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月亮和六便士>>是因为JUN提到这本书多次,我跟风。对小说内容毫无了解,只是JUN说到高更的名字,但高更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这倒没什么,我喜欢啥也不知道地去读一本书,得到最生最粗最原始的感受。
第一章让我心虚了,文字晦涩(相对我的英文水平),一头雾水;重点评论画家的作品,不是符合我胃口的东西。当时想,按照这个趋势,估计到第三章就放弃了。还好没有,后面的故事非常吸引我,毛姆写作的结构也严谨,我看得有点儿放不下。晚上一边看电视里的SATC,一边广告的空档读书,有些诡异。最后的一百页是星期天坐在海滩上读完的。合上书,套句俗不可耐的话,觉得周围的世界有那么一点儿不同了。
这把子年纪读这本书也挺好。首先故事情节没有让我意外的地方--一定是网络文学看多了,见怪不怪了;其次是作者的分析评论很多地方让我深深信服--再早些年我是不会服气的。
故事比较简单,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叙事者讲述一个叫Charles Strickland的人的后半生。他的前半生是个按步就班生活的典范,四十岁时在做股票经济人,有家庭,一子一女,平淡安稳富足。本来后面的生活是可以一目了然看到底的,他却突然留了条子给妻子说他不能再和她生活下去,就消失了。
叙事者把自己和Charles Strickland的正面接触写下来,他去劝过Strickland回到家庭里去,他在巴黎认识一位技艺平庸而心肠火热的画家朋友Dirk Stroeve,Stroeve把病重的Strickland领回家照料,结果是妻子Blanche Stroeve爱上了Strickland。痴心的丈夫一方面欣赏Strickland的才华,一方面不忍心妻子随Strickland去生活,把房子和画室让出来给他们用,自己到朋友那里借宿。几个月后,Strickland离开Blanche,Blanche 饮酸自杀,Dirk黯然回老家荷兰。
再后来,就是Strickland身后扬名,叙事者亲自跑了一趟大溪地去采访他晚年接触过的人,知道Strickland在这世外桃园找到了宁静和爱他的人Ata,专心绘画直到患麻风病死去。并留下一子。
叙事者本人显然是毛姆自己的影子,一个兢兢业业的作家,爱观察人,对让他困惑的人物尤其感兴趣。Strickland让他感兴趣:为什么突然离家?为什么对被抛下的家人毫无内疚之心?为什么对Blanche”始乱终弃“?他思维清晰,表达精确,对人性和理性有极深刻的了解,通篇字字珠玑,闪烁智慧的光芒。虽然如此,对故事里几个最基本的问题,却是无解!
先说我服气的地方。学习圆心来段引用:叙事者对Blanche抛弃丈夫随了Strickland的理解:
大师就是大师。客观准确。I was not so much puzzled by Blanche Stroeve's action, for I saw in that merely the result of a physical appeal. I do not suppose she had ever really cared for her husband, and what I had taken for love was no more than the feminine response to caresses and comfort which in the minds of most women passes for it. It is a passive feeling capable of being roused for any object, as the vine can grow on any tree; and the wisdom of the world recognises its strength when it urges a girl to marry the man who wants her with the assurance that love will follow.
It is an emotion made up of the satisfaction in security, pride of property, the pleasure of being desired, the gratification of a household, and it is only by an amiable vanity that women ascribe to it spiritual value. It is an emotion which is defenceless against passion.
Dirk Stroeve的好心热情换来家破人亡的结果,叙事者对他回荷兰后的未来有一段话,字字血,敲在我心上。Bear with me, 原话是这样的:
我在小原的结局处就想写这样一段话。但思维上理不出头绪,语言上表达不清,只好删掉了。我想我十几年前不懂生命力的旺盛和时间的愈合神效,十几年后明白却写不出来。读了这段话,我知道毛姆他不必描绘动人的感情动人的画面,一样能打动我的内心深处。前面说了,此时读毛姆有此时读的好处。换了小时候,同样的话我听了也不会相信。I felt that his chance was to put all the past behind him. I hoped that the grief which now seemed intolerable would be softened by the lapse of time, and a merciful forgetfulness would help him to take up once more the burden of life. He was young still, and in a few years he would look back on all his misery with a sadness in which there would be something not unpleasurable. Sooner or later he would marry some honest soul in Holland, and I felt sure he would be happy.
我长久有一个怀疑,凡事都是有答案的,答案也一定很简单,而且是一直明摆在那里的,只是当事其中的时候人眼睛盲掉,怎么都看不到而已。读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似乎处处证实我的怀疑。
Stroeve夫妇只是配角,主角有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他为什么突然抛下家人去画画儿了,看看洞察世情的毛姆是怎么说的:嗯,毛姆说他不知道。他对Strickland的情况了解太少,不足以得出有意义的结论。他不能从和Strickland的对话里得出结论,除了那句:“I've got to paint."他不知道画家是怎样学习绘画的,从未目睹过他的创作过程,他知道画家的一点(和Blanche的)罗曼史,但他并不认为女人是画家的创作灵感,在画家的生活里不占据重要位置。事实上他认为画家是一个一门心思搞艺术创作的人:”His real life consisted of dreams and of tremendously hard work.“对金钱,舒适的生活,旁人的评价(包括艺术评价)毫不在意。
这是推搪,我不满意。配角的动机都分析得纤毫毕露,主角的动机怎么可以马虎?毛姆紧接着给读者抛出更坏的选择:他说为了小说的成立,他可以编故事,让人物形象鲜明起来。
他可以编一个热爱艺术的少年如何被父亲逼得放弃,表现他对生活束缚的不耐,如何在对艺术的热爱和做人的责任之间的挣扎,一定能打动读者。
他还可以编婚姻生活令他窒息。啊,不和睦婚姻的潘朵拉盒子一但打开,可能性是无限的。画家可以是在妻子为艺术人士举办的家庭沙龙上接触到艺术家和艺术;画家的妻子可以被写成个讨厌烦琐没有精神追求的女人;画家可以被一次婚外情燃起了内心的艺术火花。。。
他还可以编画家被一位艺术前辈发现激励,这位前辈虽然在艺术上和商业上都极成功,却鼓励画家放弃一切世俗物质的生活去追求艺术的真谛。。。
够了够了。这本书读到这里,作为读者的我对煽情的故事并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不过是真相。如果真相没有被发现,那就没有被发现好了。别编故事了。
一个英国的股票经济人四十岁时,突然抛弃家庭事业跑到巴黎开始绘画,最后死在大溪地,为什么?无解。我接受这个结论,狡猾的毛姆。
在现实生活中,Strickland一定是一个让我鄙视的人。毛姆写作的功力有一方面,就是让我能够暂且把社会价值观和道德评判放在旁边,回答他始终关注的问题:Strickland是不是真实的?他的活法是不是真实的?我的回答?是,是。
我没有认识一个象Strickland的艺术家,只在游玩佛教胜地的时候遇见不只一位”半路出家“的修行人,他们前半生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过极普通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悟“了,放下一切上山修行。和Strickland不是不相似的。修行宗教也是精神追求,和世俗追求”对立“。世俗的我不能理解他们的作为,一句”悟了“也许就是答案,但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太简单太笼统。这都不重要,一个事实而已,我既然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就能接受Strickland的存在。
人大概都有过”身不由己“的体验,可大可小,被一种莫明的力量驱使着,哪怕伤害了无辜的旁人也在所不惜。那么人内心对被自己伤害的人是什么想法呢?最常见的当然是愧疚:很抱歉我实在身不由己。这种情况太平常了太容易理解了。电影<<小活佛>>里导演就用人性来诠释决定出家的释迦摩尼,他对他要抛下的王妃和王子深深愧疚,有依依难舍的动人一刻。当然真实情况没有人知道。
我曾经问过一个出家的和尚,他对自己的父母妻子孩子怎么想,他说,他悟了的那一天,再看到家人,心里没有任何感觉,曾经有过的亲情就好象完全没有存在过一样,空空荡荡。这话到底是什么涵意?怎么会呢?我不理解,但不知为什么,我相信这位和尚给出的是一个诚实的答案。Strickland的情况也类似,他离开家庭,对家人的感情就好象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毫无内疚,他们的福祉完全不再被他关心。
这一点才是整本书里始终困绕我的中心:他的同情心和以己度人之心到哪儿去了?似乎消失了,但真的消失了么?
叙事者作为Strickland妻子的代表去巴黎找到画家,劝他回归家庭。叙事者从各个角度提出了所有的理由:
妻子不好吗?对不起他吗?”No."
你这样对待家人算什么?"Monstrous."
你不再爱她了吗?"Not a bit,"
孩子呢?"I liked them all right when they were kids, but now they're growing up I haven't got any particular feeling for them."
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么?"I'm not."
一个人昧了良心,迟早要受良心的折磨。"Only that you're a damned fool."
家人如果出了事,你不会懊悔吗?"But, my dear fellow, I don't care. It doesn't matter a twopenny damn to me one way or the other."
你看,一点儿感情也没了。
五年后叙事者去巴黎写作,又遇见画家:
问他这五年可值得,如果重新选择会怎样,他的回答:“Rather."
可想念家人?"I don't think of the past. The only thing that matters is the everlasting present."
叙事者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Are you happy?" I asked. "Yes."
好,到此为止,画家的言行非常一致,包括他对Blanche Stroeve之死无动于衷。要么他是一个pathetic liar,他的回答不是心里话;要么他脑前叶烂掉了,丢失了出生以后所学习的社会行为准则和道德观--这么说是因为他前四十年里,举止行为毫无异常,知道什么样的行为被社会接受。
书的后部分大写画家晚年在大溪地得到社会的接受,一个当地女孩子Ata看上他和他同居生子(画家一直没有离婚)。他们住在Ata继承来的房子里,画家画画,Ata操持家务带孩子,一点儿不烦他。后来画家生了麻风,当地医生去确诊,把结果告诉Ata,Ata表示她要陪画家到最后一刻,绝不离开他半步:
多么温柔的一幕对不对?但这一幕却毁坏了毛姆前面塑造的画家的一贯形象。TMD原来这个混蛋有感情,也回应感情!"Thou art my man and I am thy woman. Whither thou goest I will go, too."
For a moment Strickland's fortitude was shaken, and a tear filled each of his eyes and trickled slowly down his cheeks. Then he gave the sardonic smile which was usual with him.
这怎么可能?一个有爱的人必然有同情心,必然有以己度人之心。就算是陌生人家道败落生活无着落了,也会产生怜悯。怎么解释Strickland对在英国的家人的态度呢?这两种态度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呢?
我不服气。
地球上有没有世外桃源?风景气候上讲,一定有很多;由人组成的社会上讲,我井底之蛙地说没有!因为人性都是差不多的。画家在欧洲不被社会规范见容,在大溪地被接受是可能的。但是他和Ata的关系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其因果不会与他和妻子的关系不同。处得好就要互有付出,处得不好也不外就是那么些个众所周知的原因。Ata正正常常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去爱一个没有感情付出的人?这说不通。
我要回去猜想:也许画家前面的话是谎言,他其实异常憎恨他的家人?
那么我是非要解释something inexplicable了?
毛姆的笔触虽然冷静不判断,但纵观全书,先抑后扬的意图还是十分明显的。叙事者为画家的艺术所震动,想传达一个信息:画家虽然行为选择不为社会所容,但他响应了内心的艺术召唤(又很象宗教的召唤),活出了真实的自我。这个态度在书的最后一章表现得尤为清晰,叙事者从大溪地回到伦敦去见画家的妻子和子女,告诉他们画家死于麻风病。画家的儿子,一位牧师,沉默几分钟后点起一支烟,说:
这句话我的理解,不保证正确,他想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The mills of God grind slowly, but they grind exceeding small,"he said, somewhat impressively.
牧师完全有资格这么说这么想。
叙事者对此没有置评,他想到了Ata的儿子,听说是一个快乐的少年。叙事者在脑子里想象这个快乐的少年怎样划独木舟跳舞打椰子等自然而然地生活着。
褒贬一目了然。到这里,叙事者已经不再是一个旁观中立的角度了。或者,他从来就不是?
回头看,写画家和家人关系时在“抑”的阶段,写画家和Ata是在“扬”的阶段。那我就容易理解了。到底哪个更有真实性?前者至少是叙事者和画家交谈得来的第一手资料,后者则是从医生那里听来的第二手资料。第二手资料的可靠性叙事者曾提醒过读者,就是他听一位找上门来的船长讲述画家怎样从马赛来大溪地的原委,叙事者说这船长没准整个胡编呢。我想,就算那两包泪真的流下来过,也不过是白金先见之明说的,画家面对死亡的逼近有了一刻的软弱而已,我不想给泪水赋予更多的意义。
既然不讲善和美,单单讲个“真”字,在我看来,大溪地快乐的少年是真,做了牧师的儿子和做了军官太太的女儿一样也真;Ata真,Mrs. Strickland也真。各有各的真法,谁也不比谁更真。就连Stroeve夫妇,平凡遇上了不朽,算倒尽了霉,可是同样的倒霉完全可以发生在平凡遇上平凡的情况下。两个倒霉很难说一个比另一个就更倒霉,或倒霉得更有意义更有价值。从这个角度讲,毛姆的抑扬让我心生一点失望。这个感觉还不能完全理清,也许十年后重读<<月亮和六便士>>,我会有不同的感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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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能和JUN,白金,豪情等切磋交流,真正痛快。希望豪情写一篇感想,白金和笑嘻嘻读完了也写一篇。
2。我打算放弃我对<<印方华玳>>里达骁这个人物的继续探索,归之于inexplicable吧
3。白金你一定要读这本书,对你的写作一定会很有帮助的。