫云、陈德霖,王瑶卿、筱翠花……你老人家都还没唱到咧!来吧,今夜间我都成全你,一起搞完算了!”
  “告诉你,王瑶卿、筱翠花你以为我来不得?不信你摆桌席,我一出出弄给你听,只怕你那副手艺跟不上……”
  抬杠归抬杠,藉春心里头还是佩服、心痛韩山这个人的。别人唱戏背手面墙就是,他不!他要连唱带做,唱孙玉姣,只见他在无形的门槛上出出进进;唱《玉堂春》,自我感觉戴枷铐手,该跪就跪,忘记了地上的痰涎和烟屎。其实表演得并不好看,大家都撇过头去。他不管,他认为自己就是孙玉姣、苏三。这种认真诚恳,藉春都看在眼里。
  藉春不理他,转身看到吃完饭的序子。
  “嗳!狗狗!我这个胡伯伯真该打,只顾帮外行拉琴,把你这个正牌角色忘记了。来!来一段,伯伯给你认真掌握……”
  “不来!”序子说,“你们是喝酒的人。要不天夜,我早就自家走了。”
  方麻大听狗狗这么一说,亮起眼睛,学着张飞“当阳桥”的口气,大喝一声:
  “你好个大胆的狗狗!不乖乖吃饭,又不乖乖唱戏,我且问你,意欲何往呀?”
  狗狗笑了,也大声地嚷起戏腔:
  “老子不唱就不唱呀!”
  看到狗狗这副神气,大家真没想到,也都大笑起来。结果还是唱了。
  大人让小孩子当众唱戏,背诗,是最恶劣的娱乐;小孩子如果如此这般地得意上了瘾,一定会变质成为小市侩。
  胡琴一响,序子拉开嗓子就唱。
  头一出是《独木关》:“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回故土,只怕是千难万难……”学的是胜利唱片公司出品的李吉瑞唱腔。
  第二出是《定军山》:“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来鼓,战饭造;二通来鼓,紧战袍;三通来鼓,刀出鞘;四通来鼓,把兵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高亭公司出品,谭富英唱腔,每通“鼓”字上有个没缘没由的随口“来”字,三句腔口一模一样,让人越唱越难为情。
  三出是,是什么?“流水快板”戏名都不知道,露兰春唱的:“忽听万岁宣应龙,在午门来了我这保国忠。那一日,打从大街进,偶遇着,小小顽童放悲声。我问那顽童,啼哭因何故?他言说严嵩老贼害他一家大小一、一、一满门……”说露兰春是个婆娘家,嫁送上海大流氓头做“小”。后来又一个唱戏的婆娘家孟小冬也嫁送给上海一个大流氓做“小”,两个“小”都唱须生,也怪!
  露兰春嗓子脆亮,好!听说孟小冬也唱得好。两个“小”,两个好。
  那几个喝醉酒的卵伯伯、卵满满顺手拍了几下不值钱的巴掌叫好。
  序子唱完了就唱完了,站在那里木挞挞的,像似不小心拉了一裤子尿,像似街上捡到两块袁大头,“之乎者也,夫矣焉哉兮!”(儿时同学流行“不知如何是好”的谑语。)
  唱戏和写字、做诗一样,一出手就看得到功夫深浅。欣赏水平是一种好感觉的积累,教不出来却感悟得到。
  序子在这种吃饭以外的不惬意场合,夹在里头,谈不上开心的。他也没想到自己唱出的几段留声机听下来的戏,会达到让人叫好的程度。戏,序子不明白,吃东西就明白,好不好,一口咬下去,该吐的吐,该咽的咽,味道好到来不及,舌子差点让牙齿咬了……
  这类事情,爸爸也不帮忙挡着点,只微微笑着装着此时刻特别爱吃饭的样子。他就是想在别人面前露一手,别人的儿子不会唱戏,他儿子会唱戏。其实他心里应该明白,在学堂,序子画画、唱歌从来轮不到号数。爸爸其实也不太精通京戏,兴趣来时,哼的京戏总是那几句“现场合”:
  “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孤王一见龙心宠,兄封国舅……她妹封在桃花宫。”翻来覆去地唱,嗡里嗡咙地唱。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年都这么哼下去。他只搞他的1、2、3、4、5,不注意工、尺、上、士、合,人家谈京戏,他不搭腔。
  戴国强家里有全堂锣鼓设备,序子一点点京戏套路是跟同学在那里弄熟的。比如开场白:“嗒嗒嗒嗒,狂且,荡且,狂且,荡且狂,嗒嗒嗒嗒狂,一嗒一切狂,嗒不且,狂!”
  序子凡是跟爸爸出去做客,总是很晚才回家。
  一路上爸爸教他好多人生大道理。比如说走夜路,石板上分黑白亮暗。黑的是水,亮的是石头板,踩白不踩黑。话说到一半,自己踩得一脚水。于是他又说,有路灯的街上,亮的是水,黑的是石头板,要反着来……
  新屋盖好了。
  那七八个调皮蛋在柏茂的亲自领导下指挥请来的苗族汉子把所有的家具应用物品都安顿好了。
  怪就怪在原本在堂屋正北安着的那口大神柜和上头精致极了的千手观音、香炉和罗列两旁的祖先牌位,丝毫没让火焰漂过,都原本原样地安排妥当。地方宽敞亮堂了,东西分列茶几和四张太师椅,堂屋靠后中间一张大方桌,底下塞了一张小四方桌。吃晚饭的时候拉出来上面垫张圆桌面,吃完擦干净又塞回去。
  楼上下按老版式左右前后四间房。东前房幼麟、柳惠带孩子,东后房空着。爷爷、婆婆住西后房,四叔四婶娘住原来太住的西前房。
  堂屋后头有一小空间,楼上也是一厅四房外加走廊栏杆。空着,不见有什么安排。
  上楼的楼梯在屋西房外,接前边栏杆绕到楼上前厅。
  古椿树经过浩劫烧去小半边,叶子还长得很好。子孙们在底下难免时常发生感想。
  前头院子变大了,简直是很大。东边原来爷爷姑婆开照相馆的房子没有烧到,叫做名不副实的“书房”;四叔婶的房子也没烧到,改成大厨房,新添了一个瓦顶连着新屋,落雨天端送饭菜方便。
  爷爷交待,烧屋重盖新屋,没哪样值得高兴,不请客。有客来道个喜送了礼,喝杯茶就走,省礼数。
  那只序子舍不得的羊还是杀了。柳惠找来学校的同事在新屋里吃了一餐,算是答谢一年多的骚扰。
  不到六天七天,理清了次序,日子就过得正常起来。
  爷爷在房里喝酒、抽金堂雪茄;有时候也叫人搬张藤躺椅在树底下,盖了薄薄的毯子,叫狗狗陪他摆龙门阵。
  屋里人都怪,狗狗和这个恶脾气爷爷那么有讲场?有时还听见两个人笑。
  矮凳子摆了酒壶、酒杯。动不动老头子抿一口酒,还让狗狗燃洋火点烟。金堂烟时常掉火渣子,老头子猛然蹦起来拍衣服。
  爷爷说:“爷爷老了,你帮爷爷点烟,就算廿四孝加一孝,叫做‘狗狗点烟’!”
  序子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二十四孝’,里头的‘古’都假,办不到。‘王祥卧冰’,让儿子卧在冰上冷得半死,鱼就上来了?爹妈忍心吃得下这条鱼?‘郭巨埋儿’,埋哪里,哪里就挖出宝?万一埋了伢崽不见宝,那不是白埋了?要埋我,我就不干!老子就跑。这算哪样‘孝’?”
  爷爷笑了,“我和你一样,我也会跑。”
  ‘嗯!,’序子答应,“我看古时候的人都有点朝!”
  “嗯!”爷爷也跟着说,“怕是真有点朝。你晓不晓得隔壁的文庙是哪个的?”
  “晓得,是孔夫子的文庙。”序子答。
  “孔夫子是做什么的?”
  “是中国最有学问的人,连皇帝都佩服他,给他盖这个庙。”序子回答。
  “你晓不晓得我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是照拂这个文庙的?一边开馆教私塾。所以我们的房子就盖在文庙旁边,守起来方便。我们好多好多代祖宗,每年八月二十七日孔子生日的时候就在这里做司祭。”
  “我晓得。就像学堂星期一开纪念周,先生做司仪叫人读‘总理遗嘱’那样。”序子说。
  “差不多,差不多。所以我屋几百年来没有买田地,只拿合适过日子的钱俸。”爷爷说。
  序子补充,“‘太’要爸爸报送我,‘买田地造孽’,我们家只要一亩田,就是‘砚田’,‘砚田’就是写字的砚台。还讲‘砚田无荒岁’,天旱、落大雨、涨水靠这块砚台都有饭吃。”
  “讲得好!”爷爷说。
  “爷!孔子为什么叫‘子’?”序子问。
  “‘子’就是‘先生’;‘夫子’就是‘尊敬的先生’。我们中国两三千年来有好多这样的‘子’,都是有学问的人。比如老子、孟子、墨子、荀子、庄子、孙子、韩非子,各有各的学问,你长大书读多了就会明白。有的‘子’‘懂得管理国家的办法;有的‘子’懂得做人的道理;有的‘子’懂得打仗;有的‘子’会讲聪明话……”
  序子兴趣来了,“老子的名字也有个‘子’!”
  “嗳!你嘴边总挂着野话,‘老子!老子!’和我讲的那个‘老子’不一样。你的那个老子是告诉听你讲话的人你是他爸爸,这就不好了!你刚才和我讲话开口也带个老子,那你是我的爸爸哪?这不像已经当学生的人该讲的话了。记住了!真的‘老子’是两千多年前的大学问家,孔夫子都听他讲过课。姓李,名耳。歪于‘孙子’呢?更不是骂人的孙子,更不是你将来的儿子的儿子。他姓孙,名武,是春秋齐国人,写过好长的一部打仗的书。打仗用兵的人都要学它,连曹操都认真学过这部书。现在的中国将军和外国将军常常吹牛皮读过这部书,表示自己有身份,其实不一定。
  “你那个‘序子’的‘子’还是有点意思。你生肖属老鼠,又是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子时生的,一个甲子的开始,一天的开始,所以叫做‘序子’。也可以是小孩子的子;儿子的子。几十年后你老了,年青人就会尊你为‘序子夫子’,你也可以自称‘本老夫子’……”
  序子开心起来,“那、那,麻子、驼子、跛子呢?”
  “这都是不幸造孽的病,不该笑他们的。想想看,万一你自己染上天花变麻子,你会问自己,我犯了什么罪了?我哪样做错了?我偷了抢了?做哪样大家笑我?所以,笑残废人的人不文明,是个下贱东西!这个‘子’,就是‘人’的意思。大家都是‘人’,是不是?这里头,孔夫子书里很讲究的。”
  “我没读过孔夫子的书。”序子说。
  “怎么弄的?快四年级了!”
  “我们先生教我们读《古文观止》,说孔孟的书小孩子听了没有用。”
  “他姓哪样?叫什么名字?”
  “姓胃,胃敬乡,一个老家伙!”
  “啊!他呀!他呀!你们命好!遇上这神仙下凡!”
  “他走了,他不教了,赶场卖烟叶去了。”
  “看看看,这人就是这样!可惜!太可惜!你们哪!没有福气!是呀!这世界怎么容得下他……”爷爷脸上罩满乌云。
  “我们都喜欢他。上课时候,山底吹杀人号放炮,同学都跑完了,剩下我和他两个。他不发气,第二天上课还问大家,好看不好看?他自己讲他胆子小,从来没看过斫脑壳……”序子说了好长一段话。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唉!‘平兮!平兮!尔将焉逝?………
  序子偎在爷爷膝上。
  “爷爷,我喜欢和你讲话,我不怕你。”他贴着爷爷。
  “我呀!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啊!崽崽!”爷爷轻轻拍着序子肩膀。
  序子带爷爷敲文庙幼稚园的门。
  正想生气的守门田爷爷打开门来见到是爷爷和序子,说:“我以为是调皮伢崽又来捣乱。——你老人家几时回来的?看,新屋又盖好了。”
  “谢!我们多年有见了。”爷爷进门。
  “嗯!怕是三十年不止,队伍上下来都三十年了。”田爷爷说。
  “我带狗狗进文庙看看,你有事请便吧!”
  “那好!我不陪了!”
  爷爷慢慢走到坪坝边有杏子树的地方:
  “狗狗,爷爷年轻时候,这树长得绿荫荫子,满树都是金果子,它也老得像爷爷了!”
  “嗯!像你讲的,它真是老了。也结杏子的,稀烂、稀烂!都不好吃,妈不让我捡,讲吃了屙肚子。”
  爷爷带序子走近老杏树,伸手摸了摸,又轻轻拍了几下。
  “爷爷,这杏子树老卡老卡了,天牛在树里生蛋,出小天牛,心里一定不好过!年年流胶水出来挡天牛,挡不住的。树一天一天蛀空了,好造孽!”
  爷爷自己朝石牌坊那边慢慢走着,抬起脑壳看,看了又想事情,想完事情又看。
  牌坊就是牌坊,其实没有哪样值得想的。
  “爷爷,你站着做哪样,是不是想屙尿?”序子问。
  “哈!右手边石鼓高头梁爿爿里头有个麻雀窝。狗狗,你信不信?”
  序子懒洋洋地说:
  “晓得!晓得!文星街大点的伢崽个个都爬上去掏过。爷爷,你小时掏过吧?要不然你怎么晓得?”
  “是啊!是啊!掏过掏过。”爷爷伸手来拉住序子,“你看!你看!几代几代人掏。掏了它们还来,好多代了……”
  两人从牌坊中门底下穿过,慢慢走上石桥。
  序子问:“爷爷,你小时候,荷花池里有水吗?开荷花吗?”
  “我小时候也问过我爷爷,好像他也问过他爷爷,都没有见过水跟荷花……”爷爷说,“唔!也不一定,讲不定先前好久好久是有过荷花的,怕是地底哪里不小心断了脉,不来水了……”
  “要是有水多好啊!”序子说。
  “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爷爷这时候联想到别的事情了。
  下了桥,左右花坛两棵巨型金银桂花。在树底下,两爷孙显得好小。这两棵大桂花树把爷爷苍凉的情感端正回来了。
  “唔!还是那么雄健舒展,真行!真行!可惜花期错过了。”那么一件大事怎么会错过呢?当时身在朱雀嘛!闻到桂香嘛!可以约几个人嘛!唉!大家都荒忽到这种程度,看来,朱雀怕是出了点什么问题了罢?怎么会哩?把这桂花都忘记了。心思到哪里去了?静不下来了……
  爷爷一撒手,序子上了中门石阶,跨过大门坎,站在檐前大叫一声,登时引起四围“唝!唝!”回音。
  序子以为自己是“里手”,回头端详慢慢走过来的爷爷惊不惊奇。
  爷爷停住脚步,扬起眉毛,以为是自己少年时的声音。
  “哪!两边是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还加上多少代摸不到边的读书人的牌位。狗狗,你背得出他们的名字吗?”
  “少数!”序子回答。
  “少数好!用不着记那些和自己没有关系的名字。人脑壳像箱子柜子,要装有用的东西,混账东西塞满,好东西就装不进了。”爷爷说完指着左右的钟鼓楼,“你上去过吗?”
  “你呢?”序子反问。
  爷爷微笑点头,“都是灰尘,有的地楼板朽了,小心人上去也危险!”
  “你上去,你爹晓得打不打你?”序子顺口问了这一句,让爷爷非常困难、非常勉强的、不能不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境界里——嗫嚅地交待说:
  “我记得好像、好像没有让他晓得……”
  不上丹墀而绕左边的石阶登上石台,进入大成殿。里头高处挂着一块金匾,四个大字“生民未有”。正殿上大案桌上竖着一块周围雕满好看图案、毛蓝底子、贴金的“大成至圣文宣王之位”九个字的大灵牌。
  两爷孙来往走了一圈,爷爷不停地顿脚轻轻严肃地告诉序子:
  “狗蚤!我们出去吧!”
  来到檐前,爷爷认真掀抖着长袍,顿脚,还要序子照着他做,“哪怕是孔夫子的狗蚤,我也耐不得!”又好笑。
  两个人慢慢绕到后殿,那是孔夫子夫人亓官氏(亓,音其)的住处,孩子们都称做“娘娘殿”,跳蚤尤其多,想想都怕,值不得哪样想场和看场,就不进了。
  序子指着殿右那块绿荫:
  “那里‘棕夹叶’(棕树)长‘棕包’。(尺寸比玉米苞大七八倍,里头长着小米状的种子,摘下来既不能吃也找不到玩法,带给孩子的只是采摘的欢欣。)
  “我晓得。”爷爷说。
  序子想,爷爷“晓得”,就是他也玩过。
  孩子们喜欢棕树的理由是最蹩脚的胆小鬼也爬得上去。棕树干天生长成夸张的层层节坎,孩子两脚套进一个结实的绳圈里,双手抱住树干,双脚利用挂牢节坎的绳圈一拱一拱就上去了。
  他爷孙俩沿着大成殿往回走,爷爷拉着序子。
  “爷爷,我好像才认得你……”序子说。
  “晤!讲下去……”
  “我有好多话总总想和你一个人讲……”序子说。
  “好,讲吧!”
  “嗯,我没有话讲也还想和你讲……”
  “想一想再讲——”
  “……”
  “讲呀!狗狗!”爷爷说,“咦?怎么哭了?”
  “爷呀!我不想你回芷江,做哪样要回芷江?芷江有哪样好?你走了,王伯也走了……”序子说。
  “王伯?哪个是王伯?”
  “王伯是个人,婆娘家,她带我躲到木里好久好久……”序子说。
  “狗狗!这样子呵!你听我讲呵,你小,爷爷回芷江的道理你还不懂,这不要紧。芷江离朱雀近,比北京近好多,讲回来就回来,是不是?你就跟爷爷讲好多话。爷爷也有好多话想和你讲……”爷爷讲着讲着不讲了——一会儿又讲:
  “——你看你长大了,有两个‘努努’了(弟弟),你就要做点准备,教他们这个那个,你是大哥喳!——”
  两个人坐在前廊阶沿上,对着左右两边大桂花树。
  “我看你学堂读书还可以,是不是?”
  “是!”序子说。
  “学堂那些书读下去是有用的,像盖房子砌墙脚。讲的是砌墙脚,不是盖房子。盖房子要靠以后不停读课外的书,有的读书人蠢,一辈子砌墙脚,一间房子都盖有成。以后长大做事情,交朋友,有砌墙脚的学问,盖房子更多靠的是课外书的学问。——学堂读书,用不着天天想考第一。很费力,没哪样用,过得去就行。——这点道理爷爷讲的跟学堂不一样,爷爷是对的。你记得住吗?”
  “我从来有想过考第一!”序子赶紧解释。
  “暧!考第一也不怕。我讲的是不要为了考第一费力去考第一。”爷爷说。
  “嗯!读了课外书,看到学堂课本的时候,显得浅!”序子讲。
  “平常你跟哪些人走玩?你有没有朋友?”爷爷问。
  “有,有,有,有,有得很。哪!哪!我讲送你听:陈开远,田景友,刘壮韬,唐运隆……是同学,我跟他们一起读课外书,讲东讲西。陈良真,欧敬云他们不读课外书,专讲写字,欧阳询、颜鲁公、苏东坡,我也跟到讲,不太有味道。戴老毛、顾风生、顾远达,他们家有锣鼓,有留声机,我跟他们听京戏,打锣鼓,他们有钱人,不太专心,忙好多别的事,我跟不上。滕代浩会做木脑壳伢伢,很谐谑,很和气,我有时候借他一箱子木脑壳伢伢,他也借;朱象生是我干大(干哥哥),他屋里有好多好多走玩的外头东西,妈到他屋里跟干婆干妈打牌,我就和象生干大走玩,他不太会走玩,他肥,霸腰(摔跤)也不行,动不动就哭,是个很老实的人;王本立住在西门街,有人欺侮他,老远到文星街上找我帮忙;嗯!还有个李国战,是我的好同学,有次我找他上学,他一家在哭,讲昨天下午让门口的葡萄架倒下来打死了。还有个好同学赵家文,他爹在外头做事,带走了……
  “街上也有朋友,郭长生,也跟他爹上乾州了。向马客有两个崽,大崽叫傩送,很厉辣,会霸腰,不晓得哪里来的本事,教我们跳远、撑杆跳,我很佩服他。二崽叫傩灵,是个‘厌物客’(讨厌人),拿岩头打人家的狗,欺侮讨饭的穷人,欺侮罗师爷,羝怀子,老祥,拿炮仗吓人家的猪,拿炮仗插在猪屎里炸过路人,这些我都不喜欢,不喜欢,有时候还要和他们玩;要打架又不行,一哭,傩送就跑过来帮忙,我们都怕傩送。隔壁有个祖喜,有时也和他玩,他小,玩得不得法。有时候也跟住在洪公井的聚生玩,他是个老实人,我讲什么他就信什么。也还有些妹崽家和我玩,陈开远的大妹、身小妹,苗妹仔老隧,唐唐,刘祖健的妹刘梅华!好!没有了,讲完了……我晓得这些话对你们老人家没有用场。”
  “我喜欢听!”爷爷说,“我好久没听伢崽家讲伢崽家的事情了!”
  “爷爷,你小时候打过架吗?”序子问。
  “打架?唔,我和你一样,也是大哥;有努努,有妹,有好多妹……”爷爷闭起眼睛迷神。
  “爷爷,我问你,你小时打架吗?你小时街上有挑担子卖东西的吗?米豆腐,燕子糕,米虾,滴糖……你小时都梳辫子吗?”序子问。
  爷爷咧开嘴像是要打哈欠,其实是笑,不出声的笑:
  “有一个向山山,欺侮你聂姑婆,拿口水抹你聂姑婆的脸;你沈姑婆赶紧跑来报我,你晓得,那时妹崽家都缠身小身小脚,走得慢,我赶出门,向山山早走了。你聂姑婆还在哭。我骂她一个妹崽家总出门做哪样?她讲听到街上卖纸花样,几个人出来看看,我一路骂一路带她们转屋里,转屋里就不敢哭,再哭大人还会再骂一次。我单独出门去找向山山,碰到了,一腿扫在岩板上——”爷爷站起来做起当年的样子,“擒住他,抽出‘阳戈鱼’小刀子割了他辫子尖尖——”爷爷手上像是真的捏住那段辫子,两眼睛盯住手指尖,眼随神移,“塞进向山山嘴巴里,放他起来,告诉他,‘记住了,下一盘轮到切你脑壳!哈!’”爷爷笑了半声,醒过来了,“喔!”又坐回阶沿,“那都是八九岁时的事情,动刀子总是,总是不太好的,对不对?那天你太公出门做客去了。我们家是开塾馆的,他晓得是不答应的。”
  “那塾馆的同学会报他吗?”序子问。
  “敢?”爷爷余情未了,好一会儿缓过来——
  爷爷接着说:“你看这天,蓝得这副样子,你读过《秋声赋》吗?”
  “读过。”序子回答。
  “《芜城赋》呢?”
  “没曾。”
  “哦!狗狗,像这种天气,要是坐在这里喝一点什么就好。”
  “我帮你叫矮子老二表哥拿酒!”序子站起来要走。
  “不要不要!我不是这个意思。一点喝酒的‘预备’都没有。喝酒要约几个同样兴趣的人,一时不好约,坐一坐还是可以的。”爷爷说。
  “你认得朱国福师傅吗?”
  “做哪样的?”
  “朱国福你都不晓得?他是学打拳师傅,在上海打败俄国大力士的,是南华山经武学堂的大师傅,老师长派的。——”
  “唔!不晓得。”爷爷实在不晓得。
  “爷爷,你打过拳,拜过师傅,磕过头吗?”
  “打过,打过好多年。要没有打拳就活不到今天了。打拳强身,还练‘精神’,做个正派人。越练越和平讲礼。你懂吗?”爷爷问。
  “不要紧的,现在不懂,我以后长大会懂!”序子说。
  “咦!”爷爷站起来,“我想我们该转去了。狗狗,帮爷爷拍拍背胺这头灰尘!——嗳!暧!你怎么拿拳头打起来了?你拍灰尘简直像打沙包……”
  两人一边笑一边往家里走。
  爷爷坐轿子回芷江了。矮子老二表哥还是老办法跟爷爷走,身小三满满(小三叔)留在朱雀学英文,准备考师部的无线电队。
  爷爷走的那天,大家脸上都有一种深沉忧凄的离别情绪。也不能讲全是做给爷爷看;也不能讲爷爷一点也分不出真假。爷爷心里头在笑,“我一走你们就松快了。好喳!好喳!人,在家里,一到六七十岁,承不承认都变成‘客’了。你没有能力、没有时间、没有兴趣再独立造一个窝;没有机会再重新‘开始’。窝里头人口多起来,暂时挂个单是可以的,久而久之就难耐了。这类事情日子一长自自然然变成纠葛是非,变成人伦麻烦。犯得上吗?‘及其老也……戒之在得’。表面上的威严令人生厌,生诅咒心。这不是人心好坏,是人生运行的正常道理。不关乎仁不仁、孝不孝的问题。——大象就懂得这个道理,老了,自己远远地挑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没听说有人发现过死象的骸骨,当然包括象牙……”
  爷爷坐进轿子,把序子叫到身边,附着耳朵好像讲了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有讲,只是亲一亲他,序子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爷爷挥了挥手掌,起轿!
  一群男人跟着,送到回龙阁凉水洞接官亭老地方。爷爷扬长而去,留下那批人傻站在那里……
  说老实话,爷爷一走,大家心里确实为之一松。其实,爷爷耽搁了哪位啦?
  英国的培根在《论家庭》一文开头就说:
  “在子女面前,父母要善于隐藏他们的一切快乐、烦恼与恐惧。他们的快乐无须说,而他们的烦恼与恐惧则不能说。子女使他们的劳苦变甜,但也使他们的不幸更苦……”
  爷爷的严峻像明矾,让一屋人、一缸子水的头脑都清澈起来。
  可惜,爷爷往年回北京,现在回芷江,回回总是带走一轿子的失望;可又一直不甘心……
  不晓得临上轿之前跟序子接通了哪根线,令序子动那么大感情。
  住在后边衙子的大伯娘高氏,照道理讲,她是爷爷的大儿媳妇,说是说守寡了,也该来拜见一下公公呀?就不来。
  可能是怨中带点经济强势;她舅子“高捲子”(口吃叫“捲子”)在道门口开京广杂货铺,不屑于来。也可能脾气机架找过前院的麻烦犯不上来,也可能晓得爷爷的厉辣没有胆子来。更要紧的一点是,喜喜讨来的乡里嫁娘生了个“白内障”伢子,里里外外都不好想场,讲不撑抖。
  可怜。一屋子可怜,一屋子造孽。
  序子到大伯娘这边看她喂大肥猪,叫声大伯娘,她也应。喜喜从小就是来来回回从西门上到文星街,没有见外过的人。
  大伯娘每天切苕菜喂猪,儿媳妇也忙着打下手,挑水煮饭。脾气躁得像大伯娘这样的人,对她都挑不出想骂一声的毛病,也就算万分难得的了。
  大伯娘对她的这口猪真正是叫做心连心。她不准儿媳妇贴近它,一切要亲力亲为。
  猪的主食是苕菜。大伯娘细心地剁苕叶。苕叶摊了一院坝。盆里洗完剁碎了倒进大锅子,煮软下来刚好满满一锅。煮呀!熬呀!搞完,熄火之后还要让它发酵,“沤”这么一天多,微微带点酒气,并且像“味之素”那样产生出味道妙透了的“氨基酸”,猪爱吃。(氨基酸是我说的,大伯娘哪懂得什么氨基酸?氨不氨基酸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一切的美味都包括氨基酸原理。)
  当然,每天能弄一桶半桶酒糟来就更好,猪喜欢。跟苕菜糠麸子拌在一起,猪闻到,就像遇见革命血肉兄弟那样一边叫口号、一边喷薄两行热泪地扑向这顿美餐。不胖也难!不过酒糟要花钱,花钱不上算。
  别人替大伯娘设想过,要是山上的黄泥巴当得了猪食,省好多力气和铜钱。
  在大锅灶旁边有一座小火炉和一口瓦钵子,那是大伯娘以及大嫂和茂新用餐的炊具,安在那里显得毫不经心,可有可无,像政府廉洁干部公而忘私的工作精神一样,显得冷落肃杀。
  大灶是猪的御用大厨房,那是无须怀疑的。
  大人吩咐过序子,见到喜喜嫁娘要叫大嫂,序子叫,她应了,以后就叫惯了。瞎子儿名茂新,序子就叫他茂新,他也应。大嫂让茂新叫序子做“大满”。
  大伯娘喂猪,说实在话,还真是少见。越喂越大,大家就讲像半扇城门。哪个讲,大伯娘就给他闪一笑。
  天气好,猪睏在院坝闭目养神。大伯娘搬了张矮板凳坐在旁边给它捉虱子,用一把小铁梳子给它搔痒,和它轻轻说话。从来没听过大伯娘跟人说话那么温存。
  晚了,大胖猪转屋里猪圈啊觉了,过门槛不方便,大伯娘抬完前脚抬肚子,抬了肚子搬后脚,一点都不嫌累,不嫌烦。
  大伯娘疼儿子也没有疼猪厉害。
  腊月天,杀猪的时候到了,大伯娘一边烧纸钱一边哭,嘴里还说:
  “崽呀崽,下辈子投胎找个好人家做人啊!崽呀崽,这一盘你好生走啊……娘白天夜晚疼了你两年多……”烧完纸,抹完眼泪挟起板凳进堂屋在房门口坐着。她心软,她有点心跳,耐不得这场生离死别。
  做猪的哪晓得接下来的活动是要它的命?它闲适地来来回回欣赏那三个屠夫忙着搬运血盆和椭圆大木盆、长板凳,大锅子里烧开水,预备刀子的热闹场景,觉得很是新鲜好玩。
  忽然间两只耳朵和一只前腿被人揪住了,尾巴和一只后腿也被另一个人揪住了,正要提起按在长板凳上。它不喜欢这种突然的玩笑。先天的爆发力出现了,只一挣一嚷,让杀了一辈子猪的两个人翻了个跟斗。猪呢?站起身来往屋里奔,飞跃过门槛,找到它的主人。它调转身来紧贴住主人,站稳脚步,竖起两只耳朵怒向门外三个凶手,露出厮杀的牙齿,发出战斗的怒吼!它哪里晓得屠夫是主人请来的?
  原来缓慢温柔的爱娇,一律化为乌有。
  结局当然和世上所有的猪一样,恶人应付反抗的对立面有的是巧妙手段。哄住它,和平地叮咛,慢慢地前后脚被捆绑妥当,抬到长板凳上,底下接了口血盆。放血,猪大声嘶叫,直到小声的叹息。抬进椭圆大木桶里,一桶桶滚开的水淋满全身。后脚心割开一个小口让一根铁棍直捅进肚子的皮下。一个人嘴巴凑着脚心使足力气吹气。
  这个吹完了那个人接到吹,吹到那只猪肚子胀得简直没有个猪样子,像是个随时要飞起来的大孔明灯。
  吹胀猪肚子原来是为了刮毛。像老练的剃头师傅那样,两三个人几下子就刮完了,刮完毛的猪全身白空空的,白得像煮熟的鸡蛋,不!白得像刚从剃头铺走出来的喜气洋洋的胖子新郎倌……接下的琐事反正是腌的腌,卖的卖,不累赘了。
  我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心里总有个“坎”化解不开,觉得我们吃荤的人好恶劣卑鄙。卑鄙恶劣到习以为常,心安理得。
  吃牛,吃羊,吃狗,吃猫,吃兔子、鸡、鸭、鹅,当然最多的是猪。
  你喂它,它信任你,你把它杀了吃了……
  这方面,我一直认为“人”不是个东西;我也不是个东西。时日曷丧,我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不是个东西而挺胸走进火葬场。下辈子我投胎变鸭子变猪,它变人,他吃我。
  好些好些年前,“搞运动”的日子,我亲眼见到许多老文化前辈们,原来过着融洽自在、眉开眼笑的日子,忽然一下子谁也不认谁了,翻脸了,杀鸭子似地照脖子就割,连香纸蜡烛都没烧。
  “文革”我遭罪的时候,也想到自己像大伯娘喂的那只肥猪,真诚的情感被辜负了,生发出难以排解的轮回报应情趣。
  与真诚的猪鸭不同,人彼此凭经验都积攒了一些世故修养,远不如牲畜情感诚恳的端然。
  大伯娘一生命里犯“煞”。大嫂生了白内障儿子茂新三年之后,喜喜大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办事,经过廖家桥,让几个土匪砍死在半路上。
  大伯娘和大嫂苦上加苦。茂新眼睛看不见,他不懂苦不苦,他以为世界从来就是这样子的。
  他耳朵好,鼻子好,触觉好,貌容端正。序子老远走来,不说话,他晓得来的是序子大满(大叔)。
  世上如果没有镜子,没有铜鉴,没有映照人影的泉水的话,一个人自己根本看不见自己。
  依靠另一个人告诉你自己长得怎么样,岂不是跟瞎子一个样子?
  那么你告诉瞎子,镜子是一种如何如何的东西,他也是不会明白的。
  他没有“光”的概念,任你如何耐心为他描述色彩都是没有用的。就像那个十八世纪的法国启蒙学问家狄德罗说的:
  “他(指天生的瞎子)会把灵魂放在手指的末端,因为他主要的感觉和全部知识都是从那里来的。”
  跟打仗弄瞎的瞎子士兵不一样,士兵原先已饱览过颜色世界,一旦失去了,他会暴跳如雷,会仇恨一切。天生的瞎子不会,他无所怨尤。他活着的内涵与常人不一样,人告诉他“你看不见东西”,他也不清楚“看不见东西”的那个“看”是什么东西。他也不明白距离和高低……
  大嫂告诉序子,“昨夜下半夜,茂新做梦喊你。”
  “啊!”序子跟茂新坐在一起,看他红胖胖的脸颊,浓黑的眉毛和头发,那一对张大着的空无一物的白眼睛,好迷茫啊……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茂新不好意思笑着说。
  序子告诉茂新:
  “我在给你做一个‘扳不倒’(不倒翁),等干了就拿来送你走玩。”
  “哪样叫做‘扳不倒’?”
  “讲不清,拿来你一摸就明白。”
  “扳不倒”其实很容易做,一个泥巴圆球,切成两半晒干,夹帘纸做个筒筒,半边圆泥巴放在筒筒底下,面浆顺着圆泥巴粘紧,晒干,封顶,画帽子和鼻子眼睛。底子是圆的,又重,高头是空壳壳,轻,就是“扳不倒”了。无论你怎么扳,它也不倒。“好笑吧?”
  序子做完“扳不倒”之后,还做过“七巧板”。“七巧板”让茂新好开心,让他有机会用手完成他的想象。序子还想过帮茂新做“万花筒”,后来觉得好笑,茂新怎么看得见?
  也想做画报上看到过的弦琴。没有钱,有钱也买不到材料;有了材料也不会做。要是有一把这样的琴,茂新就可以心里想哪样就弹哪样了;免得一天到夜睁着大白眼睛看“没有”……
  序子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假装自己是茂新想事情。到底怎么想呢?序子走不进茂新的世界,闭眼睛也进不去。那些五颜六色的街、树、山、花、远、近、红、黄、蓝、白、黑……天空、星子、太阳、月亮挡住了去路……
  要是有机会听听两个天生的瞎子摆龙门阵就好了,离开眼睛的世界的对话。
  (我一九四五年在江西,读到在上海的一位聋子诗人朋友写的诗,“啊!黄浦江的浪涛,奔腾澎湃,哗啦啦响着迎面扑来”,他不知道,黄浦江的水不怎么响的,更不是他描写的如此响法。——因为他是聋子。)
  世上有两种苦:
  恶人给的苦。
  天老爷给的苦。
  受苦众生的哀号没完没了。
  负心人喝的是“历史粉丝”的血。
  孙大满用不着人去想念他。他让你没有机会想念他。他用行动粉碎你想念他的一切杂念。他天没亮直到黄昏放定更炮一直在大街小巷窜游,时时刻刻在你面前晃,有什么好想的?这行动既无责任也不包含意义,更谈不上调查研究的好奇心。几乎是一种扣着时间计算的生理行为:公鸡天曙打鸣,郊狼对月嗥叫之类……
  所以他一年到头很费鞋。
  讲是那样讲,论每天朱雀城的新闻,从天坍下来到哪街、哪巷、哪门牌、哪姓的白狗娘生了五男二女;洪公井的水忽然浑了;刘绍龙三妹崽昨夜二更天发花癫;兴隆街刘罗顺婆娘偷人当场遭擒;田立山鸦拉营赶场,半路上让人背后揎了两棍,抬回来还能喝汤……新闻变幻,随类敷彩,山水间多这么个细心人士,鞋不鞋又算哪样呢?
  自从晓得序子的爷爷他的舅舅回芷江那天起,放宽了心,他来文星街的次数多了。
  椿木树左右两边砌的花坛上栽着爷爷从芷江搭来的四棵橘子树,眼看长得不景气。他就说:
  “这不对的!想想看,几百年的椿木树早就把周围养分扯得干干净净,光浇水不下底肥怎么结橘子?我看,难活!一定,一定!”孙大满说。
  婆讲:
  “你大舅在朱雀你不讲,回芷江你才讲,你咒橘子树!要真死了,不找你算账找哪个?”
  孙瞎子大爷着急了:
  “我讲的是文明科学道理,大舅会信的——”
  这时幼麟从屋里出来,瞎子大爷对他说:
  “三哥你讲,是不是这个道理?舅妈还骂我,这关我屁事?好不容易这从芷江弄来的橘子树,也不想想,大树荫底下,又不施肥又不见太阳,树能活吗?都不懂这个道理……喔!三哥,我爹转来了,要我赶紧来报你,要你去一趟!”
  “看你掮了这么多废话,真耽误事!……”
  幼麟进屋换了鞋,扣了领扣,对婆说:
  “妈,孙姑爷转来了,我到大桥头朱家衙去,有人找我,报一声。”
  带着孙瞎子走了。
  过大桥下坎子直走几十步,右手转弯到底,是个死衙子。屋就在最后的左手边。一进大门,左右两间畅房,穿堂也大,堆满箱子笼屉,过石头院坝,上几步坎子进堂屋,左右厢房,左边住姑妈、姑爷,右边住大瞎子和媳妇。
  高大的姑爷见到幼麟就打哈哈:
“你看,你看,这下子我真的回来了。你几个崽崽了?呵!三个?三个了!你看你看!叫你来,是帮我打点收拾这些带转来的东西,书啦!零碎啦!箱子啦!你脑筋细,这两三天就麻烦你住到这里,帮我想想,这里古董东西太多,计划计划,哪里放好?”
  “那我叫柏茂也来吧!”
  “哪个柏茂?”
  “南门上聂同仁,芷湘妹崽的大伢崽。”孃孃补充。
  “他是柳惠女子学堂的总务,勤快人!”幼麟说。
  “你看,你看,我出门这么些年,好多人都忘记了。叫哪个就叫哪个罢!你看,你看,我这一屋的乱!要麻烦你们了!”
  幼麟不单带来了柏茂,连序子也带来了。
  序子跟姑婆是熟人,不认得姑公,一讲,就认得了。
  他觉得姑公是个老赵云。姑公长得高大,还有两撇胡子,嗓子也好听,笑眯眯的,真好。
  原本学堂星期六规定下午“打野外”(野战训练),梁长溶先生讨嫁娘,大家忙起来,改在下星期再讲。星期六下午,星期天一天,幼麟把序子带来看姑公,很得法。
  他们忙,姑婆把序子叫到房里去。
  “你婆、你妈在屋里做哪样?”姑婆问。
  “婆呢!做霉豆腐。做完一罐又一罐,一直地做,一房都是霉豆腐味。讲她做得好就喜欢,就阴着肚子笑。妈呢!上课,演讲,这几天就在想明年春天开运动会的事情,又开会,一天到晚开会,回家还讲。她也打牌,不喜欢打纸牌,喜欢打麻将,到处打。招人到屋里打纸牌是想人,挂牵人,弄喜欢,讨婆开心。把西门上姑婆,大桥头姑婆,朱家衙姑婆——朱家衙姑婆就是你,沙湾柳孃都邀到文星街。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打纸牌,打纸牌‘攘人’(心烦),让婆一个月两个月有人陪陪,见见你们。婆的(身小)(身小)脚比你们都小,出不得门,只好想法子让你们去陪她。——打牌最怕隔壁的向伯孃和谢蛮婆,一来一屋臭……”
  孙姑婆从柜子瓶子里取出几小砣黑黑的、软软的东西送序子吃。咬下去一股奇怪的香味,甜甜子,很有嚼头,顺口。
  “晓得是哪样吗?”姑婆问。
  “不晓得!”序子细细地品味,舍不得大口嚼。
  “熟地蜜饯,是贵重补药。你姑公带转来的。”
  “姑公在外头做哪样事?”
  “当军医官。”
  “军医官是做哪样的?”
  “管好多军队医生的官。”
  “算个哪样‘长’?”
  姑婆笑起来:
  “我还真有晓得他算个哪样‘长’?”
  “姑婆呀!我有喜欢人嘴巴里头装金牙齿。”
  “我也有喜欢。”姑婆说。
  “我想过,我所有的姑婆都有装金齿!”
  “我们祖上都是读书人,从来有想过装金牙齿的事。”姑婆讲,“外头还有人嘴巴里头装玉牙齿,绿阴阴子。”
  “……”
  “还有人装白金牙齿!”
  “……”
  “还有人装钢牙齿,穷人还装铜牙齿,一排好几个……”
  “……”
  “狗狗,怎么你不讲话了?”
  “我不喜欢一直讲牙齿的事情。”
  “是你自己起头讲的——”姑婆笑起来。
  “嗯!我不想讲下去了!”序子说。
  “好!”姑婆说,“我们讲别的,我讲外头的事情给你听好不好?”
  “哪个外头?”
  “上海呀!北京呀!青岛呀!”
  序子想到牙齿,不知道会不会又绕回到牙齿讲。
  “你去过呀!”
  “你二表叔接我去的,还有九孃。你还记得九孃?”
  “原先不记得,你讲我就记得。二表叔在那里做哪样?”序子问。
  “写文章。做文学家。”
  “啊!我懂,是做作文。”
  “差不多。他天天做作文登在报上给大家看,大家喜欢,就合在一起印成一本一本的书。大家都拿钱买。”
  “作文还有人买?”
  “写得好看,大家就买,就喜欢;大家喜欢,自己也喜欢,越写越多,越多越卖,越卖越喜欢。”姑婆说。
  “唔!这事情有点麻烦,要是写得不好,好像包子铺蒸好多包子,没有人买,馊了,馊了怎么办?——我是讲,我是讲,我的作文不会有人买的。姑婆,我问你,你讲讲看,那些上海人,北京人,是不是有些蠢?平白无故拿有用的钱买作文看?……嗯!姑婆,九孃怎么不跟你转朱雀?”
  “她跟你二满在北京。”
  “跟二满学作文?”
  “怕是!噢!你三满也快转来了。”
  “仗打赢了!不打了?我就特别喜欢三满转来;他转来,我都有点雄雄之!”
  “你晓得他喜欢你?”姑婆问。
  “不晓得,我不晓得他喜欢不喜欢我。我喜欢他就行了。我站在旁边看他。我不敢和他讲话;我不晓得和他讲什么话。他跟我爸爸讲话我听了都喜欢。”
  姑婆问:“你听得懂吗?”
  “懂不懂不要紧,我都喜欢,——咦?你讲九婕跟二表叔在哪里?”
  “在北京,有时候在上海。”
  “哪个煮饭?”
  “哪个有空哪个就煮。——我年轻时候,你爷爷就带我到处走。北京哪,奉天哪,上海哪,汉口哪!长沙哪!洪江哪!看样子,他想学你爷爷。”姑婆说。
  “爷爷不是文学家,怎么教你做作文?”
  “他不是文学家,他是办事人。帮熊希龄爷爷到处办公事,我帮他抄点这个,写那个。所以走好多地方。”
  “哼!我看哪!”序子斜眼看着姑婆,“你也算是可以的了!”
  “那是!”姑婆笑起来。
  “后来,爷爷就叫你在文星街开照相馆了,讲讲看,你怎么会照相的?”
  “在上海拜过先生,那先生是你爷爷的好朋友,教了我好多手艺,爷爷置办了照相家伙就开起来了……”
  姑婆说到这里,只见姑公抱个木架走到前头,爸爸和柏茂两个人捧着小簸箕大的怪盘子进来,恭敬得像对付老祖宗。
  姑公在木方桌上搭开了木架,让两个人把盘子放在上头。
  “你看你看!这是个了不得的神物,叫做‘散氏盘’。周朝的东西。高头有三百五十个古字,你看,你看这斑驳的绿锈、蓝锈,深刻奥妙,眼睛对着它,三天三夜也看不尽。不要擦,不要碰,摆三天,三天后收进盒子,深藏楼上书房,不再见人。”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姑婆问。
  “你看!你看!除了北京,哪里弄得到?”姑公说。
  “这样希罕的古董,怎么归你?”姑婆问。
  “钱嘛!中国的‘散氏盘’有两个。真的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假的嘛,就在朱雀我孙某人手上。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三个。你看,你看!真假完全分辨不出,要摆在一起三分钟内马上搬走,稍一疏忽就真假难辨。”
  “贵吗?”幼麟问。
  “贵到我买得起,不心痛。我买就买它这一点手艺。你不能不佩服我的眼光。你看,你看!我一辈子就喜欢买假的好东西,第一,便宜;第二,他做假就一定全心认真,或者说不定手艺比真的还好!第三,真东西应该归公家,公家保护得好,让大家看得长久;一个人收在屋里,万一出事,就再也回不来了。第四,既然假了,就没有歹毒的人来打主意,可以放心收藏欣赏。你们眼福不浅,仔细看,仔细看,这么高级的假货。
  “朱雀有几个专收假货的能人,我也算得一个。岩脑坡滕(身小)怒算一个,去世的田老三算一个,没有了。我们是认假买真,不是认真买假。我们买的是艺术,真不真放在第二。买假碰到真家伙也是有的,那是运气,百年难遇。
  “你看,你看!忙到你们汗水长流,请那个什么(姑婆接着说:田劓、妹)田身小妹搞一点茶来,拿我带转来的龙井,坐下,坐下,真累了你们半天……”
  “伢崽!我刚才讲的你懂吗?”姑公问序子。
  序子摇头,“有懂!”
  “你看,你看,伢崽家讲有懂就是聪明的底子,我就喜欢;你若是一辈子都讲有懂,你一辈子就是个大聪明人。我讲的这些话,你懂了吧?”
  序子摇头。
  幼麟和柏茂跟姑公又去搬东西,姑婆叫序子也去看看。序子来到院坝,看见一堆东西里头有两块半个伢崽高的石磨盘。想想,又再想想,姑公把石磨盘带转来做哪样?朱雀这类东西到处都是,有点好笑。
  幼麟和柏茂做完了事,也不吃饭,带着序子回文星街。
  半路上序子问到那两扇磨盘。幼麟说:
  “我看了也怪,原来你姑公年青练武时从朱雀运到沅陵衙门院坝的,这次路过沅陵见到几十年前的这两扇石头,还蹲在那里等他,心里不好想,就带回来了。我问你姑公,他是这么说的,怕就是这个意思了。人一辈子时常做些只有自己明白别个人不明白的朝事情。两块石头旧时叫做‘担子’,中间横了根硬木棍,双手抓住举起来直到头顶,又放下,又举;练膀子、手杆、腰杆、脚杆力气的。练了力气再练拳上功夫才有靠山。你见过些人家里院坝摆了大小石锁,和这意思是一样的。
  “你姑公年轻时就喜欢练武,喜欢和人打架,尤其是喜欢赢,不喜欢输。刀枪剑戟,样样都会,练上瘾了,到处去砸人家的‘堂口’(武馆)……
  “他有好多‘古’,等哪天讲送你昕。”其实他已经接着讲了:
  “有一天你姑公要剃头。那时是清朝,人都留了长辫子。剃头就上剃头铺;不上剃头铺的,听到门外剃头担子敲‘铜叠子’的(很多铜板板连起来的响器),喊到院坝里来剃,既爽朗又方便,还可以边剃边摆龙门阵。
  “有一天喊进来的是个七十来岁的小老头,又干又瘦。你姑公见他嗓子清亮,担子干净,就先有几分喜欢。
  “坐定下来,解开辫子,弯腰洗头,边洗边谈。那老头扫了一眼院坝摆满的石担子、石锁子和刀枪架子,问你姑公,‘这位少爷,你还是喜欢弄两下子的?!’
  “‘老师傅你呢?’
  “老头子正搞得你姑公一脑壳皂荚泡泡。
  “‘哈哈!弄过!弄过!年轻嘛!哪个不搞那么两下?’
  “‘在家里弄还是在山里庙里弄?’
  “‘都弄,都弄!’
  “‘少林?武当?峨嵋?昆仑?’
  …哈哈!哪里!哪里!金沙滩一仗败了!我是窜四方吃粮的,捡回颗脑壳的那类人……’
  “‘喔!那你是刘士奇的部下?’打太平天国的将军,是本地人。
  …刘?呵呵!老子是刘某人的对头喔!呵呵……’
  “‘后来呢?’
  “‘你眼下看到的,剃头了……’
  “‘队伍下来咧?’
  …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不才是我。刘士奇在南京梳理号牌(清理队伍),我溜到镇江、芜湖设了两个堂口。又找我,我溜到贵阳,转到镇远。我等呀等!姓刘的杂种死了,我才回转朱雀。’
  “‘你年纪那么大了,还挑哪样剃头担子,朱雀地方拳脚都荒废了,锣鼓闹台再响起来不好?’
  “‘老了!打不动了!’《打渔杀家》式的道白。
  “‘当师傅只管点拨引导嘛!’
  “‘费神,遭算,哪有我剃头担子省心!’
  “‘可惜荒废了。’
  “‘不荒废的,这担子也不重,走到哪里我都思索套路。’
  “‘你还想?’
  “‘怎么不想?白过日子!’
  “‘那我请教,海底偷桃那一手怎么解法?’
  “‘不是这种问法。怎么能这样问呢?问要跟到动作走,比方说,你来——’
  “你姑公满头皂角水,湿淋淋站起来——
  “‘你动作呀!动呀!’
  “你姑公弯腰举出双手要偷小老头裤裆里的‘桃’。
  “‘好!就这样举着不动,听我讲。第一解,偏身横右起左脚踢脸,这叫金钩钓;第二解,操双手破开双手,膝盖顶下巴,这叫托搭顶天;第三解,乘势脑门顶脸,这叫金龙出海……你只要见人双手出势就出双手,单手出门就用单手,跟上左右腿脚起势。
  “‘两眼不光看,要看出来势的顺、逆、正、反;你就要打火闪(闪电)一样拿碰、推、扫、踢来对付。
  “‘好!这下你来真的试试。’
  “你姑公耍了个乖,左手横挡,跨前一步,右手就向胯下抓来,没料到小老头全身向左一斜,偏开你姑公的左手,右手当胸一掌,把姑公打了一丈多远,摔在院坝,头发散开,不成样子。老头儿说:‘这顺手势简单弄不出个叫法。’
  “搞完这场演习,两人重新就位,继续剃头。
  “姑公从此真的不让小老头剃头了。给他弄了问小瓦屋,灶房茅室一应俱全,饭钱零用钱都有,算是拜师傅的学费。只要有客吃酒,便派人接了他来。平日小老头看你姑公练习拳脚和刀剑棍棒,指指点点,还说他有长进。
  “小老头姓朱,名叫朱牯子,还是朱谷子?两三年后瞎了。人就叫‘朱瞽子’,或是以前叫‘诸葛亮’的‘诸葛子’,后来瞎了才叫‘朱瞽子’的?老头也不算怎么样的正经人,怎么叫法都不要紧。
  “听人讲,你大瞎子满满讨你大表婶娘办喜事那天,苗乡里来了个苗拳师傅,不信朱瞽子的邪,要试试功夫;大门口旁边搬了张方桌子,站在高头等伢崽接朱瞽子。
  “伢崽家接来了朱瞽子,大声嚷着来了来了!苗师父举起带皮套的单刀就是一刀!朱瞽子举起两根手指头夹着刀子说:‘幸好你的刀子带壳,要不然你两只脚就断了。’
  “朱瞽子手指头夹着刀口不放,苗师父用劲,再怎么抽也抽不动,尿也流出来了——”
  爸爸问序子:
  “你信吗?”
  “这跟尿有哪样关系?”序子说。
  “内功呀!”爸爸说。
  序子大笑:
  “这又不是打火闪传电!”
  爸爸也笑,又说:
  “喜酒喝完就闹新房。朱瞽子有点喝醉了,就吹牛皮。‘哪!我张开嘴巴搁两根筷子在嘴巴里,哪个有本事一掌打进去?’刚才那个苗师父又不信邪,走上去真的来了一掌;掌没到,朱瞽子一摆手,苗师父一下子给摔到新郎床上,把床板撞断了——你信吗?”
  序子说:
  “我喜欢听这样的‘古’,真不真不要紧。——要是那天新嫁娘表婶娘的床板真撞断了,我就信。新房还有好多闹新房的客人,哈!新嫁娘表婶娘脑壳戴着‘盖头’也坐在床边,她到哪浪去了?哈!”序子笑得弯腰流口水。
  “对的!”爸爸说,“闹新房不止三两个人的!”

(未完待续)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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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笑嘻嘻 » 2013-03-15 23:46

还没看完。
真好看。文字真清亮。中文真美妙,好久没看到过中文小说文字美的了。
云浆未饮结成冰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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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Knowing » 2013-03-18 14:10

真好看啊!就是太长了,我弄到kindle 上看了。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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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23

看这小说时不时会想到《小团圆》
张、黄算一代人吧——差不到五岁,黄永玉生于1924.7.9
当年同是敏感早慧的小孩,在有爱的家庭长大成人,跟在畸形的家庭长大成人,差别真大

十五 (《收获》2011年第三期)

孙三满真的转来了。住在进门左手边畅房里。三表婶娘是正街上田三胡子的妹崽。小小的个子,白白的,脸颊鼓鼓的。读过好多书,听人家讲,嫁妆是好多箱子的贵书。
  三表婶娘话少,要讲也是轻言细语。很少见人,只坐在屋里桌子边看书。有亲戚来,讲几句客气话又悄悄进屋去了。
  人说姑婆疼她,怎么疼,序子没见过。
  孙三满跟爸爸最好,有好多话讲;他讲,爸爸最懂。两个人在一起,有时点头,有时摇头,有时候皱眉毛,有时候哈哈笑。
  序子十分恨孙瞎子大满。孙三满外头带了两样好玩的东西送序子,一个打纸炮的洋铁手枪;一个上下翻动变化的“合合板”,这“合合板”非常好玩,他扣了。做哪样要扣?他是大人,连嫁娘都讨了,还跟我抢东西?要爸爸去转孙三满,爸爸劝狗狗不要气,你大满这人脾气机架,跟伢崽家差不多,告状不好意思。那“合合板”我会做,几时我给你做一个。
  “可恶的孙大满,打倒孙大满!”序子心里叫口号。
  生火炉膛了。
  火炉膛埋在地楼板底下,一揭地楼板中间单独的板子,火炉膛就显出来了。炭一烧,屋子就热和得像被窝里一样。
  三表叔叫来几个勤务兵,把靠墙的几箩筐盖着雨布的东西和长木箱子搬到床后头去。
  好重!勤务兵像拉犟牛一步一步往前挪。
  搬完了,勤务兵走了。
  三表叔扯序子到床后头:
  “晓得是哪样吗?”
  掀开雨布,原来是上了子弹的子弹夹子,步枪和手枪的都有,满满的一筐一筐;又掀一张雨布,都是菠萝手榴弹……序子等着他打开木头箱子,他只指了一指说:
  “枪,手枪和手提机关枪!上头都是凡士林,不看了!”
  序子睁大眼睛,怎么一个人屋里会摆这么多枪和子弹?也是高兴,我的孙三满屋里有那么多枪和子弹。也有想法:万一他高起兴来送我一把小手枪怎么办?醒转来又想:什么都好送人,就是枪不能随便送人;尤其是伢崽家。再一想:要是送我,我不会让人晓得的,我会收得好好的,收到我祖宗八代也找不到的地方。最后,——唉!伢崽家不玩这些东西的!不想想?几时拿得出手?婆、爸、妈、学堂先生,街上走路的大人看到我手捏着根枪,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像孙三满一样,有一根手枪挂在左边刀带上那还是好的;没有刀带挂在裤腰带上,背后衣服底下翘翘地让人看到胆寒也是好的;唔!不行,万一对面来个恶大人,一个耳巴子铲过来,把枪缴了,提着我手腕子:
  “妈个卖麻皮!哪里来的枪?敢插在腰杆上?你爹是哪个,找你爹去!”……
  好了,不想枪了。
  “三满,你叫人把枪和子弹收到床背后,人家也会晓得的!”序子说。
  “你讲哪样?我做哪样要收?东西是我的,我怕哪个?你这个鬼崽崽!你以为子弹和枪是偷来的、抢来的?晓不晓得,这是你孙三满打仗赢来的,叫做战利品!看到吗?那边是火炉膛,这边是手榴弹、子弹,挨得太近烤热了会爆炸。你个鬼崽崽!以为这点东西真的是老子偷来的?”三满讲完话转身和三婶娘笑。
  “你一个人,又不打仗,用得完这么多枪和子弹?”序子问。
  “我底下还有兵和官哪!”三叔说。
  “这么一讲,这点点东西又不够了……”
  “不够?不够军械库还有呀,他们身边都带着呀!要我房里这点走玩的东西做哪样?”
  “你怎么讲走玩就走玩?要是大家都学你这样走玩,子弹用光了,以后怎么打仗?”序子问。
  “我官大可以这样走玩,官小的不可以,当兵的更不可以!”
  “你摆官架子!哈!”序子笑得了不得。
  三满举起序子:
  “对。对!老子就是摆官架子!”
  对于兵刃这方面的探讨,好像表叔侄双方都没有得到填补漏洞的答案。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孙三满跟序子很接近,好像他两口子有点喜欢序子。姑公姑婆也喜欢序子,讲序子讲话既不像大人也不像小孩。问他:“你从哪个世界走出来的?”
  三表叔有好多手枪,一根又一根,曲尺,勃朗宁,左轮,格利威,捷克式……真是,真是好到没有讲场了。序子再也不想自己有枪了,不想了,看就够了,三表叔有就行了。序子一声不响地看三表叔擦枪。看他一件件一颗颗把手枪拆得鸡零狗碎。序子晓得这时候不能说话,不能呵气。要让三表叔清清楚楚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擦枪,就像不能碰醒“扛仙”的“仙娘”(巫婆)一样。这时候若是打落一颗螺丝的话,那漂亮的韦陀菩萨脸孔马上就会撕开成响炸雷的楚霸王,像刚刚屙出来的冒热气的老虎屎那么恶!
  他重新一件件凑合起来。先用黑里巴黜的肮脏布粗擦,再用新鲜绒布细擦。枪油有枪油好闻的香味,擦过的地方发出蓝光。他眯着一只眼睛往枪管里头瞄,有点像笑,不是笑。拿带硬毛的枪刷子在里头来回倒;还让序子看,“像不像望远镜?”
  表婶娘说:
  “你擦枪,让狗狗站远点,免得走火……”
  他“哼”了一声,理都不理。序子懂,子弹夹子摆得老远,怎么“走”法?
  最清脆好听的是装回来之后上空膛那“卡那”一声,雄极了!他也没细心体谅一下那么长久跪在旁边苦心守候的序子,哪怕是说一句:“你来一下!”唉!没有。
  序子在毯子这头,一动不动,眼前只当自己是“借东风”戏里头站在祭坛边上的小道童。孙三满才是念咒弄神的诸葛亮。
  三表婶娘拿了一堆吃货让序子吃,问序子喜欢哪样?
  “都喜欢!”(橘子啰,洋桃子啰!所谓的“奇异果”,就是乡里山上的“洋桃子”。几十年前外国人拿了我们的秧种去栽培,搞了点新名堂,弄得它又大又甜,还取个“奇异果”怪名字……序子的年代,洋桃子要到烂了才甜,烂了,吃了屙肚子,没有办法!板栗啰,鸡橛子啰!这东西讲给外人听讲不清楚。地萝卜啰!萼梨啰!除了甘蔗和地枇杷、地萝卜,序子生下来到现在,吃水果的知识,从来没见过甜的;简直是水果不酸不叫水果。)
  小孩子的肚量,比圣人的肚量还宽阔,酸、甜、苦、辣,什么都容得下。
  不过今天序子不怎么吃,他要看三满擦枪;当然,这一堆吃货,如果让他装进荷包拿转去吃,那就过年了。
  “这孩子怪!怎么不喜欢吃东西?”三表婶对三表叔说。
  “哪里哪里?你让他拿转去,看他吃不吃?他忙着看擦枪,好出去‘吹’!”三表叔说。
  “不是回去吹,我是自己要学!”序子赶紧解释。
  “那好!你现在把勃朗宁拆给我看!”
  “真的呀?”
  “来吧!想一想,先拆哪样?——
  “唔!退膛,脱弹夹子,不错,慢慢来;我们当学员的时候,晚上在被窝里还要闭到眼睛练,一分钟拆,一分半钟装……唔?哪个进屋?——你不要动,拆你的枪!”三表叔出房门,跟进门的人说话。
  掀布帘子进来的是刘文蛟满满。
  “喝!搞军火呀!”
  序子已把手枪拆完,向三表叔摊开双手。
  “装回去!”三表叔发口令。序子得令。
  “几时转来的?”
  “本来早转来了,在汉口船上炮弹出了点事,扯了好几天皮绊,不让运,后来找了丰悌,他帮了忙,才开条子让走。”文蛟说。
  “你这人糯!要是老子,给他两枪!汉阳兵工厂那帮狗日的就是怕恶,油皮涎脸,哼!你!下次你去,照我的办法,先报名‘老子是朱雀卅四师的!’他们马上就给你奉烟敬茶。你信不信?”
  “呵!你去,我信;我去,怕不行。”文蛟笑起来。
  “亏你以前还是北大学制革的,制革是一天到晚和牛皮混跤,怎么你一点牛皮味都没有?换句话讲,你屋里老人家那点仙气,怎么一点都没有影响你?”
  “我想嘛!出外办事,总是以不动火气最好。”文蛟说。
  “不动火气?哈!我的天!怎么你黄埔选了炮科?”三表叔大笑起来。
  “狗狗!”文蛟叔叔问,“你到这里弄枪弄炮做哪样?”
  三表婶娘说:“这伢崽一放学就来,就喜欢做他表叔徒弟!”
  序子听了这好话,不敢笑,怕表叔不认账。
  文蛟说:
  “你看我这个人,把正经事都忘记了。刚才戈平、竞青到我屋里,讲到黄埔同学这时候乘闹热都转来了,也算是难得。约一约,哪天到哪里吃点哪样,聚一聚……”
  “好嘛,好嘛!哪天就哪天,你叫人过来报一声就行!”三表叔说。
  “你看,找哪个扳拾?你们家大哥行不行?”
  “他呀!这哪行?口水鼻泥满天喷,你吃得下?况乎他也不会弄,吹是吹,弄起来翻天倒世,毫无个章法……”
  “老蓝师傅?”
  “太正经。同学见面,不能用办席的体例。”
  “搞一盘‘打波斯’?(这概念我至今不明白,朱雀城离波斯古帝国十万八千里,无仇恨渊源,怎么会将一个吃全羊的野餐会号称‘打波斯’?)”
  “你絮毛(开玩笑)!你以为是‘打野外’呀(野战演习)?冷风秋烟,落木凋零,做诗还可以;一群蠢卵西北风里在河滩‘打波斯’,怕是全城人都当笑话……”
  “你总是鄙薄这个那个,自己又不出个主意。”
  “老子不出主意,老子就是鄙薄!——这样吧!去问问戈平和竞青,看他们的意思。——老实讲,你晓得我这人这方面,嗯!这方面不是鄙薄,是浅薄;吃处无文化,给哪样吃哪样,都好!问他们,他们怎么讲就怎么好!我听令就是……”
  文蛟走了就走了,没想到吃完晚饭后反而又带了一大帮人来。竞青、戈平、魏城、魏云、冼敬节、舒庆云、贺怀山;也不晓得是哪个把幼麟也约来了,他和黄埔一点边也不沾,奇怪!奇怪!
  人一来,三表嫂躲到上边大表嫂房里去了。
  幼麟来到姑姑家,自然到上房去请安。
  姑爷问:
  “底下哪些人喧哗?”
  “得豫黄埔那帮同学,一起商量‘打波斯’的事。”
  “啉!好笑!快腊月天‘打波斯’,没听讲过!‘讨饭的困凌钩板(冰块),唱雪花飘飘,穷作乐!’哪个想出来的主意?江风呼啸,岸河苦寒,大家准备杀猪腌腊肉,买炭围炉过冬之际,几个老夫子居然要在河边‘打波斯’,一个人‘朝’不算,还‘朝’在一起,这就十分难得。他们是怎么商量的?我得去会会这几个‘朝神’才是,看看是哪家哪家的?”
  姑姑正跷起二郎腿抽水烟袋,听到姑父这话,举起纸媒子对着姑爷笑:
  “你未免太热心了,年轻人哪样不颠?人家正商量讨论得热火,你犯得上去浇瓢冷水?你有你的趣味,你那点老版子趣味跟年青人是跟不上了。大凡一个人老了,谈起年青人,总是鼻子嘴巴,哪样哪样长得如何之不得法;谈吐、举止,如何之没有教养。也不想想,你年青的时候,哪点是合乎规矩的?你眼前这场合就是自己喜欢自己,越老越喜欢,把自己的喜欢当做规矩,当做标准。你要晓得,黄昏不是早晨;你总不至于厌恶早晨的罢!
  “年青人颠,颠来颠去,不外乎是变个样子在商量切磋如何之长大。玩、颠,也不想想你年青时如何之玩和颠法?你去杀袁世凯做哪样?杀袁世凯和大冷天‘打波斯’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两代人不同的玩法?
  “你还笑!有哪样好笑?”
  姑父坐在直背椅子上,两手撑着膝头,摇摆身子,似乎是有点趣味藏在心头:
  “……你这么一讲,我还真后悔在东北躲难的时候,大雪天森林里头,怎么不跟我那帮朋友搞一盘‘打波斯’的餐会呢?你想吧,满森林周围都挂着雪花,一锅子热腾腾的羊肉,辣子大蒜盐,大碗高粱酒,呼喝叫号,千里外人迹罕到,简直是啊,简直是那个六朝时候谢燮所说的:‘峨峨六尺冰,飘飘千里雪,未塞袁安户,行封苏武节……’的意思了。错过了,错过了。苏武情怀那还是有一点的,不过不至于‘渴饮血,饥吞毡’的地步,搞一餐‘打波斯’还是可以的。我就是没搞。做哪样我当时有搞呢?我又不是特别的忙,几十里外乡里人看病,个把月才来这么半回。我一不打牌,二不下棋,枕头底下那把左轮擦了锈,锈了擦,可能袁世凯都把我忘了……
  “唉!那么有意思的环境,就没想到搞一盘‘打波斯’!”
  “听你口气,眼前不太像是反对那帮年青人‘打波斯’了?”姑妈揣着水烟袋,偏着头,两只大眼睛盯住姑爷。姑爷赶紧接着说:“反对?不反对!我只是口头思索而非实际力行;人这个东西,领会某一种境界有时候是需要引导的。幼麟,你讲呢?”
  幼麟自我冷冻已经好久:
  “是的,是的——姑妈、姑爷您两位休息罢!我想我到下房看看他们去——”不等回答,弯了弯腰就掀门帘子走了。
  今天晚上孙家父子不晓得怎么搞的?下房也正在热烈地开导得豫。得豫好像也正在醒悟——
  “我,我也不是硬是、觉得是、冷天是‘打波斯’不好的时候,我原先是听了不惯。你们想,老子怕过哪样?”
  竞青说:“我就讲过,你不是犟人。”
  “根本不是犟的问题!”得豫说。
  竞青宣布:
  “障碍排除。底下要研究在哪里架锅子。选点两处,第一处在堤溪,过跳岩长堤柳的那片河滩,方便是跳岩这头悬岩底下刘家铺子可以存放东西,随手拿。第二处在河下游的龙潭,有块两岸不挂边的岛,岛上有几棵高柏树,渡船来往,左边有座碾坊,碾坊背后有棵大树罩到。右边老远坡上也有座碾坊,这碾坊讲起来就老了,先有它,后有朱雀。龙潭形势没有堤溪动人,雄山、悬崖、堤柳、跳岩、河声……龙潭占便宜的是岛,外人可望而不可即。左边碾坊是龙潭,大树掩映,水波荡漾,亦是可观;右手远处坡上古碾坊也有棵大树遮被,涛声不断,大家看吧!哪处恰当?”
  “我看就堤溪吧!地点也近。”魏城说。
  “山风苦寒,若是热天就好!”戈平说。
  “那就龙潭吧!”又是魏城说。
  戈平指魏城脑壳说:
  “想也不想一想就改调!龙潭开阔,不过辎重运输比较费神。”
  “想到了。已经派两个骑兵到龙潭斥堠打前站。我也觉得龙潭好。远是远了点,不要紧的,除幼麟、怀山之外,大家都有马。有马的,八点半接官亭集合出发。幼麟、怀山明早晨正七点有正街轿行的滑竿到门口接应你们提前出发。还有一点,各人单独行动,不带护兵勤务。都听明白了!”竞青说。
  “那!那!”怀山问,“吃货哪个扳拾?还没有人讲起!”
  文蛟说:“先解决的就是吃货问题。我还认真费了点神。全部交给东门上‘高轩过’办妥。一切的一切请放心落肠。老板是我外甥的舅老倌的爹,五十多的里手!”
  “那就好!那就好!”大家一齐赞美的当口——
  落雨了。
  这雨,有时候十分讨嫌!
  晒谷子呀!讨嫁娘嫁女呀!开运动会呀!双十国庆节呀!哪家哪户老家伙做寿呀!唐朝岑参就讲过:
  朝登剑阁云随马,
  夜渡巴江雨洗兵。
  精彩!“雨洗兵”不见前人提起过;却是带兵的,人人都有的感觉经历。没有人喜欢。岑参把它弄成“落汤”诗,有意思了。威武阵式掀起整场天地热闹。
  这怎么办?回家吧!有什么怎么办?
  披蓑衣的披蓑衣,打伞的打伞,戴斗篷的戴斗篷。孙家的雨具卷逃一空。
  一下起雨来,万事皆霉。
  得豫送走客人之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想笑。笑又笑不出来:
  “有哪样好笑的?明天,纵然下午晴了,后天还是去不得的。草湿。捡来的柴还润着水,点不燃。大后天呢?又是雨,又是晴,又是雨……这狗日的天气你不能盼它,越盼越翘!这么夜,这么黑。
  “想象中的夜,大门外,过一层房顶就是河,就是虹桥。对岸一排吊脚楼都暗了,让满河的雾雨漾了,或者是一两下‘夜哭郎’点缀的夜吉……
  “人不晓得,有时候寂寞也有声音。那不是给耳朵听的。嗯!以前哪个狗目的有句诗还是词?——
  “‘潮打空城寂寞回’,这好!
  ……
  “我若是会做诗,有好多这类东西可以弄出来。诗这个东西让好多吃诗饭的弄馊了;像财主爷有钱,满屋子金银珠宝亮晃晃的东西;可惜了一肚子放得不是地方的学问……
  “那帮淋雨的还在赶路吧!好笑,想想他们回家的卵样子……”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天朗气清,秋色斑斓。在座的今天脾气都好,哪个不欠哪个的。
  大家憩睡在草地上,甚至有人找到块好地形,如斜卧在沙发上一般。
  冼敬节远远看见自己的坐骑,听得见快活的马嘶,懒洋洋地说:“嗳暧!晓不晓得古人说过:‘驴鸣似哭,马嘶如笑。’我听到我那匹马在笑。”
  “大概它看见你马裤底下的‘风纪扣’没扣。”舒庆云指着他颈根说。
  冼敬节一下子蹿起来,赶紧抓住裤子就扣:
  “我倒想起当年校长的一个笑话。有一次检阅,校长在台上见到第一排队列中一个学员的裤门大开,露出白色底裤,便指了指他问道:‘你!注意,你底下是什么?’那人上前一步大声回答:‘报告校长,我底下是营副!’”
  “不好笑!我听说的是孔祥熙问校长,校长说是陈诚!”
  
  “唉呀!哪!哪!其实这是个老段子。那时唐明皇才六岁,当着他婆武则天在明堂大排筵席的时候,表演了一出《长命女》,裤裆打开了,他二妹李华才四岁,和同年的寿昌公主对舞了一曲《西凉》时发现了哥哥的裤裆出问题,点了一些‘下面’的话,明皇说:‘我下面是岐王。’惹笑了大家。一千多年前的事,居然盖到校长头上……”
  “错!错到极!当年犊鼻裤,哪里来的裤子扣?何况还有袍子罩到,瞎扯蛋!”竞青说。
  老远的深秋流光展延到岛上,一片水波,似乎不见一个冷字。右手碾坊和那棵大老柳周围几株又瘦又高的乌桕正闪着朱丹。砣砣牛大、马大的围坝石头上长满两三寸厚的青苔。岛右的水静静地流动像一口深潭。倒影晃动光闪,几个妇女在岸边杵衣洗菜,甚至还有个人在上游钓鱼。这光景真像是瞎编的。
  不管那些闲谈闲景了,“打波斯”这场正戏马上就要开锣。
  这回人不多,黄埔系统加上幼麟刚好十个。十个,围成一圈,中间架座火炭炉子,合适得了不得。
  热天是不用炭炉子的,就那么凉着吃;一般的论“打波斯”,都是那么凉着来的。现在用炭炉子,也没有哪个会喊“这不合规矩”,他喊,就给他一个凉钵子端到旁边去!
  河滩上“打波斯”有四个重大内容。一,四大钵子:油辣子,花椒油,姜末子,芫荽、青蒜叶碎调成的盐水列于四方。(注意,是盐水,且不可用点滴之酱油。)二,火炉子上炖着从大锅子里捞起来的、切碎的羊肉。三,宰羊的羊血,一切的羊下水以及剩下的满锅子羊汤熬成稀饭。这稀饭有两个极端的特点:全世界找不到比它更难看的稀饭;也是全世界找不到比它更好吃的稀饭。(没吃过这稀饭的想也别想,命好的,找个机会去朱雀试试便会领悟称善。)四,酒,高粱烧或是包谷烧,每人面前一大碗,喝完了再添,酒缸就在旁边。
  人们就这么团团席地而坐开动起来。
  “打波斯”最令人通透“畅怀”这两个字。人原来就坐在草地上,一碗一碗的酒往喉咙里倒。尽兴的某一阶段往后便倒,仰望蓝天白云,自己跟自己议论一番之后再坐起来继续喝酒吃肉。滚烫的羊肉,辣椒加烧酒;蓝天,暖秋加河籁,由不得人不生慷慨之心,于是有人发奋要做荆轲,有人要做爱迪生,有人要做兴登堡……
  “唔?我刚才好像听到你骂我是卵堡?”
  “嗯!嗯!好像有这个意思。”
  “那我枪毙你个狗日的!”摸枪,没带枪。
  得豫、庆云和幼麟都不喝酒,既欣赏这灿烂秋光又欣赏烂醉的酒人。这顿“打波斯”不同凡响,妙就妙在恰到好处羊肉皮。皮,是个标准。咬不动皮就点明一切不够火候;火候过了,皮融了,肉稀烂成没有嚼头的一摊离骨的肉浆,起码沤十天擅气……不止是“打波斯”的羊,一切的羊肉都离不开这个谱。里手弄羊,高低在此。所以天下“老辣岩”(老手)都明白,“猪牛亲干哥,犬羊野妹子。”狗肉和羊肉是最难对付,最是讲究的——
  “看!'’得豫话语未落,一枪打下只斑鸠。
  所有的醉客都蹦起来——
  “哪个?”
  没等冒完烟,枪已经插回枪套。
  “得豫,你搞哪样名堂?”魏城问。
  “去捡斑鸠吧!”得豫说。
  “飞到,飞到,一枪就下来了,喝!喝!”庆云说。
  斑鸠捡回来了,没有脑壳。
  “你专打脑壳呀?你还、还来得才(及)选脑壳打呀?”敬节说。
  得豫提起那只斑鸠坐下来拔毛,拔完用指甲掐开肚子皮掏出肠子扔了,心和肝放回肚子里,顺手摘一根茅草捆好放进便衣荷包里。
  “这算哪样呢?”得豫不屑一提。
  “算哪样?你行得很咧!算哪样?”庆云说。
  “在行武里头,百步穿杨是平常事。你们文官少见多怪!”戈平说。
  “是,是,是。”文蛟说,“我确实是在军校听见过子弹打子弹。”
  “哼!那就是我。”得豫说。
  “吹!”文蛟说。
  “吹?问问四期同学,哪个不晓得?你想试试?”
  “怎么试?”
  “子弹打子弹没意思,我们换个玩法,就怕你没有胆。”得豫坐在地上,偏着脑壳微微笑。
  “枪,没有你准;胆子,不一定比你小!”文蛟说。
  “你认真?”得豫抬起头,“你真的认真?”
  “认真不认真不就是一句话,你摆出来吧!,”文蛟说。
  得豫站起来号召大家:
  “都请过来!都请过来!文蛟要跟我打赌。老实讲,我心里还真有点虚。他话呢!也亮出来了,我不答应实在也不好做人。现在各位都做个见证。他讲他胆子大,我呢也不认自己胆子小。我出的题目很简单。约一天,大家都在场,借他的儿子一回,让他脑壳顶上叠二十吊铜元,我一枪打不掉铜元,儿子死了,我赔两箩筐各型子弹,十根克虏伯步枪,三挺比利时轻机关,一副好匣子。——这还是刚从王家烈手上缴来的。儿子平安,各位也不能白看,请一桌好好的筵席算了。只是有一条:绝对保守秘密。”
  “你们两个朝啦?”戈平大叫起来,酒吓醒了,“妈个卖麻皮,青天白日开这么大的玩笑,拿自己亲生伢崽性命打赌!全世界少有!你想‘趣’瑞士的那段老古?”(威廉·泰尔故事)
  “斥!那算个卵!他两只手,我一只手!”得豫说。
  “三老不在了,没有人管文蛟;你爹还在,看你爹妈晓得了,不如何扇你耳巴子?”戈平说。
  得豫正色对大家说:“话在这里先讲明,哪个报我爹妈,我孙某人的脾气大家是晓得的……”说完,踩着草地到岸边,搭渡船上马走了。
  “看你这个表弟,你也不旁边帮两句腔?”怀山埋怨幼麟。
  幼麟解释道:“他打小的脾气,赌咒很认真,我就是这么喜欢他。”
  魏城、魏云两兄弟劝文蛟找得豫认个输,把这个事平了。事情太大了,要想清楚……要出事!出事!出事!
  文蛟说:
  “放心,各位放心!得豫的枪法我最信服……你们准备办席请客就是……”
  天麻麻亮,大家等着。
  还是那个平常检阅的大校场,南边远远地方就是棉寨,挖了好多供演习用的壕沟。
  没有特别事,哪个大清早上这里来?
  有气的对手会上这里来。不带刀枪,硬碰硬打到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输方爬不起来为止。双方用自己认为公道的方式解决公道。上百亩的所在,土细,不带岩砂,最适宜偃卧打滚。
  朱雀人把流血当粗茶淡饭。动不动就说:“上大校场去!”当然,也经常容易当街即兴闹这么一两回,搞得个鸡飞狗走,热锅喧汤。不花一个铜元看一场这么大的热闹,围了一大囤街坊邻里。亲戚熟人乘势做一些技术上的指导。
  “右脚!起右脚!揎腿,抬!抬!揽腰!揽!揽!”
  “扯‘谢砣’!(睾丸)”
  “嗳!嗳!不兴扯‘谢砣’!有本事来真的!”
  也有正吃午饭或晚饭的小孩子,端着饭碗看热闹的。吃一口饭看一眼,吃一口饭又看一眼,几乎把吃菜都忘记了。做妈的扯住他的衣领往后拽,大声骂道:“婊子养的,站远点看!”
  用画画的行话来讲,这应该称做“小写意”。
  “大泼墨”的来个群架。也是按规矩不带家伙的混战一场。开场到结尾无怒气,无恶相,“架跤”过程中甚至还跟旁边看闹热的熟人打招呼:
  “喝!你今天也来了!”
  田三爷和十二匹白马在沱江河岸辞世的场面,那简直是人神飞舞、色彩绚烂的大乐天敦煌壁画了。
  朱雀虽小,它四面是重叠大山,山上密林里住着温良守信的苗人。平常不打架,忍让,忍让,一直被逼到墙根、绝壁、悬崖边上,他“反”了!
  “小反”则相对斫杀;“大反”则吃药酒(可能是一种令人兴奋忘我的迷幻草药)。结伙千数百人,手持梭标镰刀斧头,身背菩萨,吆喝、擂鼓、吹着海角,迎着枪炮子弹来冲锋围城。
  他们过日子受伤害的机会多。蛇咬了,石头砸了,生疮流脓,斫柴背草扭了筋,挫了拐骨,屙痢打摆子,抽风扯羊痫……上山采把草药擂烂一敷,一熬,自己就是医院,自己就是医生,家家都有医生。
  说这段话的意思是告诉众人,朱雀之所以少见打架致残的人的原因是得益于这些苗药。
  甚至于街上讨饭的大雪天靠在街边没有冻死,也是由于苗族人给他们吃了一种“冷药”。
  昕说抬轿子的人吃一种“累药”;找不到嫁娘的人吃一种“爱药”——
  要是有医“饿”的药就好了!可惜!
  龙潭“打波斯”的人都肃立于大校场南头。时间是太阳恰好登在八角楼尖尖上。
  多了一个人,刘文蛟抱着,才三岁。
  这个也算是人的人,长得跟他爹一样,青堂脸,两只岩鹰样的眼睛,总是微微笑的嘴。
  这伢崽手里捏了根一尺多的甘蔗,放他下地还继续啃。他心无二用。
  “好远?”文蛟问。
  “你讲好远就好远。”得豫说。
  “你带的哪样枪?唉呀!这头号左轮,怕是咸丰、宣统年的吧!唉!你有的是枪嘛……你还真是……”竞青肃穆中带着感叹,“你看你,还是达姆弹(铅头子弹),你、你、你……”
  “这枪到不了五十米!”
  “三十米也难!”
  “那就二十米吧!”
  “二十就二十!”
  得豫从大家站住的位置向前迈了二十米:
  “把伢崽抱过来!”
  文蛟抱过来伢崽,“你站着不要动,脑壳上放两吊铜元,顶住不要让它们打落!我帮你拿着甘蔗等下再吃……”
  伢崽顶住四寸高的两吊铜元,当然一动不动,微微笑着觉得十分好玩。文蛟刚回到大家站的地方——
  枪响了。
  “铜元有见了!”伢崽摸着头顶大声嚷起来,“铜元有见了!”
  幼麟不想看正要转身,事情已经解决了。
  文蛟牵回伢崽,伢崽还想回去捡钱。
  “吃你的甘蔗,不要那些钱了,不要了!转屋里我送你钱。”文蛟说。
  得豫忽然来个大投弹式,手中握着的那根老左轮,被当做手榴弹远远抛到战壕那边去了。
  大家转身走出大校场,一切都静悄悄。
  打铜元的事,以后也没人提起。
  这些人老了,死了,埋进坟墓,直到写书的写出来之前,没有第二人讲过。三岁伢崽今天已经七十多岁,问他三岁时这件事,他也不记得。他:“喔!喔!喔!”
  讲明的筵席设在回龙阁准提庵。
  住持六十几岁,眉清目秀,谈吐文雅持重,很是读过不少书的用神。
  比丘尼们也十分生趣,一个个像是从佛龛上跳下来的,来回不停地端盘递杯。
  文蛟没有把伢崽带来,他预想和现实很不一样。少见的幽雅安静。菜这么好;所有在座的人都觉得之前或之后再不会遇到这么纯粹素净的菜肴了。
  一般佛寺和庵堂做起素菜来六根未净,起了些“素猪脚”、“素狮子头”、“素鸡”、“素火腿”、“素鱼”的名字,讨长官太太们的喜欢,赞赏的时候就会说一两句:
  “哎呀!这个那个,做得像真的火腿、真的鸡肉一样……”
  准提庵的不然。菜名就是“清蒸笋”、“腐竹卷子”、“蘑菇朵”、“豆腐葱油汤”、“葱爆笋片”、“清汤豆丝”、“清炒羊藿干丝”、“油焖香菇笋片”、“芥叶白菜朵”……
  幼麟问住持她们这些菜名的立意,回答得也很婉约:
  “是的,是这样的,让它们有纯真名字。”
  “很实在的,有的人怕不欣赏。”幼麟说。
  “熟悉的居士们才来的……”
  住持法号“清月”。
  没有酒也不觉得凄凉。大伙让某种力量降伏了。像读书一样,一个字、一筷子菜地推敲鉴赏,居然鸦雀无声。
  饭是庵堂的家常糙米;淡桃花似的红,有一点黏香,真是爽口。一小碗、一小碗的上,吃到不好意思再添。
  饭用完了,上清茶,几片茶叶,翠绿颜色,慢慢喝着,大家不晓得什么原故都肃坐起来,是不是脑壳里头还残留着昨天早上的死亡余韵?
  生活习惯不太讲究的人,居然饭后一个饱嗝都不打,可算是难得。
  步出庵门,下石坎子,各人只招招手,前前后后地散了,眼神都不会一会。
  让黄埔出来的这帮人心灵成这副样子,也真不容易。
  走到大桥头,得豫告诉幼麟说:
  “我看看大舅妈去。”东门城门洞在稻香村买了一包“仙鹅蛋”,一包酥糖,沿北门跟幼麟一路闲谈,走到后门口的时候,他说:
  “嗯嗯,嗯,大表嫂院坝的猪娘还咬人吗?”
  “无论猪公猪娘年年都咬,好,好,我也这么想。走前门吧!”幼麟笑起来。
  幼麟和得豫进了屋,真的只剩下大舅妈一个人在厨房,听到堂屋有人,走出来认不出是得豫,认出来之后又讲得豫长高了。
  “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有长场?”
  “其实这不叫‘长’,叫‘跳’。八岁跳一跳,一寸;讨嫁娘那几天跳一跳,又是一寸。死了,扯气的时候还要跳一跳,分分毫毫的,不大看得出了,只能看指甲。”大舅妈说。
  “喔?这是哪本书上讲的?从没听到过!”
  “书上没有的。我讲的!”大舅妈说。
  “你哪里听的?”
  “我婆讲的。这都是正经话。”大舅妈说,“今天你来得正好,夜饭吃我做的‘霉豆腐渣’——你九妹在外头做哪样?”
  “跟二哥一起。”
  “二哥呢?”
  “在北平、上海写文章。”
  “写哪样?”
  “写文章。”
  “写文章怎么个写法?养得活自家跟九妹?有算一种官吧?是不是师爷那类东西?”
  “大舅妈,外头好多事情我和你讲不清楚。你听我讲了也就算了。”得豫说。
  “是,是,外头的事情像打板栗,多得落下来你接都接不住,搞得一脑壳刺厉——哪天!你该到你家婆坟前烧点纸钱,你家婆送你出门时候交待过的,记得吗?这事情也该和你妈讲一声!”大舅妈说,“你也是晓得,你家婆最疼你,讲你几个表兄弟姐妹里你最正经,长大有出息,会做大,大哪样……?”
  “大人物。”幼麟补充。
  “会做大人物。大人物是哪样?”大舅妈问。
  “大人物就是大角色!”幼麟又补充。
  “唔!你看你,你自家看看你,你家婆讲得对不对?”大舅妈得意得好像打纸牌赢了两吊钱。
  “大舅妈!我这卵——我这、我这副样子做得哪样大角色?家婆疼外孙,哪样都好就是……”得豫想到当年向家婆大舅娘磕头辞别的场景,说不下去了。
  四婶娘和四满转来了,带来两个同事。跟着柳惠也转来了。
  “巴鲁来了!你看你看,威武成这副样子!”柳惠高兴得了不得,“田妹呢?怎么不带田妹一起来!”
  “不顺路,我和三哥去办事,绕路过来看大舅妈的。”
  序子说:“还买了两包点心。”
  “咦?狗狗哪里钻出来的?”
  “我早放学了,你们有看到。”序子说,“孙三满像个侠客!”
  “哈!他早就是个侠客了!”爸爸说。
  酒客四满说:“你看巧不巧,不晓得得豫来,我居然曹津三带转来一斤猪耳朵,半斤牛肉巴子,像是有‘报耳神’。”
  “那就好!那就好!”柳惠说,“我看幼麟把今早上倪家老表送来的两斤牛百叶顺手也炒了吧!难得大家聚集一堂。”
  于是大家分头动了起来。
  婆吩咐四婶娘:
  “田氏妹,你赶紧泡壶好茶来。”
  四婶娘应声去了。
  没忙的大家坐下。得豫问四满紫和:
  “四哥,你学堂忙不忙?”
  紫和说:
  “蚕季忙过几天,上半年雨多,桑不好,闹了一次瘟,是件轰烈大事,总算熬过去了。茧还可以,丝收成也好。眼前是理论课,快结束了,讲忙也算不得忙。”
  “丝往哪边送?”
  “还是桃源、常德。那边抱急。近年两湖的丝业受日本人造丝的压迫,有点不怎么景气……”
  “咦!你那架风琴呢?”得豫问幼麟。
  “哈!尽付祝融矣!……”话没讲完,起身到厨房去了。
  “得豫!你不要再提风琴的事。”婆说,“刘三老还送了一架大风琴给他,一场火把他的心都烧了。好久好久都没人提风琴的事了,你又提又提,怕又是几天的有好过。”
  “唉呀!我哪里晓得?嘿!真是对不住。”得豫低徊不已。
  幼麟从来的艺术局面,只在实行音乐、美术时候才露出性情。婆的设想和得豫的抱歉都多余了。他不会在过去的痛苦和未来的痛苦中停留太久。不是个过目不忘的“离恨天”;在情感正反两方面都没有郁结。
  堂屋中间大方桌底下有一张小方桌,天天吃饭就抽出来,再把靠板壁的一块圆桌面搁在上头,十个八个人吃饭就够坐了。
  一吃饭人就兴奋,就嚷。不是宣传,是开心。摆好调羹碗筷。老人和孩子先行就坐以免妨碍汤菜运行。这时候,性急的孩子见到好菜忍不住要先夹一筷子进口,迎来的自然是一个“波子脑壳”。
  佻皮的表哥会,序子不会。序子懂得大家一齐坐好才动筷子。不要人教,是习惯。
  讲到婆做的“霉豆腐渣”简直是神来之笔。
  一口高身尺多直径的陶钵子放在大灶靠墙尽头,冀以取得一些暖意。两斤黄豆子洗净泡软磨成豆渣安置于钵内。每天早晚烧菜时的高汤(不是青菜汤,是肉汤),不忘舀一勺淋在钵子里。天天如此,半个月或一个月,豆渣上满满长出两三寸长的绿毛。
  逢到客来,逢到自己高兴,婆就会舀两铁勺带毛的豆渣放进锅子里,多加麻油大蒜葱姜,少加干辣子炒这么一大碗待客。
  这宝物吃进嘴巴,很难用味觉范围的字眼来形容它。它太狎呢,太暧昧,好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美事。身上留下的那种微温、那种微香,实在说不出口。《东京梦华录》里头记载到一些食物和汤茶,也让人产生如此异想。
  幼麟炒来的那一大盘牛百叶也是一种神品。
  鲜,热,脆,嫩,滑,爽。
  序子一筷子进口,马上想到爷爷以前炒的那一盘牛肚子。那时太婆还在,爷爷当时那么恶——他笑了。
  柳惠说:
  “狗狗!我晓得你笑哪样!”
  “我晓得你晓得我笑哪样!”序子又笑。
  还有一大碗清汤鲜肉小丸子。清幽幽,冒着热气,上头浮着薄薄的黄瓜片。没想到黄瓜片会那么香,像新鲜茶叶,像初春映着天的杨柳芽……
  其余的下饭菜都好,猪油渣炒青辣子腊八豆豉,细姜丝炒冬笋;下酒菜当然也好,紫和四满面前的那盘猪耳朵和牛肉巴子……一个人对着,好满意。
  吃过饭,撤了饭桌,谈了一下刚才吃完的菜,抽水烟袋的抽水烟袋,抽纸烟的抽纸烟。
  序子最不喜欢半中腰夹进来的那两个不认识的湘潭和麻阳客人。一个在用根细竹签签剔牙。张大个嘴,把剔下的渣滓细心地又吃进嘴巴里,像当到众人公开擦屁股一样,真恶毒!真恶毒!另一个用手指头抠一把杯子里的茶叶送进嘴巴里嚼,不停地嚼,嚼到后来,茶叶就不见了,吃掉了。
  这两个客人听说是有学问的好人。世界上很多有学问的好人做些动作有时候也让人讨厌!
  孙三满悄悄告诉序子:
  “等下子,我和你爸爸去隔壁考棚,你去不去?”
  “去做哪样?”序子问。
  “去看名堂!”
  “哪样名堂?”
  “到了,你就晓得!你找你婆去要十根香,一盒洋火。”
  序子找婆去要洋火和香,婆说:
  “你要洋火和香做哪样?伢崽家走玩洋火会烧屋,你怕有怕烧屋?”
序子赶紧讲:
  “不是我要,是孙三满满要,他有事情要洋火和香。”
  “喔喔,晓得了,晓得了,我帮你取。”婆说。
  屋里的人散了,一个湘潭佬、一个麻阳佬也走了,客客气气,又鞠躬,又多谢。幼麟送走客人就跟得豫搭腔,咕哩咕噜,嗡里嗡咙,搞完就拉序子的手出文星街,拐北门,过大伯娘后门口,就到考棚。
  考棚是古时候读书人考试的地方。进大门口一块院坝,上坎子两扇木头大门,往里走左右两边就是考试的场所。往前几步,东西各有条不窄的死衙子。这衙子想来想去不晓得有什么用?还往里走是两边办公事的大房间;再往里走是个直廊,左右有栏杆靠椅,两边外头栽着紫荆和桑树;更往里走是厅,东西两边是房。考官住的。爷爷前些日子就住在考棚东厢房。
  孙三满就在西边死衙子墙脚根插上点燃的十根香。
  “哪!狗狗,看到那十根香了罢?老子要一枪一根香,一枪一根香,把火打熄。”
  讲完话,从右边腰杆抽出一根比利时勃朗宁。
  爸爸站在左手,不说一句话。
  孙三满两只眼睛盯住头一根香,慢吞吞地上了膛,第一枪响,第一根香熄了。他的手没有放下来打第二枪,第三枪,四,五,六,七,八,九,十,香全打熄了。
  摆了摆拿枪的手,插回枪套,告诉序子:
  “把十个子弹壳捡了!”
  序子捡回十颗子弹壳,交送孙三满满。
  “你不要啊?”孙三满满问。
  序子点头说要,放进上衣荷包里。
  前天在大校场打的那一枪,就这么一枪,嚇得那帮子人怕成那副样子,太不畅快,太不舒展了。
  “狗狗!你刚才讲孙三满满像哪样?”得豫问。
  “侠客!”序子说。
  “哪个侠客?”得豫问。
  “铜脚道人!”序子说。
  “我怎么会是铜脚道人?”
  “那吕宣良吧!”
  “我又不老,又没有白胡子,又没养两只神鹰……”
  “那欧阳后成吧!”
  “我那么小?”
  “那,那没有了。你要耐烦等几天,等我看《江湖奇侠传》看到哪个像你再讲……你等着吧!要是我看书看到完也没有像你的,你也不要难过。没有人有胆子讲你不是侠客。世界上没有人晓得你是侠客,只有我爸爸和我亲眼看到,我两个都可以赌咒。”
  序子和弟弟子厚睡爸妈脚这头。
  那一头爸妈中间还夹个两岁多的子光。
  这床,睡了二大三小居然不嫌挤,像口暖和的鸟巢。
  雀儿们不在冷天生蛋孵小雀儿,要三月阳春时才做这些事。要不然大雀儿出外打食的时候,没长毛的小红肉仔就冻死了。就算是暖和的三月间吧,做小雏儿的日子也不好过,有雨,有风,爸妈还要轮流拿翅膀当伞盖住他们。
  人就好。二大三小睡在床上,罩着帐子。热天的时候,天麻麻亮,蚊子在帐子外头响,非常响,古人叫做“蚊雷”,哄咙哄咙的,这譬喻实在是想得好。学堂的先生讲过的,天亮前叫着的这些蚊子,其实不是叫,是翅膀鼓动的声音,都是男的。男蚊子不咬人,只是想讨嫁娘;男多女少,就弄成这个热闹场面。女蚊子没有办法,她要生仔,生仔之前一定吃血。人啦!狗啦!猫儿呀!鸡啦!都吃,所以挨打,挨熏。
  到冬天就没有话说了。窗格子上糊了“夹帘纸”,风不透、冷不进。房子中间火炉膛燃着炭。人坐在矮板凳、矮椅子上做事,摆龙门阵、呷普洱茶,很是个味道。夜了,把火炉膛燃着的炭用旁边的灰盖了。(明天早晨拨开活灰,又会燃起来。)吹了美孚灯,放下帐子,大家钻进被窝,想讲话就讲两句,不想讲话闷头便睡,一宵就这么过去了。
  人的这种窝,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它牵住你一辈子的脑壳,牵住你的心。你受苦受难的时候,孤独伤心的时候,流落他乡的时候,被负义的人出卖的时候,你明明晓得那个窝和曾同在一窝里的人都星散了,流离了;他们一下子都会跑回你的心里,还是原来的容颜来安慰你,带回往日被窝里的温暖跟你那么近的眼睛看着眼睛,微笑……
  它是你一生最好的伤药,能治百病。
  这一天大清早,序子醒了。这个醒不像平常的醒。掀开帐子满屋子亮。他轻轻摇醒子厚:
  “老二,你看!”
  子厚看了也怪。
  爸爸也坐起来:
  “哈!一定是下雪了。”
  妈妈坐起来帮子光穿衣。大家也都跟着穿衣。
  子光想哭,刚咧开嘴,爸爸说:
  “这就没有道理了,你看,下雪了,还不赶紧起床去看?有什么好哭?”
  序子、子厚光着脚板踩在踏凳上穿袜穿鞋,两个人开了房门又开呷呷响的堂屋门。
  两兄弟对着想象不到的白色院坝,猛抽了几口冷气。
  地上几只麻雀看见有人,赶紧飞上屋顶。
  “都二月了,还这么下法?”婆也开了房门出来笑。
  爸爸性子特别好,牵着序子和子厚正出大门,站在门坎上停住了。远远看到笔架山城墙和面前田家白墙里头伸出来的红腊梅花都前前后后让雪罩在一起……
  “这雪好大!好!我们上街看去!”
  整条文星街,一下子白成那副样子,真让人不服气。雪一厚,原来街上叮叮当当的响动也都让雪吸了,静得只剩下“簌!簌”的脚步声。这声音平常听不见。好听!
  “哪!哪!唐朝张打油有首咏雪诗,听过吗?”爸爸问这个问题,并不指望两个伢崽回答,“天上一笼统,地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晓得地上黑窟窿是什么吗?”
  “井!”序子答。
  “白狗身上肿呢?”
  “雪嘛!”
  “咦?你怎么晓得的?”
  “好久了,放学时候同学早就传过!”
  爸爸有点扫兴,原以为会引起两兄弟一场开心。
  序子也没有故意装傻讨好爸爸的意思,说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滑稽诗。他若果真这么做,就是残忍。
  不过大人们一定要时时提防小孩装成无知来戏耍大人,让大人上当……
  小孩子长大以后当干部、领导,讲一段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你懂得抢地呼天地大笑一场作适当呼应配合,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落雪,不是只讨哪一个人、哪一家人高兴,所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整条文星街,没想到天生出那么多的雕塑家。若使用材料不是雪而是泥巴或铜,时光碰巧落到今天,那么,这世界的艺术中心就谈不上是法国的巴黎、纽约的苏荷,或是澳大利亚的墨尔本了。细心的评论家很容易在朱雀城文星街找出毕加索、米罗、亨利·摩尔、马里诺·马里尼……雕塑诸神的革命根据地。
  这些家家门口用雪材料堆出的雕塑妙品,绝对是反希腊、罗马的;绝对能令一生主张写实主义的大师徐悲鸿一见之下,气得吐血三升。它们罗列一街,大小不一,五官俱全,都是门内一家大小通夜之呕心杰作。
  尤其令人振奋感动的是唐马客家堵住大门口的那一砣足足两张方桌那么高的大圆球。纯粹毫无主题,抽象到极,莹澈,光滑,迎着曦光。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创世记》第一章一至五句)
  这明明白白是对唐马客门口的那砣大雪球说话的。
  上帝都说话了,唐马客却是不高兴。他在屋里喊,他出不来。他不晓得,也拿不定主意应该骂娘还是应该好笑。他也不敢开门。门一打开,那么大一砣雪涌进堂屋怎么办?他“深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干吼也吼不出个所以然。门口围了很多人。
  幼麟和他喊话:
  “老唐,我是幼麟,要我们怎么帮你?”
  “帮我查一查,是哪个狗日搞的名堂?”唐马客在屋里叫。
  “要查,也是以后的事;眼前想个办法让你一家出来!”
  听幼麟这么说,看热闹的人里头也有舍不得的:
  “那么好的东西,毁了可惜……”
  另一些人讲另一种话:
  “人家家门口,也要过日子嘛!这雪迟早要融,留不住的。”
  幼麟说:“大家转屋里,各人找把锄头、铲子来,把雪铲到花坛阴沟边不就是了嘛!街坊街里的……”
  一下子唐马客开了大门,又开了幺门,笑容可掬地出来多谢。他婆娘、妹崽、伢崽也都走出来,一副重见天日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一砣雪的事。
  唐马客不然,他想到人的别有用心,想到有人故意在他门口搞这个名堂。人既然出来了,就应该抒发一下:
  “我晓得有人要报仇!我晓得,他也心里明白!”
  “搞一砣雪球放在大门口,就算报仇了?”幼麟笑了,大家也笑了。
  “他要故意出我的丑!让我心里不好过!”唐马客说。
  “那就不是报仇。”旁边看热闹的人说,“称得上报仇二字,起码在你门口倒两桶粪。”
  唐马客一听火了:
  “那你来倒两桶试试看!”
  “怎么搞到我脑壳上了?我刚才还帮你铲雪来!”那人说。
  说来说去,兴致淡了,人渐渐散去。剩下幼麟和两个孩子。
  唐马客凑到幼麟耳边说:
  “上前天王家衙那王屠夫,牵了只拉潲水的老马娘来居然要跟我那匹‘单雄信’配种,这怎么行,我当然不答应,你看,不就来这一手嘛!”
  “这哪里说起呢?不可能!不可能!犯不上的!”幼麟想到王家衙王屠夫那一家的为人处事,“王家三代人很大气的,不会搞这类琐碎,不会!不会!——一夜间,三代人从陡陡坡滚那么一个大雪球到你门口,算是出你讲的那口气啦?太费神了。你也不好好想想!要你这么做,你做吗?划算吗?”
  讲道,讲道,太阳出来了,那么好的太阳,那么蓝的天。
  幼麟三个回文庙巷去了。
  这一天,雪融了。
  朱雀城里城外,大街小巷石板底下欢欢流着融雪的水。
  全城几十口井冒热气。打水人眼看井沿的羊齿蕨、孔雀蕨一寸一寸往上长。
  过跳岩、过桥的人光顾看天上雀儿飞,差点掉到河里。
  几个人来敲幼麟的门。
  欣安、一罕、藉春、韩山、方若一哄而人:
  “快!快!快!快!”
  “什么阵候?”
  “少问了!少问了!先和你去看你们家北门城墙的究竟。”
  也是怪,像变把戏,文星街不到两三个钟头,连雪屁也闻不到了。简直白费刚刚那场唐马客的一闹。到北门,放眼一路扫去,城墙根长满厚厚一层绿苔藓。
  “怎么搞的?诸葛亮搬兵也有这么快!一夜半天工夫,又下雪,又出太阳,又长那么多名堂……”幼麟摸不到头脑。
  韩山说:“我一早就起来,见一地雪,老子培养七八年不成功的假山石居然长出绿苔,打转一看,周围满墙都是;再一路奔石莲阁,我的天!岩头上的青苔脚都插不进。再才想到去报送一罕、方若、藉春,再来喊你。
  “你看这个春天,怎么一夜半天工夫做这么多事?”
  “年年都有春天,就这个春天特别‘春’。”欣安跟大家上了城墙,“哪!对门河金家园、喜鹊坡那一大片绿好像都浮在雾上,在动,看到吗?在动。……”
  “是不是有点问题喔?‘地暖则生异动’,比如讲地震什么的;有没有人屋里喂的狗、猫儿、鸡鸭这两天看出点什么没有?”方若问。
  “我倒是发现满街的‘狗扯把’(交配),这应该不算‘异动’。”藉春说。
  “春天嘛!万物萌始,有哪样事情做不出来?也不是说二月间来不得春,本就是早春二月了。问题是一夜间‘忽闪、忽闪’一下子都出来了,一场雪,一场太阳,两岸一下都绿了,这是说不过去的,让人觉得怪。——看老营哨那边的杏花,哪!擂草坡高头满山桐子花……像有个指挥官在吹哨子指挥……”方若说,“讲是讲‘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两天哪里见风?”
  “是地气‘沤’的关系。光是风,办不全这些事的。”一罕说。
  “唉!照韩山那么一讲,石莲阁应算是一座大盆景了。既然到处都是苍苔,没有地气是不行的。”幼麟搭了句腔。这境界正接应个石那句没有下联的上联“苍苔剔藓搜奇字”。
  韩山说:“苍苔这类东西最是傲岸,你有意奉承它,又是米汤,又是薄尿,又是蜜糖水,沐之浴之,老子照拂了七八年,一点响动都没有。昨晚一夜间,浑身包裹得绿意盎然,我都想不到这砣盆景仙女原来就是我多年来日夜侍候的糟糠之妻。”
  “有意思。石莲阁、玉皇阁、听涛山、凉水洞、柒梁洞、上溯的堤溪、老狮岩、蛤蟆洞,沿河两岸怕是都让苍苔打扮了,真是难以想象。不过来得快,怕走得也快,可能跟地球气流的哪个方面打错了招呼!”幼麟说。
  “千载难逢也是一种机遇;要好好看待我们这盘眼福运气。”一罕说,“看!那河上游的雪也融了,涨了水,怎么水还是绿的?还有点浅浅的粉红。”
  这条河平时不起大浪,它只不经意地拨动一大片鹅卵石的琴弦。夜半失眠的旅行人才会听见和理会这滩声,像二十里外战场上的喊杀。
  “粉红是太阳光映出的还没融透的雪水。”幼麟补充,“这样的小阳春天气,山上的蘑菇、菌子可就长多了。有空上山,一个人捡一百斤怕也不止。”
  几个人看了一盘风景便回到文星街幼麟家喝茶。
  茶是用一个瓦罐罐放在火炉膛熬的;颜色浓得怕人,喝进喉咙却是温润和顺。是贵州铜仁那边乡下人自己弄的,跟四川云南之普洱、沱茶那些名牌不是一种东西。
  各人围着火炉膛坐在矮椅子上。手中托着小小的瓦杯子。你一句、我一句,想到什么讲什么。一簸箕带壳炒花生横在面前。搞得一地花生壳。
  方若说:
  “……听到讲,玉公最近抓了个共产党,麻阳人,是红军队伍中跑出来的,名叫‘左唯一’,是个大学生,一抓就投降认错。”
  幼麟说:“这不太像个真名字,很牵强,左!唯一!近乎口号。”(作者按:这绝对是真名字。三十年代初一直到四十年代中,只要是朱雀人,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名字夸张得不近人情,在今天写出来,要是有人怀疑,我是完全理解的。不过请相信,左唯一,左执中,左自然,这属于一个人的三个名字,都是真的,一字不假。)
  “名字还真叫‘左唯一’,后来改做“左执中’,又改做‘左自然’,不断地改名字,怕是在迎合玉公的爱好吧!”一罕说。
  “玉公怜惜人才,在傅公祠腾出地方让他办个学校,起了个‘实验小学’的校名,李承恩做他的帮手。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放心让共产党办学校算得是玉公开明胸襟。”
  “看出什么措施主张没有?”幼麟问。
方若说:
  “一下子怎么看得出?从‘实验’两个字,应体会得出玉公对他的寄托。——要是他真能用共产党的办法搞出点儿童教育新名堂,我看,这可能对湘西是个大动静!”
  “听到讲他英文不错,哪个学堂毕业的?”韩山问。
  “弄不清,好像是北京朝阳大学……”方若答。
  “算了,算了!各位回想回想,凡是来路不明的牛皮客,一问到学历,总是报朝阳大学毕业。——咦!朝阳大学,朝阳大学到底如何了得?”藉春问。
  “是有一点了得!民国元年创办的硬牌子大学。‘南有东吴,北有朝阳’嘛!是个培养当官的政治学校。讲朝阳大学毕业,就像讲黄埔军校毕业,货色是比较扎实靠得住的——这跟个个都称自己是朝阳毕业的冒牌货不一样;懂三两旬英文当不了准。”幼麟说,“话讲转来,我倒是欣赏朱雀城出现一种新的教学法,尤其是共产党的。我想看看,这种‘实验’有趣的结果。我真有十分好奇的兴趣。”
  这帮好事朋友回家仍走北门。
  好多人在土地堂、洪公井这头看侯哑子站在城垛子上放风筝。风筝是只华羽的朱雀,展开煌煌然的翅膀,太阳贴身照得通体光艳,亮在蓝天之上,悠着,摆着,快二十多丈远了……
  侯哑子孤身站在城垛子上,右手指逗着远远的朱雀,左手稳稳握住“线扒子”。一般地说,平常日子是没有人敢爬在城垛子上凌虚而立的,他不单敢,还有胆子站着放风筝。
  他迎天而立的轻松,让脚底下的人十分之胆寒,只要稍微移动半步就会摔到几丈高的城墙外去。
  南风起了。不起南风他怎么会来放朱雀风筝呢?他日哑心不哑。昨晚的大雪,今早的太阳感动了他。他家的盆景假山上一定也长好厚的青苔,所以他一个人有理由屹立在城垛子上——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顺着手中的这根线,这个哑子艺术家,会见到南风和朱雀在蓝天上那一串梦的。
  可惜序子不在场。不在场也真不公道;可能是种缘分。一切事情都有个缘分。缘分这东西眼前的失落不意味过后未必不是个福分。但这次不是!
  侯朝神、侯哑子在城垛子上放朱雀风筝对序子实在是个终生遗恨。不再相依祸福的、无值望的大失落。
  序子把侯朝神、侯哑子当做心中绝对的神,从来都是他艺术的依归。比如说,今天出现的天气的神迹,全城都震动了,惟独序子不在乎。在这种年龄阶段的序子,世界出现什么他就承认什么。“你都出现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承认的?”惟独侯哑子站在城垛子上放风筝这件事实,那是序子全历史身上的一块肉,不应该不属于他,不应该没有他在场……
  胡藉春伯伯画画,龙执夫伯伯画画,爸爸也画画。他们画他们的,序子没有疼痒。既叫做画画,序子也未必说不可以。真正的画,只有侯朝神画风筝。
  序子放学的时候,绕边街到侯朝神家婆屋里去看侯朝神,那里不在,便到北门洪公井第二家上坎子侯朝神自己家里,一定看得到。要是街上遇到他,他就扮青自眼做自己的动作不理序子,好像不认得。也不一定故意装不认得,他这种发症候的人上了街,会把所有的人当做凡人的。
  哑子在屋里见到序子也不特别亲热,笑,或是扬手打招呼;看一眼就是。他画他的画,自言自语,序子自己乖乖地坐着,哑子一边画一边扯气。
  序子仔细记诵哑子的作画步骤。序子觉得哑子的画像菩萨、门神庄严,有古意。序子看哑子悬手作画,像将军勒马。
  画完了,哑子站立挺胸捏起拳头,手窝窝凑近嘴巴,吹起冲锋号,号吹完开始打鼓。聋哑人打鼓大多节奏失调,他心里的那种繁华可惜不得心应手。
  序子的来和去,侯哑子心里头的喜乐有本账,只可惜难以表达。到该吃饭的时候,他会打手势叫序子走;他明白只有条件给口干的序子水喝。
  (近百年的战乱,家乡子弟的凋亡,贫困、漫长残忍的文化绝灭过程中,侯哑子的风筝画作怎么还能苟存人间?
  和哑子交谈,不靠心灵靠什么?
  在高山之巅俯览脚下幽谷,大海岩上远望迷惘的水平线,请问你所为何事?哪里有什么实体?
  我一辈子从不投靠幻想,却得益于三位既聋且哑的画家的教诲。)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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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25

十六 (《收获》2011年第四期)

幼麟心血来潮,居然把序子送到左唯一那座实验小学做四年级学生。
  所谓实验小学的学生的命运,百分之百的像医学院实验室的小白老鼠。恰好,序子属鼠。
  幼麟绝对想不到序子进的是实验的地狱,是刀山、油锅、望乡台。
  序子以后的一生变化、幻遇、魔劫都得益于这次冶炼。所谓“福兮祸所托,祸兮福所依”,这十字真言对于序子的未来,是再准确也没有的了。
  让儒雅的幼麟在地上翻十个筋斗也摸不透他儿子命运的前后因果关系。
  幼麟会意左唯一在教学中将采取“辩证唯物主义”和“阶级”学说。这类理论放在实践课程中对孩子一定终生受用不尽。他微笑在幻想中直到一年后他的幻想破灭。
  他忘了左唯一是个叛徒!
  (傅公祠的“傅公”是哪个呢?
  他根本就不是朱雀人。不是朱雀人而能在朱雀竖祠堂的,就只数他这歹毒的第一个。他姓傅,名鼐,河北宛平人,从十八世纪中叶到十九世纪初,一辈子就是一个靠杀戮镇压苗族老百姓起家、发家的头号刽子手。主意多,手段狠,眼下的旅游旺地的所谓“南方长城”,就是他当年“平苗之功”得到上头嘉许的“一劳永逸”的称表。他的战功本事除湘西几个地区之外还延伸扩展到贵州一大片地方。另外一件事不晓得确不确实?他跟《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好像有来往,有兴趣的专家可以去查一查,查不到也不要来信问我,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和学问,不会回信的。)
  傅公祠跟陈家祠、田家祠、杨家祠不一样;跟三王庙、城隍庙更是不一样;连牛王庙、马王庙都不如。没有人纪念,连姓傅的本地人也有燃香火。没人纪念还是安安稳稳摆在那里,直到玉公想起可以办问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之名为实验小学,完全是“因人设事”。是有个想法需要实验一下才取的这个校名。要是抓的是强奸犯或山大王,就不会办这个实验小学了。
  傅公祠地址偏僻,在一切庙宇的末端。
  上岩脑坡左拐是文昌阁小学,石莲阁庵堂;不左拐而直穿闸子门便是前些文字一直提到的臭气熏天的牛皮作坊和广场。系列牛皮作坊在右手,未提到而将要提到的系列重要庙宇在左手。
  打古代起,名山古刹大多各找各的有利风水,各占各的合适山头,很少像东交民巷、建国门外外交大使馆们聚成一堆的那种搞法,只有朱雀的重要庙宇颠倒时空地摹仿外交体例一字连营。是上帝菩萨们托梦做主这样弄出来的?还是人间聪明可人使招别有用心研办出来的?是传统习惯还是摩登惰性?难以研究。
  第一座直径很深,石级森穆,左右陈植古柏沿坡而上的庙宇是玉皇阁。前头附设一座小小的牛王庙。
  隔壁是阎王殿,进门后左右四大金刚,穿堂后两边大殿全系列十殿阎罗王兼演绎各类阴间生动活泼场面,出席人物大小至少五百以上之数。
  继之是龙王庙、财神庙、送子娘娘庙、南华真君庙,然后到傅公祠。
  傅公祠下街肯定没有大庙了;拐弯抹角之末有口出名的“茶井”(专门适合泡茶之井),旁边一座祖传二层楼,住着全城著名大厨蓝师傅。
  柏茂带序子报名那天,好多序子的同学也由大人带着前来报名。都听说左先生严,又有新教学法,“严师出高徒”,孩子会有出息。
  校门口三十多级石坎子,两边石台,左右有雌雄狮子各一。进门照例有看祠人住屋。又是石坎子,穿过后来加建不伦不类的住人带尿骚的宿舍,再往上走,大石坎子十几坎,两边残破风雅花盆痕迹,东倒西歪,不成样子。进大殿,这大殿大,约莫三十米长四十米宽,殿主傅鼐不知存亡。几十个学生练功夫的地方,又可以做开会的礼堂,左手边夹板隔着一间装三四十学生的教室。往后走就是一个与大厅一样长、两丈把宽的石板天井,中间二十多坎石坎,两边分列斜坡可上到另一间有走廊的大教室。尽头小屋是教师备课室。另一头通向后花园。这个了不起的后花园就是前些文章写到的,朱国福的儿子拿飞镖打亭子的地方,讲过了就不讲了;没有讲的是进花园之前右手边有间瓦顶大茅坑,大得很惊人。夏天有很多蛆爬到路上来;不过这不要紧,有多少蛆就有好多吃蛆的“四喜”雀儿来对付它们。十只、十三、十五只像上饭馆一样热闹用餐。
  傅公祠的前前后后都讲完了。
  实验小学就两个人,一个左唯一,一个李承恩。李承恩是序子爸爸考棚小学时的六年级学生。“张校长!杀共产党了!”这句话就是他喊出来的。他长大了,现在当先生了。
  实验小学没有工人,摇上下课铃铛都是左、李两先生轮流担任,像戏台上帮忙打锣鼓的三花脸放下鼓槌赶紧上台唱戏一样,神气很让人好笑。
  左唯一上上下下跑,他无所不教,公民、书法、国语、自然、历史、常识、算术、十二路谭腿……可能他也曾想教唱歌,学生远远听到他“噢”过几声,都觉得实在难以下咽;他怕是哪里得到了消息,以后再也没提起唱歌的事。李承恩皮肤白,个子高,一头自来卷的黑发,可惜的是颈脖子太长,走起步来像鹅,嗓子也像鹅,所以唱不得歌的。也巧,怎么这一套李承恩也不行?所以说,朱雀城实验小学的音乐美术课最是不发达。他们两个是都承认的。
  用铁匠铺常用术语来说,李承恩是左唯一的“填锤”,得空也帮忙打学生,百十来个小学生,他管的是低班。
  实验小学没有校长。上头没有说,左唯一不能自封。学生从来没有叫过“左校长”;李承恩明白自己身份,学生叫他一声李先生就很好了。
  左唯一自己想不想做校长呢?未必想。等于世界上没有只带一个参谋的军长,名不副实地叫起来,自己也不便答应。
  实验小学没有牌子。岩脑坡文昌阁有“朱雀城模范小学”的牌子;登瀛街有“朱雀城女子小学”的牌子。应该有而没有,它就有应该有而没有的道理。
  朱雀城不大,出一点事不怕没有人研究的。
  左先生的恶原先看不出来。他是个大个子,大脸长脑壳,剪的头发比平头长,比分头短,像湿了水,根根竖着。小眼睛,远看脸上两颗小黑点,近看其实还是有眼珠的。面向着你的时候,不要以为他光是看你,他在看大家;也不要光以为他在看大家,有时他在看你。翘翘的小薄嘴唇。
  走近你时,他身上有股不像人的腥气扑你的鼻子。
  他从来不笑;你向他鞠躬行礼,他斜眼看你,好像牙科医生马上要对你动手的神气。
  有头脑或自以为有头脑的朱雀城乡亲父老,都兴高采烈地把亲生骨肉奉献到傅公祠实验小学左唯一爪子底下来。
  除张序子以外,还有楠木坪的朱一贵,史家衙的戴国祥、戴红云、戴振煌,西门街的顾凤生、顾远达,文星街的陈开远,孟公井白羊岭那边的陈文章,大桥头的欧敬云,滕家湾的陈良存,正街上的张长隆,岩脑坡的滕星杰,这一帮(帮字用在这里并不确切,太紧密了。应发音为“胖”,“胖”有聚集之义,却较为散漫轻松。方言含义及妙处在此。)讲是讲都是文昌阁转过来的旧袍泽,其实之外还有更多将要共患难的同窗新知。
  这一点也没有往文昌阁拉队伍起义的意思,只能算是老一辈人对新倾向的一种自由向往。没过几天事情就明白了——
  傅公祠没有小孩子们一点点回旋余地,像挤在簸箕里被筛来筛去、无可奈何的包谷子。后头的花园都是天生的石头群外加一口从未积水的深潭,学堂规定这是一个禁区,那就更没有哪块可以喊一喊、跑一跑的余地了。文昌阁对比起来那还有哪样可说的呢?人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到处都是绿萌荫子透过阳光的树,上上下下爱怎么跳、怎么跑都可以。何况还有名叫“兰泉”的井水!
  文昌阁模范小学的先生呢?大家都记得,没有一个不自得其乐。不管老少,不管脾气,风格各异,志趣不同,都跟学生、功课和自己的人格融洽在一起。把具有非常庄严意义的理性行为弄得这么温暖和富有人情味,让孩子们变成老人之后还会说:“那个世界真好!!!”
  何必让左唯一这种人办教育呢?他从来没有笑过。他在学生放学回家之前一次训话中表白过:
  “你以为我喜欢当你们这群东西的先生呀?”
  学生们也纳闷:
  “人怎么会一天到夜一肚子气呢?”
  早上他进教室,天天总是把手里几本书往讲台上重重一摔说:
  “好!来罢!”
  一副要和对手决一死战的神气。
  序子这一班同学,坐在第一排左手边是两个女的。保靖、花垣那边来的。一个叫王国珍,一个叫石玉秀。王国珍剪短头发;石玉秀梳猪尾巴辫子。王国珍不让人讨厌,是个大嘴巴;石玉秀脸白,不太会讲汉话,也不让人讨厌。左先生不特别把她们当做“女”的看。这两个女孩子不进“女小”,偏偏夹到实验小学来,怕都是一种后台面子货,不要是不行的。
  左唯一唯一够得上牛皮的,实验小学是他的私房,他随心所欲至极,连算术课的那些恼人纠葛,都让学生误会是他发明。当然,顺势他也有所发明,有所创造。他做哪样要把兔子和鸡关在一个笼子里呢?鸡从来就不跟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要是都关的是鸡,都关的是兔子,算术就不这么难做了。写算术书的人根本不懂,鸡和兔子从来不会关在一起的。他不懂,鸡跟鸭子、跟鹅也都不兴关在一起;公鸡母鸡关在一起倒是常见,公鸡和公鸡关在一起都会打得你死我活满身是血,赶场的时候,卖不出钱的。
  “鷄”字二十一画,写成“雞”十八画,二十一减十八等于三,打戴国祥三板子。戴国祥不认,不认加三板;还不认,再加三板。一共九板。戴国祥犟,骂娘,左唯一让两个不懂事的乡里同学拧住背胛,真打了九板子。因为戴国祥骂娘,又加了不记数的几板子。
  序子看过赤塘杀人斫脑壳,没有见过在教室真刀真枪大人打小孩。小孩当然打不过大人,凭哪样写错几笔字就打人呢?你是先生嘛!要是做学生不写错字,还要你左先生做哪样呢?
  “你转去报送你爹,就讲我左唯一打了你手板,教他来枪毙我!”左先生在教室就这么嚷。
  戴国祥挨打,又不是光彩的事,怎么好意思报送他爹?
  别个人报送了戴旅长,戴旅长特别高兴:
  “打得好!打得好!这小狗日的总要有个人怕才行!我多谢都来不及还枪毙但?告诉但,几时我请吃饭!严师出高徒嘛!放心打!放心打!”
  左唯一又听到传过来的话,打得更趾高气扬了。
  实验小学的学生写字用的都是毛笔。用毛笔当然要有砚台和墨。于是砚台和墨的关系,毛笔和铜笔帽的关系,写字的纸和书的关系,这些书和纸跟砚台、墨的关系,共同相处在一个不幸的书包里,上学,放学挂在肩膀上来回晃动,真像是背负一座苦难的炼狱。(喔!我忘记书包里还有沉重的石板和石笔。)
  朱雀城这时候铅笔和钢笔已经出现,上层人士把它们当成奢侈品在友朋之间亮相,实际用途却还没得到普遍信任。
  左先生规定学生每天要交一张五百字的小楷和一张三十个字的大楷。这负担很重,令人憔悴。
  小楷纸每直行二十五字,共二十行。每一直行写同样一个字。
  朱一贵懒,想赶紧写完交卷回家。便在一张小楷纸上写满了:
  “一、一、一……二、二、二……之、之、之……小、小、小……土、土、土……干、干、干……千、千、千……了、了、了……丁、丁、丁……十、十、十……大、大、大……口、口、口……乙、乙、乙……又、又、又……人、人、人……入、入、入……寸、寸、寸……工、工、工……八、八、八……子、子、子……”
  第二天早晨左先生上课改卷子看到朱一贵的小楷字,忽然惊跳起来:
  “哈!哈!哈!大家看看这个大书法家朱一贵写的小楷字,大家看,大家看,每个字不超过三笔!你真会省油!多一笔都不写,你哪里叫朱一贵?你应该改名字做‘猪一只’!你这么懒,懒成精了,来!过来,自家扛张长板凳过来!”
  朱一贵慢吞吞走到黑板底下扛出一张长板凳,嘴巴轻轻哼吟着……
  “趴下!”
  朱一贵只是骑在长板凳那一头不肯趴下,嘴巴还在哼吟。
  左先生仍然叫那两个乡下来的老把势帮忙紧紧按住朱一贵的肩膀,还拿脚拐子擒住腰身,左先生熟练地剥下朱一贵的裤子,一口气打了他十大板屁股。
  朱一贵比猪叫得还响。小孩子哪里懂得申叙委屈?做哪样当了先生就可以打学生?序子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想扑上去咬左唯一一口。咬哪里都行,咬得他血糊淋拉!
  朱一贵不是序子干哥他也决心要咬左唯一一口,他没有扑上去是因为他怕,他怕有一种他还不懂的规矩。
  这一盘朱一贵被打得好惨。打完了还趴在地上起不来。朱一贵这人从小就不会哭,哭得没有个章法。左唯一让张长隆和田时呇扶朱一贵回座位,回到座位坐不下,趴在桌子边上“呒,呒,呒”叫。
  “今天再写一张小字交来,写不完不准放学!”左唯一下了命令。
  朱一贵趴在桌子边痛苦地写了第二张小楷:
  “科、科、科……长、长、长……科、科、科……员、员、员……八、八、八……洞、洞、洞……神、神、神……仙、仙、仙……猪、猪、猪……朋、朋、朋……狗、狗、狗……友、友、友……吃、吃、吃……菜、菜、菜……喝、喝、喝……酒、酒、酒……鸡、鸡、鸡……飞、飞、飞……狗、狗、狗……走、走、走……”
  左唯一看着这张字,再看看朱一贵一拐一拐下岩坎子冷着脸说:“好家伙!我们明天算账!”
  第二天,左唯一交给朱一贵一张字条说:
  “今天我饶你一盘,照着我写的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写张小字,不准写出格,错一笔,打一板屁股!”
  纸上那二十字如下:
  “鹧、鸓、鹦、(燕鸟)、鹳、鸜、(鹿鸟)、鸞、麯、(梦廣)、(梦粦)、(梦妻)、黭、黯、黕、黪、黻、黼、(黹卒)、黹。”
  左唯一糟蹋伢崽的心思,大概是参考离傅公祠不远的阎王殿的路数。可能,他从里头找到了畅心的学问。
  左唯一打伢崽的板子是根楠竹子做的宝剑,长一米,厚一公分,宽四公分。把手底下有个眼,穿了一副红坠子。
  平时在院坝、走廊拿这把竹剑练功。练功的套路简单,仅做到活络血脉的程度。练完功,挂回到黑板旁边右手石灰墙钉子上。序子上课的时候几次走神在那把剑上;他想哪一天偷出来把它烧了。不行!左唯一没有了这把竹宝剑万一换了把更厉害的带尖的花椒木板子怎么办?……
  做父母的怎么会相信打小孩是为小孩好?让他们亲眼见识一下就好了。
  这算个什么实验?把亲生儿子一个个送去当白老鼠子。
  大家放学走在路上就自由说话。
  “左唯一他哪里还算共产党?做不出什么‘实验’的!他恨共产党才投降的;也恨抓他的国民党。他两边都恨。”唐运隆说,“所以打你(指朱一贵和序子),你爹妈是共产党;又打你(指戴国祥),你爹是国民党……他一肚子气讲不出口,就打你们这些两派党崽崽。”
  余茂盛讲:“所以吵,我爹生气就摔碗摔盆……”
  “你懂个屁!少插嘴!”滕代浩骂他。
  “左唯一也扫过我一脚!”辜庆余说。
  “你爹算个卵党!一个栽苕(白薯)的,左唯一扫你是嫌你穷。”田时(火口)说,“看你破破烂烂有顺眼。他有用手打你是怕打肮脏手,才用脚扫。大家想想看我这话对不对?打手板,伸出来的肮脏手他是不碰的,只拿竹宝剑尖尖拨弄高低悬空地打;若果伸出来的是干净手,他就会抓住手指尖一板一板地细细地、认真地打……”
  田应生赌咒,长大之后第一个要算账的就是左唯一,首先剥掉他裤子打一盘屁股。没想到第二天快上二堂课的时候,报应来得飞快,左唯一打了田应生十七板屁股。痛得他大声叫妈。为什么打应生呢?
  一群学生围着观看田应生表演——“左作揖,右作揖,叫做个左唯一;左鞠躬,右鞠躬,叫做个左执中;左转弯,右转弯,叫作个左自然……”
  田应生表演的时候,想不到看闹热群众有个真左唯一在里头。抓住田应生,叫两个学生擒住按紧在长板凳上,一边打,一边也念句子:
  “左、边、打,右、边、打,打、你、的、是、左、唯、一!”
  田应生后来对人讲:左唯一那诗,平仄不谐,缺韵。
  有天幼麟看到序子在一张红字上填墨。
  “这是哪个的字?”
  “左先生的字。”序子答。
  “你已经在临帖了,还描红做哪样?”幼麟问。
  “左先生卖给大家的,要大家描。”
  “好多钱一张?”幼麟问。
  “二十文一张。”序子答。
  “你买了几张?”
  “一百文五张。”
  “是不是个个都要买?”
  “也有穷伢崽买不起的。”
  “买不起的会怎么样?”
  “我看没怎么样。”
  “要是你不买呢?”
  “嘿!嘿!我可不敢不买!”序子很不随便地回答。
  幼麟拿了一张左唯一的红字书法去找高素儒。
  “看看这字!”
  高素儒举起字:
  “你们家狗狗写的?”
  “嘿!实验小学的书法家左唯一的大作。”幼麟忍住胸中不忿。
  “这不是千字文吗?怎么这种水平?”素儒问。
  “水平不水平,每张二十文,卖给学生描红之用!”幼麟说。
  “个个都要买吗?”
  “怕不至于。买得起的都买。听说他天天打学生,学生可能产生误解,以为多买几张会少挨点打……”
  素儒站起来把这张字看了又看:
  “看来这人真无丝毫共产党的派头了,令人失望,老王晓得了也会难过,真没出息!——这跟学堂里打拳的周师傅卖粑粑性质不同啊!”
  “底下怕还会出事,惟愿到此为止……”
  左唯一和李承恩开了个紧急会议。
  “分三个步骤办:一,到正街上洋铁铺买口烧开水炉子马上烧起来,再买十个搪瓷带耳朵杯子。二,收回所有的‘描红’;描过的、没描过的都收。三,查、查、查个水落石出,把线头理出来……”
  买过一张的,两张的,三张的,四张的,五张的。
  买五张的有十几个人。交回描过和没描过的都是准数;只有张序子缺了一张。问哪里去了?序子说他爸拿了。
  左唯一看了李承恩一眼。
  下午集合,左唯一讲话:
  “……大家都晓得,实验小学是个穷学堂,没有钱,怎么办?就可以不办学了?不可以。就要想办法。比如春天来了,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大家口干喝水,怎么喝?生水喝不得,喝了屙肚子。一定要喝开水,开水哪里来?要有开水炉子,炉子哪里来?我做先生,不像新嫁娘带有陪嫁的嫁妆,是光着手来的。眼看大家没有开水喝,只好写字让大家买。白天写,半夜写。大家一齐出力气,你们又得到练字的机会,开水炉子也就有了。我也就放心了。免得你们喝了井水回去拉肚子,说是我左唯一害的。开水炉子有了,今天起,我也不卖字了。特别告诉大家一声,开水不开不要喝,开水壶响哨子才喝。接开水要小心,免得烫手起泡。完了!”
  炉子有值日生照顾,真的时时都有开水喝了。甚至还有人带来小茶壶泡“糊米茶”(烧焦的锅巴泡茶可防肚泻),有钱的少爷们还讲究泡茶叶。他们用天真的行动帮忙打扮左唯一的“天下太平”世界。
  这说的是那帮年纪小、稍微遇到一点好就感动、就上当的同学。另外一帮在市井街头长大的孩子却不信这一套:
  “以为伢崽家好欺侮,揉伢崽家的钱,几笔狗脚字就想学王羲之。伢崽家以为买了他的字就少挨打,殊不知他一边卖,一边打,两样都没少。”
  “这下子好了!眼看把戏要戳穿了,居然买了个烧开水的火炉子来圆场。挡人耳目……”
  说这话的是戴振煌,戴国祥家的亲戚。论年纪他应该读中学了,据说是跟着大人到处跑码头耽误了学业,眼前只好委屈坐在小学四年级最后一排课桌边。
  没想到李承恩也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平仄仄都让他在后头听饱了。第二天早上一五一十报告了左唯一,左唯一咬牙说:“这伢崽阴险!”
  第二天第一堂课是“自然”。十四课的题目是“益鸟和害鸟”。课文:
  鸟的食性各种不同,有的喜欢吃谷类,有的喜欢吃小虫,又有些喜欢吃别种鸟类或小型的走兽。
  空中有许多有害的飞虫,要吸取我们的血;田野中有许多昆虫,要蛀蚀有用的木材,或侵害我们栽培的植物,但燕和莺有灵敏的眼睛,好捕食飞虫;啄木鸟有锥形的嘴,啄开树皮,找寻蠹虫吃;鹰和猫头鹰会捕鼠类等的小动物;所以它们都是有益的。
  麻雀是杂食的鸟类,各种东西都要吃的;但它特别喜欢吃谷类,所以称它为害鸟。喜鹊好啄食在地上的种子,这种习性,常为农人所憎恶。乌鸦虽吃掉许多谷物,但一方面也喜欢捕食害虫,所以,它有害处但也有好处。
  左唯一原先坐在讲台后边凳子上念这篇书,忽然大声一喝:
  “戴振煌!你不要打瞌睡!站起来!”
  戴振煌挺着胸脯站起来。他原本身体就好,大家回头看他,像个黄天霸:
  “我早上刚起来,打哪样瞌睡?”
  “我看见你打瞌睡!你还犟?你就是一种害鸟!是猫头鹰!”
  “猫头鹰是益鸟,你刚才才读过!”
  “你是混蛋,是害群之马!”骂完反身要去取竹宝剑。
  “左唯一!我日你妈!”戴振煌很快地挂上书包,戴上帽子,顺手右边就是教室后门,出去了。“左唯一,我日你妈!你卖狗脚字赚钱!伢崽家怕你,老子不怕你……”骂着、骂着已经下了石坎子。左唯一捏着宝剑追出去,戴振煌顺手就是好大一砣石头打在门格子上,“轰”的一声。
  “左唯一!你过来,老子不走!老子等你!你来!”
  左唯一连忙叫来李承恩,“抓住他!抓住他!”
  “轰!”又是一石头打在另一扇门格子上。
  李承恩伸出他那条长脖子左看右看,就是不敢追。
  戴振煌左右手各捏住一砣大青光岩,从从容容地走了。一边走一边骂,一直骂到街上。
  左唯一转回到教室里站着扯气,脸都白了:
  “同学们,不要学他。戴、戴、那个戴哪样?是个流氓,是个痞子,长大上赤塘坪挨斫脑壳,不要学他……下、下课!”
  学生看到这个场面,开始是怕,后来是偷偷子高兴,再后来是佩服戴振煌佩服到了不得的程度!就这么两岩头,打得左唯一、李承恩两个大人一动不动。
  “同学们!不要学他!”
  真好笑!就这么一下子,能学得会吗?
  这下好了!
  自从戴振煌闹革命以后,教室里头靠后两三排十几个人不再挨打了,风水都转到前头来。前头四五排人动不动就挨打。
  这个状况底下,好像打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其实,理由也是假的,都在左唯一的嘴巴子上。
  四月四日儿童节。大家都高兴的日子。
  左唯一晓不晓得今天是儿童节?晓得的。不晓得李承恩也会报他。
  左唯一偏生今天不高兴。是不是麻阳有人报信左唯一的爹妈今天发瘟死了?是不是左唯一家的祖坟让人挖了?没有呀!麻阳没有来人呀!上朝会的时候站在坎子上眼睛看都不看指着朱一贵、戴国祥还有陈文章和张序子:
  “出来!上前三步!”四个人上前两步了。
  “大家看看,他四个人像什么?”左唯一又命令四个转过身来面对群众,“他们四个是‘金蚊子’,外头光,里头一包屎!”
  (朱雀城把蚊子、苍蝇都叫“蚊子”。咬人吸血的蚊子叫“夜蚊子”,厕所里的红头苍蝇叫“金蚊子”,身上带麻点的叫“蛆蚊子”,一般叫“屎蚊子”。吃饭时在饭桌上下飞来飞去的叫“饭蚊子”,吃牛血的叫“牛蚊子”。)
  序子不晓得利害,还偷偷牵朱一贵的手问:
  “我们做错了哪样?”
  朱一贵甩开序子的手,皱着眉毛。
  “你们看!你们看!金蚊子还手牵手!”左唯一指着四个人间:
  “今天是什么日子?”
  序子答:
  “今天是儿童节。”
  左唯一问:
  “你们穿的是哪样衣服呀?”
  序子回答:
  “是海军服。”
  “做哪样要穿海军服呀?”左唯一问。
  “不晓得,我妈帮我穿的。”序子说完,其他三个也跟到说。
  “啊!”左唯一恍然大悟,“你们是小金蚊子,你们妈是老金蚊子!”说完大笑;他以为大家会跟着笑,大家都不想笑。
  序子有一点感觉,左唯一不喜欢海军服;陈文章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朱一贵担心在惩罚上;戴国祥一脸的不在乎。后来接到左唯一命令:
  “滚转去!”
  四个人回归原位,没有受到体罚。
  序子挨过打手板,很痛。看别的有经验的同学用左手捏着右手手腕,他也学;没有用的,跟没捏的一样痛。
  实验小学“老油子”学生在放学路上有时会传授一些江湖经验——滕代浩就是这一路人:
  “哪哪!你们进实验小学,开门见山头堂课脑壳里头就要预备一个道理:‘一点不要想讲道理。’对、错都由不得你。连左唯一自己都不懂什么道理不道理。就像他口干顺手舀一瓢凉水倒进嘴巴一样。他天性就恶。”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要忍得住手板痛、屁股痛,还要经得起狗日的左唯一拿最难听的话骂你和你的娘老子,弗乱尔之心志,丑到你没有地爿爿钻。他不是人!他跟所有世上的活人都有怨恨,他要向全世界的空气报仇!”
  “你们要‘以恶为师’,你们存苦难于身,正气有朝一日必将上达天听。”
  第二天头一堂算术课,滕代浩一个分数题,错得颠三倒四,被左唯一按在长板凳上打屁股,搞得天摇地动,那场光景,可是真的上达天听了。
  挨打成为家常便饭,久而久之,彼此也就适应了。
  四个小孩虽然没有因为穿海军衣服受罚,却是指明要做一星期值日生,放学之后打扫教室和倒痰盂的工作。
  (讲到吐痰吐口水,历史不缺这方面跟战争、道德修养有关的掌故材料。比如《后汉书·公孙瓒传》就有“始天下兵起,我谓唾掌而决”;又唐褚遂良也说:“帝欲自讨辽东,但遣一二慎将,唾手可取。”唐朝娄师德的弟弟被人吐口水在脸上说:“弄干净就行了。”娄师德说:“这怎么行?弄干净岂不是惹得他更加生气?让它自干算了!”聂绀弩几十年前有篇文章叫做《壁画》,说他没有出息的亲爹睡在床上懒得起来,顺口吐痰在身边的墙壁上,年深月久,墙壁上就出现一幅意境深远的抽象派壁画。我“文革”的时候在部队农场劳动三年,度过了三次春、夏、秋、冬。冬天夜晚集体在晒谷场看电视接受阶级教育,一人一张“马扎”乖乖坐着。因为天寒地冻,年纪大的老人咳嗽吐痰,部队领导就发话说:“不要随地吐痰!有痰就吞下去,助消化的!”)
  序子、戴国祥、朱一贵和陈文章做一星期的值日生并不觉得劳累。先把教室里所有的座椅倒盖到课桌上去,再用喷水壶把地面洒湿。扫完地,倒了垃圾,再把搬下来的座椅摆正。湿布、干布擦净黑板,拍净黑板擦子上的粉笔灰,放进讲台抽屉里,粉笔仔细地捡进盒子。
  好,这才开始认真地对付暾立在墙角的痰盂。大家一直都说,情愿打扫三遍爬蛆的茅室,也不愿光顾一次课堂的痰盂。因为要照料的这痰盂之外,还有那块淋漓亮炸摆痰盂的角落。那角落虽然不臭,却是比臭勾魂。它十足像绀弩老头家中那幅抽象壁画平铺在地面上,不过,更厚重,更璀璨。不需要你再添补想象;它本身就迸发出想象的万丈光芒。
  平常上课学生想吐口水、有鼻泥非擤不可的时候,都要时刻提防被那幅深奥的抽象画滑倒。
  四个人搞卫生大扫除到星期六的时候,兴趣来了,更想好上加好,让序子把他们家修筑花坛的小锄头和铲子拿来。他们像开采金刚钻那样小心在地面细细钉琢出半箩筐闪耀琉璃五色的坚硬晶体;用“克拉”计算,足足可以富强起码两个亚洲穷国;如果它真是金刚钻的话。
  这工程比起倒痰盂来,倒痰盂显得微不足道至极。双手各垫一张黄草纸捏住痰盂边,远远平举着,眼睛小心看路绝不要留恋痰盂里头浮游的东西;更不可这时候想到好吃的肉丸子汤和凉粉。屏住呼吸,从容步伐,来到茅室的时候站稳脚步,弯下身子,把痰盂里头的东西轻轻倒入茅室。
  打一桶水来,用小扫帚仔细把痰盂里外洗刷干净,拿回教室原来的角落放稳,倒半痰盂清水,再滴半调羹左右的石碳酸消毒药水。洋碱洗干净双手,唉!一星期的事总算做完了……
  星期一第一堂是国语课,左唯一故意东看西看,拿鼻子嗅了一嗅,问学生:
  “教室干净不干净?”
  学生同声回答:“干净!”
  “唔!是干净。我看该赏点哪样给这四个人。你们看,赏哪样好?”没人回答,“赏他们四个人再做一星期值日生!”左唯一说。
  朱一贵听到这话,眼睛一眨一眨地想哭,又不敢。
  序子也听得明明白白,他没有特别的反应。他从小就熟悉突然到来的事件。他身不由己。没有人告诉他人生从来就身不由己;只是经验习染而成的脾性。看赤塘坪斫脑壳,跟王伯躲到木里,“芹菜”和她的小男人,城里人的哭和笑。都是人;左先生也是人。人分大人和伢崽。有的大人喜欢打伢崽;有的大人喜欢疼伢崽。岩弄让“王腊渣”(马蜂)叮了,一边笑,一边拿隆庆的黄丝烟擦疱;有的伢崽脚杆上爬一只蚂蚁,吓得叫妈。花各有各的香。水有甜有苦。蘑菇有的好吃,有的吃了会死。身上有种叫“痒”,有种叫“痛”,有种叫“长疱”,有种叫“流血”。有的人读书,有的人不认得字。序子看过好多书,书里头的事都没有亲眼见过。书里头的人,要不特别的好就特别的坏……唉!王伯,你现在在哪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加添这一星期的值日打扫卫生也很快地过去了。
  序子对朱一贵说:“原先你犯不着哭的!”
  朱一贵说:“日左唯一的妈!他信口就是一星期!我怕他等一回又来一星期!”
  “老子差一点不放过他!?戴国祥说,叫马弁半夜爬墙进去擂他一餐!马弁不肯,讲他是‘天地君亲师’的‘师’。狗日的!那他妈那个‘师’随便打老子就行?”
  “‘英雄报仇,三年不晚!’”陈文章说,“等老子长大再讲!”
  家里大人也都奇怪,半个月前才穿了一回的海军服忽然不穿了?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个样子,自以为最懂得身边的子女。像只风筝,不管他飞到屋外头哪个天上,这边一收线,就会回到身边。做父母的不了解,一旦风筝放上了天,儿女们经历的世界,跟坐在屋里的父母可就大不一样了。儿女们有世故也有苦衷。自以为老成的父母,在某些方面其实头脑是很幼稚的。对左唯一的放纵和信任,就是最不懂事的一例。
  陈良存是个例外。在班上,年岁不大也不小,坐中间排靠板壁的位置。
  脸长长的,剃平头,他和同学、同学和他都没有发生纠葛,是个“好学生”。规规矩矩地坐着,读书的时候左右晃荡,苦着脸:“嗳,呀呀呀呀!暖,呀呀呀呀!”从没挨过打。左先生叫他做哪样他就做哪样;不叫他,他也不抢着去讨好。他像个“中年人”,爱流汗,一用功汗特别多。没人讲过他闲话,也没人忌垢他老实。
  家在沙湾。他妈每天和他一齐到傅公祠来,下雨和大太阳就躲到傅公祠对门人家房檐底下;平常日子就坐在傅公祠石坎子底下三坎那里做点给过路人缝补针线零碎事情。中饭陈良存就下来跟他妈一起吃,坐在坎子上轻轻说话。一小箩包谷饭,短筷子,三四条辣子萝卜干。喝两口水。
  晚上放学,两娘崽一起回家。
  陈良存鬓角有几根白头发。同学笑,他也笑。
  实验小学也发生过喜事。
  左唯一牙齿痛,左腮帮子肿得像半边屁股。
  在左唯一身上发生别的意外,对学生讲未必是个好事情:宿醉未醒,上早课还打着饱嗝;昨晚上把左手中指甲剪歪了,手指头还隐隐作痛;吃早饭,菠菜里头混了颗沙子,牙齿咔嘣一声……那是要打人的。人不高兴,不打人打什么?
  这一盘好了!左唯一的牙齿出毛病了。牙齿出毛病比哪里出毛病都厉害。
  眼前的左唯一正生活在人间的阎王殿里,上着刀山,下着油锅,满床乱滚。
  学生心里非常明白,朱雀城根本没有牙医,九十里外的乾城、所里也没有牙医;中医开方子吃汤药医牙痛总是讲牙齿上火,即使有效也远水救不了这个近火。街上有时候也听见叫着“先牙虫啊!”(“先”,这里解作动词,用手旋着根尖子往里插的意思)的外地江湖女牙医,这是靠不住的,不可信!
  所以学生们就希望朱雀城永远没有牙医,让左唯一的牙齿一痛痛它个五十年。
  李承恩像个外行接生婆,忙虽忙,却是插不上手。让学生从井里头打凉水,泡几条手巾来回递给李承恩敷在左唯一那块肿脸上。
  打水的学生办喜事似地快速奔跑,没想到狗日的左唯一也有今天!一点不累。
  序子这一班的学生“自由温习功课”。
  李承恩照顾左唯一的牙痛,还要照顾初小那一帮学生,来回地转。
  左唯一“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边痛得死去活来在床上滚,一边远远听着小屋底下那帮小混蛋在议论他的“朝政”。
  “讲讲看,牙齿痛和打屁股,两样东西,你们愿意选哪样?”
  “你去问左先生,让他挑!”
  “有人讲,牙齿痛,喝自己亲娘一杯奶就会消肿。”
  “他妈老都老了,七八十岁,哪浪还挤得出奶?”
  “有急事,再老也挤得出。”
  “滕代浩!你过来,我问你,如果你屋里有祖传医牙痛的仙药,这时候端到左先生面前孝敬他,你想,他以后还打不打你?”
  “我屋里没有这种仙药!”
  “我是讲‘如果’有……”
  “没有就没有,连‘如果’都没有!我送卯给左先生吃?”
  “你讲你送卵给左先生吃!”
  “你挑起来的!”
  “你讲的!你讲的!讲了讲了……”
  总而言之,左唯一牙痛,学生们过年。
  左唯一浑身都在绝望之中。每一粒细胞都疼痛难忍。太阳穴让一副铁钳子紧紧夹住,嘴巴里喷着火焰。
  到第三天,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学生们这三天都虎视眈眈,深怕忽然来了个神医下凡医好左唯一的牙齿。惟愿左唯一像齐桓公的下场,在临时砌成的围墙里几天几夜无人料理,死掉,烂掉,爬着蛆……
  学生们还小,知识有限,他们不晓得这种左唯一式的教学法中外文化史上从来就有。将来还有。
  有权力的人一旦走邪,在封闭的王国里,勿论大小,都有这种远景和前途。
  说时迟,那时快,学生心里正筹办一个开心的追悼会之际,左唯一的牙齿痛忽然好了。好得像从来没牙痛过一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初小班的龙正植看到左唯一痛得可怜,转屋里告诉他爹,他爹带了个山里苗医生到傅公祠,当晚就治好了。
  (不要少见多怪!治好了就是治好了。用这个方法每个人都可以试试。
  七瓣大蒜心,要真的白心,绿的不行。捣烂成泥,放在“养老穴”上。左边牙疼放右边,右边牙疼放左边,用纱布盖好,小绷带缠牢。十分钟至多十五分钟牙就不疼了。半个钟头取下绷带和纱布,用消毒过的缝衣针把凸起来的水泡捅一个小眼,让水流出来,拭净,再用纱布保护好。看到此处,读者不要写信跟我联系,我不是医生。自己做去就是,不会不灵。那个起水泡的地方过十天半月就会复元。复元过程皮肤有一点点不适,那是正常的。)
  左唯一头一件事是漱口之后进了一钵子稀饭,第二天大清早一钵子炖猪蹄,中午一钵子炖牛肉,晚上一钵子粉蒸肉外加两碗八宝饭。所有的亏损,一天工夫都补回来了。
  第四天大清早第一堂课,历史。
  左唯一坐在讲台后边椅子上:
  “十五课,‘俄国的革命运动’,上个星期已经讲过了,吴道美,站起来,背!”
  吴道美站起来,吴道美忘记了自己是吴道美,他以为左唯一因牙齿痛已经翘瓜瓜了,没想到返回人间活转来要人背书。“俄国的革命运动”,是有这么一回事,上星期是讲过的,他运动他的,和我有什么相干?你看,你看,我怎么背得出?
  左唯一提了个头:“大战开始,俄国也参加……”
  吴道美跟着说:“大战开始,俄国也参加……”
 “底下呢?”左唯一问。
  “底下呢?”吴道美跟着说。
  “好!你站好,不准动!——王本立,接着背。”左唯一懒洋洋地说。
  王本立站起来背:
  “俄国的革命运动。大战开始,俄国也参加,但因战事延长,国内食粮缺乏,顿起民食恐慌。那时,专制政府不知设法补救,人民遂起暴动。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的三月,国都地方的农民、工人高呼口号,高呼口号,嗯,高呼口号……”
  “实行革命,军队也有加入。”左唯一提了两句。
  “实行革命,军队也有加入,军队也有加入……”王本立卡了壳,站在那里。
  “张序子接下去!”左唯一闭着眼睛叫。
  “于是俄国政权遂人革党之手,成立临时政府,俄皇尼古拉二世被迫退位。但是革命后的政府,一切设施仍不能满足民众的要求,十一月里又起革命,推翻临时政府,组织劳农政府。劳农政府便是由劳工、兵士、农民代表组织的委员会去统治一切。领袖列宁宣布停止战争,即单独与德讲和;又从内部改革,谋经济上的救济,于一九一八年迁都莫斯科,实行共产,那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简称苏俄)的名称,从此为世人所注目。俄国的革命,是用政治革命的方法,去实行社会革命,他们的一切设施,把社会上旧有的制度尽行破坏,把有产阶级的团体尽行解散,政权归无产阶级所有,一切私有的东西都变为公有了。
  “自从实行以后,渐渐发现农民工作退步,物产减少,民生很感困苦,一九二一年起,实行新经济政策,就是允许农人可以私有农产品,个人可以经营小工厂、小商店等。于是市场恢复交易,商店开门营业,私人工厂也多设立,一切情形重见兴盛。”
  “俄国近年来,内部建设很是努力,五年计划已见实效,各国多与他恢复邦交,仍不失为世界上一个大国。”
  张序子一口气背完这十五课。(商务版一九三二年《复兴历史教科书》)
  “唔!你坐下!”左唯一又对王本立说,“你也坐下吧!”剩下吴道美站住一动不敢动。
  下课之前,打了吴道美五板手板。
  左唯一打人凭高兴,不高兴多打点,高兴少打点。特别高兴,两三天不打人。
  最好走玩的有一次打曾宪文。
  曾宪文家住在登瀛街拐弯快到道门口的地方,他爹是个榨粉的“粉客”。爹、妈、哥哥、姐姐和曾宪文,一屋都是榨粉的。
  榨粉这门行当跟体育场的单杠、双杠运动员一样,全家天没亮就参加榨粉,一个个都变成不知不觉的大力士。
  粉架子用很粗的硬木做成。一架物理学的杠杆大模型。支点、重点、力点,也就是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那种东西。
  一口大灶,大灶上一口大锅,锅里翻滚着开水。
  一砣粉团团从架子上经过一个有眼眼的钢筒压到锅里,变成全城人人碗里的猪肉粉条、牛肉粉条。
  曾宪文只比序子大一岁,却是要低着脑壳才看得到序子。伸出双手能把序子托起来。他脖子和脑壳一样粗,跟序子算是好朋友。为什么是好朋友呢?因为两个人都不喜欢算术。
  不过他不能跟序子坐在一起,原先他是跟戴振煌共一张后排桌子的,戴振煌“反水”以后他打单了,没有戴振煌他好凄凉,像个无依无靠的守寡婆娘;因为戴振煌算术好。
  这就是挨打的原因。
  左唯一打曾宪文在实验小学算一景。
  虽然讲,曾宪文长得没有左唯一高,起码还差一脑壳。论宽,论厚,论重,左唯一就谈不上什么体质了。
  没挨打之前,曾宪文就开始“哀!哀”地哼,作一些好像很必要的前奏曲,声音越哼越大,接着放口哭号。
  “自己脱裤子!趴下!”
  听到这命令,曾宪文就正式大叫起来。
  板子一下,曾宪文那种叫法简直弄得满房顶掉灰尘;好像左唯一正杀一百只猪那么热闹。
  放学走在街上,田应生就问曾宪文:
  “你完全有力气把左唯一按在长板凳上打他一餐屁股的。你做哪样乖乖让他打?你打左唯一一餐,也可为我们雪百年之恨嘛!”
  “你甚至一边打,一边命令他以后不准打我们!你可以跟他订个《马关条约》,这个如何,那个如何……你个死卵!板子还没碰屁股就喊声震天,你还秋瑾、谭嗣同,你还黄花岗七十二烈士?……”
  王家衙他爷爷、爹、三代杀猪的王学轩插嘴帮曾宪文:
  “古时候,历朝历代,杀皇帝、兄弟争位互相谋反的都有,就是没有打先生屁股的。你听说孔夫子、孟夫子挨他学生打过屁股没有?”
  “你妈个死卵!”滕代浩骂王学轩,“你和曾宪文都没有出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老子要是像你们两个这副卵体质,老早就参加义勇军,斩杀日本兵,收复东三省了……”
  这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一路发气,一路义愤填膺,话题又转到左唯一牙齿痛为什么一夜之间又好起来的问题上来。
  “是呀!神药嘛!到上海、到美国也好不了这么快!”余茂盛讲,“哪个造的孽?晓得吗?”
  序子说:“昨夜听我爹讲,是龙正植的爹帮忙请的苗师傅医好的!”
  “哪个龙正植?”唐运隆问。
  “一年级那个住师长公馆岩坎底下有玻璃窗子屋的龙卵秘书的崽龙正植!”田应生讲。
  “啊!那个‘波贝崽崽’(小极了的家伙)!罪恶滔天啊呀呀呸!‘惜恶莫如作恶之甚矣!’你个卵家伙!可把我们害苦了!你放虎归山罪难饶!你前生烧着断头香!你打饱嗝放屁使反劲!你投降害死满城人……”田应生文思泉涌。
  吴道美说:
  “那早上左唯一上课,我还真以为死人翻生,吓得我尿都出来了。——龙正植是个好伢崽,很乖的,怪不得,他有善心。”
  “狗日的左唯一,怎么不就一下子痛死算了呢?天老爷总有这个毛病,众人越是盼他死的人,天老爷总是让他长寿。”程少矶说。
  跟同学路上说话,序子心里一直不好过。书包越背越重。他并不希望左唯一牙齿痛马上死掉,打人骂人又不是杀人;就那么死了,那先生娘怎么办?那个刚生下来才两个月抱在手上的妹崽怎么办?人坏不一定都要盼他死,地球那么大,有廊场容他的……就是不明白,左先生做哪样那么恨人?讨厌人?大家跟他也没有几年,都长大了,都走了。左先生有一天也老了,会想到这些学生;这些学生也会想到好多先生。一个一个轮到想,想到先生好多的好,这种好,那种好。等想到左先生,都觉得不好,都恨他。有朝一日大家见了面,向这个先生行礼,向那个先生行礼,就是不理左先生,不跟他说话,不和他笑,不跟他行礼,记他的仇,他有什么好?
  这是很难懂的麻烦事。
  回家吃完夜饭,坐在堂屋里,就只妈和序子两个。
  妈问序子想哪样?
  “想好多事情。”
  “哪里的事情?”
  “学堂的事情。”
  “好好子读书,学堂有哪样子事情让你伢崽家操心的?”
  “你也不懂男学校的事,你只懂你女学校的事。”
  妈就笑了:
  “我怎么不懂,我哪样都懂。”
  “唉!”
  “你还叹气?”妈妈问。
  “比叹气还凶火的事都有……”序子说,“你们大人,做哪样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有的事很让人恼火,明明不懂又讲懂。明明一万件事,只懂一件,要讲懂一万件,蒙在鼓里,让人着急。你不懂,爸爸也不懂。都不懂。爷爷在,王伯在,他们或者会懂。”序子低着脑壳当真在发愁。
  “你们学堂真出了事了?”妈妈问。
  “嗯!”
  “哪样事?”
  “大家都盼左先生死!”序子说。
  妈妈睁大眼睛问:
  “这是怎么讲的?”
  “左先生太恶,打人,骂人,所以学生见他牙齿肿了几天,就盼他死,幸好他活过来了!学生还是盼他死!”序子说。
  “先生严一点,打打学生也是有的。学生心里不可以这么恶毒,挨一点打,就咒先生。”妈说。
  “不是,不是。左先生动不动就打人,还骂人,骂难听的话。自己有气就在学生身上出,打手板,打屁股……”序子说。
  “你挨过打屁股没有?”
  “还有曾。”序子说。
  “唉!你们伢崽家不懂大人的事,也难怪。他本来是共产党,让抓了,投降,没有办法。投了降,国民党作践他,共产党不认他,好委屈,好造孽,心里想不开,难免拿你们出气。”妈说。
  “你和爸爸也做过共产党,你们也没有拿学生出气。”
  “我跟你爸爸命比他好一点,那时候要是给抓到了,不投降就是斫脑壳。没有福气拿学生出气了!”
  “唉!那我就拿王伯做妈了!”序子说。
  “会的!唉!”
  两娘崽各叹了一口气。
  晚上,人都睡了,序子一个人趴在美孚灯底下做功课,写“自由作文”,题目是:《余家祝融之记》。
  祝融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是火神,就是管火的菩萨。字典上东说西说,又讲他跟伏羲、神农排在一起,叫做三皇。古时的人,信口开河,后来的人写在书上当做学问,拿来吓人自吹。祝融这两个字到现在来看,就是“烧屋”,哪家屋“挨烧”了,文雅的口气,就对人说“吾家遭祝融之灾矣”!……
  火烧屋的事,哪样都烧光了,是个倒霉的大事。我一边写一边有好过,不写算了。不写又写?已经写了那么长,翻了几回字典,不写有点可惜。
  城里哪家失火,大家都跑去看闹热。晓得失火的是熟人,就帮忙挑水救火,没有空看闹热了。失火的人家,老老小小都很可怜。眼睛看着屋里值钱的东西让大火烧掉,马上吃饭穿衣都成了事情。坐在火对面远远地哭,不敢走近去捡东西。
  我屋失火,只有我婆一个人在家。隔壁陈家吃鸦屁烟燃的火,我婆一个老娘子怎么救?出大门叫我,我和婆两个人也没有法子救。火在大门墙里头烧,连看都看不到。屋里没有人,人都在学堂。王伯不晓得到哪里做事去了。大家赶回来,房子也烧完了。
  烧光了房子还有哪样救场?大家都叹气,有的坐,有的站,婆坐在门口板凳上咬手指甲。婆咬手指甲不是烧了屋才咬,不烧屋,有空她就咬;这时候她咬得特别厉害。
  朱雀城木头房子多,动不动就燃火,一烧连着好几家,就像《三国演义》“火烧连营”。还有大人不在家的,伢崽家没有人抱,都烧成焦炭了。我看见了好伤心,也没有办法。城里有太平井,只那么一点点水,要是火大了,顶不到什么用场。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唉,唉,唉!
  第二天是星期六,交上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天。
  星期一照规矩开纪念周,上头来了个督学,戴眼镜的光脑壳对大家演讲。这个光脑壳每五分钟从裤袋里拿手巾擦一次眼镜,一共擦了十二次,就是说一个钟头过去了。学生一句话也没有听懂。看样子是湘乡人,那种话是最难懂的。有人开玩笑说,湘乡人对湘乡人讲话,他们自己也听不懂。学生没有交头接耳,直挺挺地立着,也没有人上茅室屙尿。督学讲完话。最后说:“我的话讲完了!”大家没听懂,就没有人鼓掌,只有左唯一一个人鼓。李承恩看到左唯一鼓了才赶紧来了两下。左唯一在督学背后打手势要大家鼓掌,大家也不明白。
  左唯一陪督学参观。旋了一圈没什么看头,就开后园的门,督学跨进后园,左唯一指着几棵大树说:
  “这是树!”
  “喔!”督学答应。
  督学是一个人来,没有随从。实验小学没有会客厅,初小课室尽头那间左唯一牙痛等死的小屋塞着一张床坐不得客人,也没有多余的凳子。高小班黑板底下那张长板凳是打屁股用的,没人想到搬给他坐。于是他就走了。左唯一送他下坎子,一直到看不见人。看不见人学生就用想象补充。过阎王殿了,过送子娘娘庙了,过牛王庙了——哈,到硝牛皮厂了。哈!浓浓地臭这个督学一顿,过玉皇阁天王庙了,出闸子了。出闸子到哪里去?左唯一送到哪里为止?督学是近视眼又不认得路,万一让拐子佬拐走了怎么办?是送到县政府还是教育局?到教育局那帮老家伙会不会跟他打一盘牙祭?不送到教育局而督学还没有吃中饭,那左唯一会不会请督学到面馆吃一碗炖牛肉面?要是请督学吃一碗炖牛肉面,要是没有请督学吃一碗炖牛肉面,这中间会不会有很大分别?这位督学孤苦伶仃的,看样子官阶不大,在军队里顶多怕只是个连长甚至连副。有一回来了个督学,县长、教育科长、教育局长都陪的,前呼后拥很有个样子。
  这样寒酸的督学来督哪样学咧?论怕,怕只有左唯一一个人怕了!
  星期一这个上午就那么空荡荡地打发掉了。
  中午同学各人吃各人带来的饭。饭盒里吃剩的菜端到开水炉子那边加点开水,就变成一碗高汤。这个试了那个试,觉得新鲜好玩。中午过了是下午。
  左唯一回来了。好像有点累,脚软,上坎子的时候双手甩得没有力气,眼皮搭搭的。这个督学看起来让左唯一很费了点神。
  上国语课,左唯一抱了一大叠本子放到讲台上,是作文本。也难怪他,星期六交上来的作文本,一个夜间连一个星期天整天都改完了。也没有空休息,找找人走一下玩,摆摆龙门阵。要不是他是个坏先生,原应该是个好先生的。他在椅子上坐下了。从一叠本子上取下顶子上第一本。
  “张序子——到讲台这边来——脸朝大家——”
  序子照着左先生的吩咐做了。
  “告诉大家,你的作文题目是什么?”
  “烧屋,题目是《余家祝融之记》。”序子说。
  左先生说:
  “大家听清楚了!张序子的‘自由作文’题目是《余家祝融之记》,就是烧屋。张序子的心跟别个人的心不同,别个人写朱雀城家山如何之秀丽,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景色之变化,城里城外老百姓过日子如何之太平融洽,父母兄弟在家如何之快乐温暖。他不写,他都看不见,他就喜欢写烧屋。自家的屋烧掉不算,还希望全城所有的房屋都火烧连营,可怜的伢崽烧成焦炭。城里太平井都救不了火,眼看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人,绝对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他们家烧屋,他无动于衷,光写他的婆坐在门口板凳上咬手指甲。讲讲看,张序子算不算个东西?简直是个奸贼,是个报信的探子!我为了同学喝开水方便写字义卖凑钱买开水炉子,他和他爹拿着我的字去报信,讲我骗娃娃赚钱。别看他年纪小小,记性好,会背书,心里一肚子不正经,长大绝对是个奸臣卖国贼!”
  序子弄不清左唯一发这么大火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我?你看吧!我就这么讲你。”左唯一用手指头敲序子脑袋,“你是个奸臣,你老子也是个奸臣,你一家,你妈,都是奸臣!你狼心狗肺,你看我做哪样?你以为你看我我就怕你了?我还要抽你的板子!——自己搬板凳,脱裤子!快!”
  序子站在那里好像没有醒转来。怎么一下子弄到自己脑壳上来了?一篇作文左先生发这么大的火——
  左唯一墙上取来宝剑,见序子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便来擒序子,没想到序子使了个“云手”挡开了。就这么一来一往弄了两三回合,左唯一到课堂前门大声喊来了李承恩,好不容易把序子按在长板凳上,来不及脱下裤子,歪歪斜斜地打了两三板。不想序子蹦了起来咬住左唯一捏宝剑的那只手的大拇指掌,咬住不放,李承恩慌了手脚,序子一点也不松口,还拿拳头乱扔。
  学生开始叫好,乱扔砚台,连序子身上也挨了两下。李承恩抬扶着左唯一败下阵去止血。序子从头到尾一滴眼泪都没流,就是累,喘气,不明不白地干了一场大仗。屁股那几板不算疼,腰杆那一板算是有点分量。大家把序子围起来,有的叫序子捡书包快走,等下左唯一李承恩转来不得了。曾宪文嚷:
  “哪里的事?两个大人打一个伢崽,你以为是赤塘坪啦?这算个卵学堂!日妈!”
  王学轩也嚷:
  “妈个屁!要动手,欺势(大家)就动手,老子也忍不住了!”
  左唯一和李承恩躲在高头小房里,憋着气,又怕事情闹大,“岂岂确确”在商量计策。
  然后李承恩一个人走出来站在坎子上说:
  “今天提早放学,张序子一个人留下!’,
  “日你妈,李承恩!,'曾宪文说,“你讲卵话!”
  张序子和大家一齐背着书包走了。
  张序子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挨打屁股。
  大部分同学都散了。曾宪文、王学轩、吴道美、王本立、滕代浩、唐运隆、余茂盛、田应生和张序子一齐走到赤塘坪。
  “有要紧,转屋里你爹问起,就讲和人打架!”王学轩讲。
  田应生愁眉苦脸:
  “明天呢?”
  “明天?”王学轩说,“明天还上那个卵学?不上了!那种学,有哪样好上?”
  “你讲哪个?”序子问。
  “我讲你!”王学轩讲,“你上了,两个人害死你!’'
  “我不上学有哪里好去?”序子问。
  “你扯谎嘛!肚子痛,学堂放假呀!慢慢子拖嘛!”吴道美说,“我讲是这么讲,其实也不是个办法。”
  曾宪文说:“反正我是不去实验小学了,不去了。我回文昌阁模范小学算了!我叫我(身小)大(小哥)和高校长讲一下,我把实情报送我身小大!”
  “拖有长的!”序子迟疑至极。
  曾宪文安慰序子:“这两天,我会来看你,我来邀你上学,然后带你出去走玩!一天帮你出一个计策。”转身问王学轩,“你呢?还上不上?”
  “我当然上。我要不上那还得了!我爹怕不擂死我!我忍辱偷生算了……”
  序子回到家里,第一眼就遇见爸爸。
  “怎么样?鼻青脸肿,学堂挨打啦?”
  “赤塘坪碰到野伢崽。”序子说。
  “胜败如何?”
  “比较激烈,我在他右手来了一口,跑了。”
  “他们几个人?”
  “两个人。”
  “晤!我看看,胳肢窝这里,手膀子这里,怎么搞到腰杆这里?都青了。”
  “砚台砸的!”
  “怎么砚台?”
  “他们也背书包。是文昌阁模范小学的。”
  “为哪样打起来?”
  “他骂我们的左唯一先生。”
  “唔!保护先生的名誉,好,值价!”爸爸从房里玻璃罐里取出两砣鸡蛋糕,“哪!奖品!以后碰到这类事情,特别要注意保护脑壳。打架有本事光用手,不能拿家伙,你应该先和他打招呼,各对各。哪能两个打一个?太不值价了!还拿砚台……”
  弩弩子厚在旁边看到序子身上的伤,很佩服。序子分了半边鸡蛋糕送他吃。
  第二天大清早曾宪文来邀序子上学。
  “咦?你不是道门口曾粉客屋里的伢崽吗?怎么绕路到我们文星街来邀序子上学?”
  妈见了奇怪。
  “左先生有事要我到洪公井找田景友,顺便过来的。”曾宪文讲。
  “喔!”妈先走了。
  出了大门,序子说:
  “你眼睛不眨就扯个大谎!”
  曾宪文说:
  “人一辈子过日子,一半是扯谎。”
  “哪个报送你的?”序子不懂。
  “胃先生,胃先生有一天顺口讲的,我觉得有意思,动不动就演给人听。”曾宪文很得意,忽然想到一件事,“喂!我问你,昨天左唯一打你的时候,做哪样你不骂他一句娘?你怎么一声都不哼?”
  “我哪里有空?我咬住他的手板开不得口。”序子说。
  “是,是,是!我把这个动作忘记了,那两个狗日还挨了大家好多砚台。那比骂娘实在多了,比骂一百句娘都好!——我们走北门,出东门到边街去看雕菩萨吧!”
  序子说:“该叫一声滕代浩,菩萨他都认得,叫得出名字。他还会扇古,扇好多古。”
  到边街看完一家又一家。
  “我总觉得,菩萨拿钱买好像不太合适,该想个别的办法。”话没讲完,让做菩萨的伙计听见了:
  “你两个角色背着书包逃学,还到这里放屁熏菩萨,留下名字,等下老子报送你先生去!”
  两个人马上跑了。
  “跑快点,莫让他们记住脸!”
  曾宪文非常认真领着序子往南门跑:
  “你有钱吗?”
  “有一百文!”序子答。
  “一百文?怎么只有一百文呢?”曾宪文感叹。
  “我每天上学,爹把一百文放到桌子上让我拿。”
  “我爹从来不送我一文钱上学。我屋的钱柜都上了锁,我爹拿着钥匙。你看,顾了陪你逃学,中饭盒都没有带。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肚子饿的问题,才想到逃学要花本钱的问题!一百文只买得到五个泡麻丸,牛肉面买一碗两个人只能分到吃。我想我们要找个地方歇一歇,走多了容易饿,还有,碰到熟人有点危险!”曾宪文说。
  “到三王庙旁边侯哑子家婆屋看侯哑子画风筝。”序子说。
  “去不得,去不得,去哪里都行就是去不得侯哑子那里。他和我有仇,我割过他放风筝的线,(割风筝线的办法是,在自己风筝线上涂胶水,粘上沙子,风筝和风筝交叉时,扯自己风筝线上下一磨一磨,人家的风筝线就断了,风筝就飞了。)这辈子算完了!”曾宪文说。说着说着到了大桥头。
  “上不上大桥?”序子问。
  “上吧!”
  大桥上鸡零狗碎的卖点不成东西的东西。老鼠药呀!草鞋呀!苗粑粑呀!苗鞋样花、围裙花呀!硫磺块块、明矾、青矾、绿矾呀!生铁块块呀,大小铁钉子呀!三两双牛皮钉鞋呀!针呀线呀!上大桥坎子边打豆腐那家关了门,曾宪文晓得,他婆娘跟一个撑船高村人跑了……
  下了大桥往大街上走的时候,孙家那位大爷正面走来,幸好人多,他眼睛又浸,序子在针线摊子一背就过去了。“呸!呸!”序子拍拍胸脯,吐了一吧口水。
  两个人往“大街”走去,右手边是奇峰寺,没有理会,一直往前走,走,走,走,到了小校场。
  小校场一望无涯,老远看人像颗绿豆。序子晓得更远的是蚕业学堂,再远就是埋太婆的张家祖坟那边了。左手老远是大营房,今天看起来“空山不见人,更无人语响”,四个蓝字写在墙上:“我武惟扬”。
  “有意思吗?”曾宪文问。
  “不太有意思。”序子答。
  两个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
  “一个人都没有!”序子说。
  “有人你又怕!”曾宪文说,“看太阳影子在裤裆子底下了,该转东门吃面去了!”两个人又往回走,“我想呀!我两个背着书包东走西走,好像是背了块逃学的招牌,让人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不很得法。”
  “听大人讲,他们以前逃学,书包都寄在土地堂。”序子说。
  “你讲是你们文星街靠北门那间?眼前由哪个驻防?”
  “罗师爷。”
  “不会是羝怀子吧!羝怀子这人不是坏,不是操守品行问题,是他把握不住自家。从‘朝神’讲,他不是文朝,也不是武朝,算是一种善朝。罗师爷百分之百是个文朝——托他办事比羝怀子放心。”曾宪文说。
  “他像个城里的隐士。”序子说。
  曾宪文很有主意地说:
  “这样吧!明天长宁哨有‘场’(墟集),路也不远,我们出门之前都把书包里头的书捡出来收好,只放几本简单东西在书包里,出门经土地堂就交给罗师爷,试试他的信用。”
  “不过两个人赶场,一百文怕不够,你能不能想办法。比如讲,弄它个三百文行不行?”
  “我一天只有一百文的。”序子说。
  “你不光是拿桌子上你爹规定的一百文。你晓不晓得你爹放钱的地方?你往那边多拿两百文,不就变做三百文了嘛!”曾宪文开导序子。
  序子说:“这不行的。不问过大人,随便拿家里的钱就叫做‘偷钱’。”
  “哎呀!哎呀!这怎么叫做‘偷’呢?自己屋里人的钱,又不是别家人的钱。拿别人家的钱才叫做‘偷’,拿自己家里人的钱叫做‘取’,都是一家人,取来用用嘛!”
  “嗯!”序子摇摆不定。已经对家里扯了谎,现在逃学,还要“取”家里的钱……
  曾宪文看到眼前这个局面:
  “到‘高轩过’吃面去吧!明天长宁哨的‘场’赶不成了,算了,你看怪不怪?我一身本事,到你面前,所有的主意都‘霉’了。”
  叫了一碗炖牛肉面,分做两碗吃。吃完面,曾宪文说:“还是面好,又好吃又经饱。——现在我们上北门,过跳岩,到金家园去看看。你去过金家园吗?”
  “没去过。金家园有哪样好看?”序子问。
  “普普通通,栽冬瓜、南瓜、黄瓜、萝卜,挑水,浇粪,没有哪样好看!”曾宪文懒洋洋地讲。
  “那你带我去做哪样?”
  “你想,闹热地方有熟人,又走不得,又还有半天才到放学时候,乱走乱走,碰到个卵人,全都垮讪了!你让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哎!不上金家园,上诸葛亮(武侯祠)!原先我怎么有想到诸葛亮?碰到熟人也不怕,我们可以讲风景好,来自习。我们可以假装看书……”曾宪文说完就走,序子跟着。
  过了大桥,右手一拐弯,没走好久就到了。上左手边石头坎子,爬两坎,回头看看;又爬两坎,又回头看看,越爬越高,回头看这一道河,这一排排长在脚底下的树顶,这太阳天,绿得好酿人!一点闹热声音都没有了,没有了,像在阎王殿的望乡台上回望人间。
  “喂,喂!看你两个角色,是逃学的吧?”
  一个穿灰色短袍、梳髻又长着一小撮胡子微微笑的中年人从庙里下山来,对曾宪文、序子两人讲话。
  “你卵眼睛还看得挺准,是逃学,怎么样?”曾宪文有点撒赖,“看你这个角色像个道士,讲!是不是道士?”
  那人见曾宪文恶声恶气,不下山了,坐在一砣岩头上微笑着,“是道士,是道士!”
  “你几时来诸葛亮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来诸葛亮,你还有生出来,怎么能见过我呢?——哦!”道士指着曾宪文,“你姓曾!你爹是道门口粉客是不是?”这一指,曾宪文完全垮了……
  “来,来,来!你两个跟我到庙里来。”
  进了屋,道士在水缸舀了两碗水送两个人喝。
  “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看你样子、脾气,跟你爹一模子扣的,连嗓子都像。我叫印庆福,讲一声你爹一定记得。我们是同班……”道士讲,两个人听。曾宪文觉得眼前站了个比左唯一还勾魂的人物,……我完了!我“阳关大道你不走,恶水险山路上行”,我朱雀城哪里不好闯?带序子这卵人爬到这高头来?我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是让我爹晓得了,我长九条腿也跑不脱……
  印庆福道士问:
  “你两个做哪样逃学?”
  序子说:“左唯一是个‘忘魂人’(不讲理的大恶人),一天到晚打人骂人,还骂人的爹妈野话!”
  “我看他造孽,不能见死不救,我陪他!”曾宪文说。
  印道士讲:“到处都在讲左唯一不是个东西,我早就闻名了,他会有报应,没想到你两个遭了他毒手!不要怕!要逃学就逃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们上课!给你们保驾!只是一点,我不讲出去’!你不讲碰见我,我也不讲我碰见你,鬼都有碰见,哪个都不碰见哪个!不就行了吗?”
  曾宪文听见道士那几句话,像是从阴司返回阳间:
  “啊!印家满满,我一辈子都有忘记你……”
  “嗳!不要叫‘满满’,这是凡尘的叫法;要叫我‘印道士’,或者是‘印师父’。我现在下山有事,你们喜欢留好久就留好久——”印道士讲完走了。
  曾宪文朝天伸了个懒腰——
  “嗳!咱英雄看风景来也!呵!呵——”
  这武侯祠也算座庙,又算个观。不大,两层楼,有八角走廊,印师父住在后头小经堂里。楼上锁到的是他书房。
  山底下,山周围,花都开过了。老远的蓝山,一层比一层浅,接在天和云里头。还有三两声“鬼贵阳”(杜鹃)叫。春天没有了。万寿宫外头有几个人在修补龙船。几个小混蛋在“滚钱”,仔细听,听得到嚷。
  太阳走到大桥那头去了,这边看过去剩下一大块有三个亮洞的紫色影子;也好看,在水面晃来晃去。
  口干;两个又到后头水缸舀了水喝。
  喝完水,曾宪文问序子:
  “长宁哨赶场,你到底去不去?”
  “我有讲我有去!”
  “那明天在罗师爷公馆门口会合。现在各走各路,你先下山。”
  曾宪文从树缝里见张序子走到底了,才一个人懒洋洋地放步子往下落。想到自己这么一大砣人,肩膀上挂着一口逃学的空书包,眼前一片太阳快要落山的景致,不免悲从中来,浮出古人的诗意——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序子绕北门土地堂看了一下,罗师爷不在。地下铺了些稻草,神龛上清清爽爽,没有哪样不放心的,便直接回到家里。
  爸爸在书房画通草画:
  “唔?回来啦!有没有碰到昨天打架那两个角色?”
  “有碰到!”序子进房放下书包,又到堂屋方桌子边凑着那口大茶壶喝了两口糊米茶。看到子厚从院坝进来,便拉他到后屋大伯娘院坝问他:
  “你怎么今天有跟妈到学堂?”
  “妈讲要到县政府开会,有好带我。”
  “子光呢?”
  “乡里那个朱身小姨抱着,怕是在街上走玩。”
  “我从街上转来有见到,不在街上。”
  “在街上!”子厚说。
  “唔!在就在;今天有哪个客来屋?”
  “没有客来屋。有个讨饭的来,婆送了碗饭给他。”
  “二天有人来,你要多看几眼,听他讲哪样,好报送我。”序子关照子厚。
  “嗯!”子厚答应。
  吃晚饭大家都回来,问朱身小姨,果然在街上看人“旋糖”。
  四满这盘没喝醉回来,算是难得,大家都好笑。四婶娘把她妹崽子端交送朱劓、姨管一管,跟婆和妈妈一齐在厨房忙。一下子四满和爸爸摆好圆桌,菜来齐了,大家坐下来吃饭。朱身小姨坐在桌子外头椅子一边自己吃一口,一边左一口右一口喂子光和子端。
  序子的饭量今天特别之足,一口气添了三碗。以前被人称做“菜客”;就是讲,他忘记了旁边有人只顾自己大筷子夹菜。今天子厚注意到这一点,吃好几口饭才夹一小筷子菜,跟以前很不一样。
  吃完饭,各人回屋,序子端了一本《江湖奇侠传》看。爸爸觉得奇怪:
  “你还在看《江湖奇侠传》?是不是准备啃熟它?——咦?这几天不见你带功课转来做?”
  “左先生的妈死了!”序子很快扯了个谎。
  “左先生死了妈,跟你们做功课有哪样关系?”爸爸问。
  “有关系才不让我们做功课。没有关系就让我们做了!”序子回答得很从容。
  “妈都死了,他哪里还顾得上让学生做功课?这也是人之常情。”妈接着序子的话说。
  等了一会,爸说:
  “从教育角度上看,我还真有点想不通!”
  “嘿!你还真有点好笑!”妈一边织头绳衣(打毛线衣),一边说,“我还怪他妈死了怎么不赶紧回麻阳?”
  “……这倒是啊!这边难过得忘记让学生做功课;那边妈死了又不回去料理后事!”爸爸纳闷,“或者是向玉公请过假不让回去?他到底还是个被监督人员……”
  “不清楚!我不愿多想!”妈说。
  一宵无话,第二天吃早饭后,序子进房拿书包的时候,闪到刻着“有香有色”的柜子旁边,打开两扇玻璃门,从五叠铜元上头取了两个一百文的铜元,慢吞吞取了桌上的一百文。一百文放左边的裤袋,一百文放右边裤袋,一百文放上衣口袋。免得三个铜元放在一起半路上吵出响声来。这是昨晚上睡在床上计谋好的。现在是调匀呼吸,背上书包,自自然然迈出房门。
  妈见序子要走,赶忙说:
  “狗狗!你不想顺路跟我走一段?”
  序子吓了一跳。
  “——喝!我赶急上北门老菜场邀唐运隆!”说完撒腿直奔北门土地堂。
  曾宪文老早躲在土地堂正和罗师爷说话。这土地堂里黑暗至极,不是初一十五装香烧纸,少有人往里头看一眼的。寄存书包的问题早已谈妥。这么气壮山河的大事,答应得如此淡然从容,太“搜孤救孤”了!虽然讲,往日对罗师爷没有冒犯失礼之处,这就是最让人难为情的地方了,没想过在他身上居然还刮得出价值和意义。
  临走的时候,罗师爷送到门口说了一句:
  “子不及见子由,而颜回藐之。”
  两个人走到考棚门口,曾宪文问序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序子说:“不会有什么意思的。他喜欢信口乱说。我听我爸讲过,滕先生以前也是佩服他,记下他的话,以为是文学奇景,照他讲的句子去查书,查《论语》,查《孟子》,查朱熹,查《庄子》,前腔不搭后语,才晓得是讲梦话。罗师爷过去是读过好多书的,人一‘朝’,读过的书页数一乱,书就不像书了。”
  “唉!造孽!世界上好多好人好得这么‘细’;粗心人也都照顾不过来。——你讲讲看,那天你怎么敢咬左唯一那一口?”曾宪文说。
  “我不咬左唯一咬哪个?他打我,我薅他的宝剑,他叫李承恩按住我,要剥我裤子。王国珍、石玉秀两个妹崽坐在旁边看老子挨打屁股,这还了得?老子就狠狠地来他一口!”序子边走边打手势。
  “老实话,那天我真佩服你!你简直是孙中山号逸仙!简直是黄兴字克强!我就后悔前几天挨打屁股不像你,我手劲大又欺砣,一定打得左唯一李承恩‘涝脚渲天’,我就是怕,我前怕爹后怕左唯一,怕天地君亲师!—一你想,左唯一那手指娘好了没有?”曾宪文问。
  “一时好不了这么快的!都咬进脆骨了,我满嘴巴都是血,这一盘,怕是比他那个牙齿疼要费点时间!我最希望我长毒牙。”序子说。
  “你看,他会不会去找你爹你妈,报你咬他的手指娘,要你爹妈赔钱养伤?”曾宪文问。
  “要是这样,我就完台了!一定完台了!你晓有晓得这两天我扯了多少谎,有想到我怎么这么会扯谎?我随口就来个谎,有想到我怎么这么会扯谎?我以前做哪样就这么子蠢?不敢扯谎。不扯谎的人把半个世界都让送别人!扯谎比做诗容易多了。做诗讲空话,扯谎办实事。——我还要再想下去,讲有定长大写一本书……昨天夜间,我爹看出点板眼,我吓了一大跳。他问我,这两天不见我带功课回来做?你猜我怎么回他?”
  曾宪文摇头。
  “我讲左唯一妈死了!他光顾到愁,没有空安排功课我们做。”
  “他信吗?”
  “我爹我妈都信,还把话吵到别处去了。”
  “哈!有一天会找你算账的!”
  “哈!那一天我长大了!”
  长宁哨才几里地,讲几句话就到了。
  “场”不算大,人倒是挤。不挤不叫“场”。
  “场”这个东西像洋人的“派对”,隔几天,来这么一下,洋人的“派对”大多在晚上点着蜡烛电灯搞;“赶场”在大太阳底下光明正大地搞。男女也弄名堂。在“场”的边沿十七八岁的男伢崽站成一堆,十七八岁的妹崽家站成一堆,互相开玩笑,唱情歌,唱对了的另外单独约时间会面。洋人的“派对”借音乐葡萄酒力量增加勇气,搂搂抱抱,躲在阴影里“打波”,弄错了别人老婆就丢手套在面前,约时间比剑或开枪,倒一个算一个,甚至打黑枪追杀。听起来好像不怎么爽朗流利。“赶场”上千年的规矩,不管科学文明如何之开发,传统的程式到今天倒是从来不变。外头旅游的客人千万不要异想天开插一手,千万千万!个别人的冒犯很可能会被“旋”掉脑袋或“鸡公”,集体的冒失鬼也很可能集体地被旋掉人体上的一些部分。这是一种接待外来客人的习俗,不可等闲视之。不信的人就去试试看!
  当然,赶场终究是赶场。各种相亲的方式都是借题发挥,是“偏题”而非“主题”。
  主题是大家一起走玩,凑成隔不几天来一次的欢乐。牛、马、猪、羊、鸡、鸭、鹅、猫、狗、鱼、鳖、虾、蟹、青菜、萝卜、大蒜、辣子、青葱、金、银、铜、铁、锡、打卦、算命、拔牙、刮痧、拔火罐、“先”牙虫、老鼠药、灭蚤灵、跌打损伤丹膏丸散;油、盐、柴、炭、陶、瓷、洗脚洗脸木盆、粪桶、斗篷、蓑衣、鱼罾、钓杆、蜡烛、香火、纸钱、草鞋、布鞋、牵牛绳、骑马布、衣、绣花纸样,裙、花带、苗帕……能买就买,不买看看问问也行,来往交谊,行成热闹。
  那边有炖牛肉摊子,粉面摊子,米豆腐摊子,汤圆摊子,油杂糕摊子,还有狗肉摊子。
  最王八蛋是狗肉摊子。
  活生生的忠实朋友你把它炖了,吃了,迟早落入十八层地狱……
  你想,曾宪文和张序子看见谁了?
  胃先生。
  就在狗肉摊子跟算命摊子中间夹着坐在地上的胃先生。胃先生坐在两块老砖上,面前摆了块布,右手边两把烟叶,中间单独一张烟叶,亮在那里让人说好的。
  太挤了,夹在摊子缝里没有人看得见。
  胃先生其实可以另外选一块好地方让人买烟叶的。胃先生说:“不忙!不忙!要是大家都来买,卖光了,我就没有卖的了。”
  又说:“喔!你们是逃学啊!逃学不要紧,逃学不犯死罪,打两耳巴子,打几鞭子就有事了……”
  “胃先生,你吃中饭了吗?”曾宪文问。
  “有曾!我等下子自己会吃的。我有钱请你们吃中饭,也有打算吃你两个的逃学饭……赶场,你们讲讲看,是想赶场才逃学,还是有事逃学才赶场?不怕,讲给我听听。”胃先生问。
  “有事。”序子说。
  “哪样事?”胃先生问。
  “我咬了左先生一口。”序子说。
  曾宪文抢着讲:
  “那狗日的左唯一有讲道理要打序子屁股,打不到,找李承恩帮忙,擒不住序子,序子蹦起来在左唯一拿竹宝剑的手指娘上来了一口,左唯一受了重伤哕哕大败。序子受冤枉无处伸
  冤,只好逃学。我陪他。”
  “喔!喔!”胃先生听了这话很是感动,弯腰细细地包起烟叶放进小提包,起身对两个逃学生讲:
  “走!找个地方我们大家好好论一论!”
  胃先生走前,学生走后。
  到一个羊肉摊子,三个人坐在长板凳上,胃先生提包取出两块冷苕要吃,曾宪文叫三碗羊肉面,转身大骂:
  “日你妈胃先生,看你卵样子也不想想,你做先生的在旁边吃苕,我们学生在你面前吃面!我们吃得下去吗?你有钱我们有嘛!怕个卵!你一辈子我们能孝敬你几餐?”
  胃先生完全有想到曾宪文骂他娘,胃先生笑了。
  “好好!你看,我把苕收起来,吃你们孝敬的面。莫气了,你看你看,我把苕收起来了。”胃先生笑迷迷地跟两个学生吃起羊肉面来,“嗯!这面妈个屁还真好吃!味道鲜浓之至——喂!我问你,你屋是榨粉的,哪里这么多钱赶场?”
  “我没有钱,是他偷屋里的!”曾宪文讲。
  序子急了:
  “不是‘偷’,是‘取’了!”
  “我懂了!我懂了!‘取之有道,取之有道’!唉!你们伢崽家总是拿扯谎来排解委屈。有什么办法?天下是大人的,有不有理都是大人的理。做伢崽家不扯谎,你怎么过日子?何况儿童扯谎可以荡漾智慧!”胃先生一边喝汤一边感叹。
  “我不是天天扯谎!”序子说。
  “天天扯谎,也要有人信嘛!”胃先生说。
  吃完面,胃先生摸出那两块苕说:“自家不吃,带转屋里也馊了。”叫来一只狗,“呜噜!给你过年!”丢给它吃了。
  “我看我该转城里了,你俩还走玩不走玩?”一步一步要走。
  “我们和先生一起!”两人齐声说。
  “好嘛!一路走有个伴!”
  一老二小就往回走了。
  “先生,做哪样你教书教得好好的,后来不来了!是不是学堂把你开除了?”曾宪文问。
  胃先生问:“哪个讲的?哪个敢开除本帅?是老子自家不做的!”
  “你卖烟叶子好造孽!”序子说,“白泡了一肚子学问!你自家又不抽烟,卖这几片烟叶子怎么混得饭?”
  “你个鬼崽崽就不懂了!我这烟叶子名堂很大,是土耳其来的。土耳其,你懂不懂?是个国家,就是凯末尔当大总统那个国家。土耳其的烟叶世界有名,我好朋友何峻常在公使馆做文书官,我托他带回二两多烟籽,就这些卵颗颗仔,费了我好多年手脚,识货的就讲好得很,醇香到不要吞鸦屁烟泡子的程度,可惜烟叶子长得总是不撑抖,怕是水土问题。好不好我只看人抽这烟的用神、表情。我自己不是个烟客,别人抽起来我闻到硬是比我们本地烟要香馥十倍百倍不止。我怕这土耳其烟叶在我手上送终,千里万里来得不容易。交送勾箕坡种烟的人去试,他们半信半疑不当一回事,后来又讲烟味不正。那就没有救药了。”
  “我每回赶场都在找一个识货的,等呀!等,等到现在。唉!真的辜负了!”
  胃先生讲完还想讲,比讲他读书的学问还起劲。
  曾宪文说:
  “你和我俩讲都是白讲,你和你自家讲也白讲,你该找个当大官的后台,找个开大铺子的江西老板,让他们给你撑腰开一百亩烟田,搞一间五个门面的大烟铺,找几个人在门口打锣吹号,就卖这种烟!”
  “你是想我铲你几个耳巴子是不是?走路不好好走,尽扇些有名堂的话!”胃先生不高兴了,不高兴就一言不发。
  看到城楼子,胃先生不管他们,自己进城去了。
  序子埋怨曾宪文:“你应该顺着胃先生讲两句好话就好!”
  曾宪文说:“我一直都是在顺着他,讨他的好!”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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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27

十七 (《收获》2011年第五期)

  爸爸幼麟眼前有空之极。说是有空也未必然,他只是有空到想做什么就什么的程度;不像以前一下子想学校、想学生,一下子想音乐,风琴没有了他真的就不想音乐了。一想音乐就摇头,就嘘气。经过天主堂、福音堂、女学堂,听到风琴本来放慢的脚步,一下子、一下子就快起来,像一个输光老本的赌徒,像一阵没东西好刮的干风。别人的兴趣不是他的兴趣。唯一陪伴他的就是画通草画和弄东西吃。
  通草画不光是画完就算,还要细细切下来粘在纸上,要很精细锋利的刻刀刻出来,于是他就用钢丝锻造刻刀。一把一把地做,把一段粗细不同的钢丝烧红变软,在铁砧上锤成需要的刀形,满意之后再烧红,红得恰到好处时在凉水里淬火。淬火的时刻很是用心得意,也就是《汉书》上讲的“清水淬其锋”的意思。他懂得看火苗,红的不行,自的不行,要在紫蓝和红的交界部位烧;烧多久呢?他心里有数。烧多了变做朽炭,烧不够软铁一支。这时候不许旁边站人;不是要留一手功夫,也不是来什么“传儿不传女”保密规矩;他怕分神。
  淬火妥当满意,刀刃上晃闪霓虹之光。他有各种硬软合适的磨石。一天的工夫大半就花在那个上头了。
  磨砺到得意的时候不经意哼出了一些声音,他完全忘记了几个月来心里最紧要的瘀块。闪电一样的另一个“自己”用手指头在脑门上轻轻扣了一扣。是了,是了,不该唱的,不该唱的,竟然、竟然唱了……
  常听到谴责人的一句话,叫做“脱离现实”。人一到“脱离现实”的水平,他做的事,他说的话,他交的朋友都被人注视起来,孤立起来。其实,一个人死了,才是真的脱离现实。活着,不过是从一个现实步入另一个现实;脱离不了的。
  眼前,还不曾有人发明这句看不起人的话。这句话是后来才有的。当时,各人还在各人的现实天地里活得好好的。
  因为以前那么醉心于音乐,在文学和其他方面,除了黄仲则的两当轩之外,都不是弄得深入;大不了得过博识的称赞。他的书法缺少专一修炼,柳惠对此也都说过不客气的看法。要论系统性的文字工作,那就是端端正正地修过一本家谱。别人很俨乎其然地对他发出称赞和尊敬,自己也适当地控制了谦虚的受用风度。他很天然,一点也不人工。
  兴致来时,他会下厨房弄菜。
  弄菜的手艺不是吹的。爷爷回朱雀的时候,听说他哪时哪天下厨房,认真等待的用神是看得出的。换了大酒杯,态度欢畅亲民。爷爷的的确确拜倒儿子的厨房手艺。因为自己生来矜持还是故意不赏脸,他从不当面夸奖儿子的厨房手艺。
  也可能是忌妒。
  听说北洋军阀张宗昌和儿子下棋,儿子输了,他就骂:
  “死没用!棋都不会下!”
  儿子赢了,他就骂:
  “死没用!就会下棋!”
  两代人的芥蒂是天生的。
  幼麟下厨是文星街一绝,不,是朋友中的一绝。他是个细心人。在北京、在广州、在长沙、在东北,他吃到什么就研究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试验体会。北京的白片肉,脆嫩到可以切得薄到像一片“喝罗吉”(朱雀城的一种室内大蜘蛛,在屋角只织白色丝质薄膜);广州的“叉烧”跟“樱桃肉”,长沙李合盛的炒牛肚丝,还有东北的白片肉小牡蛎腌菜火锅和各种令人想象不到的至今没有发表的口味……
  他做了还喜欢“宣”。几个姑妈、表姐妹都爱一边吃一边听他“诲人不倦”,讨他喜欢。其实讲也白讲,太费工夫的厨艺凡人怎么做得到?
  连厨房的腰子大灶也是他像探子那样苦心参照浙江绍兴大户人家厨房描绘下来的。这个有心人特别注意到烟囱大小及曲折走向,所以按照这种秘方做出来的大灶,火力既足且省柴火,朋友称它是神灶,仿也仿不出。
  两口大锅。一口直径三尺,一口二尺半,再加一大一小的热水顶罐。
  十斤八斤任何菜肴原料下锅,都能举止从容合弄得法,面不改色。
  只有亲身体会下过厨房的贤良主妇才懂得其中甘苦。锅子小,火力弱,翻动起来又怕掀翻在地。双手使不出劲,尤其家中来了客人。这种不方便和憔悴,这种长年累月、习惯成自然的人厨方式已视为当然的苦中之苦,要非看到张家的这口灶,是不知人间还有如此乐土的。因此一辈子奴隶的眼界霍然得到开放,当然啧啧称“好”!
  幼麟有时还故意来两手怪招。
  灶膛的火弄得小小的,把嫩嫣嫣的韭菜黄和薄鸡片放在大锅子当中加鸡油慢慢品熬,轻轻翻动,看着它们鼓着小泡泡。他搬了张骨牌凳坐在旁边看《东方杂志》,晃着腿。起锅也像是在给娃娃抹脸,一勺一勺讲着温柔的话。然后静悄悄端到桌面上……引起一阵低声的惊叹。
  幼麟开始做一件事或做完一件事,往往嘘一口长气。尖起嘴巴把满满一肚子氮酸气呼出来。说不上是忧郁还是舒服。
  六朝时候有个人登山去访朋友,告别时叫那个善于长啸的朋友搞一段听听,朋友不干。他下到半山腰时才昕到那朋友作仰山长啸。(这狗日的!)
  朋友脾气固然古怪,而长啸一定动人;但长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书典上说:“‘其啸也歌’按气激于舌端而清,谓之‘啸’,发声清越而舒长者谓之‘啸’,如猿啼亦日猿啸,虎吼亦日虎啸。‘蹙口出声也’”。鲍照的《芜城赋》有“风嗥雨啸,昏见晨趋”,连雨都“啸”起来了。
  不明白!越说越不明白。
  后来的人说是吹口哨。这怎么可能是吹口哨呢?岳飞的《满江红》词“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那是口哨吹出来的排场吗?
  长啸应是情感满溢的舒发。比幼麟的“嘘长气”更有音乐感,比吹口哨更气宇非凡。不过,成公子安写的那篇《啸赋》,全文七百九十二个字,文章妙是妙,让人读完了仍然闹不清它是怎么个“啸”法。莫名其妙之至。也可能是一种当时流行的即兴“无言歌”,只凭嘴巴行腔和牙齿、嘴皮伸张把音声散发出来。看《啸赋》文章的意思很可能我的揣度是对的,很“前卫”的。月亮天,狼和狗都有这种原始的舒发。
  幼麟晚上有时候睡不着觉,等大家都睡着之后便开始做鸡蛋糕。家里找得到的带盖的小铝罐罐,和其他金属盒盒,都集中起来,洗刷干净抹上牛油备用。他坐在矮板凳上开始打鸡蛋,去黄留白,放在一个有把手的小深锅里,用竹刷子不停地顺一边搅,适时地筛进一些细灰面(面粉),又加进一些酵粉和冰糖汁。
  自己早就做好一口带格子的洋铁皮烤箱,夹层中间塞实了黏土。堂屋燃好带架子的炭盆,烤箱放在架子上烧热,热到不得了的时候熄火,一个个盛满面汁的各种铝盒子、铁盒子放进烤箱里,关上门。慢慢的,香气就冒出来了。
  多少时候他算得准。他等在旁边,做做别的活计;到时开箱,用灶灰平铲伸进烤箱把鸡蛋糕一个个铲出来放在垫了薄板子的桌上。他一个个端详,剥下溢出盒子的焦粑放进嘴里,点了点头。
  每个盒子上贴了张小纸条:
  “婆的”。
  “妈的”。
  “序子的”。
  “子厚的”。
  “子光的”。
  他自己的呢?没见有盒子剩。吃了焦粑大概就算了。他是艺术家,作品做给别人欣赏。
  早上序子起床,取了自己那一份。
  爸爸此刻正呼呼大睡。
  “今天星期天,你到哪里去?”妈醒了,在帐子里问。
  “喔!喔!今天学堂要‘打野外’(练习野战),大家都要去的。”序子说。
  “那你还是在柜子自己取一百钱吧!中午吃点东西。”妈说。
  序子打开柜子,见格子上头放了好几叠铜元,便在靠边的那一叠上头取了一百钱。他觉得一个人还是要凭良心好,大人这么相信你,怎能一直狠着心胸?——他晓得土地堂的罗师爷明白七天里有一个星期天是不用上学的——几时应该认真去亲近他一下才好——他抽香烟,可以取爸爸两根香烟送给他——如果今早上遇见罗师爷,罗师爷一定会告诉他今天是星期天,会“嘿嘿嘿”……
  序子开了大门,右手边墙角下蹲着滕代浩。
  “你怎么在这里?”
  “大家都讲要会你,挂牵你,要我早点来报。”代浩说。
  “你见到曾宪文吗?”
  “就是他要我来报你的。”
  出了北门城门洞,洞口让挑水的“水客”打得胶湿,像落过一场大雨。过了跳岩,在左手边金家园底下河滩等队伍到齐。
  滕代浩问:
  “你讲讲,这个把月逃学你怎么过日子的?”
  “不好过!”序子说。
  “逃学还不好过?世界上做一个人,哪浪还有比逃学的日子更好过的?你这么讲法,还不如回去让左唯一打屁股?”滕代浩讲。
  “你也不要讲打屁股,我这一辈子总总(绝对)不会见左唯一了。我要好好想想,学欧阳后成和杨宜男练完雌雄剑,取左唯一的人头。”序子说。
  “你怎么练法?”
  “我爸有一把在衢州买的七星剑,照《江湖奇侠传》的办法把这把宝剑存在肚子里,用的时候飞出来取人首级。”序子说。
  “这哈!这比练挨打屁股难多了!”
  序子瞪大眼睛:
  “你还练挨打屁股?”
  “当然!不练,我还能活到今天?”滕代浩豪气十足。
  “你怎么练的?”序子问。
  “哪,哪,哪,你闭起眼睛,不准偷看,我让你摸摸屁股的功力。”滕代浩抓住序子的手,“哪,哪,摸到了吧?看我屁股皮多厚?”
  滕代浩让序子摸到的是脚后跟皮。
  序子还真的信了:
  “你怎么练的?你怎么练的?——咦?那左唯一打你的时候,怎么还杀猪似的喊妈?”
  “不喊行吗?不喊不就一直打下去了嘛?”滕代浩说完转身跑了几步转过身来,笑弯了腰指着序子说,“你张序子是个世界上最蠢的蠢卵!听哪样都信,也不动脑筋想想!我这种话你怎么能信?我又不是河马、犀牛,哪里来这么厚的屁股皮?——都是空话,还是你咬左唯一那一口实在。你牙齿是蛇牙,毒性重,左唯一右手还包了厚厚的纱布。大家过了好长的太平年。左唯一一时怕难好。都亏得你,都亏得你!为民除害。”
  “你信不信,对人有仇,咬下那一口就毒;没有仇,咬过、流完血,也就算了。”序子谈经验,“其实呀!你转去跟大家讲讲,搞一个‘咬左队’,都去咬左唯一,碰哪咬哪,只要左唯一一动手就咬,不打不咬,文明咬人,文明读书。你看,左唯一到时候会不会改恶从善?”
  “未必!”滕代浩很悲观,“唉!我要是左唯一,齐心共起赴国难,我就会改!”
  谈话的这两个人大概没有读过马克·吐温的《乞丐王子》。王子书读得不好挨板子的时候,旁边的侍从就会站出来“顶打”。
  亏得世界上有个马克·吐温写出这篇为世界儿童不幸的遭遇谋出路的雄文。不过不实际。凡人老百姓儿子身边根本没有侍从,何况这事情还要费神跟侍从和左唯一双方商量肯不肯合作?这事情你去问问师长大少爷戴老毛就清楚明白。
  替挨打的人出主意的还有个耶稣。《圣经》上有他的一段说话:
  “有人打你左边的屁股,你就把右边的屁股也让他打。”(写书的年纪大了,记不清是屁股、手板,还是脸。请读者将就着看吧!)
  以上两位出的主意都跟“九·一八”性质差不多,有点“不抵抗主义”的味道。稍需用点历史眼光来分析张学良和蒋介石当时的处境,是怪不得他们的。左唯一就是“九·一八”,就是“五三惨案”,和他有什么道理好讲?
  所以说,张序子给左唯一的那一狠口,实足具有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相结合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
  张序子和滕代浩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在河滩青光岩(鹅卵石)里捡几片薄石片“打水漂”。
  滕代浩这方面是个里手。他一个水漂简直可以打到对门河,数到二十多漂。眼看石头片像“油纸扇”(鹊钨鸟)贴着水面飞。“光是力气大不行,等下你让曾宪文来一盘试试,他只会‘砣!砣!’往水底打。”滕代浩说。
  说到曾宪文,曾宪文就来了,屁眼后头还跟着三四个不认得的伢崽,年纪都在七八九岁的样子。
  “这几个鬼崽崽弄来做哪样?”滕代浩一副老资格口气。
  “我道门口的手下,没有事,星期天带出来训练训练。”曾宪文说。
  滕代浩走到伢崽身边,托起头一个的腮帮子左右看看干不干净,掰开另一个嘴巴看看牙口,又指着第三个伢崽说:“看你一脸眼屎鼻泥甲甲!”轮到第四个,滕代浩笑了,“曾宪文,曾宪文,你看这狗日的长得像你爹!”
  “日你妈!老子长得像你爷爷!”那小孩气了,过来抡拳要打滕代浩,曾宪文一喝就住,反转来骂那小孩:“喔!喔!你个狗日的!他讲你长得像你家公(外公),你讲你是他爷爷!那你变做我哪个了?”
  这伢崽原来是曾宪文大姐的儿子,曾宪文的外甥。
  大家笑成一团,辈分被扯得乱七八糟。其实根本没有关系。
  论打,滕代浩当然不是曾宪文外甥的“起手”(对手),这外甥常在粉架子上帮忙榨粉,也难怪滕代浩眼光不凡。
  跳岩上又过来一帮子人,里头有陈开远、吴道美、陈文章、田景友、田应生、王本立、戴老毛、顾凤生、顾远达、朱一贵。
  大家打着圈圈坐在河滩上。
  以前是没有过的。这阵候显得太正经。这一群人都迷神在眼前还说不明白的情感之中。
  序子这人有一种不知所以然的吸引力。他对人并不特别亲切、关心,也不见哪样特别本事。论博识规矩他不如陈开远,读书不如刘壮韬,成熟懂事不如田景友,不如吴道美的婉约,不如滕代浩的异趣多能。当然更不如戴国祥、顾凤生、顾远达的家势;不如朱一贵的憨厚及其令人生畏的家事的诡秘……(在各党各派里都插不进名分,政协会上大不了是个“社会贤达”。)
  序子喜欢读课外书,这举动跟别人的关系不大;喜欢画画,本事不如滕兴杰,只是自我娱乐。论善良、本分又远不如欧敬云、王本立和唐运隆。
  还有什么呢?
  除非是咬左唯一那一口。口碑当然是万古流芳。
  不会的。咬左唯一那一口之前,大家就对他不错了。可能是序子爹妈过去的人缘打的底。硬这样说是说得过去的,仔细想想,也难说……
  大家还是围成一个圈圈,静静地坐着。
  蓝天、白云,四围群山的绿意,万年没停、齐眼一片跳着响着的滩声。周围这些孕育他们长大的东西,他们都不以为然,都认为平平常常从来就有。
  那么好的美,那么多的美,太挤了,又没有比较,以为人人的故乡都一样。不懂得美也有很多种。美有浅有深;有的美好痛、好苦……长大了才晓得,才体会得到。
  “你不回实验小学了?——回去做哪样?有哪样好回去的?”田景友对序子说,其实是自问自答。
  陈开远讲:“一直逃学扯谎也不是个办法……”
  “是办法!是办法!怎么不是办法?眼前哪里找得出更好的办法?”吴道美说。
  “已积恶成仇,不逃奚为?这是哪个古人讲的?你们帮我想想!”田应生说。
  “你自己卵编的,想哪样想?”陈文章说,“听我满满讲,左唯一和刘森和要勾倒高素儒夺文昌阁模范小学,他们年轻先生十几个人联合起来打算在楠木坪‘王殿’另外办个学堂,把队伍拉走,要是真的就好……”
  “要是真的,我们都转过去!”戴国祥讲,“让左唯一变成个脱卵精光的唯一空壳壳!”
  “那好!”
  “那好!”
  好是好,眼前还有见真家伙,还有算好!
  戴国祥站起来,塞了一包铜元给序子,“眼前逃学的粮饷。逃学像下棋,要费点心思,世界上大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屋里有事,我要先走——”
  “咦?讲好我们上李子园的。”曾宪文问。
  “我他妈才不上李子园咧!”戴国祥一走,顾凤生、顾远达也跟着走了。
  朱一贵看着那几个人走了也站起来,“唉!走了,走了,都走了,那我也……”
  曾宪文大喝一声:“坐下!”朱一贵就乖乖坐下。
  “可惜忘记通知王学轩了,他要在,我们队伍的火力抵得上一个机枪连——”吴道美讲。
  “哈!王学轩那卵是个卡壳连。要找王学轩,星期天到南门内猪肉案桌边那个愁眉苦脸的就是。那副脸一尺多长,跟学堂的王学轩是两个人。”田应生说,“他爷爷、他爹像十殿阎罗。”
  “你们到李子园摘李子,我是不去的!”田景友说。
  陈开远说:“我也不去!我爹要我写信给我姨妈。”
  曾宪文讲:“不是本来讲好上李子园的!”
  “没有。我们来看序子的!”田景友说。
  “嗯!”陈开远“嗯”。
  两个人也走了。
  “好,好,要走都走,不走的是关公、岳飞,忠义之人……”曾宪文说,“世界上少不了怕爹的卵人!”
  “听人讲你也怕爹!”王本立问。
  曾宪文火了,“我讲我吗?你听到我讲我吗?我又不是讲我,我是讲别个;讲别个还会讲自家吗?你个蠢卵!——我想我们先上金家园!”
  金家园往上走一片乱七八糟的菜园。一个两个小孩子在里头窜来窜去还不怎么显眼,偶然踩错一两脚白菜、萝卜也是有的。人多了,十来个小孩远看起来就是一伙土匪,阵仗很大,难免引起菜园子主人的注意,就会老远大着嗓子向他们问安:
  “狗日的鬼崽崽,你妈个卖麻皮在老子菜园搞哪样名堂?看老子放不放狗咬你!”
  “伯伯,满满,我们是学生,过路的,认不得路,今天是星期天,先生放我们出来踏青,问一声,李子园往哪里走。我们心细,踩不到你的菜(其实一棵茄子正踩在他脚底下),我们马上就过来了……”
  “哦!哦!眼睛尖点!懂规矩就好!快点过去!”菜园主人说,“李子园往右手边上坡那边路跟到走就是。”
  “伯伯!我们听到了,多谢你老人家——”(轻轻说一句“你个老狗日的!”)吴道美嘴巴真甜,长大可当王宠惠。
  这群人穿过冬瓜架子、黄瓜架子,小心绕过几口让长草蒙掩着的大粪坑。听到有人跌下去过,爬起来,干湿都是一身臭,不得开交。要光屁股在河里泡,边哭边洗衣服。河滩上晒干了,还是臭,转屋里逃不脱挨打。
  脚底下一派水田,绿晃晃子,老远的水田那一头才是上李子园的正路。
  一帮人像土匪一样坐在坡上等过路的商客行旅。
  序子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登高临虚这种光景,暖风拂面,就想到阎王殿里头的“望乡台”。这种廊场很像望乡台,望乡台上站着的人其中就有自己。人已经死翘翘了,魂是活的,舍不得凡尘里头一屋的人和亲戚六眷,站在上头看最后的一眼;看完之后就会经过“孟婆亭”,喝“孟婆亭”孟婆的茶。这碗茶一喝,所有的前尘往事就忘得一干二净,懵懵懂懂地跟举着小旗子的导游过奈何桥到投胎站去投胎。投什么胎就什么胎,投到曲蟮子(蚯蚓)就是曲蟮子,投到猪就是猪,投到毛驴就是毛驴,投到狗蚤就是狗蚤。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是张序子了。
  要是想不去投胎仍然做张序子行不行呢?不行了;你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张序子。你喝过孟婆茶,像喝了骗子手的迷魂汤一样,叫你做哪样你就做哪样,由不得自己了。判官账本上登记了你的名字户口,跑不掉的,就像现在按户口图形身份证抓杀人犯一样。
  人按规矩到老一定要死的。你老不死,房子就不够住,饭不够吃,要抢饭吃,要争夺家产,兄弟阋墙,要不孝父母,要谋杀亲夫,要逼死发妻,要郭巨埋儿……地球承不起这么多人,就会往底下沉,沉到海里去……
  左唯一这个人,不晓得十殿阎王要不要他?到了望乡台,他泪流不泪流满面想家里人?肯不肯喝孟婆茶?万一打翻茶桌子怎么办?不怕不怕!阎王爷老早就晓得他在阳世破坏教育虐待伢崽,让他上刀山、下油锅……
  阎王爷万一怕左唯一怎么办?万一他一脚把阎王爷踢下宝座,自己当上阎王爷那如何得了?……
  “喂!喂!张序子,你到底走不走?”曾宪文叫他。
  序子吓了好一跳,以为是阎王殿的人说话,赶忙站起身来跟着就走。
  “往山上爬,路就绕远了,下田坎过去吧!”
  “不行不行!”田应生讲,“这时候正长禾叶,水放得足,田坎软,不经踩!”
  “找干硬的踩!”滕代浩说。
  下到田边,找到一条水少的田坎,果然是硬的。
  “你看!”曾宪文以为这句话是他讲的。
  于是大家排成一字单行晃里晃当走起来。
  千不该万不该,滕代浩这当口忽然诗兴发作,朗诵一首千百年朱雀代代相传的名诗来:
  “第一杆旗,
  第二卖麻皮,
  第三骑白马,
  第四管天下,
  第五拿剪刀,
  第六剪卵毛,
  ……”
  (七、八、九、十句失传。作者注)
  这一下,田坎上一行整齐规矩的队伍像触电一样炸开了,左右前后搅成一团,两边稻苗子给踩得稀巴污烂,只听见这群狗日的伢崽家喧闹,拥挤拉扯,滚爬跌打,都不想去做倒大霉的二、五、六,而是拚命去争取幸运的一、三、四。他们小,什么都不懂,几百年来这个专为田坎上设计制造混乱的儿歌的传统因袭,让这群小狗日得到难有的快乐。
  田坎两旁景象残破零乱,像一场战争、一场水患、一场地震,劫后的景象,那一大片泥汤,飘浮水面的断禾来回荡漾。或者还留下一两只小破布鞋,半双布袜子,陷在深深的泥巴里,都算不得一回事了。人已经走光了。
  一串零零落落的小脚印子远扬而去。
  要过好久好久,水田的主人才有机会面对灾情呼天抢地地大骂朝天之娘。迟了。别管他!让他一个人站在田坎上气冲牛斗吧!
  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老头子们,七十、八十、九十岁的,在外头当大将军解甲归田的,当大领导衣锦还乡的,当大老板回家享福的,或者哪样都有做过只在家乡混日子卖油炸粑粑的,教小学退休养老的,几十年当科员混不上副科长成天在河边钓鱼、在家抱孙子的,碰巧都聚在一起。
  也不是碰巧,是当大将军的兴之所至让参谋喊来的。
  参谋汇报说:
  周祥生找到了,胡浸瑞死了,廖福在腊尔山,瘫在床上来不了;何巧生害肺痨,我看不来好;麻有贵找不到,听说跟儿子在贵阳过日子……
  将军说:哎!找到几个算几个。
  这帮本地人见到大将军都有点抽缩,心想,这小时候长癞子脑壳的王巨显居然会当这么大的官!
  于是吃饭,喝酒,吃好菜,喝好茶,旁边排着没见过的点心。讲到、讲到,就讲到当年一起在田坎子排队的事情。
  大将军从来是抓大局而不拘小节的,支开了身边的参谋,问第三句“骑白马”之后第四句怎么接?
  地方人嚅嗫地接下旬,“第四管天下。”
  讲到第五第六句的时候,当大官的笑得岔不过气,咳得好半天才缓过来……
  当大将军的接着笑:
  “是好笑!汀泗桥那一仗我骑在马上,忽然想到第三骑白马,我那匹马恰好是白的,还算真正得意,第四管天下,第五拿剪刀,第六剪卵毛,我笑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本地老头子和大官以及财主爷也跟着笑,完全忘记贵贱身份,互相抢着拍肩膀,擂胸脯,又勾起当年好多零碎事情,笑得流了好多眼泪水。油炸糕老头甚至忘乎所以地问大将军:
  “你妈跟湘潭佬跑了之后,你后来跟哪个?”
  “跟党!”将军回答。
  都不要紧的,不会有后果的。将军今天高兴。
  人长到老来,脑壳里头都会浮现一幕又一幕带彩色的童年往事。有的见不得人,有的喜欢招一些故人来共同切蹉。做哪样老家伙都喜欢追忆呢?宋人诗云:“无觅处,只有少年心。”道理怕都是伢崽时期的那点干净天真吧?几十年的日子从自己心里头到周围世界,无不肮脏透顶。几乎人人都是从厚颜无耻人斗人的垃圾堆里爬回来,无不打算用回忆给老去的臭气熏天的心灵洗个干净热水澡吧!
  好啦!眼前正在爬坡的这一群不成东西的队伍,称它做“流寇”是可以的。每个人都一裤子泥,还有赤着脚板走路的,都在一边流鼻涕一边抢着讲话。你讲你的,他讲他的,有没有人听不听都不要紧。也有人一边走一边专注小路上下两边树堆堆里是不是长着可以进口的东西。眼前还没有。“洋奶子”快了,“救兵粮”还早,“鸡桠子”更早,眼前只有开着白花带刺的“刺梨”,学堂的先生要大家相信它学名“野蔷薇”,这是卵话,太阳底下的花,哪里有野不野的问题?
  刺梨再长一段时候,花瓣就掉了,花托慢慢子长大,越长越大,大到大人的手指娘那么大,满身刺。这细刺你顺手一抹就掉,拿牙齿轻轻一口一口地扣着,甜涩涩的,引来满嘴爽朗。赶远路的摘它下来一路走一路嚼,像广东佬嚼他们的卵槟榔卵橄榄一样。还有人大批摘了酿酒。
  今天这群狗强盗军务在身,一心奔李子园,没空管惬惬情调。
  到了李子园,李子熟了。
  那么一大片果子园,居然没有一个看守的。
  按江湖惯例,强盗、山寨王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可以大声呼啸,自我叫好;外国的侠盗罗宾汉一边冲锋一边吹号角,他指向哪里就杀向哪里。中国的宋江跟外国的罗宾汉一样,喜欢热热闹闹地杀仗,为胜利放炮打鼓。
  所以说,明火执仗的抢劫、占山为王跟偷窃手段大不一样;前者靠“群”,后者靠“个体”;前者具“革命形势”;后者像“哲学思维”。前者叫“太阳行动”,后者称“月亮勾当”。
  正在李子园活动的这一伙兼具两者长处,有点像今天以色列的别动队,既有太阳也有月亮。
  李子园是陈玉公纪念他的西藏西原夫人搞出来的,地面宽阔,果树稠密,几乎深不见边。
  这群狗杂种各都静默地上了树,像蝗虫一口一口啃着稻谷挑熟果子往嘴里咽。
  就在果憩嘴热的时候,老远树上那几个曾宪文带来的道门口小狗日的“砣!砣!”跳下树来跑了;一溜烟,不招呼,不打手势地跑了。跟着,周围那七八个同班同学也“砣!砣!”跳下树跑了。跑得不见影子,只剩邻近两棵树上的张序子和曾宪文。这简直太不仁不义至极。
  两个人各据一树,眼看那群患难兄弟四散奔逃,置他们于不顾,一定出了什么大问题。正想发挥一些感慨的时候,才清楚自己树底下笑眯眯站着一个一脸硬短胡子的老江湖和两只狗。那家伙对他们招呼的时候,狗也跟着咆哮起来,而且有扑上树吃点人肉的意思。
  “你们来了一连人,是罢?”那胡子问。
  “没有这么多,还不到一班!你,你放我们走,下次不敢了。好吧?”曾宪文说。
  “那你下来!”胡子说。
  “我不敢下来,你把狗喊开!”曾宪文居然会怕。
  序子蹲在树杈上,一声不出。
  “你!”胡子指着他。
  “我哪样?”序子问。
  “你也下来!”胡子说。
  “我下不来!”序子说。
  “你上得去怎么下不来?”胡子问。
  “我从来没爬过树……”序子是老实话。
  胡子打了个手势,两只狗各退了二十五步盯着。
  “你,你,你看你!”胡子在树边搀着序子顺着往下爬,“是他个卵崽带你来的吧?”
  “我自己也想来,我没出过城——我这里有一包钱,你要你拿去,赔你够吗?”
  “你是哪家的?你爹姓哪样?”胡子问。
  “嗯……文星街张家的。”序子原本想扯谎,看这个毛脸胡子佬那么好,不忍心,“他姓曾,他家是道门口榨粉的;今天是星期天,约好大家出城走玩。就来吃你树上的李子了。”
  胡子眼睛一亮,笑了。
  “你晓不晓得你爹妈都是我先生。你看!你看,我抓到偷李子的我先生的崽了,这,太不好意思。”转身对曾宪文喊,“鬼崽崽!还不下来?”
  “你们几岁了?”
  “我五岁!”曾宪文抢着先讲,“我们年纪小不懂事……”
  “你五岁?看样子都快做爹了你才五岁?”胡子笑出一口大牙。
  “他十一岁,不是五岁,他想装小。你有要生气。”序子说。
  “他五岁,我信吗?我木管你五岁还是五十岁,凡是偷李子的都捆了送县衙门——怎么?你还想跑呀?你跑得赢狗吗?”胡子对曾宪文嚷,“快点!发命令叫躲到周围的鬼崽崽都转来集合!”
  曾宪文就捏着嘴巴吹了一声哨子。
  果然,除了道门口四个伢崽跑远了之外,其余的都缩着脑壳转来了。
  “一排,站好!晓得老子是哪个吗?朱雀城第一厉辣王田福庆。幸好你们不恶不赖,要不然老子乘新鲜把你们宰了腌腊肉晒干过年。问你们爹去,本田福庆何许人也,身怀何技?自然明白。——现在听令!上树,摘李子,挑好的摘,装满荷包,不满不准下来!”对曾宪文,“你以为你可以不上吗?上!”留序子一个人在旁边:
  “是老师长派我来看李子园的。偷李子的不管白天、夜间,来十个或是一个两个,都捆了送县衙门。跑不掉,一个都跑不掉。王法不留情!
  “做哪样大家喜欢偷李子园呢?李子园的李子好,名堂多,甜,脆,大,哪!看到吗?这是蚌壳李,那边,茅室那边一大片是水星李,右手过去那一片是桃李,樱桃李,前头走左手边溪坑过去是麻李——”
  “有牛心李吗?”序子问。
  “有是有,那不是正经李子,是平常李子树上长的怪胎,就好像婆娘家有时候生一个大脑壳崽,有时候生一对粘在一起的崽,有时候生一个十二斤重的崽。兴之所至地来这么一下。牛心那么大的李子。大凡天下万物都有一种有时候性子好顺手来这么一下的脾气。这些东西都以少吃为好,像两个粘一起的桃子哕!花生哕,双黄蛋哕,三脚鸡啰!吃进肚子、血管里存起来,等你长大讨嫁娘之后给你生个这个那个,张三李四,你后悔都来不及——咦!我问你,这些日子你爹好不好?”田福庆问。
  “他不做校长了,在屋里,有时候找人讲白话……”序子回答。
  “是,是,我晓得。人生在世,一辈子会碰到好多先生,惟独你爹我最是忘记不了;我巡视李子园,白天夜间走着、走着就想他,想他的神气,想他教我的歌。每天走路一个人的时候就唱他教的歌,不唱另外的歌。我就服你爹教的歌……”田福庆眼看那一群小卵崽崽都下树了。荷包、裤袋都装得满满的,站成一排。
  他是装出满意的神气还是真的满意:
  “嗯哼!可以的。现在大军要回城了。不要再踩人家的田坎,时辰还早,走擂草坡、喜鹊坡那头山边边下去,路上招呼点蛇、‘王腊渣’(马蜂),那边岩坎虚,靠里走一点——听到没有?”
  “听到了!”回答得很零碎。
  “嗓子大一点!”
  “听到了!!!”
  “唔!可以。向右转,滚!”眼看这七八个荷包胀鼓鼓小混蛋排着行程纵队走了,转身对序子说,“我帮你摘一口袋好李子,等下进城和你一起走。”
  “不行!”序子转身去追队伍,“我爹有喜欢我来李子园……”
  大伙半个时辰到了擂草坡亭子里。王本立和吴道美从亭柱子上各人取下一双草鞋穿了,一边穿一边就想到那个田福庆。大家开始吃李子,舀亭子边井里的凉水喝。
  “你们讲,那狗日的田福庆到底算哪样?好人还是恶人?老子胆子本来就小,让他这么一吓,苦胆水都呛到喉咙高头来了。”王本立满头汗。
  “大人这类东西很难搞,我从来对他们都寒心的。你指望他哪样呢?完全都是昏君。好吃懒做,平时摆架子,喝醉酒打婆娘、打伢崽。一个觉睡到午时三刻起来……”滕代浩话没讲完就有人发问——
  “你讲的是你爹还是田福庆?”
  “我讲的是所有大人!”滕代浩说。
  “所有大人并不都像你爹没有出息!田福庆就不像你爹!你爹根本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有有,完全像个太监,嗓子也像。人家田福庆恶是恶,恶有恶的道理;善起来呢?让人也摸不着头脑。我就想有通,怎么一下子就好成咯个样子?”田应生讲。
  “所以唦!人生在世,我就喜欢人这个东西有好多种样子。光一个样子,像左唯一,像盖苏文,像薛平贵,像蒋介石,像我们的老王,像羝怀子,哪怕就只像里头的一个,那就完了,就没有味道了……”朱一贵讲。
  “人其实就是两大派:一是大人,二是伢崽家。大人恶,蠢;伢崽家受欺侮,聪明”。
  “大人比伢崽家有钱。有钱有卵用?放在钱柜子里头长锈;街上好多好吃的东西都舍不得买。老子就开柜子偷他的钱买东西吃,他一点都不晓得。老子哪年哪月长大了,一天到夜买东西吃!”田应生讲。
  吴道美说:“我有时候想到自己到底聪明不聪明?学堂拿学生读书读得好不好当天秤。读书读得好的,有好多是蠢卵,所以讲,学堂是个蠢卵窝。书读得好的人长大之后就变大蠢卵。我爹就是个大蠢卵。有天我装乖,帮他倒杯茶,他从靠椅上坐起来睁大眼睛看我,发现我是个‘孝子’:‘崽!你讲,你讲,你怎么想到要给我倒茶?’我讲我最近看了《二十四孝图》,他就:‘喔!喔!’我又讲,等他哪一天老到像个土地爷,妈像个土地婆的时候,我老到像‘老癞(莱)子’的时候,我就天天唱歌跳舞让他们两个高兴,搞‘老癞(莱)子娱亲’。这老狗日的听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又拿了根扫把在他前前后后扫地。那天他给了我三百钱,叫我有要累坏身体,快出去玩玩……”吴道美讲,“大人很容易上当。最糊涂的‘血堂’(穴位,虚弱之处)就是认为我们伢崽家很不懂事。他脑壳里头地方窄,我们脑壳里头地方宽。他以为书读得多,懂天下大事,我就装做哪样都不懂,请教他,让他高兴。伢崽家装蠢,是为大人预备的陷阱。”
  序子觉得吴道美讲他爹,像在对付一个仇人。
  “我妈也蠢。”王本立说。
  “那是有消讲的咯!”田应生说,“你想嘛!你爹都蠢了,你妈还能比你爹精?你听我讲吓,一个婆娘家有蠢便罢,要蠢起来简直无可救药!……”
  “你是讲你妈吧?”朱一贵问。
  “我妈有是蠢,是恶;蠢和恶是有一样的。恶和毒是一样的。她要是打起人来,若是清早晨打一盘,你以为打这一盘就算了?哼!等吃过早饭,想起来还有气,就骂,越骂越火,接着又打。你以为打完这盘也就算了?到中午睡醒了,刚伸完懒腰,打个大呵欠,见到面前站的是我,捡起鞋底板又打。不能躲,不能跑,要站得笔直,不能动,她讲过,‘哪里动打哪!’”
  “那你爹也不帮忙讲个情?”朱大少问。
  “敢?”田应生说,“他还高兴咧!打了我,他起码有一天清静。讲是这么讲,一院坝里里外外,一天两餐饭,一屋人的衣服,包括跟对门、隔壁吵场合,都由她一个人对付得干干净净。她也指着我对我干婆讲过,‘打归打,饭是要给他吃饱的!’所以我们家的伙食是有有讲场的!(没话说的)……”(这跟几十年后的一种说法差不多:“把他们养起来。”)
  “你这种光景,好像暗无天日;反过来看你又油光水滑。”王本立说。
  “妈打我,有个讲究,不打脑壳;她晓得打脑壳不上算,儿子会蠢。蠢儿子长大有有本事赚钱给她养老。挨打最舒服的是冷天,棉裤棉衣挡住,疼不到哪里去;最难过是热天,一板是一板,板板到肉。我生平最眼馋人家伢崽的妈是(身小)(身小)脚,我妈要是(身小)(身小)脚就好了,我可以跑嘛!世界上的伢崽有有权利也没有机会选自己的妈的。我妈名叫‘田刘氏’,是长宁哨的乡下妹崽,天生一副大脚板,跑得比我还快。不要讲我莫奈何,我爹也莫奈何。我爹不是天生懒,是我妈惯的,日子一久,惯得没有一点抵抗力。我妈最好是嫁送道门口你妈个屁曾宪文屋里你爹做婆娘,让你爹天天擂她。”
  “这点你就不懂啦!你妈要是真嫁送我爹,还不是天天帮忙榨粉。体质要不到两个月就练出来了,论你妈那副底子,到时候哪个擂哪个都好难讲……”曾宪文讲。
  擂草坡过路行人歇脚的长亭里头,孩子们还讲过好多话,要这么讲下去,讲到明天后天也讲不完。序子对这些话有的并不完全懂,有的即使懂了也不怎么在意,也不觉得好玩好笑。只不过是,天地逐渐阔大,好像周围的新鲜空气一样,他一秒钟也离不开的呼吸在帮他长大,却从不自觉得它的要紧。
  接到讲陈良存算是个孝子,他妈也算是个“良母”,像孟夫子的妈一样贤惠。他娘儿俩坐在坎子底下吃中饭,就让人想起好多眼下还不懂得想的道理。这类母子,天生是一对竖石牌坊的材料。一天两天不容易学得会的。
  后来又说曾宪文。吴道美问他打爹的事。
  “我没有打过爹。”曾宪文说,“我哪里敢打他!”
  “你了不起,那么小小年纪在朱雀城就出名了。”陈文章讲。
  “我出卵名!”
  “全城都晓得‘曾宪文打爹,有是起手’。”(‘起手’是对手的意思,就是说曾宪文打爹的事,手一薅,爹就翻在地上。曾宪文就骂:你哪里是我的对手!)
  “这是造谣,是卵人编的。”曾宪文有点委屈,曾宪文不止不敢打爹,连想都没有想过。要认真想,这就算是不孝,要五雷轰顶。何况曾宪文哪里打得赢他爹?
  朱雀人编出这段“谚子”(谚语),是因为曾家这一屋人的体质很让人发生兴趣,何况也没有太多的恶意。若有人碰到瞧不起的对手,就会对他说:“你是曾宪文打爹!”
  曾宪文眼前是十一岁,等到他五十一、六十一、七十一、八十一,人都死了,还会有人记到这句“谚子”的。
  朱雀城时常利用活人编“谚子”,适当时候就要“展谚子”一番。
  这伙人走到跳岩边都散了,只有序子到东门内史家衙戴家找戴国祥,国祥不在,把那包钱交送出来接应的丫头,“告送老毛,这钱还送但,有有用场。”
  序子回到古椿书屋,爸爸在院子里问他:
  “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了呀!嗯,我跟同学到石莲阁,后来上马颈坳……”序子回答。
  “没有上金家园呀?”爸爸笑起来。
  “喔!金家园,是的,后来上金家园……”序子回答。
  “没有去踩人家的田坎呀?”爸爸又问。
  “大,大概没有,嗯!我们踩的田坎是干的。”序子说。
  “那,一脚的泥巴哪里来的呢?”爸爸问。
  “有时候,有小心来了一脚……”序子低头看了一下满脚泥,“后来又来了几脚……”
  “后来,后来又到哪里去了呢?”爸问。
  “后来——到擂草坡长亭走玩,坐了一下;咦!爸!你去过擂草坡吗?我后来去过擂草坡长亭,那里柱子上好多草鞋给过路人用,不要钱,这是好心人行善的意思。……”序子说。
  爸爸随手坐在堂屋的靠椅上对序子说:“其实呀!你们上擂草坡做哪样?光是草,风景又不好,一路都是刺树,又没有吃货,李子园就在擂草坡右手边底下,好多好多李子树,你们脑子都不动一动,下李子园搞点名堂?”
  序子赶紧说:“那里有狗,很恶……”
  “去过了?”爸爸问。
  “我听人家讲的。”序子说。
  “有没有听人家讲过,那里有个恶人叫做田福庆,长的一脸毛?……”
  序子听到这里,好像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头。好像做好事竹竿子那头拉的那个讨饭瞎子其实是个假瞎子;他看你把他拉到哪里去,他样样明白。序子就笑了,指着爸爸说:
  “哈!你早就晓得我们到李子园偷李子了,是吧,爸爸?”
  “也不早,你到房里看看去!”爸爸说。
  序子看到房里桌子前满满一篓李子。
  “这狗日的奸臣田福庆!”序子回到堂屋对爸爸说,“田福庆是个奸臣!我跟他打个招呼莫告诉你的,你看,你看,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
  “怎么你骂我的学生?他才是大大的忠臣咧!你从头到尾想一想田福庆这人的味道。”爸爸说。
  “他一脸毛!”序子说。
  “这不叫想!”爸爸说。
  “他恶狠狠子!”序子说。
  “恶完了以后呢?你们原先也不过是上树偷几颗李子吃吃,有想到他送你们一人一荷包。”爸爸说。
  “他吓得我要死!差点让狗吃了!”序子说。
  “有挨狗吃,有挨人抓,是不是田福庆有点像面恶心善的黄灵官菩萨?”爸爸说。
  “好笑!”序子想,“或者有好笑。”
  “以后莫再到李子园去了,另外的园子也去不得。也让我不好意思。人家会笑你也连我一起笑。到野外想吃东西自己找嘛!茶苞呀(油茶树上结的一种粉绿空壳柔软果实,香涩如橄榄,如绿茶)、救兵粮、地枇杷、羊奶子、杨桃,满山遍野边吃边找,多有意思!进人家院子就是‘偷’了,碰到好人放你一马,碰到认真的人一索子捆了送衙门!”
  “爸,你小时候跟同学踩人家田坎的时候,唱不唱那个‘第一一杆旗’?”
  古时候的人喜欢讲,好事情一个一个地来,坏事情一对一对地到;这怕未必。坏事情来得要看斤两,二两的坏事算不了什么,两千斤的坏事情是用不着成对地,来一回就行了。就好像也是古时候,有人喜欢拿手指头做比方,评判一个人的长处和短处,三根手指比七根手指头;五根手指头比五根手指头,甚至于说九根手指头比一根手指头,好处九根,短处一根;或者是坏处九根,好处一根。这种比方浅得不能再浅,而且十分地没有趣味,不要说大人不信,你拿这说法哄哄小孩试试!
  也不想想,手指头怎么可以和人的一辈子的勾当相比呢?九分长处和一分短处的那一根不幸的手指头万一是根遭了破伤风毒菌的倒霉手指头怎么办?剩下那九根长处的手指头还有什么意义?老虎要吃你,九只老虎会餐跟一只老虎独吞,对你来讲,后果趣味有什么两样?那紧要当口,你对他谈手指头辩证法,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劝遭灾的人息忧,劝饥饿的人减肥,让没牙的人嚼铁蚕豆,让尿急的人做瑜珈,理发师问寸草不生的光头理什么发型……
  世上祸根,分量最是重要;不在于你以后说些什么,况乎往往文不对题——为失火的汽油站送火柴,为失足落水的人送秤砣,祝九十九岁寿诞的老太婆长命百岁。……
  我说,我说到哪里去了!原先我一点也不想往这里说,我是想说莫名其妙的一件事,说到说到就拧到这边来了。
  说田刘氏。前头已经讲了好长一段她打崽的事情,没想到后来又冒出一点新东西,不讲完有点可惜。
  田刘氏的亲生骨肉田应生是个聪明的快活的伢崽。她这个人好不懂得疼惜。田应生尤其可贵的地方是挨打到这种程度一点都不恨他妈,一点都不想在实际上而不是在口头上让他妈遭到不幸。惟愿他妈活到不能再活的年龄,比如说一百五十岁之类;活到他妈想打他也难以举杖的岁数,使他有朝一日演一盘“伯俞泣杖”孝行的机会。
  田应生读书记性十分之好,读过的书不单是记得住,还会跟其他别的课内课外读过的书炒成一盘非常有味道的菜端出来让同学们享受。所以田应生从不在读书上挨左唯一的打而只是在发感想之后挨左唯一的打。
  跟他玩在一起的同学有时候也能间接捡到一点点读书联想的快乐。比如说,有次放学大家走在路上,他看到墙上石灰水写的大字,墙脚有口圆圆的砖砌的垃圾桶。
  “此地禁止倒渣!”(倒垃圾)
  他就把刚学会的“圆周律”大声背了出来:
  “3.1416!换句话说,此地禁止倒渣!”
  序子跟同学一起笑得前俯后仰不得开交。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一点好笑的组合物都没有,而大家的的确确笑得好开心。转到家里序子把这件事讲给子厚听,子厚一脸的茫然,序子连转述的劲头好像也泄了气。当时田应生把哪样神物调动过来了?拨动所有团圆四周伢崽们的心弦?跟田应生一起就有这种特别的快乐,听他信口开河,他也自我得意,晓得底下将要出口的东西会赢来多少笑声,他控制得住板眼。
  有人偶尔听到一句半句的,就说那是“朝话”。
  能控制得住“朝话”的,怕也是有两下子的人。
  (田应生长大之后做什么事?打听不到确实消息。仿佛听人讲他早死了,又有人讲他到红军那边去了。即使参加了红军也该有个着落——像康忠保一样;没有。要是他活着,他看不看书?看不看外国翻译书,晓不晓得乔伊斯和卡夫卡?或是他早在从事文学活动,改了名字?……)
  田刘氏一把揪住田应生的左边耳朵,从楠木坪揪到道门口登瀛街口拐角曾家粉铺面前,却是中午一点多钟的事情。这一路怕有两里,耳朵不经事,怕早就脱了。
  “曾粉客!你给老子滚出来!”田刘氏扯着嗓子大叫。
  叫了几声,里头才出来人。
  “哪样事?哪样事?”是曾宪文大哥讲话。
  “叫你爹!狗日的叫你爹!”田刘氏右手还捏着田应生耳朵。
  身边少不了百儿八十看闹热的。
  曾宪文爹出来了。他们不认识,不认识怎么有仇?那么老远揪住亲生儿子耳朵到门口来叫阵?
  “我讲,你有哪样事情生那么大的气?你这位?”曾宪文爹问。
  “你讲我个卵你讲?你妈个卖麻皮要老子嫁送你!”讲到这场合,田刘氏放开田应生的耳朵,两手活动起来,“你也不在你这几口卵粉桶里照下你自己的卵相,你配吗?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老子……”
  曾宪文的爹完全莫名其妙。除了生儿育女光是榨粉;又慌又笑地说:
  “怕你搞错了,我们屋一辈子有惹过人,怎么得罪你了?我们都有认识蛮!”
  这时候,曾宪文妈出场了。
  曾宪文妈长得和谢蛮婆一样体魄;谢蛮婆肉“泡”,曾宪文妈一身紧筋肉,笑眯眯子走到田刘氏旁边。
  “你算哪种卵天鹅?老子才是真天鹅。看见吗?哪!这里,哪!这里!”她露出两个膀子上鼓起鹅蛋大的球,还故意挺一下肚子,“你还满肚子气哇?老子才有气咧!你骂老子男人是癞蛤蟆,你问问道门口所有人,哪个不晓得我男人是美髯公卢俊义?你自家屙泡骚尿照照,我男人会要你吗?你还天鹅来?横顺老子这桶水不要了,让你这个癞天鹅洗个澡吧!”双手提起田刘氏按在泡粉水桶里,咕噜咕噜,田刘氏手脚乱蹦起不来身。宪文妈见她泡粉水喝得差不多了,提起来甩在岩板上。
  这场闹热一辈子是难得看到的,众人都十分满意。
  田刘氏四脚撑起滴水身子找儿子,儿子就在旁边,本来顺手可以来两巴掌的,不来了,喉着嗓子对儿子说:
  “崽呀崽!你扶妈转去吧!你是孝子……!”
  田刘氏一路走一路吐水。
  “这是哪家的?”
  “听到讲是楠木坪田酲酲婆娘。”
  “哈!还真有两下……”
  “怎么找上我们屋里来闹?”
  “怕是有点名堂。”
  “这架势,名堂不大。”
  “婆娘脾气真有点可以。”
  “我专治这种脾气!”
  还有舍不得散场的看客搭腔:
  “以为她打的是土地堂,原来碰到了少林寺。”
  事情到这里为止。问题来了——
  田刘氏怎么会晓得在擂草坡两个伢崽当时的即兴对话?是哪个报送她的?田应生本人不可能;曾宪文更是摸不到边。周围听到这话的十几个卵家伙,连田刘氏长得高矮肥瘦都不清楚,哪里会有如此这般的情报交流和情感交流?何况时间根本就接不上。
  朱雀流传一种生理天分,叫做“报耳神”。有的人有;有的人就没有。
  比如讲,城里头哪家请客忘记请你或故意不请你,“报耳神”就告诉你了。你就去了,一进门你就笑眯眯地告诉请客的主人:
  “不要抱歉,不要抱歉,你记性不好不要紧;我有‘报耳神’嘛!我自己会来的,耽误不了的!”
  又比如,你大清早要出北门过跳岩到老营哨去远房侄儿媳妇那里取包粽粑的粽粑叶,“报耳神”就告诉你去不得。去不得就去不得,不去就是。不到两根香时候,就有人报信:“跳岩上跸下去一个娘婆,喝了满肚子水,让人救起来了……”“幸好!幸好!你看,你看,要不然就是我了……”
  “报耳神”这东西不是练出来的,也不是菩萨赏的,是“蠢娘生出聪明女(崽)”,天生自来的。
  当然,有时也不灵,有时也作弄人开玩笑。再比如,“报耳神”告诉你,今早上放醒炮过后,道口卖碗儿糕摊子边上有钱捡,甚至是五块光洋。脸都顾不得洗了,赶到道门口碗儿糕摊子灶龙口墙跟边守着,守到放午时炮,地面上除了原先的几砣干狗屎,哪样都有看到……
  讲来讲去这事情就算过去了。过去是过去,田刘氏自从在曾家粉铺挨泡之后(外国人叫做“受洗”或“洗礼”),完全变了个样子。
  不打田应生了。
  讲起话来句句都在点上,嗓子低柔温润,眼睛还带点微笑,让田应生好久才分清楚不是狞笑是慈母之笑。
  朱雀这地方经常出产奇迹,包括奇迹的异化和转变。
  几十年之后就有人说:“人是可以改造的。”
  改造这东西确实是有的,有时也容易拧到另一个地方去,甚至没完没了。管小事像田刘氏这样的人就好改。她脑筋简单,天地小,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挨了几家伙,正反好坏后果一较量就改了。管大事情的人喜欢大家都听他的话,他怎么能改呢?一改,改来改去,大家不听话了怎么办?所以这种人是自己不喜欢改自己而喜欢改别人的,改到所有的人都听他的话还不放心,还睡不着,要半夜三更起来吃安眠药。
  田刘氏只改自己。说大点,只想改连自己算起来的三个人。一个是现在养她的田酲酲;一个是下半辈子准备养她的田应生。经过曾家粉铺的泡粉凉水一泡更清楚明白了,动不动对身边这两个人发气原来对自己也不好,就改了。田刘氏的改比较简单,她没有读过书,不晓得失不失面子这类要紧东西。左邻右舍好几天没听见田刘氏屋里有响动甚至有点好奇,后来也都习惯了。见面居然还笑一笑;大清早田刘氏扫大门口的时候一口气扫了半条街,日子长了,一些人心里过不去,也都赶早起来帮忙,好像有意识地在响应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号召。
  想想看,田刘氏的变化犯得上睡不着吗?犯得上吃安眠药吗?田刘氏做梦也想不到睡不着觉还要吃哪样卵药花钱!
  这事情就算是讲到这里为止。传倒是传到全城都晓得了。曾家费了好多力气洗刷泡粉桶,不单洗,还要弄得热火喧天让大家晓得他们曾家的讲究认真。因为有人认得田酲酲婆娘,晓得这婆娘脾气暴,身上爱长点比痱子还凶火的别样东西;既然泡粉桶里打过滚,那桶就仿佛原先是个黄花闺女后来失掉一点哪样变成另一种意思似的,众人买起这桶里泡过的粉,心里总不大撑抖,总要犯疑……
  粉铺事件已发生一个月,还是田刘氏自己讲出了秘密。田应生半夜扇梦话惹的祸,跟“报耳神”一点关系都没有。
  序子的好朋友曾宪文转回文昌阁小学去了,剩他一个人逃学。在河边他有点“秋波渺渺失离骚”,在坡上他有点“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每走一处地方他都想到诗,地方一多,简直诗兴泉涌,眼看肚子里的诗就快用完了……
  他已经是一只“老辣岩”(老螃蟹,北方称“老油子”)。过去费心把书包拜托土地堂的罗师爷,担心受怕,孤胆虚悬;现在根本就算不得一回事,随便地跟屋里墙上十几口混账杂牌包挂在一起,或者床脚背后一扔。大人这类人的毛病是管大不管小。你顺着他,在他老习惯、老看法底下搞名堂,他一个屁也不会闻到。
  哪!就讲一讲那个冉裁缝吧!
  不认得不要紧,有听过不要紧。他本来就不太想让人家认得他。他不过是个手艺好的裁缝师傅,会“调”皮袍子,针口有一二十种变化,布扣子也弄得出五六种花样,呢绒绸缎,袍袄裤裙,样样精熟,功夫最是快当牢靠。
  已经六十多的人,没有人晓得一个胡髭修剪得不错的人为哪样做起裁缝来的?人清爽稳重,所以城里城外的人到秋天都喜欢接他到屋里来,给全家男女老少做些冬天穿着。
  卸下一扇门板,拭抹干净之后,笑眯眯地端正了坐椅,口袋里摊开用熟的针包、粉包、蜂蜡、画粉、方尺、布尺、剪刀、角刀、抵针……
  妇女给他泡茶,跟他商议有多少衣物要做。他用一管细细带有小铜墨盒的毛笔小心写在小纸卷上,然后全家大小轮流一个个走近来度量尺寸,讲明因为这个那个原因哪个部位要特别加宽加长,他都记下了。
  按常理是先做小伢崽、妹崽的,像以后办哪样事情搞热身运动一样。
  冉裁缝没有家室,一个人住在道门口、警察局隔壁阁楼顶上。平时也到曹津三烧腊铺小短桌子上切二两猪头肉喝一杯包谷烧酒。他不好奇,也少主张;没人听他渲染过见解,也没人见他侧着耳朵打听新闻。他体质好;起坐从容,街上只有见过他的人却没有跟他来往过的人。他是再平常也没有的男裁缝,就像黑格尔说过的:
  “最典型的土拨鼠也不过只是一只土拨鼠。”
  他非常晓得自己这一点点身份。他本分至极。
  有人会想,一个人靠秋冬两季帮人缝几件衣服怎么混得上一年的饭口?何况他还喜欢上曹津三喝两杯?有祖业田地吗?要真有就用不着当裁缝了。
  他应该破衣烂衫,应该面黄肌瘦形容枯槁。都没有。他婉约之至。
  有文化吗?看样子不多。他行动得让你看了舒服,甚至平常得让你自绝了好奇之心。
  有一天,他死了!
  不死在街上而死在警察局隔壁三楼阁楼上自己床上。直直地、规规矩矩地躺着。可惜,死了好几天,臭了。不臭,人家怎么晓得他死?简直像当年齐桓公的下场一样。幸好善堂的人做好事,弄来副白木匣子给装了埋了。
  收拾廊场的人发现床底下有口大漆牛皮箱子,里头装满了金银珠宝玉器,都是朱雀城几十年来大户人家失落的东西;又在房后左手边发现一个锁着的门,打开门,就是隔壁警察局的阁楼。那地方根本没人上来过,堆满了一箱箱绫罗绸缎、凤冠霞帔、朝服蟒袍、高级绣品和一些值钱的大理石屏风、挂屏、紫檀木、鸡翅木、黄花梨大大小小摆设和桌椅板凳家具。警察的地盘变成他窝藏赃物的仓库。
  哪!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回事。最能吹牛皮的人也吹不出这么大的规模。怎么搬上警察局阁楼?怎么出手换钱?这就只有他自己一个明白了。
  挑警察局阁楼做仓库,不晓得《孙子兵法》有没有讲过?
  这跟序子的天分有点接近。所以顺便提一提冉裁缝这个人。序子有天居然把书包挂在爸爸靠椅背后,只隔着一层六角形的藤皮眼眼。想到爸爸的背胛贴着逃学的书包,像警察局的局长一样,好不可怜。
  朱雀城好像最体贴逃学的伢崽,处处不让他们走上绝路,总是想方设法在他们逃学期间不显得无聊,赋闲。
  庵堂里头、庙里头、道观里头、祠堂里头的尼姑、和尚、道士和零碎管事的也是耐不住空着脑壳的。春夏秋冬四个节气也都想搞些闹热名堂,做水陆道场,安排戏班子唱戏,“傩师牵街”(傩师的一种毕业仪式,一百把人,穿着黄黄绿绿的漂亮袍子,大锣大鼓外加牛角号,鞭炮和雷公炮仗齐轰,朱雀叫这阵候做“游四门”。最老资格的老傩师在最后压阵,像个牛津大学的院长举行毕业典礼的派头。一个满身胀鼓鼓包红帕子头巾的大力士为他掌万民伞,摇着摆着,香烟缭绕,自己仿佛在云端里的意思。他右手捏着“柳金刚”,左手抓住皇皇响的“师刀”,这两样东西讲出来就算齐了,用不着全懂。我也不懂。
  戏班子唱戏有好多种。
  有一次在砍脑壳的赤塘坪扎大戏台唱辰河戏,上万人看。三天。每天吃完中饭唱到半夜,晚间点燃了“铁灯笼”。用生铁片焊成大灯笼框子,里头塞满饱和松香树脂的松根,燃起来浓烟上冒,直插夜空,而四周光明如画。一个打赤膊、脑壳包红布的人掌鼓,台底下摆一口棺材。“木莲戏”连台,唱到“叉刘氏四娘”,刘氏四娘是副金脸,两鬓挂满纸钱,一路翻着筋斗出来;夜叉追在后头放钢叉,幸好刘氏四娘筋斗翻得快,一根接一根扎进地板上摇晃。台底下那口棺材就是为了万一失手给那位“刘氏四娘”预备的。后果让朱雀人觉得胆寒,让广东人觉得“肉紧”。
  唢呐一路伴着辰河唱腔,凄婉、缠绵、哀怨,间歇中的大锣、大鼓,把广场所有的看客都卷进这场真正的艺术地狱漩涡里……
  朱雀城有位可以算为比较接近、稍微有点伟大的、留下和原来业绩毫无关系的重要贡献的、可爱的人物。(请原谅包涵这行哕嗦的话。)这人姓田,是位将军。将军分内他做足了无愧于一位将军应做的事业之外,像尧舜让贤一模一样,把位置和权力爽朗地移交给他的部下,即现在山上住着的那位被称做“玉公”的“老师长”。(那时还不算老,也不是师长,也不称玉公。)
  那他干什么呢?
  他玩去了!
  他以前在日本念书时候玩过,在上海南京玩过,在汉口长沙也玩过。眼前他就在朱雀。
  在外头带回一位漂亮女人,是个唱戏的,还懂得音韵。他就跟这位女人玩“戏”。他填词,她编唱腔,养了一个戏班子,她订板眼、锣鼓,教场面。久而久之成为一个剧种,叫做“阳戏”。
  这怎样行?放下要紧事不做,随便交给部下,自己玩戏去了,哪里有这种规矩?他的领导呢?也不管一管?
  不碍事的!他自己就是领导。他自我退休,他斤两十足地说一不二;不高声宣布下岗而实际又躲在帘子后头抓住不放,不晓得他认不认得英国的培根?培根在《论幸运》一文说过:“人是自身幸福的设计者”。这位风流的田先生就在为自己设计自己。
  不单退休,连架子也退了。见谁都微微笑,翘翘胡子朝两边一扇一扇。穿一身褪色掉线的粗呢子制服。
  那戏班子有两个旦角,一个艺名“赛兰芳”,一个艺名“油菜花”,全是男的。一个脸长,一个脸短,都长胡子。上戏之前才刮干净,唱戏的时候还要长,一出戏若是演两个钟头还要刮一次。
  两个人样子都不错,只是嗓子有点“男”。怎么办呢?一起嗓“女”不出来,要像飞机起跑,先用男声在滑道上加速跑一阵,于是,飞起来了。
  观众惯了,晓得他们的难处,久而久之,绕过飞机的起跑听后头的女声真家伙,还是好。
  演丑的名叫“岩匠”,实在演得自在。演丑最怕轻佻;他不,他丝丝扣着主题而腾云驾雾;甚至兴之所至越题发挥,但不逾矩。脸面和手脚都贴着戏走。“阳戏”的台矮,是约戏的大户人家家在院坝临时搭的。间歇空档中他会蹲下来一边动作,一边向观众熟人要根烟抽。
  正生是住道门口的“张聋子”。他“汉戏”、“阳戏”都来得,嗓子像远远的幽谷流泉,像大山上放牛人吹的笛子。又长又细的丹凤眼(朱雀城好多男人都丹凤眼),平常过日子,背后熟人都尊敬他举止分寸好,可惜不在大地方,要在北平、汉口、上海,要是唱的是京戏,出名的谭叫天、余叔岩那帮队伍里头少不了还该有个张聋子。
  “阳戏”打从娘胎出来就是快乐种子。
  像太阳绿草之间一群奔跑的山羊崽;小溪流上漂浮一片片快乐的油桐花;苗妹崽们穿花衣、背“夏”(背箩)匆匆忙忙过桥去赶场;大肥猪被按在长板凳上一边大笑,一边挨刀;一层雾、一层微雨的群山;岩鹰在天上打团团;竹林里“颇!颇!”冒土的笋;辣子酸菜豆腐汤;夯土墙窗子里头那对等人的眼睛;河岸边摇摆脑壳的青草;还有三月里带花香的风……
  这即谓之“阳戏”。
  胡琴和“大筒”(低音弦琴)就是爱情的声音。团圆、缭绕在情人之间,让你灵魂出窍如中蛊;然后笛子、班鼓和“荡荡锣”再把你俩“醒”回来。唉,不只俩,还有四围的观众……在台上,连伤心的眼泪都是甜的。
  这缠绵、这轻快、这难舍难分的音调,班子里所有原始的简陋的局限,都变成亲娘的怀温。儿不嫌母丑;艺术里头就有好多局限性久而久之成为风格的,给世界留下不尽的纯真快乐。
  序子逃学有时候孤苦零丁,有时候没趣,有时候烦,有时候累,就是这个样子的有一天下午,序子进后门衙子打算悄悄溜到楼上睡一觉,再“放学回家”。想不到走到一半远远看到婆往后门口走来,连忙转身装成跛子一拐一拐就跑。
  婆跟在后头叫狗狗也不理。
  吃晚饭的时候婆就说:
  “讲好笑也真好笑,到底人是老了。三点多钟时我往后门口看看有没有过路的青菜,远远看到个跛子,明明是个跛子,我还认他是狗狗,追着去喊……”
  爸说:
  “不要讲你老人家,这种事我们年轻人也时常碰到,有时候街上拍错人肩膀很不好意思。”
  妈说:
  “我们学堂还不是天天遇到这好笑的事!拿到三年级名册到四年级去点名……”
  序子放下饭碗大笑:
  “婆呀婆!几时我再跛给你看。”
  三王庙唱戏,序子有去处了。
  有人常常讲三王庙的三王菩萨最灵,两人发气赌咒上三王庙,扯谎的人就胆寒。
  三王的“古”,近的扯到清朝嘉庆,远的可扯到宋朝。三王是三兄弟,大哥白脸,二哥红脸,三弟黑脸。进大殿之前坎子旁边有三间笼子,三匹马,三个马夫,真人真马那么大,有点吓人。
  大凡吓人的东西都“灵”。
  三王庙隔这么一年把都要唱几天戏,是庙里的热心绅士们举办的,白看不要钱。
  序子有好多长辈最留心哪个哪个伢崽逃学佻皮的行动,让他们发现了就好像路上捡到钱那么开心。这是一。还有堂哥、表哥这类东西,见到逃学伢崽总也会饿狗抢屎一样跑去报信。
  他们有什么好贪图的?没有。只是一种折磨人的历史习惯。他们小时候也让人报过,一报还一报。几十年后,这办法性质上有了一些变化,公开提倡这个东西了。屁大的事也要去报一报。你报我,我报你,报来报去,搅成一种叫做“生动活泼局面”。局面一生动,人就不大好受了。
  序子到三王庙看戏,他晓得很可能会碰见熟人。他不进墙,只在墙外后山树底下看,远是远了点,其实也不怎么远,动作唱腔都清楚明白,尤其好的是树阴遮盖,还有凉风习习。
  这演的是汉戏。汉戏是一种正正当当的老祖宗戏,戏文故事绝对靠得住,戏看多了,歪着嘴巴讲历史,跟先生课堂讲的就好像人照镜子,里外出入不大。
  序子早就晓得其中的“本事”,他兴趣的落脚点是张聋子前回唱的伍子胥和今天吕侠卿唱的伍子胥的各人的妙处何在?这状况有空跟田景友、陈开远、陈文章几个人见面的时候,是很有些讲头的。
  逃学看戏和平常日子看戏加添了另一种趣味,中间的区别就好像买来的李子没有偷来的李子甜的意思一样。
  看戏和看戏也不一样。
  文星街有一回演“木脑壳戏”。街上搭架子,周围圈了索子和布帐,木脑壳角色有半个多人高,两只手掌底下接两根木棍子,人抓住左右上下活动。人另一只手伸到木脑壳伢伢脑壳把手处,借以活动木脑壳伢伢全身。这仅仅说了木脑壳戏的大略。最要紧最辛苦的是舞木脑壳伢伢的人,他永远高举双手,仰着喉咙配合剧情唱戏。所以每个木脑壳戏的演员都是沙喉咙,好像让人感觉到木脑壳戏的特点都应该是沙喉咙,不沙喉咙就不是木脑壳戏。
  木脑壳戏贴着街演,最是亲近引人。
  每个角色的所谓“下场”的间歇过程,就被挂在左右横档架子上头。人物出场架子上举起就演,十分方便可爱。
  内容也属正戏,因为角色是木头做的,表演起来更是超越时空的方便,让看戏的大家提前几十年得到电影效果的快乐。
  街道局面小,序子的警惕性必然加强,总找个墙角冀阴影来掩护自己。说来也是巧,序子在小小的文星街看木脑壳戏,人来人往,连自己的亲骨肉和姑表、舅表兄弟半回也没有碰到。
  晚上回到家里,所谓殊途同归的意思,难免都带回一些戏里的感动,就商量好在家里堂屋演一盘戏。
  隔壁刘家祖喜,租楼上房住的李旅长李可达的崽李必恭,连子厚、子光,都约好了。什么戏呢?《文昭关》不行,光是唱,没有“演”头。《长坂坡》、《三英战吕布》可以,讲好了,到时候都来。唱戏的行头,有哪样带哪样。现成的木刀木枪当然好,没有的拿普通棍棍代替也行。
  胡子。胡子用粽甲叶撕成细条,绑在铁丝弯成的胡架子上即可,一切都没有困难了,只差演员的培训了。
  其实演员是不存在什么培训的,大家跟着故事走,各人爱怎么唱就怎么唱,懂得上场下场就行。
  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子光。
  子光才三岁,脾气十分之蛮加恶,动不动就号啕大哭。他身体好,又肥又壮,哭起来声震屋瓦不外乎引起大人注意。不问青红皂白,大人过来首先止住他的哭,接着就是宣讲子光之哭干扰他们大人正常工作的危害性和后果的严重性。怎么办?为了艺术忍辱偷生吧!大人忿忿走了,留下这个子光厌物在我们当中。
  子光这人是个奇物。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不害病,能吃能睡,不是像大家一样该睡的时候才睡,而是不论时候想睡就睡。吃早饭,吃晚饭,手里捧着碗,口里还有饭就睡着了。夏天时候,那个胖脸又红又鼓甚至胀得有点裂纹,趴在饭桌上,真是好笑。有一次,公鸡在他的开裆裤中间发现了什么给来了一下,吓得他大哭。
  堂屋到院子有个木头门坎,他要过去。正在挣扎攀爬的时候,四婶娘看到过去提了他一把,他大声号啕,号啕什么?有哪样好号啕的?他大声地哭喊:
  “要自己来,要自己来!”
  他觉得四婶娘干扰了他的兴致,好像你帮他打球,帮他跳远一样。
  他什么都不懂,只是喜欢跟大家在一起的热闹。可惜他夹在一起害事,阻碍剧情的发展。
  这一天到来了,兴致都很高,各人都占据了恰当的位置,准备开锣。子光说:
  “我呢?”
  于是序子给了他一块半长不短的木头片,对他说:
  “你当皇帝,管我们的,好不好?——你坐在皇帝宝座上——”
  于是抱起子光放上小饭桌,再搬来一张小板凳让他坐着。这一坐,子光一动也不能动了。
  开始,子光还觉得好,又是皇帝,又管底下这么多人。慢慢地发现这一帮人又唱又跳地好玩,自己却被卡在桌子上,下又下不来,想笑又没个根据(用现代政治术语来讲就是被人阴谋架空),不干了!要下来。
  不能让子光下来的,好不容易弄成的浓郁局面,一下来,整场戏就散了。
  还是要下来。下来之后拿着块小板子跟这个打,跟那个打,根本没有个章法。他只觉得这么打下去好玩,而不是整出戏好玩。《长坂坡》没有了,赵子龙也没有了,唉!大家跑得一干二净,剩下这个又肥又蛮的没人要的阿斗一个人拿着小板子在堂屋里大哭大叫。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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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31

十八 (《收获》2011年第六期)

  说他是阿斗,一点也不像。
  只是高高兴兴地演了一盘《长坂坡》,后来扫兴地散了。散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号叫。让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哭就哭吧!做你的阿斗去吧……
  其实赵云还是把他绑在胸脯前带着一路砍杀逃走的。很安全地保护了这个活宝。
  子光以为他自己很权威,一哭大家就怕(世上多的是这种极为讨厌的恶霸)。其实是大家喜欢他。他有一种别人没有、或是想有而办不到的犟脾气;加上胖,加上小,变成一个大家舍不得的、可爱的厌物客。
  (就像古书上和老人家们嘴巴里屙出的那句名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子光现在八十岁了,只要你耐烦等,只要我能再活三五年把这个小说写完,你就有机会看到他按照三岁的老脾气如何之活到气象恢宏的今天八十的故事。)
  眼前,他根本没有任何本事跟序子所有来往的人平起平坐。体质、学识哪一点都挂不上边,只会耽误和拖累人家。唉!唉!一哭起来,房上的瓦都要打落几块……唉……唉!要是药铺里有一种“乖药”卖就好。吃下去,脾气就不那么暴,改恶从善了,不那么麻烦了;再贵也买,偷钱也买来喂他。
  世人不晓得做哥哥的难。要拿好话哄子光这类弟弟,要背子光这类重得像道门口石狮子那么重的弟弟;一边背一边听他胡说八道的要求。明明做不到的要求达不到的时候,背上的石狮子就会变成天上的雷公菩萨,一边响雷,一边下雨(所谓“下雨”,即医书上说的“精神忿嚣,五内涣扰之际,则大小二便失禁焉”玩,捡子弹壳……
  “我没有子弹壳!”
  “哎!你个死卵,别个捡到,你有捡到嘛!”
  进了屋,爹妈两个人都做客去了。这就好了。子光迎上来。子光这个人,你讲哪样他听哪样,就喜欢外头的事情。要讲得简单,鸡呀!狗呀!猫儿呀!鸭子呀!深了听不懂。给他讲古信口来,最是容易。
  当天晚上子厚病了,发烧,妈一夜守着他。吃了退烧药,早上好了。妈问他昨天的事。他讲序子带他上家婆屋去。妈不信,摸摸他脑门看还发不发烧,烧退了,就喊序子过来。
  “你逃学啦?”
  “嗯。”
  “做哪样逃学?”
  “我想家婆!”
  “做哪样想?”
  “就是想。我就带子厚一起去看家婆,这么远,这么远,半路上就转来了。”
  “你不想想,四十五里,你们走得到吗?碰到拐子,把你们卖了!等你爸起来,我要讲给他听听——”
  爸爸听了大笑:
  “哈哈!张序子逃学还带个弟弟!世界少有!你们走到哪里才转来的?”
  子厚说:
  “好远好远,一只鞋底都走破了。”
  “晓得地方吗?”爸问。
  “看样子哥哥不太晓得。”子厚说,“越走山越高。”
  “不可能!序子走过好多回。”爸说。
  “是越走越高。”子厚说。
  “不是顺着水走吗,序子?”爸问。
  序子恍然大悟:
  “水往下流,我们往上走。”
  “哈!幸好打转身了,要不然到你龙飞满满的总兵营去了。那是七十多里……讲有定在山上碰到豹子老虎跟你们打老庚。”爸说。
  序子很沉着,也觉得自己好笑。于是只好又回到逃学的原始状态,在城里城外转来转去。
  对门河喜鹊坡山顶上有个放哨的红砂岩砌的堡子,叫做“红堡子”,往上再走两三里又一个堡子叫“白堡子”,那是用花岗岩做的。有事的时候派兵拿枪拿炮把守;没事就空着。也不全空;听人讲,男伢崽和妹崽家长大了,会越长越不好意思,就瞒着屋里的大人,约到里头去躲起来不想见人。
  喜鹊坡一带有好多苗妹崽给骑兵旅放马。放马的妹崽有的是文星街的,序子认得,叫做老眯。序子上坡玩的时候也打过招呼。生苗妹崽见到序子以为是痞子,文星街的老眯就帮忙说序子是好人。
  这群苗妹崽有七八个,不讲汉话。和序子熟了就问东问西,让文星街的老眯翻译。序子买李子送她们吃,不要!送文星街那个妹崽,一下子大家都来抢。
  一人管三四匹马,到晚上,各人赶马回家。她们都会骑毛马(没鞍光背马),平常不骑,各人坐在树底下说话绣花。她们头发黑,牙齿又齐又白,很会笑。
  序子没想过跟她们走玩,只是在坡上自己想事,摘点树上和地上能吃的东西吃吃,有一次刚走到红堡子门口,里头大吼一声:
  “鬼崽崽,滚!”
  口气不像是不好意思躲起来不想见人的人。他不晓得张序子这时候也是个不好意思见人的人。
  红堡子、白堡子坡上有草药,哪家有事就上这里来采。侠客书上也都讲过的。
  喜鹊坡上有两棵“鸡‘屈亚’(切)子”,是种大树,秋深的时候结一种曲曲弯弯、甜得让人不能相信的浆果;一种花脸的动物“帕勉”(广东人称它为“果子狸”)最喜欢吃它。果子熟的时候,老远闻得到它的香味,现在还不到时候,正发着青郁郁的芽高高地摇着摆着。
  这种树枝杆粗,光光溜溜;你不要以为它很筋实。它一点也不筋实,经不起一个伢崽的体重,它脆,动不动就断,所以摘果实的时候要带一根竹叉子,爬到半中腰的时候拿竹叉子帮忙。
  唉!讲来讲去都是因为逃学的无聊。一个人坐在草坡上看城廓,看城里那些瓦顶,瓦顶和瓦顶中间的乱七八糟的红树绿树。爷爷问过,读没读过《芜城赋》?找来读了,想法看法都有点意思,要是换成自己来写,就不会往这方面想。哪来这么多凄凉?哪来这么多伤心,所有好东西都烂、都毁在面前。要是胃先生不去卖烟叶,文章里头好多不懂的句子、认不得的字就用不着去问爸爸了:
  “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闸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
  “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泽葵依井,荒葛罥涂……饥鹰厉吻,寒鸱吓雏……”
  爸爸不高兴了:
  “哪个混蛋先生让你们伢崽家读这种倒霉文章?好文章多的是嘛!对儿童精神影响不好,读了很不光明!”
  序子心里开心,阴着肚子笑,听爸爸骂爷爷,于是又抛出后头几句——
  “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让他生气。
  “哪!哪!这哪里是儿童应该知道的事?浅薄!我要找他谈谈!”
  “是爷爷前回在文庙问我读有读过《芜城赋》,我自己找来读的,不是先生教的。”
  序子看爸爸如何把意思转回来——
  “喔!喔!他跟你讲《芜城赋》的意思了吗?”爸爸问。
  “没有。他只问我读有读过《芜城赋》,我讲我有读过,他也有接下去问……”序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那就是他老人家有他老人家的意思了……你当时要是问明白一下就好?”爸爸说。
  序子坐在草坡上也是即景生情想到这些事情。脚底下的朱雀城其实跟《芜城赋》写的广陵故城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蓝沉沉的一片城让条玉带子的河围着。世界上城跟城的命都不一样。就会这样一千年一千年过下去的……有的在,有的回归成荒草一滩。人到那时候哪个皇帝爷都管不到了,剩下以后的一些考古家在泥巴丛草里拣出一两口碗底和瓶口圈圈当做宝贝带回研究所去。
  序子下坡沿老营哨过大桥进东门走正街,过了城隍庙,过了十字街,快到道门口之前,在“文明书店”看到玻璃橱窗高头有一本书,封面上印着一个光头和尚一样的人咧开嘴巴大笑。其实不是和尚,和尚笑不出这种派头;不过他的确穿着和尚大领袍子。这本书的名字叫做《我和嫂嫂》。
  书不厚,只有国语书一半尺寸。卖八角钱,笑成那副样子实在好玩,付了钱,书正拿到手上,没想到爸爸来到背后。
  “你怎么在这里?”
  “李承恩先生妈死了!放我们学。”
  “你学堂两个先生怎么光死妈?——你买的哪样书?我看看。”
  序子开心地把这本书举得高高地让爸爸看。
  爸爸一把抢过去问书店老板:
  “你们怎么卖这类流氓书给伢崽家?要犯法的!”
  “他自己喜欢,一定要买。”老板说。
  书店老板认得爸爸,把钱急忙退了。
  序子莫名其妙,不晓得爸爸如此生气是何原故。
  爸爸实在生气了:
  “李承恩的妈真的死了?”
  “嗯!”
  “我们去傅公祠看看!”爸爸说完就直往前走。
  序子这下子完了。
  序子走在后头。他可以找机会溜掉,让爸爸一个人上傅公祠。
  这当然不可以。序子会想:“爸爸是好人,回头不见了我,他心里会难过,会一个人走回文星街,会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想,想我的现在,想我以后的长大成人。”我和他讲不清楚这件事;不光是我逃学,不光是我咬左唯一那一口,还夹着他们大人自己的事——
  “这一下不小心让他逮到了。我皇天后土的搞不清楚的罪责难逃。我逃学不是两天,我逃学逃到已经快放暑假了!简直逃学逃到杀人不见血的程度,爸爸什么也不晓得地笑眯眯地一天一百钱让我上学。要是他真晓得我逃了那么久的学而恍然大悟之后说不定会吓死。我可怜爸爸一晃一晃往傅公祠迈步的背影,比朱自清写他宝贝父亲的背影还背影……”
  序子跟他爸爸好像朝山敬香的善男信女一步一步往难字上爬,一直爬了六七坎石坎子,一阵阵读书声音传进耳朵。
  爸爸站在坎子上回头用神地望着序子:
  “还进不进去?”
  序子认真地摇了摇头。
  爸爸说:
  “好!我们回家。”
  “我真想不到,你怎么会逃学呢?”
  爸爸坐在走廊那张老躺椅上,拍着膝盖头笑:
  “你扯谎怎么老扯一种谎?左唯一死了妈,李承恩也死妈……扯谎不换口味,人家怎么相信?咦?‘左唯一死妈’到现在两个多月了罢?你两个多月没上学了!这了不起!你怎么搞的?”
  “我不会再上傅公祠了!一定的。不上了。”序子说。
  “不上总有个理由,做哪样要扯谎?”
  “我不扯谎怎么办?大人又不懂我们的事。”序子说,“你以为我们喜欢逃学?你不懂我们逃学的辛苦!”序子说。
  “辛苦还逃?”爸爸说。
  “‘苛政猛于虎’!”序子说。
  爸爸站起来看着序子:
  “怎么这么讲?我亲耳朵听到傅公祠伢崽家读书读得好好的,做哪样是‘苛政’?怕是你做了哪样转不来弯的调皮事了罢?好罢,我看你明天还是上学好。等下我写封信,帮你扯个谎,证明这两个多月你到家婆屋里办事没有上学,明天拿给你们学校那个左唯一就行了。”
  序子心里好笑,爸爸把天下事看得一条苕那么简单,把左唯一看得一条苕那么简单,把自己也看得一条苕这么简单。
  戴振煌给了左唯一两岩头,序子咬了左唯一一大口,好大的阵候!爸爸一点都不晓得;傅公祠哀鸿遍野,爸爸也是一点都不晓得,只亲耳听到那一片读书声,真以为是天下太平。好笑好笑。堂堂张序子,明天会拿着一封糊里糊涂的信送给左唯一?这才怪咧!这位天真可怜的音乐家,连儿子世界的边角都摸不着。
  第二天,爸爸真以为序子拿他的信上学去了。
  序子呢?正上着喜鹊坡。
  这一盘,他带着书包。一个讲义夹子,一厚叠纸,毛笔和砚台跟墨妥妥当当地放在书包里。
  前些时候见苗妹崽绣花的花样实在难看,连左右对称的讲究都不懂。不像是她们妈教的。她们妈搞这些绣花名堂个个凶,摆到赶场的摊子上简直炸人眼睛。这些苗妹崽的手艺实在不行,东西还没有绣好,泥巴、口水粘得到处都是,肮脏死了。(你认真欣赏过吗?)
  听人讲,苗妹崽出嫁所有衣服都是自己绣的。十几年时间够她们磨练的了。看起来这些放马妹崽还没有正式开步走,就像汉族伢崽家这种年龄屙把尿在泥巴里捏泥人泥狗,算不得雕塑手艺。
  有情致、见识的成人见到这些拙稚的作品——绣花和泥塑,由不得陷入沉思。在世界上,这类东西像鲜花一样是留在记忆里的。
  序子坐在石头上,摊开文房四宝画起花花草草写生来。序子晓得,要是主动去帮她们画鞋样、画围裙、画衣领和袖口,她们会警惕,会害怕,会拒绝,会怀疑你的好意里的别有居心。
  不理她们,顾自己画,她们就会慢慢过来,加上同街的“老眯”的说明解释,才明白序子画的和自己手边绣的原来是一个意思,就亲近了。
  她们要什么就给她们画什么。
  听她们、看她们爱娇的笑。拥在一起又散开来又拥在一起开心。
  她们围成一个圈,看一下序子,又看一下画;好像夹一筷子菜又吃一口饭。
  序子也觉得一直这么下去到天黑都好。
  他从没遇到过这么多妹崽家给他这股好闻的气味,让他心跳。他的脸烧起来了。他抬头看一个脸,像小偷一样又看另一个脸,画几笔忍不住又看另一个脸,他的笔乱起来,拈墨也失了分寸,好浓的一团墨居然滴在一根线上,坏了,画、画、画不下去了。序子口干,站起来要喝水,苗妹崽提来个竹筒让他喝,喝了还不行,像是要发痧……
  大家围住看他。
  文星街的老眯告诉他,大家讲他长得好……序子耐不得这样讲,就变成一棵树干子。
  大家哄他,问他会不会骑马?序子讲会。
  又问他,想不想骑一下马?
  序子说好。好,又上不去。几个人抬他的脚,抱他的腰。
  马不高兴了。马不认得序子,不认得就不让骑,就打圈圈。
  老眯尽管拉紧“嚼口”,序子好不容易上了马背,马背胛一弓,后脚腾空一踢,序子摔在地上,左脚板骨脱臼,起不来了。
  苗妹崽们嚷成一团。老眯拉着缰绳轻轻骂她的马。
  老眯对序子说:
  “有要紧,我爷爷会医你的脚,我带你去!”拉过马来,一跳就上了马,转身让几个妹崽扶起序子骑在老眯背后,老眯摸摸马脸,对序子讲:不要抱我肚子抱我腰杆,抱紧!我要走了。于是让马打个转身,下坡了。
  背后那群苗妹崽放声一齐“咦”起来,笑,唱称赞的歌。
  过了金家园那条小路,姜家碾子、灵宫殿对面这边河滩有一座松皮壳壳盖的欺篷,没有墙,一个大人字撑到底。老眯骑在马上对篷子大叫。叫什么?序子不懂。
  篷子里好深好深的地方先出来一只黄狗,狗后头一个苗老头子。老头子一脸皱纹却是一根胡子不长。
  他已经晓得是什么事了,走到马腰身这边背转身来,让序子趴在他背胛上,一直背到近门口的一张床铺上。
  老眯讲完几句话,瞟了序子一眼,上马走了。
  论苗族人,妹崽家的表情最多。唱呀!蹦呀!家里不大管她们的。所以最是自由,最是美丽好看。
  男伢崽总是那么温宁有礼,无论遇到哪个老人,都敛眉谨身,轻声应答。这是一种善良的人际风景,外人总容易忽略错过,没有认真体会欣赏,算是一种可惜。
  苗族的老人最具哲学力量。不仅仅话少,行动也沉着缓慢。谁也没有见过嬉皮笑脸的苗族老人。很多老人都拄着拐杖或烟袋棒,你以为他背驼腰酸,气力衰败?错了,那是敲打山里或城里头豺狼虎豹的贴身武器。
  跟他对话,你说得快,他说得慢;你说得长,他说得短;你说的是扯蛋,他说的是寓言。
  你满腹经纶,向他宣摆历史掌故;他随便屙泡小尿就让你洗个热水澡。你书上读过的,是他亲身的经历。
  城里的年轻人呀!千万别对苗老头卖弄学问。你的知识是间接从书本上得来的;老头子直接从人生和土地里得来。
  你晓不晓得苗族语言的含金量?你懂不懂我的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说一个故事,用汉语要讲十分钟,用苗语三分钟就够了。(这是诚实的报告,既不浮夸,也不意气用事。)那么,驾驭语言的思想质量呢?它的运转速度呢?既有思想和语言的力量,那么,完整的苗族文化到哪里去了?
  多惊人的历史淹没智慧的例子。
  英国的那个《世界史纲》作者韦尔斯写过:
  “寒冷、贫困和危险劳累的生活增强了蛮族(指帝国主义列强)的力量和勇气。每个时代他们都压迫文雅的、爱好和平的民族,如中国、印度和波斯。这些民族过去忽视,现在仍然忽视以军事艺术的手段去抵消这些自然的强敌。”(卅四章)
  韦尔斯书中讲的是历史上国对国的压迫;中国的民族压迫自古就有;被压迫者也曾经运用过韦尔斯所云的“军事艺术手段”。没有用的。没有用之后,于是出现一代又一代不尽的沉静、言语简练的老人。
  造金字塔,奴隶们的勤奋绝不是为了艺术,也不是害怕鞭子,只不过想以它抚摩绝望罢了。
  老头会讲几句汉话,可能是不习惯,要打手势把他要讲的话抠出来。
  “把你的裤脚捋上去。”
  老头子用两根手指头托住序子左脚后跟一看,摸都不用摸,捏也不用捏,轻轻放下,对序子说:
  “你坐着等我。”
  篷子木橛子上取下把镰刀,一个长腰身小竹箩,门口捡起把小锄头。狗晓得要做什么事,伸起舌子赶紧走在前头,就这么上山走了。
  序子这时候才有空端详房子。
  这篷子要这么大这么高做哪样?高到比文昌阁小学礼堂还高;又没有墙,没有窗,没有地楼板,顺势在河滩上盖这篷子。也没有门,空荡荡子,豺狗老虎来了怎么办?就这么一只狗崽崽守门(也可能是一只长得像狗崽崽的老狗)。
  篷子那头黑魃魃的,有口灶,接着几节瓦烟囱伸到河那头去。几口大小瓦钵子摆在地上。
  做哪样把床铺安在门口呢?老虎来,一口就叼走了。唉!唉!唉!
  喔!脚头篷上挂着把火枪,火药筒、铁砂袋一应俱全,还有根红缨子梭镖。
  低头一看,屁股坐着的破被絮底下有两张野物皮子,认得是豹子皮;不认得没有花斑,一身黑,晓得它是什么皮?
  这老头子怪!他不晓得这条河年年都要发大水吗?大水一来,跑得再快也来不及。他活了七八十岁,他不会这么蠢。
  (住在大城里头的老头子跟小地方、尤其是乡下的老头子不一样。城里的老头子自以为见识多,经历辉煌,平常动不动要表现一点“性格”,发一点脾气。电视、报章杂志上见到有什么健身补药,就要弄来吃吃,自我表示为国家珍惜人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决心。见解不见得高明,倒是不愁没有人听。儿女都阳奉阴违,装着特别爱听他天下第一的教训,捧着、哄着、忍着,任他信口开河的谬论。只为等他午时三刻瞪眼断气之后,分他的金银财宝。
  乡下老头不存这种奢望。他身后所可能留下的好处,一眼就看得穿。他没有什么忧国忧民的议论需要表达发挥,更谈不上一天两餐饭吃饱之后还要吃补药与党国关系进行微妙联接。儿女子孙关心体贴他是应该的;帮他在河滩搭个篷子让他开心也是大家心甘情愿的活动。
  到时候雨季来临,拆篷子上山也是大家的事。
  老人的欲求想法不越轨,儿孙们的能力和兴趣配合得也恰到好处。几十年默契已成习惯。瞧他们这个世界多好!)
  差不多三炷香的光景,老头背着一些草药回来了。那只狗走到序子身边,伸着舌头两只眼睛微微笑着,好像告诉序子,我们帮你采草药去了。老头把草药放在门口,进篷后头洗手,出来的时候,提着个小篮子,里头放着不少东西。
  搬来张小板凳坐在序子跟前:
  “我要帮你医脚,你有要怕。”
  “我才不怕咧!”序子卷起左脚裤腿。
  老头从篮子取出个药酒罐罐,倒了一点在嘴巴里,喷在序子脚上,两只手轻轻上下抚摩,还吹气,又倒了一点酒在手掌上,两只手拭弄着,又在序子脚上抚摩。那么轻,那么慢,像是在哄伢崽睡觉,唱安眠歌,弄得序子这时候迷迷糊糊正想睡觉的时候,雷电一闪,老头把脱臼的脚拐掌扭回去了。序子叫疼已经来不及,脚这时候真的疼起来。
  “我再揉几盘,就不痛了,就肿了。肿不怕,我有药,巴上去,慢慢就好了。”
  老头子在篷子外一块石头上捶草
  药,序子认得出一种叫三七,一种是栀
  子花的果果,可以画画的黄颜料,别的就认有到了。捶完之后打了两个鸡蛋,取出蛋黄不用,和在草浆里头,又加了半碗石膏粉(原先以为是石灰粉,后来晓得不对;是石膏粉)。撕了好宽两长块烂布片,天晓得是哪里来的,在城里包扎伤疼是用不得的,不卫生,不清洁。老头子说用就用,顾不得那一套。把调好的浆糊摊抹在布上,在序子脚上包起来,又拿另一些天晓得的布条条左捆右捆,序子就俨然像个火线上下来的伤兵了。
  老头子做完事情就去河边洗手,好像刚才那些事情不是他做的;好像一个扒手偷了别个人的东西装做没偷东西的好人那副老实样子。洗完那双大手之后进篷子里头取出大约一斤重煮熟的大红苕交给序子,打手势要他吃。序子想,大概这算顿晚饭了!
  狗远远闻闻那坨捏在序子手上的凉苕,舐了舐嘴唇。序子看了看狗,晓得马上喂不得狗,吃到差不多再喂一小块是可以的……狗不一定在等吃苕,狗是在篷子口守卫。
  老头子在里头喝茶,喝完茶又抽烟。里头有座火炉膛,火一燃就看得见老头子红红的脸,火不燃就只听见老头子嘴巴跟烟袋锅打波(接吻)“巴、巴”地响着。
  远远的北门城墙开始罩雾,城楼子上有号兵校号,老鸦群在天上打圈圈,明天天气有多好,它们飞得有多高。太阳快落到八角楼了……
  “爷爷!你困哪浪?”序子有点过意不去。
  “我这里有块门板。近火炉膛,抽烟方便。你脑壳边有水缸,有碗,口干喝水。屙尿出门走远点,脚底下有根棍棍,好撑着走。……”老头话说到这里,城里放了定更炮。
  苗族老头很少问东问西,不好奇,不艳羡外头世界和外头东西。来了个脚拐脱臼的伢崽,医好他,哪天好,哪天自己会走。
  他怎么没想到他孙女带来的是个强盗骗子呢?他一点都不防,讲哪样信哪样,拿住脚就医,眼睛都不认真看一看?也或者是,他老早就看过一眼了。苗老头看人只要“打火闪”(闪电)的一眼,用不着像汉族老头要看你五秒七点七(约数);他一闪就看出你是不是个痞子货,于是乎他就放心了。
  他放心,他的狗不放心;序子就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存心恶劣的狗。你不要以为它那副黄不黄、白不白、干不干、湿不湿的样子是只卵狗;序子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用那副小眼睛斜着序子。纵然序子转过身去,它那副小眼睛也没放松。
  若果你以为它是只小可怜,想依靠你,得点温暖体贴,像普通家常狗一样你就错了。它长得虽然猥琐,却像个身怀绝技的便衣人员装得没事一样在你周围转来转去。
  它就伏卧在序子床边。
  序子一拐一拐去屙尿,它跟着;序子回来取了张小板凳坐在大篷子口,它也跟在旁边坐着。
  序子吃了那块板栗大红苕满肚子有气,就狠狠地来了一下;吓了狗一跳,它轻轻“恶”了一声,表示反感。
  它根本就不想把序子当朋友。
  今晚上没来月亮,满天星;天底下像一口装满星子的大锅子扣着。天那么蓝,那么亮,自己觉得像蚂蚁那么小。
  大桥和吊脚楼的灯都亮了,城里也亮了。序子坐得矮,好像眼前那些水,那些鹅卵石都贴着脸、贴着鼻子越走越近。要是在平常日子,这光景人一辈子也不容易遇得到,算是一种缘分吧!让你有机会领会古诗里都少有的感觉。诗里没有的,这里有;这里没有的,诗里有;乘去除来,互相勾引,人就活得比较有意思一点了,不那么凡事都傻傻地一个人戳在地面上。一个人不会做诗不要紧,要时常想到诗……
  序子一个人正在孤芳自赏、领会诗意的时候,文星街古椿书屋却是闹翻了天,动员所有的亲戚六眷去找寻那位至今没有回家的宝贝伢崽序子。用几十年以后流行话来说:那阵势真是“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
  事情一急,冷静思考的可能性就少一点,好多幼稚浅薄的举动就做得出来,居然有人用短竹竿在浅尿盆里拨了几下。门背后,灶眼里都瞟了几眼。这都怪不得的,纯属好心好意。
  人能想得到的地方都走过了,光是火把松明都烧了五十多根。大桥头、沙湾、南华山、八角楼、观景山,包括老师岩上那块床铺大的小宫殿都踏查过了,得胜营家婆那边也得了信,来回四十五里走过好几遍。
  到实验小学问过左唯一。左唯一说:
  “笑话!你们找他;我还找他咧!”举起还捆着纱布的手,“三个多月,快一个学期了,你告诉张幼麟,他那个宝贝儿子不是人,是毒蛇猛兽!”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柳惠和幼麟好像没有大家着急。热心的人几乎都有点失望。柳惠就说:
  “论我这个儿子,一不会跳河自杀,二不会悬梁自尽,三拐子佬哄不走他,四我们张家没有仇人……”
  幼麟接到讲:
  “昨天我还在正街上见他买书,和他一齐到傅公祠门口准备上坎子,还写了封信要他转交给左唯一,转交给左唯一,我怎么糊涂到要写信给左唯一还要他转交?他怎么可能回傅公祠呢?当然他不会回傅公祠,当然也不会转屋里,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能到哪里去呢?荷包里有钱,肚子里空荡荡,到处走而能肚子不饿;别的不怕,就怕他去找玉公。玉公和他前几年有个约的,玉公要他有空上西门坡摆龙门阵,要是想得起来他就会去。去了,这事情就闹翻天了。嗯,小时候不懂事胆大;长大点点,未必敢去。应该是不会去;何况背了个逃学包袱。不会去。这方面没有哪样好想的;不想了。不想,往哪里想呢?”
  “有没有可能上‘木里’?要是上木里见到他那个王伯豹子娘,那一切就完了,就没有救了!就没有我这个崽了!几十年长大之后就是另一种风神面目了!万一到了木里找不到王伯,一个人流落异乡,在人家屋檐底下咽觉,讨几口锅粑现饭吃,落雨晒太阳,狗追蚊子咬……也好,这么子历练历练也还是可以的……”
  “哎呀!不好!”
  “上芷江找爷爷。”
  “怎么先前有想到他会上芷江?”
  “你上芷江做哪样?这么远,小小八九岁伢崽家,一路上这么多凶险,流氓拐匪你经得住吗?脑壳拍了花,迷药一吃,以后卖到广东广西、奉天哈尔滨,长大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了——纵算一路上平安无事见到爷爷,爷爷会如何打发你呢?会捶你一顿?不会;会拿舌子舐你,称赞你是个了不起的乖伢崽?不会;会一见之下,心脏病发作,往后便倒吓死了?不会,爷爷从来不害这病那病。会派个人一路送你回来,顺便一封信,把家里所有人臭骂一餐,这最是可能。可能是可能,你要序子真到了芷江才算!”
  “序子上得胜营还走错路,怎去得芷江?”
  “吓!这伢崽不可貌相,看起来懒洋洋,横顺不在乎的老实样子,眨眼就是一个谎,逃了快一学期的学,面不改色,这要多大的功力啊!看样子朱雀小小一块地方是莫奈其何的。”
  “不会出意外!没有事,不用费神搜索了!”
  说是放心,其实还是不太放心。所有聪明朋友的估计,都没有越过幼麟的想象力。共同的结论是——
  死是不会死的!
  说来说去,把实验小学的左唯一倒说透了。各人消息来源不同,结论倒是一样——
  左唯一的确是个烂污客,是个坏杂种,是个叛徒。公然对学生骂他们爹妈。国共两党的子孙他见到、想到都恨,拿他们泄愤发气。
  后来又听说戴振煌给了他两岩头,张序子咬了他一大口。传来传去,左唯一在教育界、社会上变得不算个东西了。惟独幼麟和柳惠晓得这个原委迟了几天。又没有把序子的逃学放到一起想,更没料到自己的儿子会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么一搞,儿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动声色,做父母的心里反而有愧起来。
  序子哪晓得利害深浅,他只明白逃学不对,见不得人;咬人不对,何况是老师;别的大道理在他心里没有放处。
  人世间所有委屈的出路都是一样:忍,还是解释?
  怪不得俄国的屠格涅夫在薄薄的一本回忆录最末一页有同样的看法,也是劝年轻人一辈子不要花工夫浪费在解释上。因为越抹越黑。
  契诃夫在一个短篇小说里说一位邀请了许多客人到家里吃饭的主人,很兴奋地在厨房巡视预备的丰盛菜肴,见到一只特别珍贵的大鱼摆在托盘里,便低头吻了一下。吻鱼之后抬头的刹那,发现一个客人在厨房门口对他微笑,他连忙出去告诉那位客人,刚才吻的是鱼,不是厨娘。过一些时候,在客厅里他发现另外几位客人也对他微笑,便一个个地去解释他吻的是鱼而不是厨娘。
  于是,过不几天,全城都晓得他吻了厨娘而不是鱼。
  序子不懂解释的好处和坏处。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只愁左脚几时才好?
  那只狗盯得他没完没了。他和这只彼此都不信任的混蛋成天黏在一起,序子动一动,它就斜着小眼睛咧一咧嘴,表示“我在看着你”。序子也斜着眼睛看它,咧一咧嘴。它居然不好意思歪过头去。
  (序子长大之后才习惯,这样的生活关系不只是狗。)
  白天,序子撑着拐棍出来。喔!那么一大片沿河蔓到山上的竹林,河滩上晒着几十步长的“拦网”,用插在滩上的短棍棍撑着,原来老头子喜欢打鱼。
  老头每两天帮序子换一次药,到第七天,序子走路不用拐杖了,第八天,老头撤了包脚布,端来一盆热草药水让序子泡脚:
  “你好了!你好转屋里去了。”递给序子一块干布擦过,自己扛着三根长竹竿到河边去了。
  序子坐在床沿上:
  “就这么让我走了?我连答应一声‘喔!’都来不及。看样子这老头憨,我要是手边有点钱就好,或者几时省下点上学钱积攒起来,或者是‘取’一点家里的钱,买两包‘老刀牌’、‘美丽牌’,下次来好送给他。不晓得这老人家喜不喜欢新烟?要不然,称两斤红糖?”
  世界上怎么会出产这种动不动就板脸、看人斜眼做善事的老头?让人家不晓得如何是好。
  好!收兵回朝,进城去者!捡起书包起身。
  序子站起来回头一看,怪物狗还盯在旁边。
  “你做哪样还跟到我?我走也走了,你哪里来这么怪脾气?你要盯到我哪年哪月?你看你的卵样子像只狗吗?你狗没个狗样子!我进城了,你敢跟我进城吗?你进过城吗?你看,我走一步,再走一步,再来三步,你妈个屁真的跟了!你看!我偷了你屋东西了罢!偷了吗?”
  狗“恶!恶”地哼着。
  序子上坡,狗停住了脚步,撑腿坐看一步一步走远的序子。这算什么?分手了,连尾巴都不摇两下。
  序子好像出远门还乡的老头,一切都觉得好!
  原本是惯到不能再惯的景物——老远的蓝山,河里快活的鸭子们,吵吵嚷嚷、红艳艳子的洗衣婆娘,都让人新鲜醒眼。走在跳岩上,两脚一弹一弹,显得特别精神。
  过完跳岩进北门之前的那一段斜斜的红砂岩坡,两边——一左手的河,一右手的城墙;正前方老远齐眉毛高的大影子是北门城楼。更远的朦胧影子是虹桥,是八角楼,是天上的太阳。
  北门河的景致是朱雀城最牛皮的牛皮。
  几千几百年来,朱雀人天天从这里走过为何精神如此充足?他们不明白身在福中不知福。
  序子进了北门城门洞往右拐的时候,一个人牵着一匹驮粮草的毛驴迎面走来。这毛驴是个白嘴巴,见到序子,忽然大叫起来:
  “你——逃!你——逃!你逃学啊!”
  序子好笑,明白这是迷信。
  序子从来不迷信,也不怕鬼;他看过不晓得多少回的斫脑壳都不怕,逃一点学算哪样?
  过了罗师爷的土地堂往左拐到文星街,到了文星街马上进文庙巷了,序子还真是有点紧张。
  序子慢慢走进文庙巷的石头院坝,七八个伢崽正玩得浓朵、浓朵的时候,子厚站在大门口腰门坎上,一眼看到序子,连忙闪进屋去。
  “这个汉奸报信去了!”序子想。
  很快爸爸就出来了,也站在门坎上,微微地笑着,向序子招招手,一点也没有惊动别个。
  序子想,你追我就跑。
  爸爸又微笑招手,意思叫序子回家。
  序子左右看看,慢慢走向大门。他提防大门背后倪家表哥在那里打埋伏。这局面还真危险。
  没有。没有就好。
  跟爸爸进了堂屋。爸爸根本就不问“这几天你到哪里去了”,而直说:
  “那个实验小学很糟糕,先生左唯一是个坏家伙,大混蛋!我都晓得了。我们不上实验小学去了,我们改学校!”
  序子想不到会有这个结果,大哭起来。
  爸爸等他哭,哭个够,然后说:
  “你先吃饭好不好?”
  “好!”
  于是吃饭,喝糊米茶,喝完坐下来。序子又哭,哭完了序子就讲在老眯爷爷那里住了八天医脚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你妈见你回来就比哪样都好,我还要派人去得胜营报送你家婆和幺舅让他们放心。”然后又说,“你们那个左唯一呀!真不是东西,你咬他一口,多咬他两口都应该……”
  婆也出来了,哭了一场,搂住序子亲了又亲:
  “我晓得我的狗狗最是值价,走到哪里都会转来,菩萨都报送我了,都报送我了!”
  妈妈回来得飞沙走石:
  “开会,开会,开个没完,我简直是跑步回来的——左唯一还到县里告状,讲狗狗咬了他一大口,至今还肿。全县衙门都笑瘫了,都讲左唯一不是东西!狗狗,听到讲是个苗妹崽带你到她爷爷那里医好你的脚的?住了一星期,她是哪个样子的苗妹崽?”
  “就住在我们文星街,向马客隔壁吴家那丫头。”爸爸说。
  “多谢她,多谢她,我看我要送点东西给佢。我要找点东西送但。”妈性子急,她其实用不着马上就翻手袋,手袋又不是百宝囊,要哪样有哪样;果然没有翻出个道理。还要讲:“我要找点东西送但!”
  子厚拉着序子的手,子光站在序子跟前傻看。
  四婶娘、四满也都赶回来了。那一帮姓各种姓的表哥、干大干弟也都用鼻子嗅着来了。
  大伢崽们把序子拥到院坝搬凳子坐着,讲住的篷子,喜鹊坡红堡子、白堡子,苗药,苗老头,那狗,马,苗妹崽,苗妹崽老眯……
  “……那是种卵狗!只配住山里苗寨,只对一个人好。自家找食,老鼠呀,蛇呀,蛤蟆呀,四脚蛇呀,死雀儿呀,理不理它都是个卵样子——那个老眯漂亮吗?”
  “哪个?”
  “带你找她爷爷医脚的那个。”
  “我有注意,有看清楚!”
  “老实讲,我有点佩服她。帮你上马背,驮你坐在她后头,要你抱着她的腰去找爷爷,和她一住七八天,换了是我就好,住半天也行,断半条腿也行。”
  “她没有跟我一起住,把我交送她爷爷就骑马走了。”
  “可惜,可惜,这事情让你白白糟蹋了!”
  妈找到东西了,是一本女学堂刚出版的石印绣花图样,对苗妹崽特别有用,一定会喜欢。便叫序子去叫那个妹崽来。序子不敢去。
  “我去!”毛大说。
  “你去做哪样?”爸爸说,“柏茂你去一下,好生讲,怕她不敢来,跟她父母慢慢讲清楚。”
  柏茂一去就带来了。
  “哎呀!这妹崽好漂亮,你几岁啦?”妈问。
  “十一岁。”吴老眯低着脑壳。
  “这本花样书送给你,多谢你这一盘招呼序子,多谢你爷爷啊!你读过书吗?”
  吴老眯摇着脑壳,紧紧捏着那本厚厚的花样。
  “你想读书吗?”妈妈问。
  “我有想读书。我有空。”
  “读书就认得字了,我帮你进学堂好吗?”
  老眯脑壳摇个不停。
  大凡请客总是要让客人舒服,客人既然这样的不自在不舒服,就算不得请客了。只好让客人走了,仍然是柏茂送她回家。
  “不然!不然!多谢人家不可如此简陋。我要准备点东西送上门去。”爸爸说。
  于是就跟序子探讨送点哪样东西好?
  “香烟?”
  “我原先也想攒点钱买香烟送他,后来一想,他老人家抽草烟,大概不喜欢香烟。”
  “酒呢?”
  “八天有闻到他老人家喝酒。我想,送几斤红糖好。”
  “红糖?”
  “这东西用处大,不用,放在那里也不会坏。”
  “有想到你还有大人脑壳。这样子罢!我们又送草烟又送红糖。”
  过了几天,爸爸带了柏茂序子和礼物走到灵宫殿对面高头的河滩上,篷子有见了。
  “篷篷呢?”爸爸问。
  “篷篷呢?”序子也问。
  搬走了,苗老头回乡里去了。
  转到文星街,三个人先到吴家找老眯爹妈,把礼物交给他们,讲是送给老人家的。老眯的爹妈收了。
  柏茂跟他三舅(即序子爸)讲,会不会让他们吞掉?
  “屁话!苗族哪有这一套?你以为跟你们一样?”爸爸骂柏茂。
  先是听到序子几天没有回来,爸爸的那帮朋友半夜三更派人拿了根竹杠在常平仓池塘、天王庙、三王庙、洪公井的井里头到处捞过一番,算是尽了朋友之谊,一下子听到序子转来,都来庆祝。
  “狗狗,狗狗,我算佩服你这个大角色!”高素儒伯伯说,“你竟敢咬左唯一那么一大口,你哪里来的胆子?”
  序子低了脑壳笑。
  韩山满满说:“你简直是一口定天下,听到老师长都笑翻了天,——妈个卖麻皮!我们朱雀伢崽的屁股是随便打得的?是吗?狗狗!”
  院坝椿木树底下摆了张大矮桌子,四围十几张小板凳,大家都坐下来,上了茶,点了烟包。(烟包是一种干艾叶捆扎成手杆粗、五六尺长的草把。夏天夜间在院坝乘凉,蚊子多的时候,点燃了放在脚底下可以熏跑蚊子,其实那时候人也受不了,熏得伸长脖子像淹在水里叫救命的神气。)
  “你又不报送屋里,你又不报送满满我,你报送我,我就会给他一梭子,省得你咬那一大口了!”兢清满满讲。
  欣安伯发感叹:
  “这个关起门来办教育实际是搞阎王殿,搞屠宰场。兴之所至,为所欲为,要不是狗狗这一口,盖子几时才打得开?”
  印瞎子伯伯讲:“玉公叫我到坡上去问了一下,讲他记得你这个狗狗,有想到是狗狗咬的这一口。笑了好久。讲左唯一这人有仇有恨没有廊场舒展,就拿伢崽们发气糟蹋,这要不得得很,不是办教育的样子!”
  “让玉公失望,虚有共产党之其表。”段一罕讲。
  “他早就不是共产党了,他算什么共产党?”方若说,“看样子玉公原来也是不怎么放心,所以取名‘实验’。你看,果不其然!实验失败……”
  “实验,最好不要拿人来做实验;什么事情都要实验、牺牲很多人才明白,甚至还不明白;那要读书做哪样?”素儒讲,“书读得好,多想一想,省得白做好多蠢事。”
  这时候,几根烟包正燃得雄,让人腾云驾雾。晓得对人有好处,蚊子的确不来了,人也熏得差不多了。
  有人拍门。序子引进一帮伢崽,都是熟人,各人叫各的满满伯伯。有一个生得“蛮卡卡”的壮伢崽。
  “咦?你是哪家的?”韩山问。
  “王家衙的。”伢崽老老实实回答。
  “姓哪样?”
  “王。”
  “坐(住)哪浪?”
  “坐蒋家院坝。”
  “哦!你爹王满福对吗?”韩山问,“你叫哪样名字?”
  “王学轩。”
  “怪有得你长得这副体质,你爷爷还好吗?还杀得动猪吗?”
  “跟以前一样,一刀一只。”学轩讲完这句,大家都笑了。
  幼麟问伢崽们:
  “你们有事找张序子罢?”
  大家点脑壳。
  “那你们走吧!天夜了,早点回来!”
  伢崽们一哄而出。
  “我们朱雀城还真是有名堂。不单是出豪杰,出侠客,还出怪人。这伢崽那个爷爷就是个人物……”韩山讲。
  “我从小长大,没听到讲过!”方若说。
  “凡事都要经你大爷滤验过才算吗?你晓得兵房衙子的陈志远吗?——有晓得;你晓得刘士奇是哪个搞掉的?有晓得;你晓得王满福的爹会驾土遁吗?有晓得。你还自称是朱雀人……”
  “就是天天在南门内案桌卖猪肉的那个白胡子?”马欣安问。
  “当然!”韩山说。
  “这是封神榜上土行孙的事,怎么弄到他脑壳上来了?”马欣安说。
  “书归书,事归事;活人一个,你到南门上找人打听一下就明白了。”韩山懒洋乎气地说。
  “那你就来一盘吧!”方若说。
  “老实讲,我也是天天看到这个八十多白胡子老人家早晨跟他伢崽一人扛半边猪到南门案桌上去。活人一个,各位想看都看得到。切肉,收钱,肚子底下挂着个又大又重的牛皮口袋,光洋铜元哗哗响。不是古人,不是书上摆的龙门阵,就是这个眼前的活人会驾土遁。
  “有一天卖完猪肉回王家衙,屋内来了帮熟朋友一起喝酒。饭菜桌子摆在大院坝上,酒喝到一半,大家兴子来了,要老人家驾个土遁。老人家不肯,说:‘我哪里会?’看看弄不成了,有个聪明人就讲:‘我也这么看。大概是不会!老人家不会乱讲话的。’老人家听了不高兴:‘不会?哪个讲不会?点蜡烛烧纸钱!’看他盘腿坐下,两手一合,手指娘打着圈圈,嘴巴轻轻念些名堂。忽然,人不见了。”
  “人就真的叹服起来。”
  “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
  “人奇怪起来,‘该出来了,怎么还不见出来?’”
  “儿子王满福觉得有事!”
  “‘锄头!快拿锄头!正南十步赶紧挖!’”
  “在地上划了个大圈圈,绕着圈圈往中间挖。”
  “挖到三四尺深的地方,看到老人两眼翻白满嘴泥巴卡在土里。扶他起来扫刷干净,酒醒了,喘两口大气。问他做哪样卡了壳。他讲:‘酒喝多了,咒语念到一半卡了壳。’”
  “从此以后,再怎么求他驾一次土遁,老头赌咒也不干了。”
  大家听韩山这么一摆,好像亲眼见到一样,惟独方若有话讲:
  “哪!妙就妙在老人家在土里卡了壳,走了原神。世界上从此就不是有没有驾土遁这回事;而是王老头以后肯不肯驾土遁的问题。有而不肯不等于没有,也不等于有。”
  “这就是大地方有学问的人搞他们学问的办法。信了他,上当;不信,又心虚,让普通人呆在半空里。……”
  印瞎子进门到现在一直话少,大伙告辞出大门的时候他留在后头,对幼麟轻轻说了一句:“何健要老蒋动玉公,我有空再跟你讲……”
  另外,序子这帮人正准备上北门城墙上去看月亮。
  文星街这条街我已经提起过好几遍了,是条比较齐整的宽街,让人喜欢的,也让人记得住。
  有时候干净得像是用舌头舐过的;有时候不然,猪呀!狗呀!牛呀都留下路过的痕迹。人踩着了没有感到幸福,也没有人感到倒霉,只骂一声朝天娘。
  孩子们恰好这当口有人踩了这么一脚;这一脚下去,引起一阵像见到领袖般的欢呼。(被幸灾乐祸折磨的伢崽连忙冲出北门到河边把鞋子洗刷干净——我们都是自小踩狗屎、牛屎、猪屎并依赖河水洗刷长大的。)
  这么一路走、一路笑着到北门城墙上去看月亮。到了城墙上,有的上了城垛子,有的坐在城凹凹里,脸都朝着东边八角楼那头看。
  八角楼其实是山的名字。楼不晓得几时没有了,以前应该有的,要不然就不会叫做八角楼。八角楼没有了,以后凡是哪样东西没有了,打落了,跑掉了,都说:
  “八角楼了!”
  太阳、月亮都从八角楼那边出来。有时高高的黑云风暴也从那边出来,像个鬼王,镶着金边的脑壳、肩膀,金盔金甲,响着雷,慢慢向你扑来,非常怕人。风暴一来,满天黑,有种四五寸长的“雷公丁丁雀”(蜻蜓)飞到序子家玻璃窗上来躲难。序子就开窗救它进来,它嘴巴大,会咬人,它不懂事,把救它当做害怕,捏住它翅膀不小心,它就转身一口咬过来,怪不得它。很漂亮,威武至极,若让它咬一口,起码半个手指头会流血……
  (我原先一心一意写八角楼月亮的,像开汽车走错了一段路,虽然沿途的风景好,却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尤其你坐在车子后面。我晓得文章这个东西是写给别人看的,其实也写给自己看;好像请客喝酒,喝来喝去,糊里糊涂,做主人的自己跟自己干起杯来。)
  月亮还没有出来。序子的事一路上他们都问完了,就讲点别的事。讲实验小学眼看快断气了,教育科、教育局都派人查左唯一的账;左唯一婆娘回麻阳了。左唯一那只手还在上药,总是换人,讲这个草医赚他的钱,又讲那个草医赚他的钱,换来换去总不见好。——序子呀序子!话讲到底,你那副牙口实在险毒,像七步蛇一样。快暑假了,你是在为民造福。左唯一右手板肿成那样子,打不成人了,他姓左,他不是左把子。左把子打不准手板。我们三个月有挨板子了,不打伢崽的实验小学看起来好像不像实验小学……
  坐在城垛子高头的曾宪文讲:“我给你们来个倒立拿顶!”
  大家都嚷:
  “不要!不要!”
  曾宪文听都不听果然倒立在城垛子上。
  大家都不敢出声了,连气都不敢喘。
  曾宪文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着,好像钉在城垛子上。
  月亮出来也不敢叫他,怕有一分钟那么长吧?不止;两分钟也不止,最少也三分钟,月亮照着他倒竖的影子,真是肉麻。
  序子不敢看,也不敢想。他看过那么多回的砍脑壳,也没有曾宪文倒立在城垛子上怕人。序子至今还没有在城垛子上坐一回的胆子。
  曾宪文万一从城垛上跸下去,照他的体质,两丈多高的城墙未必就跸得死!凭什么曾宪文跸下城墙不会死?就算体质好怕也会搞得五痨七伤。
  序子自己也会倒立拿顶。那是在地面上。周师傅亲手教过,手掌贴土不要打横,要搞成个内八字;横成一条线人就撑不住,容易倒。看眼前这个问题,也不是内不内八字的问题。是个胆。不单胆,曾宪文还是个榨粉世家,有蛮劲;不单蛮劲,他跟他爹一大早榨粉上下翻滚攀爬,全身都练得灵巧活泼,办一件事,不像我们动不动就汗水长流、气扯八罕。
  有人喊一声:屙尿!
  于是在城垛子上的,城凹上的,都站起来对着城墙外边挥洒起来。
  城外蓬户人家发气了,晓得是鬼崽崽搞的名堂:
  “你个鬼崽崽!你等到!看老子不进城割你们的鸡公!”
  “哎呀!哎呀!我晾的衣服!鬼崽崽!悖时的!你赤塘坪斫脑壳的!”
  田应生理都不理:
  “苏东坡《前赤壁赋》有云‘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这个‘少焉’也就是‘俄顷’,也就是‘一下子’的意思。没有‘少焉’这两个字,光是‘月出于东山之上’,就牵引不出这一点好景致、好意思。这是个写动作写时间的学问修养,我爷爷讲他年轻时候到山东淄川蒲松龄老家去参观,参观完了走出左手边一个衙子口,衙子口高头檐上刻了四个字:‘少焉月出’。衙子口朝东,远处是山,月亮会从那一头出来,很是感动人。他就想,这四个字一定是蒲松龄自己题的。”
  曾宪文问:
  “你讲的那个卵人是哪样人?”
  “怎么是卵人呢?是个清朝大学问家。”陈开远说。
  “你爷爷和他熟呀?”曾宪文又问。
  滕代浩叹一口气:
  “好!好!好!转屋里榨你的粉去罢!”
  序子对滕代浩说:
  “咦?他不懂才问嘛!你原先也不懂!你天生懂吗?”
  就在这时候,没想到城墙外的一个蓬户老头真的拿根竹竿子一路骂来了。
  大家一声不出拔腿就跑,影子也不留一个。
  队伍到了陡陡坡底下王家衙口前才停下来。
  “你看,你看!把看月夜景致耽误了!唉!”吴道美说。
  “是哪个混蛋喊口令屙尿的?”余茂盛问。
  滕代浩说:“除了我,还有哪一个?”
  “你是个王八蛋!”王学轩说。
  “我一尿定天下!”滕代浩很得意,“你们都服从命令,本帅有赏!”
  “我没有屙!”陈开远说。
  “我也没屙!”王本立说,“我先前刚屙过。”
  “屙不屙,遭老王八蛋擒到就由不得你讲了!”滕代浩说。
  “要是我事先想一想,就不会屙。”唐运隆说。
  唉!一生有多少个一念之差啊!
  文星街椿木树底下还剩三四个人。
  高素儒讲:“你听有听到梁长溶、滕嗣荣、陈晓丹、左兢远、田景祥他们都不满意模小的阵候,在楠木坪的王殿另搞一间文光小学?”
  “好久以前听到过影子,以后有听到再讲。”幼麟说。
  “还讲,要你出面当校长。”马欣安说。
  幼麟马上站起来:
  “这不可能!要不然我辞岩脑坡做哪样?”
  胡藉春说:“文光小学这回事是真的,王殿都已经在找人扮拾了。还派人筹备桌椅板凳、黑板讲台咧!”
  “王殿这地方我是晓得的,没有进去过,听到讲是三胡子以前搞的什么什么名堂的,很有个场面的廊场。我不太清楚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幼麟说,“讲转来,那个什么文光我是不去的!”
  藉春问:
  “那欣安后天过生日,你去不去?”
  “真对不起,年年这天,我怎么忘了!去,当然,我怎么不去?”幼麟连忙讲,“那要安排点‘做法’吧?”
  “听到他们都扳拾好了,还是请的老蓝,场面就是一桌,响动不大!”素儒说,“下午一两点大家都到齐吧!”
  “那么早,去做哪样?”幼麟问。
  “哎!早就早吧,靠靠灯,打打‘博凯’(扑克,也就是桥牌),听听留声机……”藉春说。
  “博凯我不会,靠灯,可惜了时间;我看,我忙完事情弄点特别名堂大家吃吃吧!”幼麟说。
  “那也好!就这个样子吧!”
  这一天,幼麟从菜市场买来廿五只鹌鹑。一般地讲,朱雀卖鹌鹑都是剥好用竹签子撑着的,爽爽朗朗,用细麻绳子一串串牵着,像个手工艺品一样。转到屋里,挂在屋檐底下,端了张小椅子坐着看了好久。
  鹌鹑这东西干了不行,刚网回来的也不行,要让安静的空气滋润着,刚刚好干了一层表皮而里头的肉正好酲酲地微微起着变化。这是幼麟自以为讲究的过程。细心的食友体会得到,粗心的未必懂。一桌子粗心人,幼麟未必做。像鸣奏音乐,像画画,总是给会心朋友欣赏的。
  厨房案板上一排小白碗,盛着冰糖粉、盐、花椒颗颗、胡椒颗颗、剪成丝丝的橘子叶、大蒜片片。另一头放着切好的青蒜叶,珍珠大小的野胡葱头,老姜片,又红又尖的干辣子。靠碗柜这边,一罐带盖的糯米甜酒,一瓶山西老陈醋,一瓶麻油,一小钵子熬好的猪板油。
  幼麟起身,在砧板上把鹌鹑切成中手指大小的颗颗。菜刀子快,简直像机器切出来的。二十五颗鹌鹑脑壳分开在另一个碗里放着。
  切累了,坐在小椅子上抽根烟。空气宁静,幼麟眼看到手上的轻烟直直地升到瓦梁上去;他觉得做菜这动作有点好笑,做出的东西自己不吃让人家吃还这么认真……
  鹌鹑切妥当了,滴几滴绍酒,放在一个海碗里用碗盖扣着;让它们自己互相沤出点名堂来。这有一种讲法,跟沤豆腐乳的原理差不多,一个时间长,一个时间短而已。
  眼前,他容不得人在旁边。他要一个人一口气地呆着想着。这不是乖张。个个人都是这样;连挑粪的粪客都不喜欢两个人一起。
  他开始在灶门口点火,燃几丛松毛,再送几根细柴棍棍,火开始着起来,放进四五根金块子柴(正式的柴火)。眼看灶火匀称了,转身舀两瓢水放进锅子。“竹刷把”沿锅子走了几圈,铲掉翻滚的水,眼看大锅子里冒着蒸气露出一张笑脸。再等一等,干燥的锅气上来了。他舀起一勺猪油放进锅里,又到灶眼边压了压火势。将摆在小碗里那二十五颗鹌鹑头先倒进锅里,三分钟后再把满满一碗切好的鹌鹑粒轻轻倒进锅里,让文火慢慢地烹熬。两分钟后铲起放回原来的碗里盖上。剩下锅里的猪油渣子铲起盛回另一个小碗里,又潇洒地用锅铲清了锅底。
  再回到灶眼边,挑拨出一阵猛火,转回锅边倒进小半碗麻油,麻油起烟倒干辣子,倒花椒,倒蒜片,倒橘子叶丝,倒姜片,倒胡葱头,有序有节地观察等待。撒盐,倒小半碗山西老陈醋,三调羹冰糖粉,来回大炒大拌,热火朝天之际倒下鹌鹑肉粒和二十五颗鹌鹑头,再倒青蒜叶子,最后大半勺糯米甜酒,翻炒,翻炒,快!再翻炒,好!起锅!
  大功告成。装进原来的海碗里,盖上碗盖,转身在锅子里加了两瓢水,伸长颈根在灶房门口大叫:
  “狗狗!狗狗!序子!序子!”
  序子来到。
  “快!好好子端稳,慢慢走!有要打扒了!送到登瀛街你马干爹家去。烫不烫?烫就垫块布。你马干爹问到我,就讲我收拾完廊场就来。你有要走后头大伯娘衙子,近是近,太肮脏,把菜熏了。走文星街好,阳关大道!”
  序子端着这碗东西走出文庙巷口,在石坎子坐下,碗放在右手石台子上。他要好好盘算一下,这段路不短,东西也不轻,一路上会不会碰到意外?顺着这条路想了一盘,中午过后,各家门口的狗都困了。这一条路,只有两家门口有狗。山上的马回城又还早了一点;进城赶闹热的乡里人,这时候该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站起来,端着这口宝贝走路,老远让人看起来,好像是端着老祖宗的灵牌子。幸好,学堂还没有放学,那帮老同学还在笼里,序子的这个神圣行动是经不起闹热的。
  走到熊家门口,他坐在石头门坎上。
  “不行!”序子想,“我要看看里头到底是哪样东西?我哪能端着不晓得是哪样的东西走那么一段长路?好像《天方夜谭》里头带信给妖魔的那个倒霉伢崽——信上交待:‘见信请将送信之小儿吃掉。’幸好他半路偷看了这封信。
  “我简直就是那个‘小儿’——”
  序子轻轻揭开一角碗盖,手指头蘸了点里头的东西放进嘴巴——
  “我的天!这么好的味道!”全身都麻了。
  舌子欢喜得在嘴巴里翻了几十个筋斗。
  序子连忙捂紧碗盖,四顾无人,端稳了位置,重新隆重地揭开碗盖——
  哪!怎么说好呢?最恰当的形容和感受莫过于几十年后的儿童歌曲所唱的“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了。
  序子心里发颤,两手捧着这碗“花园”,“花园,花园,你可怪不得我了!”从里头谨慎地挑出一颗鹌鹑脑壳放进嘴巴。他抿住嘴,冷静地调整舌头,盖上碗盖。
  他晓得嘴巴里这颗鹌鹑脑壳非同凡品;是经过温油炸酥的;饱饱一脑壳甜糯米酒、麻油、香醋、冰糖粉和干辣椒、大蒜、野胡葱头、橘叶丝综合起来的温暖液汁。
  序子含着这个鹌鹑一动不动,他在用舌头四周探索,他明白,只要一咬,世界就会出现一个新的景象。
  他真的一口咬下去了。他闭眼不动,谛听着这些液汁在全身流动,五脏六腑在欢呼。
  序子站起来,捧碗前进。不行!他已经加入了饕餮队伍,松不了口,在对门向家台阶上再坐下来,揭开碗盖,吃了第二颗鹌鹑脑壳。
  在刘凤舞家门口台阶上吃了第三颗。他想:“死就死了罢!”
  自己家后门口吃了第四颗。
  考棚门口吃了第五颗。
  北门城门洞对面王老板油盐门口,第六颗。
  丘家门口第七颗。
  龙执夫先生门口第八颗。
  温家门口第九颗。
  姚家,吴耗子家,萧舅公家,赵家,箭道子后幺门……
  到了马欣安干爹门口,二十五颗全部吃完。一肚子的充实,打了个饱嗝,调匀呼吸,右手袖子擦干净嘴巴,进了马干爹院坝,进了堂屋,伯伯满满们打博凯的打博凯,喝茶的喝茶,靠灯的靠灯。饭桌子已经摆好,大家见序子捧了个海碗进屋,都晓得有好名堂,一齐嚷起来:
  “幼麟来者不善!来者不善!”
  围着都想看个究竟,欣安不让,接过序子海碗,送到厨房去了。
  巧巧大姐出来哄序子,又问:
  “你爹呢?你爹‘详子’不来?”(怎么不来)
  “他讲他收拾廊场就来。”序子接过巧巧大姐的地萝卜,剥了皮,吃着走了。
  “狗狗,你怎么走了?不一起吃饭?”巧巧大姐问。
  “我妈有事等我!”序子说。
  开席之后,大家都称赞幼麟这碗鹤鹑的确是件神物:
  “可惜有脑壳。”
  “不可能!”幼麟说。
  “怎么不可能?你自己看!一颗都没有。”大家说。
  “明明二十五只鹌鹑,二十五个脑壳。我自己一颗也舍不得吃……”
  放暑假了。
  放不放暑假跟序子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老早就自己放自己的暑假了。
  也不是一放假就非找同学不可;也不是找到同学就非做一番“事业”不可。
  序子有时候见爸爸画通草画,自己在纸上也画两笔。也不是觉得自己画得好得不得了。子厚也画,子光拿粉笔在堂屋地上也画。画画这事情不像上学读书,没有人逼的;也不像吃糖,好吃得不得了就流口水想吃;这或者是跟天上出太阳、出月亮、出星子一样没有哪样道理好讲;比方说,张序子家里是这样,陈良存家里就不是这样。陈良存喜欢算术,算术这东西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喜欢?就好像人专门喜欢吃苦瓜吃花椒吃芥菜不吃饭一样,也都是讲不出什么道理的。
  借来几本《上海漫画》、《时代漫画》,让序子、子厚、子光很高兴。序子一边看一边得意地讲给子厚听,子光只看画,不太懂意思。序子其实也半懂半不懂。子光只是贪热闹,看到印有颜色的书,抢着要拿在手上,这是不行的。哭?哭也不行,借来的书,到他手上就烂,怎么还?哭送爸听妈听都没有用,道理在手,序子不怕这种哭。碰到这种场合,日子久了,子光也就不用哭的办法了。
  序子出门就把画书交给子厚:
  “看完了放到柜子顶上,免得子光惹坏!”
  一般地讲,连子厚也不放心。序子藏书总是很费心思。
  好不容易得钱买到一张白报纸,裁成二十四开,临起《上海漫画》、《时代漫画》来。爸爸看到,明明晓得是临来的,还像儿子中了“举人”那么高兴,拿去给高素儒、胡藉春看。
  朱雀城的父母总是关照伢崽们:“有准下河里洗澡。”(朱雀把下河里的一切活动都叫做“洗澡”。)所有的朱雀伢崽都是在如此凶恶禁令底下,精通了土法游泳技能的。
  序子有时一个人到对门河那边,跳岩附近水里头走玩的。
  人到了跳岩底下,才晓得跳岩原来这么高。
  序子喜欢一个人蹲在水里只露出脑壳在水面上看水,想水,让水波轻轻拍着脸颊,拍着岩头。这就像是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了。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一种美丽的凄凉和悲哀。
  水面上“三猴子”(学名“水黾”)浮来浮去,人一近它就远远滑走。它傲慢之至,晓得人抓不到它,故意在你面前来来去去。它让你好像有本事抓得到它,哄你,故意在你手指头一尺多的地方等你,你稍微动一动,它就闪了。你永远抓不到它,它惹你生气。没有人抓到过它。抓到也没有一点用处,它之所以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也是明白于人无用。晓得你不想害它。
  还有一种“鬼丁丁雀”(鬼蜻蜓),颜色像缎子,紫的、蓝的、深绿的、梭黑的,翅膀有隐花,瘦得像条细丝线影子,它来来回回在跳岩脚的湿地方打转,这里停停,那里停停,像是讲悄悄话,像是个传播小道消息的忙人。
  还有种黄黄的叫“油纸扇”的小雀(学名“鹊钨”),在水面上一高一低地飞,这座岩头上停停,那座岩头上停停。停下来的时候,两只脚一蹲一蹲,寓言家伊索就说它是个野心家,想踩烂地球。哪有影子的事?
  序子的脸颊如果不贴近水面就看不到这种光景,就闻不到像春茶那样的水香。
  跳岩上好多脚杆走来走去;跳岩爿爿那边好多洗衣、洗菜的婆娘家和老娘子。
  序子对贴着脸颊慢慢荡走的河波想:
  “我晓得你们早晚流到哪里去的。洞庭湖,长江,大海,等长大了我也会走的,你等着看好了,我会远远地走的!”
  序子瞟着远去的水,过了新跳岩、过了老跳岩,过了北门,唉!过了水门口,过了虹桥,看不见的时候就接着想,到沙湾了,过万寿宫,拐弯,过准提庵了,过字纸炉了……
  爸爸去了那么多大地方做哪样要回来呢?你看,熊希龄都不回来,爷爷都不回来,朱干爹都不回来,黄兴字克强都不回来,袁世凯都不回来——唔!黄兴、袁世凯不是朱雀人——回来,出不去了罢?哈!流落凡尘了罢!
  妈也讲她像七仙女回不了天上,讲她下凡洗澡衣服让牛郎偷掉,回不了天上了。她是想讲她原来本是好好子的共产党的意思,和你不一样。你当然也是共产党;你怎么会是共产党呢?你样子一点也不像共产党,你脾气和妈一点也不相像,她敢化装游街装帝国主义,敢打菩萨,你敢不敢?你只会按你的风琴,画通草画,炒牛肚子,炒鹌鹑,做鸡蛋糕,你连“麻将”和“博凯”都不会打。我讲你有点好笑。
  回屋的时候,婆告诉他道门口粉客的伢崽来找了他好几盘,婆不太晓得外头的事,把序子“放暑假”叫做“放水假”。
  序子去道门口找曾宪文,不在,走到道门口碰到了,他跟滕代浩、吴道美、王本立在一起。
  曾宪文神气有点紧张,告诉序子:
  “老师长让何健的省军‘请’走了!”
  序子不懂得“请”是哪样意思:
  “是‘抓’吗?”
  “不是‘抓’,是‘请’。派了兵团到,让老师长想,走,还是不走?”曾宪文说。
  “后来呢?”序子问。
  “后来个卵,后来!走都走了还后来?”曾宪文讲这话像个“里手”。
  “好要紧,是罢?”序子问。
  “你等着看,我们湘西要完台了!”曾宪文书读得不怎么样,这类事情又像是个学问家。
  几个人坐在包大孃的腌萝卜摊子小板凳上。
  “你带了钱吗?”曾宪文问。
  “有一百多文。”序子说。
  吃完腌萝卜,到沙湾去“滚宝”。
  “滚宝”这游戏很有点意思。在沙淮上各人找一堆湿沙做一个球,挖一条斜坑,互相碰撞,破的输,不破的赢。做沙球的学问很大,一边做一边拍,越拍越紧,适当时候加一点水,水不够拍不紧,水多却又散了。这是不论个大个小的,不见得大就好。
  输了的马上再做,做了再撞。
  搞了半天,太阳晒得头发都快燃了。走老营哨河边,过跳岩的时候,序子讲他刚才一个人来过。
  曾宪文就骂他是奸臣: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在这里走玩呢?我找了你半天,你一个人卵在这里享福!哎!我问你,你晓不晓得要办文光小学了?”
  “晓得!我听好多满满讲过。”序子说。
  “那我们读文光去罢!”王本立说。
  吴道美讲:
  “文光离我屋近,最合适了!宪文你呢?”
  “序子你呢?”曾宪文问。
  “听我爸的意思,好像已经定了。”序子说。
  “好!那放完暑假,大家一齐上文光。我再去邀邀那一大帮狗日的!”曾宪文说,“喂!你们讲,一个人屙尿要屙好久?”
  “屙尿?”吴道美不太懂得他的意思。
  “屙尿就是屙尿,顶多倒壶茶的时间。”滕代浩说。
  “最长、最长的好久?”曾宪文样子像个大考的先生。
  “两壶茶。”滕代浩说。
  “三十壶茶也不止!”曾宪文说。
  大家不信。
  “不信?明天大清早放醒炮在南门城门洞集合,本帅带你们去参观。”曾宪文说完走了。
  序子回到家里,见爸爸和好几个伯伯满满坐在堂屋椅子上讲听不懂的正经事,像跟外人吵完场合回来,讲话都是一钉锤一钉锤的神气。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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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42

十九 (《收获》2012年第一期)

  到了南门口,在城门洞外头右手边靠城墙根坐下。田应生就讲:“左丞右相。”左边卖泡麻丸,右边是本帅的队伍!话没想完,卖绣花纸剪的老苗婆赶他们走了。
  只有田应生懂点苗话,要是曾宪文准?来,那苗话就全了。
  “苗婆讲,这地方是她的。”
  “苗婆又讲我们还有生,她就在这里摆摊子了。”
  滕代浩急起来,骂田应生不会回嘴:
  “卵,卯,卵!你光讲她的话!这廊场怎么是她的呢?――讲呀!嗓子大一点,恶一点嘛!怕哪样嘛?她又不是左唯一!你个死卵!”
  田应生只懂听不会讲:
  “哎呀!人家是老?子嘛!她的确天天在这里摆摊子的。你又不是不晓得,老苗婆想事情总是一根筋,你又不是不晓得的。――”
  曾宪文来了。
  曾宪文和老苗婆讲了一盘,老苗婆和曾宪文又讲了一盘。曾宪文笑了:
  “她还是讲,这廊场几十年都是她的……”
  大家决定到楠木坪、兴隆街口隙去。
  过了张家“大扇子”门口,走几步就到兴隆街口。街口对面没有风景,叉叉树过去还是叉叉树和烂菜园,臭荡荡。臭荡荡里头居然还有鸭子;那些鸭子泡在里头,连长相和颜色都分不清,很是让人不感动。
  曾宪文就在这里宣讲:
  “哪!到一个地方就要懂得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比方有人问你,你是哪里人?你讲你是朱雀人,那人问你,你晓不晓得你们朱雀城的毛家衙?呀,你晓得吗?”问序子,序子摇头。
  “毛家衙你都不晓得?鼎鼎大名,全世界最肮脏得不得开交,历史最久,打明朝、清朝到中华民国没有第二的毛家衙你是朱雀人都不晓得?岂不惭愧?”
  序子不明白,晓得了毛家衙又怎么样?
  “晓得了毛家衙,你长大之后一肚子学问的?候有一个夜间你翻来覆去睡不着,你就想,是呀!是呀!我一肚子学问,周游名山大川全世界,怎么搞的?肚子里还有一个隙隙有填满,咦?哪样道理呢?想到天亮才明白,喔!没去过毛家衢!眼前我要带各位去的就是鼎鼎大名的毛家衙。”
  “你昨天讲的是屙尿的事情!怎么又搞到毛家衙去了?”王本立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到毛家衙,怎么看得到屙尿者?”曾宪文讲。
  “屙尿的会一天到晚在那里等你?”
  “这个不等那个等,有的是人。――不过要讲清楚,到了那里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吵闹,不准咳嗽,要庄严肃穆,静静瞻仰。――从陈家陈幼沅屋对门衙子进去,岩脑坡刘家水银铺子旁边出来,这就叫毛家衙。要看屙尿胜景必须在此。――所以?!婆娘家是不走这条衙子的。――好!出发!”
  “我想,”序子说,“我还是不走比较好。”
  “斫脑壳你都敢看,看屙尿你倒怕?”田应生觉得序子扫兴。
  大家不管序子。序子跟在后头很是勉强。
  走近毛家衙,很窄,一米多宽,要上一级一级小坎子。十来步又宽了,有十七八米,周围都是碎瓦片、碎砖,长满乱草,很多人留下的新老粪便。两边人家高高的墙脚,抬头小小一块蓝天;还有阵阵穿堂风,空气所以又臭又新鲜。快到岩脑坡那头又窄了,有二十多米长,一米多宽的石坎子直往上走。原来已经放慢脚步了,没想到上坎子的左手墙边真的一动不动顶住一个人。
  看那个神气像是在偷看墙里头发生了好得不得了的光景。(那么厚的墙,看不到东西的。)
  再上去一点右手边坎子上又是一个。脑门顶住墙,简直是睡着了。
  曾宪文远远指了指一动不动的两个老家伙要大家看,吴道美想笑给止住了,然后挥手前进,成单行纵队轻轻从两个人身边擦过,出毛家衙到了岩脑坡街上。
  “看到了吧?你们想,这一泡尿会屙到几??”
  “我认得左手边那白胡子,是永丰桥卖黄丝烟的。另外一个就不认得了。”王本立说。
  “我认得。”鱼卡卡余茂盛说,“洞庭坎上‘刘谢砣’,他孙子在大桥头摆盐摊子,癞脑壳的那个。”
  “听到讲,这类人年轻?候在外头嫖堂板,到老来鸡公烂完了,封了尿眼眼,屙一泡尿要滴五个钟头,很花?间。听到讲,脱不了身的?候屋里人还要端中饭给他呷。”吴道美讲。
  听到这话,各人心里都有点打颤,顺手摸摸裤子底下,担心自己的鸡公有天会出问题……
  大伙一边讲一边下坡,遇到个把两个老家伙往上走,都会心地眨眨眼,认为一定是去毛家俪会友的。
  唐运隆很是发愁,“唉!一个人到了这份田地!晓不晓得上海、汉口有没有修理鸡公的?比方讲,安一个新鸡公上去……”
  “有喔!有喔!怎么没有?上海、汉口那些大地方的医生哪样都会做。手呀!脚杆呀!鼻子呀!下巴呀!哪样不合适,哪样坏了断了,就搞块木头削成合适的样子,割开皮子安上去缝起来,上点药,过十天半月,长得就跟原来一样。”田应生说,“听我爹讲,南门上那个姓夏的夏哪样?是个破兔子嘴巴,到上海都补回来了。”
  “拿木头做鸡公怕是不行!”王本立讲,“没有伸缩性。”
  一路嚷一路吵,从赤塘坪进老西门过西门坡下道门口,县衙门围了一群人,正看不出所以然的?候,序子他妈从里头走了出来,而且泪流满面,手里托着一个大概几个月大用褴片布裹着的伢崽,还有衙门里头的人跟到。
  原来衙门口还蹲着伢崽娘和三个妹崽家,十四五岁的、八九岁的、五六岁的都有。
  序子他妈连声地说:
  “好了,好了,你们几娘崽先到我家里吃饱饭,再讲萧县长答应要给你们安排――走吧!”
  于是就跟着走了。
  序子见他妈办这种事,不敢上去招呼。就怕人家看出是他妈,心里有点惭愧。
  旁边的好多闲人就说话了:
  “天底下那么多走难的人,你救得了?”
  “女学堂这类?新人就喜欢抢风头。”
  “唉!救得一个算一个嘛!”
  “听到讲,半路上还让人拐掉两个小丫头。”
  “那么讲,生了这一大铺!好家伙!”
  “人越穷,生得越多!”
  “听到讲是河南的。”
  “安徽的!”
  “河南、安徽都有,长沙有人报,我们湖南进来十好几万……”
  “有地方‘进’就好!”
  “有的地方,比如古丈、桑植就怕‘进’不起。”
  “……‘进’不起,‘进’得起,有善心就好。家家都有这个善心,就死不了人。”
  序子回到家里,一院坝人看几娘崽吃饭。
  “慢慢吃,饭有的是。――看你梗着了,你喝口汤呀!”
  “你吃辣子吗?我晓得你北方人怕辣。”
  “你是哪里来的?――唔?你像在讲外国话。”
  幼麟马上当翻译:
  “河南。唉!还是河南。河南河南,你们就那么苦啊!年年都是河南――两千多里路啊……”转身过来问柳惠,“你到县政府,怎么带她们转屋里了?”
  “二舅讲,我管闲事好是好,最好不要带人去找他;你看你看,这是我们中国的苦黎民啊!你是一县之主,我不找你找哪个?他讲:‘我不是怕你找,你自己有能力管得了的!’他是嫌这件事情小。我把小伢子送去卫生局,就带她们几个转来了。她们饿了几天肚子,干成这副样子。”
  “我看,这十五岁大妹崽放在我们家里,跟凤珍一起做点杂碎。那个妈放到我学堂,三个(身小)妹崽由她自己带着,给她个工人名分,住到缝

纫组打袜子机房后头屋里……”
  “那就好,”幼麟说,“眼前先这么办着看。”
  几娘崽吃完饭,大家帮忙收碗筷进厨房,她们连多谢也不懂;或者,在自己家里原先是懂的,过了苦日子以后就不懂了,饱在板凳上坐着。
  幼麟想和她们说几句话,柏茂匆匆进门在柳惠耳朵边讲悄悄话――
  柳惠长长叹口气,对那妈说:
  “你那(身小)妹崽在医务局止不住泄,过世了。”
  做妈的原先听不懂,后来懂了,歪起颈根看了看院坝的天,自言自语:
  “唉!囡呀囡,你算懂事啊!”
  (身大)妹崽叫春兰,听到(身小)妹死了,哭了几分钟就不再哭。(朱雀死人,起码哭三四天。)
  (这几个蒙难母女总算得个落脚地方,和(身大)妹崽只隔一堵墙,喊一声就听见,就过来了。不再受流离的苦。)
  序子从来认为自己的妈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别个样子,换一个样子就不像自己的妈了。她做好事往往很即兴,决定了的事就一做到底,不怕麻烦。做了一件又一件,妥妥当当,做得快也忘得快,好像是别个人做的。
  她还喜欢打麻将。学堂的事情办完轻松一番,哪家丫头来报信,牌桌子早就摆好了。打完几圈回家,显得舒舒服服,好像吃过高丽参汤十足的精神,嗓子也特别爽朗,向爸爸介绍“福”了几圈的经历。
  爸爸在看杂书,她讲一句,爸爸“哦”一声,头都不抬。妈不太注意爸爸究竟是不是真听,她自顾自地喷薄抒情。
  妈不像爸。她根本不懂得“闲”的充实。她总以为一个人要忙得死去活来才算意义。不到上床不闭眼睛。她以前喜欢书,谈书,或者别人谈书她应接得十分优雅。现在忙完公事就想换脑子打麻将,连饭也没好好吃。除了隔两年坐一次月子算是能安静两个月。
  在小小朱雀城的人都信服她,逐渐觉得她很精彩。
  有天四婶娘田氏从蚕业学堂转来找柳惠,讲她嫁到岩脑坡高家老二的妹从浦市转来,带了两个妹崽,眼前找不到屋住,想到文星街屋里搭几天,“你看行不行?”
  “了LEIA!了LEIA!(朱雀人的惊叹词),一屋人你还问我?空屋这么多,快搬!快搬!叫南门上保大、毛大去帮忙抬下东西!”
  事情就定了,等下人就来了。
  其实四婶娘问一下柳惠是对的,问幼麟再转柳惠,那就不大好。说是说“一屋人”,四婶娘很识大体,虽然晓得哥哥嫂嫂这方面不在乎,大方,要是不问,那事情就突兀无礼了。
  世上的简单事,有?要稍微拐两个弯才办得顺当,办得舒服,办得一尘不染。你信不信?
  序子叫四婶娘的妹做二姨。四婶娘在她娘家是大姐。
  带来的两个妹崽不用叫名字,大的叫(身大)妹,小的叫(身小)妹。大姐跟序子同年,(身小)妹比序子小三岁。
  她们三娘崽跟四婶娘住一起,让四满住蚕业学堂去。
  头天吃完饭还跟婆、妈和爸讲了几句客客气气的白话,“敬如怎么不一起转屋里呀?”“他忙,忙得不得了,浦中的课还要补,有个班暑假都往后推……”以后在四婶娘房里,除了吃饭洗晒衣服就不大出来。
  序子这几天都不出门,有?候门外头王本立、吴道美那些人喊破了嗓子他都不理。
  “外头有人喊你,怎么不答应两声?”爸爸问。
  序子缩紧身子,只顾坐在堂房门槛上看书,脚底下摆了好多书,像个杂货摊子。
  子光走过来要翻,序子就喊凤珍:
  “凤珍!凤珍!把你的老四牵走……”
  序子还认真地在查字典。这些闲书烂杂志有什么好查?搞了一阵,又搬那张吃饭小方桌子和小板凳,纸啦!笔啦!水碗啦!颜料啦!用神地画起画来。
  (身小)小妹出来了:
  “你在做哪样?”
  看到序子脚底下好多书,便坐在门槛上翻书:
  “你的书画多,真好看。”
  (身大)妹也出来了。她不说话,静静站在序子背后看序子画画。
  序子晓得(身大)妹站在背后,他闻到了。
  “你画这张画做哪样?”(身大)妹问。
  “嗯!这呀!壁报用的。”序子说,“壁报。我们班上暑期壁报,名叫‘坦途’。有文章又有画。”(这事是有的,只是陈开远、田景友、欧敬云几个人说说,还没曾办事,何况进“文光小学”还在口头上。幸好(身大)妹没问哪个学校啊,那就完了!)
  “你画的哪样?”(身大)妹问。
  “‘采薇’。”序子答。
  “‘采薇’?你画‘采薇’做哪样?”(身小)妹问。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归、日归,岁亦莫止。”’
  “这和出壁报有哪样关系?”
  “和书上有关系的都可以画,算是一种学问。”序子又说,“我就画这四句。采薇呀!采薇呀!也有采完的?候;转屋里呀!转屋里呀!到年底都回不去。胃先生讲我是乱扯。讲‘作止’不是‘也有采完的?候’,是薇菜刚长的?候。他又称赞我好,读书东想西想,开脑筋。我就是开脑筋,不信他的;我想的有意思得多……”
  “那是个什么先生啦?怎么这样子教学生?”(身大)妹问。
  “吓!这先生世界第一,现在在赶场卖土耳其烟叶子。”序子画一个古人弯腰采薇,另只手已经捏了好大把,“薇是什么呢?一种可以吃的草,‘薇,羊齿类植物,可食’,辞典讲过的。我看,平?有饭吃的?候,放点油盐就当菜吃;没有饭吃的?候,怕就是当饭饱肚子了。伯夷、叔齐采薇,一定不是拿来当菜的……嗯!你以前来过朱雀吗?”
  (身大)妹说:“我就是朱雀人。我爹、我妈都是朱雀人。我爹在浦市中学教国文。”
  “教哪样?教国文?不是教算术呀?”
  “唔?你怎么不画了?”(身大)妹问。
  “我有想画了――以后还可以画。”序子说,“有些部分有斟酌好。”
  (身大)妹不清楚序子怎么一回事,便也坐到门坎上跟(身小)妹一齐翻书,说:“你的书还真有少。”
  序子不打算拆桌子,他怕人散。
  “你看过四脚蛇吗?”序子问。
  “什么四脚蛇?一本书吗?”(身大)妹问。
  “真四脚蛇!”序子说。
  “有什么好看的?”(身大)妹翻着书。
  “那,土扑狗崽(蝼蛄)呢?”
  (身大)妹蹙着眉毛,微微笑地看着序子,不知发生什么问题。
  看起来,序子的口才是出毛病了。他感觉到有股东西在卡喉咙……
  (身大)妹梳了根短辫子,前额刘海;(身小)妹剪成一大堆短头发,有?挡到眼睛要用手拂来拂去。
  序子后悔跟她们两个提四脚蛇和土扑狗崽。天下这么多东西你不提?你可以提赶场,提打野外,提下河洗澡嘛!这一提她们就会问你赶场、打野外、下河洗澡如何之经过?唉!唉!接不下去了……失掉良机了。
  (身大)妹抬头看了序子一眼说:
  “我讲吓!你的书还真是多。你哪里弄的?”
  “我爹、我妈帮我买的,我自己买的,我向同学借的,我屋里古?候传下来的。我屋里还有,《鲁滨逊漂流记》、《大人国》、《小人国》、《十姐妹》、《十兄弟》、《三蝴蝶》、《东周列国志》、《苦儿流浪记》、《月明之夜》、《葡萄仙子》、《可怜的秋香》……”序子专挑通俗的讲,有的古文书省下来,免得她们两个听了白听,“你们喜欢就到我房里自己挑。”
  进房之后,坐在矮板凳上,两姐妹就认真找起书来。一大叠,姐是姐的,妹是妹的。《东方杂志》、《绝妙好词》、《小朋友》、《儿童世界》、《验方新编》、《千家诗》、《小朋友文选》、《丰子恺漫画集》、《日用百科全书》、《上海先施公司货物大全》、《良友画报》、《写信不求人》……
  她们也乖,把挑出来的两叠放在书柜旁边,讲好看完几本再换,免得打落,抱着书进后房去了……
  序子收拾好桌子画具,觉得应该出门走走。
  出后门上城墙,慢慢过了北门城楼子,一路上到东门城楼子。他想:“屋里头忽然来了两个妹崽家,心里就这门子乱,这门子快活,这门子新鲜,就那么轻轻地心跳,像胸脯中间来了只刚脱尾巴的小蛤蟆乱蹦。
  “心跳跟心跳不一样,有?像人拿脚后跟踢你肚子,有?像人扯你喉咙管……那都是倒霉透顶的事。这次不是!”
  “(身大)妹好看,(身小)妹也好看。要是她们住我屋里永远不走多好!我清清楚楚,我之所以喜欢她们是因为我是公的,她们是母的。大家都是动物,动物是按这种规矩办事的,有值得什么大惊小怪……我们读过书的人,懂得多一点而已。”
  下到铁炉厂井水边,看到两个人的背胛走着,一个田应生,一个吴道美。叫一声,他们回转脑壳见是张序子,开口就骂:
  “你个死卵张序子,在你门口喊破了嗓子你都不应,你是故意的,我晓得你在摆卵架子。”
  “我屋里有事,要紧事,出不来门。”
  “哪样大事要你顶到?”
  “我四婶娘的二妹带着两个表妹住在我屋里。”
  “和你有哪样关系?”
  “我要陪两个表妹,要照拂她们。”
  “哈!照拂表妹,亏你讲得出口――表妹这类东西最毒。简而言之,你看,有了表妹,把同甘共死、十年寒窗的老同学都甩掉一边去了。――嗯,看你印堂发黑,三日之内怕是要出点名堂……”田应生念念有词,两根手指蘸点口水在序子脑门上绕圈:
  “――七月廿三,忌修造动土。喜神西南,贵神东北,财神正东。――是日西命互禄――宜捕捉……”
  序子火了:
  “日你妈!”转身要走。
  “站住,陈肇发转来了,我在你屋门口叫你半天,邀你一齐到?屋里去‘探点水’(侦察情况)。”
  “哪个陈肇发?”
  “铁炉厂进士第那个陈哪样的崽嘛!读六年级后来到长沙进兑泽中学咯条嘛!”
  “喔!他不是讲好跟李正军到共产党那头去了吗?我们几个送到接官亭的,怎么上兑泽?”序子想起来了。
  “两个都有走,只暂?叫做左倾,都在读书。”
  “喔,喔,晓得了。走吧!”三个人一齐往铁炉厂那边走。
  到了陈肇发门口一叫,他爹是个肥坨子,亲自开门。门哈哈响,他爹也哈哈笑,原来是个乐人。
  堂屋很有派头,是个读书人架子。墙上又是字又是画。
  “请坐请坐,肇发马上下楼。”
  序子想:还“请坐、请坐”,了不得!
  陈肇发一股风进来,也是一模子的乐哈哈。
  “你呀!”见到田应生;“你呀!”见到序子;“你呀!”见到吴道美。“那一‘大胖’(一大帮)都好呀?哈哈!”
  陈肇发爹也跟着哈哈,好像这两爷崽一辈子头一盘见到人类那么高兴。
  又是茶,又是寸金糖。
  大人一样坐在两边太师椅上,陈肇发的爹一边笑,一边出门去了。
  “――你那个兑泽有好大?”田应生问。
  “有小。”
  “人呢?”
  “七八百吧!”
  “嗯!装这么多人,当然小不了!吃饭、困觉都在里头呀?”
  “嗯!”陈肇发回答。
  “放完暑假你还去呀?”序子问。
  “那当然去!”
  “嗯!”
  田应生问:
  “你坐哪样转来的?”
  “先是从长沙坐小火轮到常德,再搭汽车到桃源、沅陵,再搭木船到辰?、高村,再坐轿子转来。”
  “远得很咧!”吴道美讲。
  “还可以!”陈肇发讲。
  “你一个人这么走法都不怕呀?”田应生问。
  “跟我爹一起,有哪样好怕?”陈肇发说。
  “哦!你爹在长沙一直跟你一起?”吴道美问。
  “嗯!”
  “转来一起转,去,一起去?”吴道美又问。
  “嗯!”
  “那就是讲,你爹陪你读书咯?”
  陈肇发笑了:
  “哈、哈、哈!可以这么讲。”
  “你妈呢?”
  “早死了!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哈哈!”
  门外头也是一路“哈”进来。原来老人家端进一小脸盆凉粉:
  “哈哈!吃凉粉,吃凉粉!天气热死人……”
  又进厨房搬来红糖浆、醋、饭碗、调羹。大家就在陈肇发两父子哈哈声中把一脸盆的凉粉吃完。
  “我们给你们带转来两大包书报杂志,你们转去的?候扛走!”肇发爹讲完起身收拾碗盆,哈到后屋厨房去了;他不要大家帮忙,又哈回来,他喜欢儿子还剩有不少同学在朱雀,仿佛自己往年同学那么亲热。
  “哪,哪,《良友》,看见吗?一九三四,一九三四就是我们的民国二十三年,一月,三月……这是比较热闹的杂志画报。哪,哪!《妇人画报》、《人世间》,那是林语堂主编的。《小世界》,城里伢崽好走玩的东西,他们的世界和这里的世界不同。《电影画报》,《电影画报》只有天天看电影的才有味道,你们又有看过电影,就有晓得它讲的哪样了。《妇人画报》,妇人指的是城里头的妇人,我们这里的婆娘家是管不了这闲事的。婆娘家还会专门出一本杂志?哈哈哈,哪!哪!哪!这是本《音乐杂志》,这是城里的音乐专家出给自己看的东西,中国有几个人看得懂里头的东西?算是一种提倡罢!哪!这一堆是《美术杂志》,我买这几本东西是图个新鲜,晓得中国也有鼓吹美术的,一百多页,好厚好厚,一本大洋一块二角,我看得头昏脑涨,把我原来懂得的那一点也刮跑了!哈!哈!哈!哈!搬转去,慢慢看,让我们朱雀人晓得,外头是这样子糟蹋纸张的,那么好的纸,哈!哈!”
  这些杂志,序子家里也有一些,有一些没有;看到陈肇发爸爸一边讲话一边快乐,好像一边洗澡一边唱歌那样,心里有一阵子感动。他一定是个很善心的人;一个很喜欢伢崽的爸爸。全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来来来!伢崽,你们讲,喜欢吃哪样,我去办!”肇发的爹开心成那副样子。自家真的开心,也为他儿子开心。――很可能,两父子在朱雀断落了亲人……
  这几个调皮的人,用得着问吗?来哪样吃哪样,连李子园的李子都没有放过;这?候忽然哑了,为哪样会哑?他们几?碰见过老人家这么真诚、坦荡的感情?
  说完这话,老人家又“哈”出去了。
  陈肇发指着他爹背影说:
  “我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人家就讲他像我哥。我哪里有哥?哈哈……”
  几个人又扯东扯西,序子咬左唯一咯,田应生讲自己妈挨曾宪文妈灌水咯,陈肇发讲李正军这?候怕在北平,读有读书不晓得;康宗保早就到红军那边去了……讲到讲到,序子看到板壁上挂着两三顶帽子。
  “那是你学堂戴的帽子?”
  肇发取下来戴在脑壳上:
  “……顺着帽檐,帽肚子歪这边也行,歪这边也行!”
  这有点意思。序子接过来戴在自己脑壳
上,左边歪歪,右边歪歪,皱聚起眉头,走了几步,觉得实在好过至极。对着堂屋左边的大镜子来了一下,吓得退了一步:怎么这么好的派头?
  想到屋里那两个表姐妹,让她们看看――
  “肇发!这帽子你借我三天!”序子老着脸皮开口。
  “你戴,你戴!上学前还我就是。”肇发说。
  肇发爹买回来米豆腐,一个人在厨房里弄,一碗碗端出来,吃完了。大家长了乖,硬要帮忙洗碗收拾厨房。这帮家伙几?在厨房做过?弄干净之后才告辞出门。
  陈伯伯站在大门口,“走了,走了,再来呵!哈哈!哈哈!”
  书报杂志分四口袋装了,先有忙分,田应生一担子挑进序子后门屋里,都放到堂屋背后柜桶上,过些?候再讲;各人从后门走了。
  序子在房里对着镜子戴好帽子,把帽子从左边偏着;端详一番,觉得样子有点痞痞家,蛮有味道的。大凡上海、汉口、长沙来的东西都有点“谑剥”(滑稽),帽子呀,衣服呀,裤子呀,皮裤腰带、皮鞋呀,眼镜呀,银子纸烟盒甚至于嘴巴上留的胡子,下巴底下长的胡子,都是弄得人见了想笑又不敢笑;连手里捏的文明棍(又名自由棍),粗的粗,细的细,镶了牛角象牙、金子银子,很是让人见了提神醒脑,一下子觉得来头不凡,要不是有钱有势便是满肚子学问令人惹不起。
  序子借来的这顶学生帽就属于这层意思。朱雀小学生戴的是“碗碗帽”,不过是正街上裁缝信手做的。那个帽檐让人一眼就认出来是做鞋底打壳子?顺手剪下来半月形纸板缝在上头的,让人戴了失败灰心!了不起比幼稚园三岁之类的儿童的“荷叶边”帽子稍微高级一点点而已……
  长沙中学生帽不然。帽檐子是德国漆皮的,帽身是英国黑呢绒的,帽子中间闪闪亮的一只飞鹰帽徽(?)是珐琅瓷的。唉!你想想看什么光景?完全是工厂里的机器做出来的,每顶里头都编了尺码,根据脑壳头形大小各领各的号数,科学分类,毫厘不差。一上街,城门洞一站,哪!中学生!
  这是序子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印象。听来的东西有?比亲眼看到的东西理想得多。(理想可以塑造啊!)
  序子以前看到的陈肇发和今天的陈肇发很不一样。高了,宽了,帽檐底下那对眉毛,眉毛底下那对眼睛都在仰望着光明前途。(朱雀伢崽两只眼睛只望着苕粑。)
  陈肇发走起步来像行进的北伐军昂扬、稳重的风神。这种步子并不难学。
  好了,序子要走出房门了。到堂屋顺手在玻璃窗子上瞟了自己一眼。拖椅子弄出点声音,不见什么响动,便一个人走到院坝椿木树底下练习陈肇发的步伐。反复了五六回,妈从学校转来,进门见到序子这副神气――
  “你在做哪样?帽子哪里来的?怎么走路八字脚?”
  序子得意还没有尽兴,他一边走路一边回答:
  “老同学陈肇发的兑泽中学学生帽。我借他三天,三天就还。”
  “你是想冒充中学生啊?连八字脚都在学啊?你讲你多好笑?”妈认真地看着序子用八字脚走路。
  “这不是八字脚,这是北伐军军步!”
  “北伐军这么走路,怎么打仗?”妈说,“帽子还送人家去!快!这是虚荣心,不好!想一想,懂吗?”
  “我还不太想马上还送人家。”序子说。
  “那你讲,几?还?”妈问。
  “后天还!”序子说。
  “后天就后天。八字脚是个毛病,不要学,马上改好不好?”妈讲完进房了。
  “好!”序子讲好,妈没有听见。
  两姐妹出来了,没有觉得序子戴的帽子有什么新鲜。序子脑壳上这件东西不会叫,又不会跳,只不过是一顶帽子。朱雀人少见,到过浦市的人未必没见过,所以完了!
  序子告诉她们又拿来好多书。一齐跑到后边去看,这一看了不得,比一百顶帽子还得劲。
  “这么多书!这么多书,你真了不起,你真了不起!”
  两对手抓着序子跳,两对眼睛对着序子笑。三个人忙着打开包袱,坐在后门门坎上。两姐妹分两边把序子夹在中间。她们妈听到嚷声便走到后头看个究竟,两姐妹就叫:
  “妈!你看,好多书!好多书!”
  她们妈就讲:“还真是多!还真是多!伯娘在房里写字,你们不要吵,慢慢子看……”走了。
  等下爸爸也来了,“哪里弄这么多杂志?”
  “陈肇发从长沙带转来的。”序子回答。
  “哪个陈肇发?”
  “铁炉厂那个陈肇发,他在长沙兑泽读书……”
  “呵!呵!晓得了,晓得了!铁炉厂进士第‘陈哈哈’那个‘笑客’屋里的崽是罢?呵!呵!他崽都读兑泽了,这光阴好快!嗯?记得陈家那伢崽读过‘模小’。”
  “是,他六年级走的。”
  朱雀城好笑也算好笑,喜欢在人的名字前头、姓前头挂块招牌,好像《水浒传》的呼保义宋江、拚命三郎石秀、铁叫子乐和、黑旋风李逵,甚至有?候连名字都省了。
  西门坳李驼子,洞庭坎上刘麻子,北门上印瞎子,洪公井刘卷子(口吃),老营哨吴阙子(豁嘴巴),大街上李蹶子,东门口苏胖子。一讲,大家都明白,一条巷一条街出这么一个异人是很容易记得的。这类人大都属于生理特点,当面不叫背后叫,所以加个“子”在底下表示尊重,与孔子、孟子的叫法同等。
  另外一种完全是谐谑性质的,环境?间一变就没有了。不过几十年后想起某人某个场合某些特点,会仍然觉得好笑。
  长?间一直流鼻涕的叫“鼻泥客”,一直长眼屎的叫“眼屎客”,?常流口水的叫“口水客”,老拉屎在裤裆里的叫“巴巴客”,老尿急在裤子的叫“尿客”,光吃菜不吃饭的叫“菜客”,裤子老往下掉的叫“垮裤子客”,不择场合放屁的叫“屁客”,动不动嚎啕大哭的叫“哭客”,动不动哈哈大笑的叫“笑客”。只有“笑客”一种不带贬义,不过当面叫起来还是不好。
  (我提前把这件事讲完算了,免得以后忘记或没有机会再讲。一九五?年我回乡路经辰溪,听说陈肇发的爹陈哈哈伯伯住在辰溪,我顺着门牌找到了,就在城墙根一问小木板房里,好破残的屋子。我报了名字,他认出是我,请我坐在床沿上,他站着看我:
  “哈,哈,哈!你看都没办法请你喝口水。”
  我问他肇发现在哪里?他想从抽屉里找一个文件让我看,摸着抽屉又转身过来:
  “莫看了!莫看了!哈哈哈!他跟到林彪打四平阵亡了!”老人家满脸眼泪挤在我旁边坐下,弯着腰哭。
  后来我也不晓得老人家有没有再回朱雀铁炉厂进士第?
  杜甫说过:
  “……故人星散尽,我亦等轻尘。”
  ?代如碾轮,也不知道陈伯伯几?才变做轻尘的?)
  序子到陈肇发家还了帽子。
  事情发生得慢慢特别起来――
  序子每回跟(身大)妹讲话总是比较正经。《天方夜谭》,《鲁滨逊漂流记》,《格里弗游记》,《葡萄仙子》,《月明之夜》……跟(身小)妹就专门讲走玩,带(身小)妹出去跑,一口气跑到正街上吃汤丸。(身大)妹就一次也没有,序子想都没有想过。序子明白,(身小)妹只喜欢跟他轻轻讲话,有?还一齐唱歌:
  “……声儿静夜儿悄悄。爱奏乐的虫,爱唱歌的鸟,爱说话的人,都一齐睡着了。……待我
细细地观瞧。趁此夜深人静?,洒下了快乐的材料……”
  唱这些歌,人简直都融在蜜里,昏头昏脑不得开交。
  (这又让我想到十几年、二十多年前的一桩事。
  我跟苗子、郁风、王世襄从巴黎到意大利,在威尼斯住了几天,酒店精彩,大理石砌的餐厅贴着海,布篷子遮着,海浪近尺,远远是玻璃岛……早餐的?候,郁风讲昨夜想到小?候唱的《月明之夜》,“‘――爱唱歌的鸟,爱说话的人’,上头还有句‘爱’什么的什么?一直想不起来……都睡不着……”
  “慢点,”我说,“让我想想。”我也想不出。
  郁风早餐吃到一半说要上街去买点要紧东西便走了。我们继续吃早餐喝茶――五分钟左右,郁风笑弯了腰转来说:
  “――‘爱奏乐的虫――爱奏乐的虫’,我走到半路居然想起来了。好!好!我还要上街,等下见,等下见!”你瞧这疯婆子!)
  妈从房里走出来:
  “你们晓不晓得这歌是哪个做的?”
  序子平?只注意唱歌,没管是哪个做的。
  “是黎锦晖先生做的。他一辈子光为伢崽家做歌。有个歌叫做《可怜的秋香》,讲一个没爹没妈帮人放羊的穷妹崽家,一直放到老。那两个金姐银姐,有爹有妈,长大了生儿养女,日子过得平安舒服;那个秋香呢?到白发苍苍还一个人在草场放羊……没有人照顾她,理她……讲这个‘古’已经让人伤心,编出歌来大家一唱,都忍不住边唱边流眼泪水。歌,做得真好听,好久好久、永远让人忘不了。”
  “我们学堂先生教过。”(身大)妹讲。
  “妈,你认得那个黎哪样先生吗?”序子问。
  “没见过,我敬仰他。”妈说,“要是见到就好,我会有好多话和他讲,多谢他为受苦人做歌。”
  “唔!我看他怕就是共产党!”序子说。
  “未必就是共产党,有善心就好!”(身大)妹说。
  “人有善心,个个有善心,其实比哪样都要紧。”序子问,“妈,你讲对不对?”
  “对是对!好难啊!,’妈上街去了,“这是个哲学问题……”
  序子到楠木坪找到田应生,问:
  “我妈讲哲学。哪样是哲学?”
  “跖,贼学也,盗跖之学也。盗跖是古?候的一个强盗名字,恶狠狠至极――再往下讲我就不清楚了。”田应生有点奇怪,“咦?你妈和你讲盗跖之学何所为耶?是不是讲的不是指盗跖之学?我想我们去问问陈良存那个狗蛋吧!他书读得比我正经。”
  “你一?怎么找得到陈良存?”序子问。
  “好找!好找!他在丁字街剃头铺拉扇子。”
  到了丁字街剃头铺,果然陈良存在角落隙拉扇子。好多人在剃头。不剃头的跟剃头师傅和挨剃头的在讲白话,一屋子坐的站的讲得蜜朵蜜朵了(蜜朵的意思比热烈的味道要甜)。
  序子和田应生打手势叫陈良存出来;陈良存摇脑壳表示公务缠身动不得。陈良存像练他的颜鲁公一样,一笔不苟地认真拉扇子。田应生就和序子走到他跟前。
  “问你,序子妈跟序子讲‘哲学’,我以为是盗跖之学,怕又不是,所以来问你。”田应生说。
  陈良存想了一想,摇摇头:
  “我也不懂。不过我晓得哲学不是盗跖之学。哲学大概是一种讲大道理的学问。天啦,地啦,人啦,今天的人啦,古?候的人啦……我书上看到中国和外国都有这种叫做哲学家的人……”
  “还有吗?”序子问。陈良存讲:“没有了。”
  “唉!连你都不懂,我看就算完了。等长大再讲。”田应生拉序子走了。
  走到道门口,口口隙,有百把二百人排队举着彩色三角纸旗子出来往正街上走,脸颊都不大嫣然,出殡不像出殡,办喜事不像办喜事,也不雄壮威武。一个人前头带队,嚷一句,后头零零落落跟一句,就那么走到不见影子。
  街上有议论――
  “听到讲要搞‘新生活’了。”
  “哪,怎么搞法?眼前的生活怎么办?”
  “这队伍怎么弄得冷风秋烟的?”
  “放暑假,哪里找得到人?凡是游行都是靠学堂学生才凑得出热闹。你不看到?救火局、常平仓的都拉在里头。还有教育局咯几个‘酒客’,要是找得到人,不会派到他们脑壳上的。”
  “哪!这‘新生活’的阵候怕是有点怪,来头不小,不太好打发的。”
  “跟拉兵派捐有没有关系?”
  “‘新’到什么程度?”
  序子和田应生听不出味道,便过大桥到沙湾万寿宫门口坐到石坎子上,听这边的老家伙吹:
  “……哈!长沙早就动起来了,走路大家靠左走;升国旗的?候,不管你在做哪样,都要停下来立正,行注目礼,当兵的行军礼。”
  “是啊,是啊!我听到人讲,上海那边人赶场的?候听到升旗号,一排上茅房的人裤子都顾不得提马上站起来立正行注目礼;屙尿的屙到一半也都停止,肃立行注目礼。挑水的,挑着一担水就那么一动不动立正,等着升完国旗。还有抬新娘花轿的,一听升旗号都立正行注目礼,停止前进,连新娘在轿子里头,也是立正行注目礼的。还有上海人吃早饭,喝一口豆浆正咬着一根油条,也是一动不动等青天白日国旗升到旗杆顶上才咬第二口。家里死了人,哀声戛然而止,也是升旗号音的原故。”
  另一个人就骂他信口开河:
  “你的消息这么灵通?你亲眼看过上海人‘赶场’?蒋介石这狗日的你也不能讲他哪样都坏,他也在想办法为国为民。他也希望中国强盛不受洋人欺侮,所以他提倡‘新生活运动’让国民振作奋起,做一个体面的中国人。”
  “他提倡人和人要有礼貌,尊敬长辈,友爱兄弟;人每天早晨起来要刷牙齿讲卫生;要勤换衣服,多洗澡;走路靠左走;做人要有信用,识廉耻;他讲要禁烟、戒嫖、戒赌,这都是不错的嘛!”
  “禁烟?禁哪样烟?”
  “当然是鸦屁烟。”
  “哪,那我们这个烟袋锅的烟禁不禁?”
  “有讲到!”
  另一帮人嚷起来:
  “迟早也禁!”
  序子觉得沙湾这帮人比较有味道。讲正经话的他见过,是诸葛亮庙里那个年青道士。
  往回走上大桥的?候,田应生有感而得句云:
  “闻井梧之慧俚兮,
  赏山水而雍容。”
  序子问他:
  “你嘴巴东念西念,自己懂吗?”
  田应生笑了:
  “讲直话,自己有?候还真的不太懂。”
  序子告诉他要回家吃饭了,晚上约了人。
  回到屋里,妈问他上哪去了。序子讲县衙门出来好多人在街上搞“新生活”,又听人议论,很好走玩。
  饭桌上爸爸问他“新生活”讲的什么事?序子说:
  “蒋介石发命令,要人刷牙齿,穿衣服扣子要扣好,勤洗澡,走路靠左,禁止吃鸦屁烟,这样子就可以救国,还讲要尊敬国旗,升旗要立正……”
  “你看呢?”爸爸问。
  “光是刷牙齿,走路靠左,尊重国旗,不准吃鸦屁烟,日本帝国主义和列强不一定怕。恐怕还要搞点别的东西才行。”序子说。
  “我看你的办法比蒋介石的办法有道理。”爸爸说。
  婆讲:
  “我一辈子光漱口和刮舌子,不刷牙的;不晓得合不合格?”
  “婆呀婆!你是(身小)(身小)脚,蒋介石不会邀你参加救国的。”序子讲完大家听了笑。婆也开心和“新生活”挂了钩。
  爸爸说:“好!快吃饭,吃完了,今天月亮
大,在院坝看月亮。”
  “我没有空的。”序子讲,“我和(身小)妹讲好等下带但到幼稚园看菊花。”
  “夜都夜了,看哪样菊花?――幼稚园哪里来的菊花?”妈说。
  “一院坝满天星,在后院靠你们学堂白粉墙那一头。你都有晓得。”序子说――
  “满天星到夜间会发亮,看门的田爷爷讲。他要我去看。那些花全是他栽的,我们都讲好了,他老人家帮我们开门。”
  “(身小)妹有去呀?”妈问。
  (身小)妹动了动身子说有想去。
  序子敲了三下门,门开了,田爷爷说:“快去快去!花等你都等急了,都漫出来了……”
  (身小)妹跟在序子后头走。
  “你怕吗?”序子问。
  “怕哪样?”(身小)妹问。
  “鬼。”序子说。
  “真见到才讲。”(身小)妹说,“有见过,怕哪样?”
  “我哪样都有怕!斫脑壳,枪毙!好多好多死人我都有怕!”序子说。
  走过一条很狭很高的走廊,两个人的脚步应着“啪!啪”回声,还没走完就闻到菊花香。到走廊口,右手边一片满天星的亮,真亮,像一地的小灯盏。
  “你看,你看!不错吧!”序子说。
  “我一辈子有见过这么多花!”(身小)妹边讲边跳。
  满天星本来是黄的,到夜间看不见黄了,只是满眼眶子晃晃的亮。到这?候人眼珠子就跟猫儿眼珠子一样变得又圆又大,鼓得像个蛤蟆眼睛一样。
  高高的木栏杆围着。
  “你要不要坐在栏杆上看?”
  “好!”她自己爬上栏杆坐着,抱住左手一根柱子;序子也爬上栏杆,抱住右手一根柱子,双脚离地好高,脚杆晃来晃去很自在。
  两个人泡在菊花里,那么蓝的天,那么大的月亮都顾不上了。
  “你姐不会来的。”序子讲。
  “嗯!”(身小)妹答应。
  “我没有邀你姐,邀她也不会来。”序子说。
  “嗯!”(身小)妹讲,“这一回的花我以后也不会再看到了,我晓得。”
  “要是你姐来了,我有晓得她看了这些菊花会讲哪样?”序子说。
  (身小)妹说:“你看,月亮旁边还有好多星子咧!看到吗?那么高,高成那副样子!”
  “看到,看到。”序子看完月亮看星子,看完星子看菊花,又看菊花隙隙底下好厚好厚一层又绿又不绿的绿,像不动的烟尘托在底下……
  序子有点昏。蓝天、星子、月亮、菊花,还有满满一鼻子的“碰香”(香极了!)擂在脑壳里,把他脑壳当瓦钵子……
  “(身小)妹!”序子从栏杆上爬下来,“(身小)妹!看饱了吧!我们转屋里吧!”
  (身小)妹从花梦里醒过来说好。多谢了田爷爷等门,跟序子转屋里了。
  院坝一屋人在赏月品茶。
  “嗬,带回来一身菊花香!”爸爸说。
  “真是!过来让我闻闻!”妈妈拉(身小)妹过来,“不错!是菊花香笼熏过的,你是个香妹崽……”
  (身小)妹又自动到(身大)妹那边让她闻。也嚷香。
  序子看到(身大)妹闻(身小)妹身上的香,差点点也跟过去了。幸好。
  第二天大清早序子邀(身大)妹和(身小)妹到大门口,站到腰门坎上:
  “你们看!你们看!往田家晒着太阳的白墙那头看过去,远山那座影子叫‘旋旋楼’,在王家衙公园里头。”
  (身小)妹问:
  “远吗?”
  “嘿!左手出文庙巷,走到陡陡坡一拐就是王家衙,没几步。”序子讲。
  “那吃完早饭我们就去吧!”(身小)妹讲。(身大)妹没有说去;(身大)妹总是到?候不去的。
  要是(身大)妹真去了,序子也不晓得拿什么话和她讲。好像是还没有练好跟(身大)妹讲话的本事,心里悬悬的。幸好,幸好!唉!其实(身大)妹要是去了,到?候会有话讲的;一定是另外一种话。(身小)妹小;(身大)妹大,读过好多书,不一样的。唉!其实(身小)妹要是去了多好!(身小)妹像常识,(身大)妹像算术。跟(身小)妹走玩只有快乐没有担心;(身大)妹呢?不晓得!
  吃早饭在饭桌上,爸爸见序子神气:
  “狗狗呀!狗狗,那么快扒饭,有哪样要紧公事?”
  “有的,有的,等下带(身小)妹上王家衙旋旋楼!”序子说。
  爸爸笑了:
  “带着(身小)妹,趁这个暑假,把朱雀走‘高’(走遍了)算了。我帮你算算,石莲阁去过吗?八角楼去过吗?老师岩、提溪去过吗?观音山(观景山)去过吗?南华山去过吗?还有玉皇阁、阎王殿、牛王庙、马王庙、诸葛亮(庙)、准提庵,顺着下去还有杜母园、凉水井、龙潭……”
  序子跟着笑起来,哼着唱戏的京腔道白,压低嗓门,手指着爸爸说:
  “张、幼、麟啦!张幼麟!为何拿老夫‘絮毛’呀?呀?”(“絮毛”是开玩笑的意思。)
  “吓?吓?”没想到序子来这么一手,又觉得他不分尊幼的胆子太大,满屋子笑成一团,差点夹不成菜,喝不成汤。
  序子自己也没料到如此神来之笔,缩在饭桌旁直想往底下钻。
  吃完饭大家还笑的?候,序子带着(身小)妹早已出门。
  妈妈对爸爸说:
  “好咧!你这种儿子少见吧?你得意了吧?”
  “你也不要讲,岂只是得意,儿子这种玩笑开得得体,不怨不怒,不哀不伤;不信你回味回味!”爸爸真的在品揣欣赏,“情感文化上有某种厚度,情绪挪拿极有分寸……哪天我要告诉素儒,让他笑笑。”
  “世界上有这种儿子还要有这种爹配才行!”妈说。
  四婶娘她二妹也说:
  “我看是!我看是!要是别人家的崽,老早两耳巴子铲过去了。”
  “――还讲出道理!”妈说完大家又笑。
  序子带(身小)妹拐进王家衙,(身小)妹问序子:
  “有狗吗?”
  “有要怕,有我。”序子说。
  “你怎么有怕?”
  “狗都认得我!”
  果然,狗见了序子都摇尾巴。序子还故意向它们招招手。
  上石坎子,一坎又一坎,到公园门口,左手边有一丛花,紫红紫红的一小朵一小朵,摘下来可以吹出声音。
  “这花叫哪样名字?”(身小)妹问。
  “我有晓得名字的花,你最好不要问;问了,我还是有晓得!”
  进了公园门,左手边就是陡陡的山和一口塘;半山上竖了座亭子,挂的匾上四个字“高山流水”。
  序子告诉(身小)妹:
  “这‘高山’其实不‘流水’的,根本没有水头;底下这口塘的黄泥巴水,都是下雨下的。‘高山流水’四个字不晓得是哪个老家伙题在高头的,来都没来过,要是来了,转屋里就不会写这四个字。讲‘高山’其实也不算高,再上去还有城垛子,城墙哪里会有流水?你讲是不是?”
  “那你带我到这里来做哪样?”(身小)妹问。
  “这是块新鲜地方,叫做‘公园’。大地方、城里都有公园让人随便走玩,所以我们朱雀也有。原先还打算喂一些豺狼虎豹关在铁笼子里让人看,后来想一想,有钱买肉送它们呷,一只老虎一天几十斤牛肉,买一天还买得起,久了就不行,还不如买肉自己呷好;就没搞起来,剩下这个空公园。空公园有空公园好,凡是人一个人要想事情就到这里来想。这里树多,上上下下,曲曲折折,也有点像古书上讲的风景名胜,也有要走远,那一胖(帮)鸦屁烟客、酒客、茶客
约几个人到这里来会一会,吃茶喝酒做几首诗也是有的。这都是有钱人吃饱饭助消化的闲乐。最好的好处是在城里,有人‘捉肥羊’(绑票)。其实也少。鸦屁烟客有劲爬山,酒客怕喝完酒从山上跸下来。我都是听人家讲的,自己有看过。我爸爸也很少和朋友来。”序子耐心地讲送(身小)妹听。
  “我们转去吧!”(身小)妹讲。
  “来一盘不容易,高头还是有看头的。到了高头,你讲有好,我们马上就转去。你想,离屋里又有远,几步路的事情……”序子说。
  上了两百多坎坎子,在几棵大柏树底下,两人转身坐在石级上。
  “你看脚底下这城!”
  “哦!是咧!是咧!好大一片城,都是瓦都是树,还有跳岩,还有大桥……”(身小)妹看得开心起来。
  序子问(身小)妹:“你看我们的屋在哪里?”
  “那么多屋,我哪里去找!”
  “哪!哪!”序子用手指着公园脚底下,“你顺着王家衙往前看,大屋顶挂铃铛的是文庙,看到了吧?哪!旁边那棵烧了半边的大树就是我家的椿木树,看到了吧?”
  “看到了!看到了!”(身小)妹讲,“还看到文星街有人走路,有大人,还有伢崽家,还有狗在走!真好走玩。到高头来才有看头……”
  转身上去,有座两层办公楼,也是空空的没有人住。旁边有梧桐树、杉、柳,更多的还是又老又粗的松柏,顺着坎子往上走就到城墙边了。这头有块平坡,好多大岩头,有的可坐,有的可爬。岩头上长着厚厚的青苔,有的岩头上长满“雷公屎”干皮皮,一到下雨就变做新鲜“雷公屎”,捡回去多加辣子、大蒜、葱姜,可以炒一海碗好菜。
  城墙上长满厚苔,一路顺着岩坡斜到老西门那头,远远地让屋顶挡住看不见了。
  右手边就是旋旋楼。
  旋旋楼比城楼子还高,听说是老师长下命令盖的。要不下命令,就不会盖得这么好看。
  进楼没有楼梯和坎子,是和田螺壳里头一样的斜斜的木楼板旋着让人走到楼顶的。有筋实的木头栏杆围着,心里只觉得好,不觉得怕。
  城墙外是南。
  小妹扶着栏杆,脚底下到天边一片起伏的草坡。近在眼前的是绿,越远越蓝,蓝到和天接到一起,有?候跟乌云接到一起。你要看草,就上这里来。
  “我姐可惜这次有来!”
  “她来,和你不一样。”
  “我原先在山底下,都有点怪你。”
  “有是怪我,是怪它们!”
  “天底下,满世界都是这草多好!自己长自己的,不要人管,还长别的东西做哪样?”
  “要是下雨天来,下雪天来又不一样。早上来,半夜月亮天来也不一样。”
  “唉!这风好凉快,头发都不用梳了!”
  “不叫风,风是吹出来的;这叫新鲜空气,是这一大片草弄给你闻的。里头含叶绿素,草底下有水,水里头有矿物质溶在里头,闻这个东西长大成人最是好!”
  “我信!”
  “听人家讲,海也好,还有种好高的山也好;还有大沙漠也好,还有北极和南极也好,都长在我们地球上……”
  “我够了,哪里都不要,只要这草。”
  “你是对的。只要认真看,哪里都好。有?候看天井瓦檐上一个蜘蛛用神织网;看墙脚脚隙隙蚂蚁子搬东西,它们也有家,也有城墙,也有街道衙子;看瓦片底下蜈蚣打盘盘照拂它的小崽。你积攒起来,有?候想,哪浪都不去了,书都不想读了。你晓不晓得法国有个科学家名叫‘法布尔’?写好厚好厚的书,一辈子讲虫。”
  “他怎么姓‘法’呢?”
  “洋人姓哪样都有,名字也不一定两个字、三个字,有?候一个名字十几个字,叫但吃饭光叫名字要五六秒钟。”
  “我要屙尿。”
  “屙就下楼屙呗!”
  “有有茅室?”
  “哪里都是茅室。”
  “我怕有人。”
  “你屙一点钟也有有人。”
  听到(身小)妹一步步下楼,序子顺手对着栏杆外头的草和天也来了一盘。
  序子在楼上扯着嗓子问:“屙完吗?”
  “屙完了。”(身小)妹在楼底下答应。
  序子走下楼来。
  “转屋里,好吗?”序子问。
  (身小)妹趴在城垛子口对城外喊:
  “草呀!草呀!我这番走了啊!几?再来看你!”
  尖尖嗓子草把它吃了,没有回声;不是在庙里,山洼洼里。
  一进门,人就叫:
  “转来了!(身小)妹转来了!要不然还派人去公园喊你呢?”
  “哪样事?”
  二姨讲:
  “快多谢伯娘!我们要走了,租到房子了,快进屋去捡你东西。”
  (身小)妹见堂屋摆的自家行李,连忙走进屋去。
  这情景让序子挨了一闷雷。他看(身大)妹一眼,(身小)妹也看他一眼。就是这一眼,他不晓得自己出了什么事?想讲点什么,一切好像还有曾开始咧……什么叫做“开始”?自己也不明白。
  (身小)妹背了个小口袋出来,序子拉着(身小)妹的手:
  “(身小)妹(身小)妹,你就走了!”
  “嗯!”(身小)妹讲,“是妈讲走的。”
  “我们还会来看你,多谢婆,多谢伯伯、伯娘,打扰了那么多天……”二姨一边客气,一边出门。
  众人跟到送出门去,留序子一个人在堂屋。
  堂屋阴凉阴凉,序子打了个战……
  “王伯!王伯!你在哪里?”
  序子好几天像个不会做诗的屈原,一个人到处逛来逛去。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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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ined: 2013-03-02 22:16

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45

二十 (《收获》2012年第二期)

“怎么又在这里碰到你?你在做哪样?”滕代浩见序子又坐在金家园跳岩那头岸边。

“我在坐。”序子回答。

“坐有坐的道理。”滕代浩问,“大家几天有看到你,都在找你。”

“曾宪文呢?”序子问。

“哈!曾宪文呀!他遭难了。烧了他爷爷的胡子。”

“但几时又蹦出个爷爷了?”

“他爷爷前天早晨从高坳乡里进城来,曾宪文他妈买了一钵子灯盏窝、油炸粑粑让老家伙吃。老家伙一边捋胡子一边吃,嘻嘻哈哈原来是个乐人。吃完粑粑不点‘吹吹棒’(长烟袋杆)要抽城里的纸烟,让曾宪文取火,曾宪文从灶眼里取出根燃柴,把爷爷一脸白胡子点燃了。胡子刚抹过油炸粑粑油,火烟腾天,一蓬白胡子烧得一根不剩。幸好往水盆里跳,救回了上半张脸,卫生局转来脸颊又红又肿像个烧腊卤水猪头。曾宪文看了想笑,挨了他爹两耳巴子。你想他爹那手劲,脸也跟到肿了。现在全家都闷在屋里,粉也有榨。”

“他爷爷不会有性命之忧吧?”序子着急起来,“我们该去探探水。”

“哎!这时候去?人家以为你是幸灾乐祸,讲有定也铲你两耳巴!性命之忧大概不会,‘烫伤不过半,不进阎王殿’,才半个脸嘛!”滕代浩讲,“我问你,这几天你屋隔壁‘考棚’有没有哪样响动?”

“哪样响动?”序子问滕代浩。

“我问你,你反而问我,真好笑!”滕代浩急了,“这几天‘考棚’、三王庙、箭道子、小校场、大校场来了好多兵,讲的是外头腔,你晓得吗?”

“我也有晓得!也有听到讲过。”序子睁大眼睛。

“你闻也不闻,看也不看,简直是‘鼻子是个猪拱锤(猪鼻子),眼睛只读狗屁书’。平时你做哪样去了?”

“你要骂我,我就要打你一盘!”序子生气了。

滕代浩笑起来:

“这是骂你吗?我是想告诉你,来了外头兵,一口外头腔,怕是要出大事!”

“所以唦!所以我讲你是……我看,我们一起到‘考棚’门口看看去,好不好?”滕代浩说。

“要不要去邀一下吴道美他们?”

“探水的事,人越少越好!”

两个过完跳岩进了北门。右转弯果然“考棚”门口两个恶狠狠的荷枪实弹卫兵,门口挂了块新漆的白底黑字招牌,写着:

“朱雀城城防指挥部”。

两个人又转回城门洞去看“告示”。好多人围着,根本挤不进。远远只瞄到后头清楚六个字:

“指挥官柏辉章”。(这个指挥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问题是他有一个跟几十年以后的大大有名的历史连在一起的东西。红军一九三五年在遵义开会的那座房子是他家的,他就是贵州遵义人。)

看完没头有尾的告示就各回各的家,心里只晓得这不会是哪样好事。曾宪文前些时候顺口讲到过的,和“老王”被“请”出去有点关系。“老王”请走,柏辉章进来,大概是麻烦来了。

这几天好多事压在序子心上,烦得不得开交。

书上读到两个字:“彷徨”,很是新鲜,自己眼前就有点这种味道。停也不是,走也不是,在地上打转,左看右看,哪里去好?这就叫“彷徨”。两个字不单好听,像李商隐的诗一样,懂不懂不要紧,好听。“彷徨”到底什么意思?便去问爸,爸讲:“庄子《达生篇》日,虫名,是五颜六色的两头蛇。”呵呵!麻烦了!和歌里头的“……只有,一只,失群的孤雁,彷彷,徨徨,向着北面飞;雁呀!你可是同我一般的受人欺侮,没人怜……”完全走了样。

有一个嘴巴长一撮黑胡子的瘦老头子叫做鲁迅的人写过一本书,也叫做《彷徨》,论起来这两个字挺让人喜欢的,不该是写两头蛇意思的书。

“爸!你讲‘彷徨’两个字是五颜六色的两头蛇,是不是对我扯谎乱扇?”

爸在画通草画,转过身来:

“怎么是扯谎?是庄子书上亲口说的,不过,庄子有时候也是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抓不着头脑。比方《逍遥游》里头讲‘彷徨’两个字是飞鸟的翱翔的动词;到《知北游》又讲是‘彷徨乎冯闳’,你晓得‘冯闳’是哪样吗?是虚旷茫茫的形容词,‘彷徨’摆在高头仍然有讲清楚。唉!‘彷徨’两个字其实平常日子都是当作‘徘徊’的意思看的……”(爸爸那时候也年轻啊!)

“你要早讲‘徘徊’两个字,我就不那么费心思了!”序子说。

“嗳?话不能那样讲!读书人多费点脑子是好事情。可以把学问一点点存起来。看你这么一问,拨动我又温习了几段‘庄子’,不也是好事情吗?你听我讲,不管你以后长大成人是穷是富,当不当名人专家,多懂点稀奇古怪知识还是占便宜的,起码是个快活人;不会一哄而起只准读一本书,个个变成蠢人。”爸说,“从今天起,你可以随便翻我书柜的书。”

“我——早——翻——了!”序子说。

过不好久,文光小学传来消息可以报名了。几几乎所有同学,除顾远达、顾凤生到省立读书之外,实验小学都掏空了,模范小学也有反水过来的。这么一来就变成朱雀城的一件风浪大事。

原来朱雀只有一间岩脑坡文昌阁模范小学,后来多了一间左唯一的实验小学,算两间。这下子又多了一间文光小学,一加二等于三,朱雀城就变成文化教育很发达的地方了。

其实,话也不能那么讲。是一些年轻的先生们不服气和省里有关系派来的刘校长才另立山头的,怪就怪在原来模范小学所有老教员因为这浪头也都自动解甲归田了。

这和那个新上任的刘校长有哪样关系呢?刘校长是一个和颜悦色的人,和哪个都没有得罪过,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岂不是很好?大家说不好。为什么不好?“老王”刚走上头就派了新角色来,好像和这股潮流有关。劲头看起来绷了好几个月,到最近才正式开锣。看起来文光小学的年轻先生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前头都已经提到过了,文光小学校址在“王殿”,是田三胡子盖起来派用场的。看“王殿”的架势,那一圈高墙,高墙里头就一座大到没天没地的两层楼洋房,楼上楼下一间间大房小房,周围一些花果树木,到底原来做哪样用场的?很不容易猜得出。住家?单调;驻军,局促;公馆不像个公馆,别墅不像个别墅;要讲拿来办一间小学堂,却是再合适也没有。就那么一直空等多少年。奇怪!奇怪!就为了办这间学校?门口很大,有铁门,周围装扮了西式图案花纹。

你问“王殿”在哪里?有的人不一定晓得,若是你问郭喜发的屋在哪里,晓得的人就多了。往郭喜发家衙子多走四五十步就到“王殿”。

郭喜发是个喂鸭子的。每年喂两三百只鸭子专卖给各路讲究的饭菜馆和烧腊卤水铺子。

没有别个喂鸭子的抢得了郭喜发鸭子的生意。别个喂鸭子的生意兴隆郭喜发也不眼红。

过年、过节、办喜事哪家买鸭子都不找郭喜发。郭喜发喂的鸭子很是特别,专长大脑壳和大脚板,这是大户人家吃鸭子最讲究的部位,肉不肉他们是不在乎的。

郭喜发又不是科学家,他用什么秘方让鸭子只长特别大的脑壳和特别肥的脚板?只只一样,成十成百齐齐整整的供应不断。

过路人见他天天摆张饭桌子在门口和屋里人吃早饭,吃夜饭,从从容容过日子,感觉他平常得实在有点特别,又说不出所以然,心里很有点这个那个……

城里哪家伢崽脚板和脑壳稍微大点的,人看了就会想到郭喜发,笑他可能吃了郭喜发的哪样药。

文光小学开学典礼,爸也坐在主席台上,还有其他好多重要的伯伯、满满。这就像唱大戏杀仗一样,敌我两边列好阵式准备骂战,显出底气很足的军威气派和阵势。

搞完了天下没人喜欢的开场仪式,要请来宾演讲了。头一个点的就是爸的名。

站在台底下的人最满意的莫过于张序子了。

大庭广众之下,爸从容不迫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讲台,笑眯眯地对左中右三边鞠了三个躬,不咳嗽吐痰清嗓子,举起两只手对大家讲:

“各位先生同学,我现在还没有讲话,你们各位就先鼓起掌来,万一底下我的话讲得不好,你们要我退掌,我怎么还得清你们各位鼓掌的这笔账呢?(台下又笑又鼓掌)……

“有个人在山上挖出来一砣玉石,这块玉石非常之好,晶莹透亮。掌玉的主人就请几个车洗玉器的朋友到家里来讨论研究,到底把这砣宝玉雕琢个什么好?

“有个人说:雕个‘三战吕布’。

“有个人说:雕个‘春江花月夜’。

“有个人说:雕四只‘喇岩’(螃蟹)。

“有人说:雕个‘渔樵耕读’。

“最后一个人说:雕个擂钵和擂椒锤……”

讲到这里大家就笑了。

爸问大家做哪样笑?

几个学生抢着回答:

“那么好砣玉,雕个擂钵和擂椒锤可惜了!”

爸就接着说:

“你看,你看!大家都明白了,一砣好玉,雕琢成擂钵和擂椒锤就可惜了。你们同学就像刚从山上挖出来的这砣好玉石,要是有人想把你们雕琢成一个擂钵和擂椒锤你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礼堂好大一场回声。

“谢谢!我的话讲完了!”爸说完,好长好长一段鼓掌,坐回椅子上掌声都没有完。

散会之后,序子牵着爸的手从楠木坪准备回家,开心得不得了,一路走一路说话。

“爸!你妈个屁真会演讲!”

爸低头瞪了他一眼。序子明白对爸讲话不该“带哨”(痞话),就算讲好话也不该“带哨”。

走着,走着,原来是顺铁炉厂上岩脑坡高素儒伯伯屋里。

金秀大姐见了序子嚷起来:

“狗狗!你长得这么高了哇!”连忙牵序子带给她妈看。

“认得吗?妈!你看这是狗狗!”

高伯娘眼睛花,不晓得是故意装的还是真的:

“喝!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牵进一个大男人咧!”

给了块昨天的油炸豆沙糕让序子吃了,有点馊。

回到高伯伯房里,爸和他们几个人正在讲怕人的话。

“……不晓得哪样把陈回回伢崽绑了,几个人押进北门城门洞,碰见那个扎灯笼的霍进宝,霍进宝指着陈回回崽,刚嚷一声:‘怎么?你出哪浪事?’话没讲完,几个人过来绑了霍进宝,拉到北门上跳岩边,几刺刀先把霍进宝戳了……这、这、这是哪浪事嘛!”素儒伯讲。

“要是有个人找柏辉章讲两句就好。”幼麟说。

“霍进宝这不就才讲了两句吗?”素儒说,“底下怕还有闹热咧!听到讲,幸好印瞎子走快了两步,他们正在摸‘老王’的底牌咧!”

“乡里怎么样?”藉春问。

“过几天你等着看挑人脑壳进城好了!”韩山说,“老百姓的青菜、辣子、大蒜、萝卜都有敢进城了……”

“这样搞一搞也好!”素儒说,“大家讲话办事也都要匀到点……”

一罕说:

“好笑的是,朱雀城四门都贴了指挥官柏辉章响应所谓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的告示。一方面枪毙老百姓,一方面搞新生活,这种新生活应该叫做‘腥生活’才对!血腥味道似乎是浓了一点吧?”

“你这个新提法我倒是没有想到。大凡杀戮之前,总要来场文明漂亮的闹台,一代代的历史就是这个样子,既新鲜又活泼,毫不留情。你劝它忍住一点都不行。它忍不住。”幼麟说,“忍,就不是残酷本色了。”

“幼麟这些话就不要传出去了,关起门讲讲倒是可以舒展舒展郁闷之气的。”素儒说。

“听到讲这位柏指挥官长得眉目清雅,风神倜傥,是个很有样子的人。”一罕说。

“那就更让人胆寒了。”韩山说,“我情愿刽子手稍微青面獠牙点,死也死得爽朗撑抖些!”

“好笑,挨刀还挑选刽子手?”素儒笑了。

韩山问:“书上有没有写过这种雅人?”

欣安认真想了想,“好像没有。死得好笑、滑稽、从容、慷慨倒有的是。”

藉春说:“得空认真查一查还是有味道的。”

正讲到这里,柏茂一路嚷着进门来了。

“三舅,三舅,了不得了,芷江打电报来,讲舅公死了,三舅娘报你快转去!”

幼麟一听,呆了几秒钟,对几个朋友看了一眼,“我走了。”带了序子往回就跑,到了屋里,看婆坐在房里床上咬手指甲,又走到堂屋中间站了一会:

“我马上到芷江去!”

叫柏茂到轿行订了轿子,跟妈在房里准备一些东西,轰里轰隆地走了。

序子脑壳里的脑浆像是一下子让人挖掉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空里空子!

“讲死就死呀?”他想,“怎么爷爷一下子就变做死人了?活得好好的,还讲转来和我有好多话讲——我们才刚刚认得嘛!”转身想到妈。妈赶到学堂去了。

“我到哪里去呢?”

序子便去找曾宪文。

陈开远就住在文星街,田景友就住在洪公井,为什么不找他们两个而找曾宪文呢?只是觉得曾宪文开通一些,有什么话一讲就懂。陈开远和田景友比他大,这还不算什么,要紧的是他两个屋里的大人管得严,脚杆一跨出门背后就会听到“哪里去”这句话。找他的人也会被问:“有哪样事找他?”甚至还会听到,“不读书!一天到夜找这个、找那个!”骂人。

到了粉铺找曾宪文,他爹看到序子,马上伸长颈根往后头屋里喊:

“宪文!同学找你!”笑眯眯子。

宪文一听到序子讲他爷爷死了,高兴得蹦起来:

“几时死的?”

两个人上西门坳找王本立、滕代浩,到楠木坪找田应生。大家都觉得这事情很新鲜,晓得是刚开学,都愿意请几天假陪他。

序子讲:

“我爷爷死又不是你们爷爷死,有哪样好陪?我就是想和你们讲,爷爷死了,我心里有好过。”’

“你以为我们好过?要是我们爷爷死了,都会有好过。只是想到你爷爷一死一定请田景光道士做三天法事。那么闹热,大家不在一起就可惜了。你讲是不是?”

“嗯!”序子承认。

回到屋里,序子把刚才找到同学的话告诉妈,妈正忙着交待这个,交待那个,一屋子都是人,听到序子这话急了,“咦?又不是双十节,快上学去!这时候插乱!”

名正言顺的倪家、孙家……那一帮喽啰都晓得这场阵候不凡,跟爷爷都有真正血肉利害关系。嫁到南门上倪同仁药铺序子的婊婊更是哭得肠子都断了,从此没有亲爸爸了,想走到文星街都走不动了,哪个都想得到孃孃的心最是可怜,留沅沅姐一个人陪她。

爷爷的灵柩几时盘回来还在等信。

北京秉三先生那边也来了电报,汇来了钱。玉公在长沙也来了电报,戴家顾家也都派人问候过。

柏茂永远是这方面的里手,该布置的灵堂材料早就准备好只等一声令下。陡陡坡住的田景光晓得消息早就在摩拳擦掌。得胜营家婆也准备了十个工人在那边等着随时进城。

子厚子光兄弟给弄得懵里懵懂,让凤珍和春兰不晓得带到哪里去了。

谢蛮婆一进门就哭声震天,告诉她还未到时候马上擦干眼泪扬长而去。

从大门口到幺门,到中门,到院坝,到堂屋,里里外外都打扫得一干二净,那一帮喽啰这一盘真算是彻头彻尾做了些正经事,而且是时刻准备着。

灵柩进门按规矩等到晚上。一切很静穆,人多却是一点声音也不出。田道士带徒弟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坐在靠墙的小桌子边,柏茂陪着一起喝茶抽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直到天亮。

序子晓得爷爷一个人咽在棺材里头,便轻轻走到棺材跟前:

“我也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死了,你看你讲过让我等你回来有话跟我讲,我也等你回来有话跟你讲,我再也没有像你一样的人讲话了。王伯走了不管我了,你也死了。你看你,你看你一肚子的‘想’都有曾告诉我,我好舍不得你啊爷爷。人家讲你恶,你哪里恶?好冤枉你。我最懂你了,你晓得吗?婊婊听到你死了,哭得走都走不动了。她是你的女,你只有一个女,她没有你她好可怜。世界上做人家女最可怜了。懹懹可怜,沅沅姐以后也会可怜,王伯可怜,秋瑾也可怜,你不要看她是鉴湖女侠。一个人去做刺客……‘可怜的秋香’也可怜,我们屋里刚来的河南妹崽春兰也可怜……

“要是把你弄出来做成像兔子、鸭子、雁鹅标本,放在房里就好了,有个人听我说说话。我晓得这是乱讲,是讲笑话,真做了,全城人都会笑;笑你,也笑我。

“爷爷!你在芷江听人讲过吗?我咬了左唯一一口,那一口算是定了乾坤,我不用上实验小学了。原先,我心里怕你在芷江晓得之后发我的脾气;后头我又想,你一定会笑。我晓得我们的脾气是一样的。爷爷!你讲是不是?”

三更半夜,没有人想到序子会跟爷爷摆龙门阵,所以没有吓到人。

“爷爷,你想怪不怪,上回你回芷江,我舍不得你,哭得像个婆娘家;这回你死了,我一点也不想哭,只想跟你讲话。可惜的是你讲不出话了。过三天他们就把你埋在棉寨祖坟那边去了,埋在你妈、我的‘太’旁边。等下一放醒炮,田景光就要开始念经,打锣打鼓,吵你几天几夜。香纸蜡烛,熏得你有得开交。还要一边念经一边带我们围着你打圈圈,叫做‘打绕关’。这类事情你做伢崽家的时候怕也见过。田景光道士嘴巴里头有词有调地唱,到底唱送哪个听呢?唱送菩萨听?唱送你听?唱送我们活人听?念的那些经卷里头有没有掺假?我们学堂同学唱校歌,就有一边唱一边夹着骂娘的……”

屋里人找序子,见他趴在爷爷棺材旁边睡着了,都伤心感动,说:

“怪不得老人家疼他,怪不得老人家疼他。”

便抱他进房睡觉。

序子做了个五颜六色的大梦,好多人在天上舞狮子龙灯,划龙船,炮仗,花筒(烟花),锣鼓,唢呐响板,黄烟(黄烟是大竹管里塞了一种特别药料,点着之后喷出非常黄的烟雾,并且十分好闻),笛子,荡荡锣……声音、气味、颜色……分不清哪样是哪样,波浪中翻滚?天上腾云驾雾?泥浆浆里头喊救命?是开心,是惊慌,想安静,想逃亡?闷在水底一直往上泅,看到水面一线光亮,屏气上升,顶到水面,堂屋一片嘈杂,香纸蜡烛味道扑进帐子里头,序子醒了,心跳好急,是的是的——

爷爷死了。

堂屋一片白,人也一身白。白仪仗,白蜡烛。田景光穿一身漂亮法衣念经,几个小道士跟到敲着打着“清静大海——观世音菩萨”。

进来个客人,磕一次头。爸和四满在旁边跟着谢磕。要是亲戚一路哭进来,跪在旁边的孃孃、妈、婶娘就跟着哭一次。谢蛮婆本身要进来的,门口送了钱打发走了。

人穿孝衣,个个难看,连哪个是哪个都认不出。

序子也打扮起来,说是长孙,还戴了白孝帽。子光见了,认不出是哥哥,差点吓哭。

穿戴归穿戴,伢崽家还是出出进进的自由。

满院挂的都是挽联,自得像落雪天一样。这是有地位、有学问的人显撒学问的场合。附会的书生观众们就一幅幅地品评,扬声地说好,压着嗓子说不好。

晚饭之前,法事停了,开始摆斋饭席,十几二十桌。

厨房大师傅手艺高明,弄得像荤菜一样口味,入席的人忘记了是在吃斋饭。

吃完饭,大家都坐板凳上扯闲话,飞行机无线电之类。有的人回去了,剩下的是因为屋里横竖有哪样事,难得好机会大家聚聚,还有茶杯茶壶放在桌子上,里头泡的上好普洱茶。

那帮鬼头鬼脑的同学们早就来了,序子的表哥、堂哥早就盯在眼里;因为屋里办的是红白喜事中的白喜事,有种慈悲为怀性质,不好去顶撞他们。何况他们还是序子的同学。

毛大歪着肩膀慢慢走过去:

“伢崽家!你们有哪样事呀?”

“等张序子,他是我们同班!”几个人都端了架势,他们都清楚和和气气背后或者有别的名堂。

“喔!”毛大装着恍然大悟的神气,“找序子的,好!他忙,等下他就出来。口干厨房水缸里有水。”慢慢地慈祥地走回来对一起的人说,“找狗狗的。”

放完定更炮,春兰架来个小炭盆在坐人的地方,又搬来几张小板凳和一张小桌子。柏茂跟着过来打招呼:

“毛毛看好,给唱‘上堂歌’的,别个有要用。”

春兰又端来把大茶壶,五六个茶杯。

“上堂歌”班子是拿钱请来的,从定更炮唱到半夜甚至天麻麻亮鸡叫才停。少的一夜,多的三夜。因为是张校长柳校长老校长家,班子喊来的人就比较正经,准备唱的东西也认真商量过,大多是“黄泉路上少人行”这类悲情悲调。

序子的那个班子,也是冲着这个班子来的。进门的时候都缩着颈根,各自找了石头砖头或木板板乖乖地坐着,像一群大白天哪座庵堂下山坐在街边耐烦等老尼姑办事的小尼姑。

唱“上堂歌”的进门了,六个人,打锣的、打鼓的、打铙钹的各一个,荡荡锣的一个,唱的两个。

不少闲人晓得张家有“上堂歌”,也都悄悄进门来选个地方坐好。

按规矩虽说不上是欢迎,当然也不拒绝,口干时还可以站起来混口别人的茶喝,都是熟人嘿!

也有闹台,锣鼓先打一阵,召唤该来还没来的人,且有助调整乐队情绪。

“道乐”的渊源很古,北魏明帝时候留下来的《云中音诵新科之戒》制定出《乐章诵戒新法》衍生出《华夏颂》、《步虚辞》这类道家的韵律。宋朝徽宗时代又编整了不少道教的乐谱……传到元明朝得继以认真的整编。

“上堂歌”和流行的“鱼鼓道情”和其他民间说唱也怕都是随着不断发展的“道乐”衍生而出的一支支“旁秀”吧!

节奏缓慢凄惋,轻微的鼓点和檀板衬托出毫无渣滓的哀怨长吟,沉人于寂寞夜深的空间,悼念这位身旁逝去的亲人,周围近百人聆听。这就是“上堂歌”。

三天过去,出殡开始。

队伍列于长街,炮仗、鼓吹开道,挽联仪仗队伍跟进,灵柩为新鲜兰蕙及洁白扎花簇拥。前后各牵引近十米布围栏,前行为直系亲属,后行为旁系亲属。布栏外随后缓行的是好友亲朋,殿末是丝竹管弦和沉香吊炉。

孝子贤孙都着白麻布衣,头戴白冠,亲子冠上挂若干棉花球线,以示泪垂,手执哭丧棒。

哭丧棒为竹质,稍短于手杖三分之一,上绕白纸花须,执者宜弯腰,表示痛不欲生……

序子和诸弟妹都在前边布栏杆内缓缓行走。

队伍从文星街展延至北门长约半里,可谓哀荣之至。

政府机关、文化团体、社会各界都派代表参加。

经北门内沿城墙出东门,走回龙阁,长街左右都有百姓和小学校学生列队行礼,走到杜母园时,序子看到“模小”、“实小”和“文小”及“女小”很多熟人,觉得十分好玩有趣,便拿起哭丧棒向他们做了个瞄准手势,引起一阵哄笑。说时迟,那时快,脑门顶挨了狠狠一个“波子脑壳”,痛得登时大哭起来。(八十年前至今序子还不清楚敲波子脑壳的凶手到底是谁。)

从客观需要看来,序子这种配合是恰到好处的。

打芷江盘爷爷灵柩转来,爸爸还带回三个人。一个(身+小)三满,是在福建厦门教书的二满的弟弟,在芷江帮爷爷做点杂务事情的人;一个是矮子老二表哥,南门倪同仁中药铺姑爷的二崽,在芷江料理爷爷生活的人;另一个姓蔺,蔺相如的蔺,叫凤生,十七八二十上下,穿一件灰布袍,十分十分之老实人,傻到请求序子帮忙让他留在朱雀,以为序子在屋里很有名望地位。序子吓住了,不晓得如何回答才好,便讲:

“喔,喔,我问爸爸。”

其实序子根本就不敢问爸爸,后来这凤生被打发回芷江了。序子一直想着这个可怜人,以后怎么样也没听人讲起。

妈后来晓得这件事说:“其实这伢崽可以开口讲一声嘛!在我学堂庶务室安插做个帮手,看柏茂一个人里里外外忙成那个样子。我心里有好过,真有好过!”

爸爸左膀子挂了黑纱圈,说是“守制”,妈头发边搞了一扎白头绳。序子觉得这做法算不得有意思,悲哀最好不要搞得太长。

累人!

书上讲过,古时候,为了在人面前表示“孝”得特别狠,故意在坟边上搭间茅棚,一住就是三年。

爸爸的朋友对这档子事最是蕴藉,见面不再重复“节哀”安慰的话。

爸爸和妈妈有好多剩下的事情要办。支付治丧费用,清点爷爷在芷江的遗产和要办没办的收尾工务好向秉三先生有个交待。

序子和子厚正式进“文光”。

(身+小)三满兄弟三人从小就没有爹娘,(身+小)四满跟八爷爷和二满在厦门,(身+小)三满跟爷爷在芷江。(我写这些二满、三满、四满和八爷之类的字,读者用不着费心留恋,不关什么事的。不过不写不行,怕以后连不上头尾。)

爷爷死了,身小三满只好回朱雀。

身小三满长得非常漂亮,高瘦个子,嗓子郁沉,跟爷爷读过不少书,学过很多道理,唯一缺点就是没跟爷爷学会喝酒,点滴不沾。

爸觉得他有异人底子,不上进可惜了,便想办法托人介绍进一二八师的无线电队。进无线电队要懂英文,又不晓得哪里变出个姓万的先生教他英文。好像没有多久就学会英文了!!!(真神!)

妈认真地拜托沙湾礼仁巷的杨婊帮身(身+小)三满讲了一门亲,很快地拜堂结婚,于是序子兄弟就有了一位姓龚的三婶娘。过不几天,两口子就到衢州师部的无线电队上任去了。

矮子老二表哥长得一身和气致祥的肉,笑起来,胖脸上的小眼睛弄得忽隐忽现。他从来只为家公(序子的爷爷)起居、舒服、开心动脑子。他跟(身+小)三满在爷爷身边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学会喝酒并且一字不识,脾气好,耐烦,细心,廉洁。芷江屋里头有口柜子,上格子摆满多年每天记下来的伙食账本。这文物留给后人一点用处都没有,或许会给害疑心病的考据家造成很多困惑。上头书写着的都是些红杠杠、黑杠杠和各种圈圈点点,跟一些不高明的意到笔不到的图画。

隔几天让爷爷检看一次,对对账。爷爷一看就懂,体会得到外孙局促中的聪明。他爷孙俩有好多类似的共同语言和信号。爷爷很疼这个外孙。

不过也不是,一张白纸,可写最新最美的图画,因为共同的爱好形成一种攻防关系,要害在这个“酒”字上。

俗话讲“养虎为患”,矮子老二表哥的酒瘾是爷爷亲自熏陶开发、亲自培养出来的,所以悔恨不出道理。

在爷爷面前,矮子老二表哥活脱一位深闺处子,敛眉垂目,任何之酒香扑鼻环境从不动容。爷爷心知肚明,信他才怪!

爷爷在北京香山慈幼院房里有一墙酒坛子酒,回到芷江,秉三先生又派人把这一墙酒运到芷江,仍然一墙。所有更换添替业务,由老手矮子老二表哥继续担任,堂堂正正来往于瓜田李下,这是无须申明剖白的。

听老人家讲,酒的真功力不在喝了多少,而是三斤下肚之后嘴巴不哈酒气。这怕是比较难得的,矮子老二就具备这种天分。

爷爷用餐的时候时常斜着眼睛观察这个侍立身旁的外孙:

“这鬼崽崽偷酒手段十分毒辣阴险!”却又离不开他。恨,又恨不起来;抓,又抓不到证据把柄。

他一脸天真烂漫、笑容可掬的神气,谁忍心骂他半句。何况除了偷酒之外从不说谎。

也给矮子老二表哥找了个好嫁娘,叫做田氏妹,是个无爹无妈的二十岁妹崽家,小小的,黑黑的,头发粗得像麻索子。笑她,梳头可用马梳子,她也笑。

算是文明结婚,不拜堂了,灶房隔壁一间空屋算是洞房,给做了张新床,买了全套新被窝褥子、枕头垫被。接了西门上的,大桥头的,朱家衙的姑婆们和南门内的倪家婊婊,沙湾杨孃和整帮虾兵蟹将们,摆了三桌,亲哥柏茂掌厨,算是热闹了。

好像没见到矮子老二回南门药铺的意思。有时在一家酱园帮人发点豆子、熬点紫苏叶子水,有时又到另一帮熟人那里帮忙杀只把猪。

平常两口子夜晚关起门喝酒,或一个人打起灯笼从街上醉着转屋里,都是有说有笑。隔壁人听见也开心,说这两口子真会发朝劲。

没想到矮子老二表哥跟爷爷在北京、在芷江多年,朱雀城居然还有这么多熟人?

不是吹牛,矮子老二表哥跟爷爷喝尽了天下名酒,却是个讲屁话的酒混蛋:

“什么酒不酒?哪样酒不都是一个样?这个牌子、那个牌子,其实都是牛皮吹出来的。买贵酒的人是酒老板的孝子贤孙,做了蠢棒!

“酒,只有掺水不掺水的分别。老子喝酒不论牌子,只要酒好,叫做‘卵牌’、‘鸡巴牌’老子都喝!”

这天田氏妹到北门河边洗衣,只听得人喊:

“有人跳河了!有人跳河了!”

伸脑壳看了一下,见老远子光坐在岸边一块岩头上。

“光光,你怎么坐在这里?”

“春兰在河里!哪!哪!在泅水……”

好多洗衣婆娘都站起来看,春兰捧着一“扑”(一大堆)衣服正从水里出来,左摇右摆趟到跳岩这边,把衣服呼啦一下摔在个老娘子面前岩板上。

“你那么老了,咋的还下河边来?瞧你模样,不小心,连你都摔下河去!”春兰一口河南话没人听懂,给老娘子捞回衣服却是人人看见。

老娘子跪在岩板上数衣服,跟着就围来一群人。

“哪!哪!五、六、七、八,菩萨保佑你这个妹崽,亏得你,要不然我就死不回去了。八件!八件!一件都有少!菩萨保佑你,妹崽!菩萨保佑你!”

看热闹的洗衣婆娘们都各归原位。

走近子光才见到田氏妹。

田氏妹见春兰一身水淋淋衣服里透出肉,赶紧拿块卧单给她罩住。

“毋事!俺不冷!”春兰说完,捡起子光就走。田氏妹衣服也不洗了,一路跟在后头笑回来。

一进门田氏妹就宣开了。

爸一眼看见,马上指着春兰叫她进屋说:

“……快换衣,快换衣,妹崽!妹崽!你简直变做意大利的‘水洗圣母’了。快!快!莫笑!再下去就感冒了。”

春兰换衣出来,低头用干布搓着头发。

田婶娘就责备她:

“人家漂走衣服是人家的,你就放着光光不管。你帮人家捡衣服做哪样?你晓得河里的水有好深?吓死人!一个妹崽家去泅水……”

“毋事!毋事!俺家乡黄河好大好宽,有年发水,俺爹还带俺和姐划皮筏子捡好多东西。除俺奶奶,俺一家都会水……你们这小河沟算啥?”

子厚、序子回来,子光就讲给他们听:

“嗯!春兰……洗衣老娘子衣服打落河里了,嗯!好多好多。春兰泅水。嗯!老娘又哭。,矮大嫁娘。后来转屋里了……”

序子告诉子光:

“你讲得好听……”

春兰的事情真正好听还是序子在文光小学听王本立讲的:

“序子序子,你屋里那丫头春兰是个女侠你都不露一声?……”

原来那老娘子是王本立的婆。

王本立住在西门上,他婆老远下北门河洗衣服做哪样?

这就要稍微子讲一讲到河边洗衣服的一些好处。第一点好处是人有机会贴近自然。太阳呀!远近的风景呀!流动嬉闹的河水呀!一排由远到近的红砂岩宽朗的河岸,不自觉地吸引新鲜空气呀……第二点是能够互诉衷情。妯娌的矛盾,婆媳的矛盾,夫妻的矛盾,邻里的矛盾……在河边都能得到尽兴的抒发,受到启示和鼓励,获得关怀与安慰。(听我讲到这段故事时,一个青年告诉我,用现代话讲,叫做“交流平台”。)第三点好处是(前某处某段文章里似乎已有提到),它是一个抒发和张扬情绪最好的场所。或是即兴,或是早前约定,双方在这里作一场水旱结合的决斗。大凡开展这类活动的时刻,周围的社会运行都凝固了。城墙上的闲人,城门内外流动的忙人,河面上浮动的船只,所有、所有、所有一切活人都不由自主地成为免费观众。

战斗从岸上打到水里,水浪翻腾,波涛汹涌,好像哪叱擒龙王,李逵斗张顺,天气好坏不管;撕破衣服,露出屁股和奶奶更是众望所归。(这种振奋人心的演出一点也没有因为社会性质发展变化而辍歇。比如眼前家家都有洗衣机的时候,北门河两岸的洗衣盛景依然蓬勃发展,方兴未艾,经济条件如此这般的好,当然不会让人得到一个为了节省水电费的庸俗印象和结论。)

王本立的婆好多年前也年轻过,下北门河洗衣一定有她美丽或忧伤的原因。

春兰来到古椿书屋之后长胖了。她原来就不怎么好看,胖了之后更显得难看。细细的颈根顶着一张寡脸,讲她黄黄的头发像秋天野草,油分却是很足。笑声像男人,不常笑,一笑就像喊口号,张大嘴,露出一口白牙。

不晓得做哪样大家都喜欢她?喜欢和可怜不一样。喜欢和可怜都有不一样的原因。让人喜欢是天生的;让人可怜是“命”。

她妈和两个妹在女学堂都好,妹都进一年级、二年级了。她妈和妹也来古椿书屋,春兰也到学堂看热闹,她没想过要去读书。

“俺才不进那叫啥地方咧!闷得呛!呵呵呵!”

带子光上街,有痞伢崽欺侮她,她脸一横,骂四个字:

“臭屄养的!”

朱雀小痞子根本听不懂河南话,倒实实在在让她的气势吓跑了;要不跑,她打起人来也一定不善。她天分高,很快听懂了朱雀话,要讲,怕还要很长时间。朱雀话实在不好学。

回到屋里,子光嘴巴不停地喊:

“臭皮匠!臭皮匠!”

春兰赶紧捂他的嘴。大家也不明白是哪回事。

春兰跟凤珍对付子光的办法很不一样。

子光要崖坎上那朵刺梨花,又高,都是刺。要!硬是要!春兰狠他一眼,爬上崖坎,摘下那朵花,也让他看手上的血:

“操你个娘!你看!”

赤塘坪、白羊岭坡底下有口孟公井。春兰带子光看完砍脑壳之后坐在井边上。子光要井里头的“喇岩”(螃蟹)。

“不中(不行)!”春兰说。子光硬要。

“俺说不中就不中!……”春兰说完子光还是要。

春兰抓住子光扔进井里。

提起子光,剥下衣服拧干了水,晾在井边柳树权权上晒,晒干衣服穿好回家,从头到尾子光居然没有哭。子光晓得春兰不怕哭。

北门城门洞张老板和他妈炸灯盏窝、苕片、油炸糕好多年了,都是熟人。有天子光赖着不肯走,硬要吃灯盏窝。

“毋钱!吃啥?”春兰说。

子光根本不懂世上的货币关系。

张老板和他妈就笑,说:

“光光!光光!脱裤子‘当’送我们,换灯盏窝。快,快,脱,脱,脱!”

春兰就真的脱了子光裤子交送张老板,两娘子笑得要死。子光光着屁股吃完灯盏窝,以为没事,没想到春兰一个人真的转屋里去了,这才着急起来,晓得光屁股走这么远的路很是要紧。不走又不行。

春兰转到屋里告诉爸爸,爸爸称赞她是个人物,对付子光这个办法最好。

两炷香的光景,子光真的从后门回来了。这段路其实也不算远,爸爸给一文当十的铜元仍然要他一个人光着屁股到北门城门洞去赎裤子,穿了回来。

凤珍不行。哪样事都依着子光。子光坐地耍赖大哭时,她也只好跟着哭。

她个子小,太秀气,魃黑的头发底下一张白脸。小眯眯眼,小鼻子,小嘴巴夹着一副小嗓子,胆子更小。她几几乎谈不上把子光抱起来。她走玩的学问浅,只会帮子光采“狗狗毛”草扎鸡崽狗崽;看蚂蚁子搬家,“搬家歌”都不会唱。子光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子光走在前面,她在后头跟着……

幸好春兰来了,春兰可以提携她。

妈又坐月子了,生了个弟弟取名“子谦”。于是凤珍专门照顾坐月子的妈妈。

紫和四满辞掉蚕业学校教职带着四婶娘也上衢州一二八师当军需去了。

古椿书屋空荡荡只剩下爸爸一个大男人。

一个家,多一个男人和少一个男人局面是很不一样的。古椿书屋永远像以前那个样子多好?太有死,爷爷有死,那些表叔表哥表姐都有长大,成天窜出窜进。古椿书屋永远挤满人,院坝里开满桃李花……

唉!要不是愿望便是回忆,宁馨不永,这是常规啊!

世界上有好多拦不住的东西,“死”拦不住,“生”也拦不住;你看,又生了个“子谦”……序子、子厚、子光一天天在长大。只有婆不显老,忙着做她的“霉豆腐”、萝卜干、水豆豉……她在拿坛坛罐罐振作自己,排解寂寞。一个老人要不停地对自己发生兴趣,自我开发,自我强大,天地就宽阔了。

有的老家伙不然。越老越怕死,怕孤独,怕人拿毒药害他,怕人偷他开钱柜的钥匙,怕人看他的日记,恨所有晓得他底细的老朋友,于是乎拿怨毒代替快乐,结交王婆、牛二、陆虞侯成为知己亲近人……好!闲话不再往下扯了,说我的文光小学。

前头文章里提到楼房外头一大块院坝和树。

这些树原来应该讲是有品位的。

桂花,木槿、石榴、桃、李、紫荆、紫薇、南竹、罗汉竹、金竹、牡丹、梅……眼前都像是一根根竹筷子钉在木板板上,说死不见死,说活也只有五六片叶子,都凋零了。谁辜负它们的?那薄幸人在哪里?连个白头宫女都不剩!

这场面跟又闹又嚷、活鲜鲜的两百多位奔来跑去的孩子们的快乐很不相称。

开学没好久,序子上学放学,就看见教美术的龙直父先生捏住一把部队用的铁铲子在每棵树干周围挖圆坑,搞完一圈又一圈,来来去去往池塘挑水灌溉。快五十的人,也不跟人讲话,就一个人做。后来,教算术的、教常识的、教体育的先生都学他的样子跟到做,又后来,连二十几个品学兼优的五六年级学生也跟到做起来。形容词有四个字“热情洋溢”,讲的就是他们这种“好”。

唐朝有个诗人李贺,古怪刁钻,天底下没有人不喜欢栽树的,惟独他不喜欢。不喜欢还算罢了,居然作诗鼓动别个不要栽树。诗作得这么好,喜欢诗的人就很容易上他的当:

“园中莫种树,

种树四时愁;

独睡南床月,

今秋似去秋。”

话又说转来,要是都像龙直父先生的脾气,看到那么多好树让人糟蹋、耽误,讲有定也会灰死心不栽树的。

(几十年后的一次什么大动静里,一间学院的一个傻教授早前自书李贺这首诗挂在墙上,被学生抓起来,很挨了些棒棒,讲他诽谤伟大的教育事业,以古讽今,辱骂教育工作很凄凉,没有前途。他申辩绝对不认识这个姓李的,从未跟他有过联系,更有晓得他也是个教授;这首诗是从报纸上抄的……)

个把月,这些树都缓转来了。龙先生又不晓得哪里弄来十几担老猪肥、老鸡屎肥和了泥巴在树底下、竹子底下,天气凉了,在有的树干上缠上稻草。

龙直父先生脸长得长,人中也长,不大爱笑;看到这些花树弄好了,过路的称赞这些树,他跟着轻轻“呵”了两声,算是笑……板板的脸神,装成自己一点也不晓得自己是好人的样子。

龙先生教美术,他总是在家里先画好一张桃花、荷花,上课的时候挂在黑板上要大家照着画,画完了交到讲台上,下一堂美术课发还大家,上头红笔打了分。所以说,龙先生的美术课没有味道,不如当年文昌阁张顺节先生好。张先生不把自己的画贴在黑板上,他只空口出题目:

“来,来,来!今天画两个人在街上讲话。”

画完了交到讲台上,他坐在靠椅上一边看,一边笑。

“吴道美你过来。你这张画很传神。要是这个人嘴巴子张小一点可能更好,你想嘛!两个人站得这么近,一个人在听,一个人在讲,又不是吵场合,把听话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这个人背个‘夏’(背箩),表示从老远来,这个人一手提茶壶,一手端茶杯,表示家就在门口,这都是好设想。还要想细一点,越细越有味道。”大家说是。

张先生是在帮学生改“想”而不是帮学生改“画”,所以学生画画的劲头就足。

有时也没有办法。曾宪文画他们一屋榨粉。爹、妈、哥、嫂都爬在粉架子上,粉架子,热锅子,唉!天天见到摸熟的东西居然画不出。

张先生讲:

“要是要我画,我也画不出。榨粉架子比一张织布机、一张新嫁娘床复杂多了,做都不容易何况乎画?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画画的课目上就叫做‘立体感’;里头有远近的讲究,叫做‘透视学’,这都是长大进专门画画学堂学的。吓!还要人趴在上面,还要榨粉,烟啦,水蒸气啦,灶膛的火焰啦……曾宪文呀曾宪文!你要真画得出这张画来,美术学堂就请你去当教授了!不过,我想你还是可以画,纸稍微大点。榨粉架子好高?人好高?心里要有个准头,这叫做‘比例’。你画起来一定比别个画得生动——嗯!还是要想,要计划,像下棋一样多想几步。——嗳!好!下礼拜的美术课,大家都来画曾宪文一家榨粉好不好?看哪个画得像?——这几天你们要多去看看,用本子记一点什么,免得看过回来又忘记了……”

大家都觉得好。还要曾宪文回屋里报一声,免得误会这帮学生是省里派来的秘密探子。

张先生也在文光,他教序子这一班的国语。

序子的教室在楼上。楼很结实,这么多人走动也不震。窗子多,门大,墙和瓦顶接缝处有很多盐老鼠(蝙蝠),到底好多,哪个也讲不清楚。白天偶尔有两三只在课堂里飞旋,它们多年留在空中的膻气大家也闻惯了,不讨厌。下课的时候序子曾经沿窗子踩上墙沿看过,一只只的倒挂着,连刚生下来的小崽崽也这么倒挂着,有的倒挂在亲妈身上吃奶。别看它个子小,很恶,见到人就露出尖牙,像是要扑过来咬你一口的架势。这东西惹不得的。书上讲过,蝙蝠夜间捕食飞虫的时候,不小心跌在地上受了伤,好奇的狗过来,闻一闻的时候,没提防让它咬了一口,就这么小的嘴巴一口,狗马上就得了疯狗症,那是非常之可怕的。序子只是爬上去看看热闹,没惹它们,所以不会传染到疯狗症。

(朱雀城到热天时常闹瘟疫。疯狗症,鼠疫,霍乱,这事情一来,全城人都慌,不晓得往哪里躲。

有一次闹鼠疫,可爱的黎雪卿伯就死了。或许是屋子太挤太小,跟老鼠太接近的原故。剩下个胡伯母,序子上学路上总看见她,年纪轻轻,瘦瘦的个子,头上扎朵白纸花很是可怜。

一三四八到一三五〇年欧洲闹鼠疫,死了三分之一欧洲人。

闹过几回霍乱,都以为是上天的惩罚,不懂是苍蝇作怪;请出原来染匠铺老板后来当上镇长的三百斤大肥坨子苏儒臣,罩上城隍庙城隍菩萨的大袍子,涂上满脸锅烟子,八挺拐轿子打锣打鼓游了四门。苏儒臣原是个正经人,不跟人开玩笑的;让他扮城隍爷游四门是为老百姓造福避灾才答允的。小商人当上镇长,总是费了心花了钱的结果,所以也俨然起来。)

文光小学原来的先生多,新先生少;新先生里头也有几个妙人,比如俞之功先生。

上算术课的俞先生小眼睛,戴一副酒瓶底那样子一圈圈的眼镜,鼻子洞朝前,小厚嘴唇露出五颗大牙,满下巴蓝蓝的胡子根,嗓子沙亮,十分十分之和气。

驼着背慢慢走进教室,像是不辨方向,好容易才摸到讲台。讲是讲他是校长陈晓丹同班同学,怎么看都不像,应该是陈晓丹的爷爷。讲台底下当然都是他的学生,他看不到,他用鼻子四处嗅探,发出呼呼的声音。

“嗯哼哼!今天讲‘分数’。什么叫‘分数’?一种数学名词,被除数叫做分子,除数叫做分母。我想大家同学是很容易一听就明白的。比如讲以B除A,我们就拿A/B来表示,A是分子,B为分母……”讲到这里,俞先生开始挖鼻屎。可能挖到好大一坨,得意地发出胜利的微笑,捏在食指和大拇指上揉成一个小球,然后一弹。

讲一节话就挖一回鼻子,一搓一弹。学生们留神它的落点,躲闪弹过来的那颗东西。非常开心地一下闪这边,一下闪那边。不幸中靶的同学大家就齐声叫好。

俞先生眼睛困难,耳朵大概也有点闭塞,始终以为学生在欢呼他讲得透彻,很是兴奋,又急忙从裤袋里掏出手巾擦口水和眼镜。

他对学生诚恳亲热,加上十分耐烦,后来个个学生都喜欢他,算术成绩全校第一。

陈晓丹先生讲俞先生本来是会变成中国算术大名人的。以前大学毕业原本留在学校做研究生,都是害在眼睛、耳朵和鼻子毛病上。后来在几家高中、初中教书,从来不带课本,信口讲,和课本一样。命就是命,弄到上街都要人照拂引路,连自己家门口都认不得。真是可惜了这个人才……他是永顺人,来朱雀走半年玩的。

学生和他越来越熟,顺路的时候常带他回玉皇阁住处。

一个教“公民”的先生名叫楚逐臣,老师长大夫人楚玉英的弟弟。谑人一个。人家觉得他谑,自己认为从来是个正版人,一点也不谑。

他上课很紧张,认为教室所有学生都是强盗、土匪。

讲到“公民的权利和义务”这一课,一边讲一边在课桌行列空隙中走动:

“一个国——”话没讲完闪电般转身,指着左手一个根本没动、乖乖坐着听课的学生,“你动什么?——一个国家的公民有——”又猛然转身指着右手边的学生,“看你敢动?看你敢动!——一个国家的公民有选举权和——”又指左边另一个学生,“你!再动一动看看?——一个国家的公民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忽然又转身指另一个。

一堂课,课文没讲好多,冤枉了起码十几个人。看样子自己一定也累得个要死。

他还有个习惯:

“国家和土地有密切的关系!”讲到“关系”的时候,着重地把左右手弯起来碰一碰。比如:

“土地和国民有密切的——关系!”碰一碰。

“国家和国民也有密切的——关系!”碰一碰。

他喜欢“关系”两个字,一堂课起码有两百多“关系”。

下课之后在花园,田应生就表演楚逐臣的动作。

“辣子和苦瓜有密切的——关系!”

“板栗和大红苕有密切的——关系!”

“豆豉和霉豆腐有密切的——关系!”

这也算是难得的现象。平常日子伢崽家子上课哪有一动不动的道理?楚逐臣先生上课大家竟然一动不动;这是聪明的学生等着看楚逐臣先生笑话的办法,让他回回落空。

朱雀城形容人小气过敏有两个字:

“机架!”

这类人最难相处,动不动就发脾气。本钱足人还可以顺着他;本钱薄就没人理睬了。

楚逐臣是玉公的舅老爷,他是外县人,不晓得朱雀人即使是伢崽家,也是不好惹的。

一位六十多岁保靖县罗易先生也教过半天的“国语”,后来走了。他是个嘴巴上长八字胡,大肚子的乐人。

国学根底看样子不错,上课时不带课本而提着一个胀鼓鼓的花布圆坐圈,坐在讲台后椅子上,懒洋洋取下腰带挂着的烟袋锅,点燃火媒子,抽起烟来。嘴巴含着烟嘴,眼空无物:

“打开国语课本第八页。”

“《为学》,彭端淑,作者字……”放了一个屁,很响。

学生十分惊讶,睁大眼睛。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又来了一个。学生开始快乐了。

“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又来了一个更响的。学生哄堂大笑起来,更有怪声叫好的。

活泼生动局面一浪高似一浪,接下去两个和尚的对话更掀起翻天高潮,简直是号鼓齐鸣。

“……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日:吾数年来欲买舟而下,犹未能也,子何恃而往?”

校长陈晓丹先生在办公室听到楼上阵阵骚乱,不晓得出了什么大事,匆忙上楼弄个究竟,刚赶到窗口,一切便明白了。大势去矣!无可挽回……

这是个旷古未有的教育界解聘事件。

陈晓丹发挥了他解难的才情,即时做了决定。手续之简当,交谈之诡秘,隐退之迅速,人格之尊重,临危之蕴藉,无奈之含蓄,可称百年绝响。

这之间在校长办公室有过一番非常外交式的对话。

“刚才发生的那个局面不太好掌握……”陈晓丹说。

“嗯!”罗易先生抽了一口旱烟说,“生理上的问题,任何人都不好掌握……”

陈校长说:

“这不是偶然的一回两回,一天两天的生理问题……所以我好为难,真对不住……”

“我年轻起就是这种习惯,一辈子谈不上改不改的问题……”罗先生说。

“那是,那是。”陈校长说,“不过在课堂上影响了学生秩序……”

“你讲的是社会治安?”罗先生问。

“传出去有社会影响。”陈校长说。

“嘿!人之出‘虚功’对社会会有影响?”罗先生问。

“自己家里不会,自己被窝里不会;——真是对不起,这里是一个月的车马之资,请笑纳,先生满腹经纶,枉驾了先生……”

罗先生大笑起身:

“哈哈!客气!客气!满肚屁!满肚屁!告辞!”罗先生把八块袁大头放进荷包,扬长而去。

哭笑不得而面不改色是修德的重点。

文光小学的学术自由活泼空气照常从容流荡,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回忆这件事,现尚在世的当年小学生不免产生无限诗意的联想:

“而今,现在,好多要紧人在讲台上放长屁,台底下哪个敢笑?”)

学问这东西还真是的的确确一年比一年长进。

一九四六年在江西上饶县“凯报”工作时读过一本暖灰色封面、卞之琳先生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维多利亚女王传》,其中那位近身大臣某某在随侍接见重要外交使节时“身后忽然发出一个惊人的响声”,自觉羞愧难当,连夜逃往巴黎去了。直到维多利亚女王崩驾以后才敢回到伦敦。

这是一件有辱国体、性质严重的“政治”事件;和罗易先生文化学术的活动有根本区别。

原以为这方面知识满溢之极矣,不料六十六年后读到香港一位学养谨严的朋友写的一本专论,我的认知领域又有了突飞猛进的扩大。现一字不漏地原文照抄其中之十七、十八段,谅读者读后一定不会失望。

十七:有关普约尔的生平,所有谈屁的书莫不大书特书,这里所据来自史宾烈特的《体内流动津液探索》——(P.Spirrrad:Search Guide toBodily Fluids,Juno Book,1999)的第二章“肠胃气”(Flatus),该书的原始素材源自普约尔的法文传记《屁之人》(LePetomane),图文并茂,英文译本是只有九十五页的小册子,一九八五年兰登书屋的——(Value Publishing出版)及其大儿子路易一篇纪念乃父的回忆。

普约尔出生于法国马赛港,双亲俱为西班牙加塔隆罗移民,父亲为石匠兼雕塑家;小学毕业后,“性喜音乐”的普约尔被父亲送往面包店做学徒,时年十三岁;十七岁被征入伍,与同胞闲聊时,普约尔述说他十岁左右游泳时,肛门突然吸入大量海水,冲上直肠,令他有冰冻的感觉,匆忙上岸,稍一使劲,海水源源流排;普约尔惊慌失措,双亲担忧他患暗病,马上送往医生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同胞半信半疑极力怂恿他重复那次经验。这一趟,他坐在盛满清水的洗脸盆,一试成功。不仅一瞬间把水吸个一干二净,一用力还能把水喷射出体外。普约尔这种特异功能,传遍军中……稍后他在同胞“教唆”下以气代水,试以肛门吸气排气,一样操纵自如,行伍生活枯燥无味,普约尔大有时间加强锻炼,居然能够控制排气量及发出不同声调,——最初的音域甚窄,只能发do、re、mi和高音do(即简谱1、2、3、1),慢慢才成为“全音阶屁乐家”。“屁艺人”之名便是对其屁艺叹为观止的同胞给他起的花名。

三年后普约尔解甲还乡。父亲出资给他开面包店,二十六岁结婚,生活顺遂,日间工作晚间在社区食堂表演唱歌跳舞说笑话的“综合节目”,偶尔在后台露一手屁功,叫同台表演的业余艺人口呆目瞪。经他们鼓励,普约尔于一八八七年租了一间小剧院,以“会唱歌的屁”为招徕,果然其门如市,晚晚卖个满堂红,观众莫不笑成一团。很快他便结束面包店生意,专业放屁,在国内巡回演出,到处令观众笑得死去活来,声名大噪。一八九二年决定赴首都发展,他的目标是在夜总会“红磨坊”登台。要知道巴黎是世界“娱乐之都”,红磨坊是一流的娱乐场所,要在那里登台,谈何容易。普约尔艺高人胆大,直冲经理室,在经理和、拦他不住的秘书面前略施小技,便马上被邀请于当晚登台。普约尔的开场白说他要表演“屁艺”,但请观众不必掩鼻走避,因他的屁绝无半点硫磺味;可是他没有警告观众要慎于发笑,结果是第一场表演便有穿紧身内衣的女观众因狂笑而昏厥。自此“红磨坊”每逢普约尔表演,都有多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女护士当值,以防笑得滚地葫芦的观众出“状况”。普约尔的屁声可仿小提琴、大提琴及双簧管,能唱男高音、男中音和男低音,亦能仿洞房新娘矜持之声及翌晨欢愉大叫,此外,他尚能行雷、放炮,且能模仿售布员度尺后把布匹撕裂的声音长达十五秒之久;他还会讲故事,由屁声代标点符号。真是神乎其技。

在表演的下半场,普约尔进后台化装,于“后面”插上约一公尺的胶管,末端有一雪茄,他慢条斯理地吸烟,观众鸦雀无声,屏息以待,当雪茄烧尽,长管或飘出一缕轻烟,或喷出一线足以吹熄五六公尺外蜡烛的直烟……

十八:在普约尔之前,“红磨坊”一场表演的票房最高收入为八千法郎,“屁艺人”的一场表演门票收入高达二万法郎,普约尔受观众欢迎的程度,概可想见。

普约尔的“天下第一屁功”轰动全球,各地豪富远赴巴黎欣赏者,不计其数。他亦曾在欧洲及北非法国殖民地巡回演出……他的“拥趸”包括比他大一岁的临床心理学鼻祖弗洛伊德(与普约尔合照的相片挂在他的诊所)和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他微服进场,散场时赏给普约尔二十个金币,从未见过出手这样阔绰的豪客,一问之下,方知是比利时当朝皇帝。他说:阁下在布鲁塞尔表演时,我无法前往观赏,因为我无论如何化装,亦很难不被我的子民识破,因此只好远来巴黎……

为了令观众心悦诚服,普约尔有时在“红磨坊”和后来他自己租赁的剧院内室,进行女性不宜的“脱裤子放屁”表演,他穿上露屁股的全身泳衣,吸水排水、抽烟喷烟,唱歌奏乐,让观众一览无遗,对其艺业无话可说。

普约尔的技艺虽不能登大雅之堂,很容易令人联想他是个无教养的“市井之徒”,实际上他谈吐温文,热爱家庭和极富同情心;他曾为了替友人在巴黎陋巷的姜饼店子招徕生意义务演出,结果为“红磨坊”以破坏其“专利合约”而告于官里,他为此赔了数千法郎亦成为他不与其续约的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普约尔的九名子女中有四名儿子被征召入伍,其中二名受伤残废,一名成为德军俘虏,令他十分伤心,无法娱人,战后不再登台,举家迁往马赛,与儿子和未出嫁的女儿共同经营面包店。一九二二年移居土伦(Toulon),开了一家后来生意兴隆的饼干厂,由后辈经营。他于一九四五年以八八高龄谢世,当地医学院出价二万五千法郎,要求解剖他的尸体,以探“屁功”究竟,惟为他的儿孙一致拒绝,一代屁王,从此与他的发屁秘密,长埋地下。马赛市议会为纪念这位会奏出《马赛曲》(即法国国歌)的“伟大市民”,把他曾经经营面包店的街道改名为RuePujol,笔者不久前曾路过此地,当时未知有此故事,没有“拍照留念”,诚属憾事。(林行止《说来话儿长》——上海书店版)

文章抄到这里为止。

在八十年代读到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一书,其中提到他的老师在课堂上也来过这么一下,并且希望老师再来一下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而颇感遗憾。看到塞林格的书,写得实在好;不过论及老师的功力,那就远不及八十年前敝老师罗易先生了。心里有点历史的骄傲与自豪……

这一次读到敝友大才人林行止的大文之后才清楚明白学无止境的道理,想到一副对联:

“到此已穷千里目;

谁知才上一层楼。”

做小学生,就喜欢别开生面的老师。他们的出现往往带来意外欢喜。

序子讨厌捉弄老实、年纪大的先生的学生痞子。幸好身边的同学好友都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好人。

序子打过一个人。一个人打的。打完了两个人都不作声。那人叫做刘继西,是个比序子大一岁的矮子,不幸的是两个人同坐一张课桌。

刘继西在桌子和凳子上都用刀子刻了线,过了线他就打。序子觉得他小气无聊,总忍着。借橡皮擦也借他,借墨也借。有次他把面浆涂在教算术的俞先生俞之功的长袍子背胛那里让大家笑,大家不笑。他又站起来往俞先生背后吐口水,序子拉了他一把,他气了,他说放学在赤塘坪等他。吓序子,以为序子会绕远路回家。

放学之后其实序子心里也有一点怕,不晓得这个刘继西是不是也练过把式?要是动手,刘继西会不会带刀?序子一路上心里想着几招套路做准备。下了新市场走到赤塘坪口口隙,果然远远看见刘继西真的站在桥边等他。他把书包取下来提在手上,动手之前才丢在地上。

“老子在等你。”刘继西话没讲完,序子上前一个抢背把刘继西摔得老远,序子赶上去踩住他肚子:

“还来吗?”

“我不是讲在等你吗?你打我做哪样?”

“我打你欺侮俞先生!”

“不是欺侮,是开玩笑!”

序子放他起来,给他一耳巴子,捡起书包自己走了。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刘继西告诉序子:

“以后你可以随便过线。”

文光小学的先生大部分都是认得的旧先生,课上得从从容容,和和顺顺。

滕嗣荣滕先生和张顺节张先生是两个能人。算术、常识、国语、音乐、体育哪样都能教。尤其是滕先生还会填词作曲,爸爸也喜欢他,常跟他接近。他见到爸爸就一鞠躬,小时候他是爸爸的学生。

“中华男儿血,应当洒在边疆上。飞机我不怕,枪炮我不惊,我有热血能抵挡……”仰着脑壳踩风琴,放开嗓子教学生唱。弄得非常之激昂慷慨!

有时候湖州和安徽的货郎背了大褡裢包进学校卖湖笔徽墨,还有长沙卖字帖和杂书的,学校先生都让他们进来,认为这是好事,没有生气赶他们走。

序子嫌毛笔材料做工马虎,笔杆都是弯的,只买了一本苏东坡的诗碑和一本《草木皆兵》符坚小故事。小故事是因为封面画得好。符坚带着符融站在城上指着城外八公山草木说:“此亦劲敌也,何谓少乎?”派头很足,看了养人。苏诗碑云:“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

写到,写到,后来觉得苏字不怎么好了。看到家里藏的真拓米元章、蔡京的字,觉得米、蔡的字好,后来更觉得蔡京的字特别的好,晓得蔡太师人坏,一边学一边可惜。后来爸爸强迫学颜鲁公,说颜鲁公是个忠臣。序子心里想,颜字呆板,不管字的笔画多少一律一样大,蠢,用起来不方便,不好看,跟忠不忠没有关系。学来学去,不晓得往哪里走才好?爸爸写字只是规规矩矩,看不出功夫。个石伯伯的字大家说好,写的是汉隶,序子没看过他的行书,分不出真本事。

有一天,文光小学校长和先生在办公室讲白话。

陈克武讲:

“柏辉章这个人像是专一来朱雀找茬子的!”

“怕是!”左兢远先生说。

“找哪样茬子?朱雀有欠有赊!”梁长溶先生说。

“政治账像打麻将,很复杂。”滕嗣荣先生说。

杨少荣先生问:

“有没有人见过柏辉章?”

“我、我、我见、见过,他、他到我屋看、看、看过家、家、家父。”田景祥先生说。

“长得如何?”张顺节先生问。

“文、文雅,清、清、清秀!”田景祥先生说。

“阴诈!”滕风北先生说。

“这类人,我倒真是想会一会……”梁长溶先生说。

“我也想会一会。要会就要搞点名堂!”陈晓丹先生说。

龙直父先生有点担心:

“没有事,这类人最好别碰。”

文光小学写了个给指挥部柏指挥官请求帮忙并接见校长陈晓丹的报告。很快就收到同意的批示。

通报之后陈晓丹很快在考棚门口见到走出来的秘书,被带到办公厅柏辉章面前。两个都是漂亮人,心里舒服。

“令尊是长卿先生吧?”柏辉章问。

“喔!喔!”没想到柏辉章先拱了个“卒”,“喔!那是家祖。司令怎么认得?”

“喔!失礼之至;我是遵义人,家父与令祖在遵义有过诗酒之谊。”柏辉章说。

“是的,是的!家祖在遵义‘柏青书院’任过几年教席……”陈晓丹听说过一点点这类消息,勉强还用得上。

“家父曾经深情说起,是得益匪浅的忘年之交……哈!哈!——喔!我倒忘记了正事,陈先生这次来敝部有什么见教?”

“嗯!是这样!嗯!”

“不要客气,请说无妨。”

“是这样。我们朱雀城历来对学生的教育安排都有军事训练课程。眼前这半年间忽然中断了。从培养学生爱国基础来看,这是一个损失。所以我们请求柏司令帮助我们让这个传统训练继续下去……”陈晓丹先生说。

“这是好事情!你看,我怎样进行协同动作呢?”柏辉章问。

“请派位军事教官到学校来!”

“好!好!怎么我以前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呢?真是懈怠之极。好!我马上办!还有呢?”

“嗯!嗯!”

“请说。”

“就是……每学期给我们三百发步枪子弹,让四、五、六年级学生做实弹演习训练;年纪小,不用六〇炮和手榴弹。步枪十根,当日归还。嗯!要、要是柏司令觉得这事情困难,其实小孩子的事,不做也是可以的……”陈晓丹说。

“——小孩子固然小,训练事情倒是很大,我看就照你的意思办罢!哪天演习?在哪个地方?让派去的教官进行接触就是。子弹,嗯!子弹我们多的是,给你们六百发吧!让小娃儿多练练。手枪要不要?手枪训练也是要紧的,要,就让教官跟我报告!”

大校场东边以前挖了几条让部队演习用的壕沟,日子一久,浅了,刚好用得上给伢崽家玩。

文光小学开部队到大校场打靶可不是件小事情。自己也存心弄得轰轰烈烈。正逢中秋过后秋高气爽之际,于是洋鼓洋号故意进南门穿丁字街拐正街,出东门过大桥往大校场进发。

真是意想不到的大动静。文光小学的面子登时升高了五万零三十三丈高。文昌阁模范小学的脑壳简直抬不起来。校长陈晓丹在队伍后头压阵,气宇轩昂得像个站在崔琰身后的捉刀人曹操,步武神气得了不得。

柏辉章也十分关心,特别挑了个吹号的号兵、一个连长和三个全副武装的排长来照拂伢崽家动刀动枪,顺便押着挑夫挑的汉阳造步枪十杆,勃朗宁手枪十把,六百发步枪子弹,三百发手枪子弹。柏司令是故意地要在朱雀人心里头弄点颜色。阔气大方不是没有理由的。

连长、陈晓丹校长、号兵走在一起,后面跟着全校的先生和三个排长。一、二、三年级(身+小)鬼崽崽也带来了,都规规矩矩排在队伍里头,整整齐齐,端端正正。

其实一切都讲得上是隆重得很了。到地之后连长对号兵指了一指,号兵就立正挺胸吹起“紧急集合”号来。

号声一停,校长陈晓丹讲话。对伢崽家讲话,伢崽家从来是听不懂的;今天的事情是不讲话也懂。所以,陈晓丹校长喜欢讲就讲罢!陈晓丹校长讲完,连长讲。

连长讲话放开嗓子嚷:

“兄弟……兄弟……兄弟……换句话说……换句话说·…一”

他大概是山东、山西人,以上的话所有的伢崽家都听不懂,先生们也未必懂。讲了大概五百点钟:

“我的话,完了!”这句话大家都懂了,拼命拍掌。

每回轮十个伢崽家埋伏在战壕里,三个排长给他们拉枪栓,装子弹,“枪托贴右肩”,“闭左眼”,“缺口对准星”,“准星对靶子”,“勾扳机”(食指没劲可加中指)。

大多数伢崽不怕,少数伢崽怕,尿都出来了。

靶子在五十米之外,不见有人打中靶心。

一人打两发子弹。有人胆小只肯打一发;有人想打三发却又不让。

手枪靶子拉近。只有几个先生试了几下。序子懂手枪,也没斗胆提出要试一试的意思。

连长、排长、号兵、挑夫都走了。走之前敬了个军礼。大家看见穿长袍的老先生回礼的时候也举手行军礼,都笑死了!转屋里的时候对屋里人还学样子。(一直笑了好几年。)文光小学这举动叫“打野外”,讲来讲去就这两句,没什么讲头!

在文光小学办公室,大家都很称赞校长陈晓丹的胆略,问他:

“你哪里是‘陈小胆’,简直是‘陈大胆’!你是怎么弄的?”

“就是这么弄的。”他说。

文光小学除了新来的那些老先生好玩之外,还夹了几个年轻的新先生。年轻的差一点就是六年级同学那种样子。

一个田景祥先生,一个刘楱桠先生,一个胡岳文先生,一个胡岳理先生,还有谁、谁、谁先生……

田景祥先生是序子同班同学田景友的哥哥。他教常识课,序子一眼就晓得他并不喜欢教常识课。他喜欢的是讲新“古”(故事)摆龙门阵。

讲共产党路过湘西,陈玉公借光洋、子弹和枪炮、粮食给他们。打龙山城的时候,国民党在城里,共产党围在城外。城里守城的国民党兵缺子弹、缺粮食,还要吃鸦屁烟。用鸡蛋壳做烟灯,躲在城垛子底下,放两枪,抽两口,又放两枪。口里还招呼:

“注意城墙脚,谨防红脑壳!”

共产党脑壳上都绑了条红布。在城外头杀鸡、杀鸭、杀猪,搞得很热闹,烟雾腾天,对到城上喊:

“弟兄们,欢迎你们过来吃肉喝酒,一起打倒蒋介石,翻身过好日子!”

又讲共产党里头当兵和当官的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冲锋打仗的时候,分不清哪个是官,哪个是兵。

“你们晓不晓得‘革命’两个字的意思?”田景祥先生问。

“有晓得!”大家嚷。

“革字就是变化的意思,命就是生命的命。中国四万万人,命好的少,命苦的多,要大家的命都变过来,做这种事就叫做革命。帮人做这种事的就叫做革命家。”田先生说。

“唉!田先生,你要是做革命家就好了……”田应生讲,“老子妈个屁就跟着你!”

过了一盘日子、田先生就走了。在邮政局当邮差,背了个邮政局绿口袋到处送信。有好久就有见他了,怕是到外头谋事去了。

刘楱桠先生是另一种味道的人。每一回同学去找他,无论哪个时候,他都像刚起床那么新鲜精神;又好像:“你们来了,我正想找你们”那副巧事。笑眯眯,好像老朋友那么搭着肩膀走路。

放屁的罗易先生走了之后刘棲桠先生就来教国语。上课的时候讲韩愈、王维、柳子厚;下课时候和我们摆歌德、拿破仑、拜伦、雪莱……

曾宪文是个傻卵。他问拿破仑是不是拜伦的哥哥?

刘楱桠先生最会讲书,朗诵唐诗一样地讲都德的《最后一课》,让大家胸脯里好像挂了颗八斤秤砣……

上马颈坳走玩,刘棲桠先生对大家说:

“上课的时候,大家叫我刘先生;下课你们可以叫我‘呷夫子’,拼音,楱桠呷,所以叫我‘呷夫子’。”

马颈坳是个山半腰的斜坡,上头还有山,一层又一层,一声令下,呷夫子叫大家仰天卧在草地上:

“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嗓子越大越好,来了!‘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好听吗?唐朝李太白的诗,明天早晨上课专讲这一首。

“现在大家看天,看云,云在动,看见了吗?大家深呼吸,一、二,一、二,一、二;闭眼睛,再呼吸,一、二,一、二,一、二……

“好!起立,上坡,目标南华山……”

经过松柏树大森林的时候:

“我做了两句词,朗诵给大家听听——‘不若舍却长愁梦,步寻深林。——好吗?”

不是好不好,是大家来不及品味。没有回应……

呷夫子自己讲:

“唔!我看,还是好的……”

棲桠先生给学生讲过一些课本上没有的外国诗。短短的,三句两句;也有长的,照着本本念,念来念去,面对这帮懵懂学生,也觉得意思不大,他就说:“原来的意思是好的,外国人的东西,变成中国诗就不太像了,闪了味道了……我也不太懂外国字,要不然翻成朱雀话,怕会好点……”

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楱桠先生“呷夫子”也静悄悄地走了。他给好多同学本子上都写了一些话,给序子写的是:

“今朝啊只是今朝;你还是这么年少。”

(序子多少年来不晓得为什么这两句诗总总印在心上。序子是一直想念楱桠先生的,尽管他的面孔逐渐地、逐渐地在记忆中快要模糊了。)

玉公在朱雀的时候,他要忙好多事情,湘西老百姓过日子,穿衣吃饭。木工厂,皮工厂,枪工厂,自己抽税,发行湘西自己的银行钞票。造了一座新跳岩、一座西门上的新城门,取名“渠成门”,(研究易经的老先生偷偷地对人说:“坏了,盖这座新城门走气了!”)在赤塘坪一带辟块大地方命名叫“新市场”,让人去盖房子,形成一条条街道,以便繁荣商业,不过仍然是冷风秋烟,弄不出所以然。

有一点是对的,不搞交通。仍然是骑马坐轿子,出入靠勉勉强强的水路。蒋介石的军队甚至连何健的军队都进不来。只要听到消息,拐弯抹角,山坡山凹里都埋伏各种火力,来个吃个,算是几十年的“固若金汤”局面。没想到蒋介石弄个“釜底抽薪”手法,把陆军新编三十四师借着准备抗日的名分整编做一二八师,调到外头去了。这一走,玉公变成了光杆司令,很容易就让人端走。他一走,朱雀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身份地位也就起了变化,原来靠他过日子的人物也都各自找些关系外出四散谋生去了。

他自己呢?能到哪里去呢?弄到南京赋闲?扣在长沙坐班房?安在沅陵困住手脚?朱雀四方真挂牵他。

柏辉章的队伍也不敢离城太远。有时候故意动点大手脚,派这么一营巴人到乡里斫几个人脑壳回来,弄个宣传,算是对上头有个交待。也少!心里头还是怕。本城头面人物也不愿搭惹他,当然他是明白的。

(未完待续)
Last edited by 阿堪 on 2013-03-21 18:30, edited 2 times in total.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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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48

二十一 (《收获》2012年第三期)

  对菩萨也好,对上帝也好,对穆罕默德也好,我可以赌咒――一辈子对别人的家事没有兴趣。这不是道德准则――小小年纪开始哪里懂得?而且不晓得有什么快乐、好处?直到现在,一个世纪快过去了,我还是这个老样子。即使别人讲给我听我还是记不住。若果非常滑稽,我是记得住的,那是因为好玩。我习惯自己亲手体验来的东西,记性也牢靠;别人的是非或许当时听来兴奋,过时候就忘了。
  中国从来都以为记忆和思想都是“心”的任务。“你要用心想一想!”“你要用心好好记住!”“这么快就忘记,你心到哪里去了?”“你的良心呢?”“你放心”。
  现代人晓得思想是脑子在起作用;我也信。也可能科学研究哪一天会反过来,心的确是在起着比脑子还重要的功能。所以,有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可能是个“唯心派”。
  “心”甚至会“预言”,会指挥“道德”。
  或许,我的心里有两个或比两个更多的仓库。主要仓库装主要的东西,次要的装次要的――庄重的,好笑的,伤心的,看不起的流氓骗子行迹……用得着的时候从心的仓库里提。
  这么一弄,问题就来了。我也不喜欢理论。比如美学家自己懂不懂美我不清楚;起码我晓得他不是个音乐、美术实践家。也不喜欢哲学。哲学这东西光是礼堂上、课堂上听两句也还罢了,若来真的,用百把年时光检验是不是有效?让大家动刀动枪,死好多人,搞好久原来才明白不合适,那就很危险。从虚到实,有朝一日自己也陷下去――说实在话,这我能不怕吗?不站远点吗?其实到时候也没有什么办法躲得了。
  所以我不晓得说过多少次,我像狄德罗笔下的那个《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雅克,世界上出现什么就承认什么,连现在的主仆关系我都承认。也就是相信自己亲身体验、亲眼见到的事,顶多相信从不对我说谎的好朋友的话。
  至于自己要表达、要发挥的议论和经验,也就跳不出这个圈子。从来的宣言都是曲扭的变相呻吟。我也如此。
  有一回滕代浩讲蜜蜂酿蜜,它们不是心甘情愿在花里头奔忙,是“咕咕颠”在监督指挥。“咕咕颠”是一种尖嘴巴五颜六色的小雀儿,蜜蜂跟人一样也有“懒筋”,“咕咕颠”就一口吃掉。哪个懒就吃哪个,所以大家都不敢随便停下来扯气。
  序子不信。尤其是没见哪本书上写过。滕代浩硬讲书上明明白白写过的,你序子没读过这本书就以为天下没有这档子事,这很要不得!
  滕代浩从来喜欢信口编一本世界上没有的书,表示自己有学问。不止序子一个人不信,大家都不信,也就算了,他装着连这些话都没有讲过的大丈夫神气。
  跟序子很少走玩的辜庆余,他们家住在玉皇阁井水还要往上走两三里远的寨子里。他讲他们家牛棚子稻草屋顶上都是脑壳上长叉叉又油又黑的“独角龙”、“双角龙”(大甲虫),爬满了,手板子大。
  “一只都难找,怎么会爬满了呢?”序子想。
  辜庆余这个人平平常常,算得是难得报告好消息。放学之后,序子约吴道美、曾宪文、唐运隆三个人跟辜庆余回家。到了他家,累得几个人气喘八罕。果然有间稻草顶牛棚,四个人坎子上一站,光光鲜鲜,哪样都没有,连辜庆余也不见了。曾宪文刚想爬上棚顶探个究竟,让栽苕的辜庆余他爹骂下来了。
  转城里的路上唐运隆发了感想:
  “越怪的事越不能信!”
  曾宪文说:“是!”
  “万一有呢?碰巧那天没来?……”序子说。
  “就你信!”唐运隆说序子了。
  “这东西我在木里以前抓过。”序子急了。
  “木里有,不等于辜庆余牛棚子顶上也有!”唐运隆讲,“他一个人没人睬他,编个谎引人亲近。”
  “近,近!这狗日的老子还想擂他!”曾宪文嚷起来。
  “莫咯!莫咯!看他样子好造孽。”序子觉得曾宪文不能动不动就发气。
  “又有会讲话,又有会走玩,还拐我们这么远。”曾宪文骂着骂着就进南门,于是大家分手。序子不想跟曾宪文一路,便穿了丁字街拐正街绕北门。想起辜庆余,心里便馊馊的,觉得辜庆余是呷苕长大的,所以才长得那么瘦。书又读得不好,要是家里有两个子钱,书读得好不好是不要紧的,有钱的人办法多。唉!你、你辜庆余,你哪样书都不会,总是挨先生臭。臭,臭惯了就麻了,变成个木头木脑的人。你以后怎么办呢?筋巴骨上头怕是二两肉都不到,是饿的?累的?夜间蚊子咬得睡不着?上课总是打呵欠。序子想,我自己也不怎么样,我怎么帮你呢?我是神仙就好了。人是帮不了的。唉!你哪个都怕,扯点谎不要紧,其实不用怕,明天上学我躲着你点就是……
  转进文庙巷,序子把书包放在腰门坎里头,自己坐在大门口石板上继续想事情,一边想,一边从书包里掏出根石笔在岩板上画起来。用新名词讲,有点“意识流”的意思,其实也不怎么“意识流”,他笔有所指,他画的是“独角龙”、“双角龙”。慢慢地画,像《苏武牧羊》让他的羊在岩板上随便走动,走远了便喊回来。
  他有点得意。发现“独角龙”的样子越走越远,不太像“独角龙”,而是一只大妖怪了。他可惜起来,那么细、那么大的一幅画留在岩板上,要是在纸上多好呢!唉,没有纸样,一张大大的纸……
  他站起看这个大怪兽,觉得画得实在太好了。这用神!这劲头!
  爸爸从大门走出来:
  “狗狗,一个人站着做哪样?――喝!画画,你画的是哪样?一个怪物,做哪样画这个怪物?唔!画得好,你怎么想到要画这个怪物?有意思,唔!你晓不晓得这画画得好?可惜了,要是画在纸上就好了,可以裱起来挂在墙上……”
  “画独角龙,我早就想到纸的事情――要是有张白报纸就好……”
  “有了纸你未必就画得这么好。作乎正经起来,像办一件正经事那样,就不行了。世界上只有画画这件事最是让自己做起来开心,没有哪个强迫你――唔,艺术动作,是强迫不得的,比方唱歌,拿鞭子抽你,你唱得出来吗?唱不出来。你只会哭,只会怕,哭和怕不是艺术……”说到这里,爸爸沉吟起来。
  “嗯!话是这么讲,不过,世界上好多好多艺术都是受苦的奴隶做出来的。中国和外国一个样,有的叫奴隶,有的换一种称呼。有的奴隶做饭挑水,倒屎倒尿;有的奴隶唱歌跳舞,画画作诗。写《伊索寓言》的伊索,就是古希腊时候陪皇帝走玩、讲聪明话的奴隶。陪皇帝走玩、讲聪明话的奴隶中国历朝历代也都有。”
  序子问爸爸:
  “耍霸王鞭的妹崽家算不算奴隶?”
  “不算!当然不算!怎么可以算?她们是江湖音乐家,了不起得很!她们是自由的。”爸爸听来很兴奋。
  “也没有人打她,也没有人骂她?做哪样她们都那么胆子小?一边唱一边怕?”序子问。
  “……怎么不怕?她们怕狗,她们怕饿!――不唱人家就不给饭吃。有时候唱了也不给……”爸说。
  “做人家奴隶不就有饭吃了吗!”序子说。
  “她们爹妈情愿让她讨饭唱霸王鞭,也不给人做奴隶。”
  “爸,画画和唱霸王鞭好像不怎么‘平等’?”序子问。
  爸爸没听完序子讲完话,抱着七弦琴布口袋走了。他说“有事去”。
  序子晓得爸爸不会弹七弦琴,序子只看到戏里头诸葛亮坐在空城楼子上弹这种琴让司马懿上当。如何弹?好不好听?一点也不明白。
  序子晓得屋里祖传宝贝有五样:七弦琴,尺把长的玉如意,雕满古人花竹树木的明朝黄酱色竹笔筒,一个很小的宣德年金银错三脚小铜水滴壶,一把放在套子里上有七颗星的七星宝剑。
  大人们都爱搞一些破瓦片、烂罐罐、铜盆瓷碗互相拿着吹牛皮,表示学问和讲究。有这类东西的人就骄傲,没有这类东西的人就惭愧。序子觉得,有没有这类东西的人都无聊。
  很晚,爸爸才抱着这口七弦琴回来,大概是牛皮吹足了。看着他轻轻把琴放回床后边瘦条几上,好像放下深怕吵醒的三代单传独苗一样。
  转身跟妈妈来了几句悄悄话之后,一个人端张板凳坐在院坝抽纸烟。
  婆拿了口铜脸盆从堂屋出来,爸见到起身问:
  “妈,要做哪样?”
  “厨房领罐打点热水。”婆说。
  爸连忙叫:
  “春兰!春兰!天天的事怎么忘记了。”
  春兰出来笑着接过盆去。
  “老三!”婆叫爸,“都十月底了,还有曾喊‘炭’……”(还没有买冬天取暖的木炭。)
  “喔!你看,这么要紧的事都忘记了,明早我就叫柏茂办。你看,二十担够了罢?”爸问。
  “柏茂晓得!先来二十担罢!再过段时候,山里头烧炭的生意好,就都是烟兜脑壳生炭了。”(生炭是没烧透成炭的柴。)
  婆进屋,爸刚坐回板凳上,又有人敲门。
  “序子!去开下门,看是哪个?”
  序子不认得进门的这个人,那人就进来了。
  细小个子,穿黑旧中山服,捏着小手绢放在下巴底下,低头微笑走到幼麟跟前,在幼麟肩上轻轻一拍。
  幼麟吓了一跳站起来:
  “啊!你呀!你有哪样事?”
  “啊!张校长,是我呀!您认不出来了?没有哪样特别的事,有贵人托我拿一对红珊瑚镯子请您过目,这镯子红得世上少见,您是内行,我也不敢多话,喜欢您就留下……”说到说到就要从衣包里掏宝――
  幼麟连忙制止:
  “莫掏!莫掏!千万莫费神!我是穷教育界人士,不配玩这些珍宝,麻烦你、麻烦你上大户人家去,你请,你请!”
  连推带扣地送出大门,赶紧关上门,“嘭”的一声,序子看得莫名其妙。
  少见爸爸这么生气,甚至还有点肉麻打战:
  “?!?!找到我这里来了。?!?!”一个人到厨房舀了瓢水洗手,“啉!找到我这里来了!真见鬼!”
  妈在房里听见声音,问哪样事。
  “你猜刚才哪个进门?”
  “哪个?”
  “猜一天也猜不到!”
  “到底哪个?”
  “胡仙娘!”
  说是“仙娘”,他又是男的。曾是幼麟早年的学生。“仙娘”就是北方的所谓“三仙姑”。脑壳上蒙块帕子,坐在椅子上,帮活人和死了的祖先通话的中间联络人。平常日子街上见到他也不怎么女,在大户人家太太姨娘跟前他却女得很,有时候晚上就睡在她们床前的踏凳上。什么新闻都讲得出,还会“杠仙”(也就是前面讲的给死人传话)。他“杠”的“仙”很温婉,美,带着万分恩爱情致,让难得出门的妇女单纯头脑增注许多奇花异景,成为重要闺房一乐。尤其在她们手头不方便的时候帮着卖点首饰细软冀以解决困难方面很是得力就手。最靠得住之处是这种活动的消息绝不泛滥外溢。正如茅罗斯?胡根所云:
  “我把天和地都上了锁。”
  (“胡仙娘”的事,写十几年后的事情还会提到他。这里暂停。)
  朱雀城正街上忽然一下子热闹起来。这都因缘于一件事,蒋介石把“老王”弄走了。梁启超不晓得在哪本书上写过,好久好久以前,古极了的时候,中国原先还没有那么大的时候,有四千多个国家。那就是几几乎一个村子就有位国王。
  湘西十三县出个“老王”,自己保卫疆土,哪个来就打哪个,太太平平过了三十一年。学堂办得绰乎正经,从不拖欠先生薪水。妙就妙在蒋介石当年还要买他的账,按月拨一个师的军费给他。
  其实他手底下何止一个师?收编四川、贵州的师长就有好几个。序子屋楼上就租住过姓雷的师长和姓李的旅长。(姓李的旅长还善书法图章,跟序子爸爸称兄呼弟,诗酒唱和。)
  蒋介石一腾出手当然就把“老王”请出去了。这一出去,留下好多根本谈不上可以一齐出去的人。要吃饭穿衣,要过零碎日子,只好在正街上热闹地方摆摊子卖家里值钱东西。古董字画,金银首饰,珍珠玛瑙,螺钿家具和讲究的丝织绣货……
  也有日子过得从容安泰、不受惊扰的人。上千上百亩田地的地主,最懂做生意的江西老表,乡里的苗把总老爷,北京、上海、汉口大地方转屋过年过节的铁路、海关、邮局公差人员,刚杀进湘西的“省军”高级长官,恰好是正街热闹摊子上的欣赏者和收藏者。
  剩下的那些老百姓和读书人,只能做个看闹热不出声的哑子。
  自从序子爷爷去世以后,序子爸爸照拂着的全家日子也慢慢摇晃起来。
  一个摇,个个摇,岂止是文庙巷张幼麟一家?
  张幼麟还算得上是个会善自排遣的人。
  一个时代,一座城,到了满街摆摊子卖家当的时候,也就差不多了。
  在倒霉酱缸子里挣扎找活路的人是可取的;讨公道就犯不上了。人之所以活在世上就是要懂得千万不要去讨公道。好好地挺下去,讨公道既费时间也自我作践。
  孙得豫,序子的三表叔回来了,此刻正和云路大表叔跟幼麟在堂屋讲话。
  “……眼前还没有哪样事情,修之(顾家齐,一二八师师长)派我转朱雀住一段时间。”得豫说,“看样子何云樵(何健)的棋下到这一步也动不了什么棋子了。”
  幼麟说:“你这盘转来,柏辉章晓不晓得?”
  “他是我的学弟,晓得我不是玉公系统,懒得理他。”得豫说,“我也乘机会走一下玩。”
  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时候,云路一直很没个坐相,好像太师椅缝缝里的臭虫东、西、南、北在咬他屁股。拿起茶杯喝水,倒得一下巴都是。
  还是忍不住了,他说:
  “三表哥,正街上闹热至极,一街的摊子,大家都在捡宝,我也搞了点异物,你看――”
  松开一个小布提袋,一件件取出来放在方桌子上。
  幼麟偏着脑壳看了一下:
  “这些东西你还当真?”
  “刘士其、李伯亚家里摊子上的。”云路赶忙补充。
  “这两家对头都不是习文的,怪不得出外行。”幼麟说,“你看,这竹简,染的石灰,条条一样,像工厂机器做出来的,能是汉朝的吗?你就信了?看这块玉璜,哪里是玉做的?顶多是磷灰石和长石做的,手指甲一刮就起印子,嗳!嗳!啊!犀角杯!你晓得吗?犀牛角跟牛角不同之处何在?牛角是手指甲材料,犀角是一把头发的材料,眼睛一瞟就明白的。我看你少费神,忍住点吧!让姑爷看到还要擂你……花好多钱?”幼麟问。
  “钱倒是便宜。”
  “你看!幸好。哪里来便宜让你捡?”
  云路一直是拜服三表哥的。一个人静静包回那些宝物,不停地用手巾擦眼泪水和口水,鼻子扯着气。
  得豫轻轻问幼麟:
  “大舅过世,你又辞了校长,这么一大屋人,光靠表嫂,怎么抵挡得住?”
  “还有点底子,还过得去!”幼麟说。
  “日子长了呢?――嗳!你那些上海朋友呢?”
  “是呀是呀!半年多了,写了信,寄了通草画,都不见回音……”幼麟自我纳闷。
  得豫叹气:
  “大地方要是动荡起来,比小地方凶火得多。唉,你要是早出去十几年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个把个伢崽带出去,算不得哪样包袱的。三表哥,我看你就是恋窝,伢崽越来越多……”
  “我有想到这么长远,当时……”幼麟说。
  得豫掐着指头算:
  “你想嘛!你的手艺,见解,为人,我看,比起上海那些‘家’们,哪个都不差,就是缺点胆子――太婉约了点……我看,你现在走也不迟。――哪!你听我讲,先到修之那边找个事做做,看看,那里离上海近,慢慢子挨到上海那边去,――大姐、真一在那里哩!(得豫的大姐和姐夫,匡实人家。)局面慢慢撑起来,说起来,我们到底还是壮年人嘛!下决心也只是咬一咬牙的事……田三大不是老早就为你惋惜过嘛?你看你又耽搁好几年……他若是在,还会多吹几句……”
  “我不是没有想过。――其实是,你简单,我混浊之至,唉!‘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啊!”幼麟挺起胸靠在椅背上,摊开手,脸看天花板。
  “你看你!你看你!过两天我再来。”得豫起身。
  云路也跟着起身,举起那个包:
  “三表哥!你讲的我未尝有懂,比方这几块‘简’,这个狗日‘犀角杯’,我都有知识,有眼光,不晓得在那种场合,混里混账卡了壳,像呷醉酒,大家一喊一嚷,我狗日的就上轿了。你刚才讲‘犀角杯’不是牛角是头发,哪天我再来请下教。我……我真是天晓得!……”
  (这类事情是常有的,混水摸鱼,乘势拨乱开点小玩笑跟卖假古董是一样的。我前头文章写“胡仙娘”的时候,顺手来了两句名言:
  “正如茅罗斯?胡根所云:‘我把天和地都上了锁。”’也是我瞎编的。世上既从来没有茅罗斯?胡根这个人,当然更没有他说的那句话。女儿读到这一段,也纳闷是哪国人?希腊?法国?意大利?英国?西班牙?拼来拼去都不得要领。)
  眼看就秋深了。
  秋深是什么意思呢?
  凉了。
  人身上里里外外都簌簌清爽。
  狗呀!雀儿呀!不像热天那么萎顿了;连托钵子讨饭的叫花子走在街上都潇洒精神。
  热天时候,小孩子竹竿子牵着的瞎子算命先生,拉胡琴很让睡中午觉的人听来摇篮里的安逸;到秋天,坐在屋里听到瞎子算命先生路过,那就睡不着了,映在石板街上远去的一抹清亮的哀苦……
  水蓝了。山上金黄叶梢上那边飞着南去的雁鹅,白天飞,月亮天也飞,在天上“哦哦”招呼着儿女。
  朱雀猎人从来不打雁鹅的,说它们或者带着远戍边关当兵人的家信。
  序子和那一帮家伙都喜欢在城墙上看雁鹅,排成一字形,人字形,跷得它们要飘洋过海到远远的热带去。燕子也去,有的小鸟也去,飞不动的时候就歇在飞着的雁鹅背胛上,让穷人搭便船一样。动物也懂得“助人为快乐之本”的道理。
  妈女学堂教过一个歌:“乌鸦、乌鸦对我叫,乌鸦真正孝……”讲的是乌鸦两口子老了飞不动困在窝里的时候,年轻的儿女就会打食来喂俩老。年轻的儿女(可能还有儿媳妇和女婿)另外盖了个新窝在爹妈旁边,生蛋孵小乌鸦,所以做乌鸦的一辈子忙得要死,管老管小。古书上就称它为“孝鸟”。
  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两只眼睛紧紧盯住序子,深怕序子长大以后变不成乌鸦。
  秋天其实有很多很多事情。有的跟全世界的秋天一样,不一样的说起来大家也不懂,懂了也没趣,有趣的你们或许不信或许办不到,或许我不太愿意写给你们晓得,觉得麻烦。比如“舀鹌鹑”。秋草黄了,成年人约一帮朋友到长草的坡上去“舀”。两根长竹竿夹一张细网张开来等在适当的地方,那一头十来个人分成十几步一排往那些拿网人的方向、背着风往前赶,甚至带着狗,又喊又叫,拿竹竿子乱打乱嚷。躲在草里过日子的鹌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于是就飞起来看看,这一飞不要紧,顶风的那头有人,只好顺风飞,顺风飞就扬不起来,只好往前展翅逃命。那头正张开网,两边一夹,十只百只就给网夹住动弹不得了。秋天是吃鹌鹑的季节。
  我这么颇嫌麻烦地讲这些话,各位一定无动于衷,根本就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世界上好多好玩有趣的事必须亲自参与才有意思。我告诉你,那是非常之有意思的。
  可惜错过了,来不及了。不仅是错过机会,而且错过了时代。
  (时代,时代,人总喜欢把前朝叫做“旧时代”,把当朝叫做“新时代”,甚至想方设法把前朝留下的死的活的一塌刮子都砍了方才快意。唐恨隋,宋恨唐,元恨宋,明恨元,清恨明,中华民国恨满清,还宣出好多值得恨的理由。时间一长,恨人的人,挨恨的人都死翘翘了,这才慢慢缓过气来:“其实呀!前朝有些人和有些玩意儿还是可取的,比如这个,那个……唉!人生百年易过,受罪堪惜的还是所剩无几的‘玩意儿’。”)
  “喂蛐蛐”。蛐蛐这东西讲起来又是一大堆不一定大家都喜欢的事情。(我的朋友王世襄就编整过一寸多厚的蛐蛐谱的书,送过我一本,至今还在书架子上。我这里要讲的是八十多年前孩提时代和蛐蛐的小关系,和王世襄的大学问无关。)
  一到秋天序子就跟同学、朋友去抓蛐蛐。自己相信自己编的神话。所谓跟蛇住在一起蛇蛐蛐,跟蜈蚣住在一起的蜈蚣蛐蛐,土坟里头棺材旁边的鬼脑壳蛐蛐,跟蚂蚁仔住在一起的蚂蚁蛐蛐。别人编序子信,序子编别个也信,互相地神圣起来。于是研究推敲起蛐蛐的食谱。正常的当然是饭粒和水,讲究点就上药铺买几颗“狗吉子”给蛐蛐强壮筋骨,有钱少爷还会偷爹妈一片人参……高谈阔论的时候还传说哪个有钱大爷让奴仆蹲在茅室让蚊子咬,抓住喝饱血的蚊子,掐掉翅膀给蛐蛐吃,吃了人血的蛐蛐打起架来如何如何……蛐蛐在罐子里头过日子跟精彩的传言调在一起,那整个秋天是有声有色的。
  蛐蛐打架是个高潮。提心吊胆看自己的蛐蛐输赢不过只占一两分钟情绪空间。序子其实不明白跟蛐蛐一齐度过秋天的全过程才是最堪唠啕的。床脚底下摆着几个蛐蛐罐子,里头的蛐蛐各叫各的,一声又一声地陪着序子做梦,一年又一年地陪着序子长大,充实他时光的内容。
  最可恶的是陈开远的两个妹,陈蓉仙和陈学仙这两个鬼妹崽也学男人喂蛐蛐,蛮好的两个真正蛐蛐瓦罐,喂了也不肯拿出来打一盘架,根本不懂原理,像小猫小狗一样捧出捧进,说是在保护一个“甜蜜的家庭”。有天让序子看到了,原来是一窝灶蛐蛐。
  “哀哉!女子不晓事至于斯极!”序子编了一句古文。
  爸爸从来不喂蛐蛐,也不看。序子喂蛐蛐他也不管。
  朱雀喂蛐蛐的大人都很恶,像是另一种人类。
  打蛐蛐的时候,门口站了打手,静悄悄地在赌房子赌地,端着个杀人放火的架势,专注冷毒的眼神……
  它不像箭道子广场打鸡那么让人快活。千把人围着大半个人高、三丈多宽的竹席子,看圈子里头两只冤枉鸡狠啄狠扯,嘶哑着嗓子叫好,骂娘,押注。赢的爽朗,输的开心。鸡主抱着看
不出输赢、满身血淋淋的英雄回家,屁股后头跟一群幸灾乐祸讲着讨好话的闲人。
  一般地讲,喂得出只把两只好鸡的主人,屋里都是有点来头的。这里头也有个层次分别。更讲究的主人喂了好鸡是不上箭道子的,只放在屋里院坝欣赏。箭道子鸡场哪天哪家的鸡赢得特别,也会有人乘热闹来报一两声,体面的主人就会“哦”地答应。
  二十担炭,柏茂喊来了。
  “炭客”们规规矩矩把炭挑进屋,进房,一根根码在床底下,几间房床底下都摆满了,收钱走了。
  湘西冷天用炭是件大事情。木头板壁房,每房都有口火炉膛,就算烧了炭,大家围着烤火,背胛后头还是凉休休的,所以上街和进屋穿的衣服都有脱有加。
  炭摆在床底下还有个好处,可以吸收房里的湿气和外头进来的潮气,起个调节作用。街上做事情的老娘子,棉衣袍子又大又长,两只手干脆缩在袍子里头,左右手前后提着一只小“火烘”,走着坐着都笑眯眯子,显得安逸和幽默。
  “火烘”有很多种,竹子编的里头放个小瓦钵最是普遍(这东西的结构很像北京新盖的奥运体育场“鸟巢”),有钱人家讲究用铜做的,上头有个盖,盖上许多小洞眼,火不大,开合不便,多人都不喜欢。
  序子一屋人只用火炉膛,从不用“火烘”,觉得不文明雅观。全城读书人家也都是这样的。
  老人家讲,古时候当大官的人死了,棺材外头还罩了层棺材,坑挖得很大,棺材放下去之后,留下宽的空隙就填满齐齐整整的木炭。今天想起来,古时候的人也懂得很精细的科学道理。两千多年前,过日子连椅子凳子都没有的年月,对死人居然还搞得那么讲究,还炭咧什么的……
  孙瞎子大满讲过,在山上捡到那种炭,绝对不可以带回家,尤其不可以烧火炉膛,有尸骨味,“要出事!”
  这种话,不信迷信的人也要信。
  腊月间,眼看要过年了,往时正街上,大桥头,南门上,丁字街,都会动起来。纸扎铺的狮子龙灯、蛤蟆、鲤鱼、笑罗汉都该陈列在店门口了。这回有也有,就是稀稀落落,不成光景。洞庭湖那头来的一木盆一木盆酒糟泡好的“红鱼”也不见了。老板们坐在柜台里头,手撑着下巴,好像个个约定好地做呆相。
  序子家今天有打粑粑,序子觉得寥落。家婆从得胜营送来两箩筐粑粑,搭了句话:“省点吃!”
  妈听了很在乎:
  “娘好势利!‘要省’就莫拿来嘛!”
  叫人将两箩筐粑粑一个不少送到王家衙四舅屋里去了。喊人马上买两百斤新糯米,找出大岩臼洗了,请来两位带“粑椎”的壮实苗汉,倪家,春兰乘兴叫来学堂她妈和两个妹,喊得来的伢崽都喊了来。卸下一扇扇门板洗擦干净,抹上蜂蜡。伯娘姑表都来帮忙,从院坝、厨房到堂屋,蒸糯米饭,打粑粑,“杵”粑粑,再一个个一排排摊在放平的门板上。性质上,这不叫劳动,是唱歌、跳舞、踢球让人兴奋的特性娱乐。
  这时候四舅进门了:
  “喝!这么闹热!三姐!你送我这么多粑粑做哪样?”
  “不是我送的,是得胜营娘送的!”妈冷冷地说。
  “你看,你不留一点?我一屋才几个人,怎么呷得完?”四舅说。
  “呷不完,送转得胜营!”妈说,“你眼睛有看见?我满满一屋粑粑?”
  四舅见到眼前光景实在莫名其妙,走了。
  爸爸回来也十分惊讶:
  “耶?耶?怎么今天那么热闹?打粑粑?这时候打粑粑?哪样事打粑粑?……”
  “哪样事?过年!”妈大着嗓子。
  “啊呵!过年。嗯!是该过年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把过年都忘怀了……呵,呵!――咦?你是不是在发气?过年不该发气,是不是?……”
  “好了!好了!你快进屋,大家在忙。”妈说都不想说的还是说了。
  晚上,柳惠、幼麟两口子讲起粑粑的事。
  幼麟说:
  “你妈是一番好意,晓得我们伢崽多,说一句‘省点吃’也是顺口玩笑话,何必太当真……”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想嘛!爹在世的时候,你听过我娘这口气吗?”柳惠说。
  “嗳!是你妈嘛!你看你这个人……”幼麟说。
  柳惠笑起来:
  “刚才柳臣来多谢我送他粑粑,又看到我们院坝那么多人在打粑粑,不晓得出了哪样事?我挑明白了他还不明白,这种人……”
  三十夜这天,倪家的孩子也来不全了;春兰妈和两个妹崽,大伯娘家的喜喜大哥,矮大媳妇田氏妹,有站有坐,算是满福满禄。
  堂屋中间点燃打气灯不点蜡烛,神柜上装了香。
  杀了只旋鸡(阉鸡),两斤油炸豆腐煮了。一锅焖腊肉,一钵子腌萝卜,一大盘海青白,一盆韭黄猪肉丸子汤。没有外客,不设酒光吃饭。为了婆才摆上圆桌盘,另一帮零碎伢崽和妇女都在厨房围着锅子吃,反而舒展撑抖。这总共算是两席。
  历来年三十守岁拿压岁钱的规矩,随着年纪增长,都自觉地回避了。(不回避也没有。)
  吃完年夜饭,撤了席,端来个大火盆。大家高高低低坐在板凳椅子上围着守岁。往年原本一大簸箕一大簸箕的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今年都不见影子。三脚铁架子上炖了一壶水,泡了一大壶普洱茶,各人一个杯子,喝了又添,添了又喝。想讲话又没有话讲,普洱茶都喝“白”了。
  打气灯油点完,熄了,全堂屋黑不溜秋,幼麟叫春兰点燃两盏美孚灯放在茶几上。有的人一定想走又不敢走,就咳嗽,就擤鼻泥。
  “哎!问你们!哪个晓得今年哪条街上有狮子龙灯?”幼麟开口。
  “有听人讲起。”柏茂说。
  “有听人讲起。”毛大接着讲现话。
  “前天我看到岩脑坡四五个伢崽家舞狮子……”保大讲。
  “卵话!扯到哪浪去了!”喜大讲完,咳了声嗽。
  “该有的,怕还会有。”矮子老二讲。
  “裴三星、孙森万那边,老教那边,”幼麟问柏茂,“都没有响动?”
  “要有,早就看到了。金鱼、虾米、腊岩(螃蟹)、五彩祥云……早就摆在门口了……”柏茂说,“明天我问下刘凤舞……乡里起码该有一两队进城的,也有消息。怕是斫怕了……”
  婆起身讲:“你们坐,我耐有得,先去睡了!”
  柳惠讲:“我看,要坐下去也没有哪浪意思,都散了罢!哪!春兰,走的人一个人分十个粑粑。”
  “都讲,有老鼠嫁女,有、有等了?”子光问。
  序子笑着说:“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信这些话,等,等,等到眼皮睁有开……”
  “那老鼠几时才来?”子光问。
  序子在街上买转来两张民间老板子年画,一张《老鼠嫁女》,一张《吉祥如意》。去年也是这两张,前年也是这两张。这两张东西跟过年是连在一起的。
  舞狮子、舞龙灯,打锣、打鼓、吹海角,放花筒,放鞭炮,过三十夜,年初一到元宵,一整套。
  序子不喜欢阳历年,只有从一号到三号三天假,开会、演讲,大人过他们的干瘾;没有个过年的样子。
  阴历年跟着节气跑,初一十五,和月亮有关系。这都是从古到今讲道理的地方。
  阳历年,卵!
  序子在后房自己床头墙上“巴”(粘)这两张年画。
  “咦?狗狗,我看你年年都巴这个‘现家
伙’(重复的意思)!”孙大满后头讲话,序子不用回头就晓得是他。孙大满一天到晚到处窜,鼻子一扯一扯,老远就听到他来了。
  “我喜欢老年画,喜欢就‘巴’!”序子说。
  “街上运来好多上海新年画卖,五彩颜料,好看得有得了。《西厢记》、《三戏白牡丹》、《赵子龙单骑救主》,还有上海大美人……比你这破版版好看多了。”孙大满讲,“好多好多人抢着买!画的大美人,穿漂亮衣服,奶奶都现得出来,画功真是没有讲场!……狗狗!你听有听到?”
  “我有想听!”序子说。
  “你忠言逆耳!”孙大满生气了,“大年初一你不向我拜年还不听我的话!我报送你爹去!”
  “我不怕,我不喜欢你要我买上海‘奶奶画’!”序子也生气了。
  “我,我没讲过要你买上海‘奶奶画’!”
  “讲了,就是刚才讲的!”
  “有讲!”
  “讲了!”
  “唔!狗狗,……看起来你还是有眼光的,《老鼠嫁女》和《吉祥如意》,怎么我认真看起来又有点好了?狗狗,天理良心,你的确是个懂事的伢崽,乖的,是罢?……狗狗,你大满有讲过要你买上海‘奶奶画’的,是罢?”
  “讲了!”
  “咦?你怎么那样不明白道理?好话不听!”
  “你讲了!”
  孙大满气跑了。起码要两个月不睬狗狗,不来古椿书屋。
  过年要关三天大门。开了要跑财气。
  “你关,我偏偏想开。”这是小伢崽通常逆反的天性。所以说自小要养成守规矩、守信的习惯,以免长大闯弥天大祸。比如导弹发射台那个“钮”不要随便按;战略细菌培养所那些重要玻璃瓶的盖盖不要随便打开之类……
  幸好这帮鬼崽崽长大都没有出息去搞国防研究和细菌科学,只在乡里赶点“场”,卖三两只小猪崽。问题是不大的。
  眼前他们也没有指望哪个伯伯、满满会送红包到手,连“门爿爿”(门缝)也没见一张贺年片递进来。收授之间的那点可爱传统关系让大事情骚扰掉了。
  所以大门是让伢崽关了又开,开了又关的。大人连关心的精神也提不起来。就好像害病在床的父亲看见调皮捣蛋伢崽作乱一样,“唉!唉!等我病好之后好好打你一餐!”
  预言和愿望是没有威胁性的。
  往年,从年三十前几天起,文星街头那座土地堂里安住的罗师爷都要情商移驾到别处去住半个月,以免耽误过年土地公婆热闹的香火。今年,连这件事都省了。
  今年土地公婆的生活明显地受到影响,根本就没人关心罗师爷他移不移驾的问题。俗语曰:“三人为众。”跟土地夫妇三个人聚在一起过日子,理论上也算得上是一种群体热闹活动了。
  土地爷虽是一街之主,平日的香火只是大家一时高兴的打发,只有过年才认真地想得起两位老人家来,所以最怕的是意外的政治动荡。
  土地公婆最是懂得人间冷暖,受得住凡尘奚落,于是无聊文人就做出一些春联来点缀他们:
  “白酒、黄酒都无论。”
  “公鸡、母鸡只要肥。”
  “听,谁在放炮?”
  “喔,他们过年。”
  全城放鞭炮疏疏落落三两声,比不放更显凄凉。大户人家更不敢放,怕干犯众怒,以为只有他一家高兴。
  好,初四那天总算有一堂狮子舞出来了,是城隍庙几个香火道人搞的。到处走了一番,十几个人,锣鼓敲打得很不景气,像土家族家里死了人到河边“起水”,零零落落,有点自惭形秽。
  因为稀罕,看的人反而特别多,像站在街两边默哀的送葬队伍,想起死者生前许多好处……
  “鸟鸣山更幽”,唐朝人这句诗说到好多人想都没想到过的境界,拿“有”来形容“没有”,岂不是荒唐得十分有道理?
  眼前的狮子、锣鼓和街两边的事,看客就是处在这种“幽”里,目送他们凄凉队伍夹着那点可怜的锣鼓往道门口那边去了。
  人们还沉闷在讲不出口的心绪里,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老远传来了辉煌的锣鼓声,并且是越来越近。队伍没到,一股大热气先就涌过来了。
  那队城隍庙的狮子队伍怎么办?正街这么窄,怎挡得住迎面而来的大阵候?不要紧的。往常过年,小狮子队伍撞上大狮子队伍,散开靠墙一站,自认弱小民族,让大队伍过去就是。这是传统老规矩,发不了脾气的。
  来了。十把军号,四对大钹,两面大鼓,前头几个人拉举着两条横额红布,一条写“庆贺年禧”,一条写“满城欢乐”。后头大约一营全副武装穿着整齐的队伍,高喊着口号前进。后头跟随几十个政府底下二三等的办事人员和差役,县党部几个股长和杂工,商会属下人员、保甲长来了一百多。你以为他们都是自愿来的吗?你信?这帮跟在军队后头一路讲话摆龙门阵,也没有哪个调理……
  路两边看热闹的老百姓发议论:
  “嗳!明摆是柏辉章叫人搞的嘛!点缀升平,搬弄繁华盛景!”
  “怎么一颗炮仗都舍有得放?”
  “钱!钱!哪个出这笔钱?”
  “光打锣、打鼓吹号,我们‘老王’那整套‘铜乐队’家伙到哪里去了?”
  “当然带走卖了,你以为会留给柏辉章?”
  “狮子龙灯都没有,算哪一路名堂?”
  走在队伍前头的军队开始唱歌:
  长江长,
  黄河黄。
  黄河没有长江长,
  长江没有黄河黄。
  长江好开大轮船,
  黄河好存万年粮。
  嗳?嗳!嗳?嗳!
  百姓不舍亲爹娘!
  这个讲不出名堂的队伍,跟亡魂一样满城绕那么一圈,怕是到呷夜饭才准散队。
  满城东南西北的伢崽家跟着跑,他们出世没几年,见的世面少,就以为是天下第一景,希望一直搞到元宵就好了!
  连序子这么大年纪的人都晓得这事情无聊得很,过年哪能这样过法?
  不过无聊比“没有”好!
  论红包和压岁钱,幼麟在家就讲过:“我们伢崽多,不好意思上门去拜年,让人家负担大。”有的人屋里伢崽越多越得意,原本就打算过年好好地咬人家几口增加家庭收入。客官听有听说过,朱雀有家人家生了十八个伢崽。这简直是让人倾家荡产嘛!
  伢崽少的老早就打算好,腊月二十五六就携家带口逃到苗乡亲戚家去躲难。
  佃户到过年时候那是一定要上门拜年的,几只鸡鸭少不了,当然还有花生、核桃、橘子之类;见到大小少爷赶紧呈个红包。少爷当面打开见到数目太少还会当场骂起来:“日你妈!打发叫花子呀!”
  朱雀城有几处街是要紧的。第一条当然是道门口起头的正街到东门出城直通大桥头;第二条是正街当中横过来的南门街直通永丰桥。这都是朱雀城最繁华的心肝肺胆地区。买点讲究东西,会个讲究朋友,就要往那里走。其他别个地方各有各的好,不是我眼前要讲的事情。
  正街上头一家食货铺子“兴盛隆”是序子大伯娘的弟弟开的,弟弟外号“高卷子”(口吃)。高卷子这人少和外界人来往,只顾盘旋生意。穿长袍马褂,不喝酒,脸一天到晚通红。
  他的铺子最是长人见识。进店看热闹的人看到夺目东西很难猜得出它的吃法和用场,问这问那,这也是每天令高卷子得意之所在。
  柜台又长又宽,拿水果罐头搭叠成七层琉璃宝塔就很让人喜欢。“那么高!会不会垮下来?”每个洋铁罐头满满地巴上一圈纸,告诉你里头是哪样东西。比方讲,萼梨;比方讲,桃子。那是明明白白的萼梨、桃子透在那里,其实完全是彩色印出来的,比真的好看得多,那么水灵灵的。还有些没见过不晓得真假的罐头,菠萝、芒果,是种长得很怪的植物;荔枝、龙眼,吃过干的,至于橘子也做成的罐头,怕就没有人买了。
  就这么个东西,要一块多光洋一罐。在朱雀,一块光洋可以买两担或者是五担萼梨橘子。好笑不好笑?
  有人指点印着长尾巴的菠萝罐头问高卷子:
  “里头那名堂甜吗?”
  “甜,算哪样?”高卷子斜着眼睛看他。
  贴墙四口玻璃三层大柜子,每层三口带盖盖的玻璃罐,里头装着办席的山珍海味干货。鱼翅、燕窝、海参干、大虾米干、蚝豉干、瑶柱干、小小的鱿鱼干、墨鱼干、乌鱼蛋……还有些扁扁的、短短的、圆圆的、方方的看不明白的小罐头也摆在里头。
  “那是哪样?”问的人说。
  “罐头!”高卷子说。
  “那么小,能装哪呀?”
  “豆腐乳、豆豉、咸鱼、火腿……唉!不要问了,讲了你也不懂!”高卷子说。
  “听人讲,罐头这东西,装进去,一百年不烂,打开还新鲜;又讲,埋进坟里好多年,挖出来还能呷……”问的人说。
  “那你屋不埋一罐试试?”嫌烦的人就讲。
  柜台外头一排五口大黑缸,上头盖了红布包,装着人脑壳大的白冰糖、黄冰糖和白砂糖、黄砂糖、棉花白糖、块块红糖跟红糖浆。
  后墙根四口大人高的黑釉瓦缸,上头盖了木板板,板板高头分别放着一斤、半斤、二两、一两洋铁皮做的“提子”。缸子外头巴着红纸,上题“顶上茶油”、“顶上菜子油”、“顶上花生油”、“顶上芝麻油”。
  拐角靠街这边长方桌上一列带盖的大玻璃缸,杏干、桃脯、红白黄绿各色水果洋糖、葡萄干、西瓜子、红瓜子、黑瓜子、炒杏仁、白果……
  天花板上挂着南京板鸭、云南火腿,横挂着露出大白牙、三尺多长的海上大鱼干。
  夜间,打汽灯那么一照,简直跟金銮殿没有两样。浓密好闻的时新气味,有人讲,够你不夹菜空口吃得下满满一大碗饭。
  白天,伢崽家过路,在高卷子店门口稍微停久一点,他就会搭着眼皮开言:
  “小心!小心!玻璃!玻璃!远点!远点!”
  接下来是卖时新鲜果兼烧腊小酒食的四代祖传“曹津三”。讲到曹津三的烧腊食货朱雀人就会流口水。他们时新鲜果十分之讲究靠得住。过年前后,不晓得用什么办法弄得来北京“黄芽白”,红头绳一棵棵挂在摊子梁上耀人眼睛。满摊子各类柑橘和柚子,新鲜,油亮。他们家摊子上一年四季从来不卖带酸的水果,这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可信的诚实和严格也令自己自豪和快乐。(所以几十年后他们有一个子孙做了县委书记。)
  往下走是土地堂,共产党县党部,桥行,剃头铺,悦新烟店;当门三架刨烟丝大铁刨子(说是机器也可以),三个人围着牛皮围裙不停地刨烟丝,满身满手黄。矮摊桌顺序摆好黄烟丝、红烟丝和黑烟丝,分别瘾头大小各人买各人的。还夹带卖抽水烟袋的带斜角的“纸媒子”和搓“纸媒子”的竹签签。隔壁是香烟铺。卖听装纸包装两种纸烟。小伢崽最喜欢帮大人买纸包香烟。每包纸烟里头有一张“纸烟伢伢”,集起来可以成套。《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西游记》人物角色多到一两百种。听装就没有了。
  听装的有“三个五”、“三炮台”、“美丽牌”、“黑猫牌”……纸包装牌子就多了,“哈德门”、“老刀牌”、“白金龙”、“红金龙”、“黄金龙”、“红锡包”、“白锡包”……每包一张伢伢,儿子都抢着帮爸爸伯伯买烟。
  往下走是酒铺。大酒缸靠后墙,左右墙是瓶装木架子,三张桌子,长板凳,爱喝酒的“酒客”就坐在那里,喝一口酒夹一筷子煮花生或豆腐干。酒有“汾酒”、“都匀酒”、“包谷烧”、“五加皮”、“水酒”、“糯米酒”、“贵州茅台”、“玫瑰露”、“高粱烧”、“老虎鞭酒”……喝醉酒的“酒客”,有的一路“川”回去,有的在门口坎子上靠成一排。
  对面漆成绿颜色的是邮政局。门口有一个帮人写信的摊子先生。里头是个装了栏杆的柜台,柜台有三个横口,寄信人可以把贴好邮票的信封塞进里头去。有人乘邮局办事人不注意,不贴邮票就把信塞进横口里拔腿就跑,这是很要不得的!
  往下走是广达银匠铺。金戒指、银戒指,金项圈、银项圈,金簪子、银簪子,脑壳上出嫁苗妹崽戴的三四斤、七八斤的“喜鹊窝”,银链子、伢崽用的长命富贵项圈,金银手镯子……真金真银,买卖起来实际上是很费研究的。
  苗族人家喜欢光洋(银元),龙的叫“龙洋”,袁世凯脑壳的叫“大脑壳”,孙中山脑壳的叫“小脑壳”,劳动所得都换成光洋放进坛子里埋起来,一坛又一坛。妹崽家出嫁就从头到脚戴上光洋做成的首饰。也有老了记性不好忘记埋坛子的地方,让后人常常发了财的。
  (苗族人从古至今,男女经济是独立的。男方有义务养育妻子儿女;劳动所得却是各人归各人。)
  再往前走是兴正祥洋广杂货。门面也是不小。穿衣镜,梳妆台,化学皮做的眼睛“不眨、不眨”的洋伢伢,七彩红绿丝线,发条孙猴子打秋千,缝衣机,顶针,各色大小缝衣针、绣花针、绣花圆绷子,双妹牌花露水,蚌壳油,明星雪花膏,如意油,济众水,北京同仁堂金老鼠屎,天厨味精,日本“味の素”,万金油,八卦丹,窝多露狐臭水,胃特灵,额里哼博士帽,兜安士药膏,三星牌牙粉,先施牙膏,广东梁新记牙刷,固本药皂,力士香皂,茉莉香精管,奇异薄荷油,二天油,毛头绳“剥干帽”,婴儿自己药片……高亭发条留声机……
  铺子里人多得像挤油渣。
  再往东走是高升牛皮店。不是吹牛皮的牛皮,是专做皮具的牛皮店。普通凡人是不进这个铺子买东西的。它卖牛皮围裙、牛肚子钱袋、马鞍子、手枪套和牛皮钉鞋。牛皮钉鞋穿在脚上硬梆梆子会起泡,只有杀牛、杀猪的屠夫合适。鞋底下钉着猪奶奶铁钉子,不怕踩水,粗脚皮才顶得住。落雨天走在岩板上,“喀咯,喀咯”响,尤其是半夜三更,屋里就听得出哪家姓王姓李的过路。
  隔壁是悦升和“响器铺”,卖北京、苏州、宁波、广东阳江出产的“国乐”响器,这是少有人走动的地方。有没有生意,十天半月响一次已属难得。店屋森穆高大,货品罗列让人眼花,响起来让人耳炸。不晓得做哪样要搞这种冷门生意?从哪代祖宗想起来要做这种生意?老板讲起乐器的名堂来,摇头摆尾,显得非常之有学问。
  唱一出戏,响几下锣鼓,这都是人家的事,跟你卖锣鼓响器有哪样关系,犯得上那么多学问吗?他不!
  乐器来源、性质、用场、掌故、讲究,他都要从头到尾宣讲一番。也不管买货的究竟是哪行人,听不听得懂,愿不愿听。
  朱雀城只有四台戏班子:汉戏、傩愿戏、阳戏、辰河高腔。有钱人家的锣鼓也不一定在悦升和买;外头来来往往,顺手就带转来了。
  后来晓得,铺子来头不小,湘西十三县就他这一家,怪不得稳成这副样子。
  没有生意当然无聊,储存一肚子话没有人听,突然进来几个外地人,也说不上一定来买响
器,就一路喧开了,又是烟又是茶,请了座:
  “哪!论响器嘛,分响铜、丝弦、竹木、生皮四类。动作上讲,敲、拉、吹、弹,也是四类。
  “铜锣分堂锣和大中小抄锣跟九音锣;还有京钹、小京钹和端锣。(端锣中间凸起一个茶碗大小奶奶。)
  “弦乐器有三弦、月琴、四胡、京胡、高胡、琵琶。
  “吹器有唢呐(分正副、大嘴小嘴)、玉屏箫、苏州笛子、(按工尺分调)南管。
  “皮打器有南堂鼓、正鼓、小正鼓和班鼓。
  “木打器有拍板(檀板)、梆子。
  “胡琴分水蛇皮和旱蛇皮,行家自见分晓……”
  这些话是十几二十年前就背熟的,来一个背一回,不见得人人听得新鲜。(好像孟非在《非诚勿扰》那段开场白一样,不管爱不爱听都是“爱琴海之旅”这几句。)
  老板大红脸,一腮帮短胡子,两眼有神,不凶,不笑,嗓子低亮。大石条门口一站,看不出有什么架子。
  没有人听他哼过一句半句戏。他喜欢唱戏,鬼才信!他到底为什么卖响器?
  半条街哪天听到“悦升和”响了锣鼓,都会笑一笑。做哪样要笑?大概是好意吧?
  悦升和生意不来就不来,来了了不得!建一个戏班子,起码是三两百块光洋的事。
  悦升和对门一间小铺子敬仁堂也是卖响器的,不过,它的响和悦升和的响不同,是放炮仗的响。
  敬仁堂平常卖香纸蜡烛,端午之后才做炮仗。生意算得上呱呱叫。也够资格称得上忙得要死。一家老小两代男女做香的做香,浇蜡烛的浇蜡烛,钉纸钱的钉纸钱,卷炮仗的卷炮仗。一年四季,朱雀城讨嫁娘、死人断不了;庙里、庵堂香火也断不了;老百姓屋里初一十五拜祖先上供也要紧得很;街坊土地菩萨也没有人会完全忘记。买不到香火蜡烛要笑死人。
  这家人姓许,不浸这份手艺的只有上学伢崽和吃奶伢崽。
  门楣上、门板上、墙上……到处都贴着红字条:
  “火烛小心!”
  “请勿抽烟!”
  “烟火勿近!”
  “四季平安!”
  “火神菩萨在此,保佑四季平安!”
  “四海龙王之位,保佑无灾无难!”
  那意思是说,火神菩萨万一有时候粗心管不着的时候,龙王爷爷会帮忙喷水救火。
  往下走是田三胡子公馆。
  再往下走是一家窄得要死有花窗格子关了门的门面,手指头叩几下暗号,便有个人带进去说话;没说几句两个人出来低头反手关门一齐往东门右手边史家衙走,人就看不到了。那是买卖鸦屁烟的。大家都晓得的,躲哪样呢?
  正街半中腰右手边有条横通南门的丁字街。
  走不几步头一家大石条门的布店“孙森万”。凡是布店派头都大。堂内爽朗干净,伙计仪容端庄,一般地讲,乡里人和小伢崽都不敢进去的。他们也根本不希罕这类人的买卖。不过大家都晓得,孙森万很有钱。城里一有派救国捐,头一个就想到孙森万;挨“抓绵羊”(绑票)也是孙森万;办好事修庙兴学也是孙森万;店里头伙计给抓壮丁,交钱赎保的还是孙森万;禁卖日货,打倒奸商,处罚游街那一串人里也有孙森万。他从来没有干犯邻里乡亲,偏生倒霉事情回回都有他,就是因为他名声太响加上没有后台。若果是出些钱捐个官做做,或许会少点这类麻烦,可惜他大概没有想过。听说他有些儿子在外头学堂念书,这就讲不清楚了。念完书毕业做哪样还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有点渺茫……
  孙森万对门是家小包子铺。他们的包子馅最是讲究,还算是有点秘方的。肉包子里头馅儿紧、鲜,带着半口子汤;糖包子里的糖是冰糖沙子,用猪网油包裹着,油分足,能嚼出点冰糖颗颗。老板脾气和蔼,还有点翘,上午十点过到中午一点就收档了。收入都在微微笑的计划之中,所以自得其乐。平常过日子还喂只把雀儿八哥之类,有一天小笼子里关了只小熊猫,就猫儿这么大,序子连忙告诉爸爸,爸爸也不明白是只什么野兽,脱了只金戒指要和老板换,苦苦相求也不答应。过几天再去已经听说死了。那时候还不晓得它叫熊猫,天生吃竹子的。这怎么喂得大?可惜!可惜!
  孙森万过去不两家是中药铺“春和祥”,“春和祥”是一家兴旺的药铺,姓皮,老板的伢崽皮长林是序子的同学,老实至极,年级的关系没有一起走玩过。
  序子时常按着书本看到的名目到“春和祥”买东西,比如变魔术的“阳起石”,把“阳起石”研成粉末涂在伞上,太阳底下一晒,就会飞升。这当然是值得一试的玩意。没想到“春和祥”竟然不晓得这味药。
  平常到“春和祥”多是买一百文的水银。他们从柜台上战危危地取出一节手杆粗的密封老竹筒筒,用小勺子舀出一颗活泼蚕豆大的液体小心包在纸荷包里。序子回家和同伴一起蹲在地上,用小盘子装几调羹纯粹泥巴,荷包里取出水银倒在泥巴里手指头和匀,拿这些泥巴细细在一百文铜钱搓揉,很快,铜元就变成一块银元。这个办法大家可以玩一两天,过后水银就不见了。(长大以后才明白水银有毒,人体皮肤和呼吸都不可随便接触,吸收了再也不能排除,以“伦琴”单位计算,到了多少多少,大概积存三十七个“伦琴”(?),就会中毒死亡!险哉!险哉!我八十九岁还没死!)
  过去几家沽衣店、打袜子店,就是聂家姑爷的“同仁堂”中药铺。(以前讲过不再讲。)再过去是家油盐店,卖盐,卖臭咸鱼,卖海带。出出进进的人都一身白,头发都白。然后是酱油店,叫做“川集”,同学和序子过路都研究探讨这招牌的说法,不得结果。“川集”卖各种高低酱油,还卖酱黄瓜、酱萝卜、酱辣子、酱刀豆、酱豆子、豆瓣酱、甜面酱、辣子酱……有天,来了两姊妹买甜面酱,看到缸沿里头泡了只有长尾巴的东西,正想叫嚷,店里伙计忽闪一下提起来往后门一扔,“妈个屁,死麻雀又飞到酱缸里!”
  这样机灵的伙计,老板会认做“店宝”。
  隔壁是妈的学生杨洗玉家长开的布店。(以前讲过了,也不再讲。)
  对面一排就是鼎鼎大名以王学轩爷爷掌舵的猪肉大案桌。用新名词来形容可称为“朱雀城的猪肉华尔街”。三尺多粗、一丈五长的黄栎木一开为二,一连四张这样气派的案桌。(松柏绝不能做案桌。)王学轩的爷爷,王学轩的爹和满满,王学轩本人,四大金刚分列案桌之后,新鲜大肥猪肉四大爿摊于案桌之上,前后架子满挂“下水”、“板油”、“网油”跟笑眯眯的两个大猪脑壳。一家四爷儿生意做到放午时炮之后,案桌清刮完毕数钱入账。四个人肚脐上下都绑了口枕头大小的生牛皮钱袋。光洋铜元在里头咣啷咣啷响,加上脚底下的生牛皮钉鞋,加上他们四个人的气派,背上水桶刀袋,一路从南门经北门转文星街进王家衙,不熟悉的人看见,会真以为是一出《封神榜》戏文。
  出南门是永丰桥。左手边米场,几百人在大棚子底下卖米叫喊。直走有卖桐油、生漆、石灰、石膏、明矾块块、绿矾块块、硫磺块块、生铁块块的,刨烟丝的,卖米豆腐和碗儿糕的,炸灯盏窝的……再往上走就到洞庭坎上岩脑坡了。当然,还有乡里来的“粪客”储存在城墙脚的一排粪桶。几个零散的算命的苗族老娘子坐在铺子门口。
  我这么一口气一条街一条街写下去,不讲你看的人没有意思,我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了。比方说,底下还有卖美孚洋油的裴三星大铺子,盐局(序子四舅当盐局长),以前讲过的稻香村,就出东门城了。讲虽然还有些堪讲的,凹鼻子“杨三一”的牛肉案桌,大桥头扎纸铺,苗衣店,然后到表哥保大、毛大骗月饼的铺子,上大桥……没有意思了,是罢?我只是想告诉各位,那些热闹盛景局面,拿两条街来介绍,都没有了,都关门了。整条街冷冰冰的连狗影子都没有,像几座只有菩萨没有香火的空庙。杵在柜台后边的小伙计跟庙里神龛底下蹲着的又瘦又青的小和尚一模一样。
  好夸张、好凄惨的冷风秋烟……真他妈的“魂断蓝桥”之极!
  (未完待续)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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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50

二十二 (《收获》2012年第四期)

下雪了。下雪也救不了这个年。哪怕你越下越大。

堂屋中间,火盆烧了一大笼火。大家围着摆龙门阵。有婆、妈、春兰、凤珍、子厚、子光和序子。

小方桌子放着一碗花生、芝麻糖粉粉,一碗冬菜炒肉丝,一碗辣子粉油。

火盆架子上烤着糯米粑粑。一边讲话一边注意粑粑这块那块胀起来,哪块该翻过来要不然焦了。

火炉边上还是那口高身瓦罐,里头有普洱茶冒气。

粑粑烤妥了,铁钳夹起来,哪个爱吃哪个吃;热得要死,左手右手来回倒。舀一勺糖粉粉包起来吃,舀一勺冬菜肉丝包起来吃,凶火点的舀一勺辣子油包起来吃。

子厚膝头上放着本不晓得哪样书,分他哪样吃哪样,一个人吃起来。子光稍微不同一点,一下要甜,一下要咸,所以左一口、右一口在春兰、凤珍两边摆。子谦小,放在“站桶”里。

序子低着脑壳读东西,一边咬粑粑。

妈在织头绳衣。

“狗狗,你在读哪样?”

序子笑着指指子厚:

“读他的书。”

“唔?”妈瞪着眼。

“他姓张。”序子指着子厚,又指了指书,“它姓柳,都是子厚。”说完笑了。

子厚莫名其妙,妈懂了。

“你懂吗?”妈问。

“懂一点点,不懂的跳过去。他比唐朝别个人的文章好懂,也有意思。”序子很认真地讲,“诗也好!”

“他的文章你读过多少?”妈问。

“《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黔之驴》,是胃先生教过的;我自己试着读,《吊屈原文》、《谤誉》,就不太懂,很不太懂。”序子笑起来。

“你可以问。”妈说。

“……不是一句两句的问题,很难问。我看完‘注’,看‘注’也不懂,翻《辞海》,哎,慢慢懂一点,懂一点也不太懂,真难。可惜,我一直跟胃先生就好,胃先生有走,怕我就懂得多了。——像吃东西,软的先吞了,硬的慢慢嚼……”

“他不仅仅是文学家……还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惜活不到五十岁。”妈说。

“我想,怕也是……”序子低头看书,“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不止是可以画一张画,还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孤舟蓑笠翁’……”

婆忽然讲话了:

“做文章、做诗其实就是会讲‘巧话’!”

妈、序子还有子厚都看婆

紧接着讲:

“脑筋不巧,蠢蠢架,写出来有人看,是不是?”

爸爸淋得一身雪回来了:

“妈,你刚才讲哪样?我听到一点尾巴……”

序子原原本本告诉爸爸。

爸爸看着婆,忘记了抖雪脱罩衣:

“妈,你一个字认不得,几时想出这些话尖尖?我们书都白读了……”

“嗯!”婆一点表情都没有地坐着。

伢崽们都困着了,幼麟在床上和柳惠说话。

“下午是甲鋐先生叫我去的。满满一桌子人,少见的龙飞也在座;欣安、藉春、一罕、方若、素儒、得豫都在。谈论些时事,说是说春茗,正题转到我脑壳上,真是难为了老人家,一直紧紧关心我的事情。见到得豫在场,我就晓得大半成是劝我出去的事。果然,最后都落在我脑壳上。”

“这怎么可能?天晓得,你答应了?”柳惠问。

“这不是答应不答应的问题。他们各位摊出来好多事实。爹去世了,经济来源靠你一个人,张家无田无地,虽然唐庚所云‘砚田无恶岁’,一块砚台怎么养得十多口人?我又是这么一块材料。其实大家所夸奖我的为人,手艺,书本,都不是在朱雀当得了饭的本钱。我讲我包袱重,走不开;他们讲,正是因为包袱重,不走不行……”幼麟说。

“那、那、那你这一走,留下这一摊子,我怎么办?”柳惠说。

“所以唦!所以唦!那场合,得豫话最多,我才愁死了……”幼麟说。

“唔!这还真是垮天的大事!——是的,的确朋友摆出的局面是事实,都是为我们好,你跟大家的处境根本不一样。走就走!这边我熬住罢!你有光是往坏处想,松动一下才有活路。你就决心走吧!——哼!你这人我看就糯,太平年月无所谓,这场合粘在一起不行!大家都珍惜你,你要自重,端出个男子汉派头来!——他们是对的。”柳惠越讲气越足。

“那!你看几时动身?”幼麟问。

“哎!你看你哪能讲走马上就走?三月间再讲!河边杨柳树都还有出芽!”柳惠转身睡了。

这期间,朱雀出了几件大事。

萧舅公不当县长,上头派了个长沙那一头的人,名叫周绍南的来当县长。

柏辉章悄悄带部队走了,换一帮很新鲜的广东兵来,讲话朱雀人都听有懂,“贡、贡、扛、扛”,像弹钢琴。跟他们开玩笑也不见发脾气。他们怕吃辣子,世界少有。带来的枪枪炮炮新崭崭子,闪着蓝光。

唐力臣走到箭道子被人打死了,两只耳朵被割掉,十二枪。脑壳,胸脯、腰杆、大腿都有枪眼,胸脯上五个枪眼,摆成梅花形。既然可以走到箭道子,那一定是大白天,更准确地讲是菜场最热闹的时候。动静这么大,一定有人看见,是有人看见,个个都讲不止三两个人,用的驳壳枪,小小的个子,包着黑帕子,生脸孔,不像城里人。恰恰好是省里来的广东兵和柏辉章办交接的时候,大家都忙,都没有在意的时候。传说前几年田三爷是他老人家下的手。是非曲直,弄到最后都落得一个“死”字,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唉!自己家乡人,爱、恨都拿一个“死”字作了结,是不是了结得了?前前后后麻烦了这么多心思,何必呢?

文光小学跟文昌阁模范小学讲和了。文光小学自动解散,所有教员学生都回岩脑坡。刘校长出远门,梁长溶执掌校长宝座。树照样绿,花老样子开。序子、曾宪文、田景友、陈开远、刘壮韬……这一帮老班子笑眯眯重新坐回教室里原来的老位置,教室在靠井水那间,心里好像打赢了一场仗火。形容词叫做“凯旋归来”。

沈姑公死了。

听说是西门坡倪胖子倪端表满满在朱家衙陪沈姑公“靠灯”(抽鸦屁烟),倪胖子满满一边摆龙门阵一边给老人家“烧泡子”。递烟杆过去,沈姑公没有响动了,安安静静、带着浅笑那么闭了眼睛。

这样的死法算是很别致、很得体的,也没有惊动周围。得豫满满正好在家。云路大满满平常日子就是个耐不得平常日子的人,这下子好了,有了这么重要的穿插,亲爹死了不单不难过,出出进进反而显得特别兴奋,精神十足。

姑公死了,序子自然有理由请三天假。至于云路满满跟序子前些日子遗留的口头夙怨因为大事当前早已烟消云散。于是朱家衙这条多年寂寥的衙子因为田景光道士率领的乐队奏鸣及时空搭配合式,油然荡漾出少有的九天梵音,四围邻舍因之也产生难得的感动。序子们如鱼得水地整整玩了三天。

姑婆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认识过人生的死活规律;又有沙湾柳孃、大桥头徐家姑婆、倪家姑婆、序子妈在旁边安慰,虽然上海的大表孃、北京的二表满满、九孃赶不及回来,也是想得开的,没有哭得呼天抢地、不成样子。

这一盘,又是柏茂忙得要命,可以封官的话,早就是周围亲戚六眷的“典礼局长”。

姑公的灵柩要运回好远的苗乡山里,他祖宗是那里的苗人,那里有祖坟。其他人不远送了,得豫和云路满满是定规送到底的。那身打扮,披麻戴孝在平常人身上已经显得特别了,云路大满满就尤其特别,矮个子,瘦,黑,长脸,大鼻子,戴近视眼镜,络腮胡,突出的下嘴唇,细腰身,一身白衬着,鬼鬼祟祟的眼神,人见了就想笑。

序子们早就笑了。云路满满指着不准笑还笑。匆匆忙忙办事跑腿,你没有哪样办法不准伢崽家见到你笑。你发气,你追;他们边笑边跑,连街上走路的人见到他那副样子,都一齐笑起来。

(世界就有希特勒这类怪物政治家,不喜欢老百姓笑。他傻,不晓得人是可以躲在门背后、被窝里头笑的。)

一位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学》说过:“只有人会笑”。从逻辑上讲,这句话不准确。如果说“人笑的时候,咧开大嘴,露出牙,眯起眼睛”,就合适一些。生物都会笑,表现方式不同而已。狗笑的时候既眯眼露牙,更摇尾巴。猴笑的时候,蒙咙着眼,绷长嘴巴露一稍许牙齿,不摇尾巴。猫笑的时候很像人笑,嘴巴上翘,眯着眼,脑壳轻轻爱抚朋友,轻轻叫着……

植物如何笑我不清楚。

“葵花朵朵向太阳”或许是一种“笑”法;不过意大利中部佛罗伦萨千百万葵花田,那里大如簸箕的朵朵葵花自己高兴怎么转就怎么转,不搭理太阳的。

科学大师们有时在文章里讲点混话是常有的事。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中写过:白长毛蓝眼睛(或金银眼?)波斯猫都是聋子。(原话怎么讲的我手边没书,大意应不错。)这就未必然。我家的一些白长毛蓝眼睛和金银眼的波斯猫,一叫就来,一骂就走,从未给过我恩格斯教导的印象。

恩格斯也讲过只有人能使用工具的话。现在科学昌明,交通发达,电视里有机会看到乌鸦、老鹰、水獭、猩猩使用工具的录像,包括小候鸟坐在大雁、天鹅背上“搭飞机”的录像。有一种蜘蛛——(亚马孙河还是非洲)前头一双脚特别长,顶端结了个网,地面上来回走着扣虫吃。他老人家活到今天能省很多笔墨。

天气好,阳光充足,幼麟请了几个边街老熟人来,把序子睡觉的后房窗子外边走廊上搁置多年的大棺材搬下来,扫帚扫了灰,干布擦了一遍又一遍,商量再上几次漆。其实,一年又一年已经上过四十道漆了,还不行,还要再上。

这是以后拿来装婆的棺材。婆自己有时候也来看看,摸摸。这种事情在本地,稍微过得去的人家都用这个动作来表示孝心。

这口摆在离自己不到三米远、只隔一层木板窗子的棺木,序子从来不把它当一回事。它是件用具,跟桌子板凳一样。刘壮韬婆以后用的那口魃黑的棺材就公然摆在堂屋,棺材头还巴了一张“福”字。

序子往年跟滕代浩、曾宪文到金家园山上走玩,山上有时候有三两间不住人的破房子,里头叠了好几层老棺材,里头是有东西的,有时候还臭。

还见过更老、更破的小房子放一口棺材的,前前后后一张纸、一个字也没有。孤孤零零在那里让人忘记了,真是可怜……

也听说有些古怪老头,死还没有一点消息,就把棺材弄进自己房里,夜间睡到里头去,把棺材当床。

连着一个故事。家里来了客人,事先忘记向客人交待,招扶客人睡老头床上。半夜老头要抽烟,棺材里伸手向客人,“喂,给我个火!”……

那年代幸好没有外国客人。

天气慢慢好起来,序子、子厚都上学了。子光跟妈在女学堂,走来走去自己玩,凤珍跟着,不见什么大动静。子谦,春兰和婆在家照顾,好管,身体没有子光强,有时屙尿拉巴巴春兰帮他撸撸裤子。他是乖伢崽,街上人都这么讲,不哭不撒赖,自己编着歌唱。文庙巷坎子口口岩板上坐着等春兰办事,水果摊子给个小地萝卜,一个人慢慢咬半天。有人拿子光和他比,提到子光,都“耶!耶!”摇脑壳笑,怕那个“厉辣王”。

幼麟好像很忙,天气晴朗或下雨他时常往外走,有时一个人东南西北城楼子上望远,有时找找朋友,多去的仍然是岩脑坡高家。

“你前些日子讲话都好像是叹气,或者是一边叹气一边讲话,其实用不着嘛!我们这些朋友都还在嘛!这几天好像好一点了……”素儒说。

“不会的。我只是舍不得故土,舍不得朋友。”幼麟说。

“故土、故土,根长得太深了。我呢!我是没有哪样作为的;你有一样。只是走晚了一点就是。——你,你倒从来不见流眼泪水喔!”素儒说。

幼麟笑了,“流,流,怎么不流?往肚子里头流不让你看到。——老哥,你才应该早出去,满肚子风云,栽在这里实在糟踏了!”

素儒举起鸦屁烟枪:

“看老夫这体质,这枪!——‘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老实讲,我在日本时都没有想过当官前途。你看那些搞政治的、搞军事的,忙得捞脚喧天,落个哪样下场?这不是‘酸葡萄’,也不是风凉话,兄弟呀,你稳稳当当前进罢!你是搞艺术的,永远保持你全身的清洁卫生吧!你这口饭比哪个吃得都实在。穷有穷饱,富有富饱,总有贵人照顾,你信不信?”

吃完饭,夜了,幼麟一个人打着盏小红灯笼进城,周围魃黑,脚步应着空寂回声好像老远小庙里和尚敲木鱼,更像走调的钢琴高音“C”,“妥、妥、妥……”简直气得死毕达哥拉斯!幼麟边走边好笑。(少见哪架钢琴能调得准那个高音“C”键,那是个地球的南北极、冰天雪地、人迹罕到的性命绝境……)

柳惠在写字。多年不弄书法了,这次做得很正经,是张条幅,梁代范云的诗:“东风柳线长,送郎上河梁。未尽樽前酒,妾泪已千行。不愁书难寄,但恐鬓将霜。望怀白首约,江上早归航。”

幼麟回来,她刚刚写完。

“你写这个?”幼麟举起来看,“太伤感了!”

“我不是为了伤感写的,要分别了,想起桃源读过的诗……”

“是好!不过不像我们的理由。”幼麟说。

“所以嘛!不单不希望你‘早归航’,还打算我们一家都远远地出去!”柳惠说。

幼麟慷慨起来:

“那!那!这背后有骊歌预言!”

“唉!要是真这样就好!时代拍子太快了……”柳惠厨房洗笔,“怕赶不上了……”

大清早北门河跳岩边很闹热,不晓得是哪一家搞“大起水”。鞭炮锣鼓喧天难得的豪华。岸边祭祀行礼的不太像是城里人,穿着讲究,包着青绉纱帕子。右边腰上翘翘的,都挂着家伙。

好多广东兵都趴在城垛子看新鲜:

“俚的猪脚佬(朱雀老)保唛做乜嚼?”

香纸蜡烛沿河燃了两三丈长,主事人忽然朝空丢下个小红布包,眼看随水缓缓飘走了。所有祭祀人员各走各路,过跳岩的,进北门的,过了跳岩往上走的,往下走的……剩下的“起水队”卸了道袍变回老百姓也都散伙回家。

城墙上忽然有人指着对门河金家园那边大叫:

“看!快看!快看!十二匹白马!那!看到吗?一排,一排站在那里!看到吗?那,那,有人骑到最后那匹马上,右转弯走了,走了……看到吗?排队走了……”

广东兵莫名其妙,跟到左看右看:

“丢那妈!究竟睇乜嚼呀?”

人散得差不多时,原来甲鋐先生也在城墙上。他老人家几时来的?巧也巧,得胜营的幺舅这时候也进城门洞往文星街走,穿着跟“起水”那帮人一模一样,脑壳也包了青绉纱帕子。两个人一前一后不打招呼,想必是心里有事,没注意看人。

幸而幼麟、柳惠都没出门。幺舅进屋,站着讲了几句话:“娘听到三姐夫要出远门。讲:‘早不出,一窝伢崽才出?!’我不是这么看,不管早迟,出去比不出去好!我走了!”

“咦?为这两句话,你走四十五里?”柳惠嚷。

“我有事,以后再讲。”开门头都不回。

四城牵马在门口等他。

哪家那么大动静搞“起水”,没头没尾,呼的一声就散了?

十二匹白马,讲鬼话!……

文昌阁模范小学依然老样子,有的先生走了,做哪样有的先生走了?陈晓丹校长只做“文光”不做“模小”?张顺节先生在,滕嗣荣先生在,滕风北先生在,老龙先生在,好多先生都在……

序子和一帮猪朋狗友都升了五年级。何谓五年级?高小是也。只可惜那些刚刚缓过气来的好花树,耗费了龙先生的心思,那些树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要不然就跟着来了。没完没了的天然悲哀。

下课之后先生走了,大家还来不及出去,曾宪文叫序子:“窗子外头,你看是哪个?”

几个人跟着一齐看,靠西边那棵楠木树底下站着左唯一,正在跟校长梁长溶说话。

“序子,你看见你的世仇了?”滕代浩问。

曾宪文叫:“出去,大家都出去,会会这个狗杂种!序子,走!你怕吗?”

“怕我个卵!”序子果然走第一名。

出了教室,几个人站在礼堂坎子底下右边。左唯一在坎子那边,相隔三丈多。

左唯一原先只顾跟梁校长讲话,转头忽然看见那一伙冤家,他装着还要继续讲话的样子。他晓得有一伙强人在注视他。他来“模小”办事,地盘不属于他。这帮小家伙当然不属他管。彼此之间已在平等线上。别讲动手打人,反过来挨打的可能性还比较大。曾宪文“已经站起来了”,左唯一首先看到的是张序子,右手掌伤疤部分有点发痒痒。他晓得那七八个仇人是为看他才站在那里的。

嘴巴不说话并不等于眼睛不露凶光。

不晓得田应生哪里来的聪明:

“张序子,你的嘴巴还在吗?”

大家回答:

“在!!!”

“你的牙齿还在吗?”

“在!!!”

“还咬不咬人?”

“咬!!!”

“狠不狠?”

“狠!!!”

摇铃铛上课。大家呼啸拥进教室。

回头看窗子外头,狗日的左唯一滚了。

朱雀城天气好的时候,人高兴,太阳就出得早。

序子晓得这是种科学现象。他早就想像大人一样写一本这方面的书。比如讲,天为什么是蓝的而不是红的、绿的,而偏生让柳叶是绿的?为什么“万有引力”专门对付人而不对付雀儿?长花的颜料是哪里来的?为什么男人长胡子,女人不长胡子?胡子、眉毛、头发有什么用?不长头发的光脑壳为什么一点也不要紧?为什么螺蛳壳个个都往右转?

田应生也讲过,要是头发长在手指背上,天下就省了好多钱买牙刷。这都是问题。

序子很注意这方面的科学。瓦特、富兰克林、爱迪生那帮大角色都不敢碰这些深学问,专拣浅的弄。什么树底下等苹果之类……我们古人早就提过“守株待兔”,洋人不看书有什么办法?……待兔比等苹果难多了。

第一个自己做出来的才叫“发明”。第一个看到的叫“发现”。世界上好多人都在“抢第一”,小学老师叫他们守规矩都来不及。“第一”有这么重要吗?

“引力”在地球上只有一个,没有“万”,所以不该叫“万有引力”,只叫“引力”就可以了。来句古文可写“引力惟一,而万物从之”,是“它”引万物,不是万物“引”它,所以万物没有引力,可称之为“万无引力”。牛顿蠢,要苹果跸下树来才晓得“引力”。梨子、桃子、板栗、茶壶、茶杯掉下来都不信,只信苹果,哪有这种事?这就好笑了,好像平常过日子,他爹、他妈、他姐、他哥从来不掉过东西在地上。跸下来他也不感动,非苹果掉下来他才感动不可。

科学家这类人写书厚厚一本又一本,好像道理全让他一个人讲完了;其实也不可全信。比方讲,达尔文的《进化论》写人是猴子变的,他又没有亲眼见过,怎么晓得哪一天猴子一下子变成了人?满地球都是猴子变成的人?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序子常识课本有达尔文的像,那副长相,如果有人讲达尔文本人是猴子变的,起码朱雀有半城人信。

序子亲眼见过好多连常识先生都没有见过的事情,书上也不见人写过。

昆虫跟人一样,跟狗一样,长大都要拜堂结婚进洞房。三猴子(螳螂)进洞房,新娘就慢慢一口一口把新郎吃个精光,骨头都不剩。母蜘蛛和公蜘蛛也是这个样子。不同的地方是蜘蛛新娘屙出扁扁的粗丝把蜘蛛新郎先缠绕起来慢慢吃。所以讲,做新郎做得最苦、最造孽的莫过于三猴子和蜘蛛了。

反过来想,传宗接代有很多办法,幸好人类不走这条窄路,算是运气到极点了。公蜘蛛、公三猴子明知故犯,很有点革命自我牺牲的精神,人是很难学得到的。

还有一种“母仪天下”的蝎子妈更是了不得。生伢崽的时候,自己的背胛突然破裂,几十只小蝎子从亲娘的背胛里爬出来,好像看完电影散场一样,一点没有向慈母感恩告别的意思。

常识课本上讲,毒蛇是胎生,无毒蛇是卵生。不完全对。无毒蛇生蛋在草丛里让小蛇自己孵化出壳;毒蛇其实也生蛋,为了爱护儿童,它蛋生在肚子里,让小蛇孵化妥当才一条条生出来。序子和曾宪文、王本立、田应生在南华山脚底下打死过一条肚子里有蛋和小蛇崽的“七步蛇”。是亲身经历的。(好多年以后书上改了口气,讲是“卵胎生”或“假胎生”,这就对了。)

有一种黑色闪绿光的蜂子,抱着个不晓得哪里弄来的又白又嫩的肥虫,飞到楼上柱子角角隙,装进事先做好的大半个泥罐罐里,再飞来飞去衔着泥巴封口。人说是黑蜂子好心抱养一个“干儿子”。其实不是。它在肥虫身上打了一针麻药,让它一动不动地活着,再生个蛋在肥虫身体里头。孵出的蜂子崽吃新鲜肉长大,直到吃空肥虫咬破泥罐飞走为止。

(这有点像文化大革命前后时期老教授和学生的关系。老教授就是那只倒大霉的肥虫。不一样的地方,黑蜂子掏干肥虫之后一溜烟飞走;而学生大人还要返身批判老家伙如何之“毒害”他们。)

黑蜂子有个古典名字叫“蜾赢”(读为果骡),《诗经·小雅》的《小宛》中就讲过这件事:“‘螟蛉’(飞蛾的幼虫)有子,蜾赢负之,教诲尔子,式毂似之”,“式毂”这两个字我认识得很勉强,好像是“会拿好的办法教育他”,或者是“会好好哺养他”。

十几世纪法国大昆虫学家法布尔写了一部厚厚十卷本的《昆虫记》,第二卷第六章的专门文章写的就是“蜾赢蜂”,可惜,法先生写的蜾赢蜂是群居的,住在自己挖的地库里头生儿养女。抓来的小虫打了点麻药有秩序地存放在地库里,让悬在一根根短丝上的幼婴们慢慢享受。再往下看,写别的东西了。

这让我很失望。

孔夫子跟我的看法一样,蜾赢是“个体户”,而且是陶艺专家。

群体和个体,在智能发挥方面,区别是很大的。

序子没有想过长大之后要做这个,要当那个。看那些书上讲的大人物,自小就立大志,后来就真的当上了大人物;觉得也真是十分之不简单的事,他的爹妈一定打发了不少银钱给算匠先生。

可见一个人的“命”是很重要的,算匠先生怎么看得出来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并且一个人的“命”还能够经过算匠先生按八字、按风水、按起行点拨。恶拨成善,歹拨成好,烧一张符,吃一撮香灰……怪就怪在算匠先生自己,像个讨饭人,从来不救救自己。问他,他说:“这是命中注定,三长改不成四短。”

天不怕,地不怕,算匠先生就怕读书人上他的“命馆”。从来没想过向读书人拉生意。他眼睛尖,读书人过山,马上一边闪着,掩兵息鼓,连看到读书小伢崽也十分讨厌,也有敢惹他们。从不给逃学学生算命,这伢崽家没出息,算也白算。问他这学期留不留级,他横起眼睛:“问你自家呀!”那是句十分正经的回答。

算匠先生这类人朱雀是流传好多笑谈的,也都不怎么恶意,有时候还好笑。

听人讲有个要挨斫脑壳的犯人在衙门里押着,周商山算匠买通狱卒传给犯人一句话,若是哪天被牵出去赤塘坪斫脑壳路过周算匠先生门口招牌底下喊这么两声:“周神仙!周神仙!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你指引我走东南,我硬要走西北方,我悔之晚矣!你的良言应验了,我辜负你的好意,这里我多谢你了,你是真神仙。”

只要讲这几句话,我就送三块光洋给他妈!横顺他本人死都死了,临刑之前赚三块钱孝敬他妈一场也亏不了哪样。

人斫了。他妈的钱也托人偷偷子送到了。

“周铁口”的“说一不二”大招牌也挂出来了,生意好得像个个拉肚子抢茅室那么挤。

读书伢子听到这传说只是怕,不敢大嗓子嚷“不信”。

算匠的等级好严格。坐在地上摊块布光看手相的是一种;同样摊块布,摆了一盒纸牌外加口雀儿笼子的又是一种。架了架子,搁上板子,垫块红布,摆上签筒的又有好多种。这类人起码磨炼过几本《万年历》、《玉匣记》、《麻衣神相》,才有资格弄成个叫做“案几”的格局。到了安座子设“命馆”的身份时,那可是上下左右都烧过香,叩过头的。衣冠也讲究了,甚至公然晋起八字胡来。所谓哼气哈气顺带两句“周易”,出门进门嚼弄半节“卜筮”,好一副坐地神仙架子。

不过名气大了,也容易招惹好多是非。怪也只怪自己不小心,加上自己好喝两杯,醉倒又不乖乖上床睡觉,偏偏要“卜”哪样醉八仙卦,自然也就让人砸过两回招牌

一回是说道门口刘家黄花闺女有喜。砸了!

一回是说西门坡吴家寡妇有喜。又砸了。

周商山在西门上那头“命馆”开了一二十年了,实际上算是个玩笑铺子。人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周有喜”,他也不气。他晓得气不得,烂话越嚷越响,需要一段时间沉淀。

事情没有完。

有一天晚上周商山两口子在床上困觉端正的时候,他婆娘周杨氏告诉他,“肚子里头好像有点响动。”

“哪样响动?你呷多了哪样?”

“有是呷多了的事。”

“怕是出哪样毛病了吧?你身子原来好好的……”

“眼前也是好好的。只看到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那明天上卫生局去看看,菩萨保佑,千万莫弄出‘水蛊胀’。”

“哈!哪会!”

“你以为是哪样?”

“你怕是要做爹了。”

“开玩笑!你六十几了?”

“六十一。”

“哼!你真会‘絮毛’(玩笑)!那明天赶紧上卫生局!”

第二天两个人去了卫生局,全卫生局笑翻了天。“周商山婆娘六十一岁有喜了,已经三个多月。”

跟着全城人都笑起来,都卷到老西门那块“说一不二”红匾底下看热闹,故意讲来“道喜”。

周商山满脸笑容向人双手打拱作揖,嘴巴讲些不伦不类的话:“对不起!对不起!惭愧!惭愧!惭愧之至……”

序子想,这犯得上哪样惭愧?不清楚周算匠婆娘大肚子有哪样好笑?朱雀城大肚子婆娘多的是……周算匠无须乎“惭愧,对不起”,这又不是打烂人家碗、碰垮人家摊子。

“有一点惭愧是好的!那么大年纪了!”曾宪文说,“周算匠眼前算是六十五六吧,几时才盘得伢崽大?伢崽二十,两口子都八十多了……”

“大家好奇而已,把周算匠当‘骚胡子’(黄色三级老头)!”滕代浩说,“笑两口子那么大把年纪顽性还那么重。”

又听得街上的人讲:

“六十多岁的老娘子,生伢崽经得起吗?”

“哎呀!两口子活了六十几得个晚崽,哪辈子修来的福?怕哪样?到时候有我嘛!”谢蛮婆插了句嘴。

其实周算匠开怀得了不得,顾不上街上的人扇阴风掸阳气。只有一样想不开,算错别人有喜,让人砸过几次牌匾,没料到这个真喜字怎么会落在自家脑顶上。

序子心里想着两个问题。一是年纪大的婆娘家就不可以生伢崽吗?有哪样好笑?二是,天底下究竟有没有“巧”事?像周算匠这种巧法……

序子是有点信“巧”的。

比方,早晨喜鹊停在院坝树枝上叫几声,中午邮政局就会送信来。当然、当然,人是懂道理的,喜鹊又不是邮政局喂的,所以说也不是特别的准。十回至多有七八回;或者四五回;或者一二回;或者白叫。

天气好,树上喜鹊叫,带来一种好的念想,把院坝里的空气调得浓浓的甜甜的,纵然白叫也是个吉庆事情。

有的不是“巧”的问题,是大自然和人长年累月通了气的原故。

比方讲,一大清早,太阳亮堂堂,天气特别之好,朱雀城的天上常常有大岩鹰打圈圈。院坝里的伢崽家看见了就会抬起头对它唱:“岩鹰、岩鹰打——团、团,你出鸡崽,我出油——盐。”

春天的时候,屋里养鸡公鸡娘的人家都孵出了小鸡在院坝里走来走去。也有人开始在街上卖鸡崽了。好多人就乘兴子买了几只放在院坝里养着好玩。岩鹰的眼光里,翅膀底下,满城都跑着小鸡。

伢崽家们唱的歌,要跟岩鹰打伙吃小鸡是挑逗话,明知岩鹰这时候不敢下来,何况还有“响篙”响着。(酒杯粗、小伢崽高的竹管,一头劈成很多叉子,人捏着另一头在地上敲,发出怪响声,赶鹰赶狗的工具。)

岩鹰眼前当然不走。它晓得翅膀底下伢崽们唱的歌是给它听的。它随着拍子慢慢绕着圈。一家唱,家家唱;妈妈姐姐也跟着唱,眼看着岩鹰在天上打大圈,会不会听着、听着这歌张开翅膀慢慢在天上睡着了呢?

朱雀城有好多这一类两千年、一千年、一百年开始至今,从早到晚如此这般的唱做。

伢崽家拉(尸巴)(尸巴)在地上了,年轻的妈妈站在大门口当街一呼(完全一副花腔女高音嗓子):“啊,呜——噜;啊,呜——噜……”(好像以前写过这个场景。)

于是一群不管认不认识的狗就会冲进屋来,把地上的(尸巴)(尸巴)吃得精光。连屁股也舐了,省了张黄草纸。

黄昏放定更炮的时候,观音山那边就有几只“春菠萝”叫。“春菠萝”是一种很小型的猫头鹰,叫起来像敲击高音小木鱼,声音传得远,点子密而长,让人感觉温馨平安,让人微笑……

也非常奇怪,蜗牛壳总是往右手转上去的,也就是讲,跟钟表针反着旋。序子从屋里收藏的大海螺壳(朱雀叫做“海角”,过年时候总借给城里大的狮子队伍吹)算起,一直到墙脚和水缸边,文庙池塘边,河里的,沟里的,所有所有的螺蛳壳、蜗牛壳都是按上天菩萨规定往右边旋。

别个人是不注意的;于是序子就对着曾宪文、吴道美、滕代浩、王本立、田景友、陈开远、陈文章这一大帮人吹牛皮:“哪个找得到往左旋的螺蛳,一个粑粑赔十个粑粑。”有的根本没想过这类问题,拿不准主意就不愿赌。有的蠢人果然到处去找,甚至翻山越岭去到乡里亲戚家,回来个个哑子一样,没再提“赌”的事。有的还问:“十年八年以后,赌粑粑的事还认不认账?”

别个就笑:

“那时候你都九百岁了,还记得到蜗牛卵事!”

“不晓得上海呀!瑞士呀!非洲呀!那边蜗牛是不是往右旋?”

(这件事我至今还是弄不清,为什么蜗牛、田螺壳一定右旋?有一个例外,同事学者常任侠先生收藏一个相当大的西藏海螺壳,镶满金银装饰,是左旋的。我告诉他这是个“神物”。我这么写出来了,很可能在科学研究上是个事;或者根本不算个事;或者是大家早就清楚明白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这类事情常有。抓住一点点小事,就认为是自己发明,就认为世界第一。他从来就没有去过“世界”,天晓得他怎么会世界第一?)

序子回到屋里就去查书。

翻到《辞海》虫部,十一画找到“螺”字:

“凡软体动物之腹足类,体外具螺壳者,统称为螺。”底下条属和螺字有关系的很多。什么“螺丝公”,什么“螺丝母”,什么“螺旋,据斜面之理所制成之助力器械也……”扯到哪里去了?真螺丝,“王顾左右而言他”矣!

“此乃《辞海》学问不精通之故也!”序子曰。

正在愁怨之际,爸爸回家进房,见序子翻《辞海》。

“你查哪样?狗狗!”

“查田螺的螺字。”

爸爸一边脱外衣一边问:

“查但做哪样?”

“螺蛳壳都是右转弯的。”

“吓!你管那些闲事做哪样?左转、右转还不都是螺蛳?”

“爸!”序子睁大眼睛,“螺蛳壳没有左转的!”

爸爸也睁大眼睛,“哪里话?小小年纪你见过几颗螺蛳?”

序子急了:

“见过!见过!我见过好多好多螺蛳,田螺、蜗牛、钉子螺……同学到处都帮我找。爸!我们屋里的‘海角’,所有、所有,都是往右转的……”

“咦!真的?我还真没有想过。怎么可能呢?你,你慢慢来,你报送我听,是哪个告诉你螺蛳壳的事?”

我自己找螺蛳比出来的。我先是在文庙池塘桥上捡干蜗牛壳比,个个一样;又找田螺比,也一个样;又找钉子螺比,也一个样。赶转来找屋里的‘海角’比,吓了一跳,也一个样,就赶忙找同学,有个同学乡里带转来的田螺壳也一个样……哪个下命令要它们造壳的时候都右转?天下这么大,怎么商量的?怎么传宗接代的?书上又查不到,《常识》书上又没有讲过,这算不算一种小科学?”

“啰!啰!科学这东西不分大小。爸也不懂。你要不讲螺蛳壳都是右转弯,我天天看螺蛳也不会注意它左转右转。不过你做不成牛顿的,人家牛顿原本是有大学问底子,见到苹果落地才会想到‘万有引力’,你这个狗狗,我看就算个‘狗顿’吧!”

序子急忙解释,“爸,我一点有想到做牛顿,我算术不行,来不得科学家的。”

“我也不晓得你长大是哪样人?这是想不到的。下蛮想也没有用。只有两个字‘认真’。记到这两个字就够了。读书,交朋友,办事情。看你弄这个螺蛳壳,就很有点认真的架式。这好!让素儒伯晓得了,他会高兴。”

“爸爸,你看素儒伯懂螺蛳壳吗?他哪样都懂。”

“哈哈,考考他去,走!”

两父子沿城墙走东门到南门上永丰桥,上岩脑坡。

一路上,爸爸问序子:

“我要是出门,到长沙、到上海去谋事,你就是全家最大的男人,是不是?”

“是是是(是倒是),我还没有长大,我不是大男人。”

“好多人家家里没有大男人之后,伢崽家一下子就变成大男人,当家了。”爸说。

“那妈呢?”

“她是婆娘家,外头好多事婆娘家办不方便,要靠男人家去办。”爸说。

“爸,你是真的要走?我有点怕……”

“事情来了,怕是没有用的。——你看看,玉鍪爷爷被蒋介石弄走了,地方上起了变化;你爷爷也死了,我也不当校长了,眼看着屋里留下点钱一天少一天,光靠你妈那一点钱,累死她了!到时候钱用完了怎么办?(身大)势(大家)就没有饭吃了,你们兄弟就没有书读了。怎么办才好?所以我就要出去找事情做,赚钱寄回来养你们。外头大地方东西贵,薪水也多一点,朱雀地方小,东西便宜得多,寄钱回来就够家里吃饱了。我讲这些话你懂吗?”

“懂是懂,屋里你不在,我想不出是哪样样子?”序子说。

“有你呀!”爸说,“那!管好几个弩弩(弟弟),照顾婆,她做不到的地方帮她做,多陪她摆龙门阵……”

“你还没讲妈。”

“你妈有妈的事,学堂,屋里,你们,她都会管。我对你讲的是你的本分事。要紧的你要记住,我出门之后,你是我们屋里最大的男人。——狗狗,你在想哪样?”

“我有想哪样,我想以后我该怎么想。事情又没有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那是……到了。”

金秀大姐看到序子:

“我讲,我讲,你简直是一天长一尺。快去让伯娘看看!妈,妈,你看‘黄子狗’长成哪样子了?”

序子心里就喜欢金秀大姐这种脾气,平常日子她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不晓得还是这样子笑不笑?那么长的辫子,长眉毛,大眼睛,满嘴巴白牙齿,“我要有一颗巴这样的白牙齿就好了。”嗓子也好听,像远远的人吹笛子。嘴巴子红红的,像刚刚嚼过指甲花。“金秀大姐,金秀大姐,你才是莫要长大;娃崽家一长大,命就变了!”序子心里想。

“来了,来了,妈,你看!”

高伯母双手撑着序子肩膀哈哈笑:

“狗狗,你几时有再长就通知我一声。”转身翻柜子又要找点吃货给序子。序子希望她莫再找出馊东西,“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不要馊油炸粑粑……”心里扑通地跳。

“哈!”高伯娘举起一包“核桃酥”,“看,这是哪样?”

序子坐在小板凳上,听金秀大姐问婆问妈问弩弩的事,一边像背常识那样回答,想都不用想,出口成章。满嘴满下巴都是粉粉。

金秀大姐问:“狗狗!听到讲,你喜欢我们屋里的身大妹、(身小)妹,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身大妹还是(身小)妹?”

序子有想到来这么一个问题。序子沉吟了一下,“她们两个走了,我心里好舍不得。”

金秀问:“那你怎么办?”

“人生、人生又人生!”序子说完,金秀笑得要死,“狗狗呀!看你这副样子,还‘人生’咧!”

高伯娘没有听懂。

“你高伯伯叫你了!”金秀大姐听到喊声。

高伯伯靠在床上抽鸦屁烟:

“狗狗,你讲的那螺蛳壳定律我不信咧!我有几颗宝贝东西让你看一看……”

高伯伯起床是一件难事。好费力地撑起来,套上拖鞋一步一步去开八宝柜子门,取出一口小楠木盒子:“那!晓得腊耳山吗?宇宙洪荒时代,腊耳山顶顶都还泡在水里头,现在是一千八百公尺的高山,我们朱雀城范围里最高的山,这些螺蛳壳就是在山顶顶岩脑里找出来的。

“好!你打开盒子自己看,我不看,我也从未想过它是左旋还是右旋。这二十一颗好多万年前的螺蛳壳你一个个地检验,看完报送我……”

高伯伯交到序子手上,又躺回到自己烟床上,懒洋乎气的,像刚才跑了一场马拉松。

序子打开盒子,一颗一颗地细看,越看越精神。

“哈!高伯!全是右旋。”

高伯猛地蹦起来,完全忘记自己是个鸦屁烟客身份,“不可能!”嘴巴犟不过事实。他萎了,比欠烟瘾还萎,“这真是个问题,我读过博物学的,我真的读过。我怎么会没听过?这二十一颗东西我收了二十多年,就没有认真看看。当然我认真看过,就没想到右转的问题……唉!朱雀是个不是个东西的地方,要是在伦敦、罗马、纽约,崽呀崽!你这脑筋顺着长大上哈佛、牛津,或者真会弄出个名堂出来……”讲到这里又赶忙躺回去烧颗“泡子”,狠狠“削”了几口,接到又说,“这盒东西我都送你算了,奖赏你这个,把我也镇了。……”

爸爸连忙说:

“不要,不要,不敢当。伢崽家有懂事,糟踏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序子也赶忙讲:“伯伯,我有懂,我有廊场(地方)放,会打落的。我有要、有要!”顺手摆到茶桌子上了。

“下个星期三我就走了。”爸告诉高伯伯。

“唉!……这一走,要好久好久才见得到了。”高伯说,“我看,我们也来一盘‘忆昔午桥桥上饮’吧!杏花正是时候……桥也有,都是现成。”

“我看免了!……”爸说,“情分太重,我怕当不起。”

“这是要紧大事,让我开个名单,再向你报信。唉,唉,朱雀就这么几个人了,你看,你自己算算……‘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嘛!眼看朱雀这盘筵席真要散了……”

回家的路上,爸爸和序子都不说话。

进到屋里,妈问:

“你们到哪里去?”

序子回答:

“到岩脑坡高伯伯家。”

妈问:

“见到高伯娘吗?”

序子答:

“见到高伯娘和金秀大姐。问到婆,问到你,问到几个弩弩。吃了一包核桃酥,一脸粉。”

妈问:

“讲了哪样?”

“讲我一天长一尺。人生、人生又人生……”序子双手叉腰,对着妈笑。

妈说:“岂?岂?岂?……”

靠回龙阁大桥头上坎子这边有三间吊脚楼门面的面馆,平平常常,招牌“吴胜魁”。面好不好不知道,就是窗子好;大大的细木格子窗,窗外一长排沙湾风景;尤其春天,下雨或者出太阳,满窗子杏花,像个不洗脸的漂亮妹崽一下子洗了脸,让人跳起来惊讶。

想必是花香惹的,上桥、下桥的人总要拐过脑壳看几眼,骂一句娘。

告别宴就定在这里。面老板笑眯眯地靠边站,很可能有机会偷点手艺。蓝师父负责领套,也是情分上的事;他跟幼麟是儿时的玩伴。

时间:星期天晚间六点。靠桥这边上了铺板,好奇的人只能听见热闹而看不到光景。

来了二十多人,想得到的都来了。点了打气灯,趣人还在杏花树那头挑了另一盏,杏花登时亮起来。沙湾那头往这边看,比在场的人还觉得好看些。

好发脾气的过路人听见里头响动,顺口来了两句:“狗日的败家子!这年月还欢?”

都是借来的藤竹小靠椅子,各人挨着圆桌子喝今年的新茶。好像面对重病之友不谈病情,大家无一字提到惜别。

安好席,斟酒上菜。

“哪!欺势(大家)请,干!干!干!”

于是这个请,那个请,都在“酒”字上用功夫。

混沌了两个多时辰,韩山在板墙钉子上取下笛子口袋,抽出笛子。

“我先来一段《梅花三弄》吧!”他认真地调抚好笛膜,轻柔地吹将起来。接着又来了一段《春江花月夜》。

醉得差不多,或醉得恰到好处,或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给笛声弄醒了。虽程度不一,蒙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杏花;这光,这影,这颜色,这声音一齐和在酒里了。剩下不喝酒的幼麟一个人清醒地守护着这一群多年的狗蛋好友。

如此灿烂的夜!别醒,别醒!

醒了可惜……

欣安站起来对韩山说:

“你来一曲《小重山》,我唱;章良能的。”

得豫马上架了三角叉,放上班鼓,左手捏着檀板响起拍子。

“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阑红芍药,已抽簪。雨余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唱完,大家糊里糊涂叫好。

幼麟慢慢站起来,对韩山和班鼓手得豫说:

“我来曲陈与义的《临江仙》吧!——‘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幼麟用最弱的声音结尾,及至还原回到寂静的空间;笛声与班鼓、檀板也跟随轻微消失。

藉春一个人呻吟起来:

“这哪是宋人陈与义的词?是我今天晚上画的画!看嘛!看嘛!这河、这花、这笛子檀板、这夜、这酒、这一帮人……明年、后年,年年杏花开的时候,不会这么多人了。

“走了算了,留下我一个人算了!……

“嗳,嗳!你看你看,下起毛毛雨来了。店老板,你把花底下那盏灯赶紧熄了吧,屋里这盏也熄了!

“嗳!这时候下雨,哪时有下,怎么这时候下雨呢?那,点两盏茶油灯来。

“看这罩着一层紫纱的暗花影子,沙湾万寿宫那一排豆火……右手边刘家吊脚楼居然还亮着一盏小红灯笼……”

这种毛毛雨最缠人,落在身上不见湿,只是心里酿得烦愁。这一落,怕又是好几天了……

星期三这天,居然晴了。送行的朋友陆续到来。轿夫和轿子靠墙挨着。行李箱子都安好了。

序子见到爸跟他的妈说话,讲归讲,听归听。各办各。

爸讲:

“妈,这盘我出远门了,你就要自己保重自己。眼前朱雀这日子不好过,我不走,迟早(身大)势要饿在一起。我出去做事情寄钱回来……”

“我晓得。那你自家都晓得了。”婆讲,“屋里有人来来回回、出出进进就好。”

“妈,那我就走了。”爸在地上磕了个头。婆坐着不动,看着爸爸,爸爸起身的时候哭了。

出到堂屋,院坝,好多老朋友都来告别。

爸爸一个一个多谢,讲客气话。

平时古椿书屋进出的狗蛋们,晓得今天的大事,不敢胡乱插嘴,也不晓得如何是好。这事情有多大?

序子、子厚、子光、子谦都不说话;子光想表达的只有一点:“这么多人来做哪样?真好走玩。”

爸转身拍拍妈的背胛:

“以后的日子要靠你了。你不要送出门。晓得?”

妈妈点头。牵着子光、子谦。

爸出大门,文庙巷右转文星街,经北门,出东门,走回龙阁凉水洞,“接官亭”老路。一路上序子牵着子厚夹在朋友们队伍中间。

大家完全料不到今天果然的好太阳。

太阳底下,对门河的田里、坡上、山上,天底下,全是金黄的油菜花,衬出左手边的河水蓝得更加鲜艳活泼。

“幼麟你看!这今天的景致简直和‘板骹’一样,都是‘阳骹’,都在贺喜你这次的‘丈夫出征胆气豪,手执青龙偃月刀’。简直威风得很!”欣安说。

“要是真这个样子,那就好!”幼麟说,“多谢你的好话。”

“在外头打天下,除开手艺高明之外,还有学行道德、风度优雅问题,幼麟是俱全的。”藉春说。

“这没有讲场(毋须说的意思)!我们镇箪人不出手便罢,一出手都全弄出点名堂!‘无湘不成军,无箪不成湘’,听到过吗?”韩山说。

“前些年,你代表‘老王’到长沙跟何健谈判那回,衔头是哪样?”一罕问。

“少将。”幼麟答。

“这盘呢?”一罕问。

“上尉参议。”幼麟说。

“哈哈!伸缩二可,小大由之!这回是真,那回是假,你总不能派个‘上尉’去跟何健谈判嘛!”

“政治这东西都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记得那盘回来,你还很阔了一阵。”欣安说。

“派我去当时也有个学问,让何云樵摸不到底;摸清楚了,原来是个弄音乐美术的,当不得真,算不得数。——阔不阔是老王照顾我,其实是明知我没有用,故意选我去的。”幼麟说。

“这回是二上长沙。何省长会不会再约你谈话,你猜。”藉春问。

“‘老王’就住在旁边,要谈直接谈可以了。”幼麟回答。

“听得豫讲你这盘出去,打算在上海方面弄出点道理,要是早十年八年有这个主意可能还要好;眼前也不算迟。你的学识、修养、技巧、为人,都会让人尊重。你看,吴俊卿、李瑞清、王一亭那一帮大名家都在上海,总有机会见得到。你在那边站稳了,我也会卖田卖地来上海受点熏陶。”藉春说。

“大写意,小写意,你晓得我是不懂的。我没有这个基础,你有。你去上海很快就会搞出成绩。你的文化底子可以大大发挥。我晓得你走不开,你的铺子、金窝银窝,顾了这头一定可惜了那头。你老兄晓得我的,我到上海不纯粹是为了艺术,为的奔食,养家活口,前提就告诉我做不成真艺术家。一个人有自卑心,怎做得好艺术?这就要靠‘碰’了。你讲得对,早走十年八年或者好些,当时的这个那个局面,我怎么走得开?现在去,也是去‘碰’,这点勇气我还是有的;真像老兄的预言我站稳了,第一个欢迎到上海的,当然就是老兄。”幼麟说。

一罕插了句嘴:

“上海你不是还有几个高师搞音乐的同学?”

“那远了!音乐这东西,一天不练差个十万八千里,我可以到那里认认真真地‘看’音乐,欣赏音乐。”幼麟说。

边走边论,眼前来到当年接爷爷的凉水洞,过桥那头远远的是石牌坊官道。

“好!到此为止,多谢远送。”幼麟一躬到地。

原来跟在后头的轿子赶忙追到前头等着。

幼麟蹲下身来抱抱子厚,又抱抱序子:

“这下子,你看,爸爸真走了。记到我讲过的话啊!”

大家目送幼麟的轿子走远。

得豫骑马追上过了牌坊的轿子,不下马交了十块光洋的手巾包给幼麟说:“长沙那边刚到,人地不熟,手上有点钱方便。有大事打电报,小事写信。我可能最近回安徽一二八师部。长沙那边安排好了,都是熟人,住下去再讲。”

说着调转马头飞快地走了。

一个星期多点,喜鹊大清早树上喳喳叫,中午邮政局送来爸爸长沙第一封信。

“……住长沙,沙河街,一二八师留守处。”

(未完待续)
Last edited by 阿堪 on 2013-03-21 19:00, edited 1 time in total.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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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8:55

二十三 (《收获》2012年第五期)

序子近来每天都想爸爸。

爸爸在家的时候,天天见,不觉得怎么样;爸爸走了,就觉得周围“少”得厉害;哪样都“少”,心里冷冷子。

爸爸又没死,还会回来,所以不是“悲伤”。

还有这么多人留在屋里,还有妈和婆,更不是“怕”。

也不是妹崽家想男人的那种“春情摇动”。

有点像大狗带着小狗。狗们都不会讲话,大狗前头走,小狗后头跟。大狗没有了,小狗不晓得怎么办?在路上跟惯了,在窝里也没有那点窝气了。不管怎么样,小狗会长成大狗的。就是这点意思。

序子和子厚天天上学。各人走各人的,不喜欢哪个跟哪个。这叫做“自由”。子厚最爱这种“自由”,序子背后跟着个弩弩,也觉得不怎么“自由”。两个人都是这样想,这样子就好了。

文星街,子厚有时候也在那里找他的同龄朋友。他是种温和脾气的人,本来玩得好好的,一下子又被人欺侮,子厚就觉得很不自由了,哭转来报送序子。街上的孩子晓得子厚“报人”来了,装得很“和平世界”的样子让序子看,序子走到那一堆人面前讲话:

“你们晓得子厚是老实人,他喜欢和你们走玩,你们又弄他,这就有好!来来回回多了,我就会一个一个找你们算账。一个一个!!!听到吗?”

那些人低着脸颊点脑壳,点完了,又招子厚进去一齐走玩。

文星街上,也有年纪和序子差不多的朋友。他们好像总是跟挑担子旋糖、掷骰子“推牌九”这类事情粘在一起,和序子口味不一样。有时候,街和街有仗打的时候,便会找序子商量,甚至请他亲身出马。大家都晓得序子是朱国福、石师傅、周师傅的徒弟,队伍前头一站,碰巧真会省了一场仗打。

事件爆发往往起源于文星街的伢崽家不懂得纵横之术。文星街地处朱雀县城之西北角。西上陡陡坡之西门,拐右北门街,只此两条通往城中闹市的路。(原来还有一条文庙街通往近道门口的迎薰路,封了改成幼稚园。)

陡陡坡上西门过陈家祠堂、天主堂、福音堂为止,右拐过北门城楼到迎薰路衙子口为止,住家伢崽并不多,划做文星街势力管辖还不算难;如果一只脚往西门街“刘三和”铺子再伸过一寸,如果另一只脚再往北门唐力臣屋、箭道子再伸过去一寸,那形势就不怎么好办了。

老西门街的伢崽和北门箭道子的伢崽人口都比较多,都强,都邪。

偏生文星街伢崽们要去得罪他们。唱“木脑壳戏”、耍猴戏、被窝戏……那边伢崽来看闹热就赶人家走,还自以为雄强快乐,一点也没考虑后果严重。

人家没有事,可以一辈子不来文星街;你不管有事没事一定天天要走西门和北门,住文星街的伢崽难免要常常挨人算账挨打。人家来文星街你不让,你过人家地盘人家怎么让你?

西门、箭道子、东门上的伢崽,因为身处闹市,都比较忙。文星街的伢崽除了想主意惹事,没有另外哪样事好忙的。看起来这跟以前帝国主义的日本很相像。本来是很文明、很可爱的地方,让一些人搞糟了。

有过几回双方派代表谈判,约定到小校场“霸腰”,有气在那里出!一个对一个,摔他个你死我活。非常之江湖文明,输赢立见,各自收兵。讲清楚以后道路畅通,不记恨仇。

(其实国与国之间解决纠纷也可以用比赛的方式论输赢。比如推选毛泽东比赛游泳,推选老布什高空跳伞,推选普京比赛摔跤,叶利钦比赛喝酒,丘吉尔比赛抽雪茄……这可以省掉死好多人……至于阿明吃人肉,斯大林之类杀戮异己,贝卢斯科尼女朋友多……这就没有哪样可比赛的了。)

序子把这类事情讲送曾宪文听,曾宪文说:

“你把我算到文星街去,不要讲打东门、西门,打全城都行。”

“‘打’总不是个好办法。‘冤冤相报’,几时有个完?所以这回我们上小校场‘霸腰’。”序子讲。

“‘霸腰’我也行。”曾宪文讲。

“最好连‘霸腰’都不搞。”序子讲。

“‘霸腰’都不搞,那你找我讲哪样?”

“我想,你简直算是我‘老庚’,我当然要报送你。”序子讲。

“啊!既然你把我当‘老庚’,我就认了。”

两个人弯了手拐子,“拿了”一把。

同事萧二(女蘘)星期天约妈到迎薰路屋里跟广东军队的婆娘太太打牌,等人来齐。

萧二(女蘘)看到妈的肚子:

“了LEIA(朱雀人的惊叹词)!怎么你又‘有’了?”

“有就有罢!这回算是‘满贯’了!”妈回答。

“看你一年又一年挺着大肚上学,好造孽!”二(女蘘)讲。

“幸好政府还有个‘产假’规矩,我托的就是这个福。”妈说。

喝了茶,二(女蘘)又讲:

“三哥家祖训不让子孙置田地,到了三哥这个音乐、美术家手上,怎么撑得下去?你还这么乐呵呵。屋里现在还有几口人?”

“我倒是从来有算过,那,妈,连肚子里这个,五个伢崽,春兰、凤珍两个丫头,几个了?”妈掰着手指头算,“哦!还有我自家,九个。”

“你看你看!”

“这还不算那些侄儿、外甥,老规矩是常来‘号脉’的。”妈说,“拦不住,舍不得的血脉……”

“那,那你们张家怎么办?坐吃山空?”二(女蘘)问。

“离‘空’怕还有一年半载,加上我还‘在职’。唉!有时候感觉有点慌,不慌的时候多。我这人你是晓得的。”妈说到这里,二缺二的人都到齐了,就开始打牌。

打到、打到,二(女蘘)又说话了:

“我看,你该想想撤减点吃饭人。”

“怎么撤?都是手指头、脚指头。从来都有想过,你有要讲了,讲了我心痛……”妈说。

“好好好!我是在帮你分烦;有烦就好!”二娥从来是个大气人,一下子和在牌里了。打完五圈牌吃饭,妈发现房角哈巴狗生了五只狗崽:

“哈!让我抱只回去吧!”

二(女蘘)讲:“断奶你抱就是。”妈订了只白花的。

妈从萧家吃完夜饭回来,数一数荷包里的铜元,居然赢了六百多文。

春兰报告,刚才后门染匠铺周少老板和城门洞对门王老板有事,讲明天吃完夜饭再来。

“这才怪咧!”妈想。

第二天一大清早,序子和子厚上学之前吃早点,吃的是两个糯米粑粑和一碗芹菜汤,吃完上学去了。

“慢点,我看看两个的手指甲。耶!耶!长得那么长都有会自家剪剪,还动手捏粑粑吃?伢渣(肮脏)死了!放学转来记到剪。我讲了好多年了,怎么一下忘记,一下记到?记到了!”妈和他们一起出门,然后各走各路。

子厚怪,一个人偏偏要走陡陡坡出老西门,过赤塘坪穿兴隆街上岩脑坡。序子和妈一齐走迎薰路,妈进女学堂,序子拐弯过教育局往前走几步,便扯着嗓子喊“曾宪文”。

宪文拖着烂书包像拖只死狗,到道门口,见莫老板的“猪血油搅条”(油搅条就是油条)担子还开着,便讲:

“我有曾吃早饭,搅两碗?”

序子讲吃过粑粑,饱了,不想吃“猪血油搅条”。

“那你拿一碗钱出来,我吃!”曾宪文讲。

“我爸走了以后,我跟子厚都没有上学钱了,所以才吃粑粑。你忍点!其实你屋里卖粉,你先‘豪’一碗才出门嘛!加点酱油辣子油,比老王还享福!”序子讲。

“哼!吃我屋里的粉,比杀人还要胆子!”

“那你的名字不该取做曾宪文,应该取做‘真胆小’。”序子讲。曾宪文笑得趴在地上:

“你个死卵脑壳真邪!怎么想出来的?有准告诉别人!报了,我就擂你!”

岩脑坡拐进文昌阁,那个做鸡蛋糕的“现星”摊子的鸡蛋糕刚出笼,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曾宪文停了脚步叹气。

现星老板就说:

“叹哪样气?搞两坨吃吓嘛!’''

“我有钱。”曾宪文讲。

现星指着序子:

“他有嘛!”

序子说:“我也有。”

现星讲:“我准你‘杀仗’(赊账)。”

序子讲:“我杀有起!”

曾宪文马上搞了两坨送进嘴巴,“杀得起!杀得起!记序子的账!”往前跑了。

序子急了,对现星说:“有是我吃你的,是他杀你的仗,你要记他的,他名叫曾宪文,道门口曾粉客的崽。”话讲到这里,追曾宪文去了。

在学堂里找到曾宪文。曾宪文笑眯眯对着他。

序子骂他:“你简直有要脸!”

“吃两坨鸡蛋糕算得哪样有要脸?”曾宪文讲。

“你记我的账!”序子气得很。

“你莫睬他就是!有人要你认账。”曾宪文皮厚。

“那你怎么办?”序子问。

“我呀!我绕几天石莲阁。”曾宪文说。

所谓绕石莲阁,就是不走岩脑坡这条路,绕洞庭坎上进石莲阁后门,下坡到兰泉旁门拐进学堂。

第二天,曾宪文一个人走的就是这条路,序子怕麻烦也只好走这条路。

序子帮曾宪文还这笔账的路都绝了。屋里柜子玻璃格里头妈仍然放着几叠铜元,不要说“偷”,就是“取”也不行!爸爸走之前托付了的,“老大要照拂全家”,婆,妈,弩弩都交给“我”了……

序子绕了几天石莲阁,想通了,大着胆子走岩脑坡,过现星鸡蛋糕摊子,现星只问他:

“跟你一起的那个粉客伢崽你见过吗?”

序子眼睛看着现星说:

“听到讲,这几天他满满死了。他在乡里忙咧!”

“怪有得……”现星说。

现星并没有向他要账,现星到底是个明白人。

序子开始懂得一个道理:

“正面对人。”

序子放学之后找到田应生、滕代浩、吴道美、王本立,告诉他们这回事。

田应生说:

“‘子日: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要、要、要想办法好好对付他。一齐打他一顿一定打不赢,也有用,要、要……”

序子烦他拐文:

“你有好再编东西,想点实在办法。”

田应生曰:

“耶?耶?这是《论语》‘述而篇’里头孔子自己讲的话。要大家用‘仁心’对待他。”

吴道美说:“那是对的。两个鸡蛋糕钱算哪样?二十文,我出罢!出是出,要他晓得,这种蚀面子的事以后不可!”

滕代浩说:

“你交他二十文,他又吃了……”

王本立讲:

“带他一齐到现星面前帮他还钱!”

序子约曾宪文一起到现星那里,曾宪文又不敢。序子讲莫怕,大家帮你还钱。曾宪文脸皮实在有点厚,就去了。他想到天天走石莲阁也不是办法。

当着大家,在现星摊子面前把钱还了,有让吴道美一个人出。

从这天起,曾宪文每天过现星鸡蛋糕面前上学,鼻子皱也不皱。

染坊的周姑爷和杂货铺来找妈,是问问院坝这块大地方想租来做练武的场子,租不租?一个月三块光洋。

妈马上提出个要求:让序子也参加。

“可以!”

这事情就定下来了。

第二天就有工人来搭架子,挂沙包,很像个画报上正式练武场的样子。

序子没想到自己家里开了个练武场,简直是有得了。

正式学员有王老板、周姑爷、油坊庞老板,王学轩居然也算一个,边街上的木匠莫顺,张序子,共六人。

听说来的师父名叫田瑞堂,是个瞎子。

怎么又是个瞎子?以前沈姑公那位剃头师傅“诸葛子”也是个瞎子。

这位田师父已经七十多岁了。以前当土匪头,还是孝子。五十多岁的时候碰到围剿,便背着八十老娘翻山越岭爬崖跳涧地逃跑。现在歇手在家,一个十几岁的儿子田礼和照拂他。

是什么门,什么派?眼前还不清楚,不过听说很厉害,什么都会。等着看吧!

工人刨平地,石暾子压实,再铺上一层细砂。

讲好哪一天早晨大家都来点蜡烛、烧香、烧纸、贡猪头拜师。那一天来了,妈叫子厚上学的时候带一封帮序子请假的假条给先生。

所有的徒弟都穿了整齐的长袍马褂等着,搬了张朝北的太师椅准备请田师父坐。

序子没想到牵引进来的田师父这么文雅清秀。让到太师椅上坐定。

田师父开言:

“这是镜民先生府上啊!听说遭过回禄之灾啊!眼前这场子有多大啊?”

大家回话:

“~亩多一点罢!”

“够了!足够了!让我趟一趟!请引我到西北角吧!”儿子田礼和牵了他走到角落隙。“好!放手,把竿竿送我,我自己走!”

他一步一步,用竹竿子探路,“嗯!沙包架安这里好,地面也踏实。”整整走完东西南北四角,自己回到太师椅上。光是这一走,序子就佩服得了不得。哪里像个瞎老头?

周姑爷恭敬地凑着田师父耳朵:

“是不是现在可以行礼了?”

“好!”田师父说。

南边点燃了香纸蜡烛,烧了挂小炮仗,田师父昂然走向南边摆供品的供桌那头,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起来,转身回到太师椅上坐定。一步不少,一步不多。序子心里怀疑,师父是不“各位请!”田师父说。

每个徒弟轮流上前磕了三个头。

然后列队一一介绍。

周姑爷上前:

“周介臣,我哪!我哪!”

田师父捏了捏他的手。

周姑爷又介绍:

“王侯亭。”

田师父又捏了捏手。

周姑爷介绍:

“庞有田!”

田师父捏了捏手。

周姑爷介绍:

“王学轩!”

田师父捏了捏手。

周姑爷介绍:

“莫顺!”

田师父捏了捏手。

周姑爷介绍最后一个:

“张序子,镜民先生的孙崽。”

田师父捏了捏手,又捏了几下说:

“这双手,宽,厚,将来是有德行的!”

那边是柏茂在静悄悄主事。撤了供桌,把猪耳朵、拱锤、舌子用油纸、黄草纸包了,细绳子绑好,留给田师父。其他的分做六包,各徒弟一人一包。

田师父交待:以后每天清早六点钟起练,八点钟停。下午四点钟练,六点钟停。晓得身大势都忙,所以我量时为序。还要麻烦张家主户和各位照应包涵。

柳惠轻轻关照两个丫头说:

“听见了!师父早晨六点来,你们要更加早点起来等门,烧开水泡茶。”

春兰是河南人,少林寺就出在她们那里,听到打拳还有不喜欢?凤珍新鲜,见一样,爱一样,都是没见过的事情。

果然第二天大清早,天没亮,师父徒弟都一齐来了。两个丫头烧好开水,早就等在那里。

撤掉太师椅,换上几张长板凳。师父坐定,喝茶,不吐痰,不咳嗽。徒弟坐两旁,也喝茶,想咳嗽吐痰都不敢,恭敬地听师父宣讲开场:

“这场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从今天开始,练到哪年哪月,这是各人的缘分,不能整齐,不可勉强。

“我这个人在朱雀,人没见到,故事先行,想必有要我自家介绍了。也有不清楚的,我讲大家不清楚的。

“我出身没有庙门,跟过的师父也多,五祖、形意、少林都得到教益,顺到几个路数长大,过日子,求活路。今天也只能靠这几路本事功夫转教于你们。

“我不是耍把式的。口诀名堂稀少。以后根据六个人的根基,教不一样的习练。

“眼前是六个人都要练习的功夫。

“第一就是‘坐桩’。

“第二是‘吐纳行气’。‘眼神’。

“没有这个根本,谈不上拳脚。

“光是坐桩、吐纳行气、眼神不行,还要筋骨劲头。再好的身手,进退无靠,就做不了强人武行。

“有年我在汉口看打擂台。也讲有上是打擂台。一个洋人上台,一身的肌肉,连颈根后头都长;背胛上的肉厚得人以为他是个驼子。手膀子、大腿、小腿一股股子肉像一个个鹅蛋蹦出来,还真是有点吓人。他站在台上用胸脯习了个架势,所有的肌肉都硬起来,一块块长在身上像城墙砖。又立定双手平举再弯起一个架势,笑眯眯地让人注意这拳头不好惹。我等着看哪个对手上台,等了好久都不见上。跟到上台的一个又一个,都是长成一样板式的外国洋人,都有一身筋肉,做着一样的姿势,站成一排,转来转去让人照相。我以为照完相各人要轮流开打一盘,原来完了。就是这个样子,亮自家身上长的肉让人家看,不打擂台的。

“打擂台的是另一帮本地人,瘦卡卡子,算是有一点筋骨肌肉的,和前头外国洋人比起来,心里头都不太好意思。这才算是开始打擂台了。

“二十对人马上场,看不出清楚的输赢,功夫都差不多。大会就糊里糊涂散了。

“心想,那帮外国洋人要是跟本地脚色较一盘会怎么样?我想本地角色眼睛要亮,手脚要快,不要近身,找空档闪他,踢他,擂他,摔他,蹩他。千万小心有要让他抱住缠住,或是一拳打来。两三百斤的拳头,脑壳、身子挨不住。避开那些难处,讲有定会赢一两盘。

“要晓得万一他也有手脚,有眼神,那就难谭了。

“所以讲,体质好不光是练,还要吃得好。听人讲他们顿顿牛肉、牛奶、鸡蛋和新鲜生菜,这都是养人的东西。

“我们吃的是苕、稀饭,不管你练得如何得法,你的力气、你的劲头也只能停在那个等级上,再上也上得有限。

“义和团挡不住子弹,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田师父教法认真,序子觉得累。幸好时间恰好和着上学、放学时间,日子一长,习惯了,反而精神起来,剩下的就像田师父讲的结果:“瘦。”

怎么能不瘦?吃得不好,睡得少,加上练功,再加上上学。序子醉倒在练功上,眼看着自己的长进。

田师父教序子拿手杆粗的一段新树枝,削成一根“弹条”绑在走廊粗柱子上,练膀力、臂力、腕力和掌力。

也练剑,练单刀,练棍。

序子有一根独生独长的花椒树齐眉棍。花椒木身上有刺,序子用小刀子修平了反而显出花纹,四舅见了喜欢,带去请“铁炉场”铜匠包了齐眉棍的两头,算是对序子的喜欢和赞助。(四舅这个人就是对序子一个人好,对序子其他弩弩都不好。)

棍子重,提起来非常精神。

棍法特别的细致严格和讲究,讲究就是雅致,把人品都提起来了。

田师父提着另一根棍背着序子,要序子照他的后脑壳劈下。序子不敢。

“劈呀!劈呀!我要让你劈到了,还算是教棍的吗?劈呀!”

序子忽然一棍,田师父转身把棍打掉了。

“那!你以为师父瞎了眼睛就该挨这一棍子了?我有耳朵呀!我听得到棍风呀!你怕哪样呢?去,把你的齐眉棍捡起来!转过身去,我来打你!……”

这一段时间,序子对于棍法特别有心得,田师父所教的每一套棍路,如“隐问”,如“卷云”,如“玉堂引”,都舞得出风来,让田师父听得高兴。

“棍指哪里,不要晃。晃,是膀子、腕子、手掌没有把握,没有分寸;心里没有数。这跟出拳完全一样。亮出的是蠢拳,对手一下就托住了,解掉了。底下就轮到你挨拳、挨棒。

“总总(永远)要记到,拳路就是棋路。先想好全局,动手之后起码再多想三步。”

“不可先打别个一拳,再等别个打你一拳;像铁匠打铁,一个正锤,一个填锤。要凭自己主意一直快打下去。”

“学拳都在打人和防人,不是起舞作乐。不用脑子,讨饭都有人打发……”

周姑父问:

“师父,假如碰到个要动手的人——”

“生,还是熟?”田师父问,“好多人?”

“一个。”周姑爷说,“熟人。”

“粗?细?练过?有练过?”

“粗,练过。”周姑爷答。

“你估计,眼前对付得了?”田师父问。

“看样子不行!”周姑爷答。

“对付不了?对付不了你还站着?跑啊!”田师父叫,大家都笑起来。

“没有哪样好笑,这问得很正经。一种是惩恶,一种是抗恶,都要估量自己的能力。个人打斗不是无缘无故的。事先要动脑筋,上三路还是下三路?慢动作还是三两下解决……好多问题都来到眼前……总而言之,眼前把功夫练好。”田师父讲。

有时候序子完全不信田师父是个瞎子,他有办法不单看到你的动作,还能看到你的想法;有时候明眼人都办不到。他让王老板和木匠莫顺前后扑他,叫声“起”!他一个旋身,两个蠢蛋撞在一起。

他责备了一句:“唉!这么有用脑筋!”

喝茶休息的时候,有人想问师父以前的经历。

“不讲的!”田师父说,“江湖有三种把式:红把式,花把式,黑把式。在山上混的叫红把式;在水陆码头混的叫黑把式;在社会上混的叫花把式。我算是红把式。红把式有传宗接代,变化无常,好合好散,洗手快当。所以无‘古’好讲。不讲的!”

“又讲,你们行侠仗义!”人问。

“有这事,杀人放火抢东西还侠义?有要信!”田师父说。

田师父要他儿子田礼和跟序子练霸腰(摔跤)。

霸腰的初步叫“揉腰”。两个人双手架在对方肩膀上转来转去,体会一种暗劲,一种脚法。

师父讲:“这种“揉”,有要用脑壳想,要用肩膀、双手想,脑壳想就慢了。就好像拉胡琴,让手指头自己指挥,脑壳指挥来不及。——我吃旱烟,我自家点火,眼睛看不见,一个瞎子,怎么点?手自己估得到地方,它点得恰到好处。脑壳怎么指挥?

“学拳,人都以为底子打得越厚越好,厚到一辈子都在打底子,结果是只能做个拳脚师父。真正打起硬仗来,又显得处处有顺手,还怪对手出招不按规矩,输都有晓得输在哪块所在。”

田师父讲话多人能领会,少数人听不懂也不要紧,心里尊重就好。

星期天大家按规矩不来练拳。

柳惠让春兰到女学堂去叫她妈。

“你叫俺妈来干啥?”春兰问,“叫不叫俺妹?”

柳惠说:“要来就一齐来!”

等一下,萧二(女蘘)带了个生分老娘子和一个年青人进了门。

二婊说:“这是柳校长,这是秦长禄和他姨妈。”

叙了礼都坐好了。

“长禄这个姨妈是你得胜营屋右手坎子底下滕家的女,你当然想有起来。长禄小时爹妈死完了跟的就是她。她把长禄带大的……”

那姨妈听二(女蘘)讲一句就“嗯”一下。

“长禄现在一个人住在老师长公馆路边一间屋里,就在常平仓斜对面。”二婊又讲。

“好大?”柳惠问。

“二十吧!”二(女蘘)答。

“二十一。”老娘子补充,“他是腊月廿三生的。属牛。”

春兰妈进来了。

“你也请坐罢!”柳惠说,“这是昨天我跟你讲的那个年青人秦长禄;她就是长禄的身4、姨。”

春兰妈欠身行了个礼。

“你看怎么样?”二(女蘘)问。

春兰妈看看秦长禄,又看看春兰——

“他,他是干啥的?”

“挑担子卖米豆腐、卖面的。”二(女蘘)说。

“他一家几口人?”春兰妈问。

“单丁,一口,从小就是这个身小姨妈盘大的。”二婊说明。

“年岁?”春兰妈问。

“二十一。属牛。”二娥回答。

“属牛,属牛,那俺春兰属狗,他大俺闺女三岁。行,我看行!”

春兰牵子光站在旁边看热闹,发现讲的有点像自己的事:

“娘,你干啥你?”

“给你讲亲。”春兰妈一脸是笑。

“啥亲?操!你问都不问俺一声?俺过得好好的,切!切!切!讲亲来嚇!要嫁你嫁!俺可不嫁,嚇!嫁人来嘿!”讲完,牵着子光出后头衙子上北门去了。

二(女蘘)和柳惠二人拍肩大笑,笑完转身问秦长禄:

“这妹崽你怕吗?”

秦长禄后退了两步,很想笑两下……

春兰妈还是喜欢:

“长大不嫁还行?甭管她,哪依得她?我看行就行,就这么定了!”

晚上,春兰抱着柳惠膝头大哭:

“姨啊姨,俺愿跟你一辈子的!你咋的不要俺了……”

柳惠陪着她一道哭。序子、子厚和子光也哭。

世界上的大道理、小道理这时候都没有用

长禄那屋在上老王屋左手边。坡上的坎子也真是天晓得,石头路不到五尺宽,高高低低。

长禄他屋对面是岩坎,坎有五六尺高,底下倒是块大坪坝,前头是“常平仓”,右手过去一点就是李承恩家和福音堂背后以前文章提到来过仙鹤的池塘。要不是亲眼看见,真不信那池塘来过仙鹤。

春兰真的嫁送长禄了。妈给春兰做了两套衣服和枕头、被窝、卧单。长禄单身一人请不起大客,夜饭前煮了两大锅子糯米粑粑、“乌青白”菜汤,五六桌人,哪个来就扛一碗走,坐到桌子那头去吃。

序子、子厚、子光都去了。春兰帮着长禄照顾厨房,洗碗,洗调羹。子光挨着她,还是走哪跟哪。

春兰妈带着两个妹崽帮忙端碗收碗,收调羹筷子。

序子和子厚坐在席上慢慢拿调羹舀汤喝,拿筷子夹海青白和粑粑吃,俨然像个“坐席’,的舅老倌。

月亮星光底下,吃饱的人袖子抹嘴,说两句吉庆话走了。

人走完了。春兰背稳睡着的子光,序子、子厚跟在后头下陡陡坡回文庙巷屋里,安排好子光睡上床,妈送她走出文庙巷口,抱住她的肩膀轻轻地说:“祝你两口子白头到老啊!”

妈看着这个黑黑的新娘影子越走越远,想着她正在上陡陡坡回自己的新家。

子光坐在门口吼了三天,还放口气要上西门坳找春兰。子厚就笑他不会。他不认得路。讲得对,要认得路他早走了。

妈还关照春兰莫来,来了子光缠上就走不开。春兰不来,果然子光这毛病自己就医好了。其实不然。

世界上好多事情,好多毛病都是自己医好的。药方子就是不理不睬!你一睬,他一翘,反而变成绝症。其实也不然。这都是世俗之见。

在古椿书屋,子光是最最特别的一个人。他跟屋里哪个都不像。你说他是个小老粗,他最会独立思考。你说他蛮,他爱得最准确。春兰懂得他。用粗糙的爱去亲近他,养育他。他欣赏这种硬邦邦的爱。这种爱养分最大,是春兰老远老远从黄河苦难中带来的。

上天菩萨给予幼小者多种天赋,又教他们如何使用这些赐予。“哭”是一种,可以唤回遥远父母的关爱。“不哭”是一种,以免招引闻声而来敌人的杀戮。“判断”是一种,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时候,他就沉默。

妈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子光正坐在大门的门槛上。

“光光,你猜我帮你带回来哪样?”

子光看见妈手上捧了个花花的活东西:

“鸡!”

“哈!你看!”手上放下一只小哈巴狗。

“是哪个送我的?”子光问。

“萧二婊送你的。”妈说。

“做哪样要送我?做哪样要送我?”子光捧起小哈巴狗。

“讲你乖。”妈说,“你慢慢走,小心跸跤

“我最小心了!婆!婆!你出来看,我抱个哪样回来了!婆,婆,你快出来看!”

凤珍带子谦出来,子谦怕。

子光大清早抱哈巴狗崽坐在堂屋门槛上看大家练功夫,一动不动。练功夫的满满和哥哥们不信是子光。

有个满满问:

“光光!这狗崽你几时生的?”

子光笑了:

“老子不会生狗崽!”

厉辣王居然会笑。

“你有奶奶喂吗?狗崽饿了呷哪样?”

“但长大了,呷稀饭了!”子光说。

“哦!哦!明白了。原先我以为你喂但奶奶咧!”满满讲,“幸好你报送我。”

子厚和序子吃早饭,叫子光也不理。

凤珍过去摸摸他脑门,看看发不发烧。

吃完饭,两个人背书包过门槛,门槛其实很宽,还是怕惹了他。好不容易有只哈巴狗让他安静下来。

出了大门,子厚对序子说:

“好笑!”

序子:

“一只哈巴狗,降了个‘厌乌客’。”(“厌乌客”其实“乌”应写成“恶”,读“乌”;字面上写“恶”字又觉得拐了意思。在湘西,“厌乌客”接近“淘气精”,没有贬意。)

“这怕是个科学问题。”子厚说。

“你听哪个讲的?”序子问。

“你讲的。”子厚说。

永丰桥碰到田应生。

“你怎么绕这条路?”序子问。

“看杜水水妈跟杜水水婆娘吵场合。”田应生说。

“吵场合天天有,有哪样好看?”序子说。

“这一老一少吵起场合来,走二十里都值得。那、那——天摇地动。看闹热的起码一百。哎呀!那脑壳之聪明,你来我往,刀枪剑戟,比听一次孔夫子演讲要深刻得多,像两个齐晏子对仗。那,那!我们赶紧往回走罢!还来得及,现在正热火朝天……”田应生很激烈。

“算了,算了,人家吵场合还等你?快打钟了,上课了!”

走在岩脑坡路上,田应生尖起嗓子学杜水水婆娘:

“你呀!你呀!有看你老,一天打扮得水翻水天,游四门。天晓得你的崽是你和哪个生的?——(大家就拍巴掌叫好。)杜水水忍有住了,要去铲婆娘两耳巴子,反过来挨他婆娘两脚,拢不了身。——他婆娘又讲,你男人(其实是她公公)怎么死的?你自家讲送公众听听,敢吗?啊?来呀!讲呀!——(大家叫好!)老娘子马上把话接过来。你有要急!有要急!——(田应生又沙着嗓子学老娘子。)哈!好呀!你以为我是潘金莲哪?你以为是我谋死亲夫呀?你呀你好大个胆子!我男人就是‘扒’你这桶‘灰’扒死的。你看你阴盛,我男人阳衰,——(大家叫好!)我晓得我的死男人、水水的爹不是东西。你红光满面桃花色,你狗娘发骚通街走。你以为我有晓得你妈是个哪样东西呀!辰(奚谷)吊脚楼上,比堂板婆娘还臭的半掩门暗娼;你妈是大着肚子嫁送你那个‘屁眼客’爹的。——(大家叫好!)

“这时候正街上剃头师傅‘亲爱’的‘大大’(哥哥)过路。他是个杀牛的。听到这些难进耳朵的话,顺手到东门河提了两桶水,给她们两婆娘脑门顶上一个来了一桶清醒清醒:‘青天在上,日你妈!’骂着走了。

“大家看到两婆娘湿淋淋的,以为红铁淬火该凉下来了,没想到老娘子精神反而更足起来,接到前面的话尾——你!你!你有有胆子把你那块骚屁股翘起来让大家看看,左半边哪个帮你刺的梅花朵?

“我们朱雀婆娘的口才硬是没有讲场。出口快,准,狠毒!非钟山水之灵秀,出不了这种人才。”

“我猛然想到上学,可惜可惜,几辈子修来的耳福。”

“你喜欢全城人个个都骂得这么丑?”序子问。

“你自己想嘛!要是你妈,抵挡得住吗?”田应生还在得意,“这是本事。要能骂,还要经得起骂;像你练拳一样,经得起打,又打得倒人。"

序子低了脑壳往前走。

“序子,你做哪样?”田应生问。

“你忘记你妈先前那副样子了?你以为杜水水一屋人日子好过吗?”序子不太高兴。

“惯了就好!”田应生说,“神仙也救有了。”

“你妈恶脾气又有是神仙救的。”序子说。

“哈哈!对!对!这死婆娘是曾宪文屋里的水泡醒的!外国叫做‘接受革命的洗礼’。”

序子觉得田应生书读多了,脑壳有点酲酲家。他时常要讲一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事弄得大家糊里糊涂。比方长沙新来的一个梳个分头上“党义”课的霍敬言先生,田应生就对他发生特别兴趣。他觉得霍敬言先生他自己对于“党义”也不是特别明白,只顾照着书上念。“党义”讲出来是要大家信的,懂不懂不要紧,只要信就行,他就想自己也有机会见到孙中山和黄兴字克强,何况他们早就死翘翘的人,我信了他,他也不晓得。

霍先生长得白生生的脸,不善也不恶,讲“党义”过日子是一点趣味也没有的。世界上就有这样子的人,一辈子把没有趣味的事当做很有趣味的事情来做。他心里一定早就明白大家是不懂也不信的。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

每星期一纪念周校长都已经念过一遍又一遍,上课还要讲这些名堂,“水煮水算不得汤”。

所以田应生做笔记的时候,把“党义”写成“裆义”。他讨厌的是这种没有新意的重复。

霍先生看了田应生的笔记大笑:

“田应生,田应生,你么子搞得来?这是裤裆的裆,国民党的党是咯子写法的Ⅱ沙!”霍先生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国民党、裤裆两行字,要田应生站起来念:“国民党,裤裆;裤裆,国民党。”分清其间之区别。

田应生装出恍然大悟、得益很多的神气。

大礼堂左手边有间两进的黑房间,霍先生两口子就住在里头。霍先生要几个熟学生称他婆娘做“黄女士”,莫叫“先生娘”。长沙城是大地方,新名堂多。有时候学生帮“黄女士”到井边提几桶水倒在她门口水缸里。都是自愿的。做哪样这么自愿?大家对“黄女士”过日子很好奇,想探个究竟。

“黄女士”每天清早要在脸上画好多东西。脸颊上、眉毛上、眼窝上、鼻梁上、嘴巴上,搞得一塌糊涂。头发上还夹好多铁夹子。

学生要是遇到这张刚画好的脸,走路的步子就会慌乱。

“我跟她无冤无仇!”曾宪文说,“还是赶急走好!”

有天大清早,吴道美、滕代浩值日扫大礼堂前的石头坎子,忽然,“黄女士”叫滕代浩。吴道美拔腿就跑。

“你那个么子伢崽?你过来一下唦!”

“你叫我?”

“是渺!是渺!过来呀!怕么子的来?”

“黄女士”叫滕代浩帮她拿镜子,她要画脸。

滕代浩背着窗子端正一尺多长、七八寸宽的木架玻璃镜,闭紧嘴巴。

“咯个房没有光线,梳头化妆都看不见人,这要劳神你小朋友帮忙来,往前一点,右一点,再右一点……”

手板拍得巴巴响,在脸上薄薄擦一层油,脸上再刷一层白石灰粉,又拿蓝灰的油膏往眼窝、鼻梁上抹,又拿手指头在一盒铁格格里头勾一点红颜料在手板上揉,揉完就拍在左右两边脸上,对镜子看了又看,龇牙笑半下。另外取出一节短棍棍,旋了几旋,露出一节猴子红鸡公尖尖在上下嘴唇反复摩擦,紧闭嘴皮,又张开,又闭,让嘴巴上的红颜料匀称起来,翘了一下嘴,告诉人家,嘴在这里,这是我“黄女士”的红嘴巴!

有人叫滕代浩,滕代浩就喊:“有空,有空!黄女士在画脸,我帮她端镜子,忙,忙完再讲!”

黄女士就笑,“嘻,嘻,嘻,么子画脸眵?是化妆!你这个伢崽真是笑死了人呢!”

滕代浩不明白,好好的一张脸,自家糟踏成这副样子?滕代浩看奇事最是兴奋,所以不怕;他只是肉麻,他希望菩萨保佑,“黄女士”一个人在屋做做算了,千万莫让全城人晓得;要不然婆娘家都学她样子,看朱雀城哪个还敢讨嫁娘?

脸这块地方最是容不下怪东西。流鼻泥、有眼屎,洗都来不及,你还敢在脸上天天玩名堂?你那副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这种玩法。霍先生夜间上床对着这张脸,第二天怎么还剩得下胆子上“党义”课?

不过滕代浩见多识广:人和人不一样,胆和胆也不一样;有的人怕呷辣子,有的怕呷苦瓜。

讲一个“古”:

两个人在山里头走,遇到条蛇。一人吓得蹦到另一人身上大叫:“蛇!蛇!”另一个说:“蛇有哪样好怕?又不是青蛙!”

好笑,好笑!

还有一个“古”:

一家老爷屋里半夜抓了个小偷。问他偷了哪样东西?死都不招。不招?那就想个凶火手段让他招。老爷说,把他关到我大太太屋里过一夜,看他还敢不敢不招!第二天放出来笑眯眯,还是不招。另一人想出个主意,搞一碗红辣椒油让他吃。他吃得津津有味,更是不招。原来他是湖南人。一个小孩子出了个主意,要他呷肥肉。小偷听说要呷肥肉,赶紧招了。

呵!呵!呵!

里柯克一个短小说:

大流氓在赌场赌钱,输了,顺手在桌面一薅,把所有下注的钞票、银元都放进荷包,没人敢哼一口气。出门回家,婆娘背着手等在楼梯口,“干吗这么晚回来?”流氓回答得慢了,婆娘当头一棒……(大意如此)

契诃夫年轻时候写过一个短篇:

一条小街门对门住着两个怕老婆的人。吃晚饭的时候总是被赶出门外坐在台阶上。面对面,开始谈了些天气好不好的话,如此天天见面就成为好朋友……

“怕”这个东西,在全世界可能是个很要紧的问题。清朝时候跟法国人打仗,打赢了。因为害怕,赔了一大笔钱。

小孩子打架,打赢的小孩自己吓得哭起来。

怪!要多怪有多怪!

暴君无恶不作。他也怕 ,怕历史。

妈妈又生了个弟弟。

这是件大事情,跟着来的更是件大而又大的事情。接到教育局的通知,她女校校长的职务,由她的好朋友、原来的教务主任印远桂接任。

印远桂心里有好想,怕柳惠以为是她“谋”下来的。她和她多少年那么重的情谊,怎么办?柳惠又在坐月子,便去看柳惠。

柳惠卧在床上:

“我晓得了。你也有要有好过。万一不是你而是派了另外生分角色,那我就难放心了。两件事,第一是看在我面上,把那三个河南母女安顿好,第二是柏茂管的这一摊子家当让他好好子移交妥帖。”

印远桂讲:

“柏茂,不用他用哪个?我还要用。那三娘崽照老样子,这你安心。——那个周绍南不是东西(新来的县长),他讲你共产党办学底子未褪,又讲你几年来当校长,一半时间生伢崽,休产假。我讲人哪里能有生伢崽?产假是民国定的,保障妇女权利。”

“唉!你管他!”柳惠讲,“都已经下文了,东流到海不复还。仔细想想,我真的是做久了。我从来就有想过会下来,荒唐!该想的有想到;皇帝老爷也有换代改朝的嘛!”

“以后的日子会紧了?”印远桂问。

“唔!现在都紧了还讲以后?你当然信我顶得住的!嘿!来就来吧!晚来不如早来。”

“有哪样要紧事,叫人喊我一声。”印远桂走了。

印远桂走了之后,柳惠靠在床头东想西想。她一辈子碰见过好多急事。这事急是急,还不算太急。斜眼瞟一下睡得正熟的“满崽”,“唉”一声笑了。摇了摇头,想起党章里最后第四段:“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难得的长假,该写个信给长沙,该往得胜营妈那边报个信,想到这里,序子提了两只鸡娘进来:

“四舅叫我提来的。”

柳惠想,这盘有料到还有鸡吃。

凤珍放下照顾老四子光和子谦,专门理会坐月子的专门事了。早、午、晚拿着个铜瓢,里头放了黑醋,再有烧红两砣铁炮子,满屋跑,醋气喧天。这种消毒杀菌办法针隙隙都钻得进。

眼看着凤珍也长大了。她明白要做好多事,不用人管了。

小崽崽取名字作“子福”。她不太明白小崽崽生下来做哪样要缠手缠脚?要是大人这么绑,经得住吗?

过几天这家送鸡蛋,那家送鸡蛋,满桌子都是篮子装着的大鸡蛋,高头还贴着红纸。生伢崽要吃糖醋鸡蛋,一碗一碗地吃,吃得打噎还吃。所有的伢崽都跟着吃,好像生这个伢崽他们都有功劳。

也想,要是煮成茶叶蛋就更好。偏生不煮。

厨房就由婆管,颠起那对身小身小脚出出进进。还要付水客、柴客的钱,收粪客的钱。婆招呼的孙子多了,十几年来根本不当一回事。她有时喊住上学的孙崽:

“在学堂要屙屎转来屙,人少了,屋里茅室坑空荡荡子,粪客都有肯来了!”

婆有时骂嫌茅室粪稀的粪客:“哼!你这个人势利,嫌贫爱富,忘记了几年前你吃了我们茅室好多油水!”

子光算是“大大”了。和子谦比起来,加上又来了个子福,自己就显得“隆重”好多。凤珍忙的时候,子谦就跟在子光后头,走哪里跟哪里。他不烦,也出不了什么玩的主意,就一直抱住这只哈巴狗,坐在门槛上的时候,子谦伸手摸狗也让他摸。哈巴放在地上走的时候,两个人一齐喜欢。

哈巴是个扁鼻子,圆眼睛,一身长毛,两只大耳朵,一蓬尾巴,叫起来像小蛤蟆嗓子。跑得快,两兄弟追不上,有时候打转身,两兄弟差点踩着。

过了几天,子光走哪里哈巴就跟哪里。

哈巴没有人给它起名字,哈巴就是它的名字。

再过一些时候,哈巴不用子光帮忙自己就会上床。有一天清早,子光醒了,子光下巴底下有只老鼠子,哈巴坐在面前摇尾巴,像是对他讲:“看!我抓了只老鼠子!”

大家佩服得了不得。

从此,夜间楼上楼下都不关房门,让哈巴满屋跑。

子光有天就对哈巴讲:

“以后你抓到老鼠子不要放到我枕头上,我晓得你乖;我是人,不是猫儿,我不吃老鼠子。要吃你吃。”

‘哈巴也不吃老鼠子。每天子光一醒就要看看枕头边有没有老鼠子。有时候闻到老鼠子骚才醒过来,起床赶紧拿火钳夹到垃圾桶那边去。

子厚一直想套出点子光驯狗抓老鼠子的秘诀口风,觉得子光小小年纪,居然装作哪样都有懂的阴肚子样子,转过来问子谦。他的确有懂,是诚实的。

序子对这件事看得很认真,便去告诉那帮朋友。

“这完全可以写篇东西送到长沙报纸馆去……”吴道美讲,“简直是只神物!”

田应生说:“狗这种动物,历史上自古就有不少记载,比方《黄耳传书》,陶侃在外头做穷官,想念家庭,就写封信装在筒筒里挂在狗颈根上,要它传信回去。几百里路来回,算是做到了。信都能带,抓只把老鼠子是算不得哪样大事情的。”

“哎呀!我们乡下山里的狗,屋里又有喂,自家白天夜间山上四处窜,见哪样吃哪样。这是遗传的习惯。城里人少见多怪,其实很普通!'',曾宪文讲。

王本立讲:

“狗还有忠义之气……还会认路回家。”

没有人理他。

幸好每天打拳的人来两回,院坝还不那么冷休休的。古椿书屋周围是高墙,城里的闹热都隔到外头去了。往时屋里人多的时候还显不出哪样,人少了一点点声音都闻得到响,哪怕是老鼠子的脚步……

屋里这只哈巴你也不要看它,门外稍微响动,它都会激烈地叫起来。婆就讲它:

“哈巴!哈巴!你是有白呷饭的人,小小年纪那么有用!”

哈巴就摇尾巴,表示听得懂婆讲的话。

子光可惜没有尾巴,要不然见狗懂人话,他也会摇起尾巴来。因为哈巴是他的。子谦还谈不上这个那个,他每天跟在子光后头,做一只不会摇的尾巴。

这一会,哈巴大叫起来。

一个人慢吞吞推开旁门走进院坝。

他肩膀、颈根上绕着一条活蛇捏在手上,斜挂着一个大布口袋里头在动,显得里头还有不少名堂。

嘴巴唱着:

“龙来,龙来,四季发财……”

婆这个(身小)(身小)脚赶紧冲出来:

“快走!快走!我们屋里‘有喜’,快走!快走!”(“有喜”就是屋里有人生伢崽!)

那人听了,好像觉得对自己不吉利,赶忙夺门走了。

大凡干这类行当的,都是本地人,本地人都特别懂“吓数”(规矩)。

哈巴见到蛇,也可能嗅到特别腥气,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子光和子谦“怕”得还没有醒转来,弄蛇的走都走了,子谦才吓得大哭一场。

朱雀城有一种叫做“钓水碗”的,脑门皮上穿了条麻线,那一头吊着一口碗,里头放半碗水,上头再加层茶油,放两根灯草。到人家院坝,弯着腰杆,把燃灯的水碗晃起来,念着咒语。

人见了怕,就赶紧送钱让他走。

还有一种叫做“泥神道”。只穿一条三角短裤,手捧大罐子溏泥巴。本来预先已经弄得满头、满脸、满身泥巴了,进了院坝还要不停地抓泥巴往身上抹:

“泥神道,泥神道,满身泥巴你莫笑;泥神道,泥神道,大宋宣和赏我大蟒袍;泥神道,泥神道,偷得蟠桃闪了腰;泥神道……”

一边唱,一边笑,不伤自己也不损别人;子光最是欣赏,认为自己做起来可能比他还要好。

最难是那个弄蛇的,可惜(身大)、(身大)大这时候在学堂转有来。

朱雀城的弄蛇专家最是众伙(多)。我有个几十年后才晓得的“古”,朋友们都急着要我写出来。他们说,这个“古”早晚讲不讲都是一样的,不如顺一口气现在写出来好。我答道,好,好,好,现在写就现在写——

有一个讨饭的,因为出身“好”,解放后在朱雀当了科长。(“出身好”,我原来以为家里富裕有匡的意思;后来才晓得阶级观点分析是越穷越“好”。)

这位科长因为过去讨过饭,最是懂得翻身的原理,做起事来特别动感情,认真勤快得很。

那时候的干部亲自下乡上山办事处理问题都是靠脚走的。

走在路上觉得无聊,他就会问同伴,想不想看蛇?

“怎么看?”同伴问。

“我叫它来让你看。”他说完就把手指头放在嘴巴上做一种“叽、叽”的声音。

于是草丛里就钻出十来条大大小小、长短不同的蛇。

“你选一条。”他说,“莫怕!”

“选它做哪样?”

“让它在前面领路。”

其他的蛇听他的口令都回去了,只留选中的那条在前头领路。

半路上口于要喝水,找了路边人家进屋,他脱下斗篷把蛇盖好。

朱雀山里人家到热天,家里都做了“糯米甜酒”,见来客人,便从后院井里打来缸凉水,让客人舀一勺“糯米甜酒”在碗里掺着凉水喝。

喝完说一声多谢起身。吹口哨发令,蛇仍然在前带路,毫无倦容。

朱雀当时的干部都晓得这个人和他这手本领。

朱雀人有个见怪不怪的习惯,既然有了,怎能不信?

这位老兄喜欢“乱搞男女关系”,而且是累教不改,所以受到批评和处分。十几年后弄去管“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又搞;最后降职去管水库,那里只有水,没有什么好搞的了。

我一直想认识这个人,朋友都说容易,哪天有空开车子去见他就是。

又过了一年,听说他死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前六七年,朱雀沙湾万寿宫修缮,我照料一些设计工作。在万寿宫门外河岸边,一位老人要求我照拂、照拂宫背后岩洞里五六寸口径的两只大蛇夫妇,说它们多少年来在那里过日子的,又不扰人,只半夜上山顶去吃蝙蝠。

我就跟建筑师杨先生打招呼,讲有这么一件事,请他慎重地关照一下具体施工的工人。

没想到工人里头有个出馊主意的人,居然点燃辣椒干,扇扇子要把这一对蛇夫妇熏出来拿到市场卖钱。

蛇没熏出来,这位工人下半身忽然肿胀送去医院抢救,花了两三万块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当然也吓得半死。大家看了这件事,都有点怕。

又过些日子,杨先生就叫工人去好好打扮一下蛇洞口,用些好水泥去抹平凹凸不平的地方,事先还烧了纸钱香火,向蛇夫妇打招呼,切莫错怪。

旁边站了个看热闹的工人嘲笑修洞口的工人,嘻嘻哈哈的话没有讲完,发现自己的下半身也逐渐肿了起来;马上赶去医院,住掉好几千、上万块钱。转万寿宫,赶紧向蛇洞烧纸道歉。

杨先生健在,周围听到的、见到的人还在,包括写书的我,都晓得有个这回事。

我小时候在考棚门口小操场走玩,看到一个讨饭的对着田留守家高墙底下的那个通水洞“嘘!嘘”地叫,一条酒杯粗粉红蛇听到叫声便爬出来让他抓走了。一般人都以为是“抓”,其实是自动的“来”。

蛇这种东西在朱雀,跟人的关系很特别。它不像广东地方,光是捉,光是取蛇胆,吃蛇肉,泡药酒,制蛇药……中国古时候讲到蛇,玛雅人讲到蛇,台湾高山族人讲到蛇,对蛇的态度,跟朱雀人比较接近。

前二十年,我们一家回湘西经桃源住在桃源洞山上客房,下山的时候去看望一家养蛇的人。主人招待我们在堂屋吃茶,他的小孩子在卧房和堂屋之间出出进进。卧房一道一尺高的木门槛,里头地面上有两三条昂着头的眼镜蛇。

爸爸从邮政局寄了十罐美国鹰牌炼乳来。他是听说妈妈没有奶喂弟弟。

又寄来两本《增广智囊》和《增广智囊补》。

又寄来十块曹素功的“十万斤油”的墨和大、中、小十枝“桂禹声”毛笔,还有信。

妈就叫序子和底下几个弟弟给爸写回信。讲是讲大家写,其实是序子一个人写;子厚也讲爸爸大人膝下敬禀者:

你从邮政局寄的美国鹰牌炼乳十罐收到了,是给婴儿老六吃的,我们都明白,不会想吃。

毛笔和墨收到,由我保存(我就是张序子),弟弟还小,不懂用场。

《增广智囊》和《增广智囊补》收到,由我保存,并且看。底下由子厚写:爸爸大人膝下敬禀者:

你从邮政局寄的美国鹰牌炼乳十罐收到了,是给婴儿老六吃的,我们都明白,不会想吃……

子厚抄我的信,我不让他写了,下次要他单独写。

其实他自己会写的。他的作文都很有意思。他不清楚写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照着我写的信抄一次。这不是写信的问题,是不清楚写信的问题。

底下是子光讲:“哈巴抓好多老鼠子。”

这句话是对的。萧二(女蘘)送子光一只哈巴狗,抓了好多老鼠子。轮到子谦讲,他不讲,他怕,躲进房里去了。

妈讲要你注意身体,切切勿误!

祝你快乐。

大儿张序子

二儿张子厚

四儿张子光

五儿张子谦

六儿,刚满月,不会讲话。

妈另外有信给你。她不当校长了,在屋里照顾老六。有时候和萧二(女蘘)打麻将,和省军的婆娘们打麻将。又及

(老三很多年前,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所以空留一个坐次,作者注。)

(未完待续)
Last edited by 阿堪 on 2013-03-21 18:50, edited 1 time in total.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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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9:04

二十四 (《收获》2012年第六期)

热天来了。

北门河跳岩以上的那一段河水很深,一丈、两丈,三丈怕也不止。听人讲底下的岩头横一砣,竖一砣,像棺材一个样子,所以取名叫“棺材潭”。蒋家碾坊就在它左手边。河边上有一座灵官菩萨庙,小小的,就这么一位举金刚鞭、红脸颊、红胡子、瞪眼睛的灵官菩萨坐在那里。庙小,很挤,要是人这样子过日子,就不自在。为什么那里要摆座灵官菩萨呢?怕就是专门用来对付棺材潭水底下的水鬼的。

有一住在标营的青年人前几天就在棺材潭让水鬼拖下去了。听说这人不会水,自己弄张长板凳趴在上头练,练了几天,以为自己行了,一下棺材潭就死了。

所以说,水鬼是专门欺侮不会水的。

一般伢崽家晓得“棺材潭”厉害,就耐烦往上再走半里多路,到对门河吴家碾子那头去。吴家碾子用石头围了好大一圈坝,底下平坦坦子都铺了拳头大的鹅卵石,简直就像画报上登过的叫做“游泳池”的廊场。还有片鹅卵石的干滩让人放衣服和鞋子。

水最深不到两个人,呛了水救也好救。见人在水上翻白眼,两手乱晃,会水的过来把他往岸边推几下就行。

序子让人推过,也推过人。

坝子到河滩大约二十米宽,十米可站人,十米站不得人。坝子那边有座不露头的岩石,长满滑滑的苔绒,游到那里就爬攀在石头上卧着看天,一个人就那么卧着,东想西想。

有时候一个人深深吸一口气,沉在水底下,那么好,那么静,要不是憋着的这口气,不回那个世界多好!

有一种看不见的小鱼常常来啄脚杆和大腿,一下又一下,让人好笑。

一个人在上游一动不动,眼睛翻白,大家就晓得他在拉尿、拉屎,很快地一股暖流从大家身边淌过,水面上就会浮起几条“厌物”。大家一边骂一边躲闪,甚至会擒他闷水,骂他“狗日的”。没有人打算真的生气。

有人还带来屋里的狗,在水里游来游去追人。眯着眼睛,咧开嘴,你就相信狗的的确确真的会笑。

能干的孩子老早就会做救生圈。

他把脱下的裤脚各打一个结,嘴巴咬住一边裤头,两只手也各抓一角裤头,兜着空气,往水里一沉,再用带子扎紧裤头,于是就有了一个胀鼓鼓的万无一失的救生圈。

(那时候的朱雀人,除了经常往外头来来去去的“猛人”穿西装裤子之外,大多穿“免裆裤”。所谓“免裆裤”,就是不开裤裆的囫囵吞前后都可以穿、不带钮扣的裤子。这裤子不单省料,而且做工简便,何况还可以做救生之用。只是一样要特别注意,穿免裆裤要捆紧裤带。那个时代常因为垮裤子现象大闹笑话,也有因此引伸到哪位妇女行为不检而称之为“裤带太松”的说法。自从发明了橡皮松紧带之后,应该缓解许多了罢?)

任何时代的小孩子都有不少沉重的麻烦。

老奸巨滑的成年人,最不放心的是小孩子偷偷下河洗澡。

“下河了吗?”

“没有!”

撩开裤脚,手指甲在小腿上轻轻一刮,洗过澡的脚刚给河水泡胀,马上会刮出一道白印子:

“你还讲没有?”

于是耳巴子就铲过来,鸡毛掸子就掸过来。

怎么办呢?

老油子于是开讲:

“洗完澡,拿干沙子擦擦脚杆,走大桥头那边绕远点回家,一出汗,印子就刮不出来。不信自己先试试。”

这就好像多少年后对付追查“小道消息”一样:

“这消息哪里听来的?”

“公共汽车上。”

“谁说的?”

“那个人不认识。”

唉!不都在为了那一点点自由嘛!

爸爸又从长沙来信,也提到下河洗澡的问题。

“你们不要下河洗澡,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没有会泅水的大人带领,无异于自寻死路!”

妈就插嘴说:

“你们听见吗?听见吗?”

子厚眼前还没有打算下河的意思。

序子想的是,自己还不会“派水”(自由游),一天到晚“狗爬”,膝盖弯起来打水总是游不快。“打迷子”、“翻天叩”其实算不得有用的功力。田师父不晓得会不会水,要是会,让他教点口诀就好了。

想到想到,爸爸寄来一个大包裹,里头竟然是一套“救生衣”!

这套“救生衣”不晓得里头装的哪样东西?有人讲是软木,有人讲是鸭绒,轻飘飘子,绿颜色,绑挂在身上像一件背心。下河的时候居然好多人跟到看。

既然要看,就上“棺材潭”!

顺便把子厚、子光也带了去。序子先下去,真的是那么容易地浮在水面。上岸又让子厚穿了,也是那么浮来浮去。让他转来换子光穿,子光赖在岸上死也不肯下河,再劝,他居然咬人,还准备哭。这就算了算了,弄得看的人都觉得没有意思。

看闹热的生人也想试试。

序子摇头不行,带子厚子光进北门了:

“这东西怎沾得生人,是不是?”

子厚说:“是!”

“‘是’也不准你一个人下河!听到吗?”序子交待。

子厚点头。

“万一别个想抢‘救生衣’,把你命谋了!”序子又交待。

子厚看了看序子。“这狗家伙心里不信!”序子想。

进了院坝,一定是多嘴婆娘报了信,妈就讲:

“‘棺材潭’你们都敢去?”

序子就笑:

“这救生衣大海都下得,不怕的。”

陡陡坡右手边田道士家再上去到进士第刘家(“文革”后当过中宣部副部长刘祖春家),刘家隔壁是条大衙子坡,叫做“朝阳巷”。

“朝阳巷”这个名字真是好听,不单好听,清早它还真是迎着太阳,一衙子都是太阳。

“朝阳巷”顶顶高头有家大户人家,姓杨,杨梅臣……(再往左边上去还有好多人家。)

这家大户人家是洋房子大门,一间“过厅”。序子从来没有到里头看过,所以不清楚是哪样样子。

序子时常到这间“过厅”来打“波螺”。过厅比一般的“玄关”大。

这“过厅”很特别,听说是拿外国“水门汀”和沙子抹成的,又平又宽,又硬又光,比青光岩还好。青光岩只能一块块拼起来,中间有爿爿(空隙)。“水门汀”地面是一马平,更没有洼洼和淌淌。

这恐怕是朱雀城打“波螺”最好的地方了。

里头有个四十多岁的人,穿着长袍、西裤,戴黑框边眼镜,走出来看到序子几个人打“波螺”,总是笑眯眯地告诉:

“你们请!你们请!莫介意,莫介意!”他是杨梅臣本人?杨梅臣的崽?杨梅臣的孙?不清楚。

好像家长担心打扰儿子读书用功的神气,真是令人可亲可佩。

序子认为“波螺”是一种“植物”,用鞭子抽了才变成“动物”,不抽又变回“植物”。

“波螺”在朱雀城,都是孩子们用硬茶树兜自己削的,歪七八扭不成样子。好不容易弄出个东西,只要找到准心,旋起来就非常威风。

听大地方回来的人讲,外头旋木工匠也做“波螺”,那是准之又准的好看东西,朱雀用不得的。首先是木质太“泡”(松而轻),扬不起劲,像大城市里的孩子经不起打。

滕代浩这狗东西做“波螺”最是拿手,他存心不良,好久以前就拿“蚕筋”(枫树上捉下来的大肥虫,头尾顶各割一个口子,就会蹦出一根粉条粗细的四五寸长的东西,在醋里一泡,两手顺势一捋,变成一条近两尺长的筋实的线,线和线连起来,可以钓鱼,比马尾强多了)绑着十几颗茶树脑壳沉在常平仓池塘底沤着,拿砖头压紧。到时候取上来做“波螺”,不裂不变形,最是听刀的话。滕代浩懂得木性,他信着木头长相歪七八扭做“波螺”,学问就盯在那个准心上,抽起来不摇不晃。像钉在地上一样。

问他要一个“波螺”,起码要讨好他四五天。

曾宪文也做,简直“苗粑”一样,根本旋不起来。

鞭子棍也是讲究,讲多了,好!不讲了。

几个人有空就相约到这里来钻研“波”经。

有一天下午,凤珍赶来报信,讲:“‘土匪抢城’了,婆叫你赶紧转去。都关城门了!”

幸好都住在城里。曾宪文住道门口,滕代浩住西门刘士奇老屋,王本立住西门大街……

曾宪文对序子讲:

“我跟你到北门城墙上去看下闹热!”

序子一边跑一边喊:“日你妈!‘我有敢!”

进了屋,妈在萧家打牌,回有来。婆在讲:

“……有晓得是川军还是黔军还是滇军?都是杀人抢东西,唉!急死人!你妈又有转来!”

“讲到妈,曹操就转来了!”序子说。

“……是苗兵,是苗兵。有是抢东西,是造反,口号要杀贪官污吏!讲他们日子过有下去了!忍有住了……”

北门外响枪,老远也响枪,还听得到连发的花机关枪和水机关枪响,密朵、密朵了。

“快!快!快躲到被窝里来,快,被窝防子弹,婆你来!凤珍也进来,快!光光莫哭!这时候哭哪样,都哪样时候你还哭?莫讲话,叫你莫讲你还讲?都莫动,听到吗?”

子光蜷在被窝里说:“那你又讲!”

大家听了想笑又不敢笑。

被窝里闷了好久呢?闷到大家都不想闷的时候,也没有哪个讲话,就一齐掀开被窝站起来。就咳嗽,就扯气。

吃夜饭的时候,听到讲城门开了。

“讲和了!”

哪个和哪个“讲和”?原先做哪样要打?

柏茂来了也不清楚,只讲是高头的事。高头是哪种高头?高到哪样程度?城外抢东西有有?死人有有?

柏茂讲城外东西有抢,人有死,要死怕也只吓死一两个把老娘子。只晓得围城的都散了,“谈”散的还是“打”散的都有清楚。

婆拍拍自己胸脯,“呸巧!呸巧!差点把我也吓死。”到厨房去了。

放完定更炮,城门又关了。

城里人帮城外人担心,万一又来,怕就不得托福;城外人想,这回不扰城外,怕就是一味子要攻城里?

一整晚,城里城外大家都睡不好,连狗都管着,不准叫!

大清早,有人在门外叫:“三姐。”

进来四舅和幺舅。

“你怎么大清早就来了?”妈问。

“昨晚来的,住四哥屋里。”幺舅说。

序子和子厚到门口看马。四匹马,四城也在里头。

序子偷悄悄地告诉子厚:

“那个牵马弄嚼口的名叫四城,我在木里的时候,他挨王伯打过。”

好笑!好笑!回到院坝,听见幺舅跟妈讲:

“有事,有事,关起门就是。有管听到哪样响动都有要怕。是弄给省军看的。——”

四城带人扛进两麻袋米。又交给妈一些光洋。

“我有事要走。三哥有信吗?”妈猛点头。

四舅也讲:

“有事,有响动我会过来。伢崽该上学就上学。”两个人就走了。

序子走道门口邀曾宪文,又走楠木坪邀田应生。

“昨夜间来了好多省军。”田应生说,“好像做强盗一样,偷偷子怕人看见,右手抓住刺刀壳有让响。”

“你怎么晓得?”曾宪文问。

“我亲眼见到,起码两团人。有的进城,有的住三王庙、玉皇阁、观景山,都满了!”田应生讲。

“怕是要来一盘大仗火!”曾宪文讲。

“我看,最好是好好谈,有要打。”序子讲。

“由得你?”田应生像个八卦老道的神气,“老王走了,江山移动,乾坤变幻,最是莫测……”

第一堂上的是张顺节先生的自然第八课:“罗盘和磁性”。

罗盘是测定方位的仪器,亦名指南针。旅行中常备一具,可防迷失方向;航海、航空时更不可缺。罗盘的装置,是在一个铜制的圆盘中央,立一尖针,顶端支着一个可以自由回转的指针,这指针静止时,两端常指南北。

罗盘中的指针,性能吸铁。这种吸铁的力叫做磁性。凡有磁性的物体叫做磁石,磁铁矿就是天然产出的磁石,叫做天然磁石。铁被磁石吸引时,亦带有磁性,而能吸引他铁,这种现象叫做感磁。生铁熟铁很容易感磁,但除去磁石,立即失却磁性;惟有钢铁,一经感磁之后,不易消失。所以人工磁石都用钢铁制成……

对这堂课最有兴趣的是滕代浩和序子。他们两个在家里都摸过。曾宪文、王本立、吴道美不感兴趣是他们家里没有磁铁和罗盘。张先生问到滕代浩,滕代浩就讲:

“我二满满就是风水八卦先生,他天天都拿罗盘帮人看风水。里头就有个指南针。指南针靠磁石活动的,所以它是科学的一部分;看风水是种迷信行为,所以不怎么科学。我二满这狗日的拿科学原理来做迷信欺骗老百姓,应该押到赤塘坪去‘呼呼’!”

张先生就笑起来:

“你前头大部分讲得好,讲得对!后头讲你二满帮人看风水就要枪毙,太凶了。帮人看风水,值不得枪毙的。”

“那他前几天做哪样把我屋里喂的‘来财’偷去打‘波斯’了?”滕代浩非常生气。

“偷你的狗,帮人看风水,这是两回事。要分开来看。融在一起,你就会搞糊涂,你讲是不是?”张先生讲完,要滕代浩坐下,“还有,你嘴巴动不动就带‘哨’(痞话),这不太好。读书不单读‘学问’,还要学‘文明’。我们朱雀人时常有这种毛病,我小时候讲话也痞里痞打,后来在外头读书,让人指着鼻子讲:‘看这个痞地方来的痞子!’我觉得羞耻,连我家乡都糟踏了,就下决心认真想了一番,改了。你觉得是不是?”

滕代浩说“是”。

后来滕代浩痞话时常发作,大家给他起了个“滕不改”的外号。曾宪文就骂他:

“你妈个屁总是不改,‘滕不改’就叫你一辈子。”

大家又给曾宪文起了个“曾不改”的名字。

打仗了。这一盘是往苗寨打。

“屯粮山”、“总兵营”那边,“都良田”、“木里”那边都打起来。枪响得像放炮仗。天上,东边闪一闪,西边闪一闪,不是“嘭嘭嘭”,是嗬、嗬、嗬地响。

省军在山上往前追,苗兵往后跑,省军追得欢喜,没想到让前头一阵火焰挡住去路,苗兵不见了,叫声“不好”,已经太晚,往后撤退。后头又是一阵火焰堵住,睁眼睛死了两排人。没想到苗子也会设计用兵。收兵回朝。四门迫击炮,四挺水机关,八十多支步枪,三十多箱子弹炮弹,上当了,都当做见面礼送进苗寨。

后来调查晓得,原先苗子兵布置好的。树林里事先挖一长排沟,省军到来之前沟这边先放一把火,省军翻山过来,后头再放它一把火。苗子兵躲在山顶上拍掌看热闹。

省军不肯认输,顺手抓了十几个老百姓回城,当做“反贼”关进班房。

过几天东、西、南、北城门洞都巴了告示,讲这回下乡平乱取得很大成绩,已得到省里表彰,这是全朱雀军民团结努力的结果。现决定八月十三日上午十点在赤塘坪处决苗族匪首曾狗崽、刘尚戎、许球、胡一山、赵理共五名,为朱雀百姓除害,并望协从者投诚,既往不咎……指挥官贺从义。

老百姓看了偷偷好笑。这个贺从义根本就不懂。苗族人只姓欧、石、龙、吴、麻,里头哪有一个苗族人?真是“冤枉大老爷”!

告示的第二天,告示底下又巴了一张小黄纸,上头一首诗:

省军莫奈苗民何,

败仗尿当胜仗喝。

丢兵卸甲回城去,

抓些百姓斫脑壳。

等到指示派人撕这首诗时,全城人早都背得出了,哪里查去?

田应生有感想: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听说,这次对犯人不枪毙,改回老法斫脑壳。

吃中饭的时候,曾宪文、吴道美、滕代浩、唐运隆、田应生、张序子几个人悄悄来到赤塘坪。

五个人的脑壳已经斫了,远远地几只野狗在吃他们的肠子肚子。

六个人走近去。曾宪文第一个提起一个脑壳端端正正摆在一块翻转的老碑上;田应生第二个上去捧着第二个脑壳挨第一个脑壳摆好;张序子去提第三个脑壳,没想到这么重(老话讲,人头重量一般十二斤半),便两手提着长头发放在第三个位置;第四个是吴道美;第五个是王本立,他不敢,唐运隆走过去提了,摆在五号位置。

“你们好冤枉!”田应生麴了个躬,大家也跟到麴了个躬,又散开来拿岩头赶狗。其实狗是赶不走的,人走了它们还会再来。年纪大的野狗,好几年有吃人肉了,怪不得它们,哪懂得人间悲苦?

人一死都变成“肉”,狗心里没有社会和历史意义。

五个人到河边洗了手回文昌阁,王本立惭愧地跟在后面。

唐运隆告诉他:

“又不是冲锋陷阵,胆子小就胆子小,有会有人怪你。”

放学回家,一进门妈就破口大骂:

“你有要过来!你站远点!你去提死人脑壳做哪样?你,你,你……”

婆过来拉序子到厨房门口:

“你站好奠过来!我去拿瓢舀水给你洗手,你胆子也太大了,哪样不玩你去玩死人脑壳!你站好莫动,我去拿纸钱拿香……”

点燃纸钱,婆把香丢在火焰里:

“你快从火上跳过去,再熏熏手。”

序子做完仪式。

“好了,好了!清清吉吉,菩萨保佑我狗狗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妈选了堂屋两边的一张太师椅坐着远远地看序子:

“你莫过来!”

序子昂然对妈说:

“好多年前,你和爸都跑了,王伯带我到赤塘坪看韩家满满、杨伯伯、刘伯伯,他们都是好人,他们的脑壳也都让人斫了,只有谢蛮婆孃孃给他们收尸,把脑壳放进‘匣子’里头。你和爸都跑了,不晓得。我晓得……”

子厚、子光、子谦躲在角落隙,三对眼睛看着序子,根本有晓得发生的是哪样事?很神!很了不起。

总有一天序子会报送他们的,现在懒得讲。

天底下人人都有脑壳,有哪样好怕的?

牛脑壳,羊脑壳,猪脑壳,鸡鸭脑壳,鱼脑壳,都是脑壳,哪个怕过?也不想一想!

妈,有好几天不近序子,不跟他说话。

这天,大清早起来,妈好了,抱着序子肩膀说:

“狗狗,你乖。”

田师父告诉序子:“你的拳风不错,可以弄弄‘反手’。‘反手’这个东西对手想不到。一个拳打出去,抽转来再打第二拳,这中间有个‘时间’。要是出第一拳,反手再来一拳,时间快了一大半。要是‘着’在要害,那就像一颗子弹。你晓不晓得有个‘华山派’,只有他们发挥得好。一拳两用……铺成好大一片。

“至于腿,腿是大动作。‘展’出去留有好多‘虚’处。那是轻易难用的。底下,是踢他的‘桩子’,中间踢他的肝、脾,上头不用说是脑壳。拳有反拳,腿无反腿,腿一出马,另只单腿变成孤悬,很危险的。不像双拳处处解数。”

讲完田师父就来真的,让序子出狠拳狠腿。

“不够狠。不狠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怕打伤我这个瞎子师父,一个是自家的力气有够。要紧的是劲,是力气,看样子要多练沙包。不光是手劲,还有腰劲。比如讲你和师兄霸腰,总是腰劲有够……眼前,你莫总想摔人,要多练挨摔。这就和挨人骂、挨人欺侮一样。挨多了,就懂得彼此之间的循环道理。到你摔别人的时候,手上就有友敌轻重分寸斤两。

“打沙包有两种派式。一是用拳头对沙包擂;一是站在沙包架子中间,对付四围闯来的沙包做推挡功夫,这就连腰都练了。”

所以序子每天上学之前都满身汗水,累得像个老祖宗走路。

妈喊住他:

“你带带谦谦吧!让他到学堂走走玩。上课的时候让李国川、郭子昂伯伯管管他。”

序子“喔”了一声,牵着子谦走了。

子谦从来是序子最疼的努努(弟弟),他老实,话少,又多病,害病的时候曾经拉过好多蛔虫。他真是乖,路上遇到好多有钱伢崽吃东西,看都不看。

序子上课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传达室门口、校门口,看蚂蚁子搬家,看丁丁雀飞来飞去,看树,看太阳底下的山和所有东西。他一生下来,古椿书屋就穷了,从来没过过好日子。没见过富人家出过这么乖的伢崽。

他和子光不一样。子光生来强悍,不信邪,可以不买人的账。他不行,他只是不惹人,让世上的人想不到还有他。他一个人玩,不会玩,他就“想”。

序子放学,牵着子谦的手一路回家。

放学放得早,便带子谦过大桥到沙湾万寿宫门口石凳子坐坐,看桥,看桥底下的影子,对面的吊脚楼。

“喜欢吗?”

“喜欢。”

有时候到北门城楼子看河,看喜鹊坡,看云。

“喜欢吗?”

“喜欢。”

有时候看南门米场的闹热,看人打架、吵场合,看烟铺子的人刨黄丝烟,看人炸油炸糕。

“你长大了,就自家来看;再长大一点,还到北门河洗澡。”

“唔!”

序子巴着心疼他,不让子厚带他,不放心。

有一天放学,走到张家公馆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抱着穿新蓝色海军服的伢崽,看见子谦,就对伢崽讲:

“他的衣服有崽崽好,都破了。我崽崽的衣服又新又好看……”

子谦穿序子小时候的黄海军服,的确又旧又破。

序子满肚子愤怒,看着这狗日的男人和那个鬼崽崽过身,对子谦轻轻地讲:

“莫理他,我们家是读书人,和这种人不一样。”

子谦不气,他还不懂得凌辱的意思。

序子回家讲不出口的难过,他过过好日子,他有比较,子谦没有。

好坏和美丑是需要别人挑动点拨的。

吃过晚饭,练拳的走了,大家坐在院坝,妈问:

“狗狗,你心里有事吧?”

序子说没有。

“没有,没有,怎么我看起来好像有点有?”妈是妈,儿子看不透还叫妈?

“我放学,带谦谦过中营街,一个男人抱个伢崽讲,但的伢崽穿新海军衣,谦谦穿的是破海军衣。我打有好打,骂有好骂,心里怄。”

“哪!我讲你心里有事吧!让人怄,这算是头一盘。人一辈子过的就是人怄人的日子。要不是你怄人,就是人怄你。你多为人想,就不会去怄人。多为自家想,就不怕人怄。自己做自己的事,读书发奋,做个有头脑的人。你长大就会明白,人要经得起怄。要看得开。

“做哪样你会怄气呢你晓得吗?”妈问。

“不晓得。”

“那男人讲的是真话。他伢崽穿的衣服新,谦谦穿的的确是你穿过的破衣服,你躲不掉。要是谦谦穿的是新衣服,那,他讲也白讲,你也没有气怄。

“回头来看,人家讲的是真话,又有扯谎,又有冤枉你,只是这个大男人浅薄,犯不上惹他就是。”妈说。

“我当时就对谦谦讲,有要气,我们家是读书人。”序子说,“可惜他听不懂。”

“谦谦懂不懂不要紧,你懂就好。这话讲得好。要一辈子想到自己是读书人,再穷再苦就不在乎了。——妈妈一辈子没有苦过,眼看苦就要上门了,妈要和爸爸带着你们一步一步顶着,算是件有意思的事。”

“所以我不敢报送你,怕你伤心。”序子说。

“事情来了,早晓得早好!这也算有得哪样。”妈说完想起另一件事,“狗狗,我问你,你怎么总是跟那几个痞痞家的同学混?端人脑壳,翻山越岭,打家劫舍,野得很。我看另外几个同学田景友、陈开远、刘壮韬……你找的就少。那几个人斯文,像个读书人样子……多和他们来往才好。”

“嗯!那几个总是躲在屋里读书,我想,都有点像大人,讲大人话。他们家有匡(有钱),好多田地,味道不一样,少玩在一起。”序子说,“另外那几个同学也不是痞子,都是禀性好的人,懂得天底下好多事情,有人想跟我们一起,我们还不要咧!”说完就笑。

妈是个办教育的人,序子讲话她能懂,孩子野一点好,对身体,对素质,都没有坏处。只是担心她够不着的男孩子世界那些可疑的东西。这方面,幼麟就比她放心。

婆讲:

“伢崽家野点好,跟山水合适。那些人脑壳,以后就有要走玩了。”

“有是走玩,我们是做‘礼数’。那些人好造孽!”

“轮不到你们去做!”妈讲。

“怎么不做?肠子肚子都让野狗吃了!”序子讲。

“好,好,有要再往底下讲……”妈说。

有人敲门,子厚开门,原来就是那几个草莽。

进门,像事先约好为了礼貌来的,一个个齐齐整整叫一声:

“柳校长!”

又叫声:

“婆!”

“你们有事吗?”妈问。

一齐回答:

“没有事!”

“没有事就是有事。”妈说,“张序子,看样子该走了。早点回来!”

序子站起来一声朗笑地跟大家走了。

文星街拐弯往东,出北门,跳岩上流有只空船绑在那里晃。

城墙根一排满满的粪桶。当然这条船和它们有重要关系。原本粪桶一出北门就上船的,哪里有隔夜粪桶放在天底下?这是钱啊!

既然放了就有放的道理。

粪客累了。忽然屙痢打檩枪起不来身;推牌九输了,脱不来身;酒喝多了,正瘫在酒铺门口……

或者还有别的事情,总而言之,这十几桶粪是没有人照管了。一排列在那里,好像嗷嗷待哺的孤儿。

解开缆索大家上了船。

看样子是有预谋的。他们带来一大把地萝卜,两坛子井水,还有碗。

曾宪文和滕代浩一立船头一立船尾,下跳岩过桥板时他俩还懂得弯起腰杆,序子不清楚他们是河边看多了,还是原先练过,很老手的样子。

这一路下去,该用篙子的时候曾宪文负责,“漂滩”的时候滕代浩用桨,顺顺溜溜穿过“准提庵”这边的桥洞,到了八景之一的“梵阁回涛”潭面,插下篙子把船定住。

“哪!记住了,这叫做‘月下泛舟’。”曾宪文宣告节目开始。

这景致你还别说,真长得好。

船靠在吊脚楼底下,前头是沙湾万寿宫,背后是虹桥。从桥洞那头回看北门一带吊脚楼映出的水光和灯火,跟前面沙湾那头柳树、鱼蜡叶树、梧桐树像纱帐子透出来隐隐约约的万寿宫的灯火很不一样。吴道美讲:“沙湾那头的风景像我表姐,北门那头的风景像我身小姨……”

王本立问:

“你身小姨麻吗?”

“狗日王本立你坐稳,看老子铲你两耳巴!”

其实,在船上哪个也不敢动。

这时候,月亮从八角楼尖尖上出来了。

“哪,哪,看月亮,那么圆,那么圆,那么圆……看我们周围,看!像罩在玻璃瓶里头了。”田应生说,“王本立呀!王本立,不叫你来你又要来,让你来你又讨嫌,你看你好无聊,人家吴道美正陶醉在风景里,你问那个‘麻不麻’有哪样关系?你妈个皮就是‘俗’,有出息!

“哪!哪!看那月亮,看我们这船,这船人,这周围光景……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王本立,你晓得是哪个人写的文章?”

“晓得,当然晓得!”王本立讲。

“讲!”

“苏东坡!”王本立夺口而出。

“他是哪里人?”

“边街上东门井人。”

“喔!他屋里做哪样事情的?”

“爹是瓦匠,他妈东门井发豆芽的。”

“讲得好!清楚,大家都明白荡然了。狗日的你好好坐到,再也有准开口!”田应生在学问上很恶。

序子不服气:

“田应生你有该欺侮王本立。他问错一句话,你这么糟踏他。大家一起来走玩的,你又不是头!书读得多读得少,跟这回走玩没有关系……”

田应生想回嘴,滕代浩讲:

“要打架到岸上去,眼前最好赏月,喝水,吃地萝卜。田应生其实一个人背几段书给大家听还是可以的。不一定用书挖苦人……”

“序子,我问你,听到讲你妈晓得我们端人脑壳的事了?”唐运隆问。

“嗯!”序子回答,“后来我讲了那年杀共产党的杨伯伯、刘伯伯、韩满满,她就没有话讲了……”

“其实搬一个把脑壳算哪样?人一天到晚提猪脑壳、牛脑壳、羊脑壳、鸡脑壳、鸭脑壳,心、肝、肠、肺,都不见有人犯难,人这个东西就不是个东西,哪一天煮个人脑壳让他们呷呷!”曾宪文讲。

“还有鹌鹑脑壳、鱼脑壳……”王本立讲。

“我们那天摆五个脑壳在碑上,连人都认不到,这是种特别讲不出道理的意思。平白无故让人斫了,做哪样要斫?——这么好的景致,这么好的景致底下娘老子生的崽,糊里糊涂让人斫了。”讲话的是田应生,“挨刀的不会再讲话,他们爹娘儿女都会老,都会死,带着这些断肠子的伤心一个个都死了;将来还会有人挨斫,挨伤心断肠子,一代又一代,办喜事,坐花轿,进洞房,生儿养女。哪样事都新鲜,哪样事都记不住,哪样事都像是从来有曾发生过。这真是狗日的卵人世界!”

序子问:

“你刚才讲的,算不算‘哲学’?”

“卵!”田应生回答,“讲是讲斫的是造反的苗人,死的没有一个姓麻、吴、欧、龙,再讲,凭哪样你就可以随便斫杀苗族人?青红皂白都不问一下!打败了仗就斫人?我们几个人在赤塘坪端正他们的脑壳敬的是那个我们还不懂得的道理,好造孽,好冤枉。明朝人张溥有篇文章《五人墓碑记》写的也是冤枉死的五个人,都是反魏忠贤的有名有姓的义士,了不起的是这五个人挨斫了脑壳之后,好多好多老百姓都有胆子站出来打抱不平,吓得那个狗腿子毛一鹭躲到茅室不敢出来……想到这篇文章心里头就有好过。明朝的老百姓那时候胆子好像比我们今天的胆子大,平了魏忠贤的祠堂来给五个义士盖陵墓,了不起,了不起。”田应生越讲越得意,大家想起了九点钟关城门和还船的事,就赶忙把船往回撑。

其实这一帮狗蛋在月光底下拼命划船,搅动一河月光也是很“风景”的,可惜没有人注意。

北门那头的粪船主人老远在跳着脚大骂青板娘了。他看着那个小点子慢慢变大,也计算来到跟前之后如何收拾他们。

这帮小家伙才有这么蠢咧!他们让这条旅游船在它主人目光所及的对河岸“老营哨”小码头停系下来,绑好缆绳,从容地过大桥进东门各回各的家去了。

船,丝毫无损,反而增添了一层除运粪之外绝俗的风雅经历。

城门要关还早,这帮流寇还在城里各地云游了一番之后才从容地回到家里。

婆和妈跟子厚、子光都还没有睡,妈捧着子福喂奶,问序子到哪里去了。

“月下泛舟,如赤壁之畅游。”序子说。

“你们几个人?”妈问。

“大概七八个。”序子答。

婆问哪里来的船。

“北门上的粪船。”序子答。

“怪有得!怪有得,你搞得一身陈年老粪臭!你让大家闻闻,你让大家闻闻……”妈笑得不得开交。

婆就说:“老话骂人就讲:‘新屎臭一天,老粪臭百年’,你那衣服若是让老粪熏过,起码有几天好闻。粪客来屋里拜年,换一身新衣都遮不住,让人总闻得出一点名堂;像中药铺的伙计、黄丝烟铺的伙计、烧腊铺的伙计一样。狗狗,你快去洗个澡,顶罐还有热水,把衣服换了认真淘淘,多用点洋碱,这味道难去。”

序子进房取了衣服到矮大以前住过的新房去洗去换,妈老远跟他说话:

“你们怎么想到去划船?”

“曾宪文看到粪船才想出的主意。”序子答。

“你们有怕让粪客抓到?”妈问。

“抓有到的。”序子说。

“在船上,你们走哪样玩?”妈问。

“玩倒有哪样玩。讲笑话,讲蠢话,吵场合,讲哲学,吃地萝卜,喝水……”序子说。

“……你们讲哲学?”妈问。

“是的。人生大道理,生生死死,和哲学那类东西差不多的东西……妈,你认为那些东西算不算哲学?”序子问。

“你们月下泛舟,满满一粪船伢崽家又吵又闹大谈人生,怎么不是哲学?”妈说,“起码是个‘哲学现象’。”

序子第二天大清早见到婆。婆走近身边闻了闻说:“你看,我讲的话准不准?你让人闻闻,看看还有没有味?……你再等三天这个味还在。浸到皮里头去……洋碱一个时候洗不脱的。”

序子有些忧郁:

“……浸得那么深,咬得那么紧,跟恨,跟杀,跟月亮,跟流到洞庭湖的河水,跟人的蠢,跟一代一代人的生生死死,都是洗不脱的,一百块洋碱也洗不脱……”

序子时常碰到一种习惯了的烦恼,以为是注定的事情,躲不掉的。比如穿棉线袜子,穿布鞋。袜子和布鞋时常破,眼看婆、婶娘、舅妈……之类女长辈一天到晚纳鞋底,裱“鞋底壳子”,全城老娘子们好像一辈子都在裱“鞋底壳子”过日子,为子孙、为男人家,为自己。心血来潮的时候,量了别人脚底板尺寸,给人家也裱些壳子做鞋送人,讨人的好,联络感情。

“裱壳子”是拿再也没有用处的烂片布(包括没有救药的尿布)叠来叠去拿面浆粘起来,裱在卸下来的门板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揭下来,剪成鞋底样子,一二十层搭起来拿麻线纳成鞋底。这东西做成的鞋底,经实得实在没有讲场(结实得再没话说)。又贴地,又昵脚,走路又没有响声,尤其是几十年后才晓得,只有穿它在铁工厂不怕踩尖钉子,皮底鞋胶底鞋都靠不住。可惜一样,它怕踩水,落雨天不能穿。

落雨天穿什么呢?穷人家好办,打赤脚,穿草鞋。皮鞋这讲究东西在朱雀是少见的,更谈不上大晴天穿在街上走,人家看了会笑。有种生牛皮钉鞋是做粗功夫的人穿的,和凡人没有关系。

自从黑橡皮胶鞋传来朱雀,才解决了大问题。也不算贵,破了还可以补。鞋身有浅有高,甚至高到膝盖头,让人羡慕死了……

这讲的是过平常日子的情形。

平常也不平常。这又跟脚里头的袜子有关系。袜子是棉线织的,三天两天破,很不经用;总是脚指娘(大拇指)先破,然后补;二脚公又破,再补;三脚公、四脚趾、五脚趾跟着来,补完了,后脚跟、前脚掌陆续磨溶,妈就埋怨。她不是埋怨穿袜子的儿子,也不敢骂天,当然也不会骂袜子,只是哼哼地叫:“你看!你看!!”

沙湾有个七十多姓杨的打袜子白胡子老公公,不小心把胡子摇进打袜机里头去了。所以打袜厂出品的袜子其中有一双夹的有杨公公剪下的胡子。听到这消息,满城人都很有兴趣对买来的袜子看了又看。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也不算怎么好笑,只是难得,就要满城传。

朱雀人就喜欢哪怕芝麻大的新鲜事。

还要讲鞋子袜子的事。

鞋子出毛病先从鞋尖尖破起。于是不晓得哪一家的妈发明了用牛皮缝了一个鞋头的办法,全城的妈和婆就学起来,都一致认为牛皮做鞋头,一定经穿好多。

其实不然,牛皮跟布是两种材料,不肯合作,穿着穿着就掉了线。原来很好的意思,白搞了。

没听到人讲,妹崽家的鞋有这类麻烦。她们走路步子轻,又不乱跳奔跑,又不打架骂娘。(对!骂娘和鞋没有关系,不坏鞋。)

还要继续讲鞋跟袜子的问题。

这跟踢足球有关。

所谓足球,只是一种拳头大的橡皮球。这种球不经踢,四五个回合就破了。破了之后发现一个秘密,原来里层有一颗蚕豆大小的短柱子,经过大家仔细地盘算,一定是个灌气的地方,像医院打针那么细的针管予,从这个部位把气灌进去。晓得又有什么用?哪个人哪时弄到钱再买一个新球就是。

踢足球的的确确是个尽心尽力好玩至极的事情。序子除了打拳,就喜欢这种玩法,就是费鞋。(想到这里,几十年后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婆,她那么辛苦帮我们几兄弟纳鞋底做鞋。长大之后,一分钱都没有机会孝敬过她。)

踢足球最好的地方当然是小校场、大校场。好是好,太远,又还有比序子大的没来头的流氓捣蛋,抢球,纵然有曾宪文,也犯不着为踢球打一场死架。后来只选两个妥当地方,一个是放学不回家,就在文昌阁小学自己操场上练;一个是序子家门口那个石头面小广场。这两个地方都很是安全妥当。阵式一摆就练起来。

没有裁判。出线、进球大家看了算。踢脚绊腿或者更厉害凶恶的动作,一经公议,大家围起来穷揍一顿。所以都非常讲理,全世界难见的文明球队。

更没想到的是爸爸从长沙寄来一个真的足球。新的,样式俱全。这就不能不通令所有生死知交,算是一个赶场时候捡到十回钱那么高兴快乐。

一个完美的足球包括肝红颜色的连带根三寸长“鸡公”的球胆;一个圆浑至极牛皮外壳,一条尺多长的牛皮绳子。大家都弄不清楚怎么会把一块块碎牛皮缝成一个那么圆的足球?如果是包住一个圆铁球缝制而成,那圆铁球以后怎么取得出来?真妈个屁怪。

好,按常理塞进球胆,穿上八个眼的牛皮绳,大家就轮流吹气。眼看着皮球阵阵有点鼓起来的样子。吹到所有人都精疲力尽的时候,这个足球还一点也没有正式圆起来的意思,这就让大家着急起来,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曾宪文身上。

曾宪文俨乎其然地挺起身子,开始运气,面目狰狞,叉开双腿,满脸通红地吹起来。吹到忽然地放了一个响屁,吓了大家一跳,以为皮球炸了。大家就骂他千不该、万不该紧要关头漏气,大家勉强把球胆上的“长鸡公”折了绑好,塞到球肚子里去,外头又锁紧了牛皮绳,打了死结。

看来这皮球像个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带了个尖尖,真是让人看了惭愧。人家外头画报上登的足球比赛的足球是浑圆一个,不带尖尖的,何况大家这么费力气吹出来的足球居然只有一点点弹力。唉!将就点吧,伢崽再丑也是自家养的。

就这么一天一天踢起来。

直到学校也有足球,夹带着打气筒,带杠杆的拉绳器,塞“鸡公”的叉子……序子借这个机会沾了学校的光,自己的足球像个正式的足球圆起来了。

年深日久,已经是泥巴喧天,像个土弹。白天让它在屋里老四老五跟狗玩,团伙来了就调出上阵。

有天大清早曾宪文在门口等。

“哪样事?”

“田应生有见了!”

“他屋里叫过了?”

“他妈死卵有睬我。”

“那就是明晓得的。”

“学堂请假了吗?”

“有听到讲。”

“约人再找他妈一次。”

曾宪文、王本立、滕代浩、吴道美、张序子到楠木坪田应生门口:

“田应生!

“田应生!

“田应生!”

“喊!喊!喊!喊你个卖麻皮的!”田应生妈出来了,一手拿了把锅铲,“哪样事?哪样事?”

“田应生是我们同班,喊他上学!”

他妈顺手关上腰门,回头就走:

“田应生有上学了,你们请吧。”

“那,那,但到哪里去了?”

田应生妈转过身又打开腰门,伸出个恶脑壳:

“死卵崽崽,三皇五帝要我宣一篇啦?”

又关上腰门,狠死狠死地不再出来。

这狗日婆娘像是恨全世界。

妈个屁!怕是她把田应生炖了吃了!

抓去部队上吃粮了!

不会!不会!那她还有哭得满天打滚,叫天叫地?

回乡里了?

回乡就回乡,口气有那么绝。

这婆娘今天凶是凶,脸上倒是有看见杀气。

我倒有想到。

这是个秘密,所以样子要做得恶一点。

田应生满满(叔叔)听到讲是共产党,会不会跟满满走了?

要真是这样子,康忠保、李振军、陈肇发那个样子,跟我们打个前站……

大家信步走到石莲阁,明明听到打铃上课也不管了。

田应生走了。

田应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子走了。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序子忽然想到莫名其妙两句诗。

他不在的时候大家不觉得怎么样,少了他一个,好像少了好多。

他读了好多书,有时候信口开河,乱讲乱讲。

这就是他的妙处。

他到别的地方,怕没有朱雀那么自在,会后悔的。

未必。

可惜了,如果一直这么过下去,长大或者会当个哪样“迅”,哪样“毛炖”,哪样“八斤”,哪样“自摸”。

你讲,会当哪样?

将军怕未必,他体质不行,冲不得仗火。

用计还是行的。

土匪王怕未必。

有匡(有钱)人怕未必。

会做个“哲学家”。

哪样叫哲学家?

懂大道理的人。

做个写书的文人,像韩文公、欧阳修这类东西。

哎!共产党里头要不要这类人?

怕要有出告示这类事情。

哎!做哪样他要走?一定是他妈强迫他走的。

他妈懂个屁?

我越想越舍不得他。

哎!下盘再见到他,怕我们都老了……

古椿书屋都有闹热了。闹热要有钱。

每一天的饭都让凤珍煮。凤珍哪晓得煮饭,总是酸菜豆芽菜、霉豆豉,油都少。

婆一个人在房里头,响动也少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咬手指甲。她又没有读过书,可以有事想书上的事。问她,就动不动讲清朝,她做妹崽家时候的好日子。

最不好过的怕是妈。她烦。她就怕讲以前的事。以前哪样都比现在好。她真的像沦落凡尘的七仙女。七仙女好,一个人,爱上哪里上哪里!她不行,拖五个小一个老。人家动不动就劝她读书:

“你烦你就读书呀!屋里这么多书。”

天晓得,她刚读一个字就会有事……

她从不喝酒,“惟有杜康”解不了忧。萧二孃派人来叫打麻将,算是将就分一下神。心不在牌桌上,常常输牌,回来又烦,又后悔。

天啦!天啦!哪个救得我们这个“仙女”。

得胜营家婆时不时叫人送五六斗米来,云,南昆明的四姨也寄点钱来救急,总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伤。看着婆坐在板凳上,想到五个绕膝的儿子,都忍住这点羞辱和疼痛,不再退回去了。

序子早就感觉到有种慢慢走近屋里头来的危险东西,尤其是妈到萧二孃、张二孃、黄二孃打牌,屋里头哪怕是还有婆,有努努(弟弟)和跳来跳去的哈巴狗,都显得空荡荡子的时候——

空荡荡子在往时候不见得是个坏东西。它安静,平适,让你有好多自己想事情的机会。眼前就不是这种样子了。像一家人都站在几百丈深崖坎旁边,哪怕是有人稍稍哈一口气,或者哪个偷偷子放一颗炮仗……

序子长大了。

开始懂得愁;看到这四个什么都不懂的努努还天天欢天喜地、讲笑就笑、讲哭就哭的神气,天老爷让他长大了。

长大未必然就是有能力。他屁能力都没有,还是原样子上学放学。他哪里会晓得十几二十年后中国会天翻地覆,有钱人变成穷人,有田的人定了大罪,文武官员的送去劳改?他更不晓得惊天动地的几十年后自己居然活得过来?

他只一个“愁”字了得。每天放学回来急急忙忙进婆房里掀开大米缸盖子看看有没有米?

田师父摸摸序子手杆说:

“儿呀儿,你功夫已经进了‘雷堂’(至今不晓得是哪样意思?大概是‘好’吧),你要多找点好东西吃,长筋长骨才跟得上。”

序子懂,心里有点悲凄。

好段日子,爸爸有寄钱来了,哪样原因?病了?师部出事情了?四舅过来说了一句:

“花天酒地,长沙那地方!”

妈蹦起来:

“鬼话!他是那种人?”

这一句话,四舅就给骂走了。

不管爸爸是哪种人,反正钱有寄来。

算算都两个月了。打听长沙回来的人,晓得爸爸托了个得胜营在长沙一二八师留守处当副官的向百步带回十六块光洋没有送到。

向百步是得胜营人,隔朱雀城又不远,真有点对不住朋友,辜负了信托。这不好!妈便叫序子到跟前来:明天到得胜营去找向百步要钱!

带路的仍然是多年前喂过狗狗奶的滕孃。

孃还是娘,毕竟老了。老也不算老,才五十多点不到六十。妈讲:

“要到钱,一起转来,顺便看看家婆、二舅、二舅娘,幺舅、幺舅娘……有要跟他们告穷。记住了。”

包了几件撑抖衣服让滕孃挂在肩膀上,第二天大清早就走了。

这一回走是用自己的脚板。滕孃看到也好笑。

“狗呀狗,你记得到前几年放你在箩筐里头挑着你走吗?”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

“你现在也有大!”

“哼!”序子不以为然,“一路你还跟吴老满吵大场合咧!听到讲,人家吴老满去年当副排长了……”

“我也听到人讲,吴老满这狗日的不是个东西,在沅州嫖婆娘,让人抓了……”

“哪样叫‘嫖婆娘’?”序子问。

滕孃狠咳了一下,不讲了。

到“都良田”路口茶棚子歇脚,吃带来的盐菜粑粑。

序子告诉滕孃,“好多年前跟王伯就是往这条路上进木里山里头躲难的。——”

“你讲的是‘岩打滚’那边吧?我城里听人讲过,那屋好端端子让人烧了……”

“哪个烧的?”序子一下子站起来。

“晓得是哪个烧的?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不明不白的一把火。”

“那王伯呢?”

“哪个王伯?”

“我的王伯!”

“鬼才认得你张伯、王伯……”

“一直带着我几年的王伯,吹号的王明亮的妈……”

茶馆老头子讲:

“老实报送你们听,岩打滚那边的屋,是姓王那婆娘自家烧的……想她毒不毒?”

“怕不会吧!哪有自家烧自家屋?”滕孃讲。

“那婆娘你们有晓得有好恶!除自家烧,哪个敢烧?”老头子讲。

“以后呢?”滕孃问。

“哪样以后?”

“哪个报送你的?”滕孃问。

“那个肥砣子狗屎娘。亲眼见她四围点火,吓得要死!”

序子赶紧问:

“狗屎满呢?”

“死了多年了。”

“狗屎娘呢?”

“在城里东门外摆丝线摊子。咦?你怎么认得狗屎娘?”老头子问。

序子说:“我小时候认得她,她原来名字叫‘芹菜’。”

“哈!就是她,她日子过得不错,收了人家一个野伢崽做崽……”

序子钉了钉子想:“一转朱雀就找‘芹菜’孃!”

离开茶棚子,两个人继续赶路。

“狗狗,狗狗,看你走路好精神,做哪样你‘咯子’瘦(这么瘦)?”

“嗯!”

“你体子里头有事吗?”

“哪浪都没有事。”

“唉!”

“嗯!”

两个人又走又走。

滕孃问:

“你在想哪样?”

“……滕孃,你有崽女吗?做哪样总是一个人?”

“有,要不然,你小时我怎么有奶喂你?不就是那个死鬼徐三砣吗?狗日的跑了。”滕孃说。

“那你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有两个人还称一个人?”

“我王伯也一个人。”序子对自家讲。

“你讲的那个王伯就是那个自家烧屋的?——好好一座屋,烧了,好朝!(疯了!)”

“有是朝。我懂得她。”序子说。

“你晓得她哪样?”

“你一百个也有她苦。——你有读过书,读过书你就明白,天下做女的都苦。孟子妈、杜十娘、潘金莲、阎婆惜、秋瑾、宋庆龄、谢蛮婆、王伯、你、我婆、我妈。做女的都苦到有讲场,……苦得连自己苦都有懂……”

“我也有懂。”

“懂了更苦。……我最有清楚的是男人。我爸、黄玺堂伯、段一罕伯、马欣安我干爹、胡藉春伯、我二舅、我四舅、我幺舅,有的呷鸦屁烟,一辈子靠在烟盘子旁边;有的打‘搏凯’(桥牌),有的一天到夜搞吃货;有的冲锋打仗杀人斫脑壳……读一辈子书,白读了,都糟踏在这些高头。——所有屋里事都要女的来做,女的又要好好子长大出嫁,嫁出去的又有晓得那个生分男人好不好?学做婆娘学做妈,学做婆,有事就腌酸菜,闷豆腐乳……”

“你也是个男人呀!”

“嗯……我也想到长大以后怎么开交?……也有脑壳清楚的男人,比如我爷爷;清楚,清楚,老了,死了。——只有我王伯了不起。苦,不怕;嫁人生伢崽,不怕;男人挨斫脑壳,不怕;烧屋不怕……哼,我王伯就是雄,不像个婆娘家,比男人有出息,简直像个华盛顿。”

“那,那你又不跟你王伯走?”

“她走得快!赶有上。”

“你刚才讲的那个炖花生的是哪样人?”

“我有讲过炖花生……啊,华盛顿,是美国总统,他出的主意都刻在岩头上,用到现在都有错,把国家搞得很是强盛,老百姓自由自在过好日子。”

“那我们做哪样有做呢?”

“中国乱,自家打自家,蒋介石顾不上老百姓过好日子,他就学德国的兴登堡,学土耳其的凯末尔,一下学这个,一下学那个,学哪个都有行……”

滕孃越听越有懂,就说:

“那你做那个‘顿’算了。”

“又不是唱戏,想扮哪个就扮哪个……”

远看得胜营,一下子绕过荷塘就进城门洞了。直着上坎子,又上右边坎子,到了。

听到狗狗来了,大家都进了家婆房。

滕孃跟家婆和幺舅把该讲的“大人话”讲了,便跟巧珍、琼枝、秋菊她们到后头去了。二舅娘忙到去打扮饭菜,幺舅见二舅还坐在板凳上:

“你先出去,等下再来。”

二舅便走了。

剩下家婆和幺舅。

“狗狗,你看你这么精瘦,过来,让我摸摸。”

序子便走到家婆身边让家婆摸一下,捏两下……

“有哪样好摸的,一眼就看得出来……”幺舅冷风秋烟。

家婆问:

“狗狗,你记得来过家婆家里几盘了?”

“三盘、四盘,有长有短……”

家婆轻轻抓着序子手杆:

“抽条是抽条(长高),都快有家婆高了。唉!造孽……”

序子觉得屋里空气严峻,接不上哪样话。

“造孽?更造孽的还在后头咧!唉!我这个三姐……一场梦,好好子一个三姐,弄成这个样子……”幺舅擦了擦眼泪。

“脾气还硬,看你硬到哪时候?好嫁有嫁,嫁到这场命里头!拖延到哪年哪月才止?”家婆也哭了。

序子耳朵听到家婆顺着骂女,晓得马上就会绕到自己爸爸脑壳上;像个打败仗的敌方代表团长,站在前面,回有到一句嘴。

幺舅怎么会哭?这人从来没有扳不回来的仗火。是不是他晓得这一仗赢不回来了?败定了?

序子想:“看样子我不能跟着哭,他哭他三姐,我不能哭我妈。”

幺舅娘好,幺舅娘拉序子:

“狗呀狗,我帮你洗个脸洗个脚去,等下吃饭……”带序子上染翠园去了。

“你有要信你幺舅鬼话。你妈有五个崽,长大了都是宝!一个人喂一碗饭都吃有完。”

夜间铺了张小床在家婆房。狗还是狗,种都变了,依然挤角落隙睏。

家婆啊下的时候想到狗狗怕孙孙脚的事,笑了两下。

第二天大清早,呷完早饭,家婆叫滕孃到面前:

“你带狗狗去喜沙衙向家找向百步,把狗狗爹托他带的十六块光洋取转来。要是有在家,就坐在他们堂屋椅子上等。今天等有到明天去,明天等有到后天再去,天天去,坐到他堂屋,让他一屋不得安宁……”

“晓得了。”滕孃说完带着序子出门。问东家,问西家,都有人敢报向百步住哪里。大概这个人恶。好有容易找到喜沙衙向家,屋里一对老公公老婆婆。听到滕孃讲原由,便回答有晓得这件事。问:

“人呢?”

答:“不在家。”

“是到外头去了?还是在得胜营?”

答:“有时候出去,有时候在得胜营。”

“那今天在哪里?”

答:“没有交待,不晓得是出外头还是在得胜营。”

滕孃讲:“你们两位老人家听清楚,托他带的是养家活口的钱,不要伤天害理。他不在,我们要天天来,要躲是躲不掉的。”

答:“那你就天天来好哕!”

以后几天日子,滕孃就带序子到喜沙衙,坐到向家堂屋太师椅上。从早到晚,顺手还带着食盒中饭。

序子坐来坐去,觉得实在无聊到了极点;滕孃心里头未必喜欢这种坐法,她是大人,大概说不出口。

五六天光景,幺舅心里起火了:

“向百步呀向百步,你还真搞得出伤天害理的事——唉!你忘记我是哪一个了。”

叫人杀了只鸡,留对鸡爪子,挑出一对鸡脚筋露出来用红纸包了放在一个信封里,附了几个毛笔字。告诉滕孃,到了向家,把信封放到堂屋方桌上,一句话也不要讲,有管他有人有人就转来。

第二天,坡上“三潭书院”看院坝的老秀才,讲是向百步的满满,名叫向清斋,都七十多了来找幺舅,坐定之后对幺舅说:

“我侄儿向百步是我二哥的崽,算是亲侄儿,你姐夫托他带了十六块袁大头养家费,这是信任所在,他吞了。他没有出去,他哪里都有出去,就躲在楼上,等事情过了才下楼。收到你的信,他慌了。他做哪样慌成那副样子?我有晓得的。我二哥二嫂也慌了,赶忙要我帮他带钱还你。十六块,我都验过,有一个‘哑’;还托我转告,求你宽宏大量,求你息怒。向百步有出息,他爹我二哥也骂他有出息,不是东西……”

幺舅轻言细语问他:

“你我都见过吗?”

“啉,没见过。”

“你那位侄儿向百步我见过吗?”

“听到讲也有见过。”

“那么,你老人家把十六块光洋交到我这里来做哪样呢?我姐夫不是托向百步带送我城里三姐的。吗?”幺舅问。

“都听到讲,你姐夫的大少爷到向百步我侄儿屋里坐了五六天,不正好交给他带转去……”

“你晓得我侄儿好大吗?”幺舅问。

“还没有请教……”向清斋问。

“十岁。你想,十岁的小伢崽,一个人带十六块光洋走四十五里路……”

“这事情的确是个事情。”

“难哪样呢?向百步亲自按原来我三姐夫委托的情分送到城里我三姐手里就是。转告他,如果晓得我以前脾气,我现在改了;胆子小了,有敢和别个惹哪样皮绊事了。十六块光洋送得越快越好,我三姐那边等米下锅。”

第二天夜间,有人敲大门,开门一看,有认识。

“你是哪一个?有哪样事?”

“我是向百步,我上朱雀,半路上让几个人抢了!”

“哦!抢了!”幺舅说。

“赶到来报送你。”向百步说。

“哦!报送我。”幺舅说。

“我让人抢了!”向百步说。

“哦!你让人抢了。你刚才不讲过了吗?”幺舅说完,关了大门。

幺舅对序子说,不忙走了,玩几天,那笔钱他会送到的。

幺舅带狗狗去拜家公的坟。过三潭书院背后走有太远的路,坟盖得像个小宫殿,两边宽,中间高,埋四五个人都够!,

“要这么大的廊场做哪样?”狗狗问。

“那就是讲他老人家做的官大。官越大,坟越大,越讲究。”

“有好大?”

“管宁波城以外好大好大一片地方。”幺舅讲。

“麻烦啊!”狗狗感叹。

“乱讲!有哪样麻烦?”幺舅听到狗狗乱扯不满意。

“你想嘛!官做得那么大,过堂打这么多人屁股都来有才(来不及)!手都酸了。”

“屁话!要他亲自动手吗?”幺舅叫狗狗看右边这块地,“这是给你家婆留的。她过世以后就跟家公一起。”

“她晓得吗?”狗狗说,“最好有要让她晓得,死都有死,就想埋她了!”

幺舅越发气了,“你乱扯!你总是有懂规矩乱扯!”往山底下走。狗狗跟在后头。

“幺舅!你背后是有是挂了根枪?你挂枪做哪样?”

“山里头走,挂根枪好!”幺舅答。

幺舅停下来了,挺起胸脯:

“你看,这地势多好,山好雄!两边山势夹着顺出去,树木郁葱,一望无边。”

“风水先生其实是乱扇的,讨你高兴。”狗狗说。

“我给你两耳巴子!你才乱扇咧!家公坟前,你太放肆!'’

“他不会怪我的,你信不信?你讲他读过‘三潭书院’,有学问。他一定喜欢我,我也有学问。”

“你有个卵学问,‘癞子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你小学都还有曾毕业……”

“这跟毕不毕业有关系的。——嗯,幺舅,你屁股后头挂的是哪样枪?”狗狗问。

“枪。”幺舅回答。

“我问你,是哪样枪?你晓有晓得你自己挂的是哪样枪?比方讲,你连自家挂的是哪样枪都有晓得,自家想,好笑有好笑?算不算有学问?”狗狗说。

幺舅反手取出那支手枪,蓝亮蓝亮,好长的枪管,根本有像支手枪,讲真话又实在是支手枪!

“那!那!”幺舅打两声招呼,放了三枪。

“悄!悄!悄!”响声很细,直冲到太阳鼻子跟前去了。“这叫做加长‘贝雷塔九五一’。全中国连我这杆是十杆。”狗狗心里说实在话,不太相信这句牛皮,也不敢回嘴。幺舅居然笑了。

几时见过舅这么笑过?有记得了。可能他简直没有笑过。

“一把‘勃朗宁’顶多二十、三十米,我这把,起码五十米,哪里打来的?声音小,死了都找不到主。”

“你怎么搞到手的?”

“光洋,好多好多光洋!”

“管子长,有太好瞄准。”狗狗说。

“——你还真懂得点枪务。是有好瞄准。这东西不能靠瞄准了,有事就来有才,要靠手势,手势,你听过吗?”

“打拳靠的就是手势,步法。我是懂一些的。”狗狗觉得今天讲话很平等。大概是“学问”关系。

“最了不起的是它没有后坐力,是个了不起的怪事。”

“幺舅!你这么一讲,我都想试试。”狗狗讲。

“不行!要别个,看都不让看。”

“那就算了,我也不一定要试——那,你让我摸一摸总可以吧?”狗狗说。

“我卸下枪管让你看。”幺舅一个小动作就下了管子。

狗狗朝里一看:

“我的天,打了三发子,还像望远镜一样亮炸亮炸了。”

“那是‘来复线’讲究的关系。”幺舅说。

“要是没有‘来复线’,我都看得到朱雀城。——幺舅呀!要是你拿这根枪打向百步,他怎么死的都摸不到东南西北。”

“伢崽家怎么这么毒?才十六块光洋,就想要人一条命?”幺舅站住了,“老子真想把你一脚踢下山去!看你那副卵样子,真妈个屁不是东西,没有出息!”讲完话,自己一口气走了。

狗狗还真是有想到幺舅发那么大气!不过是顺口走两句玩嘛!

顺口走玩也不行。正经事归正经事,以后晓得了。不可以拿人家的‘命’走玩。……是不应该!想也不能这么想。想了就是存心不良。

回到家婆屋,以为事情过去了,有想到幺舅见到狗狗还横了几恶眼。跟山上摆龙门阵时候一比,像是两个幺舅。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甚至于想到幺舅还有消气,冷不防横扫两脚过来。狗狗练拳的人是懂得这类路数的……

认错也是不行,显出自己贱骨头;还会勾起幺舅的心躁。

这事情看起来有点要紧……哎!一句话怎么这么要紧?

第二天清早幺舅拿来一大堆报纸:

“哈哈!这老狗日也有今天!”

家婆急忙问哪样事。

“狗狗!你来这段让家婆听听!”

狗狗慌慌张张拿起报纸,东翻西掀:

“……十二月十日共通社电……英王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

幺舅火了,抢着手指头:“这里,这里……你看到哪里去了?……”

“美联社十二月十二日电,本日拂晓,西北剿共军副总司令张学良和西安绥靖公署主任杨虎城部围攻军事委员长蒋中正的驻在地临潼,劫持蒋中正,西安中央高级文武官员十余人悉遭幽禁。张、杨宣布八项主张,包括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停止一切内战、释放被捕爱国领袖、释放一切政治犯、爱护民众爱国运动、保证人民政治自由。次日,成立抗日联军军事委员会。

“事变之起因是中国共产党一再号召成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移防陕甘剿共的东北军军人鉴于返回东北无期,咸愿抗日。事变发生后,苏联致电反对挟持蒋中正,因其顾虑中国将失去领导抗日的领袖。经国民政府要员之调解,蒋遂于二十五日被释。”

“……路透社一月四日电:上月陪同军事委员长蒋中正飞抵南京的张学良,经军法会审后判处徒刑十年。本日,国民政府明令特赦张学良,但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看管。

“此后张学良失去自由,张学良之被扣,激起东北军军人的不满。”

幺舅放下饭碗和筷子:

“这狗日张学良,他本性就是个大少爷。好有容易抓住蒋介石,一枪打掉嘛就算了,又放了。这就叫做‘放虎归山’,有晓怎么想?还乖乖跟老蒋回南京,这一盘有你张学良好日子过的了……你等到看好了……做一个军人嘛就要有军人气概,气壮山河嘛!你跟这老狗日的回南京做哪样?你自己讲。南京那一帮王八蛋饶得了你?你怎么搞的嘛!先硬后软,蠢得再有那么蠢法了!你个蠢卵!王八狗日的,以后有你好日子过的!你等着看好了……”幺舅早饭也不呷了,仰着靠背椅子,接着又骂:

“这,张学良个蠢卵,纵算有毙你,你也有好日子过的。你妈个死蠢卵……戏有你这么唱法?你妈个……妈,你等着看好了,闹得咯子热火喧天,日本人就要打来了,乘热打铁,正是时候……”

家婆不耐幺舅这么嚷:

“日本人打来,你也有好日子过!”

“哈!是,是,是,我胆子小,我不敢惹人!我哪个都怕,就是不怕日本人。我们湘西人随便哪个上山一喊,三五千根枪还喊得应。有要以为你蒋介石把我们‘老王’请走了,山就空了!未必!到时候,个个都是‘老王’!你信不信?”

早饭有吃成,幺舅扛着一捆报纸找熟人去了。

滕孃在房门外招手,跟两个不认识的婆娘出大门下右边坎子直走,进一家土墙门。一个小院坝。

她们放下一担谷,铲一撮箕放进一架竹子和泥巴编成的东西里。这东西底下有个漏口,上头有推磨的长叉叉。人一推,谷子就往下漏,出来就是米。

(这东西叫哪样名字呢?我问过她们,一开口序子就没有记住,和“龙”这个音有点接近。翻《辞海》希望它有,没有;《天工开物》该有,手边没有《天工开物》,等于什么都没有。所以一直到今天还不明白叫什么,只记得有个“龙”音。)

滕孃要序子推。序子一点都不想推。上竹齿齿紧紧咬着下竹齿,像是故意做出来为难人。所以不想推。

不想推不行。滕孃讲,家婆特别要我带你来试试,既然家婆要序子试,必然是有存心的。

四个人推完一担谷子,才晓得呷这妈个屁饭,一层、一层真有容易。那三个婆娘样子一点都不累。

听到人讲,生惯伢崽的大肚婆娘在田里割稻子,一边割一边生,生完了,镰刀顺手割断脐带抱转屋,她男人看见了说:

“怎么?又生一个。”

神奇!不累!

婆娘家从小到老,一辈子都奇!

“男人,除了抬轿子的之外,做一点点屁事,都要显出累得神色异常。狗屁蛋之至,包括我自己在内。”序子想。

一个婆娘挑米回家,滕孃带序子到隔壁和颜悦色去多谢人家,笑着讲话,转脸就不笑了。有点假仁假义。那人家就真信了?不见得。多谢又不留一升米给人家!好笑,好笑!

进大门口就遇见二舅。

二舅对序子说:

“晓得你这几天到向家讨债,娘不准我见你。”

“二舅!你裤子怎么湿了?”

“我尿裤子,娘刚才抽我两刷子了!”

“你这么大人,怎么还尿裤子?”

“我不算大,我哪算大?大人多的是!我饱读诗书,来不赢解裤带……庄子《则阳》有云:‘内热溲膏,虚劳尿生白沫是也。’‘漦’,音迟,《说文》段注上头说:‘龙沫必徐徐漉下是也。’”

讲到这里,二舅娘拉他进屋洗屁股、换裤子。

序子坐在门坎上,想到二舅真造孽,这么大人还挨家婆打。人讲二舅娘贤惠。这妈个屁叫贤惠?叫苦!叫阎王殿受罪。二舅也是好人,他前辈子倒霉,长大变朝神,有办法……序子越想越不晓得应该怪哪个?

二舅出来看见序子还坐在门坎上,便说:

“你看!焕然一新!是哦?”

二舅娘站在他背后微笑。

二舅娘最苦。没头没脑生出来,没头没脑做妹崽家,没头没脑长大嫁个“朝神”,有一天没头没脑老死了,装进“匣子”埋了,哪个都记不到她的名字……(二舅娘呀!二舅娘!你埋哪里?你看,连我都老了……对不起,我只是好多、好多年才想你这个好人一次。我没有空,要做好多事……)

二舅对序子讲起学问大事来:

“……‘有外甥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孔夫子讲的话,我把‘朋’字偷偷改做‘外甥’,你就毋须讲送人听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你这次来得胜营,三样事都沾上了。前两件,是要向百步还钱的,‘为人谋而不忠,与朋友交而不信’,这都是向百步非常之要不得的品行;第三项‘传不习乎?’是讲你自己,没有好好在学堂上课,跑到得胜营来找向百步。这件事怪不得你。你才十一岁不到,屋里没有比你再大的男人了,不派你来派哪个来?

“这类的事是入不得诗的。又不是‘有吏夜捉人’,又不是‘满城风雨近重阳’,你晓得王建吗?他就比我强,哪样事情都上得了诗。(有人讲我的好友李劫夫,‘文革’时他连‘社论’都能配曲。)

“有一首《羽林行》,‘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我哪里都去不得,见不到这些闹热,就没有这份感想。向百步拿你屋的钱,最多只能出一句:

“‘向家百步匿楼头’,底下,没有了……

“你快点长大。长大了当、当、当哪样都好,你就带二舅到外头去,二舅就有诗做了。你晓不晓得我天天夜间睡在床上都想这份事,等你长大当一点哪样……”

幺舅叫序子到家婆房里:

“你请了十天假,今天都十二天了,这里事情都弄完了,明天转城里去吧!”

序子讲“喔”。

又叫来滕孃,交给她一个小布口袋:

“这里是十六块光洋,明天带转去交给狗狗他妈,就讲是我搭你带转来的。——告诉我三姐,娘、我们,‘欺势’(大家)都好,不要挂牵。我忙,我有事,得空会进城来,听明白了?讲一遍让我听。”

滕孃笑了,重讲了一遍。

家婆对序子讲:

“好好子读书,帮你们张家争口气——其实好像听人家讲,你书读得并不怎么好,喜欢弄东弄西,我也有晓得怎么讲你才好?你就将就用点功吧!——家婆这里,年成也不太好,以后看样子也照顾不了你屋里这么多人,能少来就少来。这话你心里明白,你是大崽,我讲送你听;你转城里也有要讲送你妈听。她还是三小姐脾气,动不动就发气。算了,有讲了,早点咽,大清早赶路。”又转过脑壳对滕孃讲:

“光洋拿块小手巾绑紧缠在腰杆上,免得晃里晃荡响,让人听见。”

幺舅讲:

“响怕哪样?哪个敢打我柳鉴主意?放心走,管好伢崽。这里五吊钱,送你的。”

第二天大清早,序子一个个告别。家婆有起床,隔着帐子讲:

“看你咯子瘦,多吃点饭!”

幺舅坐在“花红”树底下抽烟,“嗡”了一声。

二舅和二舅娘送到门口,幺舅娘也赶到门口,抱了狗狗一下。一群狗在门坎里头摇尾巴,咧开张嘴巴,一只也有出来。

就这么走了。

走得快,有曾煮夜饭就到家。

妈到外头打牌有曾转来。

滕孃跟婆和凤珍在灶房扯闲话。

序子一个人进了房,翻身倒在床上,哭了。

做哪样哭?心里也问过自己。不明白……

他带回来三身衣服,是二舅娘和幺舅娘做的。

哭了一下,就站起来找老二、老四、老五,听说都在街上走玩。哪里?一个都有碰到。怕是在幼稚园。

妈听到信,赶回来了。滕孃把光洋当面数了,交给妈。妈觉得怪:“怎么又是十六块。哪里来的?也不写个字条讲一声?”

一下子几个家伙都转来了,一身汗。哈巴也长大了,记得序子,乱扑。

第二天序子就上学了。妈写了证明,请假拖了两天的原因。

十几天有回来,序子一肚子的新鲜感。上公民课,换了张顺节先生,序子大声地对张先生报告新消息:

“张先生,你晓有晓得,张学良差点把蒋介石这狗日的抓了!”

大家的反应完全出乎序子的意外。

全班同学忽然都板起脸孔正经起来,嚷得好像一群蛤蟆:

“以后有准再叫蒋介石了,要叫蒋委员长!”

张先生讲:

“同学们同学们!张序子刚回学堂,有晓得高头交待下来的指示。张序子!以后要称蒋委员长了。以前朱雀的老叫法不礼貌,不叫了!你刚回来,有怪你,照交待下来的叫法,习惯了就好了!”

“全城人都晓得了吗?”序子问。

“都晓得了!”张先生说。

“要是哪个有小心还叫一两声蒋介石怎么办?”序子问。

张先生说:

“我想,问题不大罢!蒋介石就是他的名字。以后称官名只是表示一种认真吧!”

序子心想,大概也就这个样子吧!

幺舅天天看报,一定会更明白。

“蒋介石、冯玉祥、张学良,还有哪个哪个,都讲是拜把兄弟,后来,蒋介——员长又骂张学良是‘逆子’,变做张学良的‘爹’了。是不是一打败仗,叫他哪样算哪样?……”吴道美问。

“你哪里听来的?”张先生问。

“都这么讲,怎吗?要砍脑壳是不是?”吴道美问。

“县党部门口巴好多告示,好多读书人都在看。上午巴完了下午又巴新的,讲的都是蒋介——员长如何之好,如何之了不起,还讲感动完上帝之后又感动了张学良,乖乖跟他回南京听候处分。”曾宪文讲,“昨天县党部挑了好多担东西到里头,后来才晓得是蒋、蒋、蒋那个员长的像,一张张,雄极了,不要钱,散给大家拿转屋里巴到墙上去。挤好多人在县党部门口,都伸着手要,照相馆还有人照相照这些人。今早上县党部门口又巴了张手写告示,不准拿蒋、蒋、蒋的像片包粑粑、包油炸糕……‘或另作其他之用’。”曾宪文讲。

滕代浩问:

“‘另作其他之用’,包括哪些方面?”

“有写!”曾宪文答。

“喔!”滕代浩说,“那用处就大了!”

“好!同学们!”张先生说,“第二十三课,《(建国方略)之意义和宗旨》……”

下课之后,序子首先要打听的是田应生有消息有?

“有。”

几个人都讲有。也有人再敢到楠木坪找他妈问。他妈是个卵妈,问不出所以然。

到红军那边是一定的了。也未必。讲件事——

序子讲:我有个朱干爹是个红军,他偷偷子回来找老师长,老师长又是他干爹。他有让人晓得住在我屋里两三天,跟老师长借粮、借钱、借枪借子弹,老师长大概是借了。他就走了。他住在我屋里,呷饭的时候我爸讲,要他把我带走,他讲:“我们打仗还抱个伢崽?开玩笑!”(要是当年他真把我带走,要不是打仗半路把我甩掉,运气好长征到了延安,今天说不定是个最小的老长征干部。)

那田应生会到哪里去呢?

讲有定就留在大城市里做共产党的秘密事。

曾宪文问:

“你们讲,张顺节先生喜有喜欢蒋介石?”

吴道美讲:

“未必喜欢。他是先生,先生上课总是要讲点文明话,有可能想哪样就讲哪样。眼前学堂里大部分年轻先生怕都是这个样子,有国民党县党部的探子盯到。”

“你晓得哪个是国民党的探子?”王本立问。

“妈个屁我哪里晓得,晓得就好,晓得我们就有事做了。”曾宪文说。

“你又有是共产党!”王本立讲。

“老子是个‘打卵党’!”曾宪文说。

“打出的这个招牌有好听。”吴道美讲。

“那改‘侠客党’!”曾宪文挺起胸脯。

“你要是搞‘侠客党’,我就参加。”滕代浩讲。

“搞个‘侠客党’,人少怕还是不行;要多拉些人。”吴道美讲。

“有钱、有田有地的人是不打国民党的。”滕代浩讲。

“要是田应生有走,他一定参加。”序子讲。

“田景友呢?”王本立问。

“卵!”滕代浩对曾宪文讲,“他哪里服你管?”

“陈开远呢?”

“太老实。”

“要是有个把先生参加就好!”

“滕凤北先生最合适!”

“像个领袖人物!”

“滕先生若是肯,我愿意让位!”

“站住!你们一伙人弯腰驼背,站没个站相,鬼鬼祟祟,想做哪样?”没想到真来了滕凤北先生。

“有做哪样。”序子说。

“我们在讲刚才过去的那条大蛇!”滕代浩说。

“给我分高矮排好。看你们这副相,哪里像个文昌阁学生样子,眼屎甲甲,鼻泥甲甲,一种风度都有。挺胸!向右——转,跑步——走!立——正!”

丢了一个排球给他们:

“打完了送回体育室。”走了。

凤珍让她妈接转乡里,有过几天,让老虎呷了。

听到消息,全家老小有响动地难过好多天。往前往后都有好想。人在哪里都这么容易死?就这么让老虎呷了!

子谦和子光有天出门找哈巴,文星街袁家两兄弟抱住哈巴有肯还。

“还有还?”

“但是我们狗崽‘来喜’嫁娘,嫁过来了!”

袁家两兄弟比子光、子谦都大。

子光过去给抱哈巴的哥哥袁可敬脸上左右来了两拳,袁可敬放下哈巴扑过来,子光侧身顺手一摔,跟着就骑在袁可敬身上擂起来,越擂越凶;袁可诚想帮忙救驾让子谦用脑壳顶在墙上不得动。哈巴往文庙巷屋里跑了。

序子放学回来正见到战况。

袁可敬好值价,满身灰,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响;子谦也放了袁可诚,两兄弟正要转身,子光却原地不动号啕大哭起来,简直哭得飞沙走石。序子好笑,告诉子光,打输才哭,打赢不哭的。子光说没听见袁可敬哭所以才哭。

子光体质原来就好,是块打架的料;子谦体质差,打起架来也十分不善;子厚天生是个秀才,不打架的。

这事情告诉夜间院坝打拳的满满和田师父,大家笑得要死。顺理讲来讲去,都推论有出原因。子光躲在房里一动不动。

田师父叫:

“子光,子光你出来,我收你做徒弟!”

大家也帮腔。子光就是一声不出。

(哪个晓得他动刀动枪仁义度过大半生,倒是一点武艺也没学过。)

序子见过几次子光和人打架,从容闲适至极,几乎兴之所至,毫不动心。左手捏着坨粑粑,咬一口,右手这边适当出一拳,左手这边再咬一口粑粑,双腿进退都见法度,也无怒容,像位小写意画家懒洋洋左一下、右一下用笔在纸上来回渲染。打架这东西的确要一点天分和才情。

除了大人,伢崽家打架很少想到要动家伙。

序子有段时间武侠小说看多了,曾经找小手工铁匠定制带钩子的铁戒指。单钩、双钩、三钩的,戴在手指头上,有时候还让身边几个小混蛋欣赏。戴着,戴着,自己心里就怕起来,赶紧埋在花钵子里头。

还做过一种叫做“拳心”的随身武器。找一段横着手掌长、伢崽家“鸡公”粗的木棍,结实的生牛皮带子横在两头做护手,各钉一颗牛皮钉鞋钉子,伸进手掌,气势的确吓人,把自家也吓住了,从来没有用过。

序子自从田师父掌管场子之后,就从来有想这些事了,懂得打拳是一种自重的学问。

六年级念完马上要毕业了。在学堂走来摆去成了“老资格”,横着眼睛看那些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娃娃,无论大小,心里都把他们看成“剥杯崽崽”!有的同班甚至用白纸搓根手指头长的纸卷当做“纸烟”含在嘴巴上。

其实呢?心里各有各的慌。

要上外头,沅陵、桃源、常德、长沙或者更远点的汉口、南京、上海考中学了。报不报得上名?考不考得上?这讲的是那些有匡的子弟想的事情。半好半差的人就只打算在挨近的乡村师范学校挤进个名字,混个免交学费连带管饭的读书机会。

序子身边的这几个“侠客党”成员,怕是什么都轮不到了。没钱,没势,没机会,所以哪样都不愁不慌,甚至谈都不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十万个运气也落不到他们脑壳上。

“既无大任,何愁之有?”

毕业典礼上几个老家伙先生各讲各的酒话、梦话。

校长梁长溶来了一段“王祥卧冰”性质的话,祝贺这帮鬼崽崽长大成为黄兴、宋教仁、朱执信。(都是死人,活的不说,说了怕得罪人。)

散会!

梁长溶叫住序子和刘壮韬,“你们两个拿这封‘公文’到教育局去领大家的文凭。”

领回来之后不发,要等学校盖章,校长签名,写上毕业生名字。

再通知大家到学校去领取各人的文凭。

妈看到这张毕业文凭说:

“想不到我大崽拿到第一张文凭了。”有点想哭的意思。又讲:

“拿到西门上‘常平仓’让你四舅看看去!”

序子出门,子光要跟着去,去就去。

序子想,四舅不是住在王家衙吗?怎么又搬到“常平仓”去?常平仓是县粮食库,他是盐局局长,怎么管起粮食来了?原来他跟陈家老舅娘住在两口仓里。撬开一块仓地板,往下走三坎,是一口清到不能再清的水井。真怪,怪,怪。很干净舒服,凭什么资格可以住在里头?也没有哪样好问的。总之是一群伢崽都挤在一起,很是“我的家庭真可爱”那首歌的意思。四舅娘还是老样子,慢慢的动作,本地叫这种动作做“稳重”。嗓子沙沙的。四舅看了序子的文凭木木然。序子加了一把火说:“妈特地叫我拿来送你看的。”四舅让序子点悟醒了,说了一个字:

“好!”

序子带了子光,卷好文凭就出常平仓。

岩坎上有人喊:

“那不是子光吗?”

一看是春兰。春兰变成个肥婆娘。

“上坎来!上坎来!”

到了门口,春兰蹲下身子抱住子光哭了。子光也哭。

“光光,你晓有晓你春兰姐好想你?想你,想得很,你看你长得咯子蛮卡卡子。”又哭,“俺脱不开身啊!”

春兰身后头有个身小妹崽贴在身边,摇篮里还咽了一个。看样子是这两三年生的。

又对序子讲:

“报送你妈,俺日子还行,妹崽爹还是挑担子卖米豆腐。俺就在屋里推磨、打石膏,要她放心。”讲到一半又打转身找了两个叶子粑粑:

“就剩这么两个,两兄弟一人吃一个。”

子光接过来剥开叶子就咬:

“甜的。”

春兰笑了:

“是甜的。咦?狗狗,你也呷啦!”

序子说:“我不饿,我等下转去呷!”

春兰说:

“俺听到俺娘讲啦!印校长听你妈托付,照顾俺妈和两个妹,告诉你妈,俺天天为她烧香。又听到讲你爹到长沙做事去了,这好,多谢菩萨保佑……”

序子留神春兰鬓角也长了几根白头发。

两兄弟就下坡转文星街了。

序子进到厨房,把叶子粑粑切成两半。一半给婆,一半给子谦。

看见妈,妈问:

“看到四舅了?”

“看到了。”序子说。

“他怎么讲?”

“他讲‘好!’”

“这‘朝神’!”妈说。

第二天大清早,四舅提了大略二十多斤地萝卜进门:

“三姐!这都是风干的,最是长奶水!我有事,先走了!”

子光有时候不见了,到春兰那里一定找得到。他就像春兰一家人。

妈晓得了这件事,就讲:

“你要少去,春兰两口子还带两个妹崽,日子有好过,又多你一张嘴巴。”

“有要紧,春兰讲过,她男人讲哪个时候都有讨嫌我,是一屋人。”

原先都不明白怎么大家日子不好过,子光他反而胖起来?原来是吃卖剩的米豆腐。

子光还讲:

“春兰让她妹崽叫我做舅舅。”

妈明白春兰四口子日子好起来了。

“光光!你有懂哪!春兰不在乎,你要在乎呀!你长大了,各人有各人的家,肚子饿也要忍住。我们读书的张家人不到别个家混饭的。你懂吗?我有好意思得很……”

子光其实还不太懂,听到妈这么一讲,从此以后他不去了。

妈有空的时候,还照老样子让大家排成一排检查有没有剪手指甲,看耳朵背后有没有留下腻甲(污垢),张开嘴巴看牙齿脏不脏,总是讲:“我们是读书人家,跟穷不穷有关系,要讲点仪容。”

序子去找“芹菜”。老远就看到她在老苗婆摆摊子卖剪纸花样的斜对面。是个摊不摊、店不店的半边铺子。上上下下摆满五颜六色的丝线。

就是“芹菜”,一点不假的“芹菜”孃孃。还是那么肥,头发眉毛还是那么浓。有见她七八年,论气派,论颜色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光鲜。

序子走近摊子叫了她一声:

“芹菜孃!”

芹菜站起来,扬起眉毛:

“你是哪一个啊?叫我芹菜孃?”

“我是我!芹菜孃,你怎么有认得我了?”序子叫。

“哪一个啊?”芹菜还在惊讶。

“我是狗狗啊!王伯带我的狗狗!”序子先哭了。

“哎呀!你是狗狗呀!你看你长得咯子大了。”芹菜也哭起来,“我以为你走到天边去了,这辈子看不到你了,狗狗!狗狗!……”

这时候铺子围了几个看热闹的。

芹菜叫坐在旁边的七八岁的伢崽:

“双喜!看好摊子,我到里头有事!”

芹菜把序子带进一间黑把拉魃、只有一块明瓦的房里,坐在床边两张小板凳上。

“你讲,你讲!你爹妈都转来了吗?”

“转来好久了。我爹又到长沙做事去了,我是去家婆屋在都良田半路听茶棚老头子讲才晓得你在东门外卖丝线,才来找你的。想有到真找到你。芹菜孃,多年多年我好挂牵你也挂牵我王伯,都有晓得你们到哪里去了?”

芹菜抱住序子又哭了一场,边哭边讲:

“你王伯点火把自己屋烧了,吓得我半死。邀我去,烧完屋就自家走了,也有搭惹(不理)我就走了,这么多年就像死了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想来想去都不晓得所以然!她和隆庆好,隆庆让豹子撕了,撕了不就撕了!这是梅山十兄弟定的,又不是她害的。他俩好是好,又有拜堂,又有过过夫妻日子,做哪样咯子伤心?手咯子狠?好好一间屋。”

“她是想烧断往时候的日子。”序子哭,“我晓得我的王伯,我最懂我的王伯……”

“嗯!怕就是你讲的!”芹菜说,“你王伯是狼娘变的!”

“芹菜孃,你怎么转来城里的?”序子问。

“啊!这‘古’就长了。你们走了有好久,‘联防队’的一个姓傅的连长找你狗屎满满,讲那屋公家要做‘联防站’,其实是拿来屯烟叶;后来又晓得不是屯烟叶,是收那一头的鸦片膏。你狗屎满满有答应,和他吵,他讲我一枪毙了你!你狗屎满满就问他是真毙还是牛皮?我们那间屋有房契,城里县党部有人,我们一起上党部讲理。其实他有屁人。进城打官司去!把他们吓倒了。他们要屋要得急,和我们讲好话,给我们二十五块光洋,算是卖送他们了。我跟你狗屎满满就进了城,有好久,你狗屎满满心气痛,医有好,拖了两年才断气。有人做媒把我嫁到浦市祥乐街上姓宋的。我担心那人谋我的钱,其实到浦市见到那姓宋的家底子还不错,开小小的广货铺,一个单身男人,长得爽爽朗朗,就是有应该是个麻子。麻子就麻子吧!老实就行。想有到有到半个月他要我走。喜酒都吃了要我走?为何平白无故要我走?他坐在床头好言好语和我讲,四邻五舍都没有讲我坏话的,嗳!他自家也一件一件摆我的好。好!好!好!做哪样要我走?他讲我半夜‘扯噗罕’(打呼噜)害得他睡不着,四邻五舍也都对他讲吵得他们也睡不着。又讲,铺子是祖传老屋,不好搬;就算搬了,大家躲得了自家也躲不了。他要我摸他脸颊、下巴、胸脯,要我讲是不是瘦了?自从进洞房到床头上讲话为止半个多月没有一天眯过眼。他要我救他的命。他讲他对不起我,他讲我是好人。”

序子纳闷,“娥!那你跟狗屎满满这么多年,他怎么又受得?”

芹菜说:“哈!他扯得比我还大,响到周围的豺狼虎豹都有敢拢来。最后,只好请了郭保长来,保长讲他只管向上头报告杀人放火、户口抽丁名单、地方治安,管不到婆娘‘扯噗罕’问题。保长讲我贤惠和气,帮我劝我宋麻哥忍忍熬熬,时间一长就惯了。宋麻哥就扑地磕头请保长主持公道,要不然就死命一条。又讲这是原先有料到的事情,不进洞房哪个会晓得哪个‘扯噗罕’?保长翻来覆去、苦口婆心劝他,讨嫁娘不是买东西,买东西也不能随便退货。打官司当保长的还可能帮得到一点忙,讲一两句公道话;‘扯噗罕’有是法律问题……是体质问题。

“宋麻哥讲:再几天有咽的话,我会死!”

“郭保长讲,我有是见死不救。你如果跸到河里,我再不会水也会舍身救你一把……”

“讲了半天话,赔了我二十块光洋送我回了朱雀。又收了个苦崽崽‘双喜’跟我。我报送你,我走正的是财运,我走反的是夫运。这辈子算想清楚了……”

“你芹菜孃仗着这风水,仗着会苗话,生意稳稳当当。要打,打得;吵场合,吵得。人家赶场,我有赶场;人家放账,收利钱,我有放账。我讲的是天理良心。”

“双喜是我路上捡的。保长甲长出证明画了押,盖了手印,做我的儿。四年多了这儿老实,乖,懂事,过段日子我就送他上学……”

“你想呷点哪样?油炸糕,泡麻圆,米豆腐,牛肉面,我去帮你买碗……”

序子说:

“芹菜孃,我小学毕业了。屋里还有一个婆,四个努努,我妈又忙,我找到你就算运气了,我屋里忙,我要打转去,一有空就会来看你。我要转去了……唉!芹菜孃,你想王伯会不会有一天走过你的铺子,万一见到,你赶紧拉住但,报信给我……”序子走了。

芹菜孃朝序子背后喊:

“你心里一刀砍了算了!你做梦!这种人心狠,永永远远莫想她会回朱雀城!”

序子不太常常想到以后的事情。他的世界范围有限,大部分知识来自有限的书本加上不成熟的想象,连未来都不太放在心上。他不太有多少把握考虑未来。你想吧,杭州、上海、汉口这些地方都是扁扁书上的片断。忽然家乡有个什么人从那里回来了,一下子某个人到那里去了,这跟他有哪样关系?若果是顺手带转来一点东西送他,哪怕是很小的东西,他都会估计一些想象来丰富它,来庄严它,当作神物和意义不平凡的东西;满是好意的幻想,放在心里重要的神龛部分供养。

看的今古书本也是这样。凡是勉强弄懂的东西,在眼前,他还不可能拿这些知识来作判断世情的武器。他只有近十年的生活经验,不嫌少也不嫌多,他不懂对付可爱还是可怕的未来世界到底要下多少本钱才够?看到孤苦无告的伢崽和老头子老娘子,他会眼泪水流进肚子里跟到哭一场。妈没有教过他却影响过他。他不晓得除他之外身边那些朋友狗蛋有几个和他一样?当然他没听说过亚当·斯密、马克思、拉斯基、列宁(巧不巧?狗狗呱呱坠地和列宁断气同年),更谈不上懂得阶级和阶级斗争。他晓得“苦”在人身上的斤两;不懂得人说的“苦”是因为“富”的大道理、大原因弄出来的。所以应该有仇。他读过孟子《离娄篇》第五十“私淑章”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仍然不懂得“有钱人”和当叫化子的原因,想当然地以为“富”和“穷”像牛皮胶永永远远粘在身上不得脱,是天生的。“斩”的变化是孟子讲的,他是古人。古人的话有的算数,有的算不得数。(多少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君子”和“小人”的那个“斩”字,原来实际上并不存在,存在的话,过日子的道理就理不顺了。)

序子只想有一天到外头去。坐河里的木船,坐天晓得底下有四个轮子叫做汽车的东西,像蜈蚣长好多脚却是带轮子的叫做火车的东西,一种不合道理的、奇大无比带烟筒的、能装得进朱雀全城人的铁船,居然浮在水上飘洋过海。这全是真的。画报上的照片若是造假,老早让人掀摊子了。这些东西和朱雀城一点关系都没有,和序子的将来“有”!

在屋里,老人家见老人家常坐在板凳上哀叹“日子过得好快”如何如何……老和小过日子其实都是一样的。和鸡和狗的日子也是一样,无所谓快慢。大自然对人类怎么会偏心?又不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的卵话。“洞中方七日”,世界上刚好一星期。所以这些话开玩笑可以,当真不行。有学问的人改一改更好!

又讲:

“唉,唉,唉!你们伢崽家有懂事,长大以后好多麻烦事等着你!”

大家听!这是卵话不是?

你明晓得满世界家家都在生伢崽,既然如此之可怕之麻烦等着全世界婴儿之出生长大,试问,做哪样你还给老家伙拜寿,呷小伢崽满月酒?

个个若是都像坐在板凳上摆龙门阵的那帮老家伙,世界太没有意思了。跳河算了,吞鸦屁烟膏算了!一索子吊死算了……

序子是要走的。走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新世界去。

朱雀城是摇篮,又软和又美丽。要晓得。人会长大的,有人在摇篮里过一辈子。

几个“侠客党”党员晓得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短,时常约到这里或那里聚会。

这种场合哪个都没想到,最爱哭、最爱见景生情的是莽人曾宪文。

他的理由是:“你们都是单身人,都自由,我不行,我一辈子撺粉,离不开粉架子……”

“你有粉架子,你还哭?”滕代浩骂他。

有时候“全党”到石莲阁亭子里头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狗日的曾宪文又哭。

有天,滕代浩报送大家,回龙阁有个怪地方,问大家想不想看?

“有有危险?”

“大概有危险……”滕代浩说。

“什么‘大概’?‘大概’就是靠不住有危险。”吴道美说,“你老实讲,有有危险?”

“我们人这么多,怕哪样?”滕代浩说。

“你看!你看!你狗日的口气简直弄得像

‘危机四伏’!”曾宪文说。

“有危险!我四孃带我去过。”滕代浩说。

“走!我袜子里头带了把‘囊子’(小短刀),我走前,你们后头跟到!”

到了回龙阁,准提庵拐弯走有几步,滕代浩轻言细语:“到了!”敲三下腰门。里头问:

“哪个?”

“我!”滕代浩回答。

“我是哪个?”里头问。

“我是刘凤英叫来的,刘凤英是我四孃。”

滕代浩说。

腰门开了,大门也开了。一个大胡子穿道袍的肥坨子拦住众人:

“那么多鬼崽崽?”

“来随喜的。”

黑不隆冬关上门,一个跟一个上楼。

这场合还真是少见,三晋房子宽,上上下下

挂满红布,几张案桌点着红牛油蜡烛。

“轻!”那肥坨子交代。

来到神龛,供着一尊男菩萨。

“香火费带了吗?”

“我四孃讲,她会补上。”滕代浩恭敬地说。

“喔!”肥坨子插香,“一个个轮着磕头……”然后抄手站在神龛右手边嗡里嗡咙念了几句“总理遗嘱”之类的东西。

吴道美问肥坨子:

“我们拜的是哪位菩萨?你们是哪样庙?”

肥坨子慢吞吞地说:

“不可称菩萨,也不叫庙。我们供奉的是仙人‘李八百’。‘李祖师’,寿长八百年所以称‘八百公’,三国时候的人,是太上老君降世,‘李家道’为世人求福有福,有灾减灾,以‘祝水、神符’济世救人……”

几个人“喔,喔,喔”答应,仿佛完全清楚肥坨子的意思。就一齐讲:

“我们要转去呷夜饭了!”就纷纷下楼。

肥坨子有想到他们要走,拦都拦不住,便问滕代浩:

“怎么搞的?他们要走?才刚刚‘析言’么!”

滕代浩说:

“我也马上要走!”

下楼大家夺门跑了。

到了大桥头,问滕代浩那屋到底是哪样场合?

“是一种‘教坛’,就和一种‘党’一样。他以为我是带你们这帮狗日的去入教的,看神气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你们一跑,他是有想到的。”滕代浩说。

“那味道好像不怎么正!”王本立讲。

“正不正我有晓得,横顺我四孃饶不了我。”滕代浩说。

几个人还找过朝神羝怀子玩过几盘,他不伤人,尽讲朝话,十分好笑。

住在对门的印家孃孃就报送序子妈:

“三姐,你们家张序子要好好注意点,夜间跟一帮小流氓找羝怀子走玩,好找有找,找讨饭的朝神交朋友……”

妈听到这话之后放在心上没有难过,觉得正正经经是一件事。小学毕业了,一帮伢崽没有地方去,东走西闯,找些认为有趣的事做,这是料得到的。只要不结帮耍流氓,搞偷盗……是,是,也真该注意点才好……

每天早晚照例打拳习武。爸爸的钱能按时从邮局寄到,眼看序子身体慢慢长出肉来。

有天早晨,妈在房里叫序子:

“狗狗,你来,你记有记得?‘叹连朝,饥怎忍?家中有五六人。前日老婆典了裙,今日慌忙典布棍,恰好官司来济贫。’是哪出戏里的?”

序子说:“有看过。”

“怎么有看过?你自己对我讲有回爸带你到方伯家……”

“呵!有是有,我记有得……《西厢》吧?”

“乱讲,乱讲!查一查去!”

“哪里查?”序子问。

“书柜里高头那一格里。”妈说。

“那么多,我怎么查?”

“所以要你查!你要耐烦点!”

“是《元曲》吧?”

“不要‘吧不吧’!要你查就查!”

“那是要好久、好久时间……”

“我不想再和你讲了……”妈开始喂老六奶。

序子嗯不像嗯,哼不像哼。站在椅子上一卷一卷地翻,根本没有翻到哪里,忽然高叫一声:

“高则诚,高明的《琵琶记》,我记到了,是韩满满和方满满对唱的。”

“看你把努努吓一跳。那好,那好!你就查那段对唱。……”

查到了:

“那是赵五娘上场前扮丑的唱的。”

“你看,你看,听东西、看东西要连起来一起记,一辈子都忘不了。”妈说。

“书上男男女女我不喜欢,我就跳过去看。”

“这是学问。一本薄薄的书你没跳几跳就完了,好可惜!你最好耐烦少跳几下,越少越好,以后长大你就明白,碰到想跳的地方停下来想想……”妈说。

“你这么讲,我倒是觉得可以。——有名的书我以后要看慢点。”序子放好书,跳下椅子。

“崽呀崽!你看你长大了!我都不晓得把你怎么办?”

“不要怕!有我嘛!”序子说。

妈讲的话是对的,一个人看书,讨厌的地方要少跳。要耐烦看下去,这是学问。

不过对于《红楼梦》,那么厚厚上下两本书,有到半个上午,序子就“跳”完了。序子非常讨厌这部书。大凡大人一谈到这本书,都流口水,好得不得了。到大观园当老鼠子都行。其实是自己想当贾宝玉,身边挨着好多妹崽婆娘,搞到后来,怪有得大观园说垮就垮,这都是报应。

一句话,是本肉麻至极的书。

那一帮“侠客党”来——王本立全家上辰溪了,唐运隆走了,陈文章上长沙,陈开远在屋不出来,陈良存听到讲在县党部还是县政府当小文书,从此大家没见面——序子跟他们摆《聊斋》,摆柯南·道尔写的《福尔摩斯》都有兴趣。故意拿《红楼梦》念了一段,有的咳嗽,有的打哈欠,有的到厨房水缸舀水喝,都不喜欢。

吴道美讲:“我满满有部叫《石头记》的书,和你读的完全一样……”

“你是个狗屁蛋!《石头记》就是《红楼梦》!”滕代浩晓得。

序子看大家都不喜欢《红楼梦》,心想可以组织一个“反红党”,好笑!好笑!

“也可能我们长大以后会喜欢!”吴道美讲。

“那你狗日的就快点长大吧!”曾宪文在他背胛上狠狠来了一掌。

过年了,妈叫序子到街上买了十个上好的糯米粑粑,巴上红纸,送到田师父屋里去。

街上又是雪又是雨,大家都不出门。

屋里买了大猪脑壳,煮好放在大方桌上,点了蜡烛纸钱,神柜高头上了香,人人磕了头。这时候没想到沙湾柳孃叫人送来五十个粑粑,四舅送来五斤猪肉,春兰叫她男人送来一筐子辣子、大蒜,这年就过成了。

婆和妈在厨房忙得要死,妈就说:“是不是叫倪矮子过来帮一天忙?”

婆连忙反对:

“哎呀算了!叫一个人多张嘴巴,万一他带了婆娘来?自己还有呷几口,他们一动口就打发完了。来有得!”

这是直话!那就哪个都有喊了。

街里街前街后,没有几家放炮仗的。土地堂有五六盘香火,罗师爷算是得点贡品过年。

厨房灶门里难燃这么热闹的火,伢崽们都围到厨房转,老六也在站桶里跳。

天是跟人的时运走的。婆和妈都讲,有晓得爸在长沙年过得怎么样?都像朱雀,那就凄惨了。

这顿年饭算是呷得好。哈巴桌子底下满地捡骨头呷,肚子胀鼓鼓的。

吃完饭,收拾饭桌,序子和子厚忙着端一叠叠碗和菜钵子、汤盆进厨房,来来回回;子光也要端,好!端就端。“子光是个乖崽!”端到半路一个跟头,五个小盘子打烂了。子光想哭,妈讲:“你乖才帮忙,伢崽家打烂碗盘是常事,长大就不打烂了。家婆讲过,做事怎能不打烂东西呢?不做事的人才不打烂东西。你是乖伢崽!值价!不哭!”于是子光就不哭,在堂屋跟子谦一起坐着。婆又讲:“越打越发!越打越发!”

厨房忙完了,大家坐在火盆四周讲白话,呷家婆托人带来的核桃花生。

序子表演手指头夹核桃,一夹就破,努努们看了佩服。婆就讲学打拳的好处。

讲到当年舞狮子、龙灯,子厚帮着搭腔,子光恍恍惚惚,半懂半朦胧,听人讲一半看过一半。子谦是过苦日子生的,哪样都没见过,只是喜欢听。

还讲当年过年有压岁钱,用红纸包着,一人一包。到外头,伯伯满满遇见也给;行一个礼,给一包。

“行两个礼呢?”子光问。

“给过就不再给了。”子厚笑他,“你以为行一百个礼就给一百个红包?”

大家笑子光,子光就骂娘。

“嘿!嘿!不兴骂娘,文明人!”妈说。

过了几天,先是有人开口:“咦?哈巴到哪里去了?”接着有人讲:“对,对,好几天有看见了。”子光就嚷:“我的狗呢?我的狗呢?”大家也觉得怪,“怕又是袁家鬼崽崽偷了!”到了袁家,也不见哈巴。

有天下午,序子找几个同伴回来,经过幼稚园老远看到哈巴。序子赶紧叫她:“哈巴!哈巴!”哈巴看了序子一眼,居然不理;横着面前直跑到文庙大成殿背后去了。序子想,她是不是让蜂子叮了?回家报送大家听,大家都说奇怪,奇怪,狗脾气不是这样子的。心里都不好过。

时间一长,家里事情多,就淡忘了。

淡忘了多久呢?淡忘了八十年……

(我今年八十九岁了,有一天半夜睡不着,想呀想呀,想到多少年多少年的日子,温暖的和寒冷的……忽然想到哈巴。哈巴是只母狗。那天,八十年前的“那天”,她一定是在文庙某个墙角生了一窝狗崽了。母爱比哪样大事都大……有了孩子她怎么顾得上我?

那么,她以后如何在一个荒凉文庙的墙角养活那一窝小狗呢?她自己如何维持自己的日子呢?

我怎么当时没想到,而要到漫长的八十年后的一个偶然的不眠之夜才想到她不理睬我是因为窝里的小狗屁在等着她。

八十年来,多少多少个苦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哈巴!哈巴!有朝一日让我们在天上找个地方去详谈吧!天啦天!一个迟到的醒悟要八十年……)

春天来了,城里城外树上长满绿芽。

序子报送妈,“北门外水都绿了,树上冒芽了!”

妈就说:

“每个节气都会感动人的,山呀!水呀!树呀!花呀!雀儿呀!风呀!云呀……人就写好多诗;伤别呀!欢会呀!遥念呀!追思呀……”

“妈,你跟你以前好多熟人、好多同学一起,剩你一个人了……”

“是呀!是呀!想也有用。一个人一辈子,人人命都不同。你晓得‘恒河沙数’四个字吗?每一粒沙子的样子都不是一个样子……”妈说。

“云也是这样……”序子说。

有一天吃完夜饭,打拳的也散了,妈忽然告诉序子:

“胡敬侯伯伯明天去长沙,明天你跟他一起走!找你爸去。现在马上跟滕孃到顾家齐伯伯、戴季韬伯伯屋里去,拿我写的这两封信,各人给一封,不管人在不在,去告一点‘帮’。”

“那么快?”

“莫管,莫管!我已经叫柏茂表大帮你到轿行喊轿子了。你快走,我帮你收拾衣物东西。”

努努们围在旁边听,哪样都有懂。

序子跟着滕孃去了顾家、戴家,等在门口,人有见到,真的带回来几块光洋。几块?六块。一路上够用了。

“可不可以后天走?我同学一个都不晓得。”序子说。

“胡敬侯伯伯明天走,他还等你?你不想想?”妈说。

和这里的一切都要分别了。序子嚼着牙齿,咬着舌头,到底是不是梦?要是是梦,赶急醒了吧!

“这是你的换洗衣服,袜子、学生帽、两双二舅娘做的鞋子,洗脸巾、蚌壳油、汗衣汗裤,牙刷、手指甲剪刀,这箱子是我桃源读书时候的,钥匙要带好。你想想看还有哪样有带?我也想想看还要带哪样?唔!唔!到长沙要勤写信给我,问婆的好。喔!经过得胜营,要请胡伯伯等一等,千万去看一下家婆,记紧了。

“你先咽,我还要坐着想想。”

“我也咽有着。”序子讲。

“睏有着也要睏,明天有一天累。喔!我告诉你路途。明天到乾州,住一夜,胡伯伯会到邓宫保家看老人家,你顺便去看一下嫁到邓家的斯姨。后天一大早到‘所里’搭汽车,头天到沅陵,第二天到常德,第三天才到长沙。箱子里有一封我给你爸写的信,一到就交送他。你去,对他是个拖累,叫他忍点,这是为屋里想,也是为你想。有事我也睏了,大家都上床。狗狗今天跟妈咽,到狗狗哪年哪月转来,妈也老了……”

努努们都上了床,子厚今夜咽大哥的床。

上了床,妈妈抱住序子亲了又亲,一直哭个不停,眼泪流了序子一脑壳。序子也哭。努努们哪样都不明白,也跟着在隔壁哭。后来大家都睡着了。

天麻麻亮大家都醒了。轿夫也到了,把箱子装好在轿位底下。努努们都傻傻地站着,序子一个一个摸他们脑壳,婆坐在椅子上流眼泪,妈就叫序子向婆磕头,磕了三个头,婆抱住序子大哭,讲不出话。

出门了,妈跟轿子到北门,见到胡伯伯交了六块钱给他打点序子一路上费用。胡伯伯讲用不得咯子多。妈讲,不多,不多,多了交给幼麟就是,不会多的。还交待麻烦他得胜营等一等,让序子去见一见家婆。

大家上了轿,启步,一共是四顶轿子。胡伯伯一顶,刘壮韬爹一顶,一位姓廖的满满一顶,序子一顶。

就这么走了。回头看见妈妈、努努们、柏茂表哥还站北门小坡上。过了跳岩,拐弯上了标营路上,才不见影子。

全部轿程是九十里,要走一天。一路的山山水水就不讲了,序子一路上的心事也不提了,到了得胜营,在城门口停了轿,序子一个人跑步到家婆屋里。有见到幺舅,也有见到二舅和二舅娘,只见到幺舅娘一个人。

幺舅娘吓了一跳:

“狗狗,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有是一个人,是好多人,在城门口等我,妈要我来看一下家婆和你们,看完了我马上就走,轿子在等我。”

染翠轩好几个婆娘在陪家婆打纸牌。

序子叫一声家婆,家婆也吓了一跳:

“怎么?你又来了?”

“有是!有是!家婆呀!妈要我上长沙找我爸,来看你一下就走,我走了!”讲完就出后门。

家婆手上还抓着牌,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大声喊:

“慢点,你慢点,你听我讲,吃了中饭再走,听到吗?啊?啊?啊?”

幺舅娘抱了一下序子讲:

“狗狗,你晓得,幺舅娘这辈子怕见不到你了……”

序子糊里糊涂听不出个道理,说了一声:

“幺舅娘,你要报送二舅和二舅娘,讲可惜见不到他两个!”

序子说完,看幺舅娘一手撑着后门,她人长得高,鬓角老样子挂在脸边,她永远是个女豪杰。

到了城门口,大家都在等,于是上轿重新上路。

路上该歇脚就歇脚,没想到走得这么快,九十里走完太阳还没下山。轿夫拿了轿钱还要了赏钱走了。大伙住在一个大客栈里。

邓宫保派人送帖子来,今晚上在府上宴请朱雀来的客人,包括序子。

就这样去了。原来宫保府那么大,那么辉煌,像书上讲的那种亭台楼阁,拐来拐去,好多讲究的走廊才到客厅。有三位白胡子老爷爷笑眯眯迎着。两边太师椅坐下,上茶。序子也有一份。听见他们提到爸爸和爷爷和家公的名字。(“宫保”是清朝太子少保的称呼,有衔无实职,可以逐次递升。)

吃饭在哪里呢?这是序子很关心的问题。原来大家站起来走路,就是去吃饭的地方。

一座大花园,长着树花而不是草花。走廊有另一条路通到花园中间一座大八角亭子,亭子半腰围着花毯子,走进去好把冷气隔在外头。

三位白胡子老人家坐上席(从清朝算起来,他们三位应该是邓宫保三个长白胡子的儿子,而不是邓宫保本人),轻言细语跟大家说话。大略十一二个人左右围一张大圆桌慢慢吃好东西。一口大火锅摆在当中,里头好多东西在翻腾,序子吃一样忘一样,鱿鱼、瑶柱、海参是吃过的,也有没见过的怪东西。慢吞吞地喝酒,举杯,都跟唱戏的板眼相近,真是十分之可爱温暖和讲礼。

不晓得什么时候这宴会就完了,撤席喝茶谈天。有人带序子转来转去,上楼下楼到一个房间,说是序子的一个姨娘住的地方。见到一位很淑静的(比妈小一点的)姨娘。她问家婆好不好?四姨好不好?妈好不好?二舅、四舅、幺舅和舅娘们好不好?日子过得怎么样?嗓子清雅,对序子讲了好多序子不记得的话,还见到她男伢崽和妹崽,叫序子做表哥。温和地嘱咐序子这个那个,后来就叫人送序子出来。胡伯伯已经回客栈了。忽然一架封布的轿子把序子也送回客栈。

这是一场从书里走出来的梦。不太像是真事情。

睡了一个大觉,又是天麻麻亮叫起来走路。这次是挑夫挑行李,人跟在后头。走了几里呢?不晓得好远;到了一个不太像城的城。天刚亮,顶多五六里。路边一座四围通风的房子,不小。屋子里头有两口班房窗子,里头躲了个人,像当官的板脸孔办事,钱交给他,由他把准你坐不坐车的票交给你捏好。票是命,丢票丢命。哪个捡了哪个坐,没票的回朱雀……

妈个屁搞得这么认真严重,像打官司的仪式。胡伯伯们不用管,由一个和颜悦色的送行人跟窗子口里的人办交涉。票真的搞到手了。四个人不管老小一个人发一张。

大家站在房子门口等汽车来。人有点挤。其实是不用挤的,一人一张票,还是挤。挤哪样呢?想看汽车。汽车等一会人人看得到,还坐得上。挤哪样呢?还是挤。序子是因为人家挤了他他才回挤,所以序子笑起来。

有人大声嚷:

“来了!来了!”

来在哪里?序子看不见。喔!看见了,老远路上一颗黑点,黑点慢慢变大变成灰点,然后是个长盒子,来到眼前,一座屋。带四个轮子的屋。一排窗子,玻璃的。

高头有两个人下来。一个人像中学校长,穿制服,戴将军帽;一个像他的参谋,也是穿着贵衣服。两个人都很派头,车前车后只跟里头出来的一个老家伙说话。说话的时候不笑,都是正经话。

各人的箱子口袋都排成一排,由三个人一件件弄到车顶上去。车顶上有铁栏杆。弄稳当之后再蒙上一层粗索子网,把箱子行李都包在里头,再用绳子四方八面捆在铁栏杆上。不晓得是哪个发明家把事情搞得这么妥当?

然后,老家伙站在车门口一个个叫人上车。

不叫名字叫号码。序子的号码跟胡伯伯、刘壮韬的爹、廖满满是连在一起的。刘壮韬爹的号码是十八,他非常不习惯他的名字变成十八,所以置之不理;胡伯伯拍他肩膀说:“到你了!”他才醒过来上车。胡伯伯十九,廖满满二十,序子二十一。

一张椅子坐两个,他跟廖满满同坐一张椅子。这椅子太师椅不像,板凳也不像,稍微像铺了三层被窝的小床。还有个靠背,也铺了软东西,比脑壳还高。“由此,余亦不及见前座人之后脑也。”序子来了一句文言。前座的靠背离序子的膝盖骨七八寸光景,离廖满满的膝盖三四寸光景,因为都垫了软东西,碰来碰去很舒服。

前座的后背上挂了一个松紧口袋,里头有坐车常识和规则,有装吐口水的口袋,还有一小张湖南省公路地图,来回印了好多红线,写上根据什么什么统计研究,一九三六年湖南公路质量全国第一。

不晓得这种牛皮,别个省的省长看了会不会发火?

大家坐好之后,老头子抓住上车把手往里头看一看,退下车去,扬了扬不晓得几时捏在手上的绿旗。原来那个穿“校长服”戴将军帽的是司机,穿“参谋服”的是帮忙的。司机开车,参谋坐右手把风。

汽车打雷了,还冒出一种从来没闻到过的气味,这气味不难闻。汽车震动起来,序子有点胆寒,连忙抓紧旁边的扶手,就在这时候,序子的屁股往前跑了,留下脑壳和肩膀不肯走,越来越快,快,快,幸好脑壳和肩膀后来赶上了,好险好险!

这部家伙跑得比岩鹰飞得还快,会不会一下子散架了?那么多人踩在上头,会不会踩垮了?序子一路上想的就是这类事情。

“当然不会,要垮,前天不垮,昨天不垮,偏偏今天垮?发明家早就想过,垮了,死人屋里不都来找他赔钱?所以做得非常经实!”序子想通了。

一路上,山啦,树啦!都往后倒。这是坐车人自己想的;其实哪样都有倒。

唉!沅陵到了。住的地方不叫客栈,叫旅社。

旅社是砖房,有三层楼,有不用上油的灯盏。手在墙上的机关一拨,灯就亮了。叫做电灯。不能乱拨,有电,会麻死人。

沅陵城在对门河,很热闹,要坐渡船过去。这边只是汽车站,没有几间房屋。

胡伯伯的朋友晓得他来,都过河来看他,时间早,他们就叫人摆桌子打麻将。

序子就一个人过河,跟大家上船,人家又不认识他,交二十文给划船的。这船大,有凉篷,河上冷,吹的风刮人。

上岸,上坎子,进城。城不城序子有看清,只见好闹热的商店和大摊子。大摊子堆着画报上见过的苹果和香蕉。橘子、萼梨是普通东西,一百五十文买了条香蕉和一个苹果。先剥香蕉皮,再咬香蕉肉,小心谨慎地慢慢品尝。味道跟朱雀哪样水果都有一样,还带着点香。原以为中间一定有个核,正想丢掉,幸好一捏,才晓得它是实心的,放心全吃进嘴巴里。喘了一口气,接着咬苹果。也是浓香,不过这气味熟悉,跟朱雀的“花红”果一样。它大,它肉多,一个顶“花红”七八个,正咬第二口,你猜序子看见谁了?

高家大表妹跟陈文章的未婚妻倪哪样,手牵手正想出城。

序子叫了一声:“大表妹!”

她回头一看是序子也跳了起来:

“啊!狗狗,你怎么在这里?”

“我上长沙,汽车在对河,明天到常德,我进城看看。”

“啊!”她说。

“啊!”序子也说。

“那我们走了!”她说。

“好!你们走了!”序子捏着咬了两口的苹果,眼看着这两个人出城门洞走远了的黑影子……

高表妹高表妹,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怎么不跟我多讲几句话呢?你可以慢慢想几句话讲嘛!站久一点嘿!我、我也是个死卵!我可以买两个苹果请她们呷,我可以想好多话和她讲嘛!这就可以讲,完了!我哪辈子才能再看到她?可能她看到我,有那个倪哪样在旁边,不好意思。你有哪样好怕的呢?我蠢,你也跟我蠢吗?你看你,唉!你看你,我们这么巧,好像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十秒钟……你自己想嘛!一辈子……

序子一路走一边咬苹果。

过河回到旅社,他们还在打麻将。不晓得哪里找来几个红红绿绿的婆娘,一人一个坐在旁边。只有刘壮韬爹一个人坐在窗子底下靠椅I-看书,他满面通红,他看见序子“如大旱之望云霓”,问:“你到哪里去了?”序子说:“进城去了。”他说:“你怎么不约我一起去?”序子说:“有想到你。”他说:“你看你!你看你!”

序子听田应生以前讲过,这就叫做“嫖婆娘”,还要吃饭喝酒……还要烂掉鸡公,花好多好多钱……

不打麻将了,撤桌子喝酒吃饭。一个人身边陪个婆娘。只有序子和刘壮韬的爹没有。序子没有想到不好意思的问题;刘壮韬爹一定秒秒钟都想到;所以难为情,弄得满脸、满耳朵通红。他是个读书人。世界上有两种读书人,一种是遇到这种事满脸满耳朵通红的;一种是从来不红的。

吃完饭,刘壮韬的爹回自己的房,序子回自己的房,序子问他:“你早该回自己的房里,关上门,不理他们!”他说:“他们抓住不让走,我生气他们才放手。”

第二天到常德,还是老样子,序子、刘壮韬的爹一起过河,走呀走,没走几步,刘先生讲要回对门河旅社,“这里没有什么看头。”

“那你看哪样呢?”

“没有一间书摊书店,可惜,那么大一座城!”

“你走都没走几步,怎么晓得它没有呢?”

“这不像一座有书的城!”

第三天到长沙,胡伯伯带大家到一个热闹酒馆呷面。

这碗面都是麻油、瑶柱和鲜鱿鱼,好呷到有得了。一辈子都有呷过。

找到小西门沙河街一二八师留守处。

爸见到序子,猛吃一惊:

“你怎么来了?”

序子原本是想笑的,一下子大哭起来。

二0一二年九月五日惊闻黄裳兄去世

二0一二年九月六日写毕

说明:本文第一部结束。第二部分明年第一期继续连载,叙述序子在八年抗战期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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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上的简介:有一天晚上,打完拳的序子突然被妈妈告知要离开家乡远赴长沙寻父去了,连跟同学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序子在朱雀的生活就这样一下子结束了,再不能跟同学一起去刑场祭奠被国军砍下的无辜的脑壳,不能一起偷划一只粪船去河心赏月抒情。序子第一次出远门,路过沅陵的时候,在街上他竟然邂逅了曾经令他春情萌动的大表妹,他的惊愕就像在长沙的父亲看到他一样:你怎么来了?小说明年继续由《收获》连载,将续写序子抗战八年间的故事。)

片断:

热天来了。

北门河跳岩以上的那一段河水很深,一丈、两丈,三丈怕也不止。听人讲底下的岩头横一砣,竖一砣,像棺材一个样子,所以取名叫“棺材潭”。蒋家碾坊就在它左手边。河边上有一座灵官菩萨庙,小小的,就这么一位举金刚鞭、红脸颊、红胡子、瞪眼睛的灵官菩萨坐在那里。庙小,很挤,要是人这样子过日子,就不自在。为什么那里要摆座灵官菩萨呢?怕就是专门用来对付棺材潭水底下的水鬼的。

有一住在标营的青年人前几天就在棺材潭让水鬼拖下去了。(剩余40393字)
Last edited by 阿堪 on 2013-03-21 18:57, edited 1 time in total.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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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9:08

二十五 (《收获》2013年第一期)

爸爸说:
  “好啦!好啦!来了就来了,不哭了……”
  序子还哭。一边哭一边说:
  “有是我要来的;是妈叫我来的……”
  “是啦!是啦!你是好伢崽,来就来罢!陪爸爸也好。来,来,来,这是钱满满、刘伯伯、吴伯伯、李满满、瞿伯伯、秦满满、小秦满满、胡大、何大、周大、印大……”
  有穿短打的,长袍的,全套军装挂刀带的,随随便便穿军装哪样东西都不挂的……
  “这么多人我都记有到!”序子说。
  “还有好多伯伯、满满上街有转来,呷晚饭就见到了。”爸说完,便帮序子提行李箱子进房。
  房间不小,有一面是窗子,外头一口天井栽了些认不出的、正长芽的树。窗边一张两屉写字台,摆着简单的文房四宝,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一个圆砚台。
  吊着一盏电灯,用一根绳子斜钩着,到时候还可以钩到帐子那头去。
  “唔,电灯!”序子心想。
  “晓得就好,不要随便摸,会触电。”爸说。
  “我懂,书上早就讲过,是爱迪生发明的。”
  吃晚饭的时候人果然是来齐了。一共四张方桌子,八个人一桌。人见到序子,便让到另外张桌子坐去了。爸爸便要序子多谢小秦满满。
  六个菜,一个汤。有两个厨房大师傅,一个宋师傅,另一个也是宋师傅;是两父子,所以叫做老宋、小宋。你叫,他们就应。都是朱雀人。不晓得哪来那么多朱雀人?
  大家见来了个爸爸的儿子张序子,介没介绍的人都不怎么好奇,算是自自然然。
  第二天清早起来,序子在房屋前后走了一走,又到大门外头前后左右看了几看,觉得所谓之沙河街只是条普普通通的街,两边房子也无夺目的光景值得文字形容。左右两列平凡至极的平房。若是早晓得是如此之平凡之街,一路汽车上之划。于沙河街之幻想就未免显得太花费了。
  回转身来看自己身处的这间“一二八师留守处”,实在也想不出好听的句子来称赞它。一进大门,一进大堂接一进大堂,中间隔一段过厅。就这么蠢蠢子延到里头去,像一个不会讲话的伢崽家讲一句话扯一口气、讲一句话扯一口气那样,让人听了提不起神来。到末顶是一大问留了个单门进出的厨房……
  房子两边,有的地方有砖墙隔着,有的地方只是一层木板板,底下还留得有五六寸爿爿。是一种随便过日子大家不在乎“彼之融融,余且容容”的太平意思。
  这个“留守处”是为驻守安徽、浙江一带一二八师那头的家乡人来往“打尖”的地方。当然也是两头办公事之交接重要所在。再往下想,序子就不懂了。
  有天爸爸轻轻子告诉序子:
  “你吃饭的时候两只手像螃蟹撑得太开,影响坐在旁边的伯伯和满满,你想过吗?”
  “有想到过。是不是有点对不住人?”序子说。以后就改了。
  爸爸又说:
  “早晨起来,还可以拿把扫帚扫扫前后堂屋的地。你看厨房的那两爷崽,大清早出门买菜,转来在厨房忙得要死,还要打扫这堂屋,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你练过拳,扫地和练拳也差不多,又减轻他两爷崽的辛苦……”
  “我在学堂当值日生,我是很会做的。”序子说。
  “那就好!”爸爸说。
  序子开始探索沙河街两头越走越远的地方了。爸爸出门办公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就走到外边慢慢观看欣赏。
  绕得大门左手边是往闹热的廊场去的,暂时还不能走,要等爸爸哪天兴致来时带他去。右手边走,叫做小西门。再往前走,街右手有座老岩头堆起的拱门,有岩头坎子,都是些做小生意的人家。有河,挑水的从拱门外头挑进来,弄得岩板路上水番水天。左手边就拐弯到另一条叫做六十码头的街。序子想,这拱门其实就是六十码头,街一定是跟着拱门开始叫顺口的。
  这地方很有古意,是很早很早就“古”起来的。卖的东西比朱雀街上卖的还“古”,人看起来也“古”,这种“古”跟长沙关系远了一点,是那一头闹热的长沙城的爷爷或爹。
  长沙人讲话“喔是!喔是!喔是!”,好像唱京戏的在城墙根吊嗓子。笑眯眯地看着你,准备给你变一套把戏的那种用神(表情)。序子一直等机会跟长沙人讲话,那味道好玩之至,仿佛他句句都是真话,一辈子都没有扯谎。
  留守处不少伯伯满满都有点书。《秋水轩尺牍》、《曾文正公家书》之类,连《东方杂志》都没有,这很让序子失望。于是序子就对爸爸提出买一点书看的意思。爸爸说:
  “我们是随时要走的人,路上带书不方便。”
  喔!要走?走到哪里去?序子就好笑,想到严蕊那两句词:“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不过,日子逐渐开朗起来。
  爸爸有时候吃过晚饭带序子到“百合戏院”去看戏。要走好远的路。路那么宽,每家店铺门口都“折”了一页齐楼高的大粉墙,写出黑字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大人那么高,间间店铺字体不同,真是了不得的气派,像书法大展览。是什么聪明人什么时候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显示我们湖南省会的大文化架势!那,那,那比金碧辉煌不晓得高到哪里去了!
  戏是湘剧,剧情和汉剧、京剧都差不多,有“折子”戏,也有整场的故事剧。序子最迷的是那位叫做“汤艳君”的女戏子,电灯一照,那简直漂亮得无法比。一个晚上扮女将军,一个晚上扮贤妻良母,一个晚上扮调皮的丫头……嗓子要高有高,要低有低,要细有细,细到好像没有声音的时候还让你听得见,这时候,看戏的人好像都死了,一点气也不敢扯……为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序子流了两个钟头眼泪。
  有一回散场的时候,你猜碰到哪个?
  朱一葵,象生干大。他留了个“分头”(西装头),像半个小洋人。原来他在长沙读中学。他也想不到序子会到长沙来,所以两方面都十分高兴,记下了通讯处。他还讲有空要约序子走玩,又讲他时常去沙河街留守处办事,所以很熟。又讲这个、那个也在长沙。讲完了转身之前,学洋人向序子招手再见,又对爸爸招手说:“干爹再见!”   
路上,序子一路好笑,朱象生“干大”(干哥哥)脑壳上留个“分头”,光落落子,想必是请剃头店特别弄了点手脚……
  序子问爸爸:
  “在长沙读中学要好多光洋吧?”
  “嗯!”爸爸说,“那是。”
  “要是读有好,光洋不就白花了?”序子问。
  爸爸笑了,“钱是屋里出的,书是自家读的。”
  又过了几天,象生大写了封信来,讲学堂功课忙,等星期天有空就来留守处找“你”。最后写:“祝你天天少到百合戏院看戏!”
  序子好笑,“你要不去,怎晓得我天天去?”
  有天下午,来了个人到留守处办事,回头看见序子:
  “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他是“香大”,外号“香猴子”。如果看书的人没有忘记的话,他就是那个在朱雀城穿着双外国皮鞋在街上一颠一颠摆步、满身喷洒“双妹牌花露水”的阙家大少爷。他天生长得瘦,所以闲人给他起了个不太讨厌的野生动物外号。开始他听了发气,尤其是以后只称他“香大”的时候更是满头火焰,他觉得含义刻薄。时间一长,慢慢又觉得这个简略的称呼没有丝毫“贬意”,也就宽心地容纳了。叫他“香大”,“香大”就公然地答应起来。
  他和序子并没有很深的交情。这没有关系,一切的友谊都是时间和诚恳堆砌而成,何况“他乡遇故知”。
  原本香大就是个自得其乐不惹事的幽人,也许早就看出序子不惹事的可取之处,加上他曾是爸爸的学生,以后的日子就常带序子到城中心去广阔见识,上天心阁,走橘子洲头,岳麓山看杜鹃花,岳麓书院、爱晚亭去感染文化流痕……
  关于岳麓书院,他对序子所发挥的议论和爸爸带序子上岳麓书院所发挥的议论完全是两个极端。朱夫子朱熹这位古贤在他口里说出来完全是一个非常有味道的谑人,爱玩,达尔文式的科学家、考古家、地质学家、人物画家、诗人书法家,而且喜欢“女朋友”;还折磨过别人的“女朋友”……爸爸原是个开通文明人,讲到朱夫子朱熹,倒是把他弄成孔夫子多少多少年以后最讲究的、最透澈的孔学传人,那简直就是“板板六十四”不苟言笑的另一种面目了。序子喜欢香大的朱熹,又不能不尊敬爸爸的那个朱熹。世界上有两个朱熹就好了,两方面都不得罪了。
  香大和序子竟然成了忘年之交。说忘年之交一点不过分:序子十二,香大二十三,大十一岁,几乎两个序子的年龄。
  香大在长沙很可能是因为寂寞无聊才跟序子成为莫逆之交的。一个人无聊寂寞于世上最是值得同情。你常常在街上或乡下见一个人跟马说话,跟狗说话,跟走烂的破鞋说话。甚至跟水缸、跟茅厕说话……孤独的时候顾不上谈话对象是哪一个,选择机会等于零。
  这个“零”在某些人身上是很可怕的。
  我们先放下善良的香大的寂寞而来说说历史上怕“零”的独夫民贼。我可不想指名道姓地讲具体的哪一个。比方秦始皇、尼罗王、伊凡帝、希特勒、斯大林之类。我只想讲他们心里头的那个“零”。
  一个人自我神圣之后就孤独。
  一孤独就害怕,一害怕就多疑,一多疑就动杀机;先杀不顺眼的人群,后杀亲信,再杀贴身老朋友。他最恨世上两种人——一是了解他的臭底,二是比他聪明。(其实比他聪明不难,所以弄死好多读书人。)直到最后自己孤零零怀着一肚子怨毒落荒而死。
  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第四场李尔王说:“这儿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是李尔在走路吗?在说话吗?他的眼睛呢?他的知觉迷乱了吗?他的神志麻木了吗?嘿!他醒着吗?没有的事。谁能够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一个老家伙到了这种状态,四大皆空,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晓得了。
  香大跟世界上好多快乐人一样,快乐人有个不怎么有出息的前题,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打算立志要对世界有什么贡献。谈不上理想,他只注意每天调整自己生活的运转。速度不快不慢,不怎么酸、甜、苦、辣。他的寂寞孤独像地面上的一个小洞洞,像背脊后哪块部分发生的一点小痒痒;抓把土塞塞,手爪指挠挠就解决了。不产生撕心裂肺的遗憾,因为他没有损失孤注一掷的老本。你以为香大这人是世上稀有动物吗?我告诉你,连你都是!这是一种境界。你缺乏自觉的羡慕动机。他也没本钱建立让人学习的理论基础。太平年月他活得自在;晃荡日子他也能在隙隙缝缝里吞吐自如……哈!这简直让人想起柏拉图!
  香大每天都阳光满面,兴味盎然。他熟悉长沙犹如闭眼数落自己手指头。
  “序子过来!”他拉紧序子的手腕,“今天我要带你去拜见我的女朋友!”
  于是过桥穿巷,往一块非常之热闹的地方走去。
  一个人熟悉一块地方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碰到的都是巧事而不是拐事。
  “你刚来有好久,怎么马上就找到一个‘女朋友’?”序子问。
  香大笑了笑,“之所以吵,这叫运气!”
  香大那副神气好像从胳肢窝拔出几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变出个“女朋友”那么简单。朱雀人背后称他做“香猴子”,看起来还真是明码实价。
  序子一路上从朱雀来到长沙,加上往日同窗好友的交谈濡染,耳闻目睹,自认为还是长了些学问的,便问:
  “香大!你讲的‘女朋友’是不是‘堂板婆’(妓女)?”
  香大一听这话,把序子的手一甩:
  “吖吖呸!你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看我不把你扔到桥底下去!你脑壳哪里来的这撮肮脏事?你、你还是张幼麟的崽,你讲得出这种话?呀?呀?”
  序子晓得事情拐了。
  “小小年纪,太不纯洁了!——你走不走?呀?我报送你,到了地方,你再哼一声这类话,我就和你一起共存亡!”
  香大往前走,序子在后头跟着。
  到了一座石头大门口,香大又牵回序子的手,脸上露出微笑走进大门。
  原来是一座四方圈大木楼,住好多人家。两个人上了左边楼梯,走进一间大房间里。
  “梁伯好!伯母好!”香大向五十多岁的长脸男人和女人鞠了个轻躬。转身指着一个学堂女生模样的对序子说,“这是梁秀芬大姐。”又指着一个男青年说,“梁凯哥。”然后敲敲序子脑顶向大家介绍,“我学堂张校长的公子张序子,刚从朱雀来。”   老头子眼皮也不抬地对香大说:“坐吧!”
  序子坐了。香大站着跟那个姐姐说悄悄话。其他各人做各人的事。老头子抽水烟袋,老娘子进后屋做夜饭,那个叫做梁哪样的青年坐在老远窗子口看书。
  看样子香大是来多了,大家都显得自然平常。
  老头子也不问一声:“小朋友,你多大呀?你来长沙做哪样呀?一路上辛苦吗?……”
  不问,也不看,根本不把序子当回事。
  序子也不是个凡人,朱雀这类老头子见多了,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就那么东看看,西看看。
  序子椅子背后有张带帐子的架子床。就这么一张,所以看样子隔壁还有起码一问到两间房,要不然老两口子、“女朋友”往哪里咽?这屋摆几张乱七八糟的靠背椅,也不像个有身份的人家。就那个懒洋服气的老头子样子,应该像个读过点书的人。墙那头有两口老书柜,一层层书,要是让序子过去翻一翻,哪类书属哪类人看,这一家的底子就完全摸清楚了。要是以后来多点,熟了,会有机会翻翻那些书的。
  看样子老娘子已经把夜饭弄好。“女朋友”跟那个努努开始在房子当中方桌子上摆碗摆筷。一、二、三、四,四套。没想过香大和序子的坐席。那么当然而然,也不客气地问一声:“你们用过饭了没有呀?”奇怪,奇怪!
  四个人各据东、南、西、北坐定吃饭。他们的长沙话序子不懂香大懂,交谈冷落,算不得有意思。
  菜肴普普通通。夹菜的夹菜,喝汤的喝汤,不太津津有味。除了喝嚼声之外,气氛肃煞,有点像做纪念周。
  序子坐在旁边正觉得无聊之至,忽然发现床上放着一把口琴,而且是一把真正的大口琴。
  “口琴!”序子过去就拿在手上,“口琴!”
  不见有人回答。
  序子对于口琴是非常熟悉的,同班程少矶就借给他两个多月,所有的歌信口都吹得出。
  序子口琴在手,把周围世界一切的一切都甩在脑门后头,越吹越起劲。心想:“他们吃饭,我吹口琴,吃得一定欢畅。”吹着、吹着干脆就坐到床上去,甚至脱了鞋子躺在垫子上跷起二郎腿奔腾澎湃地正式演奏起来。
  他风起云涌地想起好多歌,心里头默记感人的歌词:“在战场上准备进攻,母亲啊!我思念你。同队弟兄在我四周,满腔热血心志坚,一息尚存必尽忠奋斗,至死方能卸我肩。母亲啊或者一别后,不能再回你怀里,但愿无论能再相见否,你都不把我忘记……”感动!感动!再吹:“从军伍,少小离家乡;念双亲,重返空凄凉。家成灰,亲墓生春草;我的妹,流落他乡!……”感动,感动。
  再吹——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序子都想不起来了。如何告辞?如何下楼?如何出门?也想不起来了。一路上香大不说一句话,只是顿手顿脚,把序子送回沙河街一二八师留守处,妥交给序子爸爸。
  从此香大再不到留守处来。这是一九三七年二月发生的事。
  爸爸为这件事情笑痛了肚子,指着序子,说不出话。
  (爸爸发笑,大概因为序子没有说服周瑜前来归降罢?)
  一九八七年序子回到朱雀,有一天在街边发现老迈的香大蹲在一个墙角卖烟叶。试叫了他一声:“香大!你认得我吗?”他摆架子懒洋洋抬起脑壳,“老二呀?”序子说:“我是老大。”
  “哦!你多年有转来啦!”香大说。
  序子说:“有!我时常转来,就是有碰到你。——你有空到我屋里坐坐。”没有讲,“我对不住你五十年前那件事。”
  他笑眯眯地往后墙一靠,手臂一伸指着序子:
  “慢点!照规矩‘行客拜坐客’。你要先到我屋里看我。”还是那副洒脱的派头。
  序子猛然醒悟,“对,对,对!香大,我应该先到府上看你。你告诉我,你现在住哪浪(哪里)?”
  “洪公井老地方,洪公井老地方!明天早上我等你。”
  一别五十年的啉啉哈哈的阙大少爷,蹲在墙角街边卖烟叶,什么话都不用问了。
  唐朝司空曙有诗云: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既然五十年前老所在,序子记得的,阙家公馆是个讲究地方,他跟爸爸去做过客。那时香大他爹还在。
  阙家清朝做过官,留下一笔很有规模的房产。进门院坝是个大天井,两边架了石头花座子,一盆盆讲究的奇花异草。上小坎子进序厅,左右有房,再过花厅,进堂屋,两边墙上各挂四幅古人书法,分列八张太师靠椅,四张茶几,左右侧门又是两间房。堂屋尽头有神柜、供桌、祖先牌位。再进左右侧门往里走,有椿木树、桑树、罗汉竹林围着一口小池塘,上水石、菖蒲、浮萍、鲤鱼,样样齐全。塘边有四条石头凳。堂屋顶上四盏楠木宫灯,那是留在序子脑壳里最有印象的东西。
  第二天吃过早饭按老印象,在洪公井找到香大的屋门口。大叫一声:
  “香大!”
  门“勾呷”一声开了。
  “请进,请进!”香大说。
  序子跨进门,傻了。一望到底的空坪;上达蓝天白云,下贴荒草颓垣,中间临时搭成的瓦篷横着一口土灶。绑着一只腿的方桌。靠墙地面两扇门板垫着块席子,大概是床。
  香大灶门口拉一段老短树头对序子说:“你先坐下!”
  “那!看到吗?阙家公馆。有要错愕!有错愕!‘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你今天就勉强当只燕子吧!”
  序子问:“你屋里——”指了指上下左右前后,“——那么多名堂呢?”
  “那!那!那!我有是‘三青’,又有是‘国民’;大家晓得本帅名分上是个吊儿郎当花花公子,一辈子和人有结仇挂恨。哪个‘阶级’都轮不到我。大场合斗争会我敬陪末座。我一举动,一开口人家就笑。后来‘上会’都被取消资格,讲我有扰乱会场的天分(北方叫做搅局)。怎么办?劳改了几天就放回来了。”
  “屋里那些名堂,搬得动的,哪个喜欢哪个搬;留下房梁柱子,门板砖瓦;幸好剩这些名堂,像是银行提款,拆一点卖一点,亏了它活到今天。”   “以前的人作文写书,其目的都是盼望别人有要忘记但,挂牵但,叫做留芳百世的功业;老子跟前就怕别人挂牵我,想我。一想一挂牵又要龙纳(麻烦)我好几天。”
  “我这个老家伙剥光了衣服,屁股拉垮,除了一身骨头和皱皮绝对没有一坨像样好肉,一点看头都没有。全城人都晓得我一辈子过的日子也一点曲折戏文都有。不可看也不可听,无聊。眼前世界上,怕只有我自家喜欢自己了。我简直是个‘寡人’,我这个‘寡人’不怕老,不怕死,不怕人害,不怕人抢位置。我奉劝世人不要学我——其实你学也不会。不信你试试。——唔!我这里没有茶水请你喝的。改天到你府上再喝……”
  序子掏口袋,想送点钱给他,他发现了:
  “……你,你想做哪样?你想送钱给我是不是?来不得。送多了你拿不出;送少了不解用。三两天混光了还是没有。我惯了,我们非血亲关系,你犯不上帮我,你让我自己来。这不是面子不面子,脾气不脾气;是实在话。
  “你想我,哪年转来就来看看我,吹一番。忘记了也就算了,哪个有欠哪个……‘人生朝露’,这是看得透的话,不捧人也不怨人,冷冷落落,好!”
  跟香猴子香大的关系一辈子到此结束。
  回头仍然讲沙河街一二八师留守处过的日子。
  一二八师留守处三十多人中只有序子一个人是伢崽家,慢慢的慢慢的像几大房只有一个独生子那么宝贝起来。序子也自重;每天清早起来前前后后扫地。讲话也都检点。原来少和他讲话的伯叔们都和他亲近起来。厨房老宋、小宋更是体恤他,时不时弄点名堂送他呷。一块热热的卤了白糖的猪油渣,一块厚厚的‘社饭’锅巴……
  一天何大从街上带回六颗玻璃球送给序子:
  “长沙伢崽都拿这个走玩,叫做‘弹子’。捏在手里拿手指娘拨出去,这颗弹那颗,那颗弹这颗,弹准的定输赢……”
  “我懂,我懂,顾远达、顾凤生就有,我们一起走玩过。这大颗的紫球叫做‘王’,先弹出去定位的,最后还由它来‘吃子’。”序子说。
  “那我就送你送对了。”何大说。
  序子有了这一副弹子除了自己走玩之外还想,要是托人带回朱雀让努努们玩玩多好!想到朱雀的努努们,“丈夫有泪不轻弹”,还是弹了几滴。
  吃完早饭,大人们各做各的事,出的出去,没出去的闷在房里,序子找不到什么书看,便在长厅里打弹子。
  长厅论起打弹子是再好也没有了。长,平,光落落子(光滑),要是多两个伢崽一起,那就可以一直玩到长大了。
  有时候,序子会发现隔壁有一对眼睛从板墙爿爿底下往这边看,有时候还露出一对肥肥的小手。要是熟,便可以喊过来一起打弹子了。
  这伢崽想必是没有弹子的人。要有,就犯不上趴在地上看隔壁的人打弹子了。他一定也是个单独伢崽,几时在门口若碰见他便可以联络联络,慢慢子做个朋友。
  没想到不过几天事情变了卦。
  序子的那颗大紫玻璃头球弹子刚滚到近隔壁的板墙边上,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小手伸过来拿走了。这还了得?
  序子赶急跑到门外,在隔壁门口去等那个伢崽。这哪里等得到?再回到原来板壁底下往那边窥扫了两分钟,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这他妈个皮狗日鬼崽崽!”
  “序子序子!你在做哪样?”吴伯伯过路时问。
  “妈个皮,隔壁鬼崽崽伸手过来,‘顺’了我的玻璃弹子!”序子趴在地上还没起来。
  “那还了得?你找他去!”
  “狗日的躲了,见有到人。”序子说。
  “手再伸过来,你狠狠踩他一脚!”吴伯伯讲。
  “嗯!是个小伢崽,可以拿绳子下个活扣套他的手!”序子说完笑了,站起来拍拍灰尘。
  两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序子正要出门上街观景,看见隔壁伢崽正在门口玩他的紫玻璃弹子王。
  序子把伸出的脚杆收回来,侧着身子躲在门边看那个玩兴正浓的伢崽。九岁还是十岁,胖胖子,嘴巴自己和自己讲话。
  他很可能屋里没有玩具,论穷也不算穷,穿着带点子花的淡蓝宽宽的长袍,脚底下套一双木板板鞋,样子还真有点异样。他背着身子专心在玩上,一点也不晓得序子“黄雀在后”。
  序子一把抓了要夺那颗宝贝弹子,那伢崽一下子把弹子放进嘴巴,序子轻易地捏住两边腮帮子把那颗弹子从嘴巴里抠出来。那伢崽坐在地上大哭大叫。
  屋里头跑出一个男人,问那个伢崽:
  “瓜里瓜拉,阿里巴约葛马司?”
  哭的伢崽坐在地上手指序子。
  那大男人转身对序子变了脸:
  “伊玛多多,里多葛拉班士!玛士里约?”手指序子脑门,“巴嘎,巴嘎亚罗!”
  序子听那口气,不像长沙话,也不像洋人话。只明白一点,像是要动手打人。
  序子就开始运气,一边还和他讲道理,拿着弹子告诉那个男人,“这弹子是我的,前几天让他‘顺’了,现在我要了回来,就是这么简单。你想怎么样?要打人是不是?”
  这时弄得两边门口很闹热,围了好多人。
  一二八师留守处的人全出来了,见到是那个大男人骂序子,又听到序子讲出明明白白的道理,穿全副军装、挂刀带的李满满发言了:
  “嚇?嚇?嚇?哪里滚出来个小日本到我们一二八师办事处门口来耍威风?你那个鬼崽崽抢了我们小学生的东西,还要来作恶撒赖!……”
  看热闹的老百姓也发嚇嚇之声助威。
  李满满又讲:
  “你这个妈个皮小日本装起来是个卖‘仁丹’和‘味之素’的贩子,讲有定还是个挨着我们一二八师留守处的‘探子’,想搞点军事情报是不是?妈个皮!你听清楚了!张学良怕你,老子湘西朱雀人不怕你!你再耍!再耍!看老子一枪崩了你!”手往左腰便去摸枪。
  那日本人扯起坐在地上的伢崽往屋里就跑。
  老百姓拍掌叫好!
  老百姓和李满满跟一二八师留守处全体同仁都不晓得这件事情背后意义有多大?后果有多严重?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世界历史就换成另一种写法了。张序子是另一种味道的张序子。你信不信?不信也要信!到那一天,连蒋介石嘴巴上都不能不经常挂着张序子长、张序子短的大名。张序子大名远扬全世界。   沙河街出这件事,可惜日本人漏过了好机会。要不然“七·七卢沟桥抗战”就会提前五个月变成“二·八沙河街抗战”,伟大抗日战争就会在长沙揭开序幕。借口失踪的日本兵就是隔壁偷玻璃弹子的日本鬼崽崽;奋勇抗日的吉星文团长就由张序子取代。那个宋哲元将军变成李满满。
  那颗紫色玻璃弹子当然成为珍贵文物。八年抗战胜利之后安放在哪里真要好好想一想。
  (一二八师留守处以李满满为首的伯伯、满满、大大们,“七·七抗战”以后一直跟师部官兵坚守在沪杭国防前线,在师长顾家齐、副师长戴季韬领导下奋勇作战,最后八千多湘西弟兄,其中三千朱雀子弟即世上称赞的“箪军”全部牺牲在保卫嘉善一役之中。一二八师留守处的那些伯伯、满满、大大们,一个也没有活着回家。每年嘉善政府都开会悼念他们,湘西年年都派代表参加。
  五0年我回朱雀的时候,全城伤心得连哭声都没有……)
  梅兰芳到长沙来了。
  留守处的人吃饭时候把梅兰芳当菜,扒一口饭,讲一声梅兰芳。在哪个大旅社住?哪晚唱哪出戏?好像亲眼看过一样。
  所有“留守处”的高低人士都谈不上看梅兰芳。梅兰芳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有光洋也不行。你可以拿光洋买这个、买那个,买梅兰芳不行;何况你荷包光洋有限。
  谈是可以的。当天报纸整页整页都是梅兰芳。起居,饮食,交往……旅社门口从早到夜站满了人。梅兰芳的梦里都站满了人。
  又传说何健的妹追梅兰芳,梅兰芳的汽车逃在前,何健的妹的汽车追在后。梅兰芳被追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只好逃到省政府找何健。何健的妹这才放了手。这是口头相传的新闻,不是报纸印出的新闻,算不得数。
  序子爸就不信。他说:“何健的妹没有必要追,请吃顿饭就来了哩!这是在长沙,不是在上海;他会来的。多大的面子!梅兰芳即使来了,何健的妹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能怎么样呢?所以梅兰芳更没有必要逃跑。这新闻编得新鲜,水平不怎么之高,低俗!”
  爸爸想不想看梅兰芳?难得这么近的机会看到梅兰芳,这一回只要舍得光洋就唾手可得。“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东坡词)
  他是弄音乐的,他最有资格最有理由看梅兰芳。忍了。当然是因为几百里外嗷嗷待哺的老小家人……唉!我这个爸爸!序子心里最了解这个爸爸。
  序子跟爸爸坐在房里,序子问:
  “爸!梅兰芳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是好!”爸爸说。
  “那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一盘。一辈子的事。”序子说。
  “你晓不晓得?一张普通票,是我们一屋人半个月的饭钱……”爸说,“我年轻时在北平看过不止一回,他那时年轻,票价便宜,的确是天分高,扮相漂亮,大家都喜欢他,好多有钱有势的人都捧他,出名文人帮他撑腰。现在算起也不过四十出头。他十岁登台。越唱越好,现在当然更好。十九岁就有人请到上海……把上海都响炸了。”
  序子说:“我听留声机喜欢须生,谭鑫培、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这些人,不太喜欢旦角。要讲旦角,当然还是梅兰芳好。我不听别的旦角。有的旦角起调头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都用得太狠,好像书法起笔落笔都重重地顿一下,把字形都弄乱了。”
  爸爸讲:
  “唱戏各有各的派,这一派、那一派,你讲的都是‘派风’。梅兰芳就叫做‘梅派’,‘梅派’是比较完美的,大家都那么认为。”
  “刚才吴满满讲何健的妹追梅兰芳的事我看不太靠得住。”序子说。
  爸爸说:
  “是这么一回事。一听就明白是编出来的。不过对梅兰芳,在北平、在上海是有著名文人迷到叫‘妈’叫‘亲娘’的。这还真是肉麻不堪!是不是?”
  “是!”序子答,“朱雀城里也有人跟戏班子跑码头,迷在里头的。还有有钱人婆娘嫁送戏子的。”
  “你怎么晓得?”爸爸笑了。
  序子也笑,“嗯!我晓得好多好多事,我们同学大家讲来讲去……”
  “你们伢崽家有应该晓得好多有应该晓得的事!”爸爸说。
  “晓得了就变做应该的了。”序子说,“我们伢崽家也有好多你们大人有晓得的事……”序子说。
  “比方……”爸说。
  “我和同学都这么看,世界上做妈比你们做爸的苦,最造孽。有管是好妈还是恶妈,丑妈还是漂亮妈,竖牌坊的妈还是‘婊子堂板婆娘’妈,世界上所有妈都是好妈,都是苦妈。”序子讲。
  爸猛然站起来:
  “你哪里听来这些鬼话?呀?你几时听到‘婊子堂板婆娘’?你……”
  “我早就晓得‘婊子堂板婆娘’了,她们家里苦,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有屋坐,努努有书读。她爹妈就把她卖送‘堂板’里头,要她们和有认得的生男人喝酒,吃菜,唱难听的歌,有时候还要她们坐在生男人身上……生男人喝醉了,她们还要挨打……”序子很认真地开导爸爸,“这回我跟胡伯伯、廖满满和刘伯伯来长沙,经过沅陵和常德的时候在旅馆,都有‘婊子堂板婆娘’坐在他们身上喝酒、唱歌。刘伯伯不好意思,脸都红完了。他是读书人,有见过这仗火,跟我躲在房里摆龙门阵,不敢出房门。”
  爸爸看着序子,一句话不说。
  序子接着说:“所以我和你讲,你们大人家好多事有见过。这回你信了吧?”
  “这样,呀!爸听你讲完这些事,爸都信了。你不是扯谎。你见的这些事都是胡伯伯他们的丑事、不正经的事。眼睛看到,心里明白就行了。千万莫讲给人听!懂吗?你讲了,就像是你也跟他们一样在做丑事,人家就看不起你了。你懂吗?”爸说。
  “你不打招呼,我也晓得这是丑事。万一人家问起我,‘你怎么晓得的?’我怎么办?所以我不会讲的。世界真怪,好多好多事都要埋在心里头,一辈子不能讲送人听。我不用长大之后,我现在就懂。爸,我一直搞有懂,你讲讲看,吃鸦屁烟和找堂板婆,哪个有害一点?”序子问得很认真。
  “鸦屁烟会弄到全国老百姓都变成鸦屁烟客,个个又穷又瘦有劲,打仗保国卫民的事就谈不上了,这笔账要算到英国人头上;找堂板婆娘社会就会腐烂,人心就会残忍,麻木不仁,这笔账要算到我们自己政府身上。”   “那我们政府做哪样有管一管?”
  “你那个胡伯伯、廖满满他们自己就是政府的人。”
  “这老狗日的,老子还跟他一路来长沙……”序子生气了。
  “嚇!嚇!你骂胡伯伯一个人做哪样?这是很糟糕的坏风俗,好像鸦屁烟一样,习惯了,大家不晓得羞耻。不是一个人的事。”
  “‘人无廉耻,百事可为’。”序子慷慨了一下,“好像、好像、好像要先想办法改改政府!换一些正经人当官才行。等我长大了要和人好好弄一弄!”序子说。
  “到时候,你长大了,你准备怎么弄?”爸爸笑了。
  “爸!怎么我想到鸦屁烟、堂板婆娘、胡伯伯、廖满满、政府……像一个在打圈圈的队伍,找有到哪个是头,哪个是尾巴!又好像是在玩那个‘剪刀、石头、布’,一辈子没完没了……”
  这一天,门口收发室拱满了人,出出进进,像猪娘刚下了一窝猪崽,热闹得了不得。又像梅兰芳送来了免费票那么高兴。
  爸也有点动摇,顾有得跟序子讲话。
  原来安徽一二八师师部来了指令,留守处解散,全体人马到安徽宁国师部归队报到。
  这就算是件大事情了。
  大事情来了,和所有的人员都有切身关系,就不能不站在一起、坐在一起论一论。这么一论就论了两天三夜,第四天全体出发。公家的私人的箱子、包袱、笼屉整成两大堆,编了号码,写了名字,往码头运。
  这么一动,序子就懵里懵懂起来。没有伢崽家的事,跟着走就是。来了一队车子,五部还是八部,都冒着汽,响得像牛叫。东西和人都上了车就往湘江那边开。
  这时候,序子就认得长沙了。那么大的那么热闹的长沙。有古房子,有四层楼的洋房子,汽车开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到;后来就到了,是个叫做“码头”的地方。
  湘江那么大,满河都是船,大大小小,大木船和铁壳洋船,像曹操八十万人马下江南。
  办事处和人员的公私行李都装进两只大帆船里头,帆船有一根大桅杆。了不得,威武到有讲场!(没有说的!)
  装进东西之后就一点动静都有了。有的坐,有的站,有的在码头,有的在船上,抽烟,喝茶,摆龙门阵,甚至还有人在行李上打瞌睡,看不见有走的意思。
  那些人都无聊,打博凯(桥牌),下棋,推牌九,就没有一个人看书的。连爸爸也不看书,他坐在船边边厚木头沿子上,旁边放了一杯高筒子盖碗茶,抽香烟,看水又看云。想必他心事好重;想必他心里头在作曲、画画;想必他在想朱雀的妈、老婆和伢崽;想必他不晓得要去的安徽宁国师部是个哪样名堂?他在怕。
  序子坐在岸上绑缆绳的墩子上,脸盆大的一个墩子,头头都磨圆了,居然是铁的。一排过去没有一百也八十。周围声音那么噪,这种噪法是一种让人听不懂的长沙的吵,“荷里荷啦”,跟朱雀赶场几千人的吵不一样,吵也有方言。跟爸爸以前风琴弄出来的和弦,各有各的味道那点意思相同。
  有推车卖吃货的,提食盒卖吃货的,挽篮子卖吃货的,都盖着白纱布以防苍蝇。其实盖布上头都是苍蝇他也不管。
  还看见几个有钱穿好衣服的大奶奶婆娘,牵着几个卵崽崽的手去搭轮船。那船有个冒黑烟的烟筒,昂昂叫两声,又昂昂叫两声,勾引大家注意。人就从跳板上过去。“跘几个狗日的下河就好!”序子好笑。
  湘江,湘江,有名是有名,可惜水是浑的,不怎么名誉。
  后来船上大叫开饭,爸带序子上船吃饭,豆豉辣子牛肉豆腐干,吃得满身是汗。吃完,大人拿一根绳子吊个水桶到江里打水上来洗碗筷,也不管干不干净,洗完了,搭成一叠放在舱顶上,等大师傅来收。
  划船师傅嗓子跟山里人一样,都用“嚷”,怕人听不见。
  吃过夜饭,天晏了,湘江一片雾,几百条大大小小船只剩桅杆和船影子。有的船开走了,又有船开进来。只听见“呵!呵!”喇叭声和铃铛声。远的近的灯开始亮起来了。一点风也没有。灰灰的像梦里的彩色,江上的景致给冻住了。
  船根本没有开的意思。只留下几个老实年轻水手守船,其余的人都笑呵呵上岸去了;居然还问爸爸:“先生!先生,你怎么不动身上岸玩玩?”
  “你们去!你们去!我帮着看船。”爸爸说。
  “爸,船上打铃铛、响喇叭做哪样?”序子指着老远来来去去的船影。
  “喇叭叫铃铛响,是在打招呼放信号:‘我们往左手这边来了!我们往右手这边来了!不要碰到我们!’船要是让碰一下,尤其是大船碰小船,那是非翻不可的。若是大船碰大船,更是了不得的事,要死好多人。就好像汽车街上喇叭响,警告走路的人一样。”
  “坐船、坐汽车是危险的,对不对?”序子问。
  “全世界每天坐汽车出危险的人,算起来一天死好几百,甚至好几千。”
  “这么危险,那还坐它做哪样?”序子说。
  “全世界那么大,死百几千把人,算不得多了!”爸说。
  序子“唉”一声。朱雀只有几千人,经不起两三天。
  爸也“唉”一声。
  留守处两只船桅杆上,船头船尾、舱前舱后都挂着大洋油灯,有红的,也有不红的。
  收拾一下茶杯,两父子站在船边屙尿。爸说:“屙透了,半夜起来麻烦。”提着鞋子下到舱底。舱底除了行李和公文箱子还算宽敞,点着几盏马灯。爸问序子有觉得有好过?序子说:“哪里会有好过?好走玩就是好过。”
  爸爸就笑起来,打开被窝毯子席子,靠船边铺出张床来:
  “你听有听到,隔层船板外头就是水,我们在水底下,听有听到水响?”
  序子从来有想到这回事,一听,果然有水声,真是新鲜。
  (未完待续)
Last edited by 阿堪 on 2013-03-18 19:17, edited 1 time in total.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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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18 19:13

贴完了,连载还在继续

3月15日出版的《收获》2013年第二期简介: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序子和爸爸所在的一二八师留守处的船上生活,汨罗江、洞庭湖、君山、岳阳楼、黄鹤楼、汉口、九江……俗世人生,充满见识,而自然映照中检视那些传世名篇,又有一番感悟。终于,安徽宁国,我来了。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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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tiffany » 2013-03-18 19:22

谢谢谢谢。正好最近要坐长途飞机,折腾成电子书慢慢看。
乡音无改鬓毛衰

阿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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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阿堪 » 2013-03-21 19:00

补全了上面缺的2012-02、2012-05、2012-06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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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tiffany » 2013-03-21 19:24

谢谢啊,谢谢! :mrgreen: :worthy:
乡音无改鬓毛衰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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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Post by CAVA » 2017-03-17 4:25

以前阿堪连载的时候正好非常忙,后来不知怎么就忘记了没看。前阵子买了Kindle版〈朱雀城〉全本三卷,看得眉飞色舞,时而感怀还流点眼泪,实在好。后续的〈八年〉出了上卷中卷,上卷有Kindle版,主要讲在陈嘉庚集美学校读书留级学画的事情,对教育这个题目有许多探讨和感想。中卷Kindle版还没出,翘首盼望中。〈朱雀城〉和〈八年〉Kindle版包括了黄永玉的插画,极其精彩。黄老九十多了记忆力和写作能力还在巅峰状态,那么些美丽细致的风情,那么多老师同学记得清清楚楚,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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