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谎言,三万五千页 [完]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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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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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谎言,三万五千页 [完]

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17 21:57

07/26: 先就这么着罢,不多改了。这篇结束。还请诸君不吝提出修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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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knowing旨,贴过来。

Anaïs Nin自己写的东西怪作的,大家要是好奇可以去找了来看了玩。不过那年头做妇女先驱也不容易,没有成功案例,也没象样的理论指导,拿着佛洛伊德当个宝。这本书就是个女名人八卦大全,Ayn Rand, Gertrude Stein, Mae West等等,其实我也不怎么认识。Pierpont 语气虽然比较敦厚(有人对Nin的批语是“如果被困荒岛只有一本Nin的日记可以看,这就是我想像中的地狱”),并不妨碍她一条条排出事实来挑错处,最好俺哪天也学会这套扑克脸的皮里阳秋,好去揭穿文艺男中年的皮。:D

:monkey001:


http://zhang3.blog.edu.cn/user1/7869/ar ... 6042.shtml

翻译练习。
Claudia Roth Pierpont on Anaïs Nin, "Sex, Lies, and Thirty-five Thousand Pages", from the book"PASSIONATE MINDS: Women Rewriting the World".

这篇是老早介绍过的。落后四年才捡起来,大概可以按这模式描一个阅读timeline出来了。自从神仙姐姐下凡尘,和徐徐君携手雷劈奖归隐之后,伊人影就不再见。博客大潮忒地见涨,伊那样龟毛处女座,又那样有灵魂,那样中文癖,字都滴溜溜转的,居然不圈块自留地放小广播,就此扮失踪,提溜坏了观众的脖子,简直就太没有天理。

书很好玩。Pierpont 先发在扭腰客上,很受赞,后来扩充整理了出版,可见爱八卦的心原是天下大同的。我一时心热,把这篇翻了出来,也有一点还愿的意思。原文夹叙夹议,难得那么皮里阳秋,有文艺没有腔,也不花痴少女。英文是套娃式样从句嵌从句,又是传记语录体,所以quote来quote去一句话动辄摇曳到六七行开外去。换作中文长句就有点拿腔作势,虽然我已经一气调换改短,可能又过犹不及,大家看着玩儿罢。

贴下荒cover到的那段,我先认了,底本可以讲是抄她的。她是摘译,文法又漂亮自由,先入后入都不限,反正坐庄坐定。比如著名的“如风搅动田野里的尘土”,原文其实没讲风,阿纳衣斯那个闷骚的双鱼座,能用暗喻决计不用明喻的,但实在是好得要命,不抄不舍得。有谁知道荒在哪里的,还帮忙知会一声。全文大概两万字样子,待我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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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谎言,三万五千页



“我是否不如你所料的那般粗暴、那般热情?也许,是我的文字让你期望过高了?”他被自己文笔的力度吓着了,甚至有些窘迫。说这话的情人是亨利•米勒,40岁,身无分文,未曾出版作品,正在巴黎游荡。此处谈及的“文字”是他爆炸性的新小说,后题名为《北回归线》;正如他腹稿打算的,“巴黎之书,第一人称,无审查,无定形――都见鬼去吧!” 1931年深秋,眼看阴雨与风湿的冬季将至,令人恐惧,米勒潦倒无依,手稿未竟。他给一位有钱的美国银行家的妻子寄了点稿子;据说此女颇有文学抱负,他希望能拣上金蛋。次年三月,他得以与下金蛋的母鹅直接交锋。

阿纳衣斯•宁•吉勒怎么看都不是传统的银行家妻子形象。她塑造了一身伪装,成功掩饰了令人尴尬的中产阶级身份。她裹着描金围巾,披风流转,满身异国情调吉普赛风情的饰物,反正老公付得起。著名的《日记》,经作者本人彻底编订削改,前后出了7册(从1966年起到1977年她死,期间共出了6册,1980年,第7册);对这名周旋于艺术世界的独立女子,有着全面而动人的描摹。宁在巴黎克里希(Clichy)租了个小公寓,好让米勒静居写作;那儿就成了三十年代出名的波希米亚之角。单是念着她长篇大论的生活记述,读者们可能想不到,公寓租金和布置,大部分的用项出自丈夫供她衣着旅游的零花。

《日记》公诸于世之前,宁的名气(如果也算有名气的话)全因她写过几本吃力的前卫小说,还有些狭隘的感性女人故事。《玻璃钟下》(Under a Glass Bell)和《羁绊之子》(Children of the Albatross)是四十年代在纽约她自己的出版社印的;就算有商业性出版,也是在沃拉斯书店(Womrath’s)卖49美分一本,印数丧气得可怜,由作者本人全数吃进。《日记》一出,宁算是在文坛时来运转,国际知名了,1971年还获得法国的“塞维涅夫人”自传作品奖。在美国,她被视作女性运动防守的前锋(the forefront of the rearguard of the women’s movement)。早年卷章描写的巴黎郊区居室,装潢如天方夜谭,交游人物来往不定,还只是玩暧昧,扮魅惑;到七十年代晚期,宁新出的《性情》(Erotica)一书则更进一步,代之以更直截了当的吸引。这两卷作品由私人委托,四十年代写就,其中故事在《日记》中曾略见端倪。这套书的出版均经宁同意,但直到她身后方才付梓。后来,它们都成了畅销书,奠定了直白撩拨读者那一派新小说的基石――新女性可不害臊,“新情色写作”,她们是观众也是作者。

这套书好卖得吓人。初版删除的部分,串联上一些上次发表过的叙述性段落,便又是日记第二系列,如此往复可至无穷。丛书名为《爱的日记》(A Journal of Love)以示区分,新传开张,上册是《亨利和琼》(Henry and June),1990年曾改编为同名电影;92年跟进下册,标题更直白:《乱伦》(Incest)。十年复十年,宁,或者说,宁的名声,渐渐得以重塑。要回溯她的事业轨迹,1977年的日本杂志上一篇文章标题又八卦又华丽,再合适不过:“阿纳衣斯•宁不可思议的色情内容;美国先锋文学王后;由法国新小说派(Nouveau roman)到爵士乐;性猎手,她教会亨利•米勒如何去爱”。




1931 年,银行家妻子28岁,预备米勒的出现,已经很久。少女时代她就设想,此生“注定要和一名伟大作家绑在一起,为他那些奇异、诗意和想象的章节部分帮衬上那么小小一点”。幻想完了又连忙添上更实际的:“也许还是我自己写更好,他可以帮我改”。这还不算,婚后她又立即被失望感碾得粉碎;在床上,心智上,都是如此。宁的年轻丈夫,休•吉勒,对她顶礼膜拜,给了她一切,惟独没有她渴望的“支助与指引”。1923年她才20岁,刚做了一个月的新娘,便向日记祈求道:“我们将去向何方?我,曾自以为生就如藤缠附,如今只能仰仗自己。”她还辛辣地添上,她曾希望,爱一旦得到满足,书写日记的强迫症便可结束。(其时已经记了10年。)当然,她的心腹知己仍是日记,页数愈积愈多,同一故事重复又重复:阿纳衣斯是美丽的,被爱慕的,她频繁经历着有激情无结果的调情,她不能安睡,独自哭泣,她感到“几乎是肉体的疼痛,饥饿,空虚,灼烧,无从抚慰,” 1928年,她写,“音乐,男人爱慕的眼神,搅动着我,如风搅动原野里的尘土。” 米勒在她门口出现时,她已经记到了三十一卷。

照米勒和阿纳衣斯自己的描述,这个女被欢呼为“永恒的女”,这个男是典型“不可救药的男”,这女落到这男头上,借用宁曾经的朋友丽贝卡•薇丝特的话讲,就像羊栏圈住了一匹狼。米勒起初还有些畏缩,阿纳衣斯的地位,她的房子,衣着,甜甜的英语口音(她是古巴裔,生在巴黎,长在法国和西班牙,后来在纽约皇后区定居多年),都让他觉得该与她保持敬重的距离。直到有一天,他们同坐在维文街(Rue Vavin)的海盗咖啡馆(Café Chez les Vikings),阿纳衣斯低眉敛目,给米勒念自己的日记,说他的文字是怎样地将她影响。乍一看是年轻姑娘热情迸发,一时冲动的心迹启示,但其实,这是阿纳衣斯练熟了的策略。宁的《早期日记》(她身后出版的四册本的官方题名;始于1914年,终于1931年,她开始自费出书的时期)并不曾由她删改校勘;其中有几处记载,对米勒之前的一系列男性目标,她怎样把日记拣着朗诵给他们听,实证颇有效验。对宁而言,要想绕过她那副瓷娃娃长相施加的限制,这手法一流。有一段她哀叹道(出版时她有加工),“我该死的眼睛,忧伤深邃;我的手太细巧;我走路的样子仿佛滑过;我的声音总是低语。这些都可以用来做诗,太脆弱,不能被蹂躏,侵犯,使用。”她闻名的日记(是,三十年代在她的小圈子里就颇闻名了),是诱惑的工具,也是诱惑的记录。它被用来激起合适的进攻欲,却决不泄露的执笔的天使的内心。

但米勒不安的问题一直都在:他是否够粗暴,够热情,配不配得上她的文学期望?有没有人配得上?婚后头几年,宁喜欢在日记里自诩为包法利夫人,但她坚持其中有个重要的区别:“我是不会像包法利夫人那样服毒的。”女主角将会主导故事,不让它成为悲剧。但到宁遇见米勒那年冬天,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另一种文学流派,它对婚外情的描写更新颖,也更具怂恿意味:1929年,宁开始读劳伦斯。她第一本小薄书于1932年巴黎一家英国公司出版,是他的作品“赏析”。宁自封的任务是为劳伦斯辩护;有人指责他对女性的观念太过“古董”,宁则辩称,他针对的是超时代的“精萃”,是“男女关系是女人的核心”这样的事实(她的原话)。声名狼藉的禁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宣称是“他最好的作品”,此外还是“我们唯一完整的现代爱情故事”。她向丈夫诉说她对“经验”的渴望,他则温和率直地给她讲解美国道理:他们是自由的,没有宗教和传统约束,“你在法国文学里念到的东西,只是把你的想法发扬到了极致,成为平庸的不忠罢了。”而劳伦斯则认为性是先验的仪式,这就给她的辩白提供了高级论据。

:rabbit001:

劳伦斯念了约有一年,她又开始看弗洛伊德,事情就更复杂了。她认为自己符合歇斯底里的神经质症状,病因则如弗洛伊德提出的,是性压抑。对宁而言,弗洛伊德颁发了追求肉体满足的科学许可证,与劳伦斯由宗教角度提供的信条如出一辙。想想看吧,读着劳伦斯和弗洛伊德的艾玛•包法利: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不这么想才怪呢。

“但劳伦斯这样的男子太稀有,太稀有了,”1930年,宁的堂兄埃东多和她一同感慨道,“你真见过这样的人么?”宁忧伤地回答:“碎片,不过是劳伦斯的碎片。”但她颇有慧眼,很快就认出了一个 “完整”的,或者说,这世界所能提供的最接近“完整”的人:亨利•米勒。“开始我爱慕劳伦斯,最终我膜拜的人也那么像劳伦斯,像情人梅洛斯。”这是把作者与他笔下激情的男主角视为一体了;那算是三十年代自由女性的希斯克利夫。宁会把两者混为一谈,也有她的道理:《北回归线》以第一人称叙述,主角是位放纵得夸张的猛男(“在我之后,种马,公牛,牡羊,雄鸭,圣伯纳犬都不在你话下”),连名字也叫亨利•米勒,而且,作者本人都没法把他们区分开来。

1932年3月,宁前往米勒褴褛的旅舍拜访。这是她最早与劳伦斯式男人的生活研究完全记录,后来发表在《亨利与琼》里。那真是劳伦斯和弗洛伊德的梦想故事:“我不能隐瞒。我是一个女人。男人屈服了我。”宁狂热地写着,“女人终于找到可以屈服她的男人,她在强壮的臂膀间伸展,这是何等的欢愉。” 然而到底是谁服从了谁,看米勒的信件,开始他对此可没她这么确信。但他很快也就转了声调,彰显出胜利者的姿态,如,“等着周二被蹂躏吧。”(许诺之外则是典型的金钱要求:“一点吃的都没了。”)但“屈服”的大事件仅仅过了八个月,宁便恨恨抱怨起来:“虚弱的男人,他的虚弱烦死了我,”折磨她的人,恰恰正是米勒,“为寻求指引我竭尽所能。结果又上当了。”她相信他是被妻子(宁当时还没把他们俩全拆开)教坏了;琼•曼斯费尔德太恶名昭彰,太具侵略性。可她“还指望着亨利面对一个真女人,真实被动的女人的时候,能变成男子汉。他却迷惑了;他迷惑于我的顺从。”

但给了点日记提示,米勒很快便学会将功补过;一页之后他再度量出场,便又颇令人满意地解开了她的衣裙纽扣。但这,或者说他,还不够。宁看准了米勒有才,资金补助三十年代中期一直都没有停过:房租,吃穿用度都是她来,他的打扮也比从前都潇洒。有次她还寄过嫖妓夜渡之资,以象征她的爱情、她波希米亚式的开明思想。最要紧的是,她供他出书。但是,1934年印《北回归线》的时候,出版商开价五千法郎,这钱却是她另一个情人、精神理疗师奥托•兰科付的。

宁一头栽入与米勒的韵事之后,还有过其他情人,奥托•兰科并不是第一个,甚至不是其中第一个医生。未删节的日记版本第二册《乱伦》揭示,基本上,她跟旧版洁本里所有值得一提的人物都发生过关系,除了诗人安东尼•阿尔托(Antonin Artaud),因为他虚弱不举。也还好,要不然他嘴边的鸦片斑点也够腻心的。正如书名所示,情人名单里还包括她父亲。事实上,三十年代间,宁一路寻找劳伦斯式男主角,唯一不入选的就是被她紧紧催逼的丈夫;当时他正进行心理分析治疗,种种病症,用他妻子的话说,包括“太过投入银行事业”,“害怕威胁,太娘娘腔”,还有“对我所作所为全无反应”。宁的父亲是一名西班牙音乐家,花花公子,数十年前她童年时就弃家出走。她和父亲的乱伦关系,想起来远不如与勒内•阿朗迪医生的(Dr. Rene Allendy,兰科的前任)那般让人不安;这可真算是战胜了生物学障碍――她丈夫其时的精神理疗师正是阿朗迪。查尔斯•包法利恐怕都没这么丢脸罢。

不过,阿朗迪医生确实“治愈”了休•吉勒,让他“不再那么依赖”妻子;因为她宣称,只有这样,她才能弃吉勒而取阿朗迪。兰科多半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给米勒的书赞助的;宁的手腕并不常变。挟理疗之势,宁的丈夫终于强占了他妻子的身体(“一直都希望能有人来撕开我的裙子!”),而她刚离开丈夫的怀抱,就慰问性地前往拜访了理疗师;随后,她丈夫也会来这儿吹嘘自己男子气概的胜利。这可真算得上一场笑剧了,可惜还缺点风趣劲儿。但休•吉勒的胜利来得太晚;阿朗迪最终也输了个清光,由宁所说的有着“理想的指尖”的“力士”,变成了一身“浆糊样的肉”的男人,以及,几乎是必然地,“性的懦夫”。她继续追寻。




宁的日记主题,真正的无底洞并不是性,或女性的绽放,而是谎言。向她生命中的男人说谎,这仅仅是开端。她意识到了这些谎言且引以为傲;这种雕琢、狡猾的两面派、多面派态度是一张网,捕捉着她的“鲜明活力”感。过得快活的时候,她像聪敏的烟花女子(是,她有时候就像这样)一样笑语晏晏,不以为然;愧疚的时候她便将之合理化:“我说谎,就像医生会说谎一样,”她告诉阿朗迪,“是为了病人的好。”她不曾考虑过深层次的道德么?“我让雨果(她对丈夫的称呼)认识到一个完整的女人,我摆脱了‘着魔’的狂热;骚动与好奇,曾是威胁我们婚姻的毒症,如今已经治愈。”她1932年3月写道。“超道德感,或者说,更复杂的道德感,针对的是根本的忠诚,而不会拘泥于直接的表象。”

宁的日记满是大大小小的谎言。有些是妇德表演段落,可能是写给她丈夫看的(不曾删改的部分,例如《早期日记》,她偶尔会天真烂漫地摊在写字台上);审改过的卷册,她把有关物质资助来源的内容全部删去;她本人的品格则散发着圣洁的光彩(“我减轻他人的苦痛”);还有,比如她到底见没见过安德烈•纪德这种琐屑细节。(她在日记第一册声称见过,但她其实没有;她欺骗了读者,正如她一度开开心心地欺骗了朋友。例如,琼的婚姻后来已变为不可救药的文学三角;她退场时便精明地指出,“我不信她真见过纪德。”)很明显,这些谎言得以保护宁私人的利益,也如其所愿,建立了供众人瞩目的形象。还有其它无穷无尽的虚构之处,貌似毫无作用,单为了“让生活变得更有趣。模仿文学。”最后,则是她用来欺骗自己、借为托辞的最大的谎话:即,她是一名艺术家,是另一层次上的人物。

亨利•米勒发过牢骚说,比艺术家脾气更糟的,就是自以为艺术家。宁回忆道,1914年十一岁时,她和母亲、哥哥从巴塞罗那乘船到纽约,踏下轮船跳板的时候,她怀里就抱着哥哥的小提琴匣。她不会奏小提琴,可是想让聚集迎接的亲戚们知道,一个艺术家到了。在船上她开始记日记,宛如旅程纪念册,里面还画图,贴明信片。在新家她继续写日记(少女时期从法文改作英文),那是一个隐居之所,写着她的想法,她对自己外表和个性的重重思虑。才十四岁,她就在自己“缺点”一侧列下“谎言”、“虚荣”,“优点”则有“牺牲”、“慈悲”。

其余家庭成员都颇有音乐才能,因此日记也成了她艺术家天性的展览场。母亲尽职地将笔记本用皮革一一包起,可能是鉴于其中写给“亲爱的爸爸”的大量信件(寄出前都细细抄录了副本)。约一年后这孩子才意识到,离开欧洲前就许久不曾见的父亲,如今还未能与家人会合,并非出于战乱,而是(对她而言,影响远为深重的)情变。宁后来解释,对艺术的爱好、男性的渴慕,她兼具一胎双胞的庞大欲望,起因便是父亲的离弃;这倒也算标准通顺的心理学推测。这是她通过心理分析疗法得到的答案;对她许多补偿性质的情事,也有类似辩解。但她七岁时父亲尚未见弃,写了故事就署名为“阿纳衣斯•宁,法国文学会员”,这离少女时代“被爱,被发表”的目标,已相去不远。

20岁她试过着手写小说和剧本,日记里录有朋友的反响。“让你的人物在现实世界里走动”,这些最初的批评家恳求道,“来些更具体、更生动的描写。”她已经意识到这是自己不足之处,所以改变方向,把精力投入到“外在表象”中去,比如缝纫,装饰房间。到1925年,国立银行把她丈夫调去巴黎时,宁又发现了超现实主义。读着尤金•姚拉(Eugene Jolas)的《变调》(Transition)这类杂志,她找到了可供仿效的模式,可以企及的目标――再说就算目标没达到,也没人说得准。“我们不怕看不懂的稿件,”姚拉写道。他的杂志风格大胆,1927年创刊,专攻“现代精神”,刊登了十八节《芬尼根守灵夜》、塞缪尔•贝克特、格特鲁德•斯泰因、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及纪德等人的作品后,名声鹊起。宁试着作过一篇直白的小说,她命名为《艾琳的选择》(Aline’s Choice),随后又来了两首“散文诗”,《技巧之冬》(Winter of Artifice)和《乱伦之家》(House of Incest),都是新的语调,她自称“女巫的舌头”。例句:“我用神经线串着知识的白色海绵。”


抗体牛
Last edited by 密斯张三 on 2006-07-26 19:45, edited 5 times in total.

p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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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omo » 2006-07-18 1:56

我对三小姐,一向是击节赞赏暗暗仰慕的。但是这一篇,我怎么也得跳出来捧个人场……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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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7-18 7:04

文学八卦真好看,满足的说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taut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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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autou » 2006-07-18 7:12

对,文人八卦起来,那可真是果汁四溅,在Knowing后边跟风的说 :lol:

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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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helenClaire » 2006-07-18 13:42

说到分析自己的心理,宁和米勒旗鼓相当啊。清楚细致,永不言倦,而且娱乐读者。

小声问,
Claudia Roth Pierpont on Anaïs Nin, "Sex, Lies, fifteen thousand pages", from the book"PASSIONATE MINDS: Women Rewriting the World".
是“一万五千页”?

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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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18 15:12

噢,多谢海伦 :worthy: 一时敲错。后面有提到,宁手稿写了三万五千页,打印出来一万五。

大家伙儿要向海伦学习,前后有不顺不通不像中文的地方,还请拎出来。

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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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森林的火焰 » 2006-07-18 15:28

果汁共墨汁四溅 :f59:
http://harps.yculblog.com
搬家了搬家了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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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7-18 23:47

好看。我满心欢喜地说。Helen原来写过宁不仅写了和父亲乱伦,还包括有次来造访的兄弟。结果她兄弟也是个兢兢业业写日记的,逝世之后,兄弟日记被发表。里面也详详细细记载了那次拜访,不过是次普通意义上的兄妹造访。“Oops,谎言被揭穿了。”
云浆未饮结成冰

p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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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omo » 2006-07-19 0:21

有八挂有情色有科学还有文艺,是我最喜欢的艺术体裁。
结果她兄弟也是个兢兢业业写日记的,逝世之后,兄弟日记被发表。里面也详详细细记载了那次拜访,不过是次普通意义上的兄妹造访。“Oops,谎言被揭穿了。”
这件事情证明了,兢兢业业写博还是很重要滴。

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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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19 11:04

http://www.housebook.com.cn/200101/10.htm

刘小枫的一段儿。写得真没劲。如今拜偶像是不容易了,从前看到一篇好看文章就心向往之,现在有了google有了博客,好的坏的都摊在一块,不慎看到苍蝇,立刻就噎着了。

自我拯救中的她者

  我想起三十年代的一位女作家阿莱丝・玲(Anais Nin)。

  玲生在巴黎,父亲是西班牙作曲家,算个现代艺人。玲十三岁随家人到美国,开始写日记,那时她极为崇拜的父亲离弃了家庭。自己对自己说心里话,是好多女孩子的习惯。

  两年后,玲已经没有钱继续在学校念书了,但她偏偏喜欢看小说、读诗歌,于是每天跑图书馆。她不知道,喜欢上文字的女人,迟早要被会玩文字的男人把身体拐走。二十岁那年,玲嫁给了金融家Hugh Guiler,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也酷爱文学。Guiler有钱,又喜欢文学,他们在巴黎的家成了当时名作家的聚会所。

  玲一直想当作家,写过一些小说,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名气。一九六六年,玲已经六十三岁了。她将自己年轻时的一段日记改写成小说,马上博得名作家的声誉――文坛称之为“本世纪最有价值的忏悔录”。

  小说名为《亨利、茱莉和我》。亨利是谁,茱莉又是谁?原来,玲二十八岁那年与具有小说界的尼采之称的德国作家米勒(Henry Muller)有过一段情。当时,玲已经与Guiler结婚八年――也就是刚到婚姻出问题的时段(中西方的阴阳家都说,七年为时限)。米勒有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绝美妻子,名叫茱莉(June)。玲不仅讲述了与米勒的事,还讲了与茱莉的事。用当今的话说,不仅是异性恋情,还有同性恋情。

  茱莉已经懂得自己是一个女人,所以与作家米勒过着若及若离的生活。玲这时还不懂得自己是女人,还没有做女人的感觉。

  什么叫做女人的感觉?

  米勒写了很多小说,都与千篇一律的性有关,不仅讲色情故事,连文字也真正色情,不愧为二十世纪的萨德(Sade)。但据说米勒并非流俗的、而是哲理的色情作家――国内已经有中译本全集,记得罗兰、巴特等法国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人曾合伙写过一本解释米勒的文集,德国人也出版过一部米勒语录,全是从他的小说中摘下来的色情哲学大白话。这种哲学据说出自米勒的人生信念:他要用亲身的性经历和性叙事“向上帝、人类、命运、时间、爱情、美等等一切的裤裆里踹上一脚”(《北回归线》)。据米勒全集的中译者说:“一个个被米勒征服并拖上床的异性是他确认自我的道具,有如猎物之于猎人,鱼虾之于渔人”。

  照此说来,无论米勒的妻子,还是玲,都是米勒“自我拯救”的性经历中的“猎物”或“鱼虾”。当情爱中的“猎物”或“鱼虾”,也许是女人心甘情愿、甚至求之不得的生命激情。不过,玲的日记体小说写的是“我由此成为一个女人的痛苦经历”,并没有把自己看成“鱼虾”,米勒也没有把玲当“猎物”。玲喜欢文字的色情,米勒喜欢色情的身体、同时又具有书写色情的文字能力,于是两人一见就不得了。

  刚才说过,茱莉已经成为女人――是否成为女人,不是由年龄、而是由生命感觉来确定的。茱莉懂得,男人喜欢的只是自己的身体,而她迷恋的是文字中的自己。遗憾的是,茱莉没有叙述自己身体经历的能力,那时,能叙述身体经历的仍然大多是男人。除非在男人的文字中出现了自己的身体,茱莉是不会相信男人嘴里 “爱”之类的鬼话的。当茱莉发现米勒的色情文字不再讲述自己的身体时,就开始诅咒米勒要做当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愿望不过痴心妄想,把米勒的手稿撕碎,一走了之。

  茱莉同玲好上了,因为她发现玲有写小说的愿望和能力。于是,两个女人的身体就抱在了一起,直到茱莉发现玲竟仍然迷恋米勒的文字,而不是自己叙事,才离开了她。

  懂得用自己的身体与男人交换文字,是否意味着懂得自己是女人?当然不是。玲懂得自己是女人之前,恰恰以为可以用自己的身体与男人交换文字。离开米勒后,玲出版了一本书,叫《劳伦斯:一个非专业性的研究》,随后自己写起小说来。玲通过叙述自己身体的故事成了一个女人,这就是她“成为一个女人的痛苦经历”。

  是人多少都会有点痛苦经历,重要的是玲能自己叙述“我”的痛苦经历,在这叙述中,米勒成了他者,成了她的“自我拯救”的性经历中的“猎物”和“鱼虾”。玲与米勒的事,米勒在《北回归线》中讲过,玲在其中当然是她者。只有通过自己的叙述,关系才能颠倒过来。成为叙述的主体,对于成为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看来的确都至关重要。

  九一年米勒百年生辰时,名导演Kaufmann用电影语言又讲了一次玲与米勒的故事,按玲的日记体小说讲,玲是叙述主体,配上萨蒂(Satie)的钢琴小品,有声有色、嫣丽无比。后来有个叫Zirmann的末流导演又讲过一次,玲和米勒都是她/他者,主体没有了,臭而不可闻也。

  《亨利、茱莉和我》的文字比米勒的更色情,奇怪的是,为什么迄今没有译成中文,那一定会好卖呀。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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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7-19 11:10

wah, such a pathological lier!
or she just lived in her own illusion?
乡音无改鬓毛衰

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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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19 11:25

可不是么。可她也不像完全没有意识,后面还写了一篇色情小说儿,女主角很有自我写照的嫌疑,“她欺骗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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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utaopi » 2006-07-19 16:17

tiffany wrote: or she just lived in her own illusion?
我看是这样的。

她把自己的饭塌西写成了日记。

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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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豪情 » 2006-07-19 16:51

这个饭特稀写成日记就有人看, 写成小说就没人看, 区别大大的.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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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7-19 20:26

A Million Little Pieces? :lol: James Frey has a new book out. It's being sold as fiction!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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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7-23 20:56

男人屈服了我
这句话有点意义模糊。是不是"男人征服了我"?
理疗师
是精神分析师或者精神分析医生吧?(我也不认为他们能医个P。)理疗一般指physical therapy.

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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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24 11:26

对,该是精神分析师,传统的那种病人躺在couch上叨叨不停的。不过好像也有“精神理疗”这种讲法?
屈服那个原文是submit,我原来用的是“顺从于”。“使我屈服?被动语态比较难搞。


要是大家还有耐性看,我就再贴一段儿。实在太长了




父亲的离弃是背叛游戏的借口,同理,“现代精神”也给了她阐述不清的理由。1932年夏,她递给米勒一束三十页的新稿;他承认,看不明白。他恼怒地告诉她,这故事要读一百遍才能读懂。宁一时灰了心。“然后我又想起《尤利西斯》和随之而来的研究。”第二年,米勒催得更紧,给她写了数封关于写作的信,“我可以如何拯救你”。相较而言,连描写她身体的惊人性感、饥渴的信件(“我爱你白金色的小腹,你臀部的斜面,你体内的温暖,你的汁液”)都不过成了家常的传情示爱。

相比他早期有意硬性遵循现实主义传统的小说,米勒如今已经走出了很远。从《玛洛》(Molock)和《狂鸡》(Crazy Cock,九十年代方才初版)都看得出,他在《北回归线》之后突飞猛进。他觉得宁没道理学不会打破表面上的限制。“你下次再来,每一次来,哪怕烦得头大,我都会把它拿出来仔细检查,我们来慢慢解决,耐心地,钟情地,苛刻地……它不能死,不能那样,因为失察,怠惰,疏忽而死。”她选择的风格非常难为(目前的理想是兰波和拉佛格),“或是完美无缺,或是胡言乱语,”他写道,“我是说,没有中庸之地。要么是火箭,是流星,要么就是灰烬,”她有这天赋,他向她保证,“但你没有可供表达的语言。如果不克服它的话,结果会是悲剧。”他给出了许多明确的建议,怎样更具体,更写实;他改写、鼓励,最后恳求她放弃日记,“如果你能认识到它的用途,那就好;否则它就是危险的毒药,让人变得懒惰,不用心,自满……我会来帮你。天哪,相信我。请我来。让我来!”

宁的反应,最初是接受、决心多下工夫;“我被拯救了,”她那年4月揶揄道。数月之后,则变成了被拒绝的狂暴,而文学经纪人带来的侮辱则更是火上浇油:一是她现在已经公开希望发表的部分日记,被退了稿;二则是她的新小说,被指为“太夸大,太过火,太紧张”,还说,虽然小说自诩有现代精神,其内容则更适合在1840年出现。这太过分了:她的日记,自尊,原来都是浪费时间,或者更糟,是一种疾病,侵蚀她的精神,使她的人生不能真正有所作为。而米勒强加给她的任务,如今也没有力量完成了;已经“太难了,要让四个男人都快乐,”她写道。那年夏天,又加上了她父亲。(“你父亲想吞噬你,让他来好了,”米勒建议,不过看来他不晓得他们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他消化不了的。他不知道罢,咬得动都嚼不动。”)

她原以为,这份不自然的恋情将意味着日记的终结,正如她曾经对婚姻的想象一样;而且这次,是从根本上矫正那最原始的、动机性的伤痛。然而,历史又一次重演,她更需要日记的安慰了。宁时常自视为圣人――她曾写道,“如果大家的举止都能向我个人学习,那就会没有战争,没有贫穷”――而日记就是她的品格记录,她随身携带的殉道牺牲。

没错,1933年秋,她去见奥托・兰科的时候,怀里正抱着日记的新卷(让人忍不住想起那个抱着提琴匣的孩子)。兰科年轻时在维也纳是弗洛伊德小圈子的内部成员,简直算得上他的养子,但师徒在原则问题(如俄狄浦斯情结,理疗时间长度等)上决裂了。兰科如今以变节者、艺术家心理学的专家身份而见知。米勒则赞美他是“逃犯”。兰科也想让她戒除记日记的习惯,用她的话说,不再去“培育神经质的植物”。第一他就要求她把手里这卷日记留下。她大为惊骇:里面戳穿了所有她在等待会面时编造的、预备“让他感兴趣”的谎言。但她被征服了;她激动得浑身发颤。

据万能无敌日记披露,次年春他们开始私通。她挑选日子如特地挑选一条风信子蓝的长裙。她当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孩子是亨利・米勒的。1934年8月,她把问题处理了。流产让她精疲力竭。此事直到1992年《乱伦》一书出版方才提及。当时她正把玩着当理疗师的念头(“不如将爱好当职业”),暑期,她简短地跟着兰科学习,但不久就厌烦了课程。她跟着他去了纽约,因为他觉得那里提供的神经衰弱症患者比法国充足。用他的话来说:法国人懂得接受“区分爱与激情”,因此可以两者得兼,并行不悖,无需专业人士的介入。

在曼哈顿,兰科的运气大为好转。宁在1934年末抵达,看来是做了他的总助手,校改学术文件的翻译,甚至自己接见病人。她几乎立即慷慨地给米勒寄了一大笔款项。他方才发觉,原来她并没有陪丈夫去商业旅行。“你到底在干嘛?”他咆哮道,“才四天,你可赚不了那么多银子!除非你现在是理疗师的行情了。”

米勒一时妒火冲头,坐船去了纽约(船票是用的宁给的钱,或者说,兰科的钱),他一般都躲着兰科,但居然也找了几个病人做理疗。(多年后,他解释了他的方法:“你只要坐着听,该你说话的时候就用温柔安慰的声音说上两句。”)但次年春季,宁和米勒就都急着想回巴黎了。她发现,要是没有兰科在背后支持,她不可能靠当理疗师谋生,而且兰科与工作都变得太过苛求了。(“我知道离开纽约的时候到了;否则服务、治疗它们会吞没了我。”)

1934年9月,《北回归线》在巴黎出版,确立了米勒作家的地位。至少在欧洲,他简直快成了明星。1935年,该书再版,附有英国文学界声音最响亮的作者认可:艾兹拉・庞德,阿道司・赫胥黎;连艾略特都说它“蔚为巨作”。(仅一年前,他还将劳伦斯抨击为异端。米勒的作品一定黯然印证了艾略特的观点:在这个缺乏优雅的时代,性是多么让人嫌恶。这两位分属伦敦和巴黎两极的美国流亡者,干净利落地代表了现代人的分歧。)自然,《北回归线》没能在英美发行,但它的声名却如地下大爆炸,不能得见,却依然使人震动。战争期间,它成了驻扎海外的美国大兵经典书,而在其后近三十年间,书在美国开禁之前,巴黎的文艺人士都觉得自己有责任走私一册回家。大量读者从此头一回听说了阿纳衣斯・宁:该书的前言尽管是她和米勒合写的,署的却是她的名字。

其实,30年代晚期,宁和米勒已渐疏远。他的新作她觉得太粗鲁,自己又还是处处碰壁。反正,她又去发掘新人新游戏了。新情人是南美人,“野性未驯的秘鲁印加土著,太高,太野”,或者简单的,“希斯克利夫”。宁的日记又写,她怎样洗净指甲油,藏起珠宝,好去参加有关西班牙共和国的会议。她为宣传信封开地址,对马克西姆餐馆(Maxim's,巴黎一家“新艺术”餐厅)里的那些富人很看不上眼;米勒对政治坚决的漠不关心,她也表示不屑。(米勒本人追随道家的和平主义;虽说乔治・奥威尔,这位英国反法西斯主义者前往西班牙、途径巴黎的时候,米勒确实把自己的灯心绒外套送给了人家;不过正如米勒的一位朋友指出的,就算奥威尔是为另一方作战,米勒也会同样这么做的。)

对米勒而言,宁的位置无法取代。他决心要保留自己的身份权利,即便是要与人分享,即便其中莫名其妙地混杂着贪婪、欲望、感激、憎恨和爱情。他没法把她拯救成作家,这份雄心是彻底失败了。但他可以试着将她包装成作家;也许这还会让她更高兴。对她的小说他已经放弃了希望,但他对非经典文体有着超现实主义气息的热情,由此找到了褒扬日记的法子:将其宣扬为业余人士的作品,孩子的作品(或者,往狠里说,疯子的作品)。最先的宣传广告是很合适:1937年,他在巴黎一家美国人办的高尔夫俱乐部杂志《拥护者》上,发布了一则超现实主义兮兮的通知,宣布“阿纳衣斯・宁的精彩日记,1938年1月出版第一卷,”“儿童的法语,忠实的重现”,限量发行250册签名本,先下订单,支票寄给亨利・米勒。“若发生世界大战或全球货币崩溃,付款将以票面等值退还。”

结果呢,倒是《拥护者》崩溃了,书一本没卖成。米勒又自告奋勇写了一篇日记评论研究,1937年末,发表在艾略特发行比较稳定的杂志《标准》(The Criterion)上,不过这次没附上订单表格。米勒的文章大吹牛皮,鲁莽糊涂,而又时有妙句;开篇便断言,宁“不朽的告白”总有一天将与“圣徒奥古斯丁,佩特罗尼乌斯,阿伯拉尔,卢梭,普鲁斯特”的启示录并列,然后多少由此发挥了一番。文章标题为“Un Être Étoilique”,Étoilique是宁生造的词,lunatique(法语,古怪的)一词的文字游戏,用来形容自己的别致。宁觉得这文章又是亨利惯常的幻想,与其说写的是她的成就,不如说是他自己的想法。这么说显然也有道理:米勒行文如飞,飘渺时从来不管主题。但确实也有些段落,他猛地飞扑而下,紧凑而又极度精准地分析道:

“日记页复一页不断地观察分析,给人以潜沉,黑暗,淤滞的幻觉。舱门紧闭,天空被遮蔽在外。自然,人类,事件,关系,种种一切,都被纳入水下,被解剖,被消化。在这狼吞虎咽的过程中,自我,变成了一个惊人的红色巨胃。”

但这深思熟虑、用以激起兴趣的“观察”(从此这成了对宁的典型评价),必得与她的性有关。提到晚期的日记,米勒写道,“这是我初次读到的女性写作:它以女性的诚实,重新编排了世界。”这话听着有些刺耳,但考虑到米勒所知的宁的“诚实”,其中含意也很是刺激,好比阿尔弗雷德・施蒂格利茨初次看到乔治娅・奥基芙的“私密”的素描时,传奇性的名言:“总算有了纸上的女人!”米勒的评价,其实源于日记对性体验坦诚的描写(常常是与米勒间的),但这点不容易看出来;他的讨论用词推托,更着重于风格而非内容。他说,宁的“女性写作”,是“思想的幼虫期,还不曾从梦境中分离开来”,这思想,“从未被捕捉,从未被头脑领会”。日记是“女性生理存在的鸦片世界”,没有“一盎司男人创造的文化;与头脑有关的东西,全被斩去”。所有他曾反对过的东西,他曾想要拯救她于水火的水火,那些二手的超现实主义,那些忸怩作态的“女性气质”,不再是破坏知性的瑕疵,却变成了生物性的本质。这花招当时还颇新颖,重点是其对标准的摒弃,其所宣称的不可应用性。宁不再是失败的作家、懒惰的作家:她是女作家。
Last edited by 密斯张三 on 2006-07-24 11:38, edited 1 time in total.

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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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豪情 » 2006-07-24 11:33

宁的“女性写作”,是“思想的幼虫期,还不曾从梦境中分离开来”,这思想,“从未被捕捉,从未被头脑领会”。日记是“女性生理存在的鸦片世界”,没有“一盎司男人创造的文化;与头脑有关的东西,全被斩去”。所有他曾反对过的东西,他曾想要拯救她于水火的水火,那些二手的超现实主义,那些忸怩作态的“女性气质”,不再是破坏知性的瑕疵,却变成了生物性的本质。这花招当时还颇新颖,重点是其对标准的摒弃,其所宣称的不可应用性。宁不再是失败的作家、懒惰的作家:她是女作家。
这段真尖刻. :admir001:
那么她是"用身体写作"的鼻祖啦 :-D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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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7-25 22:59

接着贴啦。 :applaudit02:
云浆未饮结成冰

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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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26 19:43

米勒这篇随笔评论收入了他在美国出版的第一本选集,《宇宙学眼》(The Cosmological Eye)之中;这也是他初次在美合法发行的作品。1939年,《南回归线》(副标题作《卵巢手推车上》,On the Ovarian Tolley),和《北回归线》一同在书架上出现,或者,更准确地说,在纽约哥谭书市(New York’s Gotham Book Mart)这种稀有的自由文学碉堡的柜台后面出现。哥谭是米勒1940年1月回到美国的第一站。宁和她丈夫前一年就搬回来了,在格林威治村租了一间公寓。她在那儿略有了点名气,“模糊在哪里听说过这号人物”的那种;而小说似乎还是没有读者。

这几年她老在《日记》里嚷嚷着哭穷,而且还真接了一份写色情故事的工作,一页一美元;但看起来不过又是她新一轮的波希米亚游戏。她丈夫已经彻底从发表的记述中消失了(早前几卷,他还不时出现,“幽默的银行家”,或者“小资本家”之类)。他刚被提升为银行副会长。她也许真的渴望独立,渴望离开他,正如她过去和兰科在一起时说过的,“我是物质必需品的囚徒”;但缺了钱她哪儿也去不了,再说,按一页一美元这速度,也有够呛。

四十年代初期,宁还是不时给米勒寄钱。当时他正穿越美国旅行,为写《空调恶梦》(The Air-Conditioned Nightmare)作笔记,缺汽油缺饭钱的。她有一次提到想出去找一份工,那口吻就好像在说要到舞台幕后擦枪似的。米勒回复,“我恳请你,不要这样。就算真要找工作,也该是我而不是你……你还有丈夫照顾。”他已经要求过几次,要她“逃跑”,与他会合:“我唯一的执念就是贫穷,如今它对我来说已经不成问题了……你给了我自由,给了我解脱;如今释放你自己吧。我不受约束。没有情人。请相信你自己,你的力量。”但她因为他走开得太久,生了气;等他到了加利福尼亚州,找了房子定居,两人之间的罅隙已经扩展为感情、哲学上的分歧,无可挽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准了我就是盲的,会对你遭受的痛苦漠不关心,”他在1943年的信中写道,“我也不会同你辩论斯大林和拉玛克里希纳的相对价值。”说回纽约:休・吉勒在银行钟点之外,正在学习做艺术家,从事铜雕和木雕。他署名“伊恩・吉勒”,这个新姓名开始不时在日记里冒了出来。雕版被用来给妻子的作品配插图;因为没人肯印,她便自行手工印刷出版。

最初,这些自制的小书没什么人注意。直到1944年4月,《纽约客》刊发了一则书评,作者是威严的爱德蒙・威尔逊,写的是宁的小册子《玻璃钟下》。开篇讲,“阿纳衣斯・宁未出版的日记很久以来都是文学世界的传奇,”而刊发的作品则“有些让人失望”,他指出,这本书虽有着“早就给超现实主义作家写腻了的幻觉式文理脉络”,但的确说明,她是“很好的艺术家”。威尔逊挑出了几个故事加以褒扬,其中之一是流产题材的《出生》。整本书则被形容为“发生在一个奇异的世界,一个女性感知与想象的世界。”收尾写道,该书可于哥谭书市购得,列出了地址,“值得一寻”。

威尔逊后来告诉宁,他其实多年前就在哥谭书市注意到了她,且认为她是,她记录道,“我见过的最精致的女人”。他和玛丽・麦卡锡吵翻时,麦卡锡就指责他爱上了宁。(“当然她还说了好多别的,” 威尔逊道。)1944年,与麦卡锡分居后,威尔逊就颇有点评论征婚的味道;宁的书他也远比米勒销得好。(米勒又醋意大发,从加利福尼亚写信来:“原来是这一套啊!真他妈的假惺惺,这儿的人还特别受用呢。”)他还很米勒地提醒道,她的光荣他也有贡献,“重读我为你写的句子,我激动得不能自已。”

威尔逊和宁渐渐经常会面。她对他的描绘是:极其明晰聪慧,却为寂寞所折磨,欲望所蒙蔽。这描述诚恳动人,真切而不流于感伤,甚至不掺杂同情,因为宁不喜欢威尔逊,觉得他的赏识也是理所应当。在宁的日记里,他追赶着她,大声呼喊着“不要抛弃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则永远在逃避,虽然不会逃太远。她知道他所做的,也依然有能力做的,“或施以破坏性的书评,或者漠不关心。”他告诉她,“我愿意同你结婚,教你写作”。――真是可恶的羞辱。这是发自肺腑的实话,所以只有更坏。他最精致无益的手势,就是送了她一套简・奥斯汀,附赠鲜花一束,便条一封。“他想让我跟她学写小说?”宁镇静地反驳道,“我才不会去模仿旧式的文体。”

她肯定――估计《日记》读到此,所有读者都会这么想吧?――床上功夫一流。还能是为什么?大概得再来几本未删节版,她当年的手法才能彻底揭露。但即使是在明显删改过的旧版第四册里(她在此从未屈从于威尔逊的激情),她已经有所变化。四十不惑,制服年长男人的理想已经消退,转变为她自己对年轻崇拜者的掌控。她告诉日记,“孩子们,少年们,年轻的艺术家们,美丽,精巧,微妙,细腻,想象力丰富”。她现在的生活就被这样的一群人包围;她给他们做早餐,比他们的母亲更懂得体谅。偶尔也会有打扰,是私家侦探找上门来:因为儿子从家或者学校出走,拜倒在她的裙边寻求智慧,父母惊慌之下只好雇请探员调查。真的是孩子呢,有的还不到十八岁。(她于四十年代日记改写的小说《羁绊之子》里有这么一场戏:侦探闯了进来,一边说道:“哦,吃早饭啊?”他离开后,戏码继续,“忧伤雕出瑰丽的洞穴,青春的刺沉湎其中,抓紧这无边的温暖。”有少年陪伴,她很愉快,威尔逊却颇为轻蔑。对此宁很有些怨气:“怎么,好像他们不是成熟女人的合适伴侣似的。”

到1946年为止,威尔逊共在《纽约客》给宁写了两年的书评;它们可以蛮可以用作学习材料,研究人的强制性矛盾情结。《这饥饿》(This Hunger)一书“缺乏技巧”,展示了“肃穆的、僧侣式的口吻”,作者似乎是受了劳伦斯的感染;然而,该书还是很重要,“因为它开发了新的素材领域”,即,“女性视角”。女性气质,又一次成为美德之末技,实在没什么好赞美但又非得说点好话时候的托辞。文末,威尔逊称,该有商业出版人将她的作品“带给普罗大众”。

有了出版商,有了评论人注意。一时间,日记的部分似乎真要商业付印了。这得感谢德顿出版社(Dutton)的戈尔・维达――这个年轻编辑被她迷住了。她在大学校园的演讲还算成功,关于她“具有代表性的女性特质”,也有几个批评家(多为男性)给出了认同。个别评论拣出《出生》这篇,作为她才华的例子,或者反之,缺陷的例外。但就整体而言,这是公众初次真正仔细地阅读她的作品,回应也是非私人关系的仲裁,结果就很有些尖刻。宁在她的日记中抄下了“最丑陋,最偏见”的评论,作者伊丽莎白・哈德维柯,一开头就是意见,“我想不出来还有哪位作者能这样热情地拥抱稀薄的空气”,结论则形容道,“含糊,空幻,做作得简直残忍”,还有,“无聊透了”。

宁很快就丢了出版商,新作的评论数目也缩了水。四五十年代给她带来的是腐蚀性的愤怒感和挫败感,她得不停地努力“让我的书不至于被活埋”,然而总是无济于事。十一家出版社拒绝了她的小说《爱巢间谍》(A Spy in the House of Love),她都列了表:普特南(Putnam)说它“几近色情”,她又加上一句,麦克米兰(Macmillan)则嫌“太深奥”。听说有一次读书会后,奥登问道:“阿纳衣斯・宁是怎么回事?”她的朋友对答,“她是诗人。”宁写道:“奥登本该晓得的。”

相较而言,五十年代的日记则日渐稀疏,有时填上些游记,在阿卡普尔科(Acapulco)或者加利福尼亚看日落之类。原因可以在宁1950年给凯瑟琳・文斯洛的信中找到。文斯洛在芝加哥开了一家画廊书店,专卖亨利・米勒的书和水彩画;她在米勒回忆录《生机勃勃》(Full of Life)里告诉我们,宁想把自己的手稿卖给她(“你看,《技巧之冬》是米勒编辑的”),五十美元一份,五百全套。她声称急需用钱。文斯洛很帮忙,办了一场展览;宁的丈夫也答应去芝加哥捧场助销,开一场读书会和电影展――他在拍电影了;是抽象短片,宁对文斯洛担保,“和我的作品一脉相承”。但宁的旅程排得太满,只好取消活动;她最终写信来说:“事情是这样的的,亲爱的凯瑟琳,我受制于双重生活,两边的人生,两边的爱都有太多‘责任’,我在这边为雨果的事情还没忙完,又得跑去关照我加州的生活。”数周后她又复信道:“你知道,半边生活是我必须自己维持的,而雨果这边不用我操心。所以,若能收到那五百美元,我会很高兴的。”几乎二十年过去了,她处理问题的方式从未改变。




改变了的是这个国家。1959年,林木出版社(Grove Press)宣布发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年此书已有三十一岁,仍被美国邮政禁寄。这是对“猥亵”一词的审核与重新定义,是全民性的邀请。林木出版社的年轻业主,巴尼・罗赛特(Barney Rosset),在斯瓦斯摩学院(Swarthmore)就读时便写过一篇论文,名为《亨利・米勒与我们的生活方式》。自1958年起,他一直在劝米勒让他出版《北回归线》。但米勒当时的收入几乎全由海外售书版权而来,他觉得国内还没准备好:“你注意到了么,这儿得人先死了,书才卖得动。”他在加利福尼亚州北海岸过着安静孤独的生活,婚姻虽再次失败,但他深爱他的孩子。他沉浸于东方神秘主义,习惯了边缘性的地位。他不再是那个好勇斗狠的男人了。十多年前,金赛性学报告初次把人们的所作所为印成铅字,把美国人都吓了一跳;而如今,美国批评家终于能站出来为劳伦斯辩护,说他是一名艺术家,有信仰之视界,他的书是对婚姻的赞歌。法官被说服了,查泰莱夫人声名得雪,到1960年为止卖了六百多万册;多数买书的人,原是想证明法官错了的。

第二年,米勒决定接受罗赛特的提议。之后的审查故事――或者说,故事们,因为一时间全美未决案件有六十余桩――已经被贺金森(E.R.Hutchison)写进了《北回归线审判纪》(Tropic of Cancer on Trail),六十年代末由得胜的林木出版社推出。劳伦斯案说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并不猥亵;而由米勒案可证,凡是意图严肃的作品,都不猥亵。根据第一修正案的自由言论保护,不能因为“堕落”的主题,粗鲁不文的用词,而封禁艺术作品。查尔斯・伦巴,《查》与《北》辩护案的策划者,就此题材写了一本书,名叫《猥亵的终结》(The End of Obscenity)。虽然许多书店与连锁店,包括Doubledsy, Brentano’s, Scribner’s都拒售《北回归线》,它还是上了1961年的畅销排行榜,名列第六,排在《外来投机商》(The Carpetbaggers)之后。不久,远更直白露骨的《南回归线》也得以出版。

二十年间,崇尚自由、仰慕米勒作品和生活方式的人们,常去他大苏尔(Big Sur)斯巴达式的小屋朝圣。四十年代,《哈柏百货》(Harper's Bazaar)将他的藏身之所鼓吹为“性与混乱的新密教”,拜访者有弗里达・劳伦斯(Frieda Lawrence,劳伦斯之妻);五○年间是垮掉派,不过凯鲁亚克在路上喝醉了酒,没找着地方;六十年代早期则是学生和游客。该处游人如织;米勒新赚了大洋,就去洛杉矶市太平洋岩壁区(Pacific Palisades)买了一栋新大房子。循环周而复始。性的自由,对东方宗教的涉足,不肯墨守成规,反物质主义;这些玩意,米勒静静地从他破烂的三十年代包裹里,和他的星相图、《易经》书一起掏了出来,成了一大帮人的东西。米勒多少算这一文化的创造者。虽然他本人对此并不完全认同,米勒还是成了文化英雄,也很突然地,变为美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1962年夏,事隔十五年,宁又来到了他的新居门口,这次她有个友情建议。

1961年里程碑版本的《北回归线》,收入了宁的前言,以及卡尔・萨皮罗(Karl Shapiro)新写的介绍文章,其中提到“阿纳衣斯・宁的日记虽然从未出版”,但“米勒和其它作者”都断言其为“二十世纪的杰作之一”。米勒对他的朋友绝对忠诚。如今他的书又热了一回,这些字句也重新勾起了人的好奇心,但出版依然遥遥无期。宁提议,可以用他多年前写给她的信,先发表选集来铺路。米勒交给她全权负责;1965年,《北》《南》以及《殉色三部曲:色史、情网、梦结》(The Rosy Crucifixion: Sexus, Plexus, Nexus)五本书一同跻身《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的十大畅销书榜单,普特南出版社也不失时机地推出了《米勒给宁的信笺》(Herny Miller’s Letters to Anaïs Nin)。宁记录道,该书“引发了一场轰动,评论与信件滚滚而来。”是,轰动得让《纽约客》称之为“年度最蠢的书”;《时代》周刊则什么也没轰出来,不过他们是“惯例喜欢中伤米勒、忽视我的”。最终,1966年春,燕子出版社(Swallow Press)和哈考特集团(Harcourt, Brace & World)联合出版了《阿纳衣斯・宁日记》(The Diary of Anaïs Nin)第一册,始于1931“米勒元年”(annus Milleris),据引言称,其中有她手稿第三十至四十卷的半数内容。原稿共一百五十卷,打印稿有一万五千页,或者,如日后的说法,兼有普鲁斯特的篇幅和莫扎特的完美,“三万五千页手写稿件,无删节,几无涂改”。

六十三岁的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女人,日记的出版就是新生子”。古老的“神经质植物”,剪枝整理之后,成了新的花园。她得以辩白,得以成名,如今忙着给书迷回信,上电视,演讲,记录日记的时间可不如从前多了。虽然亦有部分评论指摘其“纯粹的自我陶醉”,或“简直滔滔不绝”,但对该书自封的“现代女性自我发现的旅程”这一头衔,大部分人都表示认同。对作者的称赞,恰恰是她建立的“女性气质”那一套形容词。米勒也很迁就,礼貌地重述了他的言论,“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写过”。(听来似乎与索隐原型论有悖,但让人好奇的是:读者念过了宁纯洁的、富自我奉献精神的叙述,再读到米勒进一步指出的“如果说她没有道德顾忌,那也是因为她抵达了另一层次的优雅”,又当作何感想呢?)

无论如何,1967年第二册出版时,宁已可自恃为独立作者;人们注意她是因为她本人,而不再作为米勒的附庸。等出到第四册,她已是美国校园最受欢迎的演讲人之一(1971年她在瑞德学院和贝林顿学院毕业典礼致辞)。文潮的转变和十年前推出《北回归线》时一样壮观:大部分观众是忠心耿耿的年轻女生,她们常常号召她抨击批判当代的男性作者,被骂得最惨的“压迫性”敌方代表,则正是亨利米勒。






米勒曾在1936年对宁说过:“女人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喜欢我的书。你猜错了。”她记下他的语录,当然也附上自己的评注:“是的。女人不喜欢被剥夺诗意,被自然化,不浪漫地被人对待,如同性玩物。我以为她们会喜欢的;我以为她们已经厌倦了被理想化。我以为我厌倦了。”新情人让她明白并非如此。一年之后,读着未来《南回归线》的手稿,她恼火地给米勒写信:“你没有给每个女人配置一张不同的面孔;相反,你喜欢把所有女性都降格为容器,生理上完全等同。这没什么意思,我觉得也不算进步。这是疾病。”这封信直至1987年才在两人的通信集《文学热情》(A Literate Passion)中发表,但早在1970年,凯特・密丽特(Kate Millett)的爆炸性作品《性政治》(Sexual Politics)中,这抗议声就被发扬光大了。

密丽特分析了某些作品中体现的作者对女性的蔑视;亨利・米勒是最显眼的。也许劳伦斯和诺曼・梅勒可以算师祖徒孙,但米勒才是真正统治的族长。《性政治》开场就陈列了《色史》中的句子;那是四十年代初期写的。原本飞扬跋扈、身穿丝绸睡袍和长袜的艾达・魏尔伦,被叙事者一拖,一跤跌进浴缸。随后她的举止“如发情母狗,咬遍我的全身,呼吸沉重,气喘吁吁,像钓钩上的蚯蚓一般蠕动。” 密丽特谴责了这场景中“潜在的权利问题”,这在《春泉》(Black Spring)的某处情景中更为明显:同一位艾达・魏尔伦被她戴了好久绿帽子的丈夫用剃刀皮带狠狠抽打。在米勒作品里,这场面其实算得上反常,但在密丽特看来,却很具代表性。在专论米勒文辑的一章末尾,密丽特下了结论:尽管他“绝对是如今在世的美国文学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的确有着“恶毒的男性至上主义”;他代表的,并非性自由,而是美国出身的清教徒对性本身、也即对女性的内疚和厌恶。米勒的理想女性是个娼妓,而论及他生命中的女人,唯一违反他“女人是用品”这条准则的,便是他对阿纳衣斯・宁作品的敬重。

的确,米勒小说中的女人常常荒谬可笑,迷乱于欲望和激情,无尽的震颤和高潮,更像传统的、受制于性的雄性形象。只能说,她们过得太快活,太容易了;我们不知疲倦的男主人公只需要显身,解开纽扣,除此什么都不用做。(“我不会讨女人欢心……希望她能主动。我可不会嫌她太放肆的!”)米勒的女性是卡通世界的粉红大卡通人。(除了庄严崇高、让人害怕的时候,即,化身为创造之门的时候:“阴部”变成了“子宫”。在诺曼・梅勒身上,可以看到男性敬畏与敌意的关联。)她们和他笔下的男人一样,追求快感时从不害臊,也不用忍受痛苦――虽然艾达・魏尔伦是个特殊的、丑陋的例外。但艾达被惩罚,并非因为性,而是性的背叛。而且对米勒而言,很明显,她是罪孽的代表:当然,她就是阿纳衣斯・宁。

连名字都再合适不过。米勒写道,艾达・魏尔伦“人如其名,听起来漂亮,虚荣,夸张,背信,被人惯坏,太纵容,太得宠。美得像德累斯顿的瓷娃娃,连她的灵魂都有着乌黑的卷发,斜飞的眼风。她真有什么灵魂才好呢!她完全是肉体的,感觉的,欲望的。她导演着这场戏,这场身体的戏,她耍着暴君的小手段,而可怜的沃道夫(读作休・吉勒)还以为这是非同寻常的性格力量呢。”米勒对休・吉勒的负罪感,他对宁所谓“超越的道德女人,所有女人,像我这样的女人”的恼怒,并不妨碍他睡人家的床,拿人家的钱。米勒受到的良心责备,不过是梦见“休把阿扁了一顿”,而且他自己还“觉得挺爽”;至多在《黑泉》里精心细述,让宁在幻想中遭了报应。这是他唯一题词献给她的一本书。

米勒在自己的作品中却是个道德家,哪怕仅仅是反讽,而非正面例证。他就像斯威夫特,或者他的偶像路易・布努埃尔那样,故意装出不成熟的愤慨样子。 密丽特把他看做心怀不满的清教徒,这并没有错;她批评的立足基础,与诺曼・梅勒在《性的囚徒》(The Prisoner of Sex)和《天才与欲望》(Genius and Lust)中为米勒的辩护角度相去不远。米勒最近的两位传记作者也都同意这一点,并且尤其努力地去补救他的形象。玛丽・德伯恩的《最快活的人》(The Happiest Man Alive)和罗伯特・弗格森的《亨利・米勒:人生》(Henry Miller: A Life),两本书都聪明而各有特色;本文记述的事件,部分即从中取材。两位作者强调的问题与细节各有侧重,但结论几乎一致:亨利・米勒,说到底,用德伯恩的话讲,是“一个真正的浪漫人物”,且有着(密丽特的声音还在二十多年前回响吧?)“武士风范”。






1972年9月到1973年5月间,宁在大学巡回演讲,共做了五十六场报告。她尽量不直接提及米勒,被问到时,便声明她不相信“向男人发动战争”,由此改变话题。她忠告道,女性该注重自己的成就,该学着“去诱惑、去吸引男人,好让他们来努力解放女人。”站在讲台上,长裙飘扬,搽着粉面具,声音低语,宁代表的观点如下:女性特质,并非可有可无的社会改造问题,而正如她四十年前为劳伦斯辩护过的那样,是宝贵的、不可改变的精萃。这种主张,有人觉得老土,有人觉得革命;这取决于你的年纪和你居住的地方。据她的讲解,这种精萃显然可以和自由的冒险生活并存,与名人朋友、漂亮衣服、风流韵事和艺术家决不妥协的大作并存。《日记》第一册提到过一位“常在《时尚》杂志上出现”的伯爵夫人露茜,她迷人却没人爱,只好来找我们的女主人公,问她“你征服人生”的秘密是什么。宁当时的答案和她告诉观众的一样:“实现我的梦想。”

像宁那般思想和写作的女人,难免招人贬损;那年代的人虽被燃香、大麻和哈利尔・朱卜兰(Khalil Gibran)熏得迷迷糊糊,也不能幸免。宁之朝代,最好玩的一样东西要算她引发的滑稽模仿作品,比如哥伦比亚学坛(Columbia Forum)1974年出的《香蕉傻冒的日记》(Diary of Bananas Ninny),作者是苏珊・普瑞曼・李(Susan Previant Lee)和莱昂纳德・罗斯。故事由公元前47年讲起(“我的长袍全帝国无人不识”),很快转入1793年的巴黎(“刀刃映照着我永恒的躁动……平等让我厌烦,友爱也烦,君主制,无政府,都烦”),如此等等。曾经迷恋过宁的戈尔・维达也是好景不长,他在1970年写了篇小说《两姐妹》,女主角玛丽叶塔・当尼戈尔,是一位有暴露癖的、“除了才华,各方面都很独特”的作家,她最喜欢用的形容词是“被蛊惑的”,正在写一本跨世纪的自传;玛丽叶塔的主要特征是“渴望被人注意;不顾一切,令人寒毛直竖”。

宁再也没有原谅维达(换作圣女大德兰也不会原谅维达吧),她发表的最后一册日记里,附有写给他的一封信的副件,她要知道,“为日记收录之故”,他为何要用这“毒液”溅污她。(“为日记收录之故”成了她晚期颇有新生力量的一则短语,让日记又恢复了旧时诱惑者的有效地位。)又有些女性把她的主题看得太严肃,认为其有害;她也与之生隙,管她们叫“革命狂,会把指甲干净的人全部推上断头台那种”。她觉得自己立场很有道理,并在日记末册收录了另一封信,对“激进分子”宣布,“我不再接受批评。我觉得政治女性疏远我是不理智的……因为我能影响那些对她们无动于衷的女人。”


她树立的形象里,唯一遗漏的便是维持这整个门面的道具:她的丈夫,他的收入;由此才有了房子,有了衣服,有了许多男人,她才能过着独立艺术家的生活。这些她都一字不提。她虽然写了世上最详尽的日记,以零售她的生活出名,但实际上,关于她我们知道的并不多。维达在1971年为日记第四册写书评时,似乎连她的婚史都没弄清,说她四十年代另嫁了了个有钱老公。(维达写到,有天宁告诉他,可以让她丈夫付晚餐的账单,“别看他们装模作样的,其实他才不是穷艺术家;他是个银行家。”这话让他大吃一惊。)但迪尔德丽・贝尔(Deirdre Bair)1995年的传记《阿纳衣斯・宁》告诉我们,维达的印象虽是无心之失,与实情却接近得可怕。

宁嫁给第二任丈夫其实是1955年的事。对方名叫鲁伯特・珀(Rupert Pole),演戏不成,转行做了护林员。他比她年轻十六岁,仿佛希腊雕像活转了来。四十年代末起,她每年都有好久和他在加利福尼亚同居。(“我正与最美丽的男人私奔。”)这场婚姻的中心问题是,宁并未从第一届婚姻里抽身而出,情感上,法律上,她都什么也没做。所以她的丈夫――休・吉勒,她的第一任丈夫――多少还盼着她回纽约陪他呢。对宁而言,这意味着她得疯狂地飞来飞去(当时的航班要十二个小时),写好多信,对两边署名都是“你垮掉派的妻”。宁给凯瑟琳・文斯洛哭穷信的涵义,就此被贝尔的传记填补。1955年,婚礼在亚利桑那州一间法庭办公室举行,新娘的眼睛一直小心警惕地瞄着一纸亚利桑那州刑事报告的复本。故事年年变,几乎都编不圆了;她手袋里存着一迭文件卡,不时假装查小说笔记,飞快地偷看了来回答。1966年,珀的家人拿到了婚姻废除令,随后美国国税局也来了(那年宁头一回赚到了钱);之后,事情还是老样子。

对这一切,传记作者贝尔的态度都不可思议地同情:宁不是罪人,而是受害者;是男性的故作愚鲁的牺牲品,格外地被伤害磨损了。“遭受了双重欺骗的其实是阿纳衣斯,”贝尔写道。为什么呢?“简而言之,雨果给了她一切,但没有给她想要的性;鲁伯特则反之,给了她所轻蔑的生活。”这是贝尔的结论;即使是用来形容宁,这似乎也有点简化过度了。的确,他们都只懂得自己想懂的东西;哪怕是这可贵的无知最终失败之时,其中仍有着理解与宽恕。或许,他们各自所有的,正是他们的妻子所需要的。

1977年宁因子宫癌去世,享年七十三岁。休・吉勒(以伊恩・吉勒之名)做了一部九分钟长的短片《光芒》,节目介绍说是关于“一个破碎的女人”“回到出生之水”的故事。两年后,他又完成了一部电影,内容有关巴厘岛舞者、激光摄影、阿纳衣斯・宁的相片,命名为《重生》。而专心照料她走过最后一程可怕的病痛生涯,负责她身后文学财产(当时已经变得相当可观的)的人,还是鲁伯特・珀。――而二十多年来,宁还一直在担忧,怕她的小梅洛斯会为年青女子弃她而去。美国东西海岸,《纽约时报》和《洛杉矶时报》各自讣告上刊登的鳏夫名字并不相同;两边都没有说错。





宁没能活到她的书畅销的那一天。但她看过排版的活字盘,定下了书皮:棕色纸上的印着一张照片,是位正玩弄着吊袜带的青年女子,让人回想起从巴黎偷捎黄书回来的孟浪年月。《维纳斯三角》(Delta of Venus)是四十年代她一美元一页地给匿名客户写的,共十五则故事。两年后,即1979年出版的《小鸟》(Little Birds),另添了13篇。宁在早期版本的前言中写道,她起先不太愿意将这些材料公之于众:她的风格是由男性色情书刊(当时普遍能找到的唯一模式)汲取而来,因此担心“我的女性特质有所妥协”。但重读这些故事时,她发现了自己直觉性地使用了“女人的语言”和“女人的视角”,于是改变了主意。这些书让宁又红了一遍,她成了新女性情色文学的神仙教母,性领域的弗里达・卡罗。

不知道宁的出版商在书前页缀上标准的否决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均属巧合”时有没有发现其中的讽刺:这两册书分明是日记内容的复述与重写。其中“极其性感”的埃琳娜,有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脸”,在火车上读着《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明白了“这就是她饥饿之源”;还有兰戈,“美国作家,他写的书又粗暴又性感,女人立即迷上了他”。写作本身确实有所进步。客户“别写诗”的要求可能是宁收到过的最好编辑意见,小说和日记里那种“机遇是愚人对命运的称呼”之类的对话很少了。(没错,仍然有人对埃琳娜表白道:“你引领着我步入非凡。你的笑容是催眠的流动。”)但从头到尾读完后会发现,故事绝非表现新女性自由,或者像封面引用的语录保证的,是什么“色情想象之愉快展览”;它们其实是女性受挫的悲惨传说。这一点非常让人不安。

宁对色情作品的认识是劳伦斯学派的,这并不奇怪。(“她在这陌生的阳物面前跪下祷告,而它需要的只是仰慕”等等。)这些故事里的男人却毫无劳伦斯气概,常常是“被动的”、“萎蔫的”或“恐惧的”,或因女人的直接而觉得冒犯,让女人“不满足”,带着“没有答案的欲望”,甚至选择“伪装的方式”。最后一刻再怎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屈服”,也无法与女性遭受痛苦与侮辱的篇幅相比拟。这所谓的女性独有的典型视角,是意味着性的缺失么?《亨利与琼》的那部分日记中,宁报称,他们交往早期,米勒的话就吓了她一跳:“你的情欲让我觉得很假。”有一次,阿朗迪医生指责她性冷淡,她便马上承认和亨利有过失败,而和雨果只是“偶尔”有高潮。对亨利,她隐藏了“我极少得到终极性满足的事实”,虽然也有快感;而《乱伦》中写道,和父亲“做爱”之后,“我看起来的确神情有变,但没什么感觉。”也许她最终解决了问题,谁知道呢,无论如何,我们不想窥探――根本不想知道这些――但正如她的秘密丈夫,它确实使人对某些说法起了疑心。《小鸟》里的一篇故事《曼德拉》,其中有一名女子在心理分析时发现“她从来没有过真正的高潮,虽然已经三十四岁,性生活几乎都数不清。”为解决问题,她试着“去唤醒,和任何邀请她的人同床。”作为叙述者的宁评论道:“她欺骗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1973年,宁红着脸记下,她去哈考特・布雷斯・乔万诺维奇出版社(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拜访,进屋时,售货员们对她鼓掌。不奇怪。如今,由《日记》、《早期日记》、情色小说,还有新的、未删节的《爱的日记》(由1985年,休・吉勒逝世后放出的新材料组成。) 宁系列写作成了一项正式产业。当年,女性极少有空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而宁的出版商提供了稳定补给,如王尔德笔下的格温多琳(和宁一样,她也随身带着日记)所言,这是“耸人听闻的火车读物”。

随着《乱伦》的出版,宁总算是越过了重重障碍,不再是打油讽喻的对象――虽然读者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是戈尔・维达最大胆鲁莽、也最风趣轻巧的“四两拨千斤”(coup de plume)之作。《乱伦》里讲了十二个 “被蛊惑”或者“蛊惑”的故事(第一页就出现了三则;让人忍不住去数上一数);整体而言,许多段落,如下文,作者貌似正沉思着地球的运转: “地球旋动,我张开的双腿间倾泻着熔岩,我的大脑在北极冻结,――抑或反之。但我必得辗转,我永远张开双腿,哪怕日头永昼,因为我不等夜晚,我等不及夜晚――我不想错过任何旋律,任何节拍。”各处,这种段落旁边都标上了小注:“我立刻把这段写到了书里。”

倾注熔岩的人们,看来似乎没读过由其铸成的铅字。也许可以假定宁此处写的是实情,与她其余作品并无类型上的不同,只是更加集中;也不妨退一步承认,她初次咽下精液,到底是《亨利与琼》里告知读者的1932年还是这里写的1934年,这种细节没什么历史价值。但这本书,哪怕其余暂且不提罢,无疑会对奥托・兰科的声誉有损。事情是这样的:鲁伯特・珀(如今是阿纳衣斯・宁基金会的了)为该书作的序言提到,宁是在兰科的专业指引下前去引诱她父亲的;出版商也围绕此事大作广告。而在同一本书里,根据宁自己的叙述,宁的乱伦恋情始于1933年6月,和兰科会面则是在当年11月,声称目标是为了“赦免我对父亲的感情”。

这册书揭露的乱伦和流产事件,人们已经猜测了很久。玛丽・德伯恩列出了死产儿可能的父亲嫌疑人:吉勒,米勒,兰科,堂兄埃东多・桑切斯,甚至,“有谣言说是她的父亲”,并按语称,这谣言是宁自己煽动出来的。罗伯特・弗格森则暗示,“宁设法让孩子未出生前就夭折了。”宁本人未有子嗣,自称“早产”是1971年才发生的事情;但1972年的女士(Ms.)请愿,要求流产革新运动的五十三名“受人尊敬的美国女性居民” 主导者中,其中之一就是宁;当年杂志上的大标题是“我们堕过胎。”

尽管如此,对流产的描写还是颇骇人听闻。宁由此而写的著名故事《出生》,首句写道:“医生说,‘孩子已经死了。’”。随后全文短短五页,都在描写一怀胎六月的女人如何在桌子上伸开躯体。她身体太虚弱,无法把孩子推出;心地又太温柔,“尽管它已经在我体内死去”,“尽管它威胁到了我的生命”,都不忍、不甘心推出。末了,她勇敢地要求要看孩子一眼;是个女孩,护士想藏着不给她看见;作为收尾的末句,她见到了“完美的造物,闪烁着羊水的光彩。”

这则故事由宁的日记中来。精心扩写(但未作实质性修改)后,又重收入1966年发表的日记第一册,行文至此,情节到达高潮。不久前,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中的生产描写, 惨酷几近于此。添加的细节比如,医生警告宁说可能需要剖腹产,以及“世上没有希望、不守诺言的男人太多了。要做的工作太多,要伺候照顾的人太多。我已经受够了”等等沉思。和故事里一样,其中同样有细细铺陈的痛苦,同样高尚的见孩子一面的要求,同样的渴慕,“惋惜和梦境,这小女孩原将如何长成”;随后是听天由命的“老天的阴谋,要让我继续做男人的女人,而不是母亲;男人的母亲,而非孩子的母亲。”作为末一节乐章的尾音,宁来了一段神的显灵,“上帝刺穿了我的全身,”安慰她,“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整段故事给《日记》第一册平添了严肃的力量,部分也是由于此:人们在其中读到了女性的勇气,以及宁对艺术家自我诞生的奇妙修辞:“我出生了。我生为女……我从男人的爱、从造物得到的喜悦,通过与上帝的交流,得以完成。”

由此记述,可以找到不少实情的线索,但与宁坚称不懈的所谓“真实”相比,这都不重要了。这进一步强调了米勒常识性的推断:“在日记里说谎是荒唐的巅峰。这么做的人一定极其疯狂。”宁本人出版的最后一册日记里,她依然宣称,“日记我从未改动过,只是省略了部分。”之后,《乱伦》告诉我们她省略了什么:卷首便是1934年5月,她刚发现怀孕那一刻起,完全清楚的动机描写:“我知道这是亨利的孩子,不是休的。我必须毁了它。”她没请医生,而是找了“助产婆”(sage-femme),即非法堕胎者来处理;然而到6月初,她还未能“撵走这多余的孩子”。然后她便陷入与兰科的恋情;“我觉得我像恋爱的圣女瑟丽莎(原文如此[原注]。St. Theresa,疑为St. Teresa of Ávila 圣女大德兰之误。)”直至8月中旬,她才又提起怀孕的事;她正服用奎宁,以“加紧复活节蛋的分娩。”

这项措施也失败了,宁终于去看了医生。医生称“孩子有六个月了,活着,很健康,”,并且说必须动手术。实际过程与前面描写过的一致,末了,她也有勇敢地大声抗议:“让我看看孩子!”但她到底见到了什么,这一版说得更多:“像个玩具娃娃,或是个旧的印第安人小模型。约一英尺长。皮包骨头。没有肉。虽已完全成型,”然而却也“几乎非人,看起来无智无识,有些畸形。”谎言,编订,再次的编订缠绕在一起,难以分辨,而最终依然是那些奢丽感伤的字句,“惋惜和梦境,这小女孩原将如何长成”,还有,“为了梦想,又为其它造物的牺牲,我失去了简单的人性之绽放。”这流产是艺术的祭品,是为了确保“我作为情人的命运,作为女性的人生。”

果然,她床边很快拜访者群集:休,亨利,埃东多,兰科,他们都“为我的容貌而惊奇。产后第二天一早,面色纯净,皮肤光彩,眼睛闪亮。亨利惊呆了。他非常敬畏……埃东多带来一枝兰花。密迪来的小护士,不管她其余的病人,专门怜爱地等着为我梳头。所有护士都亲吻我,都抚慰我。我沐浴在爱里。”连上帝也跟来了,带来了光,狂醉与刺痛感(这种启示很配得上圣女大德兰呢),且又一次,给出了欢快的确认答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场面让人恐惧(虽然宁本意并非如此),而且,即便在如今,也很危险。1993年《纽约时报》周日版,凯莎・伯利特(Katha Pollitt)的一篇《乱伦》书评写到,宁流产故事的问题在于,她没能在多年之前日记最初出版的时候透露实情,那年头“要是年长的女名人能公布自己堕过胎的话,还是有些好处的。”但这么残忍、轻佻的自私记录,对流产权利的争取与辩论,真会有贡献吗?第一册的“早产”记述发表在1966年,一年后,第一次州投票通过了立法,放松了十九世纪对堕胎的限制。在这种情况下,改写她个人的历史,或许是宁对女权运动的最佳贡献,也是她最重要的谎言。即便是今天,这个来之不易的、脆弱的自由年代,我们看到的现实也显然要龌龊得多。

事件上演的详情是公之于世了,可我们对于宁的认识并没有本质上的更新。这本书的确重整了视角,原先琐碎的背德、惯见的罪恶,变成了丰富的一生。当然不能从道德角度概括;与其说宁是作者,不如说她把自己变成了角色。或许这就是人们常常形容她是“自我创造”的原因;包法利夫人执笔坐下,“福楼拜,就是我。”这是她书写过的最有力量与共鸣的场景,正因她眼界有限,正因这世界让人惊恐地意识到,“最清楚的人只有自己。”――她笔下难得有这样严苛诚实的一刻。对读者而言,要逃离这无穷多页的孤独幽闭,只需把书合上(如此简单);而念及被这日记禁锢了一生的女子,宽慰感不由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战栗的怜悯。






[完]

p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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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omo » 2006-07-26 21:27

我不怜悯她,但是我对这情节及她的日记感到颤栗……
谢谢三小姐的翻译。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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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7-26 23:27

劳模。 :super:
云浆未饮结成冰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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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7-27 10:52

想了半天,只能用一个在网络上用滥的字来描述我的感受:寒 :shock: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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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7-27 11:06

You have to admit she lived a life of her own passions and whims, without restrictions and inhibition. Isn't that what most people believe they want but cannot have? The pursuit of ecstacy, a life with wild abandon, and, basically, getting what you want.

Most people just safely dream about such a lifestyle, but in vague and undefined terms.

If I were a neuropathologist, I would really like to take a look at her prefrontal lobe under the microscope.

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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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utaopi » 2006-07-27 11:19

宁的一生,不见得幸福快乐,但她活得淋漓尽致。至于她的日记里写的是真实还是假象,或就是谎言,Does it matter? 读者也是看热闹而已。

我没看过她的书,不知道是不是readable. 我的标准很简单:好看的文字就是好作品。不好看的文字,再真实也没意思。

花差花差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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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花差花差小将军 » 2006-07-27 11:21

哇赛我真喜欢看,果汁淋漓的 :mrgreen:
脚翘黄天宝
光吃红国宝

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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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utaopi » 2006-07-27 11:21

没看到Jun的留言,回头握个手 :lol: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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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7-27 11:27

:p :f59: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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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6-07-27 14:55

寒!冰冻果汁的寒
乡音无改鬓毛衰

vi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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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vivi » 2006-07-27 14:58

Even her ‘passion’ seemed so fake to me. Did she have some kind of personality disorder? She is one of those who believe in their own lies. To me she was almost psychotic.

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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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utaopi » 2006-07-27 16:22

"产后第二天一早,面色纯净,皮肤光彩,眼睛闪亮。亨利惊呆了。"

挑一点儿小毛病,这里的“产后”,是“流产后”吧?

不特别说明的话,容易理解为“生产后“,有点儿迷惑。

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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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27 16:32

对,但这就是Nin要得效果:Birth. 她当然不肯承认是人工流产。

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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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utaopi » 2006-07-27 23:46

密斯张三 wrote:对,但这就是Nin要得效果:Birth. 她当然不肯承认是人工流产。
She's sick.

私下里觉得她流产的决定做得挺对的。这女孩子要是活下来,在Nin这样的母亲身边长大,那亦舒小说里的母女矛盾就显得太小儿科了。

我猜Nin的生活能力比较差,一个流产被她处理得这么惨,也是个异数。

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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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helenClaire » 2006-07-28 10:55

我相信宁对自己的病情比任何旁人都了解都重视。治病是她一生的大业。不但定期(一星期两次?)看心理大夫,还常常因为和情人的突发事件加急诊视。病情虽重,却是个自觉自律的好病人。心理病人做到这一点,比癌症病人难。 :super:
日记这类“我我我”的体裁,带点儿自以为是的劲头一点儿不奇怪。她第三人称的自传体小说<<Spy in House of Love>>就去掉了大部份自我陶醉,写得很透彻不留余地。
有人说Intelligence是创造和控制抽象思维的能力,表现为对周围和自身的认知。宁有惊人的自我认知。似乎有两个大脑平行运转,一个支配日常生活,另一个将日常生活化成详细的心理线路图。我阅读范围窄小,另一个给我深刻印象有此能力的作家是Alain de Botton。我深觉他们天赋异秉。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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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7-28 11:46

She might be a good patient, but the doctor might be a crack...

Yes, I have my bias against psychoanalysis.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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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7-28 12:55

她的心理治疗师也很亏本,给治病没治好,还得贴钱养活她和她的情夫。好在究竟垂名青史,总算有点赚头。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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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7-28 21:37

:mrgreen:
云浆未饮结成冰

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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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28 22:10

刚看了个片子,find me guilty,Sidney Lumet的法庭戏。开头标着,由真实事件改编,部分对白即法庭陈词。艺术加工与原始事实,哪个更有力量?观众是要好看,还是要震撼?加上一句“这是真的”按语,就该更吸引人些?一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又常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编都编不出来。我想不通。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青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 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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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6-07-28 22:50

我发现了三小姐是个彻头彻尾的文艺青年。
云浆未饮结成冰

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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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28 23:26

文艺不够文艺nerd又不够nerd天天都想离开却不知到那里才能换骨脱胎

花差花差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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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花差花差小将军 » 2006-07-31 7:34

funny that I read in Today's Washington Post that one of Nin's husbands, Rupert Pole died. His obituray gives some extra juice.

Let me copy and paste it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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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pert Pole; Married Erotic Diarist Anais Nin

From News Services
Monday, July 31, 2006; B04


Rupert Pole, 87, the husband of Anais Nin and guardian of the diarist's erotic literary legacy, died at his Los Angeles area home July 15, two weeks after suffering a stroke. For many years, Nin was married at the same time to Mr. Pole and to a banker in New York.

She and Mr. Pole divorced but continued to live together until her death in 1977.

After her death, Mr. Pole oversaw the publication of four unabridged volumes of her erotic journals, which detail her affairs with such men as novelist Henry Miller, psychoanalyst Otto Rank and her own father, Spanish composer Joaquin Nin.

Seven previous volumes, which had been purged of much of the salacious material -- as well as most references to her husbands -- had established Nin as a cult figure, revered by many in the women's movement for her embrace of sexual freedom and exploration of the female psyche.

The uncensored diaries overseen by Mr. Pole introduced Nin's work to a broader audience. However, they received mixed reviews, with some critics questioning their reliability.

Mr. Pole, born in Los Angeles, was the son of actors. After divorcing his father, his mother married Lloyd Wright, the architect son of Frank Lloyd Wright.

A music lover who played the guitar and viola, Mr. Pole studied at Harvard University and received a degree in music in 1940. He was briefly married to a Wright cousin, Jane Lloyd-Jones, and performed in USO shows with her.

Mr. Pole was working as a printer when he met Nin in an elevator. Both were heading to a party thrown by an heir to the Guggenheim fortune; Mr. Pole was invited by virtue of his Wright connection.

Nin chatted all evening with Mr. Pole, who was "stunningly handsome, with the finely chiseled facial features and slim, muscular body found more frequently on Greek statuary than human beings," wrote Deirdre Bair, a Nin biographer.

Not only did Nin find him physically irresistible but she was also impressed by his emotional sensitivity and knowledge of Eastern philosophies. The night she met him, Nin, who was 44 to his 28, wrote in her diary: "Danger! He is probably homosexual."

To her vast relief, she soon discovered that Mr. Pole was thoroughly heterosexual. Under the impression that Nin was divorced, he asked her to go west with him. She told Hugh "Hugo" Guiler, the New York banker and sometime filmmaker she had married in 1923, that she was going to help a friend drive to Las Vegas. That pretense was the first step toward bicoastal bigamy.

After he graduated with a forestry degree from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 Mr. Pole joined the Forest Service and was assigned to a station in the San Gabriel Mountains. In contrast to her pampered life in New York, Nin lived with Mr. Pole in a cabin in Sierra Madre, where she scrubbed the floors, baby-sat the neighbors' children and was known as Mrs. Anais Pole, though she and Rupert were not yet married.

Still legally Mrs. Guiler, Nin juggled both relationships by shuttling between the two coasts every few weeks. She told Guiler that she needed to spend time on the West Coast to escape the pressures of New York. She told Mr. Pole that she had to go to New York on writing assignments.

Once, when Mr. Pole called her at the New York apartment she shared with Guiler, she convinced Guiler that Mr. Pole was a deranged admirer.

Both men apparently chose to believe her lies, which became so numerous that she wrote them down on index cards and locked them in a box so that she could keep her stories straight. She referred to the web of lies as her "trapeze."

She often said that her first marriage was an "imprisonment" and that she was loath to take on a second. When she finally married Mr. Pole in 1955, she said she had "exhausted all the defenses I could invent," according to a diary passage quoted by Bair. The ceremony took place before a justice of the peace in Quartzsite, Ariz.

She was Mrs. Pole for 11 years, until she grew too fearful of the legal consequences of having two husbands who claimed her as a dependent on their tax returns. Before invalidating their marriage in 1966, she told Mr. Pole about Guiler, explaining that she could not divorce the banker because of his decades of financial support and remarkable tolerance of her many absences and indiscretions.

Ultimately, Mr. Pole was the man with whom Nin chose to spend her last years. After scrimping from his salary as a forest ranger and later as a science teacher, he built a small house in the Silver Lake area of Los Angeles that he hoped would entice Nin to stay with him permanently in California.

When she was diagnosed with terminal cancer in the mid-1970s, she gave up her bicoastal shuffle and lived exclusively with Mr. Pole until her death in 1977 at age 73.

Asked once how he endured such an unorthodox relationship for 30 years, Mr. Pole acknowledged that he had often felt jealous. Nin had bifurcated her life so successfully that her obituary in the Los Angeles Times named Mr. Pole as her husband, while the New York Times named Guiler. Yet Mr. Pole appeared to hold no grudges.

"I was jealous, yes," he said in a 1998 interview. "But I played the same games as Hugo, pretending to believe her. In a way, I did not care. My idea of marriage is different. We had a wonderful, deep relationship, and that is what counted. I was not interested in conventional women or in conventional marriage."

&copy; 2006 The Washington Post Comp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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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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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6-07-31 7:48

"Danger! He is probably homosexual."
:f16: :f23: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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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6-07-31 8:13

Mr. Pole, born in Los Angeles, was the son of actors. After divorcing his father, his mother married Lloyd Wright, the architect son of Frank Lloyd Wright.
OMG, this is too juicy! So his mother was the one that Wright seduced while designing a house for and eloped to Europe with! And she was the strong minded iron wrist woman who practically ran the Wright kindom for many years! No wonder Rupert Pole was attracted to manipulative dominating elderly females! :f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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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斯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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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密斯张三 » 2006-07-31 9:12

double degrees in music (Harvard) and forestry (Berkeley)? 做护林人也不容易啊dream job是没有的瓦

and i thought the two men knew of each other's existence from the beginning! appearantly she didn't tell Pole about Guiler until 1966, so that makes a marathon lie of ~20 years :shock: .... oh men are so gullible as long as they want to believe what they want to belie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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