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夜,层层叠叠屋顶,本滩的哭腔,霓虹养眼,骨碌碌转光珠,软红十丈,万花如海。六十年代的广播,是纶音玉诏,奉命维谨。之后再见“市光”的上海夜。风里一丝苏州河潮气,咸菜大汤黄鱼味道,氤氲四缭。”
小说去年获奖却还没有出版单行本,只能在网上买了原载的《收获》2012秋冬卷,一见手绘的几张地图就满心欢喜,静安寺、淮海路、苏州河沪西,每个地标都那么熟悉或曾经熟悉。读了几页觉得好,推荐给我爸,他说很有从前话本小说的味道。三十万字一时看不完,也舍不得快看,干脆又买了一本留给我爸慢慢欣赏。一路读下来,虽然后半当代部分的市井气越来越浓不合个人兴趣,前半部颇有精彩的段落。
“两个人凭窗南眺,夜风送爽,眼前大片房顶,房山墙,上海层层叠叠屋瓦,暗棕色,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绵延,最后纯黑,化为黑夜。隔壁人家竹竿上,几条短裤风里飘,几对白翅膀。远处南京西路,从这个方位看,灯火暗淡,看不见平安电影院的轮廓线,怀恩堂恢复了礼拜,不露一点光亮,只有上海展览馆,孤零零一根苏式尖塔,半隐夜空,冒出顶头一粒发黄五角星,忽明忽暗。”
读这段时飞机正行进在漆黑的西伯利亚旷野上空,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平安电影院早就改成了ZARA,上海展览馆的尖塔已被数不清的高楼淹没。回头看到这句评论深以为然:读《繁花》之于我来说犹如招魂一般,我那早已迷失的少年记忆随之涌现。
《繁花》讲的是上海的故事,浸润了上海人的思维、审美观和生活质地,然而六十年代初相对单纯的生活,对比九十年代起物欲横流心灵空虚的表面繁华,却能让全国范围的人都能读懂,欣赏。它的语言特色更是被广为讨论,很自然地与《海上花》并提:
小说最先连载的弄堂网站上搜集了不少评论:http://www.longdang.org/bbs/thread-34848-1-1.html,可以看看。《繁花》整体结构分为两条线索的交替穿插运行,一条线从1960年至文革尾声,另一条线则自1980年到新世纪初。随着时间推移最终合拢归入“海上”。上海味不止是《繁花》的背景和点缀,而且还是文体的追求,《海上花》在叙述上运用普通话,而在人物对话时却用吴语方言。小说虽有艺术性,但在阅读推广却受了影响。眼前的《繁花》“采用了上海话本方式,也避免外地读者难懂的上海话拟音字,显现江南语态的叙事气质和味道,脚踏实地的语气氛围。小说从头到尾,以上海话思考、写作、最大程度体现了上海人讲话的语言方式与角度,整部小说可以用上海话从头读到尾,不必夹带普通话发音的书面语,但是文本的方言色彩,却是轻度,非上海语言读者群完全可以接受,可用普通话阅读任何一个章节,不会有理解上的障碍。”作者金宇澄在介绍《繁花》时曾作如上阐释,有些说法虽不严谨,但意图是明确的。笔者曾询问过几位不懂上海话而读过此小说的同行,他们同样读得津津有味。但和用上海话去读究竟有何不同,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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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显示的语言要点,是一座城市的传统语言,进入了小说,作为长久以来“失聪”的阅读,因此我在《繁花》中听到了声音,存在于语言的特殊内容被裹挟出来,有时候,语言方式的用句,具有特殊的涵义,无数简单的声音,产生了有意味的,特殊地域的效果。《繁花》有一个频繁出现的词,“不响”,多少次?将近一千次的“不响”当然它不会有一千种含意,但是结合上下文,它表达了细微的指向,一个“不响”,可让我们看见人物的态度与神情:装糊涂,尴尬,不悦,撒胡赖,忍耐,逃避,高高挂起,道貌岸然,等等。我们可以讨论这个“不响”,究竟是方言表现力的丰富,还是词汇的使用上的缺失,但我更看重的是这个词的声音,它的两个音节。出现无数次不一样的音节,这是我在文学作品中第一次看到,可以细品字面背后的意味的一种提示,最先触动的,其实是我们的听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