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乱语]想起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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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太阳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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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言乱语]想起苏东坡

Post by 晒太阳的猫 » 2006-01-24 15:20

今儿早晨跟古怪精灵聊天儿,斯人说这篇可以贴到恶人谷来,我答我没底气。不过又想想,咔咔,还是贴过来大家一乐吧,猫言无忌,猫言无忌。 :oops: :oops:

what is in a name?

容我用莎翁这句著名的话开头,what is in a name? 在人类的几千年的历史上我们见过很多光彩夺目的人物,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我们也见过太多的流星一样灿然闪亮的传奇。然而过了一千年,我们唇齿之间轻轻读这个名字,苏东坡,还会仿佛有一种奇迹。

what is in his name?

我们可以去故纸堆里翻找他的笔迹,可以去传说里追随他的身影。可是那是苏东坡么?在阴沉的天气里,在干不完的工作堆里抬起头,我忽然想起苏东坡。

然后笑了。

苏东坡在哪里?

前几个月我们去一间饭馆吃饭,吃的开心就把厨子请出来聊天。出来了一位,瘦,有胡子。我问他自何处来。然后他笑说眉州。然后我们几个一起恍然大悟:苏东坡的眉州?然后他笑:是哟是哟。仿佛聊起苏东坡就像聊起隔壁那个拄着拐杖,杖上挂着酒葫芦的老丈。

这个人老跟佛印过不去,结果每次都是自己吃亏。他还跟妹妹斗嘴,结果妹妹反讽说: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尚未到腮边。然后他跟王安石也耍小聪明,轻松大胆地就跟他和路边的农夫耍小聪明一样。苏东坡这个名字,提起来在想起悲愤之前总是先引起会心的微笑,就好像我们到了餐馆经常忍不住要点东坡肉一样。

他且不用那笔写千古文章,倒沾沾自喜地总结烧肉大法说:洗净锅,少著水,柴火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说完了自己得意洋洋地继续,啊呀,一大早起来打两碗肉俺一个人大口大口,多来劲儿呀。——他倒不怕高血脂。

我一边儿写这个老头,一边儿吭哧吭哧的乐。他达时也欣然,贫时也陶然。这个人生的舞台上他飞扬跳脱,快活无辜地像一个玩水的孩子。我有理由相信他并没有得到无知的赐福,他了解这个人生的所有磨难和所有无可奈何,然后他继续安详地走下去,仿佛这一切磨难和无可奈何都超脱于人生的大背景之外。是嘈杂的低音大提琴,是电脑的嗡嗡声,是画板上小鸟背后的蓝天,唯其明显而忽视。

然后我突然不想笑了,因为我想起了很多别的事情。

我说苏氏‘贫时也陶然’,这并不是说他一生一直像一个天真无知的人一样大无畏的快乐。他完全明白一切,但是他不屑和一切计较。有些人看到黑暗的世界要呐喊,有些人看到不公的一切要尖酸,更多的人在时间里渐渐随波逐流,从被迫害的变成迫害人的。可是苏轼没有。仿佛这一切的黑暗,不公,困苦,挫折都是春风都是空气。他看见它们,但是这一切仿佛和他心中的莲花无关。他照旧煮肉吃,春天来了到田里去,跟邻居的老农聊天,让太太备酒吃鱼。春天秋天慢慢过去,苏东坡还是苏东坡,更温和更豁达更好奇。他始终不肯妥协,因为这一切都低于他。他兴致盎然的在人生的路上走,那一切的宵小跟随着,伺机要扑倒他。可是他还是直爽豁达,连正眼也不肯看一看。所以连他的敌人都得承认,想证明苏东坡有什么坏心那可真难,没人会相信。

可这并不是说他就道貌岸然了,事实上他跟道貌岸然其去千里。大家坐而论道的时候他乐呵呵地说:‘皆不足道, 难在去欲。’ 还一本正经的记在笔记里,绝无遮遮掩掩的意思,倒说自己觉得怪有趣的。这遂让朱熹不得其门而攻击。他跟妓女农夫渔人做朋友,并不把自己的诗当作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他不干坏事,所以给关起来了也照样呼呼大睡,跟在家里一样。

仿佛是孔子吧?别人来拜访他老人家告诉小童去回绝掉,说自己病了。可是客人还没走远,又放声高歌以示自己其实安好(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苏东坡也老干这样的事。他会一边回绝正常的社交邀请,然后又恐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写诗记之,以示自己其实并没有重大的约会在身。他一生坦坦荡荡,无不可对人言,然后他又明白自己真是不可救药。

眉州的少年

林语堂写苏东坡开始于洋洋洒洒的论述,他的个人魔力,熠熠生辉的才华和人格魅力。但是我觉得我喜欢苏东坡超过了喜欢一首诗一阙词,超过一幅画一堂字。我喜欢苏东坡不仅和他的艺术才华没有绝对联系,甚至和他的道德水准亦没有因果关系。

他是苏东坡,纵观中国上下五千年,我们有阮陶,有李杜,有唐伯虎纪晓岚。我们有的是文人骚客,有的是山野隐逸的世外高人,亦有的是忠臣良将。可是拿苏东坡来看,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他不完全避世,他也不乐意走文死谏的血色大路;他写诗画画儿,可是也愿意抗个锄头跟目不识丁的老农聊天;他就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同,每次你要把他分门别类地放到什么纲什么目底下去,这个老头就笑容满面地看着你,然后你又想起来,且慢,他貌似好像也许并不适合这个纲这个目。

他到底是谁?他就是苏东坡。终其一世他仿佛老是那个眉州的少年,眉目清朗,若无其事。那让我们沿着历史的河上溯,一直走到眉州去,一直走到当年,这个眉州少年踌躇满志地离开眉州的那一刻去,再一直上溯到这个男子出生的那一刻去。

眉州,在十一世纪的时候大约还是一个小城。其地正在成都乐山之间,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眉州建郡的历史可以一直直追南齐,名称上则历经青州,嘉州,安乐县等等。到了唐代,眉山辖五县,均属剑南道,其后经天宝动乱,建制数变。到了宋朝,终于将通义县改称眉山县,隶属西川路眉州。这是976年的事情,这次的改制延续了三百年,而苏东坡就在景佑三年出生,其时是1037年初。

他是摩羯座男子,具有一切摩羯座的特征。其后多年他本人在东坡志林里头说: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亦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退之,即韩愈韩退之,号称文起八代之衰,在某种意义上此二人流派一脉相承,命运也仿佛类似的坎坷。

总之,在摩羯座的照耀下,苏东坡像所有平凡男子一样出世。他没有衔玉,也没有握笔,甚至连老妈也没有做梦文斗星金光下凡。他出生的一刻貌似很普通,这让我想起前阵子看的达芬奇的时候看见他出生时祖父的笔记:1452年4月15号晚上3个钟点的时候,我儿子皮耶罗给我添了一个孙子。他被命名为李昂纳多。(1542 a grandson was born to me, the son of Ser Piero my son, on April 15, at 3o clock in the night. He bear the name of Lionardo) 其时苏东坡的父亲苏老泉年方二十七,尚是苏少泉,可是也还没有开始用功,还是一个富有小聪明的混混。我几乎好奇这个父亲会怎么记载儿子的出生?或者苏东坡的祖父苏序?他有没有随口写一首诗来纪念这个男孩子的诞生?——据说苏序晚好为诗,敏捷立成,不求甚工。到死的时候已经得诗数千首。

眉州显然给苏轼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读书之处号‘南轩’,亦号 ‘来风轩’。轩前花草繁茂,俯仰有野雀珍禽出没其间——用苏轼自己的说法则是‘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苏轼是个调皮孩子,他带领着弟弟苏辙上房揭瓦。苏子由后来写道:‘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兄弟情深,却又为之哭笑不得。而元佑八年,苏子将要上朝,时间尚早,于是他假寐片刻,竟然回到南轩,醒来一阵惘然。这一年他丧妻,国家则经历太后薨的国丧,其后苏轼调定州,贬惠州,再贬儋州,渐行渐远。虽然他还仿佛兴致勃勃,但是他心爱的故乡,心爱的南轩,只能于梦中一会。

童年的记忆片断,包括了那曲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那是苏子七岁时记住的两句,多年后他记忆犹新,只是流年已经暗中偷換。苏轼心中的眉州,却老是风姿嫣然。其实这也难怪,眉州之美,陆游也有诗记曰: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而苏轼更是赞道'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景致清幽,物产更是丰饶。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鲤鱼,乃至苏子外出为官,千里之外思念蜀中冬季的鲜蔬,还有便宜的不要钱的河鲜。

物产富饶还比不上一时的一冠云集。益部谈资里头说过,蜀之文人才士,每出,皆表仪一代,领袖百家,岂他方所能比拟。且不说汉赋大家大多出自蜀中,到了唐代李杜都曾在蜀中居住,更有天下诗人皆入蜀的说法。到了东坡的时代,东坡遂说道:始朝廷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文弊。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 此时赵氏朝廷入蜀已久,天下承平,人民生养休息,眉州因得天独厚,文风尤胜。

少年苏东坡自十数岁就崭露头角,老苏命他写文论夏侯太初,少年人挥笔而成,其中有佳句如‘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博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又一次老苏读诗,命小苏同学和之,小苏遂吟: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老苏大喜,脱口而出说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

此时没人知道命运的轮的力量,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天才少年的无忧无虑的年代,意气风发。少年人和弟弟子由一起游山玩水,一起读书写字。他才思敏捷,每天动笔辄数千言,尤爱庄子。宋史东坡先生本传里头说他‘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

少年人渐渐长成,开始遭遇恋爱。十九岁的时候他娶了彼时十六岁的王弗女士。王弗女士在12年后故去,再过十年,苏轼梦中见到爱妻,醒来写下那篇著名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林语堂说苏轼的初恋另有其人,乃是他的堂妹小二娘。对于这点我颇为怀疑,苏轼初见小二娘时年周岁十岁,二娘年岁更小,又是本家同姓,于亲妹子并无分别。初恋云云,其实不如说是纯真的兄妹之情。东坡一生感情外露,从不费神掩饰,到77岁高龄之时听到妹妹去世的消息痛哭流涕,其实并无可疑。

总之现在少年人的羽翼已成,他的目光开始投向更辽阔的土地。这一年老苏47岁,也雄心勃勃。弟弟子由也娶了亲,太太是君年十五我十七的史家女子。家庭一切兴旺和睦,年轻人兴奋异常。不过这个时候他的伴侣更多的还是弟弟,他在诗里说:我生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我不知道他到底希望着什么,但是我希望生活不必向后来一样一波一浪地渐渐地把他淋湿。二十岁的苏东坡一切顺利,万事遂意,如果日子就这么下去,该有多好?

打碎的水晶

王尔德有这么句诗:

我想,

那些把诗人心灵的水晶面打碎的人,

不爱艺术。


王尔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水晶已经破了,被残酷的现实和丑恶的'朋友们’ 的嘴脸。王尔德在凄风苦雨里头去监狱报道的时候忍不住失声痛哭,他想必怀念水晶还精英透亮美丽璀璨的时刻,可惜美丽是世界的假象,华美的袍子底下不过是一粒一粒的虱子罢了。

王尔德说上头那句话的时候不无怨怼,我想在他心里一定觉得水晶的心才能吐出完美的诗篇。可是事实上真正能写出传世的佳作的,大多都水晶已碎。包括王尔德自己。

又比如每次看见王观堂说主观之诗人客观之诗人的时候心里老腹诽,其实李后主最真最感人的诗篇亦在别庙之后。所谓阅世,无非是在看到世界之后学会失望,学会不再希望。作为如此美丽的人,我们当然希望他们水晶永在,不必知道人心鬼蜮;而作为诗人,也许他们的水晶注定要粉碎,粉粉碎,因为他们的心本来就来得更敏感,更精致。

想到这里,也许我们可以试探地问,那么苏东坡的水晶呢?

Graham Greene 在1943年说过, 没有信任的生命是无法想象的, 因为那无异于画地为牢。(it is impossible to go through life without trust: that is to be imprisoned in the worst cell of all, oneself.) 信任是什么?最近吧加大的某教授做了一系列的试验,然后结论说当投资利益重大的时候我们更倾向于信任他人。这个结论让我沉思很久,在苏轼的时代,尘世中的我们所能作出的最重大的投资无出于信任。彼时天下乃一姓之天下,生死由天子一言而决。党争的结果常常是一句诗几个字就或贬谪或流徙或弃市。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按照胡教授的理论人是否更应该相互信任?

这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很多苏轼早年的朋友后来纷纷背弃他,甚至加入陷害他迫害他的行列。当然每个人都也许能给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说家国天下等等。苏轼其为人太过于不拘小节,经常爱耍些小聪明,在他这些斗智游戏乐趣无穷。老天作证他没有坏心,其所求大约不过是哈哈一笑;抑或他太过于才华横溢,乃至让身边同样寒窗十载的人愤愤不平;再抑或他心里其实有大慈悲,这种在人格上的力量远比在学问上的出类拔萃更危险。总之,在苏东坡将近57年的宦海沉浮中,他遍尝背叛的滋味,而且每次背叛的朋友都貌似可以夸夸其谈。

我不知道苏东坡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居然并没有变的黑暗绝望。

这并不是说苏轼大大咧咧,什么都满不在乎。作为一个诗人,苏轼的心之敏感少有人及。乌台之后他在黄州一住数年,其间颇为颓唐。在与友人的一封信中他说道:‘得罪以來,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罵,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寥寥数字,其复杂心情可见一斑。

世界上有一类人,道德高尚。他们在别人痛苦的时候能站出来横眉冷对,指出如果该倒霉分子能提高修养,也变成道德高尚的人那么一切问题当然应该迎刃而解。在他们眼里世间万物有绝对的正确,而他们则因为掌握了这样的绝对正确对其他人的生活痛苦有指点评论抨击取笑议论打击迫害的权力。现在苏轼的敌人里我们忽然发现了很多这样的圣人,而苏轼这个污点分子对此惟有沉默以对。

人类的语言是一个谜团,而中国的文字则可以称得上谜团中的谜团。同音,同意,象形,加上刻意的曲解,小心地断章取义,恶意的猜测,一切的语言、文字都可以作为不利于被告的承堂证控。我这么说并不是讲苏轼是一个理想人物,没有丝毫缺点。他太聪明太敏锐太理想主义,象一阵风一样让人怅然若失,做他的朋友真需要有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苏轼本人和他被指控的罪名之间并无任何联系。这是一种非常无可奈何的情形,就好比一个人一边把朋友提供的信息拿去议论评判讪笑然后再指责朋友提供的信息不够多,你说如果你是那个朋友你怎么办?苏轼就不幸处于这种状态,他的辩解只能给他带来更多的罪名,可是如果他闭嘴,他的敌人会说他俯首认罪。

疯狂攻击苏轼的人之中有他的前友人沈括,今后还会有章惇林希等。苏轼早知道章惇会杀人,但是他天真地没有想到章惇打算杀掉的人就是他自己。沈括——对,就是那个梦溪笔谈的沈括——的告密无疑给了苏轼非常沉重的打击,苏轼为人爱轻信,尝言世上无一坏人,经常跟人掏心掏肺。王弗女士在世时经常站在帘后听丈夫和客人的谈话,然后挑拣出小人来要丈夫小心,原因即是苏轼本人的天真。现在掏心掏肺的朋友反戈一击,用的就是苏轼本人说给他们的话写给他们的诗,苏轼想起王女士心里感慨万千。他自以为必死,甚至连绝笔也已经写好。幸好皇帝并不糊涂,他才死里逃生。

现在苏轼的水晶碎了。我猜想并不仅仅是因为文字狱本身的恐怖,而是更多的因为朋友的背叛。苏轼被贬黄州,被剥夺参与政事的权力。他一身抱负无法施展,眼前命运含混不清,不,简直是麻麻黑。

初到黄州的时候苏轼几乎破罐破摔,他穿得邋邋遢遢地跟渔夫樵子老农聊天喝酒,远看倒是一幅渔樵耕读的陶然画面。他不再相信很多人,不再相信很多事情,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念。现在苏轼最开心的莫过于混迹于闹市而无人能识。早在他在杭州萧遥的时候,朋友就写信劝他说‘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只可惜苏轼一生未能做到退而无言,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口业不停诗有债’。

初到黄州,满目苍凉,老苏描写道:黃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做活計,子厚(章子厚,即章惇也,后来将苏家二兄弟贬谪的就是他)所知之,俸祿所得,隨手辄尽;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隨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此时他的生活开始局促,苏轼子女甚多,于是每日定下计划花费不得超过百五十,每月取钱四千五百,分三十份挂于梁上,日取所需而已。

把伤心溺毙

在希腊神话里,宙斯这个嫉妒的神得知人类学会用火之后大发雷霆,派了美女潘多拉下凡。潘多拉的手中捧了一个盒子,那盒子打开,人间遂遍布苦难。而在盒底怜悯的神放了一样礼物,足以救赎整个人类——希望。

同人类乐而不疲的自我毁灭自我屠戮相比,人类的在生存面前的百折不挠的韧性决不逊色。这两种彼此矛盾的原动力充斥了我们八千年的文明历史,是真正的奇迹。文明毁灭了,另一种文明会崛起;城市倾颓了,另一座城市会重建;一代人被屠戮了,另一代人会更坚韧更蓬勃地成长。自始至终我们所失去的只有乐园,并非乐趣。

而这个概念加诸于个人,则作为个人最伟大的赐福就是遗忘。因为时间的怜悯我们才有了从伤痛里走出来,从阴影里走出来,从过去里走出来的可能。再强烈的感情也会烟消云散,再惨痛的伤害也会无处可寻,我们都如同顽强的草,闻见春风的滋味就会再生长,再摇曳——只要我们的心足够大。有趣的是我们十几岁的时候都爱说永远,爱说永不。等我们学会永远太远,永不太难的时候真正的永远却就在眼前了。

在于苏轼,此时他人生的炎夏已经过去。他已经年过四旬,文名遍于天下。能让皇上放下饭碗的唯有苏轼的文章,而曹太后临终还切切嘱咐,不必为我大赦天下,赦苏轼一人足够了。可是在于苏轼本人,在黄州蛰居已经渐渐习惯,积蓄在减少,满腹文章又有何用?他游荡于山野之中,一边惊诧于人民的困苦,一边又深切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他一会儿怀疑一切,一会儿又怀疑这种怀疑。世界在展现了绝对的狰狞之后的平静简直不像真的,足以让任何人犹豫畏惧。

苏轼的真正的朋友们并没有忘记他,他们给他写信,他不回也没关系。他们托人看望他,他不在也无所谓。

时间是最好的药,我们的大苏在时间里仿佛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开始回一些信,开始说一些话。不过大苏不再是原来的大苏了,不再天真烂漫地不提防那些小人。王弗女士去世多年后,苏东坡开始自己站在帘子后头,仔细打量那些朋友。

比方他给章子厚的信,开始冠冕堂皇。章子厚可算得上是苏东坡的老友,当年两个人一起出游,到了险峻万分之处苏轼裹足不前,章惇乃独自前去,题字而还。本次冤案之后,苏轼的敌人唯恐他不死,尚在皇帝面前进谗,也是章惇闲闲进言,以示苏轼用典并非诅咒皇帝。可是从蛛丝马迹里苏东坡奇迹一样的开始不再对章惇掏心掏肺,他给章惇的信里充满了对自己错误的认识,对皇帝宽宏大量的感激,信几乎可以作为标本展示,完全没有任何的不妥之处。

倒回去两年,这样的信,大苏写不出来。

仿佛是林语堂还是胡适,说中国文人既是道家又是儒家。他们得意时尽忠尽孝,以大儒的入世标准来要求自己。而他们失意的时候则忘情于山水之间,以道家的出世思想安慰自己。如果苏东坡的一生停在这里,那么他也许只是无数文人骚客之中的一名,也许他在顺境里写过一些意气风发的佳作,也许他在坎坷中会发出世人皆醉的浩叹。不过如果是那样,那么他只是苏轼,不会成为苏东坡,他的名字不会被文人骚客,村夫农妇一起牢牢记住。

初到黄州的苏轼经历过一段非常认真而颓废的思考,他命苏迈给自己读经,又亲自实践道家的养生之术。最后苏轼有点沮丧的发现,自己真是没救了。他自己叹道‘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 说自己就算现在改了,以后也必然再犯。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愁眉苦脸,我猜想他心里一定很虔诚难过。然而这一句话一说出来,我们的苏轼就又回来了。他明白自己不可救药,知道自己无法装聋作哑。他虽然打算去参禅,让自己对这个世界满不在乎,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样毫无用处。他是个入世之人,他的乐趣在于这个纷扰美丽的尘世。他只求自己能够保持‘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

他可真是不可救药。不过,幸好,他,不可救药。

元丰三年的下半年,苏轼的家眷到来。这次前来的有两个儿子,一个太太,还有后来在他的生命力占了非常重要地位的朝云。朋友马梦得和弟弟子由,长子苏迈的太太石夫人以及老乳母也一起到来。大家彼此历经大难,终于重逢,其间的欢喜欣慰几乎不可一诉之于语言。现在苏轼开始关心现世生活中的油盐酱醋,而人生,哲学等等问题现在都要退居二线。

家眷们在临皋亭居住,离江边很近,风涛烟雨,晓夕百变。苏轼乃称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觉得这满江风帆上下,水天一色的苍茫景象成了自己的后花园。后来他半是臭美半是得意地写道自己‘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惭愧惭愧这四字一出,让人忍不住莞尔一笑。

这时,苏轼已经谪居将近一年。新的朋友们逐渐再次聚拢起来,旧友也纷纷重新建立了联络。苏轼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这些新朋旧友的关怀问候,临皋亭的风景和妻儿共聚的天伦之乐让苏轼慢慢地恢复过来。时间终于怜悯他,让他的所有伤痛慢慢淡下去;而生活也终于怜悯他,让他需要面对更为紧迫的问题:饭碗。

谢天谢地,伤心竟然这样被现实溺毙。

东坡居士

最近在看一本书,what if——假使。人类的历史当由一切的假使构成。假使亚历山大过早死去,假使他过迟死去;假使耶路撒冷在公元前700年陷落;假使黑死病没有蔓延;假使拿破仑没有失败;假使基督耶稣逃过大难。一切的假使如果成为事实,那么我们的历史当改写。

掩卷之余,不由也‘假使’一回。假使黄州乡下少了数十亩地,那么中国文坛的历史是否也要改写?

到黄州的第二年,苏轼的经济继续拮据下去。家口众多,历年宦囊所积早已入不敷出,而弟弟子由此刻自身难保,爱莫能助。就在前一年的中秋,老乳母任采莲去世。任采莲女士是苏轼及其姐八娘的乳母,更一手带大苏轼的三个儿子。东坡哀痛之余,将她葬于黄州,并为其亲撰墓志铭。称‘生有以養之,不必其子也。死有以葬之,不必其里也。’

现在家庭里一片凄凉,朝廷上的形势也不容乐观。苏轼乌台一案牵连苏轼亲友三十九人,当代文坛精英几乎一网打尽。如今苏轼的好朋友们都贬谪四方,大家书信来往,彼此都不乐观。而苏子举目四顾,见稚子无知,牵衣求食。

幸好就在这一年的春天,老友马梦得因苏轼困苦乏食,向郡中申请得到荒地数十亩。这片地苏轼名为东坡,并做东坡八首以记。这片荒地多年失耕,其年又正逢大旱。苏轼带领小童烧荒种地,还养了一头牛。因有了这一片地,苏轼自号东坡。他开始赤足种地,放下手里的耙子的时候当年的蜀中少年郎忍不住浩然长叹。

烧荒的时候发现了一口旧井,东坡居士大喜。且不说是否能够糊口,至少能有一口清水解渴。种的东西很多,有枣树栗子,也有清明前种的稻子。要不要种竹子诗人踌躇良久,实在是害怕竹鞭纵横,影响其他作物生长——当然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种了十亩竹子。不过依照川中习惯,东坡种了芹菜雪芽等蔬菜,打算合了雀儿肉一起做羹。

稻子收割起来,刚刚舂好就放到缸里,味道可真美。麦子投种才一个月,就已经长势喜人,不过麦子长得太密可不行,也许应该让牛羊啃掉一点。虽然时候还早,东坡先生已经开始想象十年之后摘枣砍松枝的情形。这些美好的远景让他想起来就心情愉快。

苏子微时,不复门庭若市,不过有潘子,郭生,古生三人始终不弃。马梦得追随苏子二十年,至今坚信苏子乃是贤人。朋友们一起谈笑,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按照苏子最初的计划,他在东坡之上寻了一片地,盖屋五间。屋成之日有大雪,遂命名为东坡雪堂。

这年是元丰四年,苏东坡元年。

也许是这一年筋骨劳累,苏子诗做了几首,词却只有一首: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可见他已经渐渐爱上黄州,而心情也渐渐平复,所以才有愿使君还赋谪仙诗之言。穿林打叶之声,山头斜照之色,兰芽短,沙路净,黄州一切的美景,正等待苏子前去发掘欣赏。

回思才到黄州,苏子初寓居定慧院,心中既愁思难遣又不屑同流合污。乃有‘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的千古绝唱。其后又有‘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之叹。此时苏子身边亲朋离散,举目凄凉。他遂写下‘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沈谦对此句评语为‘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咏物’。

在定惠院苏子想了很多。他想起来很多的人,记得很多的事情。他想起欧阳文忠公——欧阳修也是乌台一案受牵连的人之一,又想起和自己一样命运坎坷的韩退之。他写道‘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而到了中秋前后,苏子思念弟弟子由,更是写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句子。当时他的心情一定沮丧怅然到了极点,而在元丰四年,东坡躬耕的辛劳,田间收获的丰美,家人得以果腹的喜悦让苏子渐渐愉悦起来。他修炼瑜伽,半夜数自己吸气呼气的次数。白天他会把耙子放下来仰头看着白云来往,坡上风凉,隐隐有植物的清香。

晚上月色撩人,苏子有时候会挂着酒葫芦拄杖延溪而行。自然的魔力惟有纯净的心灵才能领略,江上的清风明月,田间的一片生机勃勃,都仿佛安慰着他照拂着他。他开始各种美食的试验,兴致勃勃于用平常的材料做出佳肴。他有时候也写诗,有时候跟朋友们书信来往。在黄州他也认识了佛印,从此两人口舌之争不休,彼此都感到很有趣。

仿佛疲惫的旅人行走长途行走之后突然得到了食水,亦仿佛黎明的阳光照在尚在噩梦中挣扎的人。希望像岩石下的小草,在第一场春雨之后总要倔强地努力的发芽。而于苏东坡,经历了两年的压抑,怀疑,挫折,思考之后,他带着对未来的疑惑和犹豫不决进入了生命里新的一年。

此时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良心,而朝廷还被小人们占据。为此他的前途一片渺然。他现在有一片地,正在经历躬读的田园生活,他已经年近五十,三十年前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想起来,恍如隔世。日子是不是就这么过去?苏子并不知道,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本人的一个创作高峰近在眼前。就在下一年,元丰五年,中国文坛上一次美丽的迸发就要出现,而他此时还对此茫然无知。把盏凄然北望,朝廷毫无希望,子由身在远方。

元丰五年

元丰五年的暮春,乃是苏子被贬的第三年。那年春天苦雨,田间满目萧瑟。苏子生活依然困窘,他大病初愈,发现头发开始花白。破灶里湿草烧它不着,厨房里空空如也。苏子于是提笔,写了十七行一百二十九字的两首五言诗。苏轼早年临二王,黄庭坚称为‘姿媚’,如早年的治平贴,姿态及其妩媚雅致,繁华簇锦,有拈花意味。而此时这一百二十九字一气呵成,跌宕起伏,越写越心情激荡。其线条随心所欲,字迹疏密参差,变化万千。黄庭坚遂评曰:‘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 其时苏子开始习颜真卿、杨凝式,以侧握执笔,圆劲古朴。而这篇短短的一百二十九字,即为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贴。

元丰五年



(TBC)

*************************

番外


大坑外头


这是一个大坑,在半夜里能看见坑边竖了一溜牌子,上头写着:大坑,勿入。牌子中间是闪烁的红灯,还有浅黄色的反光安全标志。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坑的深浅。


这里明显的出口是 离开、凑近看看


泡菜某某 (Pickle Doe)


告示牌 (Board) 有一条留言


>凑近看看


大坑旁边


凑近看看,影辍辍地能看清楚这是一个很大的坑,一眼看下去仿佛看不到底。四下里仿佛很安静,但是坑底仿佛有劈劈啪啪的挖土声。坑的一边仿佛有一个梯子,顺着走下去也许能到坑底。


这里明显的出口是 离开、凑近梯子看看


泡菜某某 (Pickle Doe)


告示牌 (Board) 有一条留言


>凑近梯子看看


大坑中


你刚绕过所有安全标志走近梯子,忽然觉得脚下一软,还没有叫出声已经掉了下去。你的恐怖的尖叫在夜色里回荡了很久,可是你还没有到底。你索性托着下巴继续掉,又掉了很久还是没有到底;你于是决定翘着二郎腿继续掉;再过半晌你决定睡一觉;你仿佛梦见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是其实你还在继续掉;你睁眼的时候发现仿佛坑壁上写着很多字,仔细看,一行一行的都是‘早告诉你不要过来’;你还在继续掉,你觉得饿了。


这里没有明显的出口,你最好不要有其他的生理需求。


> 救命


> 错误命令,请认命继续掉


大坑坑底


就在你几乎绝望的时候你终于掉到了坑底。这是一个well setup的坑底,石头土块什么的都早清理干净了,所以并没有硌到你。你四下看看,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正趴在坑底愁眉苦脸地在一个电脑上敲着什么。她身边有一个架子,上头仿佛有很多东西,含扑克牌,巧克力,维生素,美容面膜,减肥肥皂,八卦杂志,亦舒小说,联网电脑等等。你正要走过去问怎么才能从坑里出去,却看见她身边竖了一个牌子:‘Paper due,麻麻黑。谁打扰我我把谁增肥30磅。’你打了一个寒颤,赶快走开去。绕过架子你发现后头有很多房间,每间房子里都有不少人或坐或立或聊天或睡觉。你不由大喜。


这里明显的出口是:没有。你可以随便乱逛,但是别想出去。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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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1-24 15:25

他是摩羯座男子
How do you know he's capricorn? So am I!!!

洛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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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洛洛 » 2006-01-24 15:42

这篇写得好,这里看得更清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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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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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4 15:50

好看好看!!! :love019: :love019: :love019: :love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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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ys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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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Elysees » 2006-01-24 15:54

我看了很惭愧,愈发觉得自己浅薄了...... :oops: :huh:

Gigi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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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Gigi2 » 2006-01-24 18:37

:love007: :love007: :love007:
爱情, 来了又去, 只有猪肉卷儿是永恒的

isab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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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isabel » 2006-01-24 20:06

咦?这篇也过来了,我就可以读了 :admir002: :admir002: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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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1-25 10:01

哎,其实我很不理解这些悼亡诗作。苏东坡写这“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时候,应该已经娶了王氏的妹妹了,小妾朝云--是叫这个名字吧?---应该也纳了。
元稹也是,一边儿写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著名诗篇,一边儿也没闲着,该干吗干吗着呢。
这么深情款款的悼亡诗句,当然是好诗好词,但是写出来也不怕眼前人看到了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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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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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1-25 10:05

那时候不兴一个男人只爱一个女人的理论(或许也不兴一个女人只爱一个男人的概念). 博爱嘛. 再说眼前人伤不伤心也无所谓, 哄哄就好了---"大功告成, 亲个嘴儿". 再说, 他太太识字吗?

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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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water » 2006-01-25 10:52

文不必如其人。其人也未必如其文。这文章看看挺好,当真就不必了。

旧时文人鲜有对女性的尊重,即使对正室也多为是礼节上的敷衍,社交上的装饰。凄凉落魄中偶然想念结发夫妻是有的,志得意满,杯斛交错中该纳妾的纳妾,该逛窑子的逛窑子,一样都不会丢下。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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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5 10:56

嗯?怀念前妻都不可以?你们也太严格啦。 :sh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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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ys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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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Elysees » 2006-01-25 11:07

不就跟狸狸的鱼的命运一样嘛,人家娶姨太太,正是为了抚平丧偶的痛苦啊......
狸狸 wrote:人和人的思维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差异,有的人丧偶之后终身不娶,有的人心里太痛苦只好赶紧买两房姨太太慰藉一下。
好了,说正经的,其实我觉得怀念亡妻和记取眼前人也没什么矛盾的,也许没有真的那么痛苦,不过文人整个群体来说,向来有为赋文章夸大其词的特点(Joey said: I am an actor. As a group, we tend to be overreacting...... :party003: )。大部分人对不在的良辰美景都有怀念,不过有天赋的文人能更切入人心略带夸张的描述出来,不能算是虚伪了,只是比常人更易感而已。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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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1-25 11:29

人家哪有不让人怀念亡妻来着。嘻嘻,记得看过一本诗词注释书,注释者说元稹悼亡三首律诗,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个系列,道:这种诗好在真情感人,后来几句话说的好像他恨不得著名诗人都遭遇亡妻这样的不幸事件,以留下更多著名诗篇。 :mrgreen:
我就忍不住指出来一下儿怀念前人的东西,给今人看到,今人不知道会不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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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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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water » 2006-01-25 11:44

Elysees wrote:
狸狸 wrote:人和人的思维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差异,有的人丧偶之后终身不娶,有的人心里太痛苦只好赶紧买两房姨太太慰藉一下。
笑倒。 :music004: :music004: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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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5 12:38

tiffany wrote:嘻嘻,记得看过一本诗词注释书,注释者说元稹悼亡三首律诗,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个系列,道:这种诗好在真情感人,后来几句话说的好像他恨不得著名诗人都遭遇亡妻这样的不幸事件,以留下更多著名诗篇。 :mrgreen:

围城 wrote: 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结婚二十多年,生的一个儿子都在大学毕业,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还是最经济的事,虽然丧葬要一笔费用,可是离婚不要赡养费么?重婚不要两处开销么?好多人有该死的太太,就不像汪处厚有及时悼亡的运气。并且悼亡至少会有人送礼,离婚和重婚连这点点礼金都没有收入的,还要出诉讼费。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注册专利的题目。汪处厚在新丧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诗的时候,早想到古人的好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时用不上,希望续弦生了孩子,再来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诗,反这两句改头换面嵌过去。这首诗至现在还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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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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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洛洛 » 2006-01-25 12:55

元稹至少还写过“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种好句子。好多人娶了也就娶了。两者相衡,还是前者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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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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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1-25 12:59

但是莺莺传是他写的,自己是始乱终弃的男主角,倒写了一大篇文章来抱怨前女友薄情。他前女友怪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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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e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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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icefire » 2006-01-25 13:08

小K引用的围城里好象漏掉关键的一个字,“这老婆早死了"->"这老婆早该死了" :wink:

洛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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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洛洛 » 2006-01-25 13:11

小白,我只是回应怀念亡妻。不是讨论元某的人格。
********
下面回应元某的人格――以前看过一篇,好像是说元某的亡妻韦氏是唐时大族,太太死后,他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仕途不顺,怀念好时光两者都有。――用现在的话宽容点来说也许是看磁场,有人对前女友一提起来就跳脚,对去世的太太念念不忘,嗯,每个人都很多面体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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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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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1-25 13:16

恩,怎么说呢,就是对这些人的psychology很感兴趣,没打算当居委会大妈来主持公道的意思。就是说看作品都是情圣,看私人事迹都没那么情圣。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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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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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5 13:19

因为作品是自己看自己啊。写的好的就连读者一起瞒过去。写的不好的被人嘲笑一会儿就忘了。能流传下来的都是比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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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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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洛洛 » 2006-01-25 13:21

其实自己的作品最能暴露自己心底里的一点点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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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k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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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silkworm » 2006-01-25 13:57

tiffany wrote:但是莺莺传是他写的,自己是始乱终弃的男主角,倒写了一大篇文章来抱怨前女友薄情。他前女友怪冤的。
介系个作家的“话语权”问题咯。
张洁可以写《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哪儿去了》纪念母亲,也可以写《无字》控诉前夫。
小的我写篇大字报抨击我家先生也是可行的,可惜白纸黑字了,也最多贴在这里让各位耻笑耻笑完事,没有可能名垂青史。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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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1-25 14:01

所以比如刘晓庆的前夫(是前夫吧?)会不甘心话语权被剥夺,出来“不得不说”。结果还是被大家觉得不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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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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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森林的火焰 » 2006-01-25 14:16

所以说象辛晓琪唱的:“生活与爱情要分开想“。
悼亡是和逝者之间发生的爱情,也不能算真正的生活了吧。
不过当年看到“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虽然是漫画版,还觉得这个男人蛮有良心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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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太阳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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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晒太阳的猫 » 2006-01-25 15:27

基本上我觉得一个人能够及时死掉怎么也是福气。不然老而不死,看着先生没有丧妻之痛也要买小妾两名来安慰自己。到时候吃醋招人耻笑,不吃醋招自己生气,何必?天要下雨,先生要娶二房,在当时是谁也拦不住。连凤姐儿都只好慢慢拾掇尤二姐呢,要是换个厉害的尤二来,倒把凤姐儿给拾掇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及时死掉还不算太坏。 :let_me_die: :let_me_die: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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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1-25 15:29

都是凡人, 艺术有成就就不错了, 还要求那么多干吗?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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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1-26 12:59

有种人生观, 说人生反正是处处吃苦处处碰壁的, 快乐安逸全在自己内心, 外界困苦和他人的行为不能左右. (当然排除战争,饥荒,政治运动,等等极端恶劣的状况.) 一边接受人生有限和虚无的现实, 一边面对美好的细节, 无论多平凡.

最近有部不出名的影片, 我也没机会看到, 只是在报上读到而已, 好象叫Happiness. 原作是个纳粹集中营生还者写的回忆录. 某些方面有点象知青回乡后对下放年月又恨又留恋的复杂感情. 他记录的都是在非人环境里人们之间无力的互相帮助和微小的善意, 那些是他生命里全部的幸福. 后来放出来回到正常生活后, 竟然不时想念留恋那些日子里的某些片刻.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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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1-27 14:29

我那天开会开得精神痛苦,(看,我永远也当不了manager,我一开会就痛苦。)痛苦之余我就开小差,在文档边上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依仗听涛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边上有中国工程师看见了,好奇要过来看,然后大家传一遍,都讪讪地笑:不懂。哇,我从来不知道他们这么不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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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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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1-27 14:36

都讪讪地笑:不懂。哇,我从来不知道他们这么不文艺。
你现在才发现?

我原先的公司里几乎没有中国人, 一个香港人还是相当eccentric的.

现在公司大, 很多中国人. 偶然他们叫我一起吃饭, 半句投机话也没有, 他们谈的通通是在哪儿买菜便宜, 省钱给孩子上好学区好学校上中文学校上SAT辅导班等等, 我陪着笑脸上肌肉都难受了. 打听了我两句就教训我为什么不找个好人家嫁了, 口气比我妈资格还老.

后来再也不叫我一起吃饭了.

不过你默写的诗我从来没读过, 所以我也算没文化的里面. :oops: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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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1-27 14:39

这首词传唱出来,江湖上流传小道消息说给人监管的苏老深夜潜逃了,管事儿的特特跑到他家去探望,发现原来他在打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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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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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1-27 14:43

我平常也不透露我文艺青年的本色,所以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似的。而且没有看过不要紧啊。你总看得大概不离奇这写的是什么意思吧。
后来开完会,我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扔就去做实验,有人看见了专门来请我写下来,我说你就把这份拿走吧,反正我用不着了。过了一天他专门来找我说,看不懂。(看不懂,那我也没办法给你上古文课。)这些人都是技术上非常聪明的人。我真服了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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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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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1-27 14:46

长恨此身非我有这句总没有障碍吧?我就经常长恨此身非我有,盼着中了彩票可以忘却营营。
哎,不过还是得pf阿大文艺,这个散着知道的,没可能整着默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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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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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1-27 14:46

江湖上流传小道消息说给人监管的苏老深夜潜逃了,管事儿的特特跑到他家去探望,发现原来他在打呼噜。
这苏老怎么听上去象苏格拉底? :party003: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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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7 14:47

他们高考语文都得多少分啊!古文里损失的分数得别处高多少才能补回来啊! :sh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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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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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1-27 14:48

估计人家数学物理都是满分。 :mr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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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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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1-27 15:16

Knowing wrote:他们高考语文都得多少分啊!古文里损失的分数得别处高多少才能补回来啊! :shock:
That's exactly what I thou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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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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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7 15:18

跟理性的笑大端庄的握个手。。。别捏别捏!用力把青肿的小手抽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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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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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1-27 15:19

我原来(好多年前)特别喜欢这首词,因为上阕的放浪散漫和下阕的风急水劲的强烈对比。然后那天开会想默写发现不记得了。然后就先写记得的,然后一句一句填上去,像填字游戏一样,消磨了很多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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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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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森林的火焰 » 2006-01-27 15:33

咳咳,我以为就我一个是愤怒青年以为别人都不识字呢。。。
但是为什么加拿大的中国人和美国的中国人的共同话题都这么相通呢,孩子上学地产升值股票行情。不知道Jun那儿的中国人讨论起国际关系来如何,反正我们这儿的是天下一盘棋,了如指掌。
我唯一的乐趣就是扯着个台湾太太说说裙子靴子,偶然说两句文艺。人家虽然从小是科学青年出身不爱看红楼梦,可是起码看过星球大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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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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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1-27 15:39

Knowing wrote:跟理性的笑大端庄的握个手。。。别捏别捏!用力把青肿的小手抽了回来...
呸,我哪有那么大力气。
Last edited by 笑嘻嘻 on 2006-01-27 15:56, edited 1 time in to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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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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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1-27 15:49

我认识的中国人同事都是自己吃白菜省下钱来给儿女提供这个那个, 等于说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全部投资在下一代的幸福生活上. 我就不明白他们心目中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儿的? 也是吃白菜省钱给下一代上哈佛耶鲁? 上了哈佛耶鲁再吃白菜?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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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7 16:00

咳嗽一声说,根据狭隘的个人经验,钱全花在自己身上,也不会幸福到哪里去。所以他们通过子女的幸福获得幸福,至少是个正反馈系统,挺好的。
孩子上学地产升值股票行情。
:uhh: 这有什么不对么?什么阶段关心什么事儿。你的孩子到上学年龄,你也会关心这个的。你大概应该跟年轻些的人玩儿。
Last edited by Knowing on 2006-01-27 16:02, edited 1 time in to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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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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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1-27 16:01

为啥通过子女的幸福获得幸福,是正反馈;钱都花在自己身上的幸福,就是负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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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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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7 16:03

当然是负反馈!账单到的时候就是个反信号!想到还没来的信用卡账单打了个哆嗦。不过要是把这根线也拆了,人就变shopholic 了,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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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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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1-27 16:15

对耶,我从来一买衣服就到处祥林嫂,跟人诉苦我又花钱了,期待听见别人花了更多,我才能安乐。就没有过“这钱花得值”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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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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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1-27 16:21

对啊,人家花钱花在孩子身上,心里多么踏实!我花钱买衣服鞋子,总是最好干脆是白拿的! :mr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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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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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vivi » 2006-01-27 18:19

Jun wrote:我认识的中国人同事都是自己吃白菜省下钱来给儿女提供这个那个, 等于说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全部投资在下一代的幸福生活上. 我就不明白他们心目中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儿的? 也是吃白菜省钱给下一代上哈佛耶鲁? 上了哈佛耶鲁再吃白菜?
Maybe the next generation would be different. Maybe the ABC/CBCs don’t/are not willing to eat much 白菜 anymore.

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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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森林的火焰 » 2006-01-27 18:23

引用:
孩子上学地产升值股票行情。

这有什么不对么?什么阶段关心什么事儿。你的孩子到上学年龄,你也会关心这个的。你大概应该跟年轻些的人玩儿。
_________________
郁闷得是,俺们这层楼我是唯一的中国学生,能说中文,还要年轻,这样的人太少了。 :confused007: 所以我要么只好一个人玩儿,要么只好上网玩儿了。
这三个大话题及其下面包含的子话题,我来了一年半,风雨无阻,天天都是听这个。光多伦多附近几所大学谁比谁好的问题,已经争过无数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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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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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water » 2006-01-27 18:31

Jun wrote:我认识的中国人同事都是自己吃白菜省下钱来给儿女提供这个那个, 等于说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全部投资在下一代的幸福生活上. 我就不明白他们心目中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儿的? 也是吃白菜省钱给下一代上哈佛耶鲁? 上了哈佛耶鲁再吃白菜?
他们乐在其中就好了.怎么活不是一个活法. 我最怕的是他们自己偷着乐倒也罢了,见人就推销他们的幸福生活.我的一同乡,每次和他们通话围着三个中心转"绿卡,房子,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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